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很普通的女僕,卻能風光大嫁。
而且,花轎前迎親的郎君有兩個,都是人中英傑。
他們說不論我最終嫁哪個,另一人喜服相迎,權當已經娶我進門。
我無奈,但也想縱著自己荒唐一次。
這輩子一次就好…
1
我爹是個莊稼漢,卻總說:「靠天吃飯,悲喜無常,不如靠己。」
眼瞧著三年大旱荒了我家那二畝三分地,實在活不下去了,我主動跟爹娘提要賣身。
他們悶頭裝著忙,半晌沒敢作聲,我知道這是答應了。
這年頭兒,活下去才是最要緊的事。
可是我還沒等到人牙子上門,就被拐了。
閨女沒了,錢還沒得,不知爹娘悔成啥樣。
拐子輾轉把我賣給了外地的人牙子,看他數錢的嘴臉,我氣急,衝上前叨著他手臂咬了一口。
那可是我爹娘還有妹妹活命的錢。
拐子掄圓巴掌將我甩到牆角,拿出鞭子便抽我。
我卻不痛,一個小郎君護住了我。
小郎君瘦削,但骨頭硬,疼得緊了,隨手抓一把乾草咬住,一聲也沒叫出來。
我認得他,他是村頭陳秀才家的小兒子,陳胤。
平日他教我明理識字,我教他辨別野菜和雜草,沒想到他也被拐出來賣了。
拐子打累了,又沖他脊梁骨踹了幾腳才走。
陳胤對我說:「大丫,咱不能簽字畫押入奴籍,咱們得跑,跑出去日子才有盼頭。」
我點頭,卻不大懂他說的盼頭是什麼。
我只知道,他因為逃跑被打斷了好幾根肋骨,這輩子怕是都會留下病根兒。
即便這樣,他還要護我:「不才還有一邊肋骨,爺爺幾個本事大就打斷,想賣她可不成。」
陳胤又咬上一把乾草,露出那身皮包骨…
有這樣不怕死的病秧兒搗亂,沒人願意買我。
後來,我們這兩個死活賣不出去的賠錢貨,被捆著丟進了亂墳圈子。
我嚇得腿肚子轉筋,陳胤直接坐地上了。
他不是害怕,而是傷病發作了。
我背他走了三里地,才進了臨楊縣城。
路上我問:「陳胤哥,咱們從墳頭走回人間,以後定能活出人樣吧? 」
陳胤沉默半晌才回:「嗯,一定能。」
只是這人間的大街上,怎的還興胡亂瘋跑?
我正納悶著,一個莽漢便迎面衝撞過來,我背著陳胤,閃躲不及,正好絆倒了那人。
我顧著給陳胤找郎中,囫圇地喊了幾聲對不住,壓根沒聽見身後的叫好聲。
還有個頂好聽的聲音,喊我到宋府去領賞錢。
我把陳胤背到了妙手堂,李郎中要錢抓藥。
我憋紅著臉,撲通跪倒在地:「郎中,你行好,先給我哥治病,我賺錢肯定還你。」
陈胤看我跪下,掙扎著過來扶我:「起來,奇南,我不瞧了。」
知南是陈胤给我改的名字,他說我們不能忘本,早晚要回鄉知南村。
陳胤是讀書人,有氣節,我不懂,我只管他不死。
李郎中拈須琢磨了一會兒:「丫頭,你先去籌錢,日頭下山前沒回,我再把你哥丟出去。」
非亲非故,李郎中能這般通融,也算是大善人。
我想去貨棧做苦力籌錢,但他們不要我。
我一急,扛著兩個大包就要上貨板,可實在餓得發昏,沒走出三步,就失了重心,差點把人家的貨摔爛。
小工頭見狀罵咧咧地轟我走。
我在路边捡着两个压烂的生土豆填了填肚子,又去了好几个地方,都没人肯雇我。
我有些灰心,忽然想起人牙子当时要卖我去的宋府缺粗使丫头。
2
胖管家一听我不肯卖身,叫了小厮就要轰人。
正巧一个华服小郎君经过,瞥我一眼,又兴冲冲地折了回来,像是在确认什么。
胖管家喊他少爺。
我看向那人,從前只覺得陳胤好看,眼前這個竟比他還好看。
尤其那雙眼,睜得溜圓,眼眸黝黑,看人的時候像含著一汪水,亮晶晶的。
我急著對他說:「少爺,我哥生病了,我得賺錢給他治病,還要照顧他,不能賣身。」
宋少爷竟一口应承下来,叫管家立個做工三年的契據,走铺子的工钱,但在府里当丫鬟。
瞧他比我大不了两岁,就能做这种主,我心里有些佩服,又硬着头皮说:「我得提前支取工钱,给我哥看病。」
宋少爷爽快地答应了,许是这些银子他根本就不看在眼里。
他還問我:「白日里你背着的小郎君,是你哥?」
我點頭,他既是见过我,该知晓我没扯谎。
签契据盖章时,管家提道:「少爺,老奴听底下人说,老爷的私章险些叫贼人盗了去?」
宋少爷扬了扬声音:「亏得少爷我福厚,遇见了一位小贵人,正好绊倒了那小贼,不然要出大乱子咯。」
我抬眼,正看见宋少爷在瞧我。
我不晓得他们说的章子有啥用,但应该很要紧。
得了银子后,我紧着步子走,在日落前赶回妙手堂,只看见陈胤拐着砖墙坐在门口,喘口气都得捂着胸口歇三下,我气李郎中不讲信用。
陈胤却说:「是我自己出来的,我不愿在里面遭人白眼。」
我微叹口气,把银子塞到陈胤手里,扶他进了妙手堂,要他大大方方地拿银子抓药。
我还告诉他:「听你的,我没卖身,只签了做长工的契据。」
陈胤攥着银子的手有些抖,许是……疼的吧。
宋府是做布庄生意起家的,家境殷實,人口却很简单,老爷的后宅只一位夫人,也只一位少爷,名唤宋璟。
我被安排在外院做粗使,每日挑水,灑掃,连个三等丫鬟都不算,可我已经很知足了。
进府没几日,我分得了两件例衣,虽然只是普通的棉布,可也是从没穿过的好料,我稀罕得紧。
老嬷嬷笑我没见过世面,哄我换上了新衣,重新给我梳了发髻。瞧着铜镜子里的自己,的确亮堂不少。
正巧这时宋璟领着锦绣和锦心过来外院。
那两个都是宋璟院子里的一等丫鬟,老嬷嬷都很巴结她们,尤其是锦绣,听说她是宋璟的通房,早晚得抬姨娘。
我看了看宋璟那张好看的脸,又看了看锦绣秀气的五官,倒也配。
「瞧瞧,知南打扮起来多好看。」
宋璟平日嬉皮笑脸,老嬷嬷却说他脾气不大好,可我见着他几次,都是这般和气。
「少爷是会看人的,您留下的姑娘,能錯到哪裡去? 」錦繡這話聽起來很酸。
宋璟回頭哄了錦繡一句:「還是錦繡好看,讓小性的時候最好看。」
锦绣立刻恢复了笑模样。
他可真會哄人,陳胤卻不會。
陳胤見我這身,圍著轉了幾圈,才憋出一句:「是好看,待我賺了銀子,給你添個珠釵就更好了。」
我連忙搖頭,他以为我是怕花钱,我却说:「娘说了,珠钗只能送给娘子。哥,你别瞎买。」
陈胤抿嘴笑笑,只說:「日后再说。」
3
我跟陈胤就住在宋府附近的半废土房里。那里原是个仓库,收拾一下改成里外间,刚好够住。
杂七杂八扣除后,预支的工钱还剩下些,我想給爹娘送回去,再傳個口信,可去了行腳幫打聽才知道,這點銀子遠遠不夠人家的過路錢,只能作罷。
沒有銀子過活,妹妹怕也留不住了,想到這我就一陣酸楚。
可也只敢難受片刻,因為我還得活,活下去才有機會回家,想別的也沒用處。
我草草填了幾口飯,又去了宋府。
我力氣大,做起活来上手也快,因为勤快麻利,老嬷嬷私下奖给我一块糕。
不知道是什麼,但是挺好吃的。
这话是陈胤说的,我骗他老嬷嬷给了我两块,他吃得很安心。
陈胤养了一个月,身子见好,就张罗着拿碎木材做了桌椅,打算到街边摆个写字的摊子,专门给人代笔家书一类赚点银子。
他诗文好,字也写得好,我夸他这个主意不错。
他很快把桌椅做好,准备明日就出摊,還說:「咱们的日子慢慢就好起来了。」
我使劲点了点头,很同意他的话。
次日晌午,宋璟带着几个公子来了外院,看穿着都是大户人家的少爷。
一个穿青色衣衫的公子指着我开口:「宋少,就她吧。」
宋璟迟疑片刻,还是点了头。
他们要我提着两桶水站一炷香的马步。
我寻思不出这样做的意义,可宋璟说做好了有赏钱拿,我怎么会不愿意?
