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尋十三年,我找到了幼時失散的兄長。
在我後宮的男寵堆裡。
我有點後悔。
早知道,之前該多寵寵他的。
1
獠牙送來密信的時候,我正把將息按在榻上,用刀在他胸口刻字。
那是個“魅”字,我的名字,在心臟的位置。
黑金鎖鏈緊緊纏著他的頸部和雙手,刀尖在他身上劃出道道血痕,襯得他的皮膚冷白刺目。
像沁了冰的白瓷。
血濺到了我的面具上,又滴進了我眼裡。
透過那血光,將息蒼白的臉色難得地染上了一抹紅暈,顯得愈發撩人了。
我捏過他的下巴,逼他直視我:「既刺了字,你便是我的奴才,奴才對主子是什麼規矩,應該不用我再教你了。」
将息死死地咬紧牙,額面上都沁了一層汗,卻只蹦出幾個字來:「妖女,你不如直接殺了我。」
我不怒反笑,拿刀尖挑起他的衣襟,露出一片雪白來。
「殺了你多沒意思,倒是殺你的父母親族,再看你的反應,相當有趣。
「可惜,殺光了。」
将息的眼瞳里迸裂出更汹涌的恨意来。
他被我納入府中也有一年多了,我男寵眾多,並不是時時都能記起他。
樂時對酒當歌,美人在懷才不會掃興,也只有怒了、倦了,才會來他這裡找晦氣,發洩一下。
論容貌氣度,將息都不是頂尖的,但論倔強,他能排第一。
策馬飛奔總有厭的時候,調教烈馬才更有成就感。
正因為這個,我才會在滿是血污的詔獄中,一眼看中了他。
我瞇起眼睛,冷笑道:「你不從倒也無妨,只是你未婚妻那擅琴的美人指,怕是又要落一根了。」
将息霎时像被点中了穴道,停止了掙扎。
片刻後,他眼中蔓延出如水般的絕望。
「楚魅,你根本沒有人性。」
我笑了。
「人性?那是什麼?能替我加官晉爵,还是能许我富贵一生?」
說罷,我俯下身去,想要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
獠牙就在這時一腳踹開了大門。
2
被打斷好事,我怒不可遏。
但看到獠牙手中帶有專屬印記的密信,我霎時丟開了將息。
血染了滿手,我特地拿帕子細細地擦乾淨了,才接過信來。
心臟跳如擂鼓,抑制不止,畢竟這信裡的消息,我已經等了十三年頭。
揭開火漆,裡面只有薄薄一張紙,上書幾行小字。
「楚魅,本名將媚兒。
「生父為前左司員外郎將鶴群,生母為將鶴群正室林詠芝,均已身故。
「遺一兄長,呼喚將息,囚於楚使府中。」
我反复地看了数遍,幾乎要把那信紙搓出火來。
半晌,我看向榻上的將息。
他似乎已經放棄了,眼裡回歸了淡漠與平靜,只攥得青筋暴起的雙手流露出他的仇恨與怨憤。
像一把燎原火,想燒個萬骨枯。
「你……有妹妹嗎?」我遲疑地問。
「有一個,幼時家貧,被父親賣了。「將息怔了怔,隨即嘲諷地笑了,「怎麼,你囚了賀蘭還不滿意,连我失散的幺妹也不放过吗?」
我并未搭他的话,又問:「你妹妹,叫什么?多大年纪?」
将息却已失了耐性,破罐子破摔似的坐起身。
「我絕不會讓你去害我妹妹,你說得對,既然已經做了你的玩物,再掙扎屬實矯情了。
「我這就來伺候主人。」
他向我伸出手,似是要來解我外衫。
「别碰我!」
我猛地一推,冷不防地就從榻榻地跌了下去,摔了個四腳朝天。
在將息驚愕的目光中,我跳起來,像火燒屁股一般,飛快地逃了。
3
我把自己關在臥室裡,對著銅鏡摘下了面具。
當年受封時,怕我一屆女流威儀不足,玄帝賞了我這副銀色面具。
自戴上之後,多年來,再沒人見過我的真容。
就算是陪我過夜的男寵。鏡子裡的女人蒼白瘦削,眼下帶著經年不散的陰影,看起來有種病態的陰鷙。
我未曾認真地端詳過將息的樣貌,現在看來,微微上挑的眼尾、血色淺淡的薄唇,都有那麼一點像。
至於將鶴群夫婦,從六品的小官,我壓根兒不記得他們的長相,只記得殺他們的時候,為了好好地折磨將息,便命手下一刀一刀慢慢地割。
我喚了獠牙進來。
「將鶴群和他夫人,死后葬在哪儿?」
獠牙怔了怔,似乎覺得這問題十分荒謬,好半晌,才用手比劃了一下。
他是狼養大的孩子,戰時被我自荒野撿來,至今不通人語。 但我看懂了他的意思。
像將鶴群這樣被全家抓進詔獄的罪臣,結局都殊途同歸。
死了沒人收屍,丟進亂葬崗便罷了,草蓆都不用裹一下。
這些年亂葬崗裡的野狗越長越肥,很難說沒有我的功勞。
想當初,我追隨玄帝徵戰數年,推翻前朝暴政,最後封官時,祂賜了我典刑司指揮使一職,掌管禁軍和詔獄。
說穿了,就是替他清除異己的鷹犬爪牙。
因為我夠狠。
上至文武群臣,下至同僚兄弟,說殺就殺,刑具用得比獄卒都要熟。
所有人都說,我手底下冤死的忠臣良將,多得能把黃泉填平。
這裡面,怕是就有將鶴群和林詠芝。
我的爹和娘。
4
當夜,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一個看不清面貌的男人一把抓起正玩泥巴的我,向外拖去。
有女人哭著去攔:「不行,媚兒才七歲,那楚家老爷都已经六十了啊!」
「滚开!不卖了她,全家都得饿死!」
男人一把将女人推倒在地,將我攔腰抱起,要踏出門去。
一個少年光著腳自屋內跑了出來,抱住男人的腿:「爹!我能幹活,什麼都能幹,求求你,不要卖了妹妹!」
男人是铁了心的,一腳將少年踹到一邊:「幹活?打仗打得田都毀了,还能干什么活!」
但到底是心疼儿子,他又說:「你聽話,妹妹是去大戶人家享福了。」
說完,男人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妹妹!媚儿!」
少年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追着,但身影還是漸漸地小了。
我什麼都不懂,只知道生命中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要剝離開了,不禁大聲地哭起來。
「娘!哥哥!哥……」
我满头冷汗地睁开眼睛,如溺水般大口地喘著氣,心跳「怦怦」作響。
外面下雨了,天色是陰沉沉的灰。
我揉了揉隱隱作痛的額角,起身戴上面具,想了想,還是去了偏院。
