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排隊等待複查的時候,大螢幕上正放著鬼才導演的國外得獎直播。
致謝環節,他一個字都沒說,當著全世界的面打了個電話。
然後,我的手機響了...
1
我攥著掛號單,被冷氣吹得有點發涼,總覺得小腹還是痛的。
出院第三個月,我來醫院複查。
但沒想到,好像哪裡都能看見他。我呆呆地抬起頭,大螢幕在直播國外影展,鏡頭聚焦著拿著金獎盃的華人青年,眉眼熟悉又陌生。
鬼才導演桑格,出道即巔峰,這兩年靠著一部《春生》斬獲國內各大獎項之後,現在又拿下國外影展最佳導演的桂冠。
很多年沒有華人面孔站在這個舞台,連醫院大螢幕都在十分鐘前換上了直播。
全國矚目,與榮有焉。
桑格,和我記憶中一樣,閃閃發光,明耀迷人。
「我們的電影終於殺回這裡了,自豪死了,身上都不痛了。」
「桑格有才就算了,長得還秒殺娛樂圈一線男星。」
“說謊,別說話,桑格要致詞了。」
前後的人都很激動,卻屏住呼吸聽他的致謝詞。我仰著頭看螢幕,聚光燈下的桑格一言不發,他從兜里掏出手機,直到把手機貼到耳邊,我才敢相信,他當著全世界的面,打了個電話。
在他的致謝環節。
然後,我放在膝蓋上的手機,響了。漂亮國來電,陌生號碼。
我心中突然升起了一個荒謬的想法。
周圍人也轉過頭來,有點不敢置信,神情怪異,嘟囔著轉回頭去:「真巧。」
是挺巧的,我都要誤以為是桑格打的電話了。
我拿起手機,指尖都在顫抖。鄰座的小孩手一揮,啪一聲把我的手機打飛出去。鈴聲已經影響了許多人,向我投來不悅的目光。我抿著唇,慌忙地俯下身去撿。
快要碰到手機的時候,小孩突然把我帽子一扯,我腦袋一涼。
鈴聲在這時候停止,螢幕上亮著個未接來電。
小孩的話天真又殘忍:「姐姐,你怎麼沒有頭髮?好可怕。」
地板上印出我泛青光禿的頭皮,的確沒有頭髮,的確很可怕。我再抬起頭,大銀幕上的青年已經在致詞了,神情微冷。星光璀璨,世界中央,這是桑格的人生。
叫號叫到我的名字:「第八十六號,頂客,三號診室。」
我應聲。這是我的。
2
複查結果不錯,算是最近唯一的好消息。
我躺在沙發裡,刷著短視頻。從桑格拿獎之後,各大平台連著半個月都是他的消息。
記者在機場圍堵桑格,拋出的問題他都沒回答。
「桑導,那通萬眾矚目的電話究竟是給誰的? 」
他在黑衣保鑣的護送下回過頭,回答了唯一的一個問題。他戴著墨鏡看不清神色,只是唇角的笑很諷刺。
桑格說:「我最討厭的人。」
致謝環節,打電話給最討厭的人。
誰都看得出不對勁。
很快就有圈內人爆料,桑格又愛又恨的那個人,是二線小花江絲雨,二者從大學就認識,恩怨情仇的戲碼可以演八十集連續劇。
我點開通話記錄,看著那個漂亮國的未接來電發呆。
我那天從診間出來之後,又重打了很多次這個號碼。
都沒人接,應該是詐騙電話。
算了。
3
「江絲雨算是走大運了,和桑格搭上關係,夠她資源接到手軟。」
我的經紀人劉姐不忿地拉開窗簾,陽光一下落進我的眼睛裡。
微博上又一個詞條衝上熱搜,#江絲雨丁谷春,點進去就是一片罵聲。江絲雨是踩著我上位的,我大學就出道了,起初是演青春劇,後來不知道怎麼,路走歪了,一不小心就成了喜劇咖。
全國人民一看到我的照片就會笑的那種。
直到我在酒局上救下被下了藥的江絲雨,監視器影片傳出去,變成我送後輩給圈內大佬。之前大家都叫我開心閨女,這事起來,大家叫我老鴇。
整個風波中,江絲雨一句話都沒說,一句話都沒替我澄清。
反而塑造了完美受害者的角色,靠這個接了幾部戲,從新人一炮而紅。我那時候剛好查出生病,暫時退圈,卻被罵到門口送花圈。經紀人劉姐心疼我,罵網友缺德,我笑著打趣兒:「沒事,這花圈剛好替我省錢。」
我那時候我真以為自己要死了,沒想到一直賴活到了現在。
頭髮掉完,體態消瘦,笑都不會笑了。
但還活著。
隨著江絲雨熱度的上漲,她的團隊又把我的名字拿出來鞭屍。
「丁谷春以為退圈了就沒事了嗎?滾出來道歉。」
「丁谷春老鴇,當初欺負我女兒新人。真噁心。
」
“丁谷春還活著嗎?”
