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戴着兜帽的男人在小区徘徊了好几天,他常常躲在暗处窥探我,被当成猎物的感觉并不好受,因此我打算先下手为强。
1.
我订购的小型牛骨粉碎机到了,一个戴着兜帽和口罩的男人自告奋勇地帮我搬到家中,看着他过分殷切的模样,我没有拒绝。
爬楼梯时他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这买的是什么?还挺重的。”
“是……小型粉碎机……”
“家里还有别人吗?需不需要我帮忙组装?”
“还有我姐姐。”
说话间,已经走到家门外,男人帮忙把东西搬进去,我瞥见厨房中一闪而过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将房门反锁。
“你辛苦了,渴不渴?我倒杯水给你喝吧。”
男人擦了擦汗,点点头:“那就谢谢了。”
厨房里,姐姐端着水杯神色晦暗:“他是谁?”
“总偷偷看着我,大约是个坏人。”
姐姐微微昂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狠戾:“他竟然盯上你了,那就留下来吧。”
我接过水递给男人,他一饮而尽,四处张望:“你姐姐呢?”
“她在……在……”
“不在家吗?”
“她……在……”坏了,又说出来了。
还未等我重新组织语言,男人就放下水杯,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根针筒:“你姐姐没有告诉你陌生人是不能带回家的吗?”
可下一秒,他就踉跄着扑倒在地,姐姐从厨房走出来,笑意盈盈:“那你妈妈没有教过你,陌生人给的饮料不要喝吗?”
男人大概也没想到,为我准备的针筒最后却扎在了自己身上,姐姐仔细翻看那人的手机,笑容逐渐散去:“他跟那器官贩子是一伙的,都想卖掉我们。”
“你是说……阿文?”
“哼,一群蠢货。”
男人的手机摔落在地,被姐姐的高跟鞋碾碎了屏幕。
我闭上眼,姐姐又不高兴了,这人的下场恐怕比那满嘴谎话的阿文还要惨,幸好碎骨机到了。
阿文是我在某社交软件匹配到的同城异性,为人幽默风趣,温柔体贴,家境优渥,看了照片后,姐姐称赞这是个好猎物。她用我的手机和阿文聊天,仅仅两周,阿文就沦陷了,不仅确定关系,频繁转账,还主动约我线下见面。
姐姐替我搭配衣服,设计妆容,一遍遍教我并模拟对话的细节,确保万无一失。
只是来到咖啡厅,却没看到照片中英俊不凡的阿文,反倒是一个皮肤黝黑的普通中年男性跟我打了声招呼。
踌躇许久,我才出声:“你是阿文的父亲吗?”
他攥着我的手,几乎泣不成声:“姜姜,我骗了你,我骗了你。”
原来所有的天作之合全是谎言,我只是“杀猪盘”里的一头“小猪”罢了。可猎手阿文却反倒一点点沦陷,甚至约我出来只为说出真相乞求原谅。
原不原谅且不谈,若是姐姐知道了真相会不会发脾气?
我害怕姐姐会不高兴,顾不得排练好的对白,站起身想离开,他却不愿松手:“姜姜,原谅我吧,求你了!”
我努力组织语言:“好,原谅你,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阿文不依不饶:“姜姜,我是真的爱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求你了!”
他真挚的眼神不似作假,甚至愿意为了姐姐改过自新,或许是真的爱姐姐?
“其实……其实和你聊天的是我姐姐……”
“你姐姐?”他站起身打量我,“你姐姐漂亮吗?”
“漂亮。”
阿文理了理领口:“妹妹,要不你带我回去见见你姐姐,这件事我一定要亲口对她说,必须得到她的原谅才能安心呐。”
“可是姐姐不喜欢见陌生人。”
我们都不喜欢和陌生人有过多接触。
“什么陌生人,我是她未来的男朋友。”
“可是……我……我先打个电话问问……”
阿文略显不耐地“啧”了一声:“快一点。”
我转身拨通电话:“姐姐,阿文想见见你,但他其实是个骗子,你不要生气……”
“骗我?”
姐姐的语气难辨喜怒:“笨蛋姜姜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了吧?”
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没教过的句子自己是无法流畅回答的。
“好了,你快带他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敢骗我们。”坏了,姐姐还是不开心了。
“小妹妹,你打没打?装也要装得像点。”
“什么?”
我顺着阿文的视线看向手机,原来姐姐已经挂掉电话了。
“姐姐答应见你,只是她有点生气,你到时候……”
“放心,我会哄好她的。”
阿文高傲地抬着脑袋,颇有些势在必得的气魄
,眼中的狂妄几乎掩盖不住。
他根本不知道姐姐生气有多可怕,这不,现在只能长眠于冰箱里了。
许久之后,男人才皱着眉朦胧地睁开眼,视线滑过地上碎裂的手机,落在姐姐提着的电锯上,一声尖叫后,惊慌失措地想挣脱。
姐姐拎着电锯,摁动开关划了划空气,在机器刺耳的咔哒声中,男人不断摇晃椅子,满眼乞求地望向我:“呃……啊啊……救……哈……救……啊……”
他上半身不断抽动,踉跄着连带椅子一起摔在地上,口水淌了一地。
我厌恶地后退了几步,姐姐把电锯放下,唇角上扬:“你盯上我们了?”
男人蜷缩着,含糊道:“没……没有……”
电锯声响起。
“有……有……”
“你有我们的照片和地址?”
“有。”
男人费力地昂起脑袋,睁大双眼看向我,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如果……如果我说了能不能放过我……”
我点点头。
“阿文……和我是这片区的『猎人』,主要负责找到合适的猎物带去给『医生』,那天他跟你回家的时候发了定位和你的照片后就突然断联了,其实我不是来找你的……我只是想找他……”
“见过我们照片的除了你还有谁?”