5
到了門口,我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地推開了門。
將息的腳上仍鎖著鐐銬,此時背對著我,正看著書。
他以為我是伺候他的小廝,整個人頗為溫和,嗓音也帶著笑似的。
「这么快就累了?」
我咳了一声,將息的身體霎時僵硬了。
他靜默半晌,才轉頭看向我,眼裡的笑意凝成了冰。
「怎麼又來了?」他仍是帶著謳諷的語調,「主人莫不是想白日宣淫?」
說完,他站起身,走向床榻的方向。
他的腿是跛的,一拐一拐,走得頗為艱難。
我看著他的步伐,似乎和夢中少年的身影慢慢地重合,忍不住問:「你的腳,怎么弄的?」
将息颇为讶异地看了我一眼,隨即笑了起來,笑得雙肩都顫抖了。
“主人貴人多忘事,這傷,不是你的杰作吗?」
我突然就想了起来。
大概半年前,宰輔陸沉舟又一次上奏參我,說我濫用私刑,殘害忠良,勸陛下免了我的職。
這些年我做的髒事,無一不是玄帝授意。
但玄帝到底對陸沉舟有些忌憚,便削了我半年俸祿,又罰我吃了三十軍棍。
回到府上,我喝醉了酒,仍怒氣未消,便想起將息這個出氣筒來。
誰知進了他的院裡,他竟正在為父母家燒紙祭奠。
「爹、女兒,兒子不孝,尚不能為你們報仇,你們且等等,待我救賀蘭,便來陪你們。」
我走上前去,一腳便踹翻了那火盆。
「我勸你還是放聰明點,死了父母又有什麼所謂?自己活著才是正經。」
彼時,他瞪視我:「你這無父無母的妖女,自然不懂什么是亲情!」
我又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對了,我一劍挑了他的足筋,攬著男寵走了出去。
「親情?我懂親熱就夠了。」
6
我要請太醫給將息醫傷,他想也不想便拒絕了。
「我自己就是大夫,這傷治不好了,不勞主人費心。」
我又想起来,被下獄前,他原本也是名滿京城的醫者。
達官貴人在他府前排成行,他卻偏愛讓他們等著,自己背著藥箱偷溜出府,去醫那些窮苦百姓。
我殺人,他救人,這個哥哥,跟我真的絲毫不一樣。
但我到底還是讓太醫給將息瞧了瞧。
診完脈,太醫愁得直搖頭,連帶著看我的眼神也多了鄙視:「年紀輕輕的,根基都毀了,真不知道他遭了多少罪!」
我让小厮拿了太医开的方子去煎药,特地囑咐了不計成本,都要用最好的。
藥煎好後,我親自端去了將息房裡,低聲道:「趁熱喝了。」
将息看了眼那药,閉了閉眼:「你以為,我还敢喝你给我的东西?」
我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那還是他剛入府的時候,因為不肯聽話,我時不時地會在他身上用些藥,有時候是讓人五臟劇痛的,有時候是讓人春情萌發的。
而那時的我,懶洋洋地躺在美人膝上,看他痛苦,便覺得有趣。
我沉吟片刻,拿起那碗藥,忍著苦味喝了一大口。
「這樣,你能放心了吗?」
将息波澜不惊地看了我一眼,隨即長袖一掃,將那藥碗掃落在地。
「這次不是怕毒,是嫌髒。」
7
我的脾氣就不好,隱忍這兩日已是極限,終於勃然大怒,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頸。
「將息,不要以為你是…不要以為我給你一點好顏色,就能得寸进尺!」
这一把用了十成的力气,將息的臉飛快地漲紅了,卻不吭聲,只平靜地望著我。
像是在等待一個解脫。
我的視線自他倔強的面龐,一點點地下移,最後落在他鎖骨處的一片陳舊舊疤上。
我依稀記得,還很小的時候,有一天,爸娘下田工作,哥哥在屋裡練字。
我無聊得到處摸爬,最後摸到火爐上架著的水壺。
水壺快燒開了,發出「嗡嗡」的響聲,惹得我好奇,拿了柴火伸長手去撥,沒過一會兒,那水壺就將將靠在了爐邊,隱隱地要往下墜。
就在我渾然不覺,最後撥弄了一下後,水壺伴著滾燙的水霎時傾瀉而出。
「媚儿!」
幾乎同時,哥哥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而我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我抬起頭,哥哥緊緊地抱著我,像一把遮天蔽日的傘。
而他的肩膀連到胸口,被熱水燙出了一大片鮮紅的水泡。
他卻看著我,只是忍痛苦笑:「你這隻小猴子,真是沒一刻能讓我放心。」
我缓缓地放开了手,將息立刻跌坐在地,重重地咳了起來。
我看著他,半晌,無聲地嘆了口氣。
「只要你聽我的話,乖乖地吃藥,我……」我遲疑了一下,卻發現自己再也沒有別的籌碼,「我讓你見賀蘭。」
8
看著將息把新熬好的藥喝下去之後,我去了趟詔獄。
詔獄光線陰暗,又血腥味瀰漫,慘叫聲經久不絕,說是煉獄也不為過。 一年多前,鎮國大將軍白焰被指犯了謀逆罪,朝野上下牽連甚廣,其中便有將家和賀家。
後來罪證查明屬實,白焰被賜毒酒,這群人舉家上下統統地被關進了詔獄,主事者當街斬首,家眷髮配軍營,其中就有將息和賀蘭。
因為我私心留下了將息,為了能更好地拿捏他,便把賀蘭留在了詔獄。
我讓人把賀蘭提了出來。
她衣衫殘破,形銷骨立,卻仍氣質卓絕。
若不是我上任後便將女牢獨立出來,又任用了女獄卒,這等美人,怕是要被男狱卒凌辱到死。
贺兰沉默地望着我,水漾的眼里满是疑惑,卻沒有太多畏懼。
我淡淡道:「收拾乾淨點,我帶你去見將息。」
贺兰怔了怔,眼裡露出喜悅的神采:「将息哥哥还活着?」
我背过身去,不願看到她臉上那剎那綻放的神采。
有情人彼此相愛素來是美談,但在我眼裡是十足的晦氣。
我養了那麼多男寵,花了那麼多的金銀珠寶,卻從未在他們眼中看過這樣溫柔纓綹、濃得化不開的情意。
它彷彿在提醒我,我這樣的妖女,想要愛,只能用權勢去壓榨,靠自身是萬萬不可能的。
幸好,我還有親人,一個尚不了解我身分的親人。
人家都說,親情之愛,是世上唯一無條件的愛。
也許,我的哥哥会爱我呢?
爱我这么一个满身脏污、浸滿鮮血的肉體,愛我這麼一個陰險毒辣、自私自利的靈魂。
也許呢?
