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像里的人动了。
他的眼睛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转到左眼皮上边,几近翻过。
右眼则定在了眼角的最右侧。
出事了!
我惊恐地后退,想要把人找过来。
回头一看,方才还人满为患的灵堂院子。
此刻,却空无一人。
我吓坏了,下意识地就想去找带我来的表姑。
待我好不容易寻到她时,表姑却一把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
“表姑,这里有问题,我们快走!”
“嘿嘿、嘿嘿……”
表姑嬉笑着抬起头,口中流下一串涎水。
表姑的眼睛竟也和遗像里的人一样了。
她的身后,跟着一群这样的“人”。
1.
车辆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阴沉沉的天气总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压得人心头闷闷的。
表姑一脸愧疚。
“早知道是这个样子,就不带你来了。”
“没事,表姑。毕竟也是远房亲戚,我怎么也要代表家里来看看。”
去世的人是一个远房的表爷爷。
早年间,他没少跟在我爷爷身后玩。
后来在外闯荡,不知道怎么就上了一个又偏又远的山沟子里安家了。
这次是特意地来参加他的葬礼。
听说是在山里染了一种病,镇里的医院看不好。没办法,只能把人拉回家等着。
没挨两天,人就没了。
家里人事情多,就拜托表姑带上我一起去祭拜。
一进院门,表姑就被拉着同亲戚们去寒暄。
表爷爷的住处仍然保持着北方农村的样式。
一座小院子,正对着院门三间大瓦房。
灵堂被安排在正对院门的屋内,表爷爷的遗照就摆放在纸扎的神龛里。
我没什么认识的人,就混进人堆儿待在灵堂外的院子里。
山间静谧,手机又没有太多电能撑,我只能无聊地听着旁边人聊天。
听着听着,不自觉地就睡着了。
再睁眼是被冷风睡醒的。
说来也奇怪,这股风就跟对着我脸吹一样。
让我感觉到鼻腔一阵充血,甚至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我打了个冷战,正想叫上表姑回屋睡觉时。
发现刚才还人满为患的院子就剩下我一个人。
我左右张望,踉踉跄跄地走到院子中央,正对灵堂的地方。
出于某种惧怕,我起先只敢抬头轻瞄一眼灵堂。
再去看周边的房屋有没有亮灯。
不对,刚刚有什么东西动了,就在灵堂。
不可能,应该……应该是我看走眼了。
我的前面都是纸糊的东西,怎么会动呢?
风……风吹的吧。
我这么想着,一边加快速度离开院子。
总之,要先找到有活人地方才行啊。
“砰!”正后方有东西倒下。
我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却看到。
遗像里的人动了。
遗像里,老人戴着瓜皮小帽,满是褶皱的皮肤。
和寻常村里的老人没什么不同。
只是,他的眼睛。
左眼向上翻去,几乎全是眼白。
而右眼则牢牢地转向右眼角。
像是……在瞥人!
那个方向,就是我刚才待过的地方。
闹鬼了!
2.
脑海的念头一浮现,我慌不择路地大步向院门奔去
来时表姑曾告诉我,这个地方信奉巫蛊。
当地人十分迷信,祭拜时若遇到诡异的事情,要赶紧去找村里的祭司。
彼时我还不信,觉得不过是些化学反应做障眼法罢了。
可现在……
明明我刚来上香的时候,遗像的眼睛还是正常的。
出了院门,摆在我面前的却是一条岔路。
我实在记不起当初是怎么进来的,手机还有微弱的电量。
不管了,先找到人要紧。
电话通了,可却不像是被接通的。
电话里传出来各种摩擦、嘈杂的声音,伴随着还有奇怪的笑声。
“表姑,表姑!你在哪里,出事了,快过来接我!”
