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眼時,三皇子洵臻正坐在床邊看著我。
這灼灼目光委實有些……陌生。
我從未看過他有過如此眼神。
起碼對我從來沒有。
此時,屋內人突然嘩啦啦跪倒一片,「皇后娘娘吉人天相!」
我一個猛子跳下床,洵臻一把抓住我手腕,面露焦急,「你做什麼?」
我慌張地左看右看,「不是說皇后娘娘來了嗎?」
他神色複雜地看了我半晌,這才艱難開口:「小魚,你是朕的皇后。」
1. 皇后
我失憶了。
這幾天,國師和請來的方士已經在我面前輪番作法了好幾輪。
據國師說,我是因為失了一縷魂魄,才忘了從十八歲到二十歲的所有事。
可是他們做了半天法,也沒把我那一縷魂給叫回來。
說辭還出奇的一致。
說我那一縷魂躲在一個地方,自己不願意回來。
洵臻蹙眉,揮了揮手,「都下去吧,皇后累了。」
說實話,皇后二字對我,實在有些陌生。
畢竟在我殘存的記憶中,我還是那個林將軍府的大小姐,林遇瑜。
我爹是駐守在南疆的護國大將軍,十七歲前,我都是在南疆的將軍府長大的。
第一次進京,是十七歲時,父親回京面聖,我鬧著要一路跟著去玩。
哥哥總跟我說,京城有很多奇珍異寶,就連花花草草,都比南疆要艷麗許多。
我倒是覺得京中山水皆沒有南疆好看,那些花花草草也並未比南疆好到哪裡,待了幾日,便生了厭煩之心,只想早日返回南疆。
直到我遇見了洵臻。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陛下舉辦的騎射比賽上。
作為從小就騎馬到處跟著哥哥玩的南疆女子,騎馬射箭對我來說,實屬小菜一碟。
但我卻輸了。
輸在我分了神。
就連下場後,我都恍恍惚惚的,只拉著旁邊的侍女雲熙問:「剛才上場的,是幾皇子? 」
雲熙掩嘴笑,「小姐,那是三皇子啊。」
我喃喃道:「原來還真有男子,長得像畫中的仙人一樣啊。」
我爸爸在京中也是有府邸的,我隨父在京中住了三月,其間皇后娘娘數次召我入宮。
我知道,她有意要我嫁給四皇子,因為四皇子是她的嫡出,而我父親是大將軍,兄長更是用兵奇才,文武雙全,若我嫁給四皇子,以後大抵會成為皇后。
可我心心念念的,只有那天騎射場上的洵臻。
可洵臻與我很少有交集。
我在南疆也是野慣了的,心想他不來找我,我想辦法找他便是。
於是雲熙每日的工作,便是幫我打聽洵臻的行蹤。
今日他在茶樓聽曲,我便匆匆趕到,假意邂逅。
明日他與友人遊湖,我便也泛舟湖上。
雲熙替我出主意,「小姐,你若是像話本子裡那樣,落個水,讓他來救一救,那才好呢。」
我覺得有道理,於是便撲通跳下了湖。
但我卻沒等到洵臻。
他只是淡淡地瞥了我這邊一眼,甚至眼神都未過多停留。
最後,我狼狽地自己爬回了船,當夜便感染了風寒。
我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發著燒,雲熙則在床邊罵著娘。
「小姐,這話本子裡果然都是騙人的。」
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包白河果。
白河果是治療風寒的良藥,送藥的小廝說,是三皇子讓他來的。
我捧著這白河果,傻傻樂了足足兩日。
病好後,我找了個回禮的理由去尋他,但他府上人卻說,三皇子公務繁忙,不便見林小姐。
幾次下來,都是如此。
「餓了沒?」洵臻溫柔的聲音將我從回憶中拉回,我轉過頭,他微微蹙眉,「怎麼了?是不是又頭痛了?」
我搖搖頭,「沒有,就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他頓了下,「想不起來就不想了,總之我在你身邊,什麼也不必怕。」
我點點頭。
有些口渴,我本來想喚雲熙來幫我倒杯蜜水,卻未在殿中尋到她。
「雲熙呢?」我轉頭,「她難道未與我一同進宮嗎?」
洵臻給我布菜的手一頓。
「怎麼突然想起她了?她……」他頓了頓,“她犯了錯,逃走了。」
「犯錯?」我愣了愣,「她犯了什麼錯?」
他默了下,屏退眾人,拉起我的手,「小魚,別想了,不過一個侍女而已,犯不上你掛心。」
我搖搖頭,「不行,雲熙一向對我忠心,她到底犯了什麼錯? 」
半晌,他輕聲嘆氣,“她是前朝皇室後裔,接近你本來就有目的,她挾持了你,威脅朕將當年一位開國功臣之後滿門抄斬,後來未能成功,便逃走了。」
我愣愣道:「什麼……」
雲熙挾持……我?
「小魚,」他將我輕輕攬入懷中,「你太善良,不過這些都過去了,朕會護著你的,以後沒人能傷你半分。」
「那……我們呢?」
我們又是如何成親的呢?
他鬆開我,嘴角微彎,「你啊,不是總圍著我轉嗎?我們心悅彼此,父皇后來便賜了婚。」
心悅彼此…嗎?
我呆呆地看著眼前之人,總覺得自己在做夢。
我確實總是圍著他轉。
可我印像中的洵臻,是個看到我落水都不會救,五次三番將我拒於門外的人。
「你,你是什麼時候喜,喜歡上我,我……」
他笑著將我散亂的碎髮縷到耳後,「小魚,我一直都喜歡你,你呢?你不是也一直都喜歡我嗎? 」
是啊,我是一直都喜歡他,一直都想嫁給他。
但我一直以為,那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
我從未想過他居然也會喜歡我。
「所以……」我咬了咬唇,有點不好意思,「我先喜歡你,你後來也喜歡我,我們結為了夫妻,後來你當上了皇帝,我便成了皇后,是……這樣嗎? 」
他在我額頭落下輕輕一吻,「是,我們一直都很好。」
後半個月,我終於明白他這句話一直都很好是什麼意思。
洵臻除了上朝,幾乎與我形影不離。
起初我還不大適應,畢竟沒了三年的記憶,內心覺得自己還是個閨閣女子,有些親密事做起來,總是害臊得很。
但洵臻卻很有耐心,他一點一點教我,尤其晚上,總是輕言細語地將我從被子裡,哄到他懷中。
他總是輕輕地吻掉我因情動而溢出眼角的淚珠,一邊吻一邊道:「我的小魚好美。」
我想,過去三年,我們大抵都是如此纏綿的。
他熟知我的每一個反應,如果不是夜夜在一起,又怎會如此呢?