9
回府的路上,我和賀蘭同坐一輛馬車。
車徐徐而行,賀蘭的嘴也不閒著,左一句「將息哥哥」右一句「將息哥哥」,吵得我很想一腳把她踹下馬車。
那是我的哥哥,我一個人的。
吵得時間久了,我實在是頭大如斗,便冷冷道:「將息好得很,現在是我府裡最得寵的,你擔心自己就夠了。」
我本以为贺兰会面露嫌恶,或者憤恨,但她都沒有。
她只是先驚訝了一會兒,隨即嘆了口氣:「我倒希望你說的是真的,他那樣的人,清高又倔強,若是懂得服軟侍人,也能少受些罪。」
有情人见面那一刻,在旁人眼裡應該是很感人的。
賀蘭如同倦鳥歸巢一般,輕巧地撲進將息的懷裡,抱住了他。
「將息哥哥,我好想你。」 我蹙了蹙眉,很有把她從將息懷裡薅出來的衝動。
將息似乎沒料到我真的會信守承諾,先是怔了怔,才緩緩地伸出一隻手,在賀蘭的背上輕輕拍了拍,像是在安撫一個脆弱的嬰孩。
「蘭兒……」他的嗓音有些沙啞,眼尾也有一點紅,「你……沒事就好。」
說完,他似乎才反應過來我還在一旁,神色一變,就把賀蘭從懷裡推開了。
我對於他還沒忘了我這件事很滿意,淡淡地說:「答應你的事,我已經做到了,你可以檢查一下,她有沒有缺根手臂少條腿。」
将息垂下眼,朝我敷衍地一揖:「主人說笑了。」
我向来是喜欢男宠叫我主人的,這是我壓倒性地凌駕於他們之上的證明。
可放在將息身上,我卻覺得刺耳極了。
「你拿什麼謝我?」我問。
將息怔了怔,眉頭迅速地皺起,我霎時間明白,他想到了其他方面去。
我急忙又說:「那就從稱呼開始吧,從今天起,别再叫我主人。」
将息诧异地望向我,对我仍是有些不耐:「那要叫你什么?」
我指了指贺兰:「你怎么叫她,就怎么叫我。」
10
将息的脸色变得十分古怪,嘴巴张了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
还是贺兰机灵,笑着拉住他的手,說:「若不是楚大人,我们怕是在充军路上就死了,是该好好地谢她。叫主人未免生分,那就叫……魅儿吧。」
不知為什麼,这两个字传到我耳中,让我的脸颊有些发热。
一种陌生的,似乎叫作羞赧的东西,支配着我的脚,让我想转身就逃。
可我仍忍住了,定定地望着将息。
他的眉頭皺得死緊,好半晌,才低聲地喚了一句:「魅兒。」
霎那間,我的眼前彷彿又出現了兒時的場景。
哥哥抱著我,把我舉得高高的,嬉笑著說:「媚兒,叫哥哥,哥——哥——」
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是從未有過的鮮活。
賀蘭的眼神在我和他之間遊走了幾個來回,笑著對將息說:「將息哥哥,你不是最喜歡吃蘭兒做的菜嗎?我去廚房幫你做幾道你愛吃的。」
将息看着她的眼神是十足的宠溺和温暖,一如幼時他看著我。
我讓下人引了賀蘭去廚房,自己坐到了將息對面。
將息原本鬆弛的身體一瞬間變得僵硬,薄唇緊繃著,眼睛看也不看我。
我想了想,問他:「你還有什麼願望沒有?我會盡力替你達成。」
他却并不开心,只是冷冷地問:「为什么?
「这几日你突然对我如此反常,我猜是跟那天你收到的信有關,那信是誰給你的,说了什么?
「别告诉我,是你突然良心發現。楚魅,你连人性都没有,何谈良心?」
我一滞,突然就想把真相宣之於口,可我忍住了。
在我把他當男寵之後,兄妹這樣的身份,只能證明我過去不再只是心狠手辣,甚至是枉顧人倫。
我早已是萬人唾罵的妖女,當然承受得住這樣的罪過,可正直如將息,他能吗?
我彷徨地望着他,在他嫌惡又充滿質問的眼神中,生平第一次說不出半個字來。
好在,這時有個溫柔的聲音闖了進來,是賀蘭,端著她做好的菜回來了。
她似乎渾然不介意我和將息之間的關係,依然笑得明朗端方。
「還用問為什麼,因為楚大人喜歡你呀。」
11
賀蘭做的是江南菜,清甜的口味,是將息喜歡的。
我依稀記得,打仗前的日子裡,娘亲时常带着我和哥哥去采莲蓬。
江南的日头温婉,不似北方这般干烈,娘亲坐在荷塘边唱着小曲儿,我捧着满襟的菱角和莲蓬跑过去,她就漾起一抹如水的笑容。
而哥哥就在我身后,一脸紧张地护着我:「媚兒,慢点儿,当心跌进泥里。」
我一直以為,自己就是出身于这样一个平凡人家,這麼多年來,始终在平民堆里找,却忘了父亲原是个读书人。
战乱平定后,天下大赦,重开科举,他居然换了母姓,顺利地考入仕途,就活在我的眼皮底下。
最后又沦为了我的刀下亡魂。
三个人坐在一起用晚膳,虽然从身份来说有些怪异,但因着她的聪慧善谈,倒也不显得太尴尬了。
直到都停了筷子,将息才淡淡地说:「兰儿,刚才那种话,以后不要乱说了。」
他看着贺兰,眼里除了责备,更多的是怜惜:「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谁喜不喜欢我,都不应该由你来说。」
贺兰望着他,脸上那自始至终的温柔笑意,终于一点点地散去了。
「將息哥哥,咱们这辈子,做不成夫妻啦。」
他们确实做不了夫妻了。
將息本是要去充軍的人,能被我留在府中,是玄帝許我的榮寵。
但讓他一介罪臣之子身負仇恨離開京城,脫離我的管束,玄帝是絕對不會放任的。
所以,窮其一生,無論他是我哥哥,還是個旁的什麼身份,他都離不開我。
和其他男寵一樣,一輩子都是我的禁臠。
將息也是明白這一點的,所以他微紅了眼眶,心疼地看賀蘭,卻一句話都說不出。
賀蘭拭去了淚,又露出笑容來:「所以,將息哥哥,楚大人喜歡你,願意好好地待你,我替你高興。」
喜欢吗?对于哥哥,我自然是喜歡的,但是否如她口中那般的喜歡,我卻不知。
沒人教我如何喜歡一個人。
我看了她一眼,只能似無意地說:「以後,若有機會,我會常帶她來。」
将息又是一阵讶然,良久,才輕聲地說:「多謝。」
這一次,他的語氣,似乎真誠了些。
12
自那日起,我時不時便會把賀蘭帶到府裡去。
因為只有她在場,將息才不會整日對我橫眉豎目、冷言冷語,偶爾還會被她哄得跟我交談幾句。
只是日子久了,總會傳出風聲,我本來不在意,可這事情,傳進的是今上的耳朵裡。
這天下了朝,玄帝要我去禦書房相談,我還沒跪穩,玄帝就把一卷奏章丟到了我腳邊。
「楚魅,你是越来越荒唐了!」
那奏章露出一角,上面朱紅的印章,我看一眼就頭痛。
又是陸沉舟。
我面無表情地拿起奏章,看了兩眼便丟在一旁,淡淡道:「陛下不会连这等谣言都相信吧?」
「谣言?没事实的叫谣言,你大摇大摆做的事,能叫谣言吗?」玄帝对我向来宽厚,此时却恨铁不成钢似的,罵道,「日日提一个女犯回府,还是男宠的未婚妻,朕倒不知道,你除了狎玩男人,现在对女人也有兴趣了!」
我无语片刻,低聲道:「陛下,臣倒也没有下流至此。」
玄帝却冷哼一声:「也好不到哪儿去!连太医都认出了你那新男宠是将家的儿子,這便罷了,可你看看你把他弄的都是什么病?不说身上的刺字和腿脚的伤,就他那个那个肾……肾……」
我急忙打住:「肾不是臣做的,是药性太烈,伤了脏腑。」 说到这个,我也有些无奈。
那老太医未免过于懂事,诊出将息伤了肾脏,便把方子的重心都放在了调理那处去。
所思所想,脏得与我不相上下。
玄帝沉吟片刻,嘆了口氣:「楚魅,现在陆沉舟参你滥用私权、淫虐犯人,你說,朕应该怎么办?」
我敛下眼,平靜道:「陛下心里自有定夺,臣无话可说。」
玄帝看了我一会儿,又問:「楚魅,你恨朕吗?朕把最脏、最坏的事,都交给了你来做,让你替朕背负这千古骂名,你甘心吗?」
若是过去,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恨。
不止不恨,我还万分感激他给我这泼天的富贵、无人能及的荣宠,让我终于能从万人唾骂的妖孽,一举登为人上人。
可因为将息,我生平头一次,怨恨起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我沒有說話,只俯下身,在地上用力地一磕。
玄帝静默了一会儿,挥了挥衣袖:「以后做事,还是要再三思,毕竟有人紧咬着你。
「去吧,五十军棍,已经算是朕偏心了。」
13
那五十军棍,由我管辖的禁军掌刑,自然是掺了水的。
但为了给陆沉舟一点面子,我还是被人抬进了府里。
大门一关,我便下了担架,虽然身体疼痛,我仍换下朝服便往将息的小院赶去。
上朝前我便派人把贺兰接到了府里,因为她前几日说,今日是将息的生辰。
我关于儿时的记忆有限,只记得在将家过的最后一个生辰。
那天,娘特地给我煮了红艳艳的喜蛋,哥哥跑去镇上,给我买了松子糖。
到了晚上,哥哥又牵着我的手,带我去林子里捉萤火虫。
捉来的萤火虫闪着温柔的微光,被我们放进提前折好的兔子灯里,因为用的是爹平日做文章的纸,被爹一顿责骂。
「息儿,你再惯那臭丫头,她怕是要爬到天上去了!」
哥哥却笑得满足,索性把我扛在肩上,笑著說:「媚儿就是要被哥哥托得高高的,半点泥都沾不到才好。」
誰能想到,最后我却跌进了一片血海里呢?