不管是不是无意接通的,只要我嗓门够大,表姑他们就能听见。我把这通电话当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喊叫得撕心裂肺。
又是站在风口,估摸着方圆百米内都能听见。
只要有人能听见回应我,我就能得救。
可是,声音吼出去,就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样。
周遭依旧静得吓人,仿佛刚刚那通喊叫只是我的幻
觉。
而电话另一端,笑声仿佛纷纷地聚拢过来。
那声音诡异得像是没有任何感情,只能干硬、单一地发出这种声音。
一瞬间,我天真地希望自己只是在做梦。
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太离奇、太不符合现实了。
就在昨天,我还在家里享受着我愉快的假期生活。
看看综艺、刷刷某音、吃着水果,还跟朋友约了饭。
不过一天,我就在这个寂静得能吞噬一切的黑夜里,孤立无援,惶恐求生。
我使劲儿地掐了自己一把。
不行,我要回家。
跑,不管去哪里,总比待在这鬼地方等死强。
我像无头苍蝇一样,没命地朝着一个方向狂奔。
沿途怕自己迷路,凡是有显眼的地方我都拿石头画上记号。
一路跑,一路画。
就这样,我竟然又跑回了这个院子。
3.
灵堂的白幡越过院墙,迎风飘拂。
像是里面的东西在嘲笑我的无能。
冷汗遍布全身,阴风阵阵。
按照阴阳五行来说,我此刻的阳气应该是虚弱到极点。我鼓起勇气,再次地探头张望了一下。
院内有光!
应该是有人回来了。
我欣喜若狂地向这院内唯一一处光源奔去。
路过灵堂时,我没敢再看遗像。
左侧屋的房门掩着,一群人坐在里面。
有个熟悉的人影也在其中。
我激动地推开门,大叫一声:
“表姑,我可找到你了!”
表姑比我想象得更为激动,她扑过来要抱我。
就在她扑过来的那一瞬间,我清晰地看见她的眼睛。
竟然也是一只向上翻,一只却牢牢地定在最右侧。
我闪避不及,被抱了个满怀。
但表姑的手臂却出人意料地向外翻折,像被人扭到身后一样。
另一条手臂却力大无穷,将我紧紧地揽住,让我无法脱身。
屋内的老者在她身后急道:
“她也中了,快过来两个人把她捆住。”
话音未落,等在表姑身后的山村男人就一拥而上。
两人合力地强拽表姑,想要制住她。
我配合着努力挣扎,边用力唤道:
“表姑,表姑,你到底怎么了?”
表姑不答,只发出怪异、单调的声音:
“嘿嘿,嘿嘿……”
4.
一番折腾下来,表姑终于被按住。屋内坐着的老者,拿着银针在表姑身体几个大穴一一地刺下。
表姑接着就昏迷过去。
“那个,你跟我们一起走,这里不是活人能待的地方。”
不是活人待的地方,那我表姑?
老者似乎早有预料,眼神瞥到表姑身上,语气傲慢:
“她现在半人半鬼,发起癫来,你可制不住她。”
“能救救她吗?她还年轻,看在都是亲戚的面上。”
老者没有理会我,冷哼一声,抬步出去。
跟在最后的几个乡亲安慰我说:
“祭司一贯就这个脾气,你放心,能救他肯定会救的。”
“现在先跟我们走吧,一会儿把你染上,你也跑不掉了。”
什么叫把我染上?这难道是一种病,不是什么鬼怪?
我小小地松了一口气,仿佛终于抓到一点现实的东西。
如果是病的话,只要能及时地跟外界联系上,表姑就能接受更正规的治疗了。
祭司带着人群穿过了一座一座民房小院。
确如我先前所看到的那样,这些人家无一户亮灯,甚至屋内连人都没有。
我们一直走到了一处宽广的平地,平地上用线串起一排排灯泡。
原来,村民都在这里了。
祭司来到以后,人群自发地给他让出道路。
我看了看人群,果然看到下午和我一起混在灵堂的眼熟面孔。
为什么表爷爷去世,村民要搞出这么大的阵仗,难道这里面有什么秘密不成?
5.