都是她超話裡的話。
帶著我名字的詞條熱度還在不停上漲,突然有一個紅色爆詞條空降第一,#桑格綜藝。
4
《最真實的 ta》是年前準備做的重磅綜藝,現在上了熱搜的原因是據說嘉賓裡有桑格。
鬼才導演桑格,極為神秘,就算這兩天熱度登頂。也沒能挖出他更多的資訊了。
網傳他不只會去這檔綜藝,還會在嘉賓裡選他新電影的主演。
一時間為搶奪嘉賓名額,真是神仙打架。
劉姐看著這個綜藝餅,幽幽嘆息:「要是你能去這個綜藝,估摸著也就能洗白翻身了。」
她和我都笑了笑。
我現在復出,連廣告都接不到,別提這個了。
天上不會掉餡餅。
資本家不會做慈善。
5
天上這回真掉餡餅了。
我站在《最真實的 ta》節目錄製的海邊別墅前,還是有點不敢置信。
我戴了假髮,又化了妝,看起來只是比以前消瘦了些。臨行前劉姐說我翻身的機會來了,其實洗不洗白對我來說不重要。我只是想活一天,帶給觀眾一天開心而已。
我面對著久違的攝影機,剛扯出開心閨女招牌笑容。
攝影小哥突然一轉方向,往我後頭拍去。
我回頭,笑容僵在臉上。
桑格和江絲雨聯袂而來,海風鼓動他們的衣角。桑格已徹底長開,眉眼卓絕。
「桑...」我剛吐出一個字,喉嚨就啞住。
他和江絲雨從我面前擦過。
沒分給我一個餘光。
我低著頭,看著腳尖,從來沒這樣慶幸。
慶幸他永遠閃耀,永遠迷人。
這樣顯得我的灰暗,不是那麼難堪。
「你。「江絲雨突然轉過身來,指了指她身後的行李箱,對我說,「幫我搬到房間裡去。」
我回頭看了看,江絲雨彎起唇角,點著我:「對,就是你,頂客。」
挺違和的,她這兩年走的清純甜妹路線,在我面前倒是不裝了。
「江絲雨,在直播呢。」我靜靜地說。
她的臉色劇變,瞬間換上了平常的甜笑,估計在想什麼補救的方法,急得唇色發白。
我又慢悠悠加了句:「騙你的。」
大起大落,江絲雨被耍了道,一口氣憋在心頭,回頭看見桑格壓根沒等她,已經走出去很遠了,狠狠心還是先自己拉著行李箱追了上去。
節目組能邀請我,無非是看中我和江絲雨之間恩怨帶來的話題和流量。
我這樣回擊,也算是如節目組所願。
6
我從節目組分的房間收拾好出來後,剛好和桑格撞了個正著,他就住我對門。
應該剛洗了個頭,額發有點濕潤。
都說紅能養人,桑格越發貴氣。只有身上的疏離和當初的乖僻少年一致。剛才喊他名字,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現在理智回籠了。
我記著他不太想跟我說話,就垂下眼,等他先走。卻聽見頭頂傳來嘲諷:
“你的富二代男友不讓你吃飯嗎?”
我抬起頭,桑格眸光冷淡,眼神落在我突出的骨頭上。我下意識地把袖子往下扯,遮住瘦弱的腕骨,輕聲說:“我減肥。」
他嗤笑一聲:「為了嫁進豪門,有夠拼的。」
挺難堪、挺直接的。
我張了張嘴。
但桑格已經往樓下去了。
7
《最真實的 ta》請的都是大咖,自我介紹的時候,大家代表作嘩啦啦地出,我也有一堆代表作,我運氣比較好,拍的喜劇片都爆紅了。
我自我介紹完,不像其他人很快就有人接話,氣氛冷場了。
我其實是這個綜藝裡面最格格不入的人,其他人要嘛是實力流量都有,要嘛像江絲雨有後台,只有我,暫退圈了兩年,身上還背了個大黑料。
大家摸不清我的來路,這些人精乾脆保持了沉默。
有個清脆的聲音響起來,江絲雨看著我說:「這些都是好幾年前的片子了,頂客,這兩年你都去做什麼了? 」
看著像關心,但她的粉絲追著我罵了兩年,說我兩年都寫不出一個道歉聲明。
有傳聞我銷聲匿跡,是嫁入豪門去了。天涯爆貼分析得有理有據,差點連我自己都信了。
桑格不熱衷人際交往,從一開始就垂著眼,突然朝我看過來。
我要出口的話啞澀了下。
「去感悟人生、磨練演技了。」我撐著腦袋笑得沒心沒肺,「現在要是給我一個瀕死人設的角色,估計我下回就能跟桑導一起去洛杉磯領獎了。」
這話沒臉沒皮、口氣猖獗,大家笑了出來,倒是緩和了陌生的氣
氛,連桑格眉梢都舒緩了。
但也就舒緩了那麼一下,節目組出了新安排,出門採風,順便散步破個冰,這邊民風俗不錯。
但問題是,別墅得留人煮飯。
比起外頭採風,做菜的鏡頭不但沒意思,還很可能不會剪到正片裡,很不討巧。
嘉賓都推脫說自己不會煮飯,躲都來不及。
「丁谷春會。「我茫然地抬起頭,正對上桑格黑沉的眼睛。
我是真沒想到他這麼煩我,連個露臉的機會都不給,我倒是會做飯,味道也不錯。以前煮碗麵,桑格會連湯也喝了。但我現在可能不行了。
我味覺有點失靈了。
「我不會—」我剛下意識地反駁,突然看見了周遭人的眼神,話轉了一下,笑意盈盈,“不會也得會,桑導開口,我必須會啊。」
他唇角勾起一個諷笑。
桑格現在的地位如日中天,說一不二。我就算真不會,也要現場學會。
我口中發苦,事到如今,才嚐到一點悔意。
要是我,從來不認識桑格就好了。
8
沒想到有個人主動留下來幫幫我,是童星出道的苗苗,也是為了桑格新電影的女主角而來。
「你也別放心上,他只是讓江絲雨出口氣。桑導不會太難為你的。」苗苗擇著菜,背著攝影機低聲跟我說。
我點點頭。
大家都知道我跟桑格關係陌生,這樣憑空針對我,只可能是為了江絲雨的事情。
我炒了青菜,讓苗苗嚐了個味,她一臉扭曲,表情一言難盡:「丁谷春,你是真不會煮飯啊。」
我訕訪一笑,只得給她讓位。我就給苗苗打下手,擇擇菜端端盤子之類的。
飯做得差不多的時候,客廳傳來一行人歡樂吵嚷的聲音,看來外頭挺好玩的。
我探出頭,正準備招呼大家吃飯,卻對上一雙藏著笑意的眼睛。江絲雨扯著桑格的袖子,笑得也很開心。