一天半夜,我正睡著,突然聽到他喃喃叫我的名字。
似是陷入夢魘。
「別走,別走……」
我趕緊起身,「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他睜開眼,雙眼像是含著一團迷霧,呆呆地看著我。
愣了許久,他突然起身,將我一把抱進懷抱中。
「小魚……永遠不准再離開我。」
2. 洵臻
我問過洵臻,我是如何失憶的。
他說我是不小心從禦花園的階梯上摔下去,磕到了頭。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自打我醒來,他就沒讓我出興德宮。
大抵是怕我再摔了。
我雖失了記憶,但卻還記得禮數,按理說,即便是皇后,也是不能住在皇帝寢宮的。
但他卻說大可不必在意,如今我不記得很多事情,在他身邊要放心些,況且他也想日日夜夜都能看到我。
他很寵我,甚至允我早上犯懶多睡,下朝後也會親自為我挽發。
每次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我都在想,到底是如何的好氣運,讓我遇到了他,又是如何的氣運,他居然也喜歡我。
只可惜,這些事情,我都忘記了。
只記得十七歲的我一次次去找他,他都避而不見,我送他的東西,他都會遣人送回,那些總歸有些傷心的往事。
又過了幾日,天氣愈冷,才十一月便落了雪。
我自幼喜雪,洵臻怕我著涼,不許我去外面玩,卻給我披了斗篷,擁著我坐在殿門外看雪。
白雪皚皚,我突然憶起往事,便一直話說個不停。
「你可還記得三年前的冬天可是冷,那時也是落雪,我親手做了一個狐狸帽給你,可又怕你不收,在你門口和看門小廝說了好半天好話,才讓他拿著給你送進去……我高興壞了,直接就在雪地上跳了起來,結果因著站太久腿凍僵了,居然就直挺挺地摔在雪裡了,回去躺了十餘日才好。」
我笑個不停,「可是狼狽死了。」
擁著我的手臂驟然一緊。
我回頭拍他,「再勒我就喘不上氣了……」卻發現他兩眼呆呆地看著我。
“陛下?”
他這才如夢初醒,輕輕將我被風吹散的頭髮攏好,「是啊,小魚,」他將我擁得更緊了些, 「之前那頂被我弄丟了,你再給我做一頂帽子可好? 」
我點點頭,「好啊 。」
3. 秀女
我其實不大善針線,上次幫他做那頂帽子,只記得自己把十指紮了個遍。
十指連心,那痛的記憶,彷若昨日之事。
可這次做,手感卻大不一樣了。
上次做的針腳都不大平整,這次做完卻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
洵臻下朝後,我將帽子送給他,他目露驚喜,攬著我道:「我的小魚手真巧。」他在我額頭落下一吻,「今年冬寒,我可要日日戴這帽子。」
第二日,洵臻上朝去,我百無聊賴,便想出去走走。
興德宮的大宮女茗兒為難道:「娘娘,陛下說外面天寒,怕您身子受不住……」
我撇撇嘴,我不過是失了憶,他卻當我嬌氣了不少,這宮女更是寸步不離,小心謹慎,怕我在殿中都摔個跟頭。
天知道我以前在南疆,可是天天上躥下跳,騎馬射箭,就沒一刻閒過的。
我也不想為難於她,於是便道:「那有沒有什麼書冊可看,每日坐著,實屬無聊了些……」
茗兒想了想,「娘娘,棲梧宮那裡還放著您之前看過的一些話本,要不奴婢遣人拿些來。」
我當即大喜,「那便快點去吧。」
過了一炷香的工夫,三個宮女便抱來了十來本書冊。
我最喜歡看話本,也不再糾結出門的事,拿起一本便看了起來。
直到我翻到那一頁。
皺皺巴巴的幾頁紙,像是被水浸過。
我打開一看,是一份名單。
秀女名單。
我靜靜地盯著那份名單看了許久,這才恍然想起,我日日待在興德宮中,居然忘了一件事。
我招了茗兒來,問她:「陛下除了我,還有幾位妃嬪? 」
茗兒愣了下,支支吾吾地告訴我。
三妃五嬪,共八人。
我看著手中的這份秀女名單,是今年的,上面還圈了幾顆紅圈。
也就是失憶前,我在準備…給洵臻選秀女?
我愣了愣,竟有些看不透自己。
十七歲的我,光是看到洵臻與別的貴女有說有笑,心中都能生出難過。
而如今,我竟大度至此嗎?
但這份大度的記憶,我已經失去了,如今我頂著十七歲的記憶看這份秀女名單,總覺得心中隱隱作痛。
正想著,洵臻回來了。
我還未來得及起身,手中的秀女名單已被他奪去,他轉頭看向茗兒等人,「混帳,誰叫你們拿這東西給皇后的? 」
茗兒跪在地上,身子抖個不停。
我趕緊起身,「是我無聊了,想看書,她們才去幫我尋的,你莫責怪她們……」
「這份名單……我……」我想說我其實不在意的,可話未出口,眼淚倒是不爭氣地往出流。
洵臻見我落淚,登時慌了手腳,「朕將今年的宮中選秀取消了,小魚,朕以後都不會再納人入宮了。」
我哭得抽抽搭搭,他給我擦淚,邊擦淚邊柔聲道:「之前怕你受不了,才沒告訴你的,後宮的其他人,我都不會去的,」他握住我的手,「你與我夜夜都在一處,還不信我? 」
聽他說完,我突然覺得自己哭得又傻又不懂事。
沒有失憶的我,一定不是這般的。
我抬頭,「我若是能想起來便好了,如今這般,是不是可笑得緊? 」
他搖搖頭,將我緊緊擁入懷中。
「小魚,你現在就很好,不想起來,也沒關係。」
那一晚,晨光熹微之時我才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之間,只聽到他在我耳邊說:
「小魚,我們生個孩子吧。」
4. 安藝公主
但這三妃五嬪,畢竟是宮中活生生的人。
我身為後宮之主,豈有躲著不見的道理。
於是我和洵臻說,我想見她們。
他準了。
說實話,我還是有些緊張的。
茗兒幫我梳了高高的髮髻,我問她:「平日裡,我待這些妃嬪如何? 」
茗兒掩嘴笑道:「娘娘放心,您一向很有威儀的。」
完成,我想。
畢竟現在的我,骨子裡就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
若是鎮不住她們該如何是好?
但誰知,洵臻的這幾位嬪妃,倒都是好相處的。
低眉順眼,說話都細聲細氣。
看都聽話極了。
話裡話外,都是對我身子的關切。
甚至這段時間一直在協理後宮之事的妘妃,也未表現出一絲強勢,只道希望我身體早日好,好將六宮之權交還給我。
夜裡,洵臻回來,我與他說起今日與眾妃嬪見面之事,他只道:「小魚,朕納妃,一是為塞眾人悠悠之口,二是因她們的父兄對朕有用,不將她們送到朕的床榻上,所有人都不放心。」
「小魚,朕心裡只你一人,如今見了她們,可是信了? 」
我點點頭。
他笑笑,「乖。」
又養了一段日子,天氣趨暖,洵臻準了我在宮中花園轉轉。
這可樂壞了我。
這日,我正在花園裡溜達,突然有些渴,茗兒回去取茶,留下興德宮另一個侍女眉兒陪我。
突然,一隻松鼠從旁邊的樹下穿梭而過。
我小時候最喜松鼠,當即站起追跑過去。
誰知這宮中的松鼠,倒是靈活得很,上躥下跳,跑得飛快。
我玩心上來,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我可是在南疆撒歡長大的。
一人一鼠你追我躲,倒是把眉兒給拋了老遠。
等我抓到那隻松鼠時,才發現,自己不知跑到哪個僻靜的院子外了。
院子外有一個鞦韆,一個骨瘦如柴的女子坐在上面,似是睡著了。
聽到動靜,她微微睜眼,看到我,卻是露出嘲諷一笑。
「我當是誰貴足踏賤地,原來是皇后娘娘? 」
手上的松鼠趁機抓了我一下,我痛得一鬆手,那小東西便跑了個沒影。
這女子懶洋洋地從鞦韆上站起,「今日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皇后娘娘一個人來我這冷宮,是為了看看我過得有多慘,好讓自己睡得更安穩嗎? 」
冷宮?