广场中央,祭司用我听不懂的语言指挥着村民去布置设防。
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山野男人,一桶一桶地往栅栏上泼着刺鼻的红液。
女人们则随着祭司一起跪倒一团,喃喃地低语,念叨着什么。我被这古怪的仪式所震惊,眼前人影来回地穿梭。
裹在我心头的谜团却越来越大。
年迈的老妇因为身体实在虚弱,左右帮不上忙,就坐在一旁自言自语:
“是诅咒啊。都怪那个阿东,他害了我们全族。”
一听这话,我来了精神,讨好地上前搭话:
“奶奶,您说的诅咒是什么?咱们村里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老人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我的话似答非答。
“都怪那个不知死活的阿东。他非要去挖那边的土,让山鬼娃娃生气。”
“结果一铲子下去就见血了。挖出来的不是圣土啊,是山鬼的血肉,
一筐一筐的都是山鬼的血肉啊。”
表姑说过,表爷爷过去常被村民叫作阿东。
这老太太该是在说我表爷爷生前做过的事。
“那我表爷爷也是因为这个才不到六十就没了?”
我自言自语地琢磨。
没想到,老妇这回却是接上了我的话。
“嚯哟,那个该死的阿东。他把土背回家后,就开始作病。”
“他自己心虚呀,也不敢跟祭司说,找了个土沟就把偷挖的那些土全倒了。”
“那是山鬼的肉啊,你不还给它,还指望它能原谅你。没用、没用的。”
来祭拜前,表姑曾说,表爷爷临死前得了皮肤病,最后全身溃烂而死。
因为死状太过凄惨,所以家里人连夜举行了火葬。
我们到的时候,灵堂正位放着的只有骨灰坛。
难不成,表爷爷真正的死因竟然是一筐有问题的土?
“来了、来了。”
祭司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响起。
原本还灯火通明的广场顷刻间进入黑暗。风里夹杂着血肉腐烂的味道,伴随着隐隐地响起的怪笑声。
林间黑影重重,所有人屏气凝声。
大家,似乎被一种可怕的东西包围了。
5.
黑影更加密集,空气中腐烂是血腥味更加浓郁。
“嘿嘿、嘿嘿”的怪笑声越来越大。
被怀抱着的婴儿惊醒,发出了更为强烈的啼哭。
瞬间吸引了黑影的注意。
他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相互挤压着向婴儿的方向靠近。
怀抱婴儿的妇女虽然一把捂住了婴儿,可仍旧无法阻挡黑影的前进。
“他娘,把孩子……扔了吧。”
“它们一旦盯住了就不会离开的。”
涂满液体的栅栏在此刻发挥了作用,那些黑影竟然会躲避。
只可惜,它们密集地聚在栅栏外。
黑影叠黑影的立在栅栏前,渗人的怪笑声响彻耳畔。
婴孩沉闷的哭声再次压抑地响起。
“他娘,别捂了。孩子喘气才多少,你这样下去,捂也捂死了。”
妇人抽泣地回应:
“我就是把他捂死,也不能让这群怪物糟蹋了。”
祭司苍老的声音又一次地传来:
“黑狗血的味道快散了。把孩子扔了吧,人可耗不过鬼啊!”
妇人彻底地崩溃,伏地痛哭不止,又惧怕外面的怪物,连哭都要死死地闷在胸腔里。
婴儿被强制从母亲的怀里抱走。
他的哭声对于它们来说,就像有着神秘的引力。婴儿被依次地传递到祭司手里,他伸出他那泛黄卷曲的长指甲,轻轻地划过婴儿细嫩的脸庞。
他应该划破了婴儿的小脸,致使怀里的孩子哭得更加激烈、刺耳。
趴伏在地的母亲再也忍受不住,不再压抑自己的委屈愤怒。
“把孩子还给我!要死,我陪他一起。”
很快地,比她更响亮的声音出现了。
“进来了!进来了!快跑,啊!!!”
“嘿嘿、嘿嘿、嘿嘿……”
黑狗血失效了!
这么快!
我不得不强撑起蹲麻的腿,朝着祭司的方向跑去。
这老头显然比我想象的反应快,他迅速地扔掉怀里的婴孩。
混在慌乱的人堆儿里,十分有目的地向着某个方向跑去。
妇人在半途中捡到了自己的孩子,喜极而泣。
眼看着来人就要把她撞倒,我趁机将她一把拽过。
“小心点,还不跟着你们祭司跑。”
“我知道祭司去哪儿?我带你去。”
妇人在此刻找回了自己的神志,手脚麻利地带着我一路穿行过众人。
边跑还边低声地嘱咐道:
“不要和它们的右眼对视!他们会感染你的……”
6.