我被看見的情形所燙到,立刻回過身。苗苗疑惑地看我,我搖了搖頭,示意沒事,默不作聲地把盤子端到餐桌上。
嘉賓們都坐定了,菜味道很好,大家都在誇。
只有桑格,嚐了口後,垂下眼,帶了點冷意。
一看這個祖先露出這個表情,我有種不詳的預感,果然。
桑格拿紙擦了擦嘴,狹長的眼眸冷淡:
「丁谷春,是你做的飯嗎? 」
我臉臊得通紅。
有點執拗,有點不依不饒,還讓我下不來台。桑格這樣,真挺沒意思的。
9
經過飯桌上這一出,大家算是徹底明了。
我在桑格心裡,等同於被列入黑名單的人。娛樂圈都是見風使舵的人,很快我就陷入了孤立。連苗苗好心伸手幫了我一把,也陷入了尷尬,我也不好意思再拖累她,主動和她拉開了距離。
晚上洗完澡的時候,我把假髮脫掉了,頭皮上已經長出了細細的青茬,像剛生的小草。再過幾個月,說不定我都不用戴假髮了。
鎖骨上有檢查留下的印記,一道手術留下的疤橫過肚子。
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消瘦但眼睛明亮。
我扯了把自己的臉,笑起來:「餵,頂客。」
「給大家留下更多的東西吧。」
我又吃了藥,結果翻來覆去也睡不著,就披了件外套走到走廊陽台吹風。遠處的海面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風一吹能聞見海水的味道。
我緊繃的神經鬆下來,剛想回房間休息,卻聽見有對話聲從我身後傳來。
「桑格,這麼多年了,為什麼還放不下呢?我哪裡做得不好了啊? 」
江絲雨哭著。
我扣著欄桿的手緊了緊,一瞬間就猜出了她卑微祈求的人是誰。偷聽別人講話不道德,但是我先來的,只是我站的地方比較隱蔽,有白色的紗擋著,他們才沒看見我。
我現在離開肯定會撞上他們,那就更說不清楚了。
對面的人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了兩字:「抱歉。」
不知道江絲雨做了什麼事,才勾出這愛恨情仇的糾葛來,不過也不關我的事了。
等到離去的腳步聲響起來,我又等了一會兒,等一切都重回安靜,才躡手躡腳地準備離開,一回頭卻撞進桑格的眼睛。
他靠著牆,指尖夾了根煙,像一點星火,正看著我。
原來他早就發現我了。
但我冒出來的第一句話卻是:“你抽煙了?”
他明明最討厭抽煙酗酒的人了。
「人都是會變的。」他扯了扯嘴角,不知道在嘲諷誰。
10
人都是會變的。但我從第一次見到桑格開始,我就相信他永遠乾淨純粹。
那是一種不可言說的酸澀和直覺。
桑
格高二轉學來的,一進校,消息傳遍了全年級,說來了個大帥比。我那時候愛笑、人緣好,整天樂呵呵的,什麼壞事都砸不到我頭上,老師隨手一指,就把新同學託付給我了。
「丁谷春。」我一抬頭,撞進新同學漆黑的眼底,單眼皮,看人倦懶。
“你新同桌,多照顧人家啊。」
我激動地一下就站起來了。
老師說,桑格有點孤僻。
後來我覺得老師說得有點含蓄了,何止有點啊。
他長成那樣,清瘦單眼皮,皮膚白皙。我琢磨著為著這張臉,大家都不能孤立他啊,他肯定得過得花團錦簇、熱鬧鬧的。後來我發現我錯了,桑格長那麼好就算了,連脾氣也那麼算了。不是大家孤立他,他一個人孤立了全世界。
全世界裡面,總有個給點陽光就燦爛的人,比如我。
那時候的桑格,渾身刺,誰近誰流血,偏偏我皮厚。
桑格對我冷了一年臉,硬生生沒冷住我,他可能也沒想到,頂客,壓根不是個會看臉色的人。其實我也不是圖什麼,只是想讓他開心一點。
我對邊上所有人都這樣,希望他們天天開心。
但桑格,有點特殊。
但我那時畢竟年紀小,不知道這種特殊來自哪裡。
直到一次,邊上人打賭,賭桑格睫毛有多少根。我趁桑格午睡的時候,數他的睫毛,又長又密,鼻樑線條優越。
一根兩根三根。
四根五根六根。
我慢慢地數,又總是數不清,就得從頭開始數。午睡的桑格突然舉手,把我的眼睛摀住:「別數了,睡覺。」
少年聲音喑啞,掌心滾燙。
一下兩下三下。
四下五下六下。
我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是我劇烈的心跳聲。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11桑格轉學來之後,一直跟著爺爺住。後來我才知道,桑格十七歲這年,一場車禍奪走了父母的生命。他剩下的親人只有爺爺了。他的冷漠,不是沒有緣由。
桑格成績好,老師要他給我補習。他居然也沒拒絕,我就常放學後,蹦蹦跳跳跟著他回家。
他爺爺很喜歡我,偷偷給我看桑格小時候的照片,漂亮得像個瓷娃娃。爺爺對我比桑格好,連給我煮麵,要多加一顆蛋,桑格嘴上不說,心裡其實生悶氣。
“爺爺啊爺爺,你咋這麼喜歡我? 」我嗦著面問。
爺爺笑瞇瞇的,他說:「桑格他奶奶,一直想要個孫女。我覺得你跟我有緣,而且,桑格喜歡你。」
一直豎著耳朵的冷面少年突然被嗆住,耳朵通紅。
我狐疑地看著他,卻收到桑格兇巴巴一句:「吃飯。」
我摸不著頭腦,就得傻呵呵地笑。
其實我知道爺爺瞎說的,他喜歡我,其實是因為桑格和我玩了之後,真的開朗了一點,陸陸續續又交了幾個朋友。我從他唯一的朋友變成朋友之一,心理也沒失衡。
其實,我特別喜歡看他在陽光下面笑的樣子。
那才是他原本的樣子。
但我和桑格差距有點大,高考之後愈發明顯。他上的頂尖大學,和我的學校不僅地理位置差幾千公里,社會地位上也是。他軍訓比我晚,我已經曬成小黑碳,還悄悄抽空坐了幾個小時的高鐵去找他。
大學太大,我找不到他,扯著人就問:“你認識導演系的桑格嗎?”