「你是……」
「明妃娘娘……」一個宮婢捧著個斗篷出來,見到我,嚇得當即跪倒在地,顫著聲,「奴婢給皇后娘娘請安。奴婢是給週才人拿斗篷,冷宮太陰,所以才人才想出來曬太陽,不是要衝撞娘娘……」
明公主?
週才人?
我看著眼前女子,莫非,她原本是妃,如今是被貶到這冷宮來的?
週才人扯了扯嘴角,「有什麼好解釋的,她想讓我死,不是一句話的事? 」
我看著這冷冷清的院子,「你住在這裡?」
她頗為好笑地看了我一眼,「皇后娘娘可是過得太舒心,失了憶? 」
她走近一步,「不是娘娘親手將我送進來的嗎?」
「你說什麼?」
「娘娘,」眉兒喘著氣跑過來,看到週才人時神色一變,「冷宮這裡陰冷,娘娘身子才好,還是隨奴婢回去吧。」
「娘娘果然沒變,還是一樣的好手段,」週才人笑道,「這次又是什麼?裝病惹陛下憐憫?」
她句句咄咄逼人,我實在忍無可忍,上前一步,「我確實失憶了,不記得你是誰,你若有什麼話,大可直接跟我說,不必如此……」
「失憶了?」她愣了一下。
「娘娘……」眉兒焦急道,「娘娘咱們還是快回去吧……」
「哈哈哈哈哈……」週才人突然仰天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為什麼?為什麼壞人得不到應有的懲罰?卻可以忘掉一切?天道如此不公,我不服,我不服啊……」 我無視眉兒哀求的眼神,上前一步,「你到底在說什麼?誰是壞人?」
她癱坐在地,雙眼像是淬了毒,「林遇瑜,你憑什麼忘記一切,用這種無辜的眼神看向我?你想知道?那我來告訴你,你因陛下寵我,害死我腹中孩兒,讓我失了妃位,陷害我至冷宮,林遇瑜你……」
「大膽!」茗兒趕來,「週才人衝撞皇后娘娘,還不將其拖下去! 」
幾個宮人立即上前,將掙扎的周才人幾下綁了起來。
「林遇瑜,不只是我,妘妃的孩子,也是你害的!你如此狠毒,你不得好死! 」
茗兒大喊:「還不把她的嘴堵起來!」
週才人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掙開宮人。
「你仗自己的家世,做盡壞事,陛下如今不過是因著林將軍不能動你!林遇瑜,你早晚會得報應!嗚嗚嗚……」
宮人拿布將她的嘴粗暴堵上,拖著她進了院中。
我則站在原地,雙腳挪不開地。
渾身都在打戰。
晚上,我發動了低燒,而興德宮的宮人都受了罰。
迷迷糊糊中,我感覺到床榻另一側凹陷了下去。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額頭。
我睜眼看他,他的眼中佈滿血絲。
我向祂懷中靠了靠。
「我真的害過別人嗎?」
洵臻嘆了口氣。
「小魚,你誰都沒害過。」
他將我抱得更緊了些,「週才人去冷宮,就是因為她想傷害你,她的孩子沒了,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呆呆地看著他。
他在我額頭落下一吻,「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她傷害你那次,我不該顧及他父兄,當時就該殺了她的。」
第二日,我醒來時,洵臻已去上朝了。
下午日頭很好,我燒也退了,於是想出去走走。
心裡頭裝著事,我又散步到了昨日的冷宮。
但卻不見週才人和她的那個婢女,只有一個宮女在清掃著地面。
她抬頭看到我,大驚下跪,「奴婢給皇后娘娘請安。」
「週才人呢?」
她抬起頭,「週,週才人,昨天,被賜了白綾……」
什麼?
我一把抓住她,「你說什麼?她,她……」
死了?
昨天還一個活生生的人…
茗兒扶住我,「娘娘,週才人昨日衝撞了您……」
我喃喃道,「那也罪不至死啊,為什麼,為什麼陛下要這麼做? 」
「不行,我要去找陛下! 」
「娘娘!」茗兒攔住我,「昨晚,週才人的屋內,搜出來了巫蠱娃娃,上面寫的,都是娘娘的名諱,陛下大怒,認為其在冷宮仍不知悔改,加上她滿嘴都是髒話詛咒娘娘,已然神智不清,陛下這才賜了白綾。」
我腳步停了停。
「娘娘,陛下這麼做,都是為了娘娘您,所以才會……娘娘若是因著這事去指責陛下,怕陛下定會傷心的。」
傍晚,洵臻回了興德宮。
我上前幫他卸下斗篷,他只道:「寒氣重,你別來,讓她們做就好。」
將身暖好,他才抱起我,將頭埋在我頸間,使勁嗅了嗅,弄得我癢癢的。
“陛下...”
