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妹生日宴會當天,烏家太子爺來幫她撐場面。
把紅酒當眾倒在我的頭上。
他問:“後悔了嗎?”
我按著不舒服的心臟,低眉順眼:「沒後悔。」
我一直都沒後悔,當初和他分手。
1
紀家小公主紀寧的二十歲生日宴會,時間還沒到點,人都已經到得差不多了。
別墅的宴會廳裝飾成童話色,紀寧戴王冠、穿粉禮裙,像個真正的公主穿梭來去。
紀家不算是頂級豪門,但寵紀寧是一等一的。
紀父紀母陪她應酬,歡樂溫馨。
我坐在安靜的角落裡,身邊來去不知。
有人注意到我面生,笑著詢問說:「你是紀寧的同學嗎?滬市之前的宴會沒見過你?”
我抬起頭。
看著那人的眼睛,慢吞吞道:“我是紀冉。」
我也姓紀。
2
對話一下就僵冷下來。
紀家有兩個女兒。
紀寧是我的繼妹,優秀耀眼,受盡寵愛。
但我是紀冉,大學都沒上。
待遇天差地別。
滬圈裡都知道,紀家原配的大女兒紀冉,小時候很頑劣霸道,據說有次差點把繼妹的眼睛戳瞎了。
後來被送到水鄉外婆家養了一段時間,很少露面人前。
沒想到今天出現在紀寧二十歲生日宴上。
聽了我名字之後,眼前的人變臉很快,冷淡丟下了一句“不早說”,轉身就走。消息是很靈通的,周圍一下就都知道了我的身份。
打量的眼光不時傳來,竊笑聲不斷。
某種意義上,我也算是紀寧生日宴上的焦點。
屬於看料的那種。
3
生日宴會的時間早就到了,儀式卻一直沒開始。
紀寧一直在宴會廳門口張望,眼神顧盼飛揚。
宴中有人已經有異議了,紀父一個個笑呵呵地安撫。
他們在等人。
下一秒,紀寧的眼睛就亮起來了,提著粉紅色的裙子湊上前。
黑色的西裝,額發被梳起,他露出的眉眼如疏星,皮膚偏白,懶散而陰鬱。
和我記憶裡的,差不了多少。
滬圈太子爺,烏元。
身後七、八個保鑣跟著,排場挺大的。
宴會廳裡的吸氣聲此起彼伏。
烏元之前身子不好,還去水鄉靜養過。聽說脾氣還不好,陰晴不定的,再高端的宴會都不會去。
沒想到現在竟然來了一個小小的紀家生日宴。
「紀家真是養了個好女兒,連烏元都來幫她撐場面了。」
「你看角落裡那個沒,是她姐姐紀冉,鄉下養大的就是沒教養。」
「聽說烏家最近在籌辦訂婚宴,紀寧原來就是那個秘而不宣的未婚妻? 」
周遭議論紛紛。
我抬起眼,剛好和烏元狹長的眼睛對上,有些意外。我沒預期會在這樣的場合和他碰面。
想了想,還是平和地彎起唇笑了下。
目光一觸而過。
烏元沉下眉眼,神情冷淡難看。他別過頭,嗤笑了一聲。
4
雖然這是紀寧的生日宴,但全場的目光都跟著烏元走。
得虧他大駕光臨,不少頂級豪門都特地送禮、派人來慶祝紀寧的生日。
紀家人臉上的笑聲沒停下來過。
紀寧的生日蛋糕很漂亮,我小心地吃著奶油。
卻突然想起來。
有一年在水鄉的外婆家,有個狹長眼的少年,也青澀地做過蛋糕。
我感覺周圍都安靜了下來。
抬起眼,正見到烏元站在我的面前,我得仰著頭看他。
紀寧一直跟在他身邊,輕輕地扯著烏元的袖子,聲音清甜:
「阿元,算了,都是以前的事了,姐姐也沒真戳瞎我的眼睛,只是留了道疤而已。」
紀寧的眉眼像小鹿剔透,唯一的缺憾是眼下有一公分的疤痕。稍微跟紀家有點關係的人都知道,這是我幹的。
烏元狹長的眼眸低垂,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他替別人撐腰來了。
我沒出聲,像預設。
他從服務生的托盤裡,指骨勾住高腳杯底,抬起手,眾目睽睽之下,將裡頭的紅酒都傾倒在我的頭上。高腳杯被他丟到地上,碎聲清脆。
烏元冷淡地問:“後悔了嗎?”