进院的时候,老远便听到里面传来笑声,夹杂着「好可爱」之类的话语。
我才踏进去一步,贺兰就抱着一只小兔子小跑过来:「楚大人,你看,我让他们弄了只兔子。」
我皺著眉,揪着兔子的耳朵拎起来,問:「打算怎么吃?」
贺兰一愣,旋即一旁就传来一声轻笑。
我惊讶地循声望去,将息的脸上笑意还未敛净,撞上我的视线,急忙咳了一声。
「那不是吃的,兰儿喜欢小动物,养着好玩儿。」
我想起玄帝今日的话语,看着难得地带了笑意的将息,心里只觉得堵得要命。
這種時候,我要怎么才能告诉他们,以後,贺兰不能再来了?
14
晚膳照例是贺兰做的,我特地劳人弄来了江南上好的三白酿,将息也难得地喝了一杯。
「这一杯,敬我爹娘,沒有他們,便没有我。」
我本想与他共饮,听了他的话,举起杯子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原地。
贺兰左看看,右邊看看,好半晌,才笑着说:「都吃好了,咱们去折花灯吧,我特地要了蜡烛来。」
将息没有说话,将酒杯往桌上一扣,随她起身进了房。
两个人认认真真地用纸叠着灯罩,又一点点地粘在灯骨上,沒一會兒,几只小猫小狗就露出了雏形。
撑了几个时辰,我的伤已经疼得快站不住,可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总是舍不得走。
又一只小鸟灯笼糊好,贺兰舒了口气,抬起頭,讶然地发现我仍站在门口。
愣了片刻,她才笑着朝我招了招手:「楚大人,您也来试试。」
将息闻言拧起了眉,贺兰却视若无睹,我猶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坐在了将息身边。
我循着过去的记忆,把纸折来折去,贺兰看得稀奇,問我:「楚大人,您折的这是个什么?」
我頭也沒抬,說:「兔子。」
贺兰笑了:「尾巴这么长,却没有耳朵,兔子不是这么折的。」
我却不服,蹙眉跟折纸较劲:「不對,我哥哥就是这样折的。」
贺兰突然叹气道:「若说兔子灯,还是将息哥哥最拿手,每到他妹妹的忌日,他总会折几盏。」
我渾身一僵,手也停住了。
半晌,我问将息:「你之前說,你妹妹被父亲卖了,怎么又说是死了?」
将息看了我一眼,拿过我手里未成型的折纸,铺开,又重新折了起来。
「是卖了,只是没多久就开始打仗,山匪闯进城里烧杀抢掠,买她的那家被灭了门。」他边折边说,「后来我娘得了消息,让我爹进城去寻她,整府的人都死了,我妹妹,也死了。」
15 我确实险些死了。
那年战乱,到处都是山匪强盗,行至一城,便要把城中富人洗劫一空。
楚家是城中最大的富户,自然难逃此劫。
我能活下来也是奇巧,楚老爷喜欢亵玩女童,我不听话,他便把我扒光了吊在了树上。
山匪杀进来的时候,我仍吊在树上受罚,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楚家上下被屠杀殆尽。
山匪走后,吊着我的树枝断了,我连忙跑到楚老爷房里,想看看还有没有值钱的东西,好带回家讨好爹爹。
也就这时候,榻上那膘肥体壮的楚老板「哼」了一声,大概是皮肉太厚,山匪没能伤他要害。
他向我伸出手来,呻吟声像待宰的猪:「救我,魅儿,快救我!」
楚魅,是他给我改的名字。
他總說,女子当如鬼魅,外冷如霜,而心内藏火,才算是极品。
我看了他半晌,拿出之前捡来防身的匕首,走到他面前。
闪着寒光的匕首,连根没入他肥硕的胸口。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没有半分惶恐,只觉得痛快至极。
那天,到最後,我也没能折出一只像样的兔子灯。
时候不早了,我想了想,亲自送贺兰回了诏狱。
在诏狱门口,我對她說:「以後,你不能再见将息了。」
贺兰原本已经向狱里边走去,闻声脚步一滞,轉過頭來,却是说:「這樣啊。」
這樣啊。
她没有问我为什么,似乎也不在意,只微笑着对我福了福身:「那以后,將息哥哥,就有劳楚大人照顾了。
「我知道,楚大人是真心地想对将息哥哥好,他看不出来,我看得出。
「他心里的恨,可能一辈子都放不下,虽然我们的爹娘都是被圣上判的斩,可你那样虐杀他的父母,甚至不如一刀斩了他们。
「但我想他好好地活着,楚大人如果真心喜欢他,就也让他好好地活着吧。」
後來,纵使过了许多个年头,我也始终忘不掉那夜贺兰的笑容。
阴云密布的夜晚,她像一轮明月,光而不耀,与光同尘。
可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了。
过了不过三五日,诏狱传来消息,贺兰自尽于牢房之中。
16
我彻查了诏狱上下所有与贺兰之死相关的人。
上至刑狱司长,下至走卒牢头,几乎都被我扒了一层皮。 到最後,副使看不下去了,在我耳边叹道:“成人,敢在您眼皮底下胡乱用刑的人或许有,但敢杀人的,还能有谁?您就别为难他们了。」
我扬鞭的手一滞,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我当然知道自己是在迁怒,可我也不知道,不迁怒的话,我还能做什么。
五十军棍是玄帝做给陆沉舟和他那帮党羽看的,贺兰的尸体,才是给我看的。
我在房内来回踱步,不知该怎么把这个消息告知将息。
他那么喜欢贺兰,有她在的时候,即使见到我,也会说话,也会笑。
他需要有贺兰陪伴,才像个活人。
我左思右想,最后坐定在镜子前,摘下了面具。
和贺兰不一样,我阴鸷、冷漠,眼底充满了毒辣,以及隐隐的疯狂。
這樣的我,能不能替代贺兰陪在将息身边,成为他的那个唯一呢?