「都說了,就我們二人時,喚我名字,」他揉了揉我的髮,「怎麼又忘了?」
他眸間都是疲色,我知道,最近西蠻那邊不太安分,北面又遭了雪災,這些時日,他特別忙。
想了想,週才人的事,還是未能說出口。
「茗兒說你每天都想出去走走。」用膳時他突然道。
我抬頭看他,他笑笑,「是不是覺得悶了,本來想著帶你出去玩的,但最近朕太忙了,所以便尋了個民間戲班子,過幾日給你解悶。」
5. 雲熙
隔了幾日,果然有個戲班子進宮獻唱。
我總算明白,明明宮中有那麼多唱功好的伶人,洵臻為何還特意選了這個民間戲班子。
只因這戲班唱的是南曲。
京城離南疆遠,唱腔也大不一樣,能在京城找到會唱南曲的戲班,實屬不易。
我最愛聽南曲,可未出閣的姑娘,總不能天天往外跑去聽戲,所以雲熙為了讓我開心,曾專門去學了唱腔,遇到不開心之事,她就會為我唱上幾句逗我開心。
總聽她唱,久而久之,我自己也會哼唱一二了。
幾曲罷了,我問那伶人:「唱的確實好,你可是南疆人? 」
那伶人跪下稱是。
我笑道:「我好久沒見過南疆來的人了,今天太早了,你就陪著本宮敘會兒話吧。」
我轉頭對茗兒道:「帶著其餘人去領賞吧,再去將那紅珊瑚取來賞給這隻小娘子。」
茗兒頷首退下,我想了想,又轉頭對眉頭道:「那紅珊瑚估計茗兒一人拿不了,本宮這邊就跟這位小娘子敘敘話,不需要伺候,你去幫茗兒吧,取那紅珊瑚時可要小心小心。」
眉兒走後,殿內只剩我和那伶人。
我起身,走到她身邊,她始終低著頭,沒有看我。
我掐了掐手心,這才堪堪維持住自己方才一直強裝的鎮定。
「雲熙,」我顫著聲,「是你嗎?」
我在南疆聽過不少曲,但此腔此調,卻只有陪我一起瘋過哭過笑過的雲熙才會如此唱。
南曲小調居多,可云熙調皮,總愛將曲的尾音故意拔高,我曾評論她這唱腔不倫不類,卻每次聽都忍俊不禁。
那時,我因為洵臻而難過傷心,躲在屋內偷偷哭,她唱曲安慰我,唱的便是今日這最後一曲。
她抬起頭,人雖易了容,但那雙含著熱淚的眼睛,卻告訴我,她就是雲熙。
「小姐……」
我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時間不多,我如今什麼都不記得,就問你一句,你可是前朝皇氏後裔,你可有背叛於我? 」
「小姐,「雲熙重重磕頭,「奴婢確實是前朝皇族後裔,但小姐對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又怎會背叛小姐,若是如此,奴婢又何必要回宮來尋小姐? 」
我抓著她的手緩慢鬆開。
雲熙跪著,雙手拉住我的裙角,眼淚不停往下流,「小姐,咱們出宮不成後,奴婢被逐,後聽到您失了記憶,這才想了法子扮作伶人,只為確認小姐您好不好,小姐,陛下可有難為您?可有罰您? 」
「你說什麼?我們……」我愣了愣,「要出宮?為何?」
「小姐……」雲熙雙眼通紅,「陛下長久冷落小姐,任憑妘妃、明妃她們踩到您頭上,小姐心灰意冷,所以才和奴婢演了一場戲,讓奴婢假意挾持小姐,好假死出宮,可我們沒料到,陛下早就知道了我們的計劃,小姐您被陛下抓了回來…」
我待在原地,「你說……什麼?」
長久冷落?
心灰意冷?
假死出宮?
那天週才人聲嘶力竭讓我償命的景象瞬間浮上心頭。
「你可知,」我怔怔道,「我對明妃做過些什麼?」
雲熙愣了下,「明妃?小姐,您什麼錯都沒有,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公主名…”
我慌忙伸手,止住了她下面的話。
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靜了一瞬,只聽茗兒在門外道:「娘娘,紅珊瑚奴婢取來了。」
雲熙滿臉淚痕地看著我。
我看了看她,俯下身子低聲道:「我會想辦法再讓你入宮,擦乾眼淚,莫讓別人看出來。」
雲熙點點頭,再抬起頭,臉上淚水已擦得乾乾淨淨。
雲熙離開後,我藉口想睡一會兒,將侍女都打發了出去。
躺在床榻上,我想著她方才所說的話。
長久冷落,心灰意冷,假死出宮…
頭劇烈地痛了起來,但我卻依然什麼都想不起來。
我閉上眼睛,覺得心裡很難受。
不光是她說的那些話,並且是因為我知道,雲熙說謊了。
自打我失憶醒來,洵臻對我說的話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因為在我僅存的 17 歲記憶中,我二人從未親近,我甚至没有得到过他一个笑脸。
但雲熙從小與我一道長大,我對她,太熟了。
她有個小習慣,而這個小習慣,怕是連她自己都未曾留意到。
那便是說謊或緊張時,她的左手大拇指,會不自覺地掐食指關節。
曾幾何時,她也是一邊口上否認喜歡我哥哥,一邊用拇指掐著食指關節。
我突然覺得有些諷刺。
我明明對她熟悉至此,熟悉到甚至知道連她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小習慣,卻不知她的身世,居然是前朝皇室後裔。
但好像,我確實也從未細問過她。
第一次見她時,我才七歲,陪著娘親到南疆當地一戶官員家喫茶看戲。
雲熙那時才九歲,在那官員家中當婢女,兩隻眼睛裡裝的,都是謹小慎微。
可終究還是出錯,她將滾燙茶水不慎灑在了娘親裙擺上。
娘親雖未說什麼,那官員太太卻嚇得要死,當我們看戲結束準備離開時,只見被打得只剩一口氣的雲熙被抬到我們面前,滿身是血。
那官員夫人用這種方式,向將軍家的夫人和小姐賠罪。
這種事,在南疆其實很常見。
我被雲熙那慘狀嚇得哭了起來,娘親則冷冷看了那太太一眼,帶著我走出了門。
馬車走了幾步路,我挑開車簾,剛好見到這家側門處,雲熙身上裹了個破席子,被人丟了出來,家奴給了挑夫五文錢,讓他將人丟到亂葬崗。
我讓車夫停了車,和娘親一起,將她帶回了將軍府,並請了郎中為她醫治。
傷好後,她不願走,說自己在世上已無親人,將軍府對她有救命之恩,願留下為府中婢女。
那時將軍府的婢女,皆比我大,我又沒個姊妹,雲熙與我年紀相仿,我其實內心深處,也是想留下她當伴的。
我小心翼翼問娘親的意見,娘親只與我道:「為奴為婢,皆非自願,人們是你撿回來的,你若要留下她,便莫讓她遭受以前那些事。」
我點點頭,內心喜悅。
於是,雲熙成了我的貼身婢女,她陪我一起讀書玩鬧,我偷偷溜出去玩,她便幫我打掩護。
而她每次在娘親面前幫我圓謊,拇指都會不自覺地掐食指關節。
傍晚,洵臻陪我一道用膳,他摸了摸我的眉毛,「怎麼了?一晚心神不寧。」
我搖搖頭,靠在他肩上,「沒什麼,就是有些乏。」
「你啊,」他點了點我的額頭,「喜怒哀樂都在臉上,是不是……」他頓了頓,「聽了南曲,想家了? 」
我怔了下,沒說話。
他伸手攬住我,「朕千方百計找了個南曲班子,是想讓你開心,誰知卻讓你憂思加重,朕看這南曲班子,以後也莫要進宮了。」
我一聽就急了,「陛下,那南曲班子,臣妾很喜歡的,陛下對臣妾有心,臣妾感激陛下……」
「嗯?」他挑挑眉。
我小聲,「所以,所以能不能還讓他們時不時進宮,給臣妾唱上幾曲…」
他看似思索,「讓他們進宮倒不難,只是今日他們惹得朕的皇后不開心,朕也不開心,朕得開心了才能……」他若有所指地看向我。
我立刻領會,「那陛下如何才能開心?」
他笑笑,好心幫我出主意,「不如小魚說些好聽話給朕聽聽?」
好聽話?