酒水刺痛眼睫,沿著臉頰往下落。
我按著不舒服的心臟,低眉順眼,甚至還笑了一下:「沒後悔。」
「重來一次,我所有的選擇都不會改變。」
我沒後悔的事情。
沒後悔當初反抗時劃傷紀寧的眼睛。
沒後悔當初被送到水鄉時遇見養病的烏元。
也沒後悔離開時跟他分手。就算現在知道他是烏家太子爺,答案也是一樣。
5
「你別後悔。」
我離開水鄉那天,和烏元分手時,他是這麼陰鬱著臉說的。一捧山茶花散在地上。
我說,我不後悔。我不往回看的。
烏元沒說話。挺平靜的。
等我坐上車,他叩著車窗、追著車,聲音沙啞,我才感受到他情緒的決堤。
烏元一遍遍地喊我的名字,我也沒回頭。
那天下雨,司機說烏元跌倒了,再追不上來了。
我看著落在車窗上的雨,我剛剛看見他哭了。
多驕傲的少年,露出這麼難堪的乞求模樣,卻沒得到一絲回應。
我想。
他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
真是令人遺憾的初戀。
6
我從往事夢中驚醒,已經是半夜時分了。
紀寧的生日宴會應該還在繼續,我卻因為烏元的難堪,只好提前離場。
想必不用多久,圈裡就都知道烏家太子爺為愛出頭,懲治惡毒繼姊的故事了。
手機有未知號碼進來。
我掛斷了三次,仍然堅持不懈,只好接通。
聽筒那邊,很久沒有聲音。
窗外細雨綿綿。
我耐心告罄的前一秒,我聽見了烏元平靜的聲音。
他說:
「紀冉。」「你要怎麼樣才會愛我? 」
你是不是。
從來沒一點喜歡我。
我怔住,還沒想好自己怎麼回答,電話卻已經被猛地掐斷了。
像是電話那端的人突然回神,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烏元也許喝醉了,也許打錯電話了,我想。沒誰比我更清楚,他是怎樣的人。我那麼不留情面地跟他分了手,他是絕對不可能還喜歡我的。
我下床,吃了兩顆藥,看著窗外的風雨,突然有點想烏元了。
就是,很想念十七歲的他。
7
我睡到第二天上午才離開紀家,其實我早已不住在紀家。
這次紀寧生日宴會,她卻非要我回來,我現在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是為了向我炫耀她過得有多好。
和小時候一個德行。她是繼母帶過來的孩子,是紀家的繼女,但是紀父紀天凌一直很喜歡她。小孩子總是怕自己的關愛被搶走,從第一面起,她就看不順眼我。
沒想到現在還是這樣。
昨天的生日宴會結束得很晚,好在紀家的客房夠多,很多人都看在烏元的面子上留到了現在才走。
別墅大門口紀寧正在送客。
一堆女孩子簇擁著她,大概是她的同學,說話的聲音不算小。
「昨晚烏家那個少爺,但帥啊,就是他一下就走了,我都不敢多看他。」
「聽說烏元從不參加宴會的,這次專門為你來的,寧寧,你瞞得我們好苦啊。」
紀寧心情很好,眉梢都帶著喜色。
這邊都是半山別墅,我沒有開車來,搭計程車也不方便,我預備走到山下搭公車,背後卻傳來紀寧她們的竊竊私語。
她們問紀寧:「寧寧,那是你繼姊嗎?一看就是沒上過學的太妹,怪不得能幹出那種事。」
「她就是嫉妒你,嫉妒你朋友多、長得可愛,受盡寵愛。她什麼都沒有,只是個可憐蟲。」
我置若罔聞,仍然平和地往前走。
卻覺得周圍都安靜下來,紀寧被朋友起哄地往前推了一把。
我如有所感地抬眼,果然看見門口夏風呼嘯而至,烏元正從摩托車上下來,長腿、窄腰、狹長眼。他必然是耀眼的,但我也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視線。紀寧已經被朋友推擠著往前幾步,紅著臉矜持在原地。
我往前走,迎面正撞上烏元。
距離不遠,他站在原地,像是在等待什麼。
我朝他走過去,一步兩步三步,不意瞥見他垂在腿側的手,因用力而筋絡發白,近乎緊張。