“只有我,只有我……”
姐姐叹了一口气:“你很想见他吗?”
男人不断摇头:“不要……不要……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他似乎意识到阿文的下场,不断磕着脑袋:“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姐姐见状笑得愈发恶劣:“那不行,你得瞧瞧,不然就见不到了。”
她缓步走向冰箱,抱出阿文的头颅,腐烂汁水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流淌,男人在地上如蛆虫般地扭动,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带动椅子“哐哐”地撞着地板和墙壁。
姐姐将阿文放在他脸旁,拎起电锯:“你一定很想他。”
“不……我不……”
“丁零零——”
门铃响起,姐姐与我对视一眼,用口型比了一句话,拽着男人躲进卧室。
开门后楼上老太太怒气冲冲地指着我:“你疯了?我孙子在看动画片,你吵得他都听不见了!”
“对……对不起……”
“你在干嘛?装修吗?”
“啊……额……”
“什么味道,这么臭?”
“冰箱里的东西……”我努力回忆着姐姐最后的口型,“坏掉了……”
“一个小姑娘把家里弄得这么熏人,恶心死了,喂,你要是再吵……”
“救……呜呜……”
“什么声音?”老太太探了探脑袋,狐疑地看着我。
“朋友。”
“他喊什么呢?”
她努力踮起脚想往里看,被我用身体挡住:“不知道。”
良久,老太太才缩回身子:“给我安静点知道了吗?”
“好。”
待我回到卧室,只剩下男人坐在那,姐姐不见了踪影。
他艰难地抬起头,双唇哆嗦着:“我错了。”
我捡起地上的电锯放到一旁:“当初阿文也说自己知道错了,骗我带他回家,结果突然就变脸了,阿文说我值很多钱,真奇妙,明明从前他们都说我是赔钱货。”
男人呜咽地哀求着:“你还年轻,一条人命已经够多了!”“早就不止了。”我蹲下身,安抚道,“别怕,我答应过,不杀你的。”
他激动不已:“真的吗?你会放我走?”
“嗯。”
他的笑容还未完全展开,姐姐就提着电锯自身后走出:“她答应会放你走,但是我没说过啊。”
“搞什么啊?你……不要……啊啊啊啊啊……”
2.
翌日,我拎着垃圾袋在小区喂狗,突然一个足球砸了过来,我白色羽绒服赫然留下一个灰扑扑的泥印子。
几个小男孩走过来,捡起球盯着我笑,数道炽热的目光下,我低头继续掰着肉块,但铁盆突然被人一脚踹飞,几只狗惊得四下散开。
男孩们放肆大笑:“脏死了,狗都不吃你的东西啊!”
为首的男孩摆出嫌弃的表情笑得十分恶劣:“我奶奶说她很臭的。”
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反驳,只能捡起东西往家走,后背又被球砸了一下,再回头时,他们早已四下散开。
姐姐在家收拾东西:“我们该换个地方了,今天的肉喂完了吗?”
“没有。”
她抬眸打量我,微微皱眉:“谁欺负你了?”
我绞着手指嘟囔道:“小孩。”
“你被小孩骂了?”
“你知道的,我根本不会……我想说……我不知道……”我又不受控制地语无伦次起来。
“唉,小孩
都说不过,要是我不在你身边,该怎么办呐。”
听到这话,我委屈不已:“姐姐不要我了吗?”
她叹了一口气,俯身揉着我的脑袋:“笨蛋,姐姐会照顾姜姜一辈子的。”
离开的前一天,姐姐拎着一箱牛奶和两袋水果:“把它送给楼上吃。”
“我……我怕……”
“别怕,照我说的来就行。”
她替我按响楼上的门铃,老太太看见是我满脸不耐:“你来干嘛?”我下意识地回头寻找姐姐,却发现她早已不在,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前段时间打扰您了,这是我买的牛奶和水果,送给您当做补偿。”
一听这话,老太太重新挂上了笑容:“嗐,都是邻居,哪有什么打不打扰的,下次注意就好。”
我挤出笑容正要离开,却瞥见老太太身后有个小男孩的脑袋探出来,他与我对视时又露出恶劣的笑容,张开嘴无声地骂了一句:“傻逼。”
那一瞬,我的大脑有些空白,一种奇异的眩晕感出现,但很快又缓过来,匆忙下了楼。
听说当晚楼上一家哀嚎不断,厕所的灯整宿都亮着。
在楼上来兴师问罪之前,我们已经接连换了十数辆出租车到达选定的新城市了,姐姐仍旧在网上寻找猎物维持生计,而我则每日在隔了两条马路的公园投喂流浪狗。
眼看着它们吃完,我才心满意足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倏然发现不远处有个人一直盯着自己。
目光相撞,他牵着一只金毛缓步走来,冲我礼貌地微笑:“你好。”
“你好。”
“最近总看到你在这边喂流浪狗,很喜欢小动物吗?”
我抿着唇不知道怎么回答。
男人身形挺拔,比我高出不少,五官硬朗,声音却温润和缓:“我叫林凡,这是我养的金毛包子。”
像是附和般,金毛激动地叫了一声。
我呆呆地回应:“你好,包子……你好。”
“真可爱,看得出来包子很喜欢你呢。”
第一次被人如此直白地称赞,我有些不知所措:“没……没有。”
金毛在我腿边转圈,我攥着曾装过尸块的垃圾袋不免有些紧张,林凡笑弯了眸:“它不怕生,要摸摸吗?”