那公子却又开口:「小丫頭,你的手碰到桶后,无论何种原因,只要中途拿下,就算输。」
我含糊地点点头。
宋璟颇为自信地同他说:「柳兄,我们知南可比你强,夫子罚个提水马步都不成。你若输了,可记着琼州的货运费用减免三成,不能反悔。」
我大概听明白了,宋璟这是拿我打赌了,为了给布庄省货运费。
那位柳兄也不甘示弱:「若你输了,该是要光着身子在书院跑三圈。」
这……赌得未免有些大了。
我搓了搓手,铆足了劲提起身边的两桶水。
原本信心满满,却在碰上水桶的那一刻,胳膊瞬间绷紧,险些将水桶脱手。
宋璟似是察觉到异样:「知南,若不成别撑着,赏钱一文都不会少你的,少爷我输得起。」
我抿嘴咬牙,心里憋着股劲儿,不想叫宋璟输。
我几乎把这辈子所有开心的事都想了一遍,可我能想的事实在太少了。
好不容易熬过一炷香时间,宋璟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好知南,你又帮了我一次。」
他说又?我何时还帮过他?
老嬷嬷见贵人们都走了,才过来接我手上的水桶,却发现接不过去:「天爷呀,这是谁把提手上的铁丝烧烫的?你这手心血肉模糊的,都烂了。」
我极力用笑容掩盖那锥心的疼:「嬤嬤,咱们这有烫伤膏吧?」
4
晚上回家,我拿着宋璟给的赏钱,挺欢喜的。
陈胤却不大欢喜,看着一沓子纸张没怎么少,我以为他是没开张,顾自生闷气。
陈胤却说:「荒唐,怎可让读书人写那些淫词艳句?毫无气节可言。」
他是真的气急,说话的声音还在抖。
說完這句,他半晌没再开口,似是怕我说他。
我不觉得他做的有什么错:「打开门做买卖,可也得愿买愿卖才行,倒也合理。」
陈胤听了我的话,头埋得更低。
我猜他顾着憋气,没吃什么东西,就去煮了碗面。陈胤这才看见我的手,嘴里的面还没来得及咽下,就问:「你如何伤的?」
我把今日的事同他讲了一遍,陈胤要去给我讨个说法,被我攔住了,我不知该怪谁。
他不放心,硬是把我带到妙手堂。
李郎中原本已经歇下,又被薅起来给我看手,有些哭笑不得:「你们兄妹俩换着伤,可也别折腾我李老汉啊。」
陈胤点头作揖,赔着笑:「郎中,劳累您给我妹子好好看看。」
李郎中还有点受宠若惊。
上好药后,我和陈胤往家走,他一直不作声,我以为他还是为代笔的事发愁,绞尽脑汁想了一个说法:「哥,我记着你从前说过一首诗,好像是宜室、宜家什么的……文人表达情意是不是都写诗啊?」
聽我這麼說,陈胤浅笑,摸了摸我的頭:「那是《桃夭》,赞美新娘的。」
我牢牢记下。
陈胤送我回家后就出门了。
等我睡醒,发现床头多了一双肠衣手套,缝得歪七扭八,但做活时能凑合用。
外间桌子上放了一碗浓粥,还有一张字条。陈胤说他出摊去了,嘱咐我喝粥。
听闻那桩琼州生意,漕运费用减免三成,解了布庄的燃眉之急,功劳全在宋璟。
可老爷并没嘉奖他,还很生气他插手生意的事。
宋璟不知是不是泄愤,发落了他满院子的下人,还把锦心送给了做漕运生意的柳青屿。
就是那日来的青衫公子。
沒幾日,锦心就带着一脸伤从柳府跑到铺子里,抱着宋璟的大腿,求他收回自己。宋璟只冷笑着拽出自己的衣摆,命人将锦心绑了送回柳家。
后来听说她叫人打死了。
院子里的丫鬟各怀心事,做活都心不在焉,叫内院的老嬷嬷骂了好几次,除了我。
我受伤后不久,被宋璟升为三等丫鬟,他说这是为之前害我受伤的事做的补偿。
我却知道,他那日其实也是想给我个赚赏钱的机会,心里并不怪他。
陈胤这些日子也接了个大活,帮一个富家少爷代写情诗。
我瞧他一点不情愿的意思都没有。
听陈胤说,他在外面给人代笔,已经写出了些名堂,还有人慕名找他写诗。
「知南,咱们的好日子要来了。」
我连忙伸手堵住他的嘴。上次他这么说,我的手没多久就烫烂了,想起那锥心的疼,有些后怕。
陈胤笑我迷信,可他的脸怎么有点红呢?
没承想还真叫我说对了。
5
这日我月休在家,陈胤在内间温书,大门猛地被人踢开。
一个公子带着几个壮汉闯进了我家。
他们进门一顿乱砸,抓起陈胤就要打。我一着急,拿着挑水的扁担对着那些人好一顿乱揍。
俗話說,乱拳打死老师傅,那几个壮汉虽然有身手,可也被我这没章法的招式打蒙了。
对峙而站,那个公子认出我来,有些惊喜:「你不是宋璟家的丫鬟,力气特别大的那个?」
我點了點頭,想起这人那天也在,好像姓齐。
「公子你做什么上门打我哥?」
陈胤说这就是找他代笔写情诗的富家公子。
我明白了,定然是情詩沒幫他求愛成功,上門洩憤來了。
齊公子卻說:「我讓你寫情詩而已,你寫那麼好乾嗎?呂小姐一看便說肯定不是我寫的,讓我丟了好大的臉。」
我有些發蒙,代笔写太好也要挨揍吗?
瞧着齐公子也不像穷凶极恶的人,我決定跟他講道理。
他坐了一會兒,氣消了,賠了一筆砸東西的錢,還說我這護犢的模樣有趣,問我願不願去他家做活。
我拒絕了,說我在宋家還有兩年多的契據。
齊公子點頭,說宋璟也是死活不肯放人。
我才知道,這些日子好幾個公子都想買我。
那日柳青嶼提前安排錦心在我提的水桶上做了手腳,燒燙的鐵絲抓在手裡,我竟然能堅持那麼久,他們都覺著我有意思。
臨走前,齊公子跟陳胤說:「呂小姐惜才,覺著你的詩文極佳,已經推薦給她爹呂夫子,你有工夫去趟洞蕭書院吧。」
洞萧书院位于临杨县,是襄州最好的書院,宋璟他們都是這裡的學生。
呂夫子是位老翰林,退了之後就在書院做夫子,很受敬重。
陳胤有些傻了似的,我推他半天,笃定地说:「哥,咱们的好日子要来了。」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一直都知道,陈胤在他爹的影响下,很小就立志要考功名,所以才不甘心入奴籍,怕失了考试资格。
吕夫子考了陈胤三篇文章,陈胤对答如流,吕夫子很满意,有意收下陈胤,给他学籍,能参加年中的院试。
但是洞萧书院的束脩实在太高了。
我们把所有的银子合在一起也还差得远。
於是,我又把主意打到了工钱上。
我找到宁管家,想让他将预支的工钱按三等丫鬟的月例给我补两成。
宁管家头没动,只抬了眼睛看我:「要不,这管家的位置给你,你来做主?」
我没敢再多说,出门接了些在家能做的绣活。
陈胤也接了好几个代笔的活,沒日沒夜地寫,舊傷都給他熬發作了。
我去李郎中那裡抓了兩回藥,這些日子存的錢就都沒了。
李郎中心善,知道我和陳胤日子過得不易,多送了我一副藥。我實在感激,給他縫了一雙鞋。
他難得露個笑模樣,直誇我手巧。
於是,我又加了一個做鞋的活計。
6
我算過了,現在距離年中還有四個月,我俩赚的银子凑凑能够三个月的束脩,这样他就能得了考试资格。
陈胤养伤闲得发慌时做了两首诗,我瞧着笔画不多,就当成纹样绣在了绣活上,没承想还引得一些人上门求诗,还有慕名而来的姑娘。
那是主仆二人。
主子姑娘长得如同画上的仙子一般,丫鬟也是个标致人物。
姑娘叫吕新荣,是吕夫子的闺女,她确认我是陈胤的妹妹,硬是塞了一包东西来。 是些上好的宣纸和笔砚,她想鼓励陈胤不要因一时困难放弃文心。
我欣然收下东西,送她离去。
陈胤听我说完吕新荣的事,只是打开包裹看了看:「我用你给我买的就成,这个收起来吧。」
我紧着攒钱,终于赶在院试前交了束脩,给陈胤得了学籍。
他顺利通过院试,发布成绩那日,我做了几个好菜,好生庆祝了一番。
彼时的宋府,却是闹得鸡飞狗跳。
宋璟又一次落榜,被打得皮开肉绽,叫得满院子都听得见,我的耳朵塞了棉花还听得真切。