他屏住呼吸,然而在下一瞬,我不過是與他擦肩而過。
已經走出去好幾步了,我甚至都已经听见纪宁开心地叫乌元的名字。
烏元卻突然出聲,只是兩個字:「道歉。」
我停下腳步,回首看去。
烏元對著那群女生,垂著眼漫不經心地重複:「給紀冉道歉。」
紀寧和她的朋友愣住了,臉刷一下全紅了,但卻沒敢再反駁,對不起說得很快。除了紀寧,她咬著唇面色,錯愕地看著我。
我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烏元是為了剛剛她們罵我的事情出頭,我搖頭制止:「不用了,我不在乎。」
我沒騙他,我很多事情都不在乎,包括紀家人對我的態度。如果不是很久沒看過媽媽曾經住過的紀家,我這次也是不會回來的。
烏元卻側過頭來,面色陰鬱、很輕地問:「紀冉,那你在乎什麼?我潑你紅酒、她們當著面這麼羞辱你,這些你都不在乎,你在乎什麼? 」
我怔住了,未發一言。
安靜地想了會,道:「我沒有在乎的東西了。」
從前是媽媽,後來是外婆。後來她們都離開我了。
我在尋找,一直在尋找。一定會有什麼,讓我感覺鮮活。
8
我沿著公路往山下走,兩邊樹蔭繁盛。
紀寧也沒想到,自己風光無限的生日晚餐,最後收場竟然這麼下不來台。大家有點糊塗,為什麼昨天烏元要為紀寧撐腰,今天和她一副生人莫進的樣子。
只能說烏家這位少爺,性情確實是陰晴不定。
我也沒多留,按著原來的打算,慢慢地下山去了。卻聽見有引擎轟鳴聲,烏元騎著摩托車從我身邊呼嘯而過,聲音吵得我耳朵疼,很快連背影都看不見了。
我低著頭慢慢走路,早上沒吃飯,現在有點低血糖,就停下腳步蹲在地上休息一會兒,陽光從我身上照過,留在地上一個小小的影子。
過了一會,摩托車卻去而復返,他停在我邊上,於是地上的影子成了兩個。
烏元俯身伸出手,那是兩個奶糖。掌心紋路清晰,金色的塵埃在光裡浮動。
他說:“你的糖。」
我抬起頭,脫口而出一句話:“你心臟不好,怎麼還騎摩托車? 」
烏元的臉色驟然難看起來,很輕賤難堪地笑了一下,目光黑沉沉的:「紀冉,託你的福,我的病好了,沒人會一直想當個半殘廢。那麼痛、那麼危險的手術,想著你的嘲諷,我硬生生熬過來了。」
9
和烏元的認識是意外。
分手也是。
我住在水鄉的外婆家,邁過流水石橋,對面有漂亮的江南小庭院。那時我還時常好奇,知道那裡住進了新的少年。白牆低矮,芭蕉出牆,我踮著腳往院中探,正見一個狹長眼的少年蹙眉看著我。
他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只是氣色有點不好,手腕上的黑色手環在響。
烏元並不是個好接近的人,還喜歡陰陽怪氣,但我有些缺朋友。他脾氣不好,但笑起來很好看。
只是笑的少。
我想讓他多笑一下。
所以我帶他看茶山,告訴他哪裡的白山茶最剔透;在山澗裡一起看過夜晚的螢火蟲,淌過初春剛融化的溪水。
從初見開始,到後來,他手腕上都戴著黑色的手環。
他偷親我的時候會響,牽著我的手的時候會響,奔跑的時候,也會響。他沒有什麼不同。
烏元只是一個比別的人,都要喜歡我的人。
直到夏天開始的那個晚上,我只是帶他去山頂看了日落,霞光漫天,約定好夏末去採蓮子,回來時還沒走到鎮子裡,他就昏倒了,安靜地閉著眼睛,像童話裡不耐煩的沉睡王子,只有手腕上的手環一直在鳴叫。
我才知道,原來,那是一隻心率手環。烏元的心臟不好,手環每一次鳴叫,都是在預警。
他是何等自卑又驕傲的少年,不肯告訴我一分他的缺憾。
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打量我的神情,我想想我當時怎麼跟他說的,我說:「烏元,我要離開這裡了。離開水鄉了。」
他看了我很久,啞澀開口:「去哪裡,我陪你。」
我耐心地回答:「我們以後不能在一起了,你不用陪我,我們不合適。」
“哪裡不合適?”