“不……不了,谢谢。”我正欲道别,男人却开始了下一个话题。
生怕他纠缠不清,自己索性展露出语无伦次的表述能力,从前外出购物之时,也曾有人试图与我搭讪,可见到我总是前言不搭后语,便匆匆道别了。
这个世上,只有姐姐会不厌其烦地教我说出完整的句子,也只有她会耐心地与我交流。
奇怪的是,尽管我颠三倒四了半天,男人也并未显露不耐的神色,始终温柔和顺地注视着我,甚至细心询问一些听不懂的地方。
大抵是他太过礼貌了,这副认真倾听的模样反倒叫我羞愧起来,意图解释清楚,却愈发词不达意。
“没关系,不用着急。”他瞧见我涨红的脸,轻声安慰。
可他越是和声细语温柔以待,我就越发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见惯了旁人异样的目光,习惯了程序化的重复姐姐教过句子,这还是第二个愿意听自己说话的人。但我并不确定他的耐心是出于教养还是同情,所以尽管他不断安慰和鼓励,自己还是想赶快离开。
大概是察觉到我的焦躁不安,男人主动结束话题:“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我想邀请你下次一起遛狗。”
“我没狗。”
“遛我的。”
我本不愿与陌生人接触,更不想留下什么联系方式,可不知为什么,自己突然好奇他能装到哪一步。
一个胡言乱语的笨蛋,怎么可能引起别人的兴趣呢?
意外的是,他回家后仍旧热切地与我攀谈,在网络上我可以复制姐姐曾说过的话,百度合适的句子,聊起来顺利很多。
姐姐最近总不在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并未将此事告知她,而是独自尝试了解这个陌生人。
从那之后,我便常常和林凡一同遛狗,经过几天的相处,自己确信他是真的不介意我混乱的表述能力,甚至不断揣测我的意思,试图做到无障碍沟通。
他认真倾听我天马行空的想法,陪我做一些无聊且没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在公园的草地里插两朵假花,又如在大树下埋两片绿叶……
林凡从不问为什么,只要我说了就愿意陪着去做,他带我去了很多地方见识新的事物,我从未走得那样远,也从未如此开心。
每次见面他都会带一杯奶茶或一块小蛋糕:“听说姜姜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爱吃甜食,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就随便买了些,若是不喜欢便告诉我。”
他看向我的时候会露出两个酒窝,眼睛如同秋露般闪着莹润的光,面容虽成熟却有着别样的少年感。
我也冲他笑,好似这样能将心中那些升起的暖意
返还给他。
3.
我很好奇姐姐同那些人聊天的时候,也会如自己现在这般雀跃欣喜吗?也会在无法见面时日夜思念吗?
每每看见他笑意盈盈的模样,心间就仿佛有一根羽毛在拂动,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断翻腾。
这种奇异的感觉在开门看到姐姐的那一刻荡然无存。
说起来她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却像是洞悉了一切,跷着腿瞥向我:“开心吗?”
我低下头不敢说话。
“瞧着是个好猎物,怎么样,你从他那里拿到钱了吗?”
“不要……”不要骗他,不要……
“不要?”她声音提高了一点,“你该不会喜欢上他了吧?”
我垂下头语调渐弱:“不知道。”“玩玩就可以了,你可千万不要陷进去,别忘了,我们和他不一样。”
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有些怅然。我却如坠冰窟,那些事自己不敢忘,可是,怎么样才能不陷进去呢?
他是除姐姐之外第一个愿意靠近我愿意陪伴我的人,要怎么做才能不产生别样的情愫呢?
我找不到答案,绝望地蹲下身哭了起来。
“就那么喜欢吗?不过才认识一个月吧?”
“疼……”
“哪里疼?”
“心疼……”
姐姐安静了一瞬,声音发颤:“姜姜,你还小,等以后……以后你就明白了。”
我摇摇头,不明白,想不明白,但是好难受。
尽管心疼得难以呼吸,我还是在几天后选择和林凡道别:“以后不要联系了。”
“为什么?怎么了嘛?”
我本不想回答,可他满脸无措的模样令人心酸,加之不会说谎,被他三两句就套出了答案:“为什么你的姐姐不喜欢我?”
“姐姐没有,她……她不希望我喜欢你。”
我嗫嚅出声,却羞红了脸。
林凡轻轻抚摸我的脑袋:“可是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啊,何况你已经成年了,总不能连喜欢谁都由你姐姐决定吧?”
“不一样,姐姐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要听她的。”
“从前还没听说过你有个姐姐,她长你几岁呢?”
“是、嗯、一样大……”
“双胞胎吗?”
“嗯嗯。”
他来了兴趣:“你们一定长得很像吧?有照片吗?”
“有!”
我掰开手机壳,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递给他:“这是我们唯一一张合照。”
可林凡的表情却显得有些困惑:“为什么她的脸被涂掉了?”“姐姐的脸……烧伤了,她不喜欢……是为了救我,姐姐很好……”
如果不是姐姐,我一定会死在那个雪夜。
想到这,我更加坚定了离开的念头:“不能喜欢你。”
眼看他还想说话,我赶忙捂住耳朵跑开,生怕自己会心软。
只是回去后便满脸颓败地趴在桌上,姐姐翻了一页书,忧心忡忡地凑过来:“真的这么喜欢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他笑意粲然的模样,越发心酸痛苦。
“和我一起看看书怎么样?”
姐姐眨了眨眼睛,哄小孩似的哄我,她近来总爱翻阅心理学的书,但我觉得枯燥乏味,闷着头不说话。
“那这样,我来模仿姜姜的模样,姜姜学我如何?”
我还是低头不语。
“姜姜乖,来玩嘛,我教你学我说话呢,很好玩的!”
沉默良久,实在不愿姐姐失望,我强撑着陪她玩游戏。
第二天晚上,林凡打了个电话过来,我正犹豫着,姐姐已经替我接听了:“是姜姜小姐吗?你男朋友喝多了,方便来接一下他吗?”