若非夫人掉了几滴泪,老爷心疼,那根家法可能会被打折。
宋璟被罚跪祠堂三日,我正巧在那里值夜。
眼瞧着锦绣和锦兰那几个大丫鬟来回送东西,我心里不住地感叹,少爷真是好福气。
夜半瞌睡时,我被宋璟生生叫醒:「知南,你好歹是少爷我留在府里的,不关心几句?」
我看看地上的棉被、茶水、果子,心想,这哪里需要我关心,嘴上却说:「少爺,您哪里不舒服?奴婢给您请郎中。」
宋璟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臉,只听他又说:「你哥考上秀才,你高兴坏了吧?」
我的确是很高兴,可也不好当着秃子借梳子,只能打岔:「我哥只会读书,连米面粮油都买不明白,还总多给人钱,他若不走功名一路,怕是没啥出路。少爷又不同。」
宋璟听这话来了兴致,回頭問道:「說說,哪里不同?」
我把外面听来的话告诉了宋璟,這幾年鋪子裡的幾樁大生意都是宋璟主理的,大家跟著他賺了不少,都很信服他。
「人和人興許就是各通一路,這麼大的家業少爺都頂得起來,換個狀元來都未必有您做得好。」
宋璟听着这些,深深地叹了口气:「若是我爹也能这般想就好了。」
宋老爷一心要宋璟考功名,想让他带着家族脱离商人身份。府里所有人都期盼他读书,可眼瞧着宋璟聪明绝顶,偏偏不通诗文一道。
「老爷常说是做生意分了您的心,索性您就专心读书,且给他看看成效,再合计不成吗?」
我也没啥好见解,但明白驴得顺毛摸,尤其是老爷那脾气比驴还犟。
宋璟低头想了许久,又不停地看我:「我觉着,该听你的。」
7
「知南,我同你做件有意思的事,锦绣她们试过,都喜欢得不得了。」
我看着宋璟水汪汪的眼睛,言辞恳切地拒绝:「少爺,我不做通房。」
宋璟上下打量我一番:「我也没那么不挑食。」
我知道这是嫌弃我的意思,可我不气,不做通房就行。
宋璟让我去拿个算盘,随意说数字,我打算盘,他心算,比谁算得快。
我不信人脑子会比算盘还快,可宋璟真的可以。
快天亮的時候,我实在是困,靠在祠堂外的柱子上眯了一觉,依稀感覺有人蹲在身邊嘟囔了一會兒,好像在說:「你要再長大些才好。」
老爷知道我哥是秀才,提了我做二等丫鬟,到宋璟的書房伺候。
宋璟自跪了祠堂之後,不再碰生意的事,專心做學問。
老爺的態度果然和緩很多,但他真不是那塊料。
陳胤的文章和字我整日看,宋璟和他真是天渊之别。
「跟你哥的文章没法比吧?」
他问我这种问题,我不好回答,支支吾吾也没说出了什么。
宋璟倒是笑了:「哄主子的话都不会说,跟你哥一样,硬骨头不会转圜。」
我听他的意思,是陈胤在书院出了什么事。
宋璟刻意告诉我,陈胤如今是吕夫子期许最高的生员,就连吕小姐对他也是青眼有加。
那些富家公子眼红,变着法地捉弄他,陈胤都是硬扛,从不服软。
听了这些,我沒作聲,宋璟觉得没意思,本以为能看见我着急的模样,可我沒有。
当日回家早,正好看见陈胤在洗一件满是墨迹的衣服,手上还红了一大片,像是烫的。
我不作声地接过洗衣盆,笑道:「哥,你回去温书,我来洗就好。」
我没问他手上的伤哪里来的,即便问了,他那个性子也不肯说的,我帮他分担这些事,他自会轻松许多。
陈胤轻轻嗯了一声,就回内间温书去了。
晚饭后,我把烫伤膏放在他门外,告诉他我今天替班值夜,陈胤追了出来,目送我出門。
我走了好遠,回頭時,他還在。
不知為何,宋璟院子裡的二等女僕都不愛值夜,總找人替班,給銀子的那種。为了攒陈胤束脩的钱,我自然一口接下。
戌時剛過,眼瞧著錦繡打扮得很俏麗,進了宋璟的房門,我猜想這就是通房丫頭該做的。
不多時,屋裡頭斷斷續續傳出些奇怪的聲音,像錦繡的,聽起來有些慘,我感嘆她也不容易。
又過了好一會兒,宋璟喚人送盆水進去,我輕手輕腳地進門,站在內間外敲門:「少爺,水來了,奴婢是送进去吗?」
宋璟听出了我的声音,忙道:「不……不用,奇南,放……放門口就行。」
我应声将水放在门口,就退了出去。
錦繡出來時滿面紅光,也不知這大半夜裡精神個什麼勁兒,我可是睏得不行。
8
後來到我值夜的日子,都沒看見錦繡進宋璟的門。她白日見到我,也會用那雙好看的杏眼瞪我,我不知哪裡得罪了她。
轉眼入冬,又到了陈胤交束脩的日子,我們存的錢還是差一些。
瞧著我發愁,宋璟哄我道:「知南,你求少爺我一聲,我赏你点不就够了?」
我道了聲謝,可也沒求他。
宋璟倒沒揶揄我,而是給了一個賺錢的門路。
當晚,陳胤看到隨我回家的宋璟,眉頭瞬間皺到一處。
我不知道他兩個是不是在書院有梁子,但是宋璟說陳胤教他做文章,每次他付一兩銀子。
聽我這麼說,陳胤的眉頭舒展開來,引著宋璟進了內間。
我總覺著陳胤同從前不大一樣了。
宋府的一等丫鬟都是家生子,地位高出我们这些人许多,平日里大家也都默认听她们的,可锦绣近来嘱咐我的活也太多了。
除了在书房伺候的两个时辰,我每日还有好多活计,忙得脚不沾地,回家后倒头就睡。
陈胤以为我病了,拖着我要去找李郎中,可我太累了,拖着他的手又睡了。
宋璟晚上过来时,就见我睡在床上,陈胤由着我扯他的手,坐在地上守着我睡觉。
宋璟没有兄弟姐妹,好一顿感叹我们兄妹情深,还说陈胤太惯着我了。
陈胤不愿多搭理他,只說:「她值得。」
這些日子,我没精力替别人值夜,但锦绣似乎也没想放过我。
府里发例衣这日,锦绣几人哄我换了衣服,围着我说好看,我颇觉受宠若惊。
没多会儿,身上却开始奇痒无比,起初挠一挠还能止住,后来一片片的红疹起来,止不住了。
正巧锦绣让我去给老爷夫人看茶,眼瞧着不停发抖的手就要把滚烫的茶撒到夫人身上,我赶紧拿托盘挡了一下,碰碎了茶杯。
老爷以为夫人被烫,心急推我一把,我的手刚好划到碎瓷片上,登时见了血。依照規矩,我领罚五个板子,但夫人宽厚,给我半日假养伤。
宋璟在旁看了个真切,没为我求情,只是铁青着一张脸站在执刑的小厮身边,吓得他不敢使力,板子打得一点都不疼。
「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使手段害你,你猜少爷我会怎么做?」
宋璟说话时一直带着温和的笑,可语气却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像是愤怒,又像自责。
我只是木然地摇了摇头。
李郎中瞧见我这狼狈模样,好一番叹气。
在大户人家做工,挨欺负的事常有,他已见怪不怪,可念着我平日给他做鞋,还是念叨几句:「都是人命,怎的偏生就有些人非要轻贱旁人。」
我又疼又痒,实在笑不出来,只說:「许是我动了他们在意的人或者东西吧。」
照李郎中的嘱托,我涂了药膏,也服了药汤,身上还是疼痒,根本睡不着。
陈胤看我这样,整夜坐在我床边,给我扇风止痒,我在他面前不想死撑,难受得紧了,还要叫喊几声。
陈胤说:「知南,实在难受就哭出来,发泄一下也好。」
我搖搖頭:「这有什么好哭的。」
陈胤越发沉默,似是暗暗做了什么决定,我当时不知,很久以后才明白,他从这时起就已经盘算如何快些为我遮风挡雨了。
9
锦绣当众挨板子时,我刚好路过,瞧见宋璟正端坐在院中品茶,眼看着锦绣哭天喊地也无动于衷。
她身旁还跪着一个老嬷嬷,不住地抹眼泪,那是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人,也是锦绣的娘。
宋璟平和地开口:「重重地打。」
後來,锦绣被调去了夫人那当差。
宋璟身边也再没出现通房。
