惊惧交加,我哆哆嗦嗦地把头埋进了被子里,缩在熟睡的室长身边,度过了漫长而恐惧的一夜。
天亮后,我可以确认,砖窑里的那东西找来了。
短短几天,我整个人直接瘦了一圈,神态枯槁,嘴唇苍白,憔悴得不成样子。
我还去了医院一趟,因为整日精神恍惚,脸太难看,辅导员让一个室友陪我去了医院做了检查。
检查结果,晴天霹雳,我得了脑瘤。
再后来我回了家。
我妈坚持要去寺庙,或者请有名的大师看一看。
但我爸不信邪,他抽着烟,冲我妈发脾气——
“片子上那么大的瘤子,你还要去看神?你有脑子吗,有病就去医院,砸锅卖铁我也给女儿治。”
我知道,因为我的病,他们已经悲痛得好几天吃不下饭。
我那一向要强的爸爸,头发上突然多出几根白发。
他跟我妈吵完架,二话不说带着我去医院住院。
我没办法告诉他,无论我在哪里,每晚睡觉的时候,那个女人都会站在我的床边,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有几次,我神情呆滞,也盯着她,甚至透过那遮掩的头发,看到了她阴气沉沉的双眼。
然而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看得到她。
我爸坚持认为我是患了脑瘤,产生了臆想。
因为在我回家之后,他曾让我躺在他身边睡,守了我好几个晚上,什么东西也没看到。
我无法告诉他,那些晚上,那女人就站在他身边,看着我,也看着昏昏欲睡的他。
我的病情发展得很快,整个人很没精神,乏力得很。
爸爸积极地跟医生商量治疗方案,还安排了手术时间。
然而我这个恶性肿瘤在颅内转移得很快,手术风险很大,医生后来沟通的时候,我爸一米八的大个子,直接在他面前哭得泣不成声。
在此期间,我妈像疯了一样,整天去各种地方拜菩萨,还被人骗了几千块钱,买了个据说大师开过光的护身符。
她也曾回我姥姥家,让我姥姥带着挨个村子地找那些庄子上的神婆。
那个曾经给我黄纸包的太姥姥,早就于前些年去世了。
我姥姥她们散出去了不少烟和钱,结果都是白费力气。
爸妈的争吵还在继续,演变到了差点打起来的地步。
直到那天,我的病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5
是程晨。
多年未见,当初调皮桀骜的初中生,已经长成了个头高高的男人。
我跟程晨的上一次交集,还是去年我在微博上晒照片,他突然加了我,私信问了句——
“王琳琳你还好吗?”
我一头雾水地回复:“好呀,你认识我?”
程晨的微博头像是个动漫人物,基本很少发布动态,所以我不知道他是谁。
在他自报姓名后,也仅是当成老同学寒暄几句,没有深聊。
这次住院,是我自那年砖窑事件过后,第一次见他。
他变化很大,身材挺拔,五官端正,看上去剑眉星目的,挺像他微博头像上的那个动漫人物。
据他自己说,初中毕业后,因为成绩不佳,他上的是一所技校。
目前在家里的支持下,开了家重工机械修理厂,生意还不错。
有同学来看我,我难得有了些精神气,我爸很高兴,直接让我们多聊一会儿,他去一趟家具厂。
程晨给我削了个苹果,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闲聊。
我那时头发已经剃光了,戴了一顶红色的帽子。
他问我还记不记得大娟。
我诧异道:“记得啊,大娟怎么了?”
“死了。”
他漫不经心地将苹果递给了我,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去年死的,车祸。”
我接过苹果,神情愣怔,一口也吃不下。
果不其然,又听他说:“胡小军也死了,他跟他叔去电鱼,结果高压线掉河里了,他和他叔都没了。”
“王琳琳,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关注你们,死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应该轮到我们俩了。”
可能是因为脑子里那颗瘤的原因,我反应有些迟钝,神情呆愣愣的。
程晨直接站起来,掀起了衣服,露出腰。
我看到他结实的腰身上,密密麻麻长满了红色的疹子,红得像血,缠了一圈,围满了整个腰。
我结结巴巴道:“这是,缠腰龙?”
缠腰龙,也叫蛇缠腰,一种病毒疱疹,以前在农村,人们常说这个东西缠满了腰的话,人就离死不远了。
程晨放下衣服,点了点头:“长了有半年了,也住院治疗过,没用。”
“王琳琳,你看到她了吧。”
我张了张嘴巴,脸很白:“你也看到了?”