我不知道山里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妇人把我带到了山鬼洞。
洞内,一闪而过祭司老迈的身影。
妇人一手抱孩子一手牵着我:“就在里面了,进了这里,我们就能安全了。”
她
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山洞,孩子也被完全地笼罩在山洞的阴影下。
就在这时,我的另一只手臂被突然扯住。
“别去,快跟我走!”
是表姑!
我大喜,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恢复正常。
但又欣喜她在此刻的正常。
妇人催促道:
“你进不进啊,外面那东西可要追上来了。”
我犹豫不决。
“表姑,你既然能恢复正常,就先跟他们进去吧。祭司不也在里面吗?”
表姑仍旧固执地抓紧我的手腕。
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你看她的眼睛。”
我惊悚地回头。
那妇人的眼睛什么时候竟也变成了一只向上翻,一只定在右侧的模样了。
她拉着我的手,“嘿嘿”地怪笑。
怎么会这样?
刚刚她还是个正常人啊。
“快跟我走,跟她们待的时间越长,你越危险。”
山洞口不知何时挤满了这样的怪物,它们“嘿嘿”地怪笑着,堵在洞门前,
跃跃欲试地向我靠近。
我想走。
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眼前最后留下的场景,是表姑担忧的神情还有越来越嘈杂的“嘿嘿”怪笑声。
7.
“萍萍,醒醒。”
身体轻微的摇晃和耳边温柔的呼唤,让我的意识渐渐地归拢。
“这里是?”
我的嗓子干哑得厉害。
表姑完好的脸庞映入我的眼帘。
眼睛是正常的。
“你这孩子,随我来祭拜,结果在人家设的灵堂边就睡着了。”
“她姑,别抱怨孩子了。瞧着,这回是惊到神了,回去可得好好地养养。”
苍老的声音听着莫名地耳熟,是祭司。
“这是村长,你不用怕。”
表姑坐到我身边,轻轻地在我胳膊上拧了一下。
“没事,没事。这回阿东走得也确实吓人。
“我活了这么多年,看见这种死法也是害怕。更别提一个年轻娃娃了。”
村长摆摆手,步履蹒跚地走出去。
表姑送走了村长,明亮的屋内只剩了我们二人。
“表姑,我没有做梦是不是?”
“我之前看见的那些,是不是都真实地发生过?”
“是,这个村子白天和黑夜是两个世界。”
表姑索性承认,眼含悲悯。
“那你怎么会?”
“你昏倒后,我背着你一直向山口走。”
“走着走着,天就亮了。他们,又正常了。”
8.我无意去追究这其中的谜团,心急道:
“趁现在是白天,所有人都正常,我们赶快逃出这个鬼地方。”
表姑冷笑一声,说:“你以为祭司为什么是村长?”
怪不得表姑故意地掐我一下,原来都是为了防这老头。
亏他还装得慈眉善目,我还以为他真的什么都不知情呢。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表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跟我讲起了黑夜世界的事情。
“黑夜世界其实是一个轮回,你所看到的场景其实早已经在多年前发生过了。”
“它既是过去也是未来。”
“最开始的时候,山神并不是此地的守护神。它是无意地路过这儿,真心地可怜村民的苦楚。”
“后来,村民习惯了山神对他们理所应当的帮助,当山神提出要去其他地方游历时,村民们却想把它永远地留在这儿。”
“山神对于它所同情的人类并不设防,就在一天夜里,它欣然地接受了村民们最后的道谢,预备明天就启程去下一个地方行善。”
“可它怎么都想不到,它所以为的朴实村民竟暗地采用邪术将它困住,逼它为他们带来更多恩惠。”
“山神毕竟是神,它经受得住万般折辱,可村民却等不及了,在屡次讨要不成后,愤怒的村民终于露出了他们的真实面目。”
“他们把神捆住,像过年杀猪一样,一刀一刀,生生地刮尽了山神最后一片血肉。”
“山神的骨架被扔了一地,村民们拿着它的血肉兴奋地回家分吃。甚至还有人因为分配不均而大打出手,争得头破血流。”