或许是我这两天闷闷不乐食不下咽的模样太过可怜,姐姐也心软了:“好姜姜,去吧,去吧。”
我当即蹦起来往外冲,酒吧外林凡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无比孤寂,看见我来他踉跄着攥住我的手:“姜姜,不行,我做不到,好想你……好想你……”
见他身形不稳,我搀扶着想把他送回家就走,可一路上他都在哭,字字句句戳在我心上,疼得很。
到家后,他险些摔倒,我只能半拉半拽地将他弄到床上,但是林凡仍旧哭闹着不让我走:“别分开好不好,我不能没有你,姜姜,我做不到……”
尽管心软,可我更怕姐姐不开心,还是摇了摇头。
他抬手抹泪:“那可以让我最后抱抱你吗?”
我犹豫许久,点了点头。
只是这个拥抱和我从前认知里的拥抱不一样。
4.
我从未在外留宿过,尽管已是深夜,依旧固
执地回了家。第二天睡到下午才悠然转醒,不知为何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怪味,姐姐正戴着手套蹲在地上擦地板,身旁还摆放着两个大行李箱。“姐姐要出远门吗?”
她抬头看过来,不知为何,眉梢眼底笼着怅然之色:“是啊,要出去一段时间。”
“现在吗?”
“明晚。”
姐姐继续擦地:“如果真的很喜欢,那就去试试吧。”
“什么?”
“如果那样能让你开心的话,就去试试吧。”
我的笑容一点点展开,冲过去抱住她:“姐姐同意啦!姐姐最好啦!”
她扬起唇角,笑得温柔又无奈:“只要姜姜开心就好。”
我迫不及待地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林凡,却怎么也打不通他的电话,只能去楼下寻找,可是走遍那些熟悉的街道,都没能寻到他的身影。
眼看夕阳落下,我突然灵光一闪,他会不会还在酒吧买醉呢?
循着记忆,我又去了昨天那个酒吧,里面光影斑驳,晃得人头疼,绕了许久,终于看到一个神似林凡的人,等自己靠过去想打招呼时,却听到他放肆的大笑。
“好骗得很,她脑子有病,是个傻子你知道吗?几句甜言蜜语,一点小零食,就对你死心塌地……”
“好玩个屁,和她说话才费劲呢,她大概是个痴呆,智力低下有缺陷的那种,这个我不清楚,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要不是长得好看,我才懒得搭理……”
“真的是痴呆,我下次拉过来给你们看看,她还有个毁容的姐姐?没见过,听她说的,我打算骗过来一起玩……”
“这还不好骗嘛,她对那方面的事情一窍不通,对,我昨天就给上了,是个雏,她都不会反抗哈哈哈哈……”
他跷着腿和身边的人讨论着我,那副放荡不羁的模样和记忆里温柔和顺的男人大相径庭,尽管有很多东西听不懂,但“傻子”“痴呆”这些话自己还是能明白的。
我只觉得头晕目眩,那种奇异的感觉再度涌现,某一瞬,眼前恍惚浮现那个雪夜自己拿酒瓶砸死父亲的画面。
血液翻涌间,我不断颤抖,像一只嗜血的野兽在拼命压抑欲望,最后用尽全力踉跄着逃离了酒吧。
回到家中,我忍不住崩溃大哭,还在收拾东西的姐姐慌忙过来安慰:“怎么了姜姜?怎么哭了呀?”
对上她关切的目光,自己心如刀绞,若是乖乖听姐姐的话,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吧。
我呜咽着将林凡的话重复出来,姐姐的脸色逐渐变得阴沉狠戾,她紧握双拳,又不断深呼吸,良久之后才拍拍我的脑袋:“别哭,他不值得。”
见我垂泪不语,她将我揽入怀中,姐姐仍旧戴着手套,掌心却是温暖的,一遍遍地轻抚着让我冷静下来:“我替你出气好不好?”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甜香,令我想起曾经无数个风餐露宿的夜晚,自己都是蜷缩在她怀中熬过去的。
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她在保护我安慰我。姐姐不断放缓语气:“姜姜别怕,有我在,不会有人能欺负你,睡吧,睡醒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的怀抱令人安心,淡淡的香味萦绕鼻尖,自己在她的一声声轻哄中沉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房中揉着脑袋走出来,与浑身是血的林凡四目相对,他发疯似的挣扎,恐惧害怕充斥着眼眸,可惜嘴巴被人堵住了,只能从喉咙口发出绝望的呜咽。
我失神片刻,而后捡起地上沾满血的水果刀缓缓靠近,林凡不断摇着头,一次次撞击着长椅,眼角有泪沁出,当嘴里塞着的抹布被拽出来后,他正想求饶却被我狠狠划了一刀:“我真讨厌你能说会道的样子。”
因为不会说话,自己曾无数次被人嘲笑,那些人总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他拿我不敢奢望的东西来哄骗我、欺辱我,真是恶心啊。
看着我愚蠢笨拙的样子,他一定十分想笑吧。
看着我对他死心塌地,他一定很有成就感吧?
“你一定很开心吧?”
我徒手去扯他嘴唇上的伤口:“笑啊,笑啊!你取笑我是『傻子』的时候不是很大声嘛?”
他疼得不断翻着白眼,泪水混着温热的血液不断往下流淌。
“差点忘了还有这个。”
我举刀对准他的眼睛,生生剜了出来:“这么好看的东西,给你真浪费。”
原先以为里面藏了星辰,原来只是一地碎渣。
林凡已经疼得无力挣扎,仰躺在椅子上气若游丝,我看着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异常兴奋。
这么多年来,两个没有身份的人为了生计不择手段,处处受人冷眼被人嘲讽,可是在杀死阿文的时候,姐姐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杀人一定很快乐吧,我真想试试呢。
可林凡只闷哼一声便没了声息。
索然无味。
恰在这时,姐姐推门出来,看到这一幕惊愕地将我拽
开:“你把他杀了?你怎么把他杀了?”