“嗯,在我床边站了半年了。”
程晨平静地点头,我脑子懵懵的,感觉有些不够用:“她怎么能同时站在你那里和我这里,难道有分身。”
“差不多吧,我感觉她根本没出砖窑,出现在我们身边的是她的怨念制造出的幻影。”
“难怪啊。”
我喃喃道:“她只是站着吓唬我,什么也没做。”
“错了。”
程晨眼睛黑漆漆的,神色认真:“她的怨念在不知不觉地影响我们的磁场,人的运气会变得很衰,所以大娟才会出车祸,胡小军电鱼时高压线才会掉河里。”
“就好比现在,我得了治不好的缠腰龙,你得了脑瘤。”
我有一种被点透的感觉,豁然开朗,随即又思考道:“一开始是李杭被淹死,后来是大娟他们出事,他们都是当场死亡的,轮到我们时死亡方式和过程反而变长了,是不是说明她没有从前厉害了。”
“不是,应该是因为我们距离她比较远。”
“你初中转学,离开了李家村,我本来就不是李家村的人,初中的时候我爸妈太忙,把我安置在我姨家上学,后来他们工作调动到了外地,我又跟着去了外地的学校。”
程晨神情严肃,看着我道:“王琳琳,你想不想活下去?”
“当然想。”
“好,那晚上我们一起去趟李家村,找她去。”
我吓得一哆嗦:“这不是直接去送死吗?”
“不一定,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那座砖窑,掌握了一些资料,兴许可以救我们一命。”
“什么资料?”
我迫不及待地问他,程晨看着我,笑了:“不急,你已经很虚弱了,先睡一觉吧,补充一下体力,晚上我开车来接你,路上说。”
6
瞒着我爸和程晨出去,还要多亏我妈帮忙。
她借口我爸好多天没睡个安稳觉了,撵他回去睡觉,自己要留医院陪我。
我爸一开始不肯,从我患了脑瘤回家,总说害怕,基本晚上都是他陪着我。
那女人每晚都来,我已经习惯了,也可能是因为我爸守着,到后来就算她站在一旁,我也睡了几个好觉。
铁打的人也需要休整,在我和我妈一致的要求下,他终于回家休息去了。
临走还摸摸我的头,叮嘱道:“要是害怕就给爸爸打电话,无论多晚爸爸都过来。”
我下定决心要和程晨一起去砖窑了。
因为我真的不想死,不想我爸妈承受那种痛失爱女的悲伤。
我才二十岁,不管遇到什么,都应该极力争取活下去的希望。
和程晨一起去李家村的路上,我听他简单介绍了下那座砖窑。
上世纪六十年代,还没有开始农村生产责任制大改革,几乎每个镇都设有集体联包砖窑厂,负责生产农村盖房用的砖。
李家村的砖窑厂,就是其中一处。
砖厂工作是非常辛苦的,高温砖窑里的苦,不言而喻。
从制砖坯到烧制,某些环节还很危险,村民胳膊被制砖机吞进去也是有的。
但是那个时候,烧砖窑真的很挣钱,所以哪怕再苦再累,也没人抱怨。
那是一群淳朴而勤劳的村民。
直到一个女孩和她奶奶逃荒到了李家村。
祖孙俩是远地方来的,据说家里穷得很,且只剩她们二人了。
老太太眼睛是瞎的,女孩年龄也不大,约莫十三四,叫小静,长得眉清目秀。
村长老李头是个好心人,见她们可怜,给了一些吃的,村西砖厂里有间破屋子,暂时也让她们住了。
小静手脚勤快,住下来的第一天,便忙活着帮砖厂负责做饭的吴大娘烧火炒菜。
吴大娘挺喜欢她,老李头便做主将她们留下了。
小静在李家村一待就是五年。
其间她奶奶去世了,还是村里人帮忙操办着埋的。
大家都很喜欢这个笑起来有些腼腆的姑娘,平日里对她很关照,砖厂还会给她发帮忙做饭的工钱。
吴大娘对她更是越看越喜欢,还说要把自家侄子介绍给她。
岂料就在这节骨眼上,小静做了件令人大跌眼镜的事。
她和一个哑巴跑了。
那哑巴也是李家村的人,从小无父无母,吃的是百家饭,长大后就在砖厂工作。
二人也不知是何时看上眼的,合计偷了厂里卖砖的钱,打算跑路。
那笔钱在当时数额巨大,村民们前后忙活了好几个月,急等着用它发工钱。
二人逃跑的路上,眼看事情败露,哑巴嫌小静累赘,把她抛下了。
后来小静被抓回了砖厂。
……
程晨讲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我眉头紧蹙,追问:“后来呢?”