他九五之尊,什麼好聽話沒聽過,讓我說什麼好聽話給他聽。
他見我想得辛苦,又好心道:「其實不必那麼麻煩。」
我抬頭看向他。
「小魚你只要多叫朕的名字,就是好聽話了。」
名字?
我試探道:「洵臻?」
他摸了摸我的頭,「乖,以後叫一百次朕的名字,換一次聽南曲。」
「什麼?」
這也太欺負人了。
我臉憋得通紅,「一百次,那,那可如何叫得完? 」
他輕抬了抬下巴,侍女立刻會意,上前將盤碗撤下,都退了出去。
「如何叫不完?」他在我耳邊輕聲,「白日叫不完,夜裡還叫不完? 」
我瞪大眼睛看向他,耳根都燒得通紅,這才反應過來,他就是故意的!
我氣得捶他,「洵臻你……」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將我打橫抱起向裡走,邊走還露出得逞的笑。
「你看,這不就叫得很好嗎? 」
一晌貪歡。
事後,我累得不想動,他極有耐心地幫我繫好紗衣,抱著我去沐浴。
熱氣蒸騰下,我更睏了,這種時候,本該我服侍他的,但我實在是累,只靠在他懷中,閉著眼一點不願動。
「就這麼懶,」他笑笑,倒是沒見一絲生氣,「還有件事,朕方才忘了告訴你,你聽了注定要歡喜。」
我睜開迷濛的雙眼看著他。
他將我的碎髮縷順,「林遇青大約年後會進京,到時候朕安排你和他見一面。」
我愣愣地看著他。
我哥哥他,要進京?
6. 妘妃
「西蠻那邊屢次挑釁,我西疆百姓日夜被擾,今日朝上,朕已決定主動出兵。」
他轉頭,溫柔地幫我拂去額頭水珠。
「你哥哥是用兵奇才,早年南疆那一仗,如今還常被提及,朕思想去,此次出徵,倒還真沒有比他更合適的掛帥人選。」
確實,哥哥在南疆,一向被人譽為「飛翼少將」。
只要有他和爹爹在,南疆百姓的心就是安的。
哥哥年紀尚輕,洵臻這次派他掛帥出征西蠻,想必也是給他一個立戰功的機會。
但我卻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周才人那張臉。
「你仗自己的家世,做盡壞事,陛下如今不過是因著林將軍不能動你!林遇瑜,你早晚會得報應! 」
我猛烈地咳了起來,結果一個沒坐穩,居然身子一歪嗆了口浴池中的水。
洵臻嚇得一把將我撈起來,不停幫我拍背,我順過氣後,眼裡都是水霧,撒嬌地向他懷中拱了拱。
他長舒一口氣,無奈地摸著我的頭嘆氣,「朕都抱著你了,你還能在浴池中嗆水,看來以後只能拿一條金鍊子,將你牢牢地拴在身邊才行。」
我委屈地抬頭,「你就知道欺負我。」
他看著我,目光由上及下,眼眸的顏色陡然變深。
我正欲別過頭去,他卻挑起我的下巴,挑眉道:「是嗎?那朕壞名聲都擔了,不得做實了欺負你這件事才不虧? 」
我驚呼一聲,被他掐著腰抱起,水聲撲通,伺候的侍女都自覺退了出去。
可真是太過分了。
第二天一早,我根本起不來,只能躺著怒視換穿朝服的他表示不滿。
他倒是愉悅得很,還不忘轉頭囑咐茗兒:「今日早膳給皇后加道補湯。」
我:「……」
使用過早膳,宮位稟報,說妘妃求見。
妘妃在我臥床期間協理後宮,一直做到現在。
其實我剛醒來時,她就提出過將六宮之權交還於我,只因洵臻說我身體還未大好,記憶也沒恢復,太醫不讓過度憂思,所以讓她依舊做著。
妘妃闍名蘇妘,是蘇丞相家中嫡女,排行老二,她性子溫婉,說話也輕輕柔柔,淡然如水。
說實話,我還蠻喜歡她的,甚至對她,對後宮的其他女子,內心都有一絲愧疚。
她們到底也是洵臻的妃嬪,但夜夜都要獨守空房。
這種日子,若是換了我,怕是一日都忍不了。
但若讓我真將洵臻推去她們任何一人那裡過夜,我卻做不到。
我知他是帝王,我如此想法很自私,但我卻真的無法做到與她們平分所愛之人,我騙不了自己。
所以對於妘妃,我不急著要回六宮之權,也許心中亦是覺得,這是我對她的補償。
我無法把愛人給她,但可以把執掌後宮的權力給她。
就像寧嬪喜歡漂亮絲裙,珍嬪愛珠釵,我都可以將我所有的這些毫無保留讓給她們。
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什麼都可以不爭,唯有洵臻,唯有他,我只想要他。
想要一個完全屬於我的他。
妘妃向我規規矩矩行了禮,呈現了除夕夜宮宴的舞樂名冊。
她做事一向穩妥,一直以來,替我分憂不少。
但今日卻出了事。
妘妃正在殿內與我說著話,宮人急急來報:「娘娘,純妃娘娘在殿外哭鬧著求見,說,說有事要求娘娘做主。」
我皺了皺眉,純妃雖為三妃中性格較為張揚任性的一個,但在我面前也從來規規矩矩。
莫不是真出了什麼事?
我讓宮人將她領了上來,誰知她一上來就撲通跪倒在地。
「請皇后娘娘為臣妾做主!」
據她說,昨晚她邀請了幾位姊妹到她宮中小聚,大家鬧著要看那顆陛下賞賜的夜明珠,她就拿出來供大家觀賞了。
後來她小酌了幾杯,不知怎麼就醉倒了,今早醒來卻發現,那夜明珠不見了。
宮殿中出了賊,此事確實不小,但純妃下一句卻語出驚人。
「臣妾認為,是妘妃姊姊拿走了那顆夜明珠! 」
妘妃愣了下,「純妃你在說什麼?」
純妃挺起胸,「昨晚最後離開的是妘妃姊姊吧,姐姐走之前我分明記得珠子還在,我那侍女也說,最後是妘妃姊姊將裝珠子的盒子交給了她,她也未打開看,結果今早珠子就沒了。」
我只覺此事聽著實荒謬,妘妃人淡如菊,與世無爭,甚至從不戴繁雜華麗的頭飾,又怎會去偷一個小小夜明珠?
「純妃,不可信口胡言,你宮中的宮人可查過了? 」
純妃道:「回娘娘,我宮中都查過了,」她轉頭看向妘妃,咄咄逼人,「妘妃姊姊若問心無愧,敢不敢讓人搜你的含雲宮?