我露出残忍又单纯的笑容:“我也想试试,像姐姐那样。”
她沉默着松开手,看了一眼玄关,弯腰处理尸体。
5.
姐姐是在第二天傍晚离开的,她走之前递给我一根橙子味的棒棒糖,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口味:“我模仿你能有九成像,可你模仿我,永远只有四成,好好练习吧。”
我不明所以。
她勾唇又笑了一下,冰凉的手套轻轻揉着我的脑袋,“你的手机我带走了,桌上那个留给你用……”顿了一瞬,又补充,“对不起,委屈你了。”“不委屈。”
她摇摇头,转身离开。
生活重新回归平静,我每天都在学习并重复姐姐临行前一夜教的句子,熟悉到能够形成条件反射,这是我最接近“说谎”的唯一方法,直到一周后,门铃响起。
一个妇人站在门外满眼热切地盯着我:“言儿!”
见我困惑不解的样子,她不断挥舞手臂:“是妈啊,你连妈都不认识了吗?我找了你十年啊!”
眼前的妇人与记忆中母亲的模样重合,十年未见,我并没有她这般欣喜,反而感到一阵恐慌。
“我这次来啊,是有事和你说……”她微微侧首,笑容却僵住了。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几个警察朝这边走来:“小姐你好,是这样的,林凡先生失踪的前一天晚上,有监控拍到你去过他家,他失踪的当晚,在你家附近街道的监控也拍到过他的身影,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我有些心慌,下意识要点头,最后闭上眼睛摇摇头。
“你这是怎么了?很紧张吗?”
“没……没有。”
“别紧张,我们只是来了解情况的,那么三月二号晚上,你见过他吗?”
我努力想编一个谎话,嘴巴却直接给出了答案:“见过。”
“他来过你家吗?”
“来过。”
真该死,我为什么不会说谎,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那他现在还在你家吗?”
“不在。”这倒不假。
“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不知道。”尸体是姐姐处理的,我确实不知情。
为首的警察点点头,此时一个电话打来,他说着说着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小姐,你是不是叫王言?”
我摇摇头。
“那你叫什么名字?”
“姜姜。”“好的姜小姐,方便出示一下身份证吗?”
我心下一慌,这些年因为没有身份证,我们根本找不到一个正常工作,也买不了去远方的车票。
后来姐姐不知从哪搞到一个假的身份证,让我躲在家里用社交软件钓猎物赚钱,可假的毕竟是假的,注册个软件还行,若是给警察检查……
见我愣在原地不动,那人又重复:“方便出示一下身份证吗?”
我紧张到浑身发颤。
“那么小姐,你认识王言吗?”他又换了个问题。
尽管努力克制,自己的嘴巴还是不受控制:“姐姐。”
“你的姐姐叫王言?”
“嗯。”
“她现在在哪?”
“不知道。”
一旁沉默了许久的母亲忍不住发问:“言儿,你到底在说啥呢?你不就是王言吗?”
警察转身望向她:“阿姨,您是?”
“我是她妈。”
“您刚才说,她叫王言?”
“对啊。”
我摇摇头:“不,姐姐的名字叫王言,我不是……”
“言儿,你在说什么姐姐啊?咱家就你一个闺女,哪来的姐姐?”
此话一出,我愕然愣住,刹那间头脑空白,双腿发软,险些站不住:“你在说什么啊?我有姐姐,我有的……”
自己掏出手机想翻找记录,又想起这个手机是新的,就连里面的微信号也是新的。我转而去抠手机壳,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张合照,急得险些哭出来。
“我有姐姐的,我有的……”
门外,沈凤将户口本翻找出来给宋阳看:“我找她都找了十年啦,你瞧,咱家就她这一个闺女。”
“阿姨出来找女儿还随身带着户口本?”
“都十年了,我这不是怕她不认我么,要不是咱村一个老乡来城里打工瞧见了,我这辈子怕是都难找到她……”
宋阳转头望向我:“王小姐,找到了吗?”我捂着脑袋,表情痛苦,神情恍惚:“我有姐姐的,我同她说过话,吃过饭,怎么会没有呢?”
“不如你先跟我们去警察局做个调查,这样王言究竟是你还是你姐姐就能明了了。”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六神无主之下便随他去了警局。
可当检测结果摆到眼前时,自己却害怕地
后退了几步,惊恐错愕地捂着脑袋尖叫:“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我不可能没有姐姐,这十年,她分明一直陪着我!
“你说她和你住过,那家里一定有她留下的痕迹吧,可是除了你,我们没找到其他人的指纹和毛发,此外在你家附近街道的监控录像里也没有发现过她的踪迹。”
“骗子……骗子……你们是骗子……”
“检查报告不会骗人,你的出生证明我也看过了。”他拉了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下:“现在你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吗?林凡死了,凶器上全是你的指纹。”
我难以置信地望向他,姐姐向来心思缜密,不会傻到留下指纹,如果王言是我,如果指纹是我的,如果姐姐不存在……
想不明白,我不断捶着脑袋,神情痛苦,他喊人过来按住我:“把她送去医院做个检查看看,老这么闹下去能问出什么来。”
走出警局,我逐渐冷静,开始在脑子里编造故事,一遍遍一次次重复,不断练习强化,直到它牢牢刻在脑海中,形成一个新的条件反射。
回到警局,宋阳安排我先进审讯室,侧身和一个高个男人说话。
“你调查得怎么样了?”
“问了很多人,都说只有她一个,不过……”
“不过什么?”