我抽出银簪,试着像贺兰那般挽一个低垂松散的发髻,但那发式看着简单,真正想弄好却不易。
几次下来都没成功,我便暴躁地放弃了,一把拂开了桌子上的东西。
稀里哗啦的声音吓得獠牙一惊,没问一声就冲进了房里。
我把梳子往他脸上一扔:「滾!」
獠牙惶恐地滚到门口,我又心头一动。
「回来!」我蹙着眉,思虑许久,才下定决心,「我有些东西要置办,你亲自去。」
說完,我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瓶药。
「這個,待会儿加入将息的晚膳里。
「切记,只能加一滴。」
17
到了第二日清晨,我去将息那边的时候,他已经瞎了。
是我毒瞎的。
他这些年经受的苦太多了,突然失明,他只是蹙眉为自己把了脉,便安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他的小厮很是担忧,問他:「公子,要不要请大夫?」
将息淡淡地笑了:「这不是病,是毒,再好的大夫都医不了。」
我便是这时走了过去。
一身温婉白裙,学着贺兰袅袅婷婷的步伐。
那药只需用上一滴,便可让他暂时失明,而且药效只能维持十数天,一旦停服,三日便会回归正常。
我没办法完全变成贺兰,那就干脆毒瞎他。
没了眼睛,总看不出我和贺兰的区别了。
我上前牵住他的手,刻意地放柔了语气,用极与贺兰极肖似的嗓音唤他:「哥哥。」
从军那些年,最初我做的是间谍,切换嗓音动作模仿敌军,是间谍的基本技能。
将息原本有些沉郁,听闻贺兰的声音,紧绷的身体果然舒展开来,反手握住了我的:「兰儿,你來了。」
将息丝毫没有疑心我,甚至都没有问过一句,今日那妖女怎么没来。
在他的心里,我到底是半分重量都没有的。
我试着学贺兰亲自下厨给将息做饭,明明她做饭时,我也有留心学了一手,但做出来的样子还是黑成锅底。
我挑了几样还能入口的端上桌,将息尝了一口,面色就变了一变。
「兰儿今天有些心不在焉。」
我只得找借口:「我……我在狱里做工的时候伤了手。」
将息闻声摸过来,找到我的手,认真地探摸了起来。
我的手上有几个做饭时烫出的泡,轻轻一碰就刺骨地疼,不由得「嘶」了一声。
「你呀,总喜欢为难自己。」
他皺起眉,無聲地嘆了口氣,随即将唇凑近我的手,在那伤处轻轻地印下一吻。
「這樣,可好些了?」
18
我的脸涨红成了一片,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我知道这不对,他是我哥哥,从前不晓得便也罢了,如今這樣,实在是有悖人伦。
可我偏就使不上劲儿,抽不回手。
我眷恋这样的温情,像饿了几十年的老饕,美食在前,总是恨不得一次吃足了才好。
我想了想,蹲下身来,将脸靠在他的膝头。
卑微又示弱的姿势。
「哥哥,我想你一直对我这么好。」
将息抚了抚我的脸,动作稍微地迟滞了一会儿,才又轻笑道:「我自然会一直这样对你好。」
将息说的是真的。
每日我扮成贺兰去看他,他总会给我一些不大不小的惊喜。
有时候是一幅画,有时候是一首曲子,甚至有一次,他还亲自配了药,给我制了个香囊。
他说这香囊驱虫又安神,我在狱里头日子过得苦,有了它会好受许多。
我将那香囊系在身上,如获至宝一般。
可能因为我平日里过于不嗜打扮,突然戴了个女儿家的东西就格外显眼。
这日刚下朝,陆沉舟便凑了过来。
「楚大人,最近心情不错,看来新男宠甚得你意啊。」
这只臭虫来找我总没好话,我冷哼一聲,轉身就要走。
「楚大人。」陆沉舟又抬高了声调,「你那些男宠都是罪臣之子,他们的父母亲族,可都是你监斩的。你没听说过养虎为患的道理吗?」
我脚步顿了一顿,还是没有理他。
只是陪将息用晚膳时,我忍不住就喝多了酒。
世人都说酒入愁肠,我从来没有那般矫情的情怀,只觉得酒是个好东西,战时能驱怯,乏时能催眠,杀人时来一壶更好,助兴。
喝得醉了,我忍不住就想起两年前,去给白焰将军赐毒酒时的事来。
那日,她丝毫不见将死的怯意,只是微笑地望着我。
「你根本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楚魅。」她說,「你以为你心狠手辣、嗜杀成性,为了权势不择手段,但我知道,你越是巧取豪夺,你的心越是填不满。」
「因为你要的,他们身上,是万万不可能有的。」
我閉了閉眼,又要喊小厮拿酒来,這時,将息却握住了我的手。
「兰儿,不许再喝了。」他抽走我的酒杯,失焦的双眼里似有担忧,「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我恍惚地看着他,突然問:「哥哥,你有多爱我?」
将息怔住了,白皙的脸上浮起一抹薄红,良久,才轻声道:「我的命,是你的。」
19
将息的爱是给贺兰的,而不是我楚魅。
可我依然被他那句话蛊惑,醉得上了头,干脆赖在了他的房里不愿走。
「楚大人近日都不在府里,今日我不用回去了。」我醉得厉害,随意地找了个漏洞百出的借口,拥着将息躺在了榻上,「哥哥,我今晚想和你在一起。」
将息的身体僵硬地绷紧了,连呼吸都变得短促而小心。
可我并没有其他意思,我不过是,想依偎在他怀里,尽情地撒撒娇。
我眷恋的是他的拥抱。
烛火已经灭了。
黑暗中,将息安静了一阵子,突然叹了口气。
他伸出手,摸到我的脸上,一点点地,从额头、眉毛,到鼻梁。
每过一处,他便会落下一个轻吻。
我醉得慵懒,闭眼享受着那样被珍而重之的吻,一時間,什么都忘了。
直到他的手落在我的唇上。
灼热的呼吸离我极近,我出神地透过黑暗,想看到他的脸,他的表情。 可他停了片刻,用手掩住了我的眼睛。
灼热的气息到底是退开了。
他单手把我拥得更紧了些,轻声地在我头顶说:「睡吧。」
第二日,我睡醒时,将息已经不在了。
我有一丝茫然,随即跳起来出门找他,却见他已经让人备好了早点,坐在桌边等我。
經過昨晚的事,见到他时我的心总有些慌乱。
而且我马上要上朝,没时间再用膳,找了个借口便想先行离开。
他却叫住了我,递给我一碗汤:「喝了再走,别饿坏了肠胃。」
我不及细想,接过来一饮而尽,便匆匆地离开。
然而,才坐上马车,我的肺腑内突然一阵剧痛。
我稍一细想,霎时便明白了原委,随即大声地喊道:「獠牙!」
獠牙飞快地掀起轿帘。
我咬牙道:「去请太医,我中毒了。」
話畢,我再忍不住那锥心蚀骨的痛处,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20
醒过来的时候,床榻边守着的,只有獠牙。