話已經說到這份上了,他卻仍然纏著不放,我只好坦白:“你在生病,可我不喜歡你的病。」
烏元攥著我的手,用力得發疼。他不是會道歉的人,卻垂著眼,艱難地和我說:「如果是怪我沒有事先告訴你,這是我的錯。我不要你的同情,想讓你覺得,我和你是一樣的。」我一點一點把手給抽出來,平靜地看著他,說:「如果你一開始就跟我說有心臟病,那么我甚至不会来认识你。」
如果我早知你有這般缺陷,我寧可從未因好奇而接近你。
他臉色煞白一片。
那年的夏天,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10
我知烏元心中有不平,所以重逢時他把紅酒倒在我頭上,我並未生氣,但更多的感情理應是沒有了。
但現在烏元已經好了,卻仍然輕賤自嘲。那句自己是殘廢的話,像麥芒一樣輕微地在我心上紮了一下。
不痛,但會酸澀得想要流淚。
公路上、繁樹下、摩托車旁,我是這樣對我久別重逢的男孩說的,
第一句是:“對不起。」
對不起我未曾婉轉、未曾寬容,就這樣說出了分手理由,雖則真實,難免傷人。
第二句是:“恭喜你。」
恭喜你久病痊癒,恭喜你,也許真的找到了喜歡的人。就算是紀寧,只要你喜歡,我都祝福你。
但往事一場,不必過多糾結,烏元俯下身,把手中的糖放進我的手中,一字一頓,冷笑說:
“我不接受。紀冉,你聽清楚了嗎? 」
11
我的人生分成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在童年時期,家庭和睦,算得上圓滿,美中不足的是媽媽常年臥病在床,但她是我見過最溫柔、最好的女人。
第二部分,在少女時期,媽媽因病過世後,爸爸重組了家庭,繼母和繼妹都不喜歡我,針鋒相對、雞飛狗跳,最後以我被送到水鄉的外婆家為結局。同年,我不再叫紀天凌爸爸。也是在水鄉,外婆發病去世,我又遇見了烏元。
第三部分,離開水鄉後到現在。我一直都沒回過紀家,後來和朋友合夥開了一家畫廊。起步艱難,但現在已經步入正軌。
我拿著筆想畫畫,卻失神,久久落不下第一筆。我接了個電話,是合夥人打來的,她只說了一句話。
「紀冉,畫廊裡出了點事。」
畫廊最近新策劃了一場展,正是忙的時候。
我放下畫具就出門了。
合夥人是我當初一起學畫畫的學姐,我也一直喊她音姐。她的語氣很鎮定,但背景有點吵雜,像出了什麼亂子。還好和畫廊距離不遠,我很快的就趕到了現場。
學姐被幾個看展的年輕女孩圍著,面對情緒化的指責與質疑,她仍然能保持著微笑和體面。我放慢了腳步,才發現為什麼我覺得這幾個女孩眼熟,因為在紀家見過。紀寧赫然也在其中。
她們背後的灰色牆上,高懸著一幅巨大的白山茶的油畫。
紀寧指著牆上的油畫,發難:「你們畫廊怎麼敢展出假畫?R 小姐已經很久沒畫過畫了,行內的人都知道她去治病了,就算她寄賣畫作,怎麼可能放在你們這麼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畫廊。筆法風格和她以前的作品截然不同,果然是紀冉的作風,弄虛作假! 」
我垂眼聽到最後一句,才陡然明白,紀寧這是沖我來的,不然也不會這麼巧出現在這裡。
音學姐已經看見我了,朝我笑了笑。
紀寧轉過頭來,難得的姊妹情深:「紀冉姐,家裡要是知道你用假畫來做噱頭,會對你徹底失望的。今天來了好幾位有名的藏畫家,你還是先把這畫都取下來吧,紀家的臉會很難堪的。」
音學姐大概是看在她跟我姓同一個紀的份上,才不讓保全趕她出去,而是留給我決定。