进了五月,我感觉身边的人都有些躁。
比如,陈胤教习宋璟气急了,直说他朽木不可雕。
宋璟当即不服,叫我去拿废旧账册,要跟陈胤比试盘账,陈胤哪里会这些,可还是一口应下。
果然,陈胤输了个彻底。
宋璟开始念叨生意经,陈胤要把他轰出去,却被我拦住了,我眼神请求他让宋璟说。
不然他会被憋闷疯的。
原本是陈胤讲文章给宋璟听,现在变成了宋璟讲生财之道给我和陈胤听。
陈胤讲文章我听不懂,可宋璟讲的这些竟是通俗易懂,不只是我,陈胤一个文到骨子里的人也频频点头。
一晚下来,陈胤竟对宋璟生出几分敬佩之心,他俩的关系眼瞧着比之前好了许多。
陈胤说:「宋兄好见地,若然陶朱公在世,也要叹一句后继有人。」
陶朱公是谁我不知道,但是宋璟听这话似是很受用。
次日,我听门房说,昨夜老爷怒气冲冲地带着几个小厮出门,像是去了我家那个方向。
几个时辰后回府,竟一脸笑模样,府里许是要有好事发生。
我沒多想,可好事真的降在了我头上,我被老爷提成了一等丫鬟,进了宋璟的院子。在宋府还从未有过家生子以外的一等丫鬟。
而且,好事还不止于此,老爷派了宁管家送了好些东西还有银钱到我家,只说日后陈胤的束脩都由宋府出,盼着陈秀才大登科多多照拂。
刚出五月,夫人做主给锦绣寻了一户人家,把她嫁了出去,听说赏了不少的嫁妆。
可我瞧着其他的丫鬟都没怎么羡慕她,倒是有些嘲讽,直说锦绣在老爷面前乱嚼舌根,好好的前程都毁了。
年中院试放榜,宋璟不出意外还是落榜,即便他这一年尽全力,也不成。
我提前备好了伤药,想着宋璟挨打后好用。未曾想,宋老爷不仅没打宋璟,还当众交出了账房的钥匙,要宋璟开始掌管生意。
父子二人在书房聊了许久,回院子后,宋璟眼眶子有些红。
见他不作声,我也不敢出声。
约莫半个时辰后,宋璟忽地狂笑起来,像是在宣泄这些年憋在心里的不忿,半晌才道:「知南,我宋璟这小半生最大的幸事,就是遇上了你这个小贵人。」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是听着像是好话。
10
宋璟后来同我说,那日他讲生意经时,老爷就在门外,借着我家四处透风的土房,听了个真切。
老爷说宋璟讲的好些东西,他做了大半辈子生意都没能明白,那一刻才发现自己这儿子天生是为着做生意的,也就想通了。
有宋老爷资助陈胤的束脩,我俩合计着把攒下的钱送回知南村,又买了些当地没有的好东西,一股脑地送到行脚帮。
现在正值雨季,脚程慢,我们每天算着日子,猜想着家里人得到我们消息时的模样。
尤其是陈胤,不晓得他爹得知他考上秀才,会高兴成什么样。
这日刚到家,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我想着陈胤没带伞,出门给他送去。
在书院外老远,我看见吕新荣和陈胤一同避雨,似是说着什么,見我來了,吕新荣略略施礼,撑伞离去。
我感嘆,她生得可真好看。
回程路上,我问陈胤他和吕新荣在说什么。
陈胤笑说:「吕小姐要把伞借给我,我說,知南定会来迎我。」
我果然来了,他猜得真准,可他们说了那么久,就这一句?
正好顺路,我们又去了趟行脚帮,算算日子差不多该有回信了。
这次没跑空,的确有了回信。
我想过很多种可能,比如妹妹被卖了,比如家里人搬走了,可都没敢想,他们竟然在一场瘟灾中,全都没活出来,整个知南村都没了。
从前望月思乡,如今月在无乡。
这是陈胤说的,我知他回来后偷偷哭了一回,可我没哭,只是觉着心是空的,那个撑着我走过许多日子的念头,沒了。
我再也没机会被我爹的烟袋子呛到,也不能给我娘抹眼泪,更加看不到我妹妹长大的模样,以后我家就只有我自己。
见我一直坐在天井,也不說話,陈胤轻着脚步拉起我,將我攬入懷中。我這才發現,他的骨头早就不硌人了,而且胸膛又宽又结实。
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知南,以后我会给你一个家。」
我在他怀里点了点头,不知这话代表什么,却莫名感到心安。
正巧這時,宋璟提着两坛子酒进门,瞧着我们这般,他愣了一会儿才说:「你们兄妹感情真好。」
我苦笑没接茬。
宋璟说他接了单大生意,心裡暢快,找我们庆贺庆贺。
宋璟和陈胤都喝多了,我看着他们两个絮叨着自己的抱负,一个文心入仕,一个商场厮杀,驴唇不对马嘴,竟也聊得到一处去,有些好笑。
至於我,就想好好活出个人样。
我在宋府做活更加卖力,老爷和夫人总夸我。
從前,他们最不喜宋璟身边围着丫鬟,锦绣做通房也是看在她娘忠心,可他们却有意把我凑到宋璟身边。
宋璟自从接管家里生意以后,新奇主意一个接一个,大生意也接了好几单,除了漕运上碰壁,可说是一帆风顺。
他身边那几个大丫鬟每日铆着劲打扮自己,宋璟只会夸一句好看便算了。
我寻思他许是转性了。
11
转过年进了八月,陈胤参加乡试的日子将至,我在宋府做活的契据也到期了。宋璟提了几次要给我续上,陈胤一直不大同意,但还是要我自己做主。
换契据那日,宋璟才从琼州处理生意回来,就巴巴地赶过来,亲自写了契据,许给我的工钱比最初涨了九成,我心里很欢喜。
按照流程,签字盖手印,宋璟接过契据仔细看起来,突然问我:「你叫方知南?」
我點了點頭,他又問:「可你哥姓陈。」
我解釋道:「陈胤不是我亲哥,只是一个村出来的。」
霎時間,宋璟宛若遭了天大打击,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我看他似是在想什么,越想越生气,越想眉头皱得越紧,直到彻底黑了脸,才嘱咐宁管家:「宁叔,在府里辟出一间屋子给知南住,對了,离我的院子不要太远。」
宋璟说这是为了便于管人,如今我总跟着他,住在府里更方便。
我寻思离家不远,就同意了。
可陈胤不乐意,他去找宋璟,回来后嘴角明显肿了,我问他是不是宋璟打的,他只说是撞的。
我见宋璟,半只眼睛青的,也说是撞的,这两人真是默契,撞到一处去了。
我搬进宋府那日,陈胤正好启程考乡试,临行前他嘱咐我好些话,让我离宋璟远些。
我觉得他多虑了,搬进来以后,几乎见不到宋璟的人影,就连清闲了许久的老爷也忙碌起来,听说是有批货走陆路的时候出了岔子,全被劫走了。
宋老爷和宋璟到处跑,疏通了好些日子,都没能赎回这批货,白白赔了银子还是其次,信誉受到了很大影响,是很难挽回的。
这事的背后黑手也呼之欲出。
因着柳家把控漕运,费用涨了五成,实在没得赚,宋璟才改换陆路,第一单就被劫了,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使的绊子。
柳家倒也没落好,宋家的货出事不久,柳家的运船就漏底了,一船的货在海中央全部落水,柳家赔偿了好大一笔,生生掉了一大块肉。
我知道这是宋璟找人干的。
后来老爷也发现了,他发了好大火,即便宋璟从前落榜,也没发过这么大火。
宋璟险些被老爷打死,这次他一声都没吭,硬扛下来。
我在一旁看着都揪心。
宋璟躺在床上,说话费劲,还要问我:「知南,我真的做错了吗?」
我拿水给他润了润干到脱皮的嘴,才說:「生意的事,奴婢不懂。但是我记得我哥教我识的头两个字,是心安。他说我可以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一定要做让自己心安的事。」 宋璟咳了好大一口血,恍恍惚惚地昏睡过去,口中不停念叨着:「心安……」