他不知守了多久,看起来倦得不行,但见我醒来,立刻亮起眼睛凑了过来。
不像狼,倒像条狗。
我哑声地问他:「将息呢?」
獠牙皱了皱眉,没好气地笔画一阵,说是被他关起来了。
我感觉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便挣扎着爬起身,打算去偏院亲眼看一看。
待我推门而入时,迎接我的,是将息的剑。
這段時間,他瞎了眼睛,又把我当成贺兰,我便再没有防过他。
所以,当我被他一剑砍在肩上时,居然恍惚地忘了躲避。
「楚魅,你还真是命大,这样还不死!」
将息的脸色惨白如雪,眼神中的恨意却灼得伤人,一剑劈中,毫不犹豫地就又要刺过来。
我這才回過神來,一把将剑夺过来扔在地上,皺眉問:「你的眼睛恢复了?什么时候发现的?」
将息跌在地上,冷笑道:「你忘了,我是大夫,而兰儿的脸,我只消一摸,便都知道了。」
所以,他给我下了毒。
太醫說,我清晨服下的汤里有毒,我随身佩带的香囊,也是毒。
将息仍怨毒地望着我:「你害死我父母,如今又害死兰儿,居然还能活到现在,真是老天无眼。」
我皱眉问:「贺兰死了,是谁告诉你的?」
他却不再言语了。
我的肩膀被砍得很深,血流如注,可我居然觉得,他此时的目光和质问,让我的心比伤口还疼几分。
我甚至开始恐慌,害怕再也得不到他的那一点,哪怕是敷衍的、虚假的温柔。
我只能嗫嚅着,苍白地解释:「不是我做的。」
可他怎么会信呢?我这样一个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的妖女,又有谁会相信,我人生中第一次,真的为一个无关女人的死而伤心过?
将息的眼神慢慢地变成了极度的空茫。
「罷了,到底是我的错,爹娘受的凌虐,兰儿的死,都是我的錯。」
他看著我,淡淡地說:「楚魅,你造孽良多,早晚也不得好死。」
說罷,一把拿起地上的剑,就朝自己的脖颈割去。
21
多亏我眼疾手快,将息的伤口并不深,但饶是如此,也昏迷了好几天。
他昏迷的日子里,我从管家口中得知,昨日我上朝时,告假的陆沉舟曾来过我府上。
若是旁的人,轰出去也无妨,可陆沉舟贵为宰辅,管家也是不敢拦的。
他就那么明目张胆地走进将息的院子,告诉了他贺兰惨死的真相。
得知始末之后,我提着剑直奔陆沉舟的宰相府,一路砍杀了数十名护院,直逼进他书房。
陆沉舟始终是沉得住气的,外头闹得那么大声,他却淡定地在案前写字,头都没抬一下。
「就知道那文弱书生靠不住,楚大人看来是连皮毛都没伤到。」
我怒極反笑:「陆沉舟,這些年,你参我、算计我,到处传我的出身过往,这些我都懒得跟你一般见识。可你未免太贪心了点,连我的命都想要。」
他一笔收尾,这才淡然地抬起头来,眼瞳是黑沉沉的,毫無波瀾。
「若你这么说,我也想问,你残害了那么多人,连我们的恩师都不放过,你又怎么活得这么安稳快活?」
「我……」
提到恩师,我倏地变成了哑巴。
是的,我和陆沉舟,原本是同门。
而我们的恩师,正是辅佐幼年玄帝一路匡定天下的辅国大将军,立下盖世之功的奇女子,白焰。
当年天下初平,百姓最爱戴的并不是玄帝,而是白焰。
是她带领全军一路征战南北,是她解放一座又一座的城池,开粮仓,免赋税,赦奴籍。
拥她为女帝的呼声一浪接着一浪,可她选择了急流勇退,做个不二纯臣。
她曾拥着我和陆沉舟,豁达地说:「江山太大,帝位太高,我双手撑着天下,就抽不开身去看这壮丽河山了。」
但她也是我就任典刑司指挥使后,杀死的第一个臣子。
陆沉舟讥讽地望着我,說:「楚魅,我曾发过誓,师傅死在她一手栽培的人手里,你就得死在你最在意的人眼前。」
22
我回到府里的时候,将息已经醒了,却直直地躺在榻上,似乎没了生气。
我没有燃灯,拉了椅子,坐在了他身边。
「我记得你问过我,那晚我收到的信,写了什么。」
将息静静地看着床顶,眼睛动也没动一下,我却没在意,只是从怀里拿出一张被我揉得快碎了的纸。
「我念给你听。」我說,「楚魅,原名将媚儿。」
将息的身体猛地一震,没有偏过头来,眼瞳却瞠大了。
我不敢看他,仍继续念着。
「生父為前左司員外郎將鶴群,生母为……」
将息的双拳悄悄地攥紧了,青筋迸发,发出「咯咯」的声响。
我轻轻地把手覆在他的拳头上,終於,大着胆子唤了一声。
「哥哥,我、我是媚……」
将息猛地甩开我的手,坐了起來,他黑发垂肩,衬得脸色惨白似鬼魅。
「胡說,媚儿早就死了!你这妖女,别想骗我!」
「我没骗你!」我的嗓音也大了起来,「我没有死,我不知道爹为什么要骗你和娘说我死了,但我没死!」
「我从楚家逃出来,想回家找你们,可我找不到,家已经空了。
「我被人抓住,卖去了青楼,可没多久青楼就被前朝军队收管了,我在军营负责伺候那些军妓……后来,白焰将军打了过来,救出了我,把我带在身边教养,我才得以走到今天。
「爹为了参加科举换了母姓,我不知道是你们,否則,我一定不会那样对爹娘,更不会那样对你……」
将息木然地看着我。
在他灰暗的视线中,我的声音一点点地低了下来,到最後,只能苍白地说着:
「我真的,不知道。」
23
那天之後,我每天都会趁夜去将息房里,坐在他身边,说些过去的事。
「我到了军营里,一開始,就是个小杂役,每天看着那些军妓被蹂躏得人不像人,有時候,一盆清水端过去,血红血红地端出来。
「再後來,我大了一点,十二三岁的时候,我也过上了那样的日子。
「所以,我憎恨男人,抓到机会,总要羞辱到尽兴才行。
「白将军领兵打过来那天,我正被几个士兵压着,她砍死那些士兵,把我救出来的之后,我又拿刀把他们的尸身砍了个稀巴烂。
「也就是那一刻,我覺得,拥有生杀大权,才能护得自己周全。
「我成了妖女,出身肮脏低贱的妖女,所有人都恨我、轻视我,哪怕我有了今日的地位,也没能换来一点平等和爱。
「可我始终记得,你和娘是爱我的,我曾经,也是被人疼爱如珍宝的。」
将息始终漠然地听着,閉著眼,不說話,像是睡著了。
直到有一天,在我自说自话之后,他突然說:「因为你过去很痛苦,所以你给别人造成的伤害,就值得被原谅了吗?」
我怔了怔,缓缓地低下头,自嘲似的笑了:「是啊,說到底,还是错了。」
自头一次开了口,将息的状态变得好了起来。
他不再绝食,大部分时候会安静地看书,偶尔还会走出房门,在院子里逛一逛。
因为将息态度的转变,我开心了数天,面对他也不再像往日一般拘谨。
我开始拉着他细数我这些年做过的糗事、遇到的奇人,还给他看我收藏的绝本和字画——
這些東西,我一介粗人自然是不感兴趣的,只是想他是个文人,应该喜欢,就花重金到处搜罗了来。
我还开始叫他哥哥。