這邊動靜鬧得不小,很多人都駐足皺眉觀看。
我靜靜地看了紀寧一會,平靜地開口:“這是我的畫。」
這話一出,紀寧的朋友先嗤笑出來:「你的畫?你甚至連大學都沒上過,高中都是在那個破鎮子上的,可能大專都考不上吧,就算這是幅假畫,也不是你能畫出來的。」
「我就是 R。」我說。
並不因為她們的無禮惱怒。
果然看見紀寧的朋友笑得更開心了,只有紀寧,笑容僵在嘴角,也許是突然意識到,R 是冉的首字母。
沒有誰比她更知道,她年幼時,曾撕毀的我的畫是多麼絢爛而靈氣。
像佐證一般,有賞畫已久的人上前一步,我已經認出他,是一名業內很權威的藏畫家,之前有交流,他伸出手,朝我溫和地笑了下:「R 小姐,好久不見。」
他看似敘舊,不過側面證實我所言非虛。
我跟他打完招呼,才有時間回頭看紀寧和她的朋友們,她們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滿臉不可置信。我耐心地解釋道:「今天畫廊的展覽是會員制邀請的,我記得並沒有給你們發邀請函,音學姐,麻煩叫一下保全吧。」
12
紀寧她們都被趕走了,我留下來幫音學姊的忙。
音學姐揶揄我:「學妹,你還怪低調的,連你繼妹都不知道你的畫這麼出名。」
我只是搖搖頭說:「沒必要。」
很多東西我不在乎,所以沒必要。紀家認為我沒上過大學丟人,但我要學的東西早就已經跟老師學完了,所以沒必要;紀寧總是來招惹我找存在感,我不生氣,因為沒必要。
那什麼東西是必要的?我不知道。
夜幕漸漸深沉的時候,畫廊裡的人已經少很多。那幅巨大的山茶花油畫還掛著,下頭卻有人在那裡靜靜地站著,卻不是看油畫,而是在看下面的作者署名,右。
烏元轉過身來,這次再也沒說話,表情很冷淡,和再陌生不過的人一樣。
他和我擦肩而過,沒說一句話。
也許是他想起那年江南雨季,他捧著山茶花追逐少女,可惜,她沒回頭、也沒有心軟。
13
最近的宴會趕趟了。
我前腳剛參加完紀寧的生日宴會,後腳踏進了烏氏莊園的聲色犬馬之中。
我並不是很熱衷於這樣的場合。但是烏大少爺在畫廊的展上一口氣拍下許多畫作,其中也包括那副山茶花,音學姐有事走不開,只能我親自帶著人送過去。
音學姐說,這陣子忙完,給我放個假,想去哪裡去哪。
原本一路暢通無阻,畫交接完了,但出來的時候遇到一些問題。
我撞見花園中紀寧和烏元在一起,紀寧啜泣著說:「阿元,我生日那天,你明明還專門來參加,還為我出頭教訓了紀冉,為什麼轉眼間就騎摩托車追她,還買了她那個小畫廊那麼多的畫?你也被紀冉的表面給矇騙了嗎?阿元,她之前都差點戳瞎我的眼睛的,你知道她是多麼惡劣的一個人。她不會像我一樣喜歡你的。」
烏元神色淡淡的,漫不經心地問:「如果,我有心臟病,你還會喜歡我嗎? 」
紀寧甚至都沒遲疑:「當然。不管你什麼樣子,我都會喜歡你的。」
烏元笑了一下:“那很可惜。我就喜歡那種,一聽到我有病,就跟我分手的那種人。」
他厭惡地看了一眼被碰到的袖角,轉身就往邊上的人群宴中走去。
燈火流麗之下,他已經走出去好遠,卻突然轉身,聲音並不低,大多數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烏元的手插進褲袋裡,眉眼低沉:「還有,我來你的生日宴,不是為了給你撐腰,只是忍不住想見,我那該死的前女友──紀冉。」
紀寧面色慘白,失聲道:「可是阿元,你知道紀冉是什麼樣的人嗎?她來自哪裡?她都不是紀家的人。」
我是什麼樣的人?