「胡鬧!」我猛地拍了桌子,兩人嚇了一跳,我亦愣了一愣。
記憶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好像曾幾何時,有過似曾相識的場景。
妘妃起身,「娘娘息怒,臣妾願自證清白,純妃妹妹可到我住處查看。」
我嘆氣,這妘妃,性子也太好了,這都可以答應。
我依舊不同意去搜含雲宮,妘妃卻堅持,「清者自清,臣妾也是為了自證清白,自不怕人搜。」
她默了下,又道:「此事叨擾到皇后娘娘,實在不該,但娘娘能否移駕含雲宮,為臣妾做個見證? 」
我看著她水潤的雙眼,這才意識到,她內心,大抵也是委屈的。
她替我做了那麼多,我若連這都不答應,豈不太對不住她。
於是,一行人便去了含雲宮。
自然怎麼都找不到那夜明珠。
這個結果本來就在意料之中,卻看見純妃在屋內走了一圈,指著床頭一個雕花匣子道:「這匣子裡呢?是不是還未查過?」
妘妃臉瞬間變得煞白,「那不能……」
可已晚了,匣子本來就沒上鎖,純妃喀嚓打開了匣子,妘妃突然衝上去,搶過匣子,爭搶過程中,盒子不知怎的脫了手,竟衝著我砸了過來。
我好歹是將軍女兒,三腳貓的功夫還是有的。
侍女衝上來的同時,我已一把接住匣子,匣子裡叮咣幾聲,我不禁向裡面一看。
夜明珠是沒有的,卻有一塊玉佩和用紅線綁在一起的兩束發。
我呆呆地看著這盒子裡的東西,突然一陣窒息感襲來,猛烈地咳嗽起來。 純妃和妘妃雙雙跪地,「請娘娘恕罪!」
半晌,我平復了呼吸,將盒子合上交給妘妃,純妃跪著向前幾步,顫聲道:「娘娘,臣妾方才失手,並非故意,娘娘,」她嚇得就要哭出來,「求娘娘不要告訴陛下。」
我轉頭看向妘妃,她低垂著睫毛,並未言語,隻小心翼翼地抱著那匣子,身體微微顫抖。
「你的夜明珠不在這裡,今日之事,本宮不會告訴陛下,但你也切莫再胡鬧了。」
純妃連連磕頭,「娘娘教訓的是,娘娘教訓的是。」
離開含雲宮,我恍惚地走著,直到眉兒提醒,我才知自己又走到了冷宮。
我木木地坐在周才人坐過的那鞦韆上,腦海中全是剛才妘妃匣子裡的東西。
結髮。
玉佩。
我看著天空,喃喃道:「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眉兒上前,「娘娘,您說什麼? 」
我搖搖頭,當初第一次讀這首詩句時,我還在南疆。
我那時不愛看什麼女誡女訓,男子看的那些更是不喜,只愛讀詩看話本。
哥哥那時總說我不學無術,我則是笑嘻嘻地湊過去,「哥哥,你有沒有跟女子結過發? 」
身邊的雲熙動作明顯一滯。
哥哥只給了我額頭一個暴栗,「傻不傻你?結髮是隨便結的嗎?那是只能和自己妻子做的事。」
我摀著頭哀號,「不是喜歡的人就可以嗎?」
哥哥一臉無語,「讓你平日多讀些正經書,結髮是要在成親之時才能做的事,且只可以與正妻做的。」
「那沒成親之前,若是男女心悅彼此,又不能結髮,那該如何……」
這次輪到雲熙摀著嘴笑,「小姐,我聽說京城那邊的風俗,男女若互相有意,女子會贈男子香囊,男子會贈女子玉佩的。」
我聽了,喃喃道:「京城啊,京城果然比南疆有趣得多。」
那時的我,覺得京城什麼都好,所以父親去京那次,我才一定要跟著去。
誰承想,來到京城,一眼便是終身,再沒回過南疆。
記憶中,我沒有送過洵臻香囊,因為他從來沒有給我機會。
我知道他有一塊玉佩,是專門請人打造的,祥雲紋路上刻著一個臻字,刻藝巧奪天工,聽聞王公貴族聚在一起,總有人想討他那塊玉佩觀摩一二。
三皇子喜歡精美之物且頗有造詣,京城人人皆知。 常有匠人將自己繪製的圖樣子送到三皇子府,而洵臻也會給予自己的意見,邀匠人入府切磋一二。
我那時想盡辦法接近他,便專門讓雲熙打探來那玉佩的圖樣子,甚至想當個同樣精妙絕倫的玉佩來迎合他的喜好,藉此可與他多說幾句話。
可惜後來我做了個圖樣子送到王府,如同以往我送去的東西一樣,石沉海,杳無音訊。
我自然更不期待能得到他的這枚玉佩了。
但我看過無數遍圖樣子,閉上眼都能完完全全描摹出整個花紋的玉佩,方才,與那兩束結髮一起,安安靜靜地,躺在妘妃的盒子裡。
7. 福兒
坐了不知多久,一陣微風刮過,我打了個噴嚏。
茗兒上前,「娘娘,咱們回去吧,坐久了該冷了。」
她看我沒動,又笑著道:「娘娘若是喜歡這鞦韆,和陛下說一下,陛下一定樂意在興德宮院子裡為娘娘做一個鞦韆架的,娘娘就不用走這麼遠來這邊了。」
我起了身,「走吧。」
走到興德宮門口,一個打掃的小宮女端著個空盆,本欲給我行禮,卻不知為何突然跌倒在地,空盆骨碌地滾到了我腳邊。
茗兒立刻上前,厲聲道:「福兒你怎麼做事的?驚擾到娘娘,還不過來收拾完去後面領板子。」
我看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小姑娘,「算了,無妨的。」說罷,餘光一掃,卻看到地上除了盆,還有一條花繩。
我俯身拾起那花繩,問福兒:「這也是你的?」
這花繩,應是方才跌倒時從她袖中掉落的。
福兒怯怯抬頭,「回娘娘,是奴婢不慎掉落的。」
「板子就算了,這花繩做得精巧,不如就送給本宮吧。」
福兒面露驚喜,「奴婢謝娘娘大恩!娘娘若喜歡,奴婢再做幾根給娘娘! 」
我笑笑,「那好。」
傍晚,宮人來報,說洵臻今晚不回興德宮用膳。
我本來晚膳用的少,平日若是洵臻在,他都會盯著我將補湯喝光,而今日我確實沒甚胃口,便乾脆草草用了幾口便收了。
半倚在躺椅上,我把玩著手上的花繩發呆,漸漸支撐不住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恍惚之間,身子一空,整個人落到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懶蟲。」我聽到他低低地笑,又對宮人道,「將補湯熱一下端上來。」
我迷迷糊糊搖頭,「不要,我今天不想喝。」
「不行。」他吻了吻我額頭,「禦醫說,你身子弱,這補湯須得天天喝,日积月累才有效。」
我揉了揉眼,睁开眼看他,他摸摸我的头,接过茗儿手中的补汤,拿勺子试了一口。
我别过头去,「又没有什么用,喝了也不会想起来什么。」
他舀动勺子的动作顿了顿,抬头道:「这汤补的是你的身子,记忆这事,朕也有派人去寻名医来为你看,这事急不得,況且,」他頓了頓,「就算沒了記憶,你也不必害怕,朕會一直陪著你。」
他舀了湯匙湯,遞到我嘴邊。
我看著眼前的湯,突然胸口就湧上一口氣。
「可我今日就是不想喝!」
湯匙還在我嘴邊,他皺了皺眉,沉聲道:「小魚,別鬧。」
「我不想喝!」我一下子抬起手,只想推開那礙眼的湯匙,結果動作一大,再加用力不穩,竟一下將他另一隻手中的碗都揮了出去。
一聲脆響,屋裡瞬間跪倒一片。
空氣凝滯了一般,再無絲毫聲響。
我呆呆地看著他,眼圈不自覺就泛了紅。
他垂眸看著地上的碎片,臉上看不出喜怒。
半晌,我聽到他的聲音,「再端兩碗上來。」
「我說了我不喝!」
茗兒小心翼翼地將兩碗湯放在躺椅旁的桌上,其他宮人則趕上前,將地上的碎片收拾乾淨。
洵臻揮了揮手,「都下去吧。」
隨著輕輕的閉門聲,屋內只剩下我二人。
他轉頭看向我,「坐過來些。」
我沒有動。
他嘆了口氣,端起一碗湯,向我這邊坐了坐。
「我不想喝。」我重複道。
「知道。」他仰頭,將碗裡補湯喝了個乾淨。