吴凡叹了口气,昨天他根据沈凤给的地址去了王言老家,在村子里问了好些人,对于被大火烧死的王老二,村民们印象颇深。
“他是只有一个闺女,还失踪了好些年。”
“那您知道那个小姑娘是怎么失踪的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跑了好呀,那畜生又爱喝酒又爱打人,当他闺女可不得被折磨死?”
像是想到什么,那村民又补充道:“他一直想要儿子,可惜生出来个闺女,原先还买通接生婆,打算藏着不上报,好给儿子留户口,结果被村里头的人举报了,后来,我听说……”
那人左右张望一番,低声道:“老二一直想弄死她,约莫那丫头六七岁时,生了重病高烧不退,他拦着婆娘不让找人医治,后来就烧出问题了……”
“怎么说?”
“病好之后就疯疯癫癫的,有时候呆得跟个木头似的,有时候又叽里咕噜能讲一大堆,不正常了呗,估计是报应,没几年老二就被大火烧死,孩子也失踪了,就留下个婆娘,天天哭天天哭……”
听完吴凡的讲述,宋阳也沉默了,低头翻看手中王言的检查报告,神色复杂。许久之后俩人才并肩走进审讯室,我不等他们开口便说:“我自首,我坦白,人是我杀的。”
而后在他们惊愕的目光中,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我杀的第一个人,是我的父亲。他从小就不喜欢我,打骂也是家常便饭,在他眼里我是个弱智废物,是浪费粮食的赔钱货,是让他生不了儿子的罪魁祸首。
“后来在一个雪夜,母亲因为去外婆家没能回来,就由我打水做饭,而他醉醺醺地趴在桌子上,我回来的时候他踉跄着正要出门,却不知为何又转身拽着我就踹,更是不断踢打辱骂。
可能是喝多了吧,他突然就喘不上气摔在地上,我挣扎着拿起一旁的啤酒瓶狠狠砸过去,他当即就没命了,事后我又放了一把火毁尸灭迹。
“从村子里逃出来之后,我四处流浪寻找工作,挣扎着活下去,直到不久前在社交软件上认识了一个叫阿文的骗子,他哄我带他回家想卖掉我的器官,我察觉到不对,就将他杀了。
“他的同伙在我家附近转了很久,未免夜长梦多,我假意搬不动快递将他骗到家中,用同样的手段,把他也杀了。
“至于林凡,他欺骗我感情,我气不过,趁他喝多动的手。”
审讯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宋阳叹了口气,哑声问:“那你的姐姐呢?”
“我没有姐姐,先前都是装的。”
我努力睁大眼睛,扬起脑袋与他对视,半晌,他摸了摸下巴眸色晦暗:“行,你先歇歇吧。”
行至走廊处,吴凡忍不住发问:“她都自首了,这案子算是结了吗?”
“不,王言明显说谎了。”
“你的意思是她在替别人顶罪?”
“或许是顶罪,或许是有同伙。她智力有缺陷,话都说不利索,怎么可能在十一二岁的年纪就想得到要放火毁尸灭迹呢?就算她比其他有缺陷的人聪明一些,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杀了三个成年男性吧?更何况事后还处理得那么好,最关键的是,她刚刚说得太顺了,就好像是背了无数遍似的。”
“可是我们已经把她家都找遍了,有人住过总会留下点痕迹吧,却连根头发都没有……”
“也不是一无所获,小李他们在玄关处发现了一个监控器,虽然内存卡被拿走了,但在王言的电脑里找到了三段没来得及彻底删除的录像,去看看能不能发现点什么。”
6.
我抱膝蹲在审讯室的角落,努力去设想警察之后可能会问到的
内容,不断背诵,不断记忆。
然而再度见到宋阳,他的问题却是:“你有没有买过监控器?”
这……这算什么问题……
“没有。”
“但我们查到你的账号在不久前购买了一个家用监控器,不是你本人买的吗?”
我意识到不对,却没办法改变答案:“不是。”“那就是你姐姐买的?”
“不知道。”
“你真的有姐姐吗?”
“没有,我没有姐姐。”
他抿着唇,转身跟吴凡说:“你联系唐医生了吗?让她过来查查看这小丫头是不是真有什么双重人格。”
双重人格?我突然想到姐姐临走前教自己的东西,难道她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宋阳也很烦躁,他本以为会是团伙作案,却没想到监控画面会那么诡异。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带着吴凡去看录像,发现王言一个人在家却摆了两副碗筷,还总是坐在沙发上不断重复些句子,看着真有些精神不正常。
如果只是这些倒也罢了,偏偏他们还看到了三月二号当晚的录像。
视频中,王言给林凡打开门,木讷却又害羞地请他进来,两人坐在沙发上聊天,王言虽然说话磕磕绊绊,一双眼睛却离不开林凡,满是爱慕的模样。
后来林凡突然开始动手动脚,将她压倒在沙发上,而王言却在不断挣扎尖叫,没两分钟她便翻身起来,神情语气都变了,死死掐着林凡。
而林凡也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瘫软无力,任由王言拖拽着在地上不断踢踹,又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扎下去,那股狠辣阴鸷的模样,和他们现在看见的王言判若两人。
之后她将林凡绑在椅子上,往屋内走去,不知过了多久,又走出来,呆呆地捡起水果刀,划烂林凡的嘴,挖掉他的眼睛,最后杀了他。
到这里画面闪烁了一下,王言走出监控范围,不到两分钟又戴着手套走出来,将尸体拖走处理,最后的最后,还来到监控旁,阴狠凌厉的眼睛与宋阳等人对视了一秒。
“这……这是……那什么双重人格?”
“真的假的啊?会不会只是长得一样?”
“不是说她没有姐姐妹妹吗?宋队,你怎么看?”