那個男生嘟囔著:「又一個找桑格的,那不就是? 」
我朝他指的方向看去,一群男生剛好往我這邊走來,中間那個高挺清瘦,就是桑格。路上的人都在偷偷看他。
我一向沒心沒肺,卻不知為何心抽動了一下,很久後才知道,這種感情叫做,自慚形愧。
我頓了頓才揮手,大聲叫他的名字:“桑格!”
他抬起頭,有點不敢置信,畢竟我昨晚跟他打電話的時候,還在千里之外。他的眼睛很亮,那一刻蟬聲聶盛大,我意識到,我再也不能好好跟他相處了。
我喜歡上桑格了。
就不能,忽視他對我的冷漠,忽視我和他之間的差距,忽視掉我對於桑格可有可無這個事實。
12
桑格他們剛軍訓完,正準備去吃飯,正好捎上我。在學校邊的私人菜餚坐下的時候,又湊過來幾個桑格社團的學長學姐,一桌子滿滿噹噹的。
我融不進桑格的圈子,我只會笑,那些他們專業的術語我都聽不懂。桑格的父母都是老藝術家,他天生就是當導演的料子。雖然才剛入學,但這桌人裡都以他為中心。
只要他願意,他就永遠奪目。
桑格夾的菜太多,我就悶頭吃。有人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打趣道:「桑格,小女友啊? 」
桑格否認,淡淡道:「高中同學。」
好吧,我還是有點託大了。我和桑格,朋友都不是。
有個對桑格有意的學姐狀似無意地問我:“你是對面 F 大的嗎?”
那也是座百年名校,但我不是。我搖搖頭,說了自己的學校名。她一下就鬆懈下來,看我的眼神再沒有威脅忌憚。
一餐下來,我肚子吃撐了,卻還要去趕高鐵。
桑格皺眉:「這麼晚了,還要趕車? 」
「明天有課。」
桑格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也許也不能理解,就一天多的假期,我為什麼非得千里迢迢地來見他一面。我有點難為情地低下頭。
桑格送我到車站閘機口。
其實這頓飯吃得挺值的,看見桑格交了那麼多朋友我也就放心了。我和他不是一個圈子的人,以後,不出意料的話,我不會再聯絡他了。按著這樣發展,估計很快這點情分就散完了。
這次說了再見,但就真是分道揚鑣了。
「下次別來了。「桑格看著我的頭頂,嘆了口氣。
我盯著腳尖:「好。」
「換我來找你。」桑格說。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不敢置信地抬起頭,剛好撞進他的眼睛。桑格表情還是冷的,偏偏臉紅了大半,從耳間到脖子。
「丁谷春,談戀愛嗎? 」
我腦子嗡嗡的,手比理智快一步,扯著他脖子就踮腳吻上了他的唇。
比薄荷還涼。
兩個人都生澀,但那些記憶,早就跟夏天一起洶湧消失了。
現在在我眼前的,早就不是那個桑格了。
13
我參加這檔綜藝,就已經做好了和桑格見面的準備。
我以為我們是和平分手,做的最壞打算不過是成為陌生人,沒想到他還真挺不給我面子的,連帶著眾人都不給我面子。
這本來就是一個慢綜藝,第一期也帶觀眾去領略風土人情。今天節目組給大家的安排是海邊一日遊。
總共三輛車,兩輛坐滿了,第三輛是桑格的。
遺憾的是,我們桑導有個怪癖,不喜歡和別人共坐一輛車。前面那輛車的車窗搖下來了,露出江絲雨帶笑的眼睛,眼裡就透著一句話──丁谷春,你也有今天。
和她昨晚上哭哭啼啼的樣子大相逕庭。到現在都沒理解,我究竟哪裡得罪了她。
我嘆了口氣,心裡在想該怎麼去這海邊。
一輛敞篷在我身邊停下,桑格戴著墨鏡,聲音低沉:「上車。」
江絲雨猛然睜大眼睛,不敢置信,臉色很難看。
桑格見我不應聲,眉角堆起不耐煩,我在他變臉之前趕緊坐上了桑格副駕駛,也不管江絲雨臉色多斑了。
桑格車上沒攝影小哥,唯一的隨車攝影機還幫他用衣服蓋住了,就載我沿著環海公路開,早就把後頭的人甩掉了。
我有時候不理解桑格,不知道像他這樣不喜歡在攝影機下的人為什麼要接這一檔綜藝。
公路寬敞寂靜,海的風呼嘯而來,陽光傾灑而下。
我仰起頭,享受陽光落在臉上的溫暖。
出院以來,我覺得活著的每分每秒都好幸福。
只是兩個人不說話,也怪尷尬的。桑格他爺爺也很喜歡曬太陽。我從忙於事業開始,後來又生了病,有幾年沒見過他爺爺了。
我猶豫了下,問:「桑格,爺爺身體還好嗎? 」
行駛得很順暢的車子突然發出刺耳的煞車聲,我往前一跌,又被安全帶死死地拉回來,勒得我噁心。
我轉過頭剛要問出聲,又變成了尖叫。
桑格重新踩下了油門,這次是狂飆,引擎聲在公路上長嘯。長髮糊了我一臉,風都變得刺骨起來。我這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失重的感覺,桑格是知道的。
他的下顎咬得很緊,聽著我的尖叫聲也沒鬆一點。
我從沒這麼清楚地體認到──
桑格恨我。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子終於在目的地海灘停下。
我踉踉蹌地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就到路邊吐了,臉色蒼白地緩了好一會,才發顫著抬起頭,桑格逆著光站在我面前,看不清神色。
「我爺爺死了。」他面無表情地說,「死前看的最後一則新聞,是你的緋聞。」
明明桑格才是那個站著的人,卻像是被全世界丟掉的小孩一樣。我站不起身。
只是怎麼也沒想通,我和桑格,兩個人原來這麼好,怎麼變成這樣了?