「哥哥,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每一次你要带我出去玩,都不告诉我去哪儿。
「一次是夜里带我捉田鼠,一次是往邻居的恶狗窝里扔炮仗,還有一次,你带我去捅蜂窝挖蜜糖,结果为了护我,被蜇了满头满身的包。
「你总能带我找到新奇的玩意儿,每次我问你,哥哥,去哪儿,你都不告诉我。」
将息似乎也陷入了回忆,只是他的脸上,从来没有我那样怀念的笑容。
24
日子变得顺风顺水了起来,连陆沉舟都好久没有再找我的晦气,我以为一切都要变得美好起来。
可天子一声传召,就将所有的假象都捏碎了。
「楚魅,朕想了又想,你这般行径总归是太离经叛道,你是朕的亲信,骂你就是在打朕的脸。」玄帝容色淡然,仿佛在讨论天气一般:「這樣,你的那些男宠,说到底都是罪臣之子,早就该死了。你回去把他们拉出来斩了,朕再赐你几个乖顺的。」
我霎时血液逆流,全身冷得不像话。
許久,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陛下,您……忘了和白将军的约定吗?」
玄帝沉默了。
赐白将军毒酒那日,白将军并没有怨言,只是对我说:「魅兒,你要追求权力地位,我不拦你,但我今日仗着自己是你师父,请求你一件事。
「我和殷玄约定过,我白焰可以死,这些支持我称帝的臣子,他也固然饶不得,但念在他们都是开国功臣,好歹,给他们留一丝血脉。
「他若怕野草再生,就把这些血脉留在眼皮底下,由你看守,终身不得出京也好,到底让他们活下去。
「他们不止是那些功勋的遗脉,他们活着,是殷玄留有最后一丝仁心的证明。
「若是有一天,他连这一丝仁心都不留得了,我只求你,想办法,救救他们。
「也想想,自己的未来,应该何去何从。」
良久之後,玄帝缓缓地开了口:
「楚魅,我让他们多活了两年,這兩年,我夜夜噩梦,梦见他们举着白家鹤旗,闯进宫里来杀朕。
「别人或许不理解朕,但你应该懂,畢竟,除了朕,你天底下仇家最多的人。
「有時候,杀人不一定是为了开心,但一定是为了活得更安稳。」
說完,他不容置疑地挥了挥手:「去办吧。」
25
回府的時候,将息在喂兔子。
他生辰那日,我们折的兔子灯摆在院子的花架上,风吹雨淋地,已经没了颜色。
见我面色不郁地走进来,他只漠然地扫了我一眼。
「出事了?脸色不太好。」
這對他來說,已经是极难得的关心了。
我霎时心软成了一片,刚刚内心纠结万分的事也有了决定。
「哥。」我唤他,「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比如……江南老家。」
将息这才转过身来,蹙眉道:「你想做什么?」
我垂下眼不敢看他,只支吾着说:「我……最近有份差事,怕是顾不上你,若是你想出去散散心,我可以派獠牙送你过去。」
獠牙是我唯一的亲信,我也只敢把将息交给他。
将息闻声看了我一会儿,时间久到我几乎要把头垂到地上,才缓缓地开了口。
「也行,一直住在这里,确实有些闷。」
行刑日子定在三日后,既然决定了,就得尽快地送他走。
我连夜让獠牙备好马车,又配了几个贴心的家仆给他,带了大笔的金银,足够他挥霍一生。
臨行前,我猶豫再三,到底壮着胆子拉住了他的手。
他冷著臉,却没有甩开我。
「哥哥。」我轻声地说,「我……等我的差事办完了,我就去江南寻你,我们一起在那边生活,好不好? 」
将息静默了片刻,把手抽了回去,转身上了马车。
我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
「隨你。」
他的声音蓦然传来,我猛地抬頭,就见他掀起车帘最后望了我一眼。
「走吧。」
他对獠牙说完,钻进了马车。
直到马车驶出我的视野之外,他再也没有回头看我,哪怕一眼。
26
行刑前一日,我派人寻了几个外城的死囚,照着几个男宠的样子装扮了下,又给他们都戴上了头套。
我不是良善的人,只是这世上,若说对我好过的人,除了哥哥和娘,就只有白焰将军了。
她的临终愿望,我总是不愿违背的。
行刑那日,不知為何,我总有些心神不宁。
眼看时候快到了,便拿了令牌,打算匆匆地斩了了事。
然而就在这时,不该出现的人出现了。
陆沉舟,和他身后玄帝的驾辇。
看着陆沉舟势在必得的神色,我甚至都不用问一句,他们打算做什么。
「把头套都摘了。」
几个侍卫得令,走过去摘下头套,一一地反复验过后,转身对他说:「都不是本人。」
陆沉舟无声地扯出了一抹笑意,凉凉地望着我。
此時,玄帝才淡淡地开口。
「楚魅,朕如此信任你,你居然背叛朕。」
我熟练地起身下跪:「陛下,请降罪。」
玄帝挑了挑眉,問:「你不分辩几句?」
我平靜地說:「事实如此,臣没什么可分辩的。」
我这般态度,玄帝反倒不知怎么应对了。
他看了我许久,似是累了,侧头对陆沉舟交代:「把楚魅拿下,审到她把那几人的下落说出来为止。」
27
诏狱里掌刑的几人曾是我的下属,如今对我下起手来,却半点也不含糊。 我是跟着白将军行军打仗出来的,鞭刑、杖刑都受得住,只是当他们把木驴拖出来的时候,我的脸色微微地变了变。
「陆大人,不用这么尽责吧?」我讥讽道,「我可从未在女囚身上用这个。」
时间已是深夜,监刑的陆沉舟悠哉地靠在椅子上。
「你不用,是因为她们连鞭刑、杖刑都受不住,但现在的情形不一样。」他笑着说,「咱们共事多年,我知道你最怕什么。」
我咬紧牙,好半天,才骂了句:「死变态。」
他却不气,淡定地反唇相讥:「该死不死的妖女。」
說完,他朝身后的人挥了挥手:「你们这儿,听说有很多烈性的药,都拿来给楚大人尝尝。」
一人得令后,他起身,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走吧,让楚大人一个人好好地享受。」
众人都跟着陆沉舟走了,只留下那一个行刑人站在不远处,低垂著頭。
我看着他的身影,无端地觉得熟悉,却总是不敢相信。
「你……抬起头来。」
那人轻哼了声,抬起頭,冷漠地看着我:「楚大人现在已是阶下囚,却还是这般霸道吗?」
我看着那人的脸,半晌,輕輕地笑了。
「哥哥。」
将息穿着一身狱卒的服装,却根本掩饰不了身上的书卷气,我早就认出了他来。
我早就想过,他那么轻易地便离开,或许是有什么打算。
只是,我笃定自己有后路可走,便想看看,他能做出什么来。
当陆沉舟出现在法场那一刻,我就明白,这件事或许和将息脱不开关系。
他算准了我舍不得杀他,那就势必会为了他违抗皇令。
玄帝突然让我杀了那些罪臣之子,或许就是陆沉舟去我府上那日,和他商定好的。