“山神形成的巨大怨气,凝聚在村民为它修筑的山神庙里经久不散。”
“偶然的一夜,天上无月,阴云蔽日,山神开始了对村民的惩罚。”
“那一夜里,所有分食过山神肉身的村民和他们的后人,被永远地留在那个黑夜。不得挣扎、不得投胎。”
“怪不得那些怪物越往后越没有形状,原来他们在白天的世界里早已经连身体都没了。”我恍然大悟。
“可这跟我们外乡人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又不是那些上古村民的后代。”
表姑的眼神多了沧桑与疲惫,她苦笑道:“因为他们相信多一个人进来,他们的痛苦就能被减少一分。”
“替死鬼、替死鬼,他们是想用别人的命替自己受罪,自己好去投胎。”
表姑这番话如兜头一盆凉水,浇灭了我刚刚升起的一点念头。
“那岂不是,我们再也没有出去的机会了?”“不,有机会,可万一失败了,就会遭到比这些村民更加痛苦的惩罚。”
“表姑,我不想变成这些怪物。哪怕最后是千刀万剐,我也认了。”
“好,你先好好地休息。我再出去逛逛,没什么问题我们下午就行动。”
表姑宽慰地拍拍我的肩膀,转身出去。
没想到她刚走,村长又重新回来了。
刚一进门,村长就卸下了伪装:
“姑娘,我知道你都记得。你不如想想你那个表姑明明已经被感染了,为什么在你面前又是一副正常人的状态?”
9.
下午表姑带着我从小路出发。
路上意外地碰见了几个村民,我本做好了他们会阻拦我的准备。
见他们只是和气地一笑,总让我觉得哪里不对。
表姑说一进入夜晚,村民就会变成那种怪物。
可是昨天晚上跟我一起进入广场的那些人,他们一开始也是正常的,也会害怕怪物。
昨晚的妇人,也是在进入山鬼洞以后,才变成了怪物。
难道,山鬼洞会把本来不是正常的人也变成怪物?
那这些在晚上的正常人,会不会也和村长一样仍然保持着记忆。
如果是这样,我和表姑这一路就真的活在别人的监视之下了。
不知不觉间,穿过密林,钻入山涧。
“到了。”
表姑沉声道。
我抬头一看,悚然后退。
这哪里是山口,明明就是昨晚山鬼洞的入口。
我惊慌地去看表姑。
午后的太阳照在她的脸上,眼睛正常,可她身上却有一团散不去的灰雾。
表姑没有看我,反而仰视着这座逐渐荒芜的大山。“我昨晚背着你一直走,走到天亮了才发现,其实山口就是这里。”
“表姑,难道我们当时就是从这里进来的?”
10.
出发之前,村长问我的问题,让我一直对表姑心存戒备。
“表姑,我能问问为什么你的眼睛一开始已经变了,后来却又恢复正常了?”
“而且,你当时明明是被捆住的,是谁帮你解开的绳子?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表姑静静地看着我,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身后的树林传来响动。
我紧张地回头去看,是村长带着大批村民遥遥地向我们走过来。
“表姑,快,快走,离开这里。”
表姑身上的灰雾更甚,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悲哀。
“我们,走不掉了。”
什么意思?我惊疑不定,直接冲到表姑身边,想把表姑拖走。
村长在我们身后叫道:
“别费力气了,你们跑不出去的。”
“我们村里已经许多年没有人出去过了。”
我将表姑挡在身后,冲他们喊话道:
“你们想怎么样?就算我们不出去,你们也不至于害我们的性命吧。”
村长捋着胡子,笑得得意:
“你们这些外乡人,触犯了我们的规矩,要永远地给我们的山鬼谢罪。”
“让山鬼能够保佑我们村里人丁兴旺,重新降福。”
“对,让她们献祭!”
“献祭!”
“献祭!”
村民的呼喊越来越大,到最后都成了口号,包括尚且被抱在怀里的小孩都在喊。我简直要分不清白天和夜晚了。
这里的人,晚上被自己的祖先纠缠谋害。
白天,却用更恶毒的法子想着怎么谋害别人。
山鬼洞,那就进山鬼洞。
我拉上呆滞的表姑,咬牙狠心地冲进洞内。
或许是白天,洞中的情形不似我想象中的恐怖阴森。
只是破旧残败,充满了陈旧腐朽的味道。
“表姑,接下来我们该怎么走?”