“我再去问问。”
宋阳也有些头疼,出生证不假,户口本没问题,村民们口径统一,监控录像摆在那,房间里还没有其他人居住过的痕迹,尤其是关掉录像的本人还对监控之事一无所知,即便难以置信,也不得不找医生来检查了。
面对唐医生的询问,我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满是林凡死去当晚,姐姐将我叫入房中的画面。
“你不该动手的,警察迟早会查到我们身上。”
“可是,我好像控制不住自己,我以为能像姐姐一样开心的。”
“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有机会走出去,难道你想一辈子躲躲藏藏地过日子吗?”
姐姐紧皱双眉,眼眶逐渐泛红,死死扣住我的双肩:“我给你新的身份,让你去接触这个世界,是希望你能走得更远,希望你可以活在阳光下,我要你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为什么你总是不明白呢?”
我也有些委屈,鼻尖泛酸:“我是个杀人犯啊,杀人犯怎么能活在阳光下?”“你可以不是的!为什么要动林凡呢,都说了交给我,为什么还要插手?”
“姐姐……我不知道,我控制不住,我讨厌他,讨厌所有人,我讨厌外面的世界,我也讨厌自己……”
她抬手擦了眼泪,递过来一张纸:“行了,今晚将纸上的内容记下来,之后每一天都要重复背诵,直到烂熟于心,懂了吗?”
我接过纸条,看着上面的内容皱了皱眉:“什么双重人格?这是什么呀?”
“不用管,背就是了。”像是想到什么,她将刚才的水果刀递过来:“帮我塞到门口装林凡的袋子里。”
我现在终于明白姐姐想要做什么了。
“你姐姐真的不存在吗?”
对面女人声音陡然提高,令我从回忆中脱离,姐姐教过的东西已经成为肌肉记忆,不知不觉中自己早已按照她的答案回答了很多问题。
但这还不够,自己绝不能拖累姐姐,既然她选了这条路,那我就走下去,只要是她希望的,我都会拼一把。
姐姐总说我只能学到她四成,如今我就要证明,自己也能有九成像她。
我捂住脑袋歇斯底里:“不存在?那你说什么是存在的?什么是虚构的?我们一同吃饭一起聊天,为什么不存在?如果她不存在,那你呢,你又是存在的吗?”
“王言?”
“嗯?”我抬起头,露出一个诡异又轻蔑的目光。
“你还好吗?”她推了推眼镜,表情有些关切。
“很好啊。”我托腮看着她,伸手去拿她放在桌子上的笔,却被躲开了,随即挑了挑眉,“你好像很害怕?”
“你妹妹杀了四个人,你知道吗?”
我看破了她的试探,嗤笑一声:“姜姜那个笨蛋啊,是做不到的。”
姐姐调笑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我忍不住唇角上扬,你看啊,我也可以很像你。
看到唐医生出来,宋阳凑上去:“怎么样啊?该不会真的是那个什么……”
“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就你们拿到手录像并结合她方才的表现来看,确实存在姐姐和妹妹两个人格。”
“啊?真的假的?”
“来,你们看。”唐医生将监控回调,“她第二次从房间出来看到林先生的时候,表情明显是惊讶的,如果不存在第二个人,那她显然是不记得刚才发生的事情了。
“除此之外,刚刚在和她聊天时,关于『姐姐』是否存在,王言前后回答不一,问多了就开始精神恍惚,受到刺激附属人格出现,不仅气质变了,连说话都顺畅了。”
“这……不是装的吗?”
“我也怀疑,所以进行了催眠治疗,得到的答案是姐姐存在,除非你们能找到这个人,否则,姐姐就是她的第二人格。”吴凡不断地摇头:“村子里的人都说王言家只有她一个闺女,出生证户口本都没问题,而且我们确实查不到她家有第二个人存在过的痕迹,更查不到她和哪个疑似『姐姐』的人有过交流。”
众人交换了眼神,都有些无奈:“看来这个案子真的要结了。”
7.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发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心间总是萦绕着孤独寂寥之感,唯有蜷缩在墙角时,才能找到一丝慰藉。
与姐姐相伴的这十年,只有刚逃出来的时候最快乐。那时她带着我穿梭在城中小巷,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工作。然而很多老板看到她不仅自己是个孩子,还要带着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妹妹时,纷纷摇头。
姐姐不依不饶,终于有个好心婶娘愿意留下她帮工,于是她一边工作,一边还要照看我,以防我被陌生人带走。
那时候虽然吃不饱穿不暖,可我却觉得安心,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自己抬头,便能在人群中找到她。
想到这我突然湿了眼眶,母亲曾说,等那个冬天过去就让姐姐到学校念书,我看到姐姐给自己缝了个包,那时候她的眼睛里满是憧憬,还说等以后考了好学校就带我走。
后来我们确实离开了,以那样一种卑劣的方式。
姐姐应该也是恨的吧,她本可以拥有美好的未来,最后却只能端着盘子穿梭在逼仄的小店里蹉跎岁月。
其实她只要将我留在某个街道口,便可以永远自由,但她没有。
她替我扛起了一切,每个蜷缩在公园里、桥洞下的夜晚,她都将我抱在怀中,数着云边的星星,告诉我她会永远保护我。
那时候她只有我,我也只有她。我们的生活清贫,却挣扎着向有光的地方生长。
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开庭的那天,宋阳来找到我:“你的案件挺复杂的,牵扯进器官贩卖,加上你本身智力有缺陷,又是双重人格,你妈找来的律师估计够呛。”
我垂眸不语。
“唉,如果当初能够治病,如果家庭环境环境能好一些,你现在应该就会像寻常小姑娘一样,穿着漂亮的衣服做自己喜欢的事吧?”
如果没有我的一时冲动,姐姐应该会像商场里那些眼神清澈明净的女孩一样吧?