紀寧在十四歲就告訴了我答案。
那時候媽媽已經過世兩年,紀天凌重組了家庭,可惜繼母不是很喜歡我,她帶來的小孩也不喜歡我。爸爸對紀寧很好,比我好。他給我的愛少到吝嗇。
我有一本畫集,裡頭畫的都是媽媽,我遠比所有人都想念她。但紀寧趁我不在,用剪刀剪碎了畫集,得意洋洋:「紀冉,爸爸都跟我說了,你是領養來的孩子。你看,你媽媽有心臟病,你外婆也有心臟病,只有你沒有。」
我奪過畫集,剪刀劃破她眼下,我被送去了水鄉的外婆家。我一直不肯相信她說的話,後來才發現,童言無忌往往說的都是真話。
我今日來送畫,原本並未預期和她碰面。事到如今,卻喊了聲她的名字:「紀寧。」
她轉過頭來。
“你想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嗎? 「我點了根煙,眉眼倦懶,「一個重組家庭裡被寵壞的愚蠢女孩。天分不高,即使再學十輩子美術,你也永遠趕不上我的天賦,所以你嫉妒地剪毀我的畫集;你庸俗功利,你當然會愛烏元,只要他是烏家的繼承人,你就會毫不猶豫地愛他。你迫不及待地想要向我展示你的幸福,可是你知道我看見什麼嗎?我看見一塊被蒼蠅圍滿的腐爛麵包,但你卻還在享受炫耀她們的奉承叮咬。」我聲音並未放大,卻在夜幕之下十分明晰,驚詬圍觀的諸人,竟然鴉雀無聲。
紀寧尖叫一聲,顫動著雙唇。
如果當眾被扒光般羞辱赤裸。
我淡淡地說:「是啊,你沒猜錯,我一直看不上你。」
14
我從烏家出來已經是晚上七點了。
開車去了一家私人診所,和熟悉的心理醫生聊一聊,也許有利於遺忘我今天被挑起的往事。
等出來的時候,城市已經陷入了一片寂靜之中,這裡的夜晚沒有星星,沒有螢火。階下停了一輛純黑色的摩托車,烏元的面色很不好,壓著情緒在問:「大晚上的,你跑這裡來幹什麼? 」
月涼如水,浸透台階。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安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烏元。我知道你買走那些畫、試圖惹怒我、給我解圍,都是婉轉或直接的試探。但是,到此為止吧。」
烏元仰起頭,抿著唇,臉上血色盡失,他問:「為什麼。」
他幾乎是,丟掉所有尊嚴,扯出一抹笑容:「紀冉,我不是跟你說過,我的病治好了嗎? 」
如果,你曾經愛我。
如果,你因為我的缺陷離開我。
但我現在已經填滿缺損,你還能不能回頭,重新再愛我一次。
我搖了搖頭,聲音很平靜:
「你的病好了,但我生病了。」
15
小孩總是會有奇怪的念頭。
我永遠記得紀寧的那句話:「紀冉,你是領養來的孩子。你看,你媽媽有心臟病,你外婆也有心臟病,只有你沒有。」
我不會明白,為什麼只是替媽媽畫了張畫,為什麼她就安靜地睡著了,永遠不會醒來;我不會釋懷,我只是出門採了新生的茶葉,回來時就看見外婆閉上了眼睛。
健康,會是一種罪嗎?