“后来,哑巴跑了,小静还不上那笔钱,被关了起来。”
“再后来呢,你别卖关子啊,她是怎么死的?”我有些急。
程晨在夜里开着车,目不转睛:“自杀,说是烧砖窑的时候她进去了。”
至于自杀的原因,确实令人难以表述。
哑巴已经把钱偷走了,把小静关起来也没用,后来村里人便把她放了出来,给她脚上拴链条,每天在砖厂搬砖抵债。
可那么大一笔钱,即便她干到老死,也是还不上的。
关系到金钱利益,淳朴的村民也会有怨言,怒气达到极致时,村支书的儿子最先做出了表率。
这人本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仗着父亲的关系在砖厂谋了份闲职。
他看上小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小静根本不搭理他。
眼下凤凰落难变山鸡,他以为替小静出头,定能抱得美人归。
谁知小静是个硬骨头,对他始终没个好脸。
被激怒后,他带着人堂而皇之地过来,把小静拖到屋里给强奸了。
大白天的,砖厂的工人们就这么看着。
吴大娘也这么看着。
村长老李头,阻拦未果,最终默不作声。
村支书家有钱,他的儿子一向横着走。
没人敢管闲事,因为这小子说了,小静和哑巴偷的钱,有他们家的一份。
他是来讨债的,谁要出头,先替她把钱还了。
一提到钱,本来还有不忍心的村民,也变得忍心了。
村支书的儿子后来又过来几次。
明目张胆,还带着人来。
他跟人说,城里洗浴中心十块钱能找个好的,他睡小静一百次,才算能抵上他家的债。
恶从胆边生,人心沟壑难平。
不知从何时起,小静不需要去搬砖了,进出她屋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开始是一个两个,偷偷摸摸。
后来是心照不宣,光明正大。
那些在砖厂工作的大爷大伯、抑或者年轻小伙,老实的、勤劳的村民,默默认同了那个观点。
还不上钱,就用睡她来抵债。
张三睡,李四也睡,大家都睡,不睡白不睡。
他们也是受害者,不需要为此事负责。
这场闹剧上演了大半年,直到小静有一天偷跑出来,进了烧砖的窑。
自她死后,也不知怎么回事,李家村的砖窑突然就烧不成砖了。
先后死了几个烧砖的村民,闹得人心惶惶。
找了神婆来看,也没起多大作用,砖窑后来便荒废了。
7
李家村废弃的砖窑,算起来已经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事了。
时间久远,加上当时的村民有意隐瞒,小静的事竟就这么蒙了尘,再无人知晓。
事关自身性命,程晨说他打探了多年。
砖窑废弃后,因为不断死人,整个李家村陷入恐慌之中。
尤其是当年在砖厂工作过的村民,有条件的早早就搬走了。
没条件的也尽量不留在村里,宁愿拖家带口去别的村讨饭吃。
村支书一家有钱,跑得最远,还把儿子给送出国了。
几十年后,李家村有一大半都是外来户。
当年的那桩丑闻,已经鲜为人知了,演变出的故事版本很多,五花八门,全都为废弃砖窑厂增添了恐怖氛围。
真正故事里的人,早都死光了。
甚至他们的子孙后代,哪怕遍布省外,运气也都很衰。
曾有神婆说,李家村的那砖窑,每年要死十八个人守窑洞。
这一刻我突然在想,未必没有死十八个人,那些搬离出去的村里人,根总是在这里的。
他们肯定也想过很多办法扒了这座窑,但是如我那位已经去世的太姥姥所说,里面的东西太厉害,拆不了。
有人在那杂草丛生的砖窑里,看到过碗口粗的大蛇。
蛇虫鼠蚁盘踞之地,阴气最重。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这是当年隔壁村一位神婆,拒绝李家村的人请她出面帮忙拆窑时说的话。
程晨打听来的消息,费了很大的力气,他说十有八九是真的。
但他又说:“真的,也未必是真的。”
我不解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毕竟年代久远,又是从李家村那帮后人口中打听到的消息,人总是习惯去美化自己,故事说到最后,不知不觉真相就不再是真相。”
“你是说,就这故事还是美化过的?”
“很有可能,六十年代的事,她到现在还阴魂不散,肯定没那么简单。”
“程晨,我有一个问题。”
“你说。”
“当年那个村支书的儿子,出国了是吧?”
“嗯。”
“他后来死了吗?”
“死了。”
程晨神情有些凝重,叹息一声:“十年前死的,活了八十岁呢。”
“凭什么啊!”
“凭他在国外,一直都没回来,不是有句古话,杀人放火金腰带,坏事做尽享荣华。”
“可是古话不还说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凭什么他逍遥法外,嗝屁的是我们!”
“别激动啊琳琳,我们的事情兴许还有转机。”
程晨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小静到现在怨气难消,兴许是因为她没有亲手弄死那个村支书的儿子。
程晨想办法搞到了他的生辰八字,找到一位专门研究风水玄学的大师。
大师人在香港,给他支招做了个人形玩偶。
人形玩偶上有村支书儿子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再滴上几滴李家村后人的血,可以暂时以假乱真,被鬼魂视为仇人。
待她手刃了仇人,将玩偶撕碎,该消的怨气也就消磨掉了。
听起来怪扯淡的。
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忍不住道:“这能行吗,也太简单了。”
程晨笑了笑:“我也质疑过,但是大师说了,无心生大用,世上无难题,只要能捋清。”
“就像是蝴蝶效应?”
“不,像数学题。”
程晨一说数学题,不由得使我想起曾经上学的场景,也想起了李杭,大娟,胡小军等人。
心情顿时无比难受,我对他说道:“事情这样就能解决的话,大娟他们也太不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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