永远热忱,永远自由。
可事实上,我跟姐姐辗转了很多城市,和流浪狗抢过吃的,翻过垃圾桶,乞讨过,搬过砖,进过厂,用尽一切手段活着。
不知不觉中,姐姐的话少了,眼睛里也没了最初的光彩。
直到有一天,姐姐浑身是伤地回来,她拿着很多很多钱,却不再快乐,也是那一天起,她开始闭门不出,清理掉我生活中关于她的一切痕迹,甚至涂掉了我们的合照,还让我对外说她毁容了。
自此,我被迫一个人出门,笨拙地学着姐姐去接触这个世界,然而和姐姐眼中的柔光不同,那些人看着我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个有趣的物品。
他们学我说话,在背后指指点点,每一次外出都像是一种折磨。
姐姐改掉了生活习惯,变得行踪诡秘,性格也更加阴晴不定,暴躁易怒,甚至自残。可面对我时,她依旧温柔,不断鼓励我外出,她说我应该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我只能将委屈憋在心里,顶着那些或是同情或是取笑的目光,去学着做一个“正常人”。
事实上,我宁愿顶下一切罪名,或死,或无期徒刑,都好过去学着做一个“正常人”。
可是她放心不下,她既害怕自己进去无人照料我,又害怕我会被当成从犯一并受罚,费尽心机为我铺一条最好的路,大抵还想把我救出去。
她是爱我的,可却从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们明明共享一个身份,她却偏要做我的影子,也从未问过我想不想活在阳光下
,她根本不知道,我有多讨厌这个世界。
我们像是两朵向往阳光的假花,分明已是不需要,却假惺惺地索取;又好似埋在土地里腐烂朽败的绿叶,只配在黑暗中扭曲溃烂。
姐姐想让我更好地活着,可从我杀了父亲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已经枯烂了。
下水道的老鼠早已习惯了肮脏混乱,黏腻的爪牙连触碰阳光的资格都没有。
我多希望,那个干净的姑娘可以是姐姐啊。
“我想多了解一下这个案件,就去查了你爸当年的死亡证明,你知道吗,他不是被你砸死的,也不是被火烧死的,而是死于一氧化碳中毒,所以就算当时你没打他,估计……”
他还在说些什么,可我已经听不进去了,只觉得浑身血液凝固,忍不住发颤,伴随着耳鸣,视线也逐渐模糊起来。
“好痛,爸爸,求求你不要打了!”
“赔钱货!一个两个都是赔钱货!非得把你们都弄死!省得被发现了还要罚款,晦气东西……”
“不要!啊!求你了,爸爸,求你别打了!”
“咳咳,咳咳……去死……”
“呃啊!不要打了!爸!”
“姐姐……”
“姜姜快走,啊,快走!不要过来!”
我想靠近,却又害怕得不敢上前,那一声声求救般地呼喊让我周身血液翻滚。
此时父亲踉跄着摔在地上,看着姐姐蜷缩颤抖的模样,我不受控制般地冲过去将啤酒瓶狠狠砸向父亲。
只一下,他便趴在地上不动了,红色的血液缓缓流出。
“啊——”我捂住脑袋,恐惧,害怕,只能无措地尖叫。
姐姐不顾满身的伤口,爬过来捂住我的嘴:“别怕……姜姜别怕,没事,没事的,你快去收拾东西,我们躲得远远的……”我哆嗦着回房间收东西,因为害怕呼吸急促,甚至觉得头晕目眩,突然滚滚浓烟升起,自己反应迟钝,只记得姐姐收拾东西的指示,直到屋外传来她的呼喊:“姜姜,你在哪?出来啊!”
屋内已经满是浓烟和火光,因为不知名的眩晕感,我呆傻地愣在原地,视线逐渐朦胧起来。
火焰舔舐着屋子里的一切。恰在这时,有个人影冲进来将我抱出去,双双摔在雪地上。
“有没有摔到哪?疼不疼?”
出来之后,眩晕感也有了些许缓解,摇摇头:“姐姐,我是不是砸死了爸爸。”
“别傻了,你才多大力气,那一下根本砸不死他,爸爸是被火烧死的……是我放火把他烧死的,和你没关系……”
她喃喃自语,鼻尖通红,抽泣着将我扶起来,她眼中跃动的火光烧掉了我们所有的退路和未来:“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原来,我们都错了啊。
原来,他不是喝多了才摔在地上的。
原来,我们也曾拥有触碰阳光的资格。
只可惜,太迟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仰头大笑,泪水却不断滚落,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姐姐杀了阿文时会笑得一脸释怀。
我们终是在这十年的惴惴不安之中,将自己逼成了恶魔。
被送进精神病院强制治疗的那天,母亲来看过我,她憔悴了很多,摸着我的脑袋,轻声说:“我只能做这些了,对不起。”
“没关系。”
“还记得那根棒棒糖吗?”
“记得。”
“等等她吧。”
“我会的。”
“她不放心留你一个人。”
“我知道的。”
姐姐没有食言,从来没有。
可我更希望她能忘掉我,用一个新的身份,好好生活。
早知道应该由我来杀了阿文和那个男人,这样,她便可以清白坦荡地拥有一个新的人生。那该多好啊。
(正文完)
彩蛋:
看护人员告诉我有人前来探望的那天,已经是我被强制治疗的第三年了,其间并未有人来过,我心中不免生出些期待。
推开门,看到的却是个陌生面孔。
那女孩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扎着双马尾,面容精致漂亮,一双眼睛干净澄澈,歪着脑袋上下打量我。
我有些拘束,嗫嚅着:“你……你好。”
她往嘴里塞了根橙色棒棒糖,笑容明媚:“有个人想让我带你回家。”
“你是?”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李宗月。”
“李宗月?”
“对,你也可以喊我,月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