14
我以為我跟桑格和平分手。
沒有歇斯底里、沒有咬牙切齒,也許也是一種感情不深刻的展現。
我大學那會,舍友都知道我有個很帥很優秀的男友,可見過桑格的照片之後都失了聲,不知道怎麼替我嘆了口氣。我知道這什麼意思,倒不是說我不好,而是桑格他太好了。
好到,我常常覺得,他喜歡我比我喜歡他少很多,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而且,我們之間的差距太大了。
以至於我大二的時候,學校海選某部校園電視劇女主角的時候,我十分踴躍地就報名了。沒想到導演一眼就看中了我,說我的笑容有種不一樣的感染力。
我也沒多想。我想的就是能離桑格近一點。
萬一有天能當他的女主角了呢?
我準備等他生日的時候,再告訴他,給他個驚喜。
電視劇取景也是在我們學校,沒想到一上來就是吻戲,男主角的手剛好落到我頭髮上,我就聽見一聲壓著怒火的叫聲:“丁谷春!”
我轉過頭,就見著桑格站在人群裡,一眼就能看見他。桑格雖然說他會來找我,但其實一次都沒來過,結果一來就撞上個大的。驚喜瞬間變成了隱瞞。我心裡知道這下完了,忐忑了很久,NG 得導演都看不下去,讓我回去休息調整狀態。
我打了一張腹稿,怎麼和桑格解釋。
結果迎上的就是桑格冷冰冰的眼神,他說:“就這麼想火?”
像被一盆冰水潑了個激靈。
可能在桑格面前我沒心沒肺慣了,他也就不知道我也會難受,我眨了眨眼,把眼淚憋回去。說:「是。我想火。」
他轉身就回高鐵站了,我捨友她們不看好這段戀情是對的,我和桑格從一開始就是不對等的。我傳訊息給他,他又忙很少回。他的大學漂亮女生很多,每隔一段時間我就能收到他的追求者打來的挑釁電話。他的同學,嘴上不說,其實也覺得我配不上桑格。
後來沒想到我憑著這部劇紅了,忙的人成了我,忙通告、忙拍戲,很少有時間去糾纏桑格。
有時候我翻記錄才發現,上回聊天還是在兩週前。
有段時間,我被捲入緋聞中,其實是被推出來給人擋刀。
一連沒接到桑格幾通電話。
收到的最後一封簡訊是——「分手。」
只有兩個字。桑格把我全平台封鎖,再找不到他人。其實一開始,我進演藝圈,是為了離他近一點,不知道怎麼,越走越遠了。
15
原來緋聞那段時間,桑格爺爺剛好過世了。爺爺打過電話的,但隻字不提自己,只問我和桑格發生什麼事了,我又很多話要說,到出口的時候反而猶豫了,最後什麼都沒說。
總覺得那個小老頭還在慢慢煮茶,問我和桑格吃不吃紅糖雞蛋。桑格一般不吃,我一個人吃倆。
我剛吐過,歉內疚絞上我的心,總覺得我的小腹又開始痛了。
我抿了抿唇,說:“對不起。」
我為我當初沒能陪在桑格身邊抱歉,也為沒和爺爺解釋清楚抱歉。
他嗤笑一聲:“爺爺臥病在床,你緋聞登報,和男明星前後腳出飯店被拍到,頂客,你確實應該道歉。」
這種事情,最難辯解。公關結束後我打過電話給桑格解釋的,但已經錯過最好的時間了。
他也不想再聽了。
桑格頓了頓,看著蹲在地上因為難受縮成一團的我,眼神冷漠,什麼都沒再說轉過身了。
他沒看見我臉色已經蒼白得紙一樣。
我看著桑格的背影,突然有點慶幸,幸好桑格和我早就分手。
不然,說不准他前腳失去爺爺,後腳就得送走我了。
那樣,確實挺殘酷的。
16
攝影機面前,我至少還有點職業素養的,一低頭的功夫,笑容就又掛在臉上了。
桑格不在,不知道跑哪裡去了。
雖然桑格表現得對我有偏見,大家有點見風使舵,但架不住我人嘴甜又踏實勤快,忙前忙後搭著烤肉攤和帳篷,又有演喜劇的天份在身上,氣氛被我烘托得熱烘烘的。
苗苗說:「谷春這笑容真魔性啊,一笑我覺得自己養了個閨女。」
感覺冷淡她,就是虧待女兒一樣。
這也是為什麼我路人緣好的原因,要不是江絲雨跟我生病那回事,我現在指不定多火呢。
等到篝火生好了,天色已經墜入了絲絨藍。海風浮動,有音樂人拿著吉他就開始彈唱,挺治癒的。
有人沿著海邊的沙灘慢慢走回,海浪溫柔地打濕他的腳。
桑格回來了,還在我身旁坐下了。我的動作僵了僵,可他的面色平常,不知道想通了點什麼,一直困在他眉間的陰鬱散開了。他掏出一把貝殼,放在大家的面前:「一人一個,剛剛撿的。」
這些貝殼海螺都挺漂亮的,我心裡怕桑格又搞什麼幼稚行為針對我。
他最後才分給我,每人一個,剩下一疊都是我的。我詫異地看了看他,側顏在暗裡有點莫測,漫不經心的,看樣子是順手的。
有個影后姊姊掐了把我的臉,塞了幾把肉串在我手上:「當演員也不能瘦成這樣啊,小谷春。」
其實油膩膩的,我的胃養慣了,吃不下。
笑了,結果面前又多了幾盤菜。
江絲雨也會來事兒,給每個人都發了仙女棒,說是許願能靈。
大家都是在娛樂圈摸爬滾打過的人了,沒想到對這麼點小彩頭倒是挺熱衷。一個個在許願,什麼今年暴富新劇大火。連桑格都點了仙女棒,但沒聽清楚許的什麼願。
只有我支著腦袋,看著大家笑。
苗苗問我:“沒有願望嗎?”