很多年以後,有年轻的商人求教宋璟之时,他总会提起这两个字,说这是他的贵人所教,足以受用一生。
宋璟养伤的日子过得清静,他不大愿意见人,每日只同我说说话,而且很黏我。有几次我在内间值夜,瞌睡着了,恍惚间感觉嘴唇被润了一下。
12
我睁眼就看见宋璟蹲在我身边,瞧我傻乐,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回去睡觉,也不知他是不是得了癔症。
经过这一遭,宋柳两家的关系彻底交恶,无法挽回。
好在齐公子家趁着柳家运船出事,抢了一些漕运市场,不多,但宋家倒也不至于在水路上彻底被堵死。
唯一算得上好消息的就是陈胤中了举。
他捎信说,会直接赴京准备明年的春闱会试,暂且不回临杨县。我总觉得他是在躲着什么。
随着口信一起回来的还有一根簪子,纹样做工很特别。
我心想,陈胤应该是不清楚送珠钗和簪子的意思差不多,不叫他买珠钗,他就买簪子,可收到这个我还是欢喜的。
如今我成了举人的妹妹,在府里也被高看一眼。
沒多久,府里又在传,说我已经做了少爷的通房,日后我哥若是当了官,说不定直接就成少夫人了,连宁管家看见我都恭敬了许多。
我不理解,这种没边的传闻是哪里出来的,宋璟却笑得奸诈,绝口不为我辟谣。
三月初,宋老爷终于肯原谅宋璟,又交出了账房钥匙。
宋璟得了掌事权,并未像上次那般高兴,做事也沉稳许多。
从前雷厉风行的他,如今做大决定前总喜欢困在书房写字,写来写去也只有两个字,心安。
我趁宋璟在书房不找我,偷了个工夫去给陈胤送家书。马上就要春闱了,我念着是个事。
走在半路,正巧看见洞萧书院摆了书画摊子给西北旱灾筹措银两,我想到知南村的事,也去填了一点心意。
吕新荣见我过来,拉着我到一旁说了好些话,都是关于陈胤的。
齐公子也在一旁道:「瞧着你们未来姑嫂处得真是不错。」
我有些詫異,齐公子又说:「知南你还不知道,你哥真是,连你都瞒着。若非是未来姑爷,吕夫子怎会又铺路、又写举荐信叫他提前入京到大儒门下听学?」
我竟不知陈胤能提前进京备考,还有这么一说,忙对着吕新荣道谢。
只是这婚约一事,陈胤当真没对我提起。
吕新荣没有半分局促:「知南妹妹既捐了款,便要拿一件诗文作品走,这个怎么样?」
吕新荣给我拿了一条手帕,绣了一首诗,她说这是陈胤的诗。
我说自己不通文墨,让留给别的人,吕新荣只笑着塞进我怀里,她說:「女子德才兼修是好的,可也难得,无才有德也是好的,像妹妹这样心善,已经极好了。」
听她说话让人心里一阵舒服,我觉着陈胤能得这样的妻……会很好吧……
回宋府的路上,宁管家正巧出来迎我,他同我说宋璟在布庄仓库等我,挺急的。
我沒多想,立刻赶了过去。
前脚踏进仓库,外门就被关起来了,应声而来的是一双粗壮的手捆住我,那人还用棉布捂我的嘴。
13
我力氣大,挣扎几下脱出那人的束缚,脑袋却昏得不行,虚影中瞧着犄角旮旯里又出来几个壮汉,实在应付不来。
迷迷糊糊間,我感觉自己的外衣被撕碎,吼也吼不出,人还被推倒在地,然后就意识不清了。
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到自己失了清白,叫人悬在城门上,遭受唾弃和白眼,又被困在一片黑暗之中,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一道光,还有一双手朝我伸来,全力将我拉回光明中。
我想看清那人的脸,却见到了宋璟的脸。
还是在布庄仓库里,宋璟正端坐在椅子上,怀中抱着我。
只听一旁小厮在问:「少爺,宁管家怎么处置?」
从我这个方向,只能看到宋璟的喉结上下微动,薄唇輕啟:「背主的家奴,打死吧。」
随后传来的就是呜呜呜的求饶声,似是被堵了嘴,但叫得挺惨。
宋璟语气轻松,却叫我一阵发寒。宁管家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就只是轻飘飘一句打死,心的确是狠。
宋璟感觉到我醒来,转过脸看我,异常认真地说:「知南,我劝你不要乱动,不然叫人看光了去。」
我這才發現,自己身上披着的是他的外衫。
難道,我失了清白?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想检查下自己的衣裙,却发现手脚动不得,许是中了迷药的缘故,我有些忐忑。
一旁小厮又问:「少爺,那这几个呢?」
我偏过头去,看到正被五花大绑的几人,除了宁管家都不认得。 宋璟道:「扒光了,剁掉爪子,捆起来丢柳青屿门口,给他家填填彩。」
我听明白了,是柳青屿勾结了宁管家找人害我。可他害我做什么?我就是个丫鬟。
我抬眼看了看一脸淡然的宋璟,明白了,是被他连累的。
宋璟处置好这几个,便打横抱起我,准备往家走,我支支吾吾地开口:「少爺,我,有没有……被……」
宋璟的脸霎时凝重起来,难得见他这样。
他說:「不管有没有,少爷我都要你。」
这是什么话?
「那,到底是有没有?」
宋璟停下脚步,低頭看我,肯定道:「沒有,歹人刚撕碎你的外衣,我就赶到了。」
我舒了好大一口气,好在宋璟一直派人盯着柳青屿,不然我真是要倒霉了。
从仓库到宋府这一路,我耳边的议论声就没停过,想来府中的传言如今要变成整个县的传言了,我真是百口莫辩。
在丫鬟们艳羡的目光中,宋璟一路抱我回屋子。我刚坐稳,身上的外衫就不小心滑落下去。
宋璟俯身捡起正要给我披上,手却停滞了,想到我的海棠花小衣此刻定是一览无遗。
我有些羞赧,宋璟竟也红了脸,这属实是我没想到的。
他一只手圈住了我的腰,迫着我仰头看他,对视半晌才开口:「我真想要了你,好盖住今日那些不好的记忆。」
也不知他想盖住的是我的记忆还是他自己的,但宋璟的呼吸声明显变得急促。
我不知道说啥,以为宋璟要收我做通房。
他见我吓傻了一般,才柔了声音:「但你终究是我要明媒正娶的人,不能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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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通房,要明媒正娶,这是不是抬举我呢?
宋璟给我披上外衫,趁我迷糊,落下一吻,这感觉很熟悉,不就是我值夜瞌睡时的那种?我心内腹诽,难怪陈胤嘱咐我小心宋璟。
他临走前又在我耳边低声说:「少爷我守着你做了一年多的和尚了,待你进门,定叫你日日补偿。」
我听这话,似懂非懂,只知道宋璟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却叫我的心怦怦乱跳。
过了不多会儿,迷药效用过了,我起身换了干净的衣服,坐在桌子边发呆,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就着烛火的光,我瞧着陈胤送我的那根簪子,大半年不见,也有些惦记他。
在烛影映照下,隐约看见簪子镂空处竟在墙上显出一些字。於是,我又将簪子摆正,果然映出了几行字。
令与婚簪,知南容禀。
卿本佳人,胤心悦之。
谨以至诚,昭天示地。
聘卿为妻,此生不负。
这竟是一封陈胤给我的婚书,可他不是已与吕新荣定下婚约?