我愣愣地看著他。
「這個補湯,」他輕聲開口,「是朕專門讓禦醫和禦廚為你做的,你身子弱,朕總擔心,日後若有了孩子,你這瘦弱的身板會撐不住。」
他伸手摸上我的髮,「禦醫之前說,你的身子最好要吃半年多藥養養才好,可是藥三分毒,再說朕也捨不得你天天吃苦藥,才讓他們來做這個湯,雖見效比藥慢些,但對身子更好。」
「朕知道,這湯雖不像藥汁那麼難下嚥,但每日都吃,也定然會膩,以後朕都陪著你喝,好不好? 」
我眼角一酸,泪便连珠串似的往下掉。 他将我揽到怀中,我哭得极凶,他衣衫被我眼泪浸湿了一片一片。
他却丝毫不在意,只耐心地给我轻轻拍背。
「我怕……」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就是很怕.....」
「朕知道,」他紧紧抱着我,「但是小鱼,有朕在,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必怕,朕永远永远,都会护你周全,你知道嗎? 」
我在他懷中點點頭,但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
不知哭了多久,我終於緩了過來,他用手輕輕拭去我眼角的淚珠,柔聲道:「好了,我的小魚哭也哭了,鬧也鬧了,喝湯吧,好不好? 」
他摸了摸碗,無奈笑道:「再不喝就真涼了。」
我看了看那湯碗,嗡著聲嗯了下。
「乖。」他端起湯,正欲餵我,我伸手接過來,咬咬唇,「我自己來。」
他眉眼一彎,「好。」
我正一口一口喝着汤,却看他拿起了那个花绳。「怎么?今日想玩花绳?」
我愣了一下,「就,想起來了,随便玩玩。」
他接过我的空碗,「你若还有精神,朕陪你玩一会儿。」
我瞪大眼睛看向他,他在开什么玩笑,他九五之尊,陪我玩翻花绳?
「那么惊讶做甚?」他将绳子夹在两手之间,翻了两下。
「你,」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一个男子,怎么会这个?」
「你不是很爱玩吗?」他笑笑,「以前也陪你玩,玩著玩著,自然就会了。」
「我……」我张了张口,破涕为笑,「怎麼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掐了掐我的脸颊,「你想玩什么,我都会陪你的。」
「那,」我頓了頓,还是问了出来,「我,我以前,有没有对你发过脾气?」
他怔了一下,似是认真想了想,「实话实说,你真的很少对我发脾气,总是包容我……」他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只是笑着敲了敲我脑门,「没想到如今失忆了,发起脾气来居然如此凶。」
我愣了愣。
「那,没失忆的我,我……」
没失忆的我,是什么样的呢?
「不過,」他的眸中都是温柔,「发脾气也是我的小鱼,我的小鱼,怎么样我都喜欢。」
我未说出的话梗在喉间,只覺得眼角又潮了,低頭,「可我,方才那般無理取鬧,你不生氣? 」
他搖搖頭,將我擁入懷中,「小魚,朕是你的夫君,你想發脾氣,不管理由如何,我不受著誰受?再說了,」他捏捏我的鼻尖,「若連自家夫人都哄不好,那朕還管什麼天下? 」
我破涕為笑,「你怎的這般油嘴滑舌,你以前也是這樣嗎? 」
「不是。」他的笑如暖陽一般,「是遇到你,才變成這樣的。」
第二日,我聽茗兒說,妘妃和純妃,被洵臻禁足了。
「妘妃娘娘禁足一月,純妃娘娘禁足兩個月…」
我愣了愣。
可是昨天白天那事,我並未與洵臻說。
「陛下是何時…」
茗兒道:「娘娘,昨晚陛下回興德宮之前,先去了含雲宮,從含雲宮出來後便禁了妘妃和純妃的足。」
「可馬上就是除夕宮宴了,這時禁足豈不是參加不了宮宴?再說了,整個宮宴都是妘妃在操持,她被禁足的話……」
「娘娘,陛下昨晚,已將宮宴事宜都交給麗妃娘娘了。」
我怔了怔。
此時,宮人來報:「娘娘,福兒在外求見,說給娘娘做了幾條…花繩。」
我看了看桌上那花繩,「讓她進來吧。」
不一會兒,福兒隨著宮人上前,跪著行禮。
我轉頭對茗兒和眉兒道:「你們陪我一整個早上了,下去休息會兒吧,留福兒陪我玩會兒花繩。」
兩人低頭迴是,便關門退下了。
我起身,手中拿著那花繩,緩緩走到福兒面前。
「起來吧。」
我看著這個長相憨厚的小姑娘,她的手中還握著三條花繩。
「娘娘……」
「說吧,」我道,「你是谁?和云熙,是什么关系?」
她身子一滞。
我其实并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所以女子爱的东西,刺绣,作画,抚琴,我喜欢的极少。
翻花绳,虽然洵臻说我后来很爱玩,可对于十七岁的我,也不过就是个无聊时的消遣。
没那么喜欢,但也不讨厌。
但云熙不同,她善女红,手又巧,最喜歡玩花繩。
她甚至特別編了五色彩繩,中間還穿上了細細的金線。
為此我還曾笑她真將花繩玩出了五彩花。
我看了看此刻手中的花繩,這樣的花繩,我不信除了雲熙,還有第二個人能做出來。
「娘娘。」福兒撲通跪倒在地,「奴婢,奴婢是娘娘的人啊。」
我愣了一下,「什麼?」
「娘娘雖不記得奴婢,可雲熙姊姊救奴婢的命,奴婢對娘娘的衷心日月可鑑。」她抬起頭,「奴婢,是娘娘兩年前安插在興德宮的人。」
8. 安盈
我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我……安插你在興德宮?做……什麼?」
福兒點點頭,「奴婢也是南疆人,兩年前被雲熙姊姊救下,後來被安排在興德宮外院做粗使婢女,平日便幫娘娘打探些興德宮的事。」
她看我露出錯愕的神情,繼續道:「興德宮不比別處,伺候之人皆陛下心腹,雲熙姊姊也是費了好大勁才把奴婢安插進外院,奴婢平日進不了內院,連陛下面都見不到,陛下去哪裡,做什麼,在哪裡過夜,都從未知曉過。雖打探到的實在有限,但雲熙姊姊說,陛下和他身邊的人本就心思縝密,只讓奴婢安心待著,探不到陛下之事沒關係,只是若看到有別的妃嬪來尋陛下,就告訴娘娘。」
「告訴我?」我不明白,「告訴我,然後呢?做什麼? 」
福兒茫然抬頭,「奴婢也不知,只是照雲熙姊姊的吩咐做…」
「娘娘,」福兒見我不語,繼續道,「奴婢這次前來,是雲熙姊姊傳了口信給奴婢,說如今娘娘身邊都是陛下的人,她又不在宮中,於是讓奴婢想辦法與娘娘相見,替她陪在娘娘身邊。」
「傳了口信?」我心裡陡然升起懷疑,「她人都不在宮中,如何傳口信給你? 」
「娘娘,」福兒張了張口,「云熙姐姐是通过宫中咱们在别处安插的人带口信给奴婢的,栖梧宫的人如今都被陛下遣散,好在奴婢和其他宫的几人处在暗处,平日里不起眼,行事谨慎,故并未被发现……」
「其他娘娘宫里,也有我们的人?」我简直不敢相信她说的话,「那你……可知她们是谁?」
福儿摇头,「奴婢并不知晓……」
她从袖中拿出一张小纸,「娘娘,这是云熙姐姐托奴婢带给娘娘的。」
我接過,信上只有四个字。
「福儿可信。」
是云熙的字没错。
福儿退下后,我烧了那纸,看着灯烛蹿起的火苗,只是发呆。
二十岁的林遇瑜,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四处布人,又要做什么呢?