“表姑?表姑?”
11.
表姑愣愣地立在一座空荡的祭台前,漠然不动。
我着急地过去拉她。
“啪”清脆一声。
一扯,她的胳膊竟断了。
“表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表姑依旧不理我,被扯掉的胳膊松软地耷拉在一侧,显得极度诡异。
我不敢
再去动她,绕到她身侧,探头去看她。
表姑她!
不对,这不是我的表姑!
这哪里站着的是一个人,分明就是一个女鬼!
她七窍流血,惨白着一张脸,嘴唇都变得发青泛白。
胸前不知道为什么受伤,深红的血液浸透衣衫,显然是受了极重的伤。
可这么多的血,正常人怕是早就流干了。
我慢慢地后退。“表姑”在这时拧动脖子,发出“咔嚓”的声响。
不知道怎么,她回头的那一瞬间,
我竟好像看见了一个穿红裙披头散发的女人。
“呵呵,我……我走不了了。”
红衣女鬼如是说。
洞外天色渐渐地黯淡,村民们的喧闹声逐渐地逼近。
进退两难时,我再次地陷入了绝望。
我颓废地坐在地上,想着实在不行就自我了绝,也总比落在任何一方手里强。
红衣女鬼僵硬地迈着步子,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
“那里、有个洞、一直爬、就能出去。”
声音嘶哑难听,仍旧在坚持告诉我出去的方法。
我心怀希望,可仍有不舍。
“表姑,那你呢?”
我走了,你要怎么办?
哪怕你现在只有魂魄,我也要把你的身体带出去安葬。
“她们在这,快,就在这把她们杀了,直接献祭,山鬼就能饶恕我们。”
一个胆大的村民率先进洞,兴奋地朝后说道。
我惊慌失措,瑟缩地连连后退。
“表姑,你的身体在哪儿?我带你一起走。”
“有狗洞、爬、爬出去、别留在这儿。”
表姑的手指已经没有了指甲,血肉中露出森森白骨,却仍旧固执地指着某处。
洞外,村民们接二连三地进入。
口中夹杂着荤话,个个兴奋地目露凶光。
“你们一个都跑不了,哈哈哈。”
先进来的山民指着背对着他的表姑和我说道。表姑眼中血流不止,在这样的氛围下,我觉得她更像是在流泪。
“走!走!”
眼见着人越来越多,我不再犹豫。
含着泪蜷缩着身体往前爬。
“不、要、回、头。”
刚刚钻入,村民们就一拥而进。
我听见他们的呼嚎,心里绝望到极点。
可是,这声音突然静了一瞬。
“山鬼,她是山鬼!”
12.
脑中的回忆不断地显现。
所有的疑惑得到了解释。
怪不得,表姑能从怪物重新变回常人。
怪不得,阳光照直射表姑时,她身上会笼着一团灰色的烟雾。
可是我的表姑是在什么时候变成的山鬼?
她明明只比我大十岁,这座村庄的历史都有上百年了。
她又是什么时候成为的山鬼?
太多太多的谜团,让我想得脑子都要炸了。
我不断地往前爬行,不敢回头。
这是一个类似狗洞的洞窟。
只能勉强地容纳身材纤细的女子爬行,若是成年男子,或许爬到一半就会被卡住,不得前行。
饶是如此,我也在这洞窟中被卡住了好几次。
无奈之下,都是靠着指甲一点一点地将土挖出,才能继续前行。
再坚持一下,我对自己说道。
只要出去就好了,等出去后我就能沿着来时的路回家了。不对,我到底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山洞另一端发出稀薄的微光。
我努力地睁大眼睛,可眼前的景物却越来模糊。
最终,沉重的黑幕压下,我再也无法支撑……
13.
“萍萍、萍萍、醒一醒,醒一醒。”
睁眼,头顶是白色掉漆的天花板,天花板中间吊着一只发黄的灯泡。
四周,是简陋的木质衣柜和用花花绿绿的报纸糊成的墙纸。
这是一间普通的农村瓦房。
不是我家,也不是医院。
难道,我根本没逃出去,又回来了?