我想不明白,今日发生的糊涂事真是太多了。
自乡试离家,陈胤走了一年多,终于从京里传来喜讯。
他中了三甲,同进士出身,补位临杨知县的职,明年初正式走马上任。
报喜的人说,陈胤还有些事要处理,年底才能回。但他们好像传错了,没到年底我就见了陈胤。
這日,我正在清点宋璟院子里的年下节礼,门房却叫我去后门,说有人找。
刚走进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我便被一人轻轻拽进了怀里,那人的胸膛还是一样宽阔温暖,我又急又喜:「哥,你提前回来了?」
陈胤用力圈我在怀里:「對,回來了,再也不离开你了。」
听着这话,又想起簪子里藏的婚书,我觉着我俩这样不对劲,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
我仔细端详陈胤,他的身量同去年离家时没什么变化,只是整个人成熟稳重了许多,还添了几分贵气,好像与吕新荣更加般配了。
我见着他心里欢喜,但也惦记那几桩糊涂事,陈胤似也看得出来:「有话想对我说?」
我點了點頭:「前阵子遇见了吕小姐,听说你这趟是受了吕夫子的关照,才能这般顺遂,还听说……」
陈胤脸上的笑意僵了僵:「还听说了我和她的婚约?」
我问他这是不是真的。
陈胤低头不语,算是預設。
他也不瞒我,坦白道:「有些路,得人关照才能走得更快、更稳。我想再快些独当一面,必须得有人引路。奇南,你可明白?」
我听得懂陈胤话中意思:「吕小姐待你的情意厚重,家世又好,她那么个仙子似的人物,为你算是尽心尽力,的确是个良人。」
聽我這麼說,陈胤有些心急,打断我的话:「知南,你还是没懂。我……」
陈胤停顿了会儿,才继续说:「我以为你会发现簪子里的东西,能明白我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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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到簪子,我似是突然被点醒:「哥,你不会是在利用和吕小姐的婚约吧?」
我很希望陈胤否定我的话,但他沒有:「我提前回来便是想躲开吕家,好好见见你。至于婚书,我自会原封不动奉还,任她家责打羞辱,我绝无二话。可吕新荣我娶不得,也绝不娶你以外的女人。」
陈胤这般说,我不欢喜,反而心寒:「哥,你说过,可以不懂大道理,但要做让自己心安的事,吕小姐没做错任何事,这般对她,你心安吗?」
陈胤决绝道:「让你过得好,我才心安,旁的,不重要。」
我被他气急,直接下了车。
孰料,马车外也不消停。
宋璟正带人将马车围住,双手叉腰站在一侧,等我下车才出声:「知南,不把车上的朋友介绍一下?我想瞧瞧是哪个不怕死的,敢招惹我的人。」
宋璟嗓门极大,陈胤在车里听得个真切。
他不慌不忙地走出马车,与我并排站在一处,从容开口:「我家知南何时许了别人,陈某竟全然不知。」
宋璟没想到马车上的人是陈胤,但也没太意外。
「别人?陈大人不妨打听一下,如今你我,谁才是知南的别人。」
我是宋璟的通房丫鬟,半个少夫人,这是整个县都传过的,有些艳丽的版本甚至不堪入耳。为这事,吕新荣还找过我,欲言又止了几次。
瞧着陈胤看宋璟那要吃人的目光,还有攥紧的双拳,应当也听说过了。
我有些羞赧,更多的是不堪,说到底我不过就是个旁人眼里攀附主子的丫鬟。
「少爺,陈大人,奴婢还有些活,先告退了。」
我走後,陈胤和宋璟剑拔弩张的氛围缓和了些。
宋璟主动开口:「知南每日都自称奴婢,唯有刚刚那句让我心疼。」
陈胤不在意传闻的真假,可在意我:「她一直都是靠自己活出人样,从不觉得低人一等。」
這話,宋璟很是同意:「还总影响别人而不自知,叫人离不开她,也放不下她。」
陈胤点头:「我不想离开她,也不愿放下她。」
宋璟看向陈胤:「你我君子之争,没必要让她为难。」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我要她,不是为了为难她。」
「那就,各凭本事吧。」
陈胤回来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好多商户主动到土房去拜访,有的安排了一等上房,有的直接备了宅子要接他去暂住,陈胤都婉言拒绝。
我知道,他是在等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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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您这是做什么?」 宋璟安静地蹲坐在一旁陪我值夜,已经两天了,我终是忍不住问他一句。
「我在看着你啊,怕你偷偷回家。」
我有些無言以對:「少爺,奴婢还在值上,不会擅离的,你快些歇着吧。」
宋璟不走:「我看你比我困,要不,我的床借你睡,我给你值夜。」
我言辞恳切地拒绝。
「你是不是嫌弃我的床睡过别人?」
我不想纠缠:「有,一点吧。」
宋璟似是受了打击,有些打蔫:「若我知晓今生会遇见一个你,定不会那般放纵自己。」
第二日,他就叫人换了一张新床,也不知平日的精明去哪了,听不出我那是借口。
自陈胤回来,我就鲜少出府,可他要退婚的消息还是传进了内宅。
原以为这事会叫他声名尽毁,我即便气他,也为他捏把汗,因着我知道陈胤这一路走来不易。
未曾想,吕新荣竟给了他体面,退婚之事反而成了一时佳话。
陈胤到吕府负荆退婚,吕夫子未曾出面,反倒是吕新荣大大方方地出来,当众问了陈胤三个问题。
「大人可知,家父门生遍布各地,于你前程大有助力?」
「知晓,可我要退婚。」
「大人是否知晓,我习诗书不亚男子,通音律,晓天文,于你才学大有裨益?」
「知晓,我仍要退婚。」
「若大人心中所属是我猜测之人,可否告知,为何?」
「她于我恩深,我对她情重,她在我便心安,如此而已。」
三问之后,吕新荣淡然接过陈胤手中婚书,当众宣布婚约已解,从此各生欢喜。
吕新荣以她的通达和格局,为陈胤留下了一个不为前程忘旧恩的名声,却只字未提自家对他的提携和帮衬。
自古以來,从未见过哪两家退婚能如陈胤与吕新荣这般和和气气。
其实世人不知,在退婚前夕,陈胤找过吕新荣一次,没提退婚,只说了许多关于我的事,还告诉她:「我一直在等,等知南愿意把眼泪流在我面前,而不是她心里。」
陈胤没想到,这一日他很快就等到了。
门房小厮到宋璟院子里找我,很是着急:「知南姐姐,齐公子带着一根大棒子冲进你家,里面好一通吵闹,你快回去看看吧。」
我没敢耽搁,推开门就看见齐公子拿着碗口粗的大棒子一下下打在陈胤身上。 直叫陈胤吐了血。
见他无意闪躲,齐公子也没手软:「她有教养,你便这样欺负她,她的苦谁来心疼?」
这个她应该是指吕新荣。
齐公子爱慕吕新荣,是自小就有的心意,那时以为她得了良人,也肯放手,如今见她被弃,心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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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出自本能,我冲上前推开齐公子,力气大到一个大男人闪了个跟头,直接撞在墙上。
齐公子站稳后道:「知南,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挂着宋璟,又不肯放过你哥。」
我是他口中这样的人吗?
陈胤这时像是回了神,冲过去对着齐公子的脸就是两拳:「谁允许你说她?你知道个屁。」
打人和脏口,陈胤一起做了。
他早年伤了肋骨,又叫齐公子好一顿打,舊傷復發,很快疼得倒地不起。
齐公子以为他是装的,起身将陈胤按倒在地又要打。
我一把將他推開:「你再敢动我哥,我打死你。」
跟着宋璟久了,他常说的话我也学了些。
齐公子后来告诉我,那日的我完全像只发了狂的野兽,拼了命要护犊子,他有些怕。
他被吓走后,我氣得直哭,对着陈胤好一通发脾气:「他打你,你怎么不还手?没有我,你就只会挨欺负。」
陈胤看我哭,竟还笑得出,他撑着爬起来,将我拽进怀里,哄道:「以後,以后我一定还手。奇南,你原谅我好不好?哥知道错了,再也不利用别人的善意,我發誓。」
我勉强点了点头,告了假在家照顾陈胤。
隔天,齐老爷亲自五花大绑,送满身伤痕的齐公子来认错,又赔了好多珍贵补品,连出诊的李郎中都感叹是好东西。
我這才發現,陈胤早已不是可以随意被欺辱的人,他有地位,会有人上赶着惩罚那些得罪他的人,也没人敢轻易得罪他。
除了……宋璟,依旧不拿他的身份当回事。
「你靠靠里,我没地方了。」
「我受伤了,是个病人。」
「看得出,本少爷亲自来伺候了,还是贴身伺候,陈大人有什么可不满的?」
「你很闲吗?」
「巧了不是,最近正好很闲。」
陈胤无语,朝着床里挪了挪。
那么窄的一张床,属实委屈了他们。
我在内间听着每日一次的戏码,也是無可奈何。 他俩这样是为了谁,我是明白的。
算算年岁,过了年我就十七了,在村子里早该嫁人养娃娃。
如今有两个这么出色的男子愿意娶我,或许真该想想这个事。
宋璟跟柳青屿水火不容,明里暗里一直在斗,这些日子空闲也与此有关。
漕运不畅通,原材料和成品运输不及时,宋家好些生意被截胡,即便接下了大单子,也会因为出货问题做成一锤子买卖,实是难办。
陈胤痊愈后,宋璟就难在白日见着人了。
我值夜也不见他过来添乱,每日睡得都很沉,似是做了什么体力活一般。
我琢磨了几日,直到這天,终于揭秘了。
跟着宋璟的小厮找到我,支支吾吾半晌才说:「知南姐姐,你快去看看吧,少爷只听你的话。」
我才知道,宋璟这些日子一直在郊外练习骑马,听说是跟柳青屿约了斗马。
「是比谁跑得快那种吗?」
「不是,是比对撞,比谁先勒停缰绳。」
宋璟这是要跟柳青屿赌命。
我的心瞬间悬在了嗓子眼,怕他出事。
城郊有块空旷的草地,平日鲜少有人往来,宋璟和柳青屿就约在了那儿。
18
「宋璟,你我仇怨,今日一并算。」
「柳青屿,你输了别不认账就成。」
我趕到時,刚好看见宋璟和柳青屿各自驾马冲着对方而来,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两人的气势都很强。
宋璟的马明显速度要更快,我眼看着他嘴角逐渐上扬,丝毫没有恐惧。
那一瞬,我竟然觉得,宋璟就是想要找死。
反观柳青屿,铁青的脸依旧没什么表情,可看起来也没有收手的意思。
两个狠人对上了。
我平日也算胆子大,可看着这场面,腿竟也有些不听使唤。
两匹马不断靠近,宋璟仍在加速,柳青屿也没有意愿停下。
宋璟甚至放声喊话:「柳青屿,你敢停下,就是孙子。」
这种时刻,他竟然还要激怒柳青屿。
柳青屿的脸色果然更青了。
就在两匹马快要撞到一起时,我實在害怕,蒙上了眼睛,只听一声——
「驾!」
两匹马儿的嘶鸣声霎时间响彻长空。
再睜眼時,我却发现他们两人竟都完好无损,在马上对峙。 「宋璟,算你狠,你个疯子。」
「哈!柳兄,承讓了,三年内,我家的货在你们柳家的运船上,我放心了。」
宋璟和柳青屿如今是各家的掌权人,说话算话。
柳青屿丢下一张契约,败兴而归。
宋璟赢了。
可回身看见我,笑容霎时凝结在脸上。
他慢慢走向我,有些心虛:「知南,你什么时候来的?」
「從一開始,我就在。」
宋璟眼神闪躲:「少爷我厉害吧?」
我點點頭:「少爷可真厉害,没见过您这么厉害的。」
宋璟听着不是滋味:「要不你还是说你想说的吧。」
我低头作了一个长揖,才說:「奴婢不敢,少爷是主子,主子愿意拿命去赌,做下人的怎么能,唔——」
宋璟的吻落下得很突然,我挣脱了几下。
不知他哪里来那么大力气,圈着我的手让我使不上力。
良久,宋璟松开我,餍足地舔了舔唇,問道:「还说吗?」
我不能被他威胁住:「說。」
可心还是怦怦乱跳了许久。
宋璟没再乱动,反而有些示弱:「知南,你知道的,一大家子人等着我养活呢,除了这个法子,我真是想不出别的了,不然也不会……」
他的确很难。
19
我也很难。
小时候我只想着,长大后能嫁陈胤那样的郎君就好。
后来他成了我哥,而且还得了功名,越来越出息,我觉着自己一个丫鬟,配不上他,自然也不敢动那些心思。
尤其见过吕新荣以后,只觉得他们两个是天造地设。
可突然有一天,陈胤跟我说要聘我为妻,我不确定自己是个什么想法,但非常笃定,跟著他,我的未来定会安然。
在宋府的日子,我只想好好活出个人样,尽心做活,却莫名其妙地叫宋璟给缠上。
我是个丫鬟,长得也不算多俊,心想少爷许是一时兴起,未曾想他竟说要明媒正娶。
宋璟身边从不缺女人,也很会哄人,我不知晓他对我同旁人有没有区别。
可他的举动,总能让我心跳加速,几日见不到他,我就会想他,不由自主地想。
我是女子,真的能这样吗?