營火跳躍,我看見每個人臉上都有喜悅,連桑格看我的眼神都柔和了。
我說:「那就希望大家都天天開心吧。」
天天開心。
別的,就沒有了。
17
看了海邊的夜空,第二天又在沙灘上瘋玩了一上午。有時候,歡樂也是需要天賦的,扮醜捧嘩這回事我最擅長了。
我給影後擋沙袋,頭被砸得有點懵。苗苗趁給我擦臉上沙子的時間,低聲和我說:「沒必要這麼拼,以現在的情況看,你一定能翻身。」
苗苗真好。
我眼裡有點熱,她低聲說:「之前那事,我在現場,知道怎麼回事。」我瞬間懂了,她說的是我被江絲雨誣陷那回事,她知道實情但沒辦法聲援。當時那下藥的大佬下令封鎖我,但她現在願意幫我,已經很好了。
我搖搖頭,眼睛亮亮的:「沒事。我不在意。」
我是真的蠻喜歡,帶給大家歡樂的感覺。
步行回車上的時候,大家都赤著腳踩在細沙上。我走著走著,腳底一痛,被玻璃渣扎到了,血液挺快地滴在沙灘上。
桑格離我最近,蹲下身捏住我的腳,查看著傷勢。大家看我不說話,以為我嚇著了。我突然出聲,指著不遠處,那裡有幾隻螃蟹招搖過市,我有點不可思議:「螃蟹真的是橫著走路的。」
大家:...
苗苗說:「丁谷春,你腦迴路有點清奇。」我才注意到,在我面前俯身的是桑格,這麼一會功夫,他連傷口都簡單處理了下。又轉過身,示意我跳到他背上去。受寵若驚過度,那可就是驚嚇了。
他有點不耐煩,低聲解釋:「除了我,別人都不合適。快點上來。」
在場其他男性,都是已婚,這樣說起來,確實他最合適。
我跳到他背上,感覺他有一瞬間的僵硬。
他走得很慢,環著他脖子的時候,恍惚裡回到了高考剛結束的那個夏天,空氣裡都是葡萄汽水的味道。我覺得喉間發苦,有些事和人,都回不去了。
18
車到半路的時候下雨了,大家都受了潮,一回別墅都跑去洗澡了。
晚餐時我來得晚,大家都已經落定,我對面剛好和江絲雨相對。這頓飯吃得有點奇怪,其他人都說自己不餓,動了沒倆筷子。只有我對面的江絲雨,艱難地往自己嘴裡送飯,只是五官亂飛,跟她演戲的時候有點像。
我肚子餓了,大口大口吃著飯。
到最後才發現,大家盯著我的眼神都有點怪異。久未開口的桑格頓了頓,才開口:“好吃嗎?”
江絲雨勉強地笑,點了點頭。
我才想起來問,茫然道:“誰做的?”
桑格溫和:“我。」
桑格做飯,記憶裡真的很難吃。
苗苗悶笑,大概是覺得我們三個真是奇葩。看到大家笑,我也垂著眼笑,說:「好吃啊,怎麼不好吃,吃了那麼多呢。」
至少這鹽重得,讓我嚐到一點味道了。
19
我到導演組想聯絡劉姐,我帶的藥不夠了,剛拿到手機走到隱蔽處。卻又聽見江絲雨在打電話,梨花帶雨的。
「宋總,我真沒想找別人,我一直跟著你的呀,怎麼會背你搞小動作呢。我參加這個綜藝,和桑格根本沒關係。之前我和桑格那通電話熱搜,也都是團隊炒作。」
「退出綜藝?我不想退出。你別為難我好嗎,宋總? 」
「我知道,我沒記恨你當初給我下藥那件事。都是情趣,誰讓那個丁谷春多管閒事了。」
那一聲宋總,千嬌百媚,宛轉回音。
大概是急了,都口不擇言了。
那江絲雨下藥,要送給的那位大佬就是宋總。沒想到兜兜轉轉,宋總還是成為了她的金主。當時要不是這位宋總下令封鎖我,我也不會涼得那麼快。
不過這兩年下來,這位宋總已經大不如前了。怪不得江絲雨要跑路,比起這位中年金主,人俊又如日中天的桑格,當然是最優破局法了。
我垂下眼,停止手機錄音鍵。
錄音完成。
20
江絲雨的態度轉變了。如果說她之前對桑格的態度還欲拒還迎,現在是明晃晃地示好。
先是自曝自己是桑格學妹,烘託了他們大學的美好生活;又是明里暗裡暗示,桑格電影節上是打給她的電話,但是她沒有接到。
這個架勢,看來她是真準備拋開她的金主,抱緊桑格這條金大腿了。
苗苗一直看不慣江絲雨,壓根不信這回事。
在飯桌上故意提起這回事,謙卑道:「桑總,那天電影節上,您打給誰的電話啊?方便露個底不? 」
桑格的眼皮一顫。
大家都沒期望得到他的回答,但他吐出了四個字:「今生摯愛。」
滿座嘩然。節目組導演滿意了,這期綜藝,必爆無疑。
苗苗的喉嚨緊了緊,小心翼翼地問:「桑導,那她在座嗎? 」
江絲雨的手都在顫,呼吸急促起來。
桑格垂下眼,沉默了一會兒,說:「在。」
江絲雨幾乎壓不住喜悅,捏著湯匙的手當啷一聲,掉進碗裡。網路小哥十分上道,對準了她的臉部和手部進行特寫,我都能想到後期加上什麼粉紅泡泡的彈幕了。
這部棋,算她走對了。
我鼻間一熱,感覺有東西湧出來了。我慌忙離席,衝到廁所。
鼻血滴在白色的洗手台裡,不是什麼特別好的徵兆。
門口有聲音,我以為是苗苗,摀著鼻子說:「不用管我,我沒事,就是上火了,等會就回去。」
聽到浴室的門被咔噠從裡面反扣上的聲音,我才發現不是苗苗,抬起頭,從鏡子裡看見我身後的桑格。
桑格打開水龍頭,伸出手把我手上的血洗乾淨,長睫垂著:「丁谷春。這幾年你不是忙著嫁豪門去了嗎?怎麼把自己過成這樣了? 」