我惊恐地从床上坐起,惊住了围在床边的一圈人。
有人拽住我的一只手,语气饱含怜爱。
“我的乖孩子,怎么会这样?”
我转头,看见一位穿着考究、白发苍苍的老人。
强烈的熟悉感从心头涌起,是奶奶。
是我的亲人,我回家了,我安全了。
“奶奶。”我不禁有些哽咽。
看着围在四周对我充满担忧的人,我依次叫道:
“哥哥、姑姑、叔叔……这位是?”
奶奶高兴得语调都有些颤抖
,
“那是你三奶奶,傻孩子。”
三奶奶?
我看着眼前与我记忆中有些相似的眉眼。喃喃自语道:
“表姑?”
这老太太却激动地扑到我的床前。
“好孩子,你怎么知道你有个表姑的,你见过她?”
她身后的媳妇抱歉地将她拉开。
“娘,您糊涂了。萍萍是第一次来咱家,连有没有她表姑这个人都不知道,又上哪里去见她表姑?”
“噢,对。是我老糊涂了,我可怜的闺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你倒是跟娘托个梦啊,娘好想你啊。”
老太太捶胸顿足,被儿子媳妇搀出去安慰。
奶奶安抚性地拍拍我:
“你表姑是你三奶奶唯一的女儿,和你一样也是个研究生。”
“后来啊,说是上山里去做什么地质考察,莫名其妙地就失踪了。”
“你三奶奶这些年啊眼泪都哭干了,让人骗去不少钱,都没能再找到你表姑的消息。”
手中似乎有异物,我将左手伸出,展开,是一张女子的相片
奶奶指着相片激动地说:
“对,就是她。这就是你表姑。”
我想,我知道表姑在哪里了。
14.
我陪着三奶奶去公安局报了案。
根据我梦境中所看到的,结合表姑失踪前最后出现的地点。
我们把位置缩小在了最近的几个村落。
有个警官自信道:
“啊,这个都是荒村了。早就没人了,去其他几个地方看看吧。”
我心中的直觉愈发地强烈。
斩钉截铁地反驳道:“不,我能确信。她就在这荒村里。”
后面的事情,是由警察同志和探险队员补充完整的。
“失踪人口,方萍淑,年龄 25 岁,地质大学研一学生。”
“在参加野外地质考察时,途经土买村,自愿地帮扶当地儿童授课。”
“因假期结束,须返校读书,方萍淑决意离开土买村。”
“离开当夜,被犯罪嫌疑人牛生强奸。”
“牛生,男,35 岁,残疾,小学学历,系为村长独子。”
“牛生施暴结束,伙同村民威胁、囚禁方萍淑。”
“我们在现场找到了犯罪嫌疑人囚禁的工具:铁质锁链、核桃树棍、缺口瓷碗和塑料痰盂。”
“次年的三月十八日,由于方淑萍怀孕,牛生逼迫被害人结婚。”
“被害人方萍淑在取得自由活动空间后,开启了第一次逃离计划。”
“后被村中民妇假意骗回,牛生大怒,当场殴打方萍淑致流产。”
“自此,方萍淑被严加看管,时隔多月后,才终于再次进入村民的视线。”
“方萍淑一改之前不断地想要逃离的本能,在村中沉默寡言,任人欺凌。平时多去深山密林中采集花草药材,麻痹了村长夫妇的警惕。”
“在村长家里举办的一次大型宴会中,方萍淑积极操持,主动地做菜帮忙,暗中却投放自制毒药。”
“当日,前来参宴村民,全部中毒,无一人幸免。”
“其他村民见前去吃饭的家人未回,纷纷地赶往村长家找人。”
“只见一场大火烧毁了连同村长家所在的十四户民居。”
“我们从现场被烧毁的尸体中并未发现方萍淑的遗骸。”
“据幸存的村民传说,有人曾在大火蔓延前,见过方萍淑向深山里走去。”
“根据您和村民提供的线索,我们在您所描述过的山洞中找到并带回了方萍淑的遗骨。”
“各位家属,请节哀。”
三奶奶听完讲述,抱着敛盒哭得不能自已。
口中不断地念叨着:“回家了,闺女。回家了,娘带你回家。”
是啊。表姑,我终于把你也带回家了。
15.