就在我左右想不通的时候,吕新荣正巧出现。
我知她德才兼修,是女子典范,很冒失地将自己不敢见光的心思说与她。
吕新荣听后,并没有拿约束女子德行的那一套来评判我,反而教我仔细分辨对这两人不同的心意,更安抚我无须为此愧悔,只是万万不能贪心,取最要紧的好好经营才是。
她還說:「我相信知南妹妹,无论最终择了谁,都会把日子过好。」
为何她能这般笃定,我不知晓,但她好像知道我不少事,许是从这些事里判断的,毕竟吕新荣真的很聪明。
而她也做了最适合自己的决定,选了那个一直在她身后守护的齐公子,一生幸福。
回到土房,我听见屋里二人正在窃窃私语。
「这能行吗?」
「不然你有更好的主意?」
「你不是说要各凭本事?」
「这不就是我的本事吗?」
「……那行吧,要快,在我上任前办了,不然不成体统。」
「这才对,不然我俩干等着,都等成老光棍。」
一見到我,他们立刻闭了嘴。
直到站在城楼下,看着宋璟和陈胤以跳城楼迫我做决定,选一人嫁,我才知晓那日他们在合计什么。
他们两个真的不嫌下脸吗?
我顶着周围巨大的议论声,还有城楼上那两道刺眼的目光,无可奈何道:「嫁,我嫁。」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丫鬟,却得了风光大嫁的脸面。
此刻,花轿前迎亲的郎君有两位。
一个是城中富商宋璟,一个是新任知县陈胤,都是人中英傑。
他們說,无论我最终选择嫁谁,都要喜服相迎,權當已經娶我進門。
我何其有幸,但也想纵着自己荒唐这一次。
「吉時已到,新嫁娘择路吧。」
喜婆在岔路口叫我选定自己的夫婿。
这一选,便是两个人的一生,和另一人的遗憾。
20
想到宋璟曾说的那句「日日补偿」,我有些忐忑,顾自在喜房踱步,鬼使神差地反锁了门窗。
这夜我睡得很安然,外面的声音一丝也没听到。
全不知宋璟在喜房外,先是温柔地唤我开门,然后渐渐暴走,引得院子里的丫鬟小厮好一顿围观,宋璟将他们骂了个遍。
次日我睡醒,只感觉腰身被一双温暖的大手牢牢困住。
「既醒了,说说吧,新婚之夜为何反锁我?」
声音平和,像极了他说打死宁管家那日。
不知宋璟如何进来的,我有些心虚地看向他:「我……我害怕。」
可说是非常理直气壮。
宋璟有些发蒙,后来似是想明白了,大笑起來:「好,好好,我先不碰你。」
也不知道他想明白的是个什么。
我们喜房的门修了好久才换上,主要不是修门,而是门框子,坏裂的程度太严重了。
看得出,踹门那时宋璟是铆足了劲的。
三朝回门,陈胤以兄长的身份受了宋璟的礼,一并送回去的还有那根婚簪。陈胤只是打开锦盒看了看,沒有說什麼,便收了起来。
从陈胤那回来,宋璟就坐在我的梳妆台前发呆。好一会儿后,我看他的肩膀不住抽动,似是在哭,过去看发现他果然在哭。
「阿璟,你做什么哭啊?」
宋璟也不擦眼泪。
「从前娶不到你,我要守着你做和尚,如今娶到了,也要做和尚,我真不像个男人。」
听他这般说,我有些不忍:「那就不做和尚了?」
宋璟立刻擦干眼泪,一点不似刚刚那般委屈,麻利地将我打横抱起,直往内间去。
「等等……现在青天白日的。」
「那又如何?在我自己的院子,和我明媒正娶的娘子,谁敢多言,大棒子打死。」
「那也不,唔——」
宋璟得偿所愿,后面更是整日腻着我。沒多久,我便查出有孕。宋璟乐得像个傻子,给阖府上下都赏了银子,只怕他们薄待了我。
有孕五个月的一个晚上,布庄大仓库突然起火,那里放着一批很重要的原料。正巧公爹陪婆母去了宋璟舅舅家,宋璟也不知去了哪里,到处不见人。
府里只剩下我一个能做主,我只好挺着肚子去了现场。
眼瞧着火势越来越大,我学着宋璟的想法,当机立断:「不救了,先保住另外两个仓,备些不易着火的物件把这个仓库围起来,不要让火势蔓延。」
工人们赶紧照做,算是保住了一大半原材料,将损失降得最低。
慌亂中,我被冲撞了,孩子没保住。
再见着宋璟时,他就跪坐在我床头,陈胤也在,眼圈很红。
「知南,哥套好了马车,帶你回家。」
我搖了搖頭:「哥,我沒事,不走。」
我的眼泪就在眼眶子里打转,可我硬是没叫它流出来。
宋璟坦白昨夜去了醉花楼,我知道这是临杨县最大的花楼,可他说他绝对没有喝花酒。
我沒說什麼,刻意别开了眼睛,假装没有看到宋璟脖颈处的两个紫痕。
我自己选择的路,我能走下去,还能走好。
陈胤查了几天,确定货仓是柳青屿派人烧的,当即抓捕,判了他五十大板,还罚没一大笔银子。
可有些东西失去了,再多的赔偿也换不回的。
宋璟点齐了人手,要去砸了柳家,要柳青屿的命。
我听说后,没有太意外,这就是他,心狠也无畏,但我也知道他怕什么。
当我出现在大门外,一言不发地看着宋璟时,他慌了,对视半晌,宋璟开口:「都散了吧。」
他只怕失去我,可还是控制不住做伤害我的事,我的心有些凉。
许久我都没再有孕,公婆心急,想给宋璟纳一房姨娘,我没阻拦:「全凭娘您做主。」
我這樣,婆母很是欣慰,宋璟却在书房砸烂好多东西。
他直接闯到祠堂,对着历代祖先赌咒发誓:「我宋璟此生若有子嗣,必出自方知南,若違此誓,子嗣必将凋零,无后而终。」
公爹险些被他气死,也不敢再提纳妾的事。
我与宋璟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日子,也挺好。
整日打理府中大小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婆母对我没有孩子这事也宽容了许多,只想着实在不行就从宗族里过继一个就是,我也只说:「全凭娘您做主。」
直到两年后,宋璟将柳青屿家的漕运生意全部垄断,柳家彻底没落,再也无法翻身。
我不想知道宋璟是怎么做到的,他却堵着我在房里讲。
原来仓库大火那日,宋璟是约了几个在水上有势力的江湖中人在醉花楼谈事,没承想有人提前跟柳青屿透了底,他被人堵在醉花楼好一顿打,我瞧见的那两个紫痕,与青楼女子无关,都是被打的。
「要不是我脑子快,那日怕是活不出了。」
宋璟语气轻松,却听得我直冒冷汗。
后来他又想了好些办法,终于得了那些江湖中人的信任,获得了保障,这才敢动柳青屿家的水上生意。
這些年,我竟都误会他了。
看着宋璟像个孩子般单纯地同我分享他的喜悦,我很自责。
因为他的性子,我从一开始就不信他能守着一人过一生:「阿璟,對不住。」
宋璟被我的话弄蒙了:「知南,你有什么对不住的,是我对不住你和……孩子。」
他竟一直以为我这些年的冷淡是为了孩子,真的不算精明吧?