也許真是這樣的。
我有時候希望自己有心臟病,至少能夠自欺欺人,我是媽媽的孩子。可我不是。
外婆也去世後的兩年,我一個人住在外婆留下來的老房子裡,陰差陽錯認識了烏元。認識他很開心,喜歡他也很開心,他是那樣讓人感動的少年。但他心臟不好。
總有一天,他會和媽媽、外婆一樣,離開我。我喜歡他那麼多,為什麼他也會成為我的刑罰呢?我不明白。
我評價紀寧的時候多不留情面啊,但我自己又高尚到哪裡去,我是那麼自私怯懦的一個人。分手時候,我說的話並非作偽,如果早知道他有這個病,我寧肯未曾認識他。
多傷人,多麼真實。
我多難堪的一張面容。
我對他懷有很深的愧疚。
後來我的憂鬱情緒軀體化,常常會幻覺心臟不適,嚴重的時候甚至有兩年拿不了畫筆。健康會是罪嗎?那我來贖罪了。
16
自從我直截了當地和烏元坦白之後,生活又恢復了從前的平靜。
我一直很相信公平這個字眼,他生病我走,我生病他了斷,本來就是一樁很平等的事情。
音學姐給我放了個長假,我買了一張船票、辦了簽證,不知道目的地在哪裡,人生宛轉前行,也許處處都是歸途。
我去畫廊最後看一眼,沒想到裡頭的工作人員還幫我準備了驚喜。
燭光亮起、絲帶吹下的那一瞬間,我才意識到,原來又是我一年生日了。
音學姐小心捧著蛋糕出現。
蛋糕挺特別的,不像是店裡訂製的,隱約有點熟悉。
吃到嘴裡的那一刻,音學姊擁抱了我一下:「冉冉學妹!生日快樂!出去散散心吧。」
也是那一瞬間,我才想起來,這個蛋糕的味道為何如此熟悉。
究竟是在哪一年,在溫情的水鄉,養尊處優的大少爺親自洗手做羹堯,做了個一樣的蛋糕出來,兇巴巴地威脅我說,不准說不好吃。
他側過頭,耳垂通紅。我沒忍住,親在了他的臉頰上。
曾幾何時,曾幾何時。
我問音學姊:“他人呢?”
學姐說:“他沒來。」
故事的開頭和結尾都有蛋糕,也算是善始善終。
17
登船當天,我在海岸邊遠眺,海上的大霧一直被吹到岸上來。我迴轉過身,不過看見烏元從霧色中而來。
海風吹起我的鬢發,我說:“你來送行我嗎?”
我很不合時宜地想起哪年看的一部電影, 裡面有句台詞,一直盤旋心頭——「如果船票有多一張, 你會不會跟我走。」
但我沒開口。
烏元站在我面前, 狹長的眼睛看了我很久, 我以為他要告別, 結果長臂一伸, 很用力扣著我的後腦勺,把我壓在他的頸窩裡,咬牙切齒:「沒有送行, 沒有離別, 我和你一起走。」
我怔住了,眼睛有點酸。
他說:「你再敢丟下我一個人, 你就死定了。你聽我說,過去的事都過去了,紀冉, 你給我好好的。想畫畫就畫畫,想旅遊就旅遊,想懷念就懷念, 你是被我選中的小孩, 怎麼樣都會有嘉獎。」
我是被遺棄的孩子, 但我是被媽媽選的小孩, 我是值得被愛的。
「往前看, 紀冉。」
“我陪你,紀冉。」
大霧被風吹盡, 海面遼闊湛藍。
航行的路竟然漸漸明晰起來。
我聽見自己的回答,我說: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