只是我沒料到,他接下来会说的话。
他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楚魅,你聽好,你根本不是我的亲妹妹。」
28
「那年饥荒,我和娘去镇上采买,遇见个老妪,怀里抱着个女婴。她托我和娘替她照看一会儿,自己要买东西忘了带银钱,回去取了便来。结果她一去不复返。
「我见你尚在襁褓,幼小可怜,便央求娘将你收养回去,那时的家里虽然不富裕,但也不差你一口吃的。沒想到,几年后你大了,战乱也来了,爹本就不喜你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所以没多犹豫,便把你卖了。」
将息一口气说完,眼带悔恨地望着我。
「如果我知道,有一天你会害得我全家落到如此境地,我当年,就应该亲手掐死你。」
我望著他,原本满心的话想讲与他听,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良久,我才嗤笑了一声。
将息皱起眉,問:「你笑什麼?」
我笑什么,自然是笑自己,像一个笑话。
我想要被爱,想要被人珍视,花光了金钱买不到,用权势逼迫也要不到,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个曾视我如宝的亲人,却是假的。
现在还想要我的命。
老天如此对我,大概,真的是我作孽太多了。
我问将息:「你和陆沉舟达成了约定,他既然能助你报仇,就应该并不想这些罪臣之子去死,對吧? 」
将息淡淡道:「陆相深明大义,当然不会送我们去死,不止如此,他还许诺会还我们亲族一个清白。」
「清白?」我觉得有些好笑,「帝位之争从来都是各凭其能,他们斗败了便当死,何谈清白?」
将息没有回话,想来这些事情,他自己原也是想得通的。
我又笑着问他:「将公子,那你想我怎么死呢?」
他沉默了一會兒,拿出一瓶药来。
那药瓶我很熟悉,过去我曾尽数地用在他的身上,看他丑态毕露,我便笑得开怀。
将息掰开我的嘴,将药一股脑地灌进我的嘴里,冷笑著說:「用这药,配上你最怕的木驴,楚大人,你可满意?」
不愧为最烈性的药,才如肠胃,就如同烈火烧灼至我的四肢百骸。
我恐惧地望着他去拖那木驴的动作,即使再强撑,颤抖的嗓音还是露了怯。
「將息,你直接杀了我吧。」
他面色不动如山,动作也丝毫未停。
我只觉得神志开始恍惚,眼前也逐渐地模糊不清。
最後,我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說:「能……换个人行刑吗?」
他疑惑又不耐烦地望向我。
我艰难地扯出一抹笑,輕聲地說:「我不想在你面前,死得那么难看,哥哥。」
将息的面色变了又变,最后一把扯开了我的衣衫。
「曾经,我也这样求过你。」
我听着他带着无边恨意的话,最終,只能惨然地一笑,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29
可惜,到底是祸害遗千年。
沒多久,禁军就包围了诏狱,把陆沉舟连同将息等人尽数地抓了起来。
玄帝从暗处走出来,亲手将我染血的绳子解开,看着我满脸血污,低叹了一声。
「辛苦你了。」
我无力再叩拜,对他笑了笑:「陛下再宠我个几十年就好。」
是的,這一切,不过是我和玄帝设的一个局。
他要试探的是陆沉舟,而我要试探的,是将息。
到底,他们二人都没有经受住考验。
至于那几个罪臣之子,我早已连夜交给了玄帝,关在了另一座秘密监牢里。
我好不容易爬到今时今日,杀父杀母、弑亲弑友,没人能让我再从高处跌下来。
没人能让我重新被压在身下,碾成蝼蚁。
陆沉舟谋逆证据确凿,被判斩立决。
行刑前,我问他有什么可说的。
他只平静地看我一眼:「我只恨天道不仁,让你这妖女贻害人间。」
我嗤笑一聲,淡淡道:「陆沉舟,今时今日,你仍没看明白。我做的事,沒有我,也有别人做,为何你独独恨我?天下人为何独独骂我?因为我是个女人。
「你们认为女人出身军妓,便是脏了、污了。做过军妓,没有自杀谢罪,便是不知悔改、寡廉鲜耻。寡廉鲜耻的女人,偏又受宠,担当大任,那就是天道不仁。
「你们男人做了狠事叫大丈夫,拈花惹草叫倜傥风流,憑什麼,天道要绕着你们男人转?
「这等狭隘,你便死了,也不足惜。」
說罷,我令牌一掷,刽子手手起刀落,陆沉舟人首分离。
30
料理陆沉舟所剩的党羽余孽,我用了足足三个月。
三個月後,我终于有了些闲暇, 走进了府里的水牢。
这是将息暂时落脚的地方。
那日他被擒,我用项上人头向玄帝担保, 这才换了他能活下来。
我说不出,自己对他的感情, 是出于儿时的眷恋, 还是后来那一点点的心动。
現在回想起來,我总记得那夜他拥着我时, 那温暖的怀抱。
我不想让那怀抱冷下来。
如今的将息一身布衣, 没了在我府上时的锦衣玉食,却仍是一派温润公子的模样。
他正看医书, 見我進來,只淡淡道:「楚大人, 想好如何让我死了?」
我看著他, 心头是爱恨交织。
「若我不杀你, 你能像小时候那般爱我吗?」我问。
将息愣了愣。
「随你去哪里, 只是不能再出现在我面前, 若再见到你,我必杀了你。」
說罷, 我唤了獠牙过来,给他解开了镣铐。
这一回的告别,我无法再表露出半点不舍, 而他,自然也不需要去演了。
臨行前,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块玉佩。
不是什么好成色的东西,换不了几个钱。
「这是我们捡到你时, 你身上佩戴的。」将息摩挲着那块玉佩,「若你还想寻到你真正的家人,这或许是条线索。」
我眼睛一亮,想要伸手去拿,下一秒, 将息将那玉佩狠狠地砸在了石头上。
霎時間,碎如齑粉。
「楚魅,這輩子, 你想要的,永远也得不到了。」
我已把手按在剑上, 然而看着他决然的面孔,又缓缓地放下了。
这是将息最后能做的,对我最狠的报复。
将息在我的凝视下走向马车。
我透过他那高挑笔挺的身躯, 似乎看到了多年前阳光下那个温柔笑着的小小少年。
他在阳光下跑过来, 神秘地对我做了个「嘘」的姿势,笑著說:「媚兒,走,哥哥带你去个地方。」
恍惚間, 我似乎混淆了过去和现在。
我大声地对他喊:「哥哥, 去哪儿?」
他停下腳步,静静地站了片刻,轉過頭,如过去一般背着阳光, 朝我微笑了一下。
「媚兒,這一次,你不许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