這一夜,我真心祈求上苍,给我和宋璟一个孩子。
一年後,得償所願。
许是本性就不是个安稳的,宋璟的生意越做越大,冒险的事常有,总叫我跟着他提心吊胆。
唯有一样,他待我始终很好,只是他越好,我越为他担惊受怕,心下总是不能踏实,生怕哪一日醒来,宋璟出了什么事。
即便如此,我也从不干涉宋璟做的事,毕竟他得先是自己,然后才是我的夫君。
但我不想儿子如他这般性子跳脱,和宋璟商量了一下,在儿子开蒙后就送到陈胤膝下受教,他一直没成亲,有个孩子在旁,也多些乐子。
陈胤为官一心为民,很受拥戴,没到三十,竟一路做到了知州。
可也是天妒英才,在一次视察堤坝时,陈胤为救一个河工,不慎被大石砸中,奄奄一息。
知晓大限将至,陈胤执意回到临杨县。
他屏退所有人,只留下我,想同我好好说说话。
「知南,這輩子,你可有片刻……后悔当初的选择?」
我知晓他真正想听的回答是什么:「我很幸福,一直都是。阿璟待我很好,我也是真的喜欢他。哥,你放心。」
陈胤很安心,笑著點點頭,又费力地伸手给我擦了眼泪:「这是……第二次见你哭。」
这也是我离家后,第二次哭。
「知南,下輩子,你……给我一个……家……」
我的「好」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陈胤就咽了气,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根簪子。
为官十载,陈胤两袖清风,陪着他下葬的唯有那根簪子。
以前他一直在,即便不能常常见到,可我知道自己还有家可回。
如今,沒有了,真的没有了……
我的脑中不断回荡着陈胤最后同我说的那句。
若有下辈子……
(正文完)
額外的:另一种结局
跟随陈胤的脚步,我在喜婆的搀扶下走进一间崭新的宅邸。
這是祂許給我的家。
紅毯兩側,規規矩矩地站著兩排新開蒙的學童,他們整齊地朗誦一首詩——《桃夭》。
陳胤說過,這是讚美新娘的詩歌,我也偷偷背過。
我跟著小學童們的聲音,顧自在心中默念:「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
晚些時候,喜房內還沒等新郎,门却被敲响。
是宋璟。
「知南,你在门后吗?」
「我……在的。」
隔着一道门,宋璟同我说话。
「我猜你不是摸黑走过来的,红盖头揭了吧?」
我微微抬眼看了看半揭的盖头,不知道宋璟问这个做什么。
「嗯。」
「你第一次掀盖头是为我,陈胤知道定要气死。」
我没告诉宋璟,在花轿里,自己已經掀了好幾次,這一刻,讓他歡喜一下吧。
「知南,我的聘金都充作你的嫁妝鎖進了庫房,你不可推拒,不然我會給你更多。」
我將到嘴的話吞了回去,換成一句:「多謝。」
隔著門,我們站了好一會兒,又說了些無關痛癢的話。
直到臨走前,宋璟才說:「知南,我還是沒能娶到你……可你一定要幸福啊。」
我無聲地點了點頭,一定會的。
你也要幸福,少爺…
相識十餘載,我一直覺著陳胤是個文到骨子裡的人。
同處一室許多年,他從來守禮,便是在表明心跡之後,也依舊做到發乎情止乎禮。
我以為他和宋璟那樣的風流公子不一樣。
沒承想,關起房門也是一樣的輕浮。
新婚夜,陳胤問了我許多問題。
一遍次確認我是他的妻子…
我倍感羞赧,埋在被子裡死活不肯出來,陳胤又是作揖,又是賠禮,沒有被子蓋也只是凍著,不敢有微詞。
直到清晨我才鬆口原諒他。
我做慣了活,不願被人伺候。陳胤不想累著我,也拗不過,就只雇了廚師和洗衣婦,其餘的家務事我願意操持,他也覺著挺好。
成為知縣夫人,到底是與從前不同。
每逢年節,臨楊縣的大戶家眷都來拜訪,帶著好東西。我不好奇有什麼,以前做丫鬟的時候常打點,所以心裡有數。
可也都沒收下,因為陳胤會不高興。
他說為官一任,只為造福一方,不是為這些富貴。
唯有宋璟家送來的東西,陳胤會默許收下。
一來,整个县城的人都知道宋家资助了陈胤几年的束脩,這層關係與旁人不同。
二來,宋璟不挑多貴重的東西,盡是些臨楊縣沒有的新鮮玩意兒,是他外出操持生意採買的,陳胤知道這是他的一片心意,也知道我喜歡。
以前那些在書院欺辱過陳胤的人,如今都很趕巴結,可陳胤一視同仁,叫有心人覺著他在刻意報復。
背後告他黑狀的不少,終是驚動了監察禦史巡查臨楊縣。
上官到來,將府里和衙門查了個遍。
我和陳胤,每日依舊如常生活,他看書寫字,我偶爾繡些新紋樣,並不擔憂巡查結果。
兩個月後,監察禦史只得出一個結論,陳胤是個難得的清官。
便是呂夫子那樣的人物,早年因為陳胤退婚而生出嫌隙,這些年也都在人前讚他是自己的得意門生,不愧他一番教誨。
我知道,陳胤擔得起這些讚譽,他真的是個好官,也是個好夫君。
即便日子過得清貧些,到底叫人心安。
宋璟這些年把生意做得很大,不到三十歲就成了臨楊縣首富。
他還在各地辦起了善堂,取名思南堂。
凡是有遭災受難的地方,總有思南堂捐款捐物,容收那些流離失所的人。
他知曉這是我心中彌補不了的遺憾,我明白他的心意。
他所做的事遠不止這些,我總是能聽說他的商業傳奇。每年卻只有初一那天才會見上一面,旁的時候很是避嫌。
直到他抬了兩位姨媽進門,得了兒一女,取名以心、以安,才開始頻繁地跑我家,催著我和陳胤趕緊要個孩子,好跟我們連親家。
在宋璟殷切期盼中,我和陳胤的孩子在三年後出生,是個女兒。
宋璟得了信兒,笑著笑著便哭了,他說他是高興的。
從那時起,他便開始極為嚴格地管束他的兒子。
有时我甚至觉着,以安那孩子更像陳胤些,沉穩聰慧,持重端方。
宋璟嚴令禁止他納通房,身邊連個近身丫鬟都沒有,只一心盼望我家閨女進門。
「蓁兒,爹罰你,你服是不服? 」
陳葉蓁是我閨女的名字,源自那首《桃夭》。
陳胤雖然正厲聲訓斥她,但我知道他都是裝的,卻不好拆穿,只能在一旁憋著笑,誰讓這小祖又把柳青嶼的兒子給揍了。
蓁兒溫厚地笑著:「爹罰我是對的,女兒服氣。」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蓁兒很明白這個道理。
陳胤只能老話重提,叫她不要總是欺負人。
蓁兒卻說:“我不欺負別人,誰欺負宋以安,我就欺負誰。」
陳胤很無奈。
蓁兒走後,他問我:「知南,等蓁兒及笄,是不是就要被宋家那小子領走了? 」
我點頭:「是呢,宋璟磨了好幾年換來的娃娃親,總不好騙他。」
以安那孩子,我也是真的滿意。
得了媳婦卻要賠個閨女,陳胤心裡不好受,可蓁兒很喜歡宋以安,他也只能應著。
多年以後,蓁兒出嫁當天,我瞧著陳胤躲起來哭,竟覺得有些好笑。宋家是總共沒幾步路就到的地方,何苦如此。
可我不知道,蓁兒進門那日,給宋璟磕頭叫他一聲爹,宋璟也哭了好久。
外面都說,宋璟對這個媳婦比親閨女都好。
我知道,他把沒能給我的好,都給了蓁兒。
於我……於他……
這也不失為另一種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