我鼻間的血已經止住了。
我笑著說:「沒有啊。沒嫁豪門,我很認真地活下去。」
他的手有點用力,按得我發疼,桑格轉過頭來,眼角泛紅,一字一頓地問:「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你手上有針孔,你吸那些違法的東西了? 」我沉默了一會,當著他的面把頭上的假髮給揭了,笑著說:“不是。我生病了,生了兩年的病。」
他微微睜大眼,看著我赤裸難堪的頭顱,很久沒能說出話。
桑格臉上血色盡失,好像生病的是他一樣,壓著暴怒的聲音:「別笑了!丁谷春。」
我習慣笑了。
我從桑格手中抽回手。
也習慣沒有桑格的日子了。
21
別墅不遠處有福利院,是今天的行程,也算是呼籲社會關懷兒童。等這一站結束,大家都有幾天的假期放鬆放鬆,在此期間,錄製好的上半期綜藝也會播出。
我當時和經紀人簽的合約也就到此為止,接下去的錄製,我不會繼續參加了。
我畢竟剛出院沒幾個月,還要時時刻刻提防復發,能夠有這麼一個地方讓我重回大眾視野,我已經很滿足了。
這幾天,我也確實玩得挺開心的。
江絲雨的好名聲,有一半是靠做慈善來的,她的團隊經常炒作她獻愛心給福利院兒童。
福利院的院長親自來迎接的我們,看向的卻不是那些前輩,也不是江絲雨。她不認識那些演藝圈明星和大咖,直直地看向我:“是丁谷春女士嗎?”
我點點頭。
她微笑著說:「謝謝你之前的捐助,福利院的孩子們才能有這麼好的生活。」
周圍的人都看有異地看著我,我一時有點沒反應過來,想了想才意識到,這家福利院也許是我資助的其中一家。之前當演員驟然暴富,賺了挺多錢,不知道怎麼花,乾脆全都捐了,沒想到誤打誤撞今天給遇上了,我連忙擺擺手:「我之前也是福利院出來的,也算是補貼娘家了。」
這話還不如不說,大家更驚訝了。苗苗說:「我還以為谷春這麼好的性格,什麼都不記仇,整天笑嘻嘻的,得是千嬌萬寵寵出來的。」
我搔了搔頭:「也沒有吧,我就是在穀雨那個時節給我的院長撿到的。所以我才叫谷春。」
穀雨,是春天最後一個時節。
剛好萬物生長,生氣勃勃。
福利院裡的小孩都挺乖。江絲雨從剛聽到院長致謝開始就有點下不來台,現在乾脆躲一邊去了。她擔心這些孩子手沒輕沒重,扯壞她昂貴的衣服。
我靠著紫藤花長廊,在畫畫,身邊圍了一堆小孩,看我在白色的紙上填顏色。
「姐姐,天空為什麼是黃色的? 」
我本來想輸出一些大道理,什麼“天空沒有規定就是藍色的啦”,話到嘴邊還是說了實話:「因為姐姐不會畫畫。」
有人把我手中的畫板接了過去,手掌修長白皙,隱見青色血管。桑格美學確實很好,隨便描勾了幾筆,我畫得一塌糊塗的畫就被他妙手回春救了回來。桑格擅長隱藏情緒,剛剛浴室的失控已經消失不見,只有指尖還在微微顫抖。
“你明明和我說,你家庭美滿。」
我也有點不好意思,嘆了口氣:「那時候青春期,女孩子心思多,怕你覺得我可憐,就編著個謊話騙了你。沒想到你真信了。但我沒別的壞心思。」
他低聲問:“為什麼不來找我?”
是問我生病的事情,
我故作大方地聳聳肩,忍住酸澀:「那時候我們都分手好久了,我知道你很忙的。」
節目組的素材拍的差不多了,已經在準備收工了,也就意味著,快到離別的時候了。
我抿了抿唇,說:「抱歉。」
這或許是我和桑格見的最後一面了。他步子越邁越大,早就不是我跑兩步就能追上的距離了。
我做的後悔事其實不算多,但當時固執己見騷擾桑格算一樁:「很抱歉當初一直煩著你。要是再來一次,我一定不答應老師讓你跟我做同桌了。老師把我兩個都坑慘啦。要是沒有我打擾你,你高中生活肯定過得不錯。」
「談戀愛的時候,總覺得不公平,我喜歡你那麼多,你卻那麼小氣,只喜歡我那麼點,到後面不歡而散。其實,我們就只適合當朋友、當同學。我接第一部戲的時候,也就想離你近一點。沒想到你生氣了。我也是真的很抱歉,爺爺過世前還見著那樣的新聞。你可以告訴我,讓我跟他解釋的啊。」
桑格沉默聽了很久,這才開口:「我聯絡不上你。打不通電話、也進不去你身邊。」
要不說我和桑格真是緣分差呢,我火的時候他在籌備劇本、資金,他火的時候我早暫退圈養病。
這話到這裡,就說不下去了。
我想了想,還是祝福他:「喜歡的人要抓緊啊,不要讓她跑掉了。桑導,一直在頂峰吧。」
我從十七歲開始,就喜歡看人群中閃閃發光的桑格。
到我現在二十七歲,還是喜歡看他閃閃發光。
桑格,一直往前跑吧。
22
首期《最真實的 ta》播出了,反應不錯。這綜藝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劇本,主打的就是一個詞,真實。
意思就是,該剪、不該剪的都會剪進去。
例如江絲雨讓我拎箱子這回事、又比如她屢次臭臉差別對待這回事。我聽見江絲雨叮嚀過導演組剪輯的事情,沒想到人家壓根沒聽進去。她的風評翻了一半車,反倒是我吸了一波粉。