我们在殡仪馆给表姑举行了葬礼。
看着表姑的遗像,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梦里会看见那样奇怪的眼睛。
因为他们都是被毒死,中毒之人生前的死状就是眼球上翻,露出眼白,口吐白沫,抽搐至死。
但为什么会向右斜眼呢?
是我梦境混乱导致的还是我想多了?
轮到我送上菊花时,低头的一刹那,我似乎看见表姑的眼睛飞速地向右闪了一下。
再抬起头,依然是之前笑得和善的模样。
右侧突然传来尖厉的哭嚎声。
“爹呀,爹呀。你好不容易从山里逃出来,大半辈子活得缩头缩脚。”
“一天清福都没享过啊。”
我寻着哭声过去。
赫然发现那张遗像竟然是我梦里的表爷爷!
怪不得,怪不得,梦里的眼睛一直往右看。
原来当时谋害表姑的村民里就有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吃上村长家的宴席,侥幸地逃了出去。
表姑一直在等的就是他!
他在我梦里是一切的开始。
难道表姑的遇难跟他有关系?
为了破解最后一个谜团。
我混进了这个人前来拜祭的亲友中。
人很少,很快地就轮到我了。
我将路边别人丢弃的菊花献上,站在遗像旁的孝子孝女。
疑惑地上前问:
“您是?”我念头一起,随手编了个经历。
“早几年曾经在山里受过老先生的帮助,过来参加葬礼的时候正好看见了,
想着以前的恩惠,就来送老先生最后一程。”
“哦,哦。谢谢,谢谢。”
衣着朴素,脸上仍带着淡淡的高原红的孝子、孝女向我道谢。
“老爹这辈子也算是学生无数,没想到最后来看的只有你一个人。”
他们竟然是把我当成了曾经受过教导、碍于面子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从山沟里出来的学生。
我假意惭愧地低头。
“谁能想到,大家都没能逃那一劫。”
孝子、孝女对视一眼,显然是确定了当年我就是从荒村里侥幸地逃出的村民。
孝子轻叹一声:“唉,你说那女的,这么烈性呢。老老实实地跟着村长家过,有什么不好?
害得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没了,那村子也成鬼村了。”
孝女接话:“快别说了,咱爹从村里出来,担惊受怕了大半辈子,不就是因为这事儿吗!”
“你说他也是,人家好好的大学生,有那么好的前程。”
“咱爹就为了给你盖房子,挣村长家那点钱,昧着良心将那女娃娃给迷晕,关到猪圈里。”
“唉,多好的女娃娃。水灵灵、皮肤白嫩的,我一个女人见了都喜欢。”
“愣是让村长家那个畜生,给折磨得连个人样都没了。”
孝子黑瘦的面颊通红,眼神戒备地看我一眼:
“快别说了!还有外人在呢。”
孝女显然不甘心:“外人,外人又怎么样?她也是咱村里出来的,当年那些儿事谁不知道。告诉你,村里知情人都欠她,活该被她追命。”
孝子大怒:“你有完没完!”
瞬间激化了二人的矛盾。
“我没完,咱爹为了给你盖那个破房子,夜里就没关灯睡觉过,白天见人就躲。
结果他生病难受了,你就把他扔在医院等死,连管都不管!”
“你说这么多,不还是惦记咱爹留下的那点钱吗!装什么孝顺!”“我不该要吗?咱爹生活住院是谁照顾的!你管过吗!”
“你!”孝子大怒,一巴掌重重地扇到孝女脸上。
孝女就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猛扑上去,撕扯捶打孝子。
两人也顾不上是不是在灵堂了,纠缠、撕打成一团。
扭打间,立在灵堂两边的灯柱被撞翻。
火舌舔舐到站立的花圈,顷刻间火势一连串地形成。
火焰熊熊地燃烧,两人就像完全看不到一样,忘我地撕打着,拼命地要置对方于死地。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狭窄封闭、只有一扇防盗门仅供出入的小房间。
默默地退出,顺手将房门紧紧地合上。
我重新回到了原地,耳边响彻高僧的梵唱。
看着渺渺轻烟升起、飘散,最后彻底融入空中。
表姑,一路好走。
愿这轮回终有停止的一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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