彈幕挺有意思的,連我和苗苗的 cp 都有人能磕。
「丁谷春一笑,我怎麼也跟著她開心,有種自己生娃了的錯覺。」
「我開心閨女回來啦,江絲雨陰陽人退! 」「丁谷春老鴇的事情沒道歉,江絲雨把她臉踩地上都是輕的! 」
其實當初江絲雨那回事,我一開始就解釋過,只是被那位宋總一直壓著,一手遮天。還好現在江絲雨為了桑格,算是跟那位宋總鬧掰了。
江絲雨的團隊,只好藉桑格來炒熱度轉移注意力,尤其是綜藝中桑格說自己喜歡的人就在場那句,都被盤包漿了。不過確實卓有成效,大家挺愛磕這種曠世奇戀。
直到從不發微博的桑格更新了狀態。
桑格 V:不熟,別蹭。
這波洗白操作算是人仰馬翻,特別是前段時間影展打電話那事,江絲雨團隊鋪天蓋地炒,網友都已經信以為真,沒想到只是單純蹭熱度。
這時候,網路上流傳出了一段完整的監控視頻,我如何救下江絲雨的,清清楚楚,多年真相終於大白。有很多知曉內情的圈內人紛紛轉發為我證明。她當時怎麼踩著我上位的,現在就是怎麼灰頭土臉地跌下來的。
江絲雨打過電話,聲音沙啞,聽不出原來的清脆:「丁谷春,你人那麼好,再幫幫我,你幫我說兩句話,我就不會那麼慘了。」
我沒說話,把電話掛斷了。
她當初怎麼保持沉默的,我現在也照樣奉還。順手還把上回江絲雨和她金主的錄音放了出去,算是錘上加錘。
兵敗如山倒,她的黑料越挖越多,不只挖出金主這回事,還有詐捐之類的,解約的解約,賠錢的賠錢,算是徹底在娛樂圈混不下去了。
23
去醫院複查前,我收到了幾大箱紙箱。我有點好奇地打開,都是桑格的東西,全都有關我。
像是打開了屬於他的時光書。
裡面有很多照片,有我和他的合照,也有我單人的。有張照片反面寫上了小煤碳三個字,我翻過去,果然是那年大一軍訓,我千里迢迢地去找桑格時被抓拍的。青春無敵,眼睛亮閃閃的。
有我和桑格爺爺的合照,和他的合照很少。
再往後面,收藏的都是我出道後的寫真和 CD,就算我們已經分手了,桑格還在蒐集我的照片,好像這樣就能參與我的人生一樣。
桑格的日記都在裡面,一個陰鬱孤僻的少年是怎麼把一個女孩藏進心裡的。但他有很多東西都不懂。
那時,我們都年少。
有一本書,全書都是空白,只寫了一句話——「十七歲這年,一朵向陽花蓬勃闖進我的生命。像是一場遲到滂沱的春雨,經年不歇,萬物萌發”。
東西太多,我一下子看不完。還是先去了醫院複查,結果和我隱隱感覺的一樣,很糟糕,癌症復發還轉移了。
我又住進了醫院,但現在我有很多東西打發時間了。
很久都沒聽見桑格的消息,我以為他去為了新電影的事情忙碌了,沒想到他開了發表會,宣布了退圈。記者問他歸期何期,桑格消瘦了不少,抬起眼說:「我的唯一女主角在醫院裡,她什麼時候好,我什麼時候回來。」
鬼才導演桑格在巔峰時,急流勇退,算是把輿論點炸了。
順著之前綜藝裡、訪談裡的話,又根據知情人爆料,終於順藤摸瓜出我來。桑格丁谷春兩個名字,掛在一起討論了很久。桑格消失這段時間,給我請國外專家去了。
天天守在我的床前,有時候我半夜睡醒了,還看見他疲紅著眼盯著我,像是怕我一不留神就沒了。我後知後覺地想到,桑格爺爺也是纏綿病榻才死去。
他那時的難過,又要經歷一遍。
我就勸他:「桑格,往前看啊。」
他把眼睛埋進我瘦弱的手心裡,有溫熱的液體盈出,他啞澀道:「走不了了,被困住了。再往前不了了。」
我在網路上刷到粉絲做的出道集錦視頻,從我還是一個新人開始,到後來綜藝裡,年歲癒長笑容卻沒變。大家都知道我生病了,所以看綜藝裡剪輯出來的台詞格外傷感。
影片裡我口氣猖獗:「我感悟生命去了,現在給我一個瀕死的角色,我下回能和桑導一起去洛杉磯領獎。」
我味覺失靈:「桑導做的飯挺好吃的啊。」
影片最後一幕落在海灘邊,篝火印在我白皙的臉上,我安靜地說:“我自己沒什麼願望。要許的話,就祝大家天天開心吧。」
大家,天天開心。
到這裡結束。
我的老粉新粉連帶著路人都哭,大概是知道我人之將死,全網無黑粉。
我意識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有天突然很想吃橘子,就像畢業那年我和桑格說,我要喝葡萄汽水一樣,
桑格定定地看著我,幾乎是乞求我說:「好,我去買。你別睡著,你等等我。」
我點點頭。
我知道他跑得很快,但我真的有點等不住了。慢慢地掏出手機,撥打了那通我一直沒打通的電話。
鈴聲剛響,就被接起來了。
桑格的聲音氣喘吁籲,帶了點不知為何的焦急喝心慌,透過聽筒傳出來:「谷春,我就快回來了。」
後面的話,我就都再也聽不清楚了。
我好睏,閉上了眼睛。
好像看見了十七歲的桑格,他就在我左手側,伸出手就能碰到。
他兇巴巴的。
桑格說:
「丁谷春,別看我,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