为什么我越来越看不透自己了。
我拿起那花绳,端詳許久,终是将其放入了匣子中。
晚上,我不知为何,做了一个梦。夢裡,我推开了一扇门。
那扇门里,有一个女人,在声嘶力竭地不停哭喊:「为什么?!为什么?!」
我缓缓走近,却吓得连连后退。
這個女人,是我。
她跪倒在地,似乎并不能看到我。
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心口突然痛得像被刀子狠狠地扎了一遍又一遍,我看着梦中的那个我捂着胸口,看着前面那个明黄色模模糊糊的背影,「我只是想给自己一条可以活下去的路,为什么你连这一点点可怜的幻想都要剥夺……」
我猛地睜眼,一下子坐起身,止不住地顫抖。
「小鱼?」洵臻立马坐起,揽住我双肩,「怎麼了?」
他手一顿,神色立刻緊張,「怎麼全身都在抖?這汗……朕去叫禦醫來。」
「不……」我拉住他,嘴唇顫動,「沒,沒事,我就是……做了個惡夢,惡夢……」
是的,這不過就是個惡夢。
但為什麼我覺得這麼痛呢?
「洵臻。」我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落,一下子撲到他懷中,「我好疼,我好痛啊……」
「哪里疼?」他着急道,「小魚,你告诉朕,哪里疼?朕这就唤御医。」
哪里疼?
心也疼,头也疼,身上也痛。
而比起疼,更可怕的,是绝望。
太绝望了。
梦里那个「我」的绝望,似是将我吞噬进那无边暗夜,即便醒了,那绝望感,依然久久不能散去。
我紧紧拽着他的衣袖,語無倫次,「不,不,不要,你別走,你陪陪我,陪陪我,我害怕,我好害怕……」
「好。」他紧紧拥着我,「小魚不怕,我在,我在的。」
後來他還是喚了禦醫來,給我熬了安神的湯藥。
折騰半宿,我在他懷中沉沉睡去,第二日醒來,才發現他未去上朝,只是一直抱著我,似是一夜未眠。
我看著他佈滿血絲的眼眸和被我壓得僵硬的肩膀,心疼不已。
「你為何不睡啊?」
他摸了摸我的額頭,語音路徑:「我怕你萬一又做惡夢,我睡著了沒察覺,醒著放心些。」
我抽了抽鼻子,將頭埋在他懷裡,嗡聲道:「傻瓜。」
過了幾日,便是除夕了。
洵臻白日有前朝年宴,晚上則是宮中家宴。
傍晚,我行至殿前時,已有一位宮裝女子站在階梯上,似是在等人。 是安盈公主。
她是洵臻一母同胞的妹妹,記憶中,一向與我不合。
只因她以前自詡京中貴女騎射第一,誰知道我來京後,輕輕鬆鬆就在一次騎射比賽中贏了她。
安盈面子上掛不住,非說我在比賽中使了小手段。
我自然不能受她這空口無憑的誣陷,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就吵了起來。
最後是我勝了。
她走的時候臉色紅白交加,自那以後,只要是見到了我,必要無端尋些事來鬧上一鬧。
我雖嫁了洵臻,但料想就安盈那脾氣,加上我二人的舊仇怨,怕我這三年,與她相處得不會很愉快。
果然,見到我,她臉色馬上就變了。
但我卻不想這大除夕的,還在殿前與她爭吵,便想著先進去殿內。
誰知她卻不願意放我。
「林遇瑜。」她冷冷地叫住我。
我無奈回頭,「如今本宮是公主皇嫂,公主這麼叫本宮,是不是不太合適? 」
她愣了下,走上前,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盯著我的臉,「你真的失憶了?」
我皺了皺眉,不滿她這種懷疑的語氣,畢竟失憶這種事,我可有什麼裝的必要?
「居然是真的。」她愣了半晌,我以為她還要故意找事,誰知她卻輕輕嘆了下,「也好。」
「陛下駕到!」
我回頭,階梯下,洵臻正與國師許羽一道走來。
身後跟著的,是個氣質清逸的男子。
這人我並不認識,也不知是哪位皇族貴子。
國師許羽倒是醒來後見過幾面,都是在為我做法尋記憶。
聽說洵臻很信任他,這種家宴也讓他一道參加,我卻總覺得他像個道貌岸然的騙子。
不為別的,單我失憶這事,他篤定緣由是因著我的一縷魂魄不願回來,實在離譜。
因著是家宴,洵臻穿的是常服,夕陽之下,少了些威儀,倒是多了些溫潤之感。
他抬頭看見我,微微一笑。
「林遇瑜。「安盈走近兩步,跟我一起看向下方那三人,用只有我聽得到的聲音說,「這一次,你好自為之吧。」
「什麼?」
我不解地轉頭看她,她卻已換上一臉盈盈笑臉,幾步下了台階,「皇兄可是來了。」
我也下了台階,余光扫到洵臻后面的那名男子时,刚好和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立马面无表情地将头别了过去。
洵臻走上来,拉起我的手,嘴角含笑,「怎么等在这里?不冷吗?」
我搖搖頭,轻轻抽手,小聲道:「今日这么多人呢,别坏了礼数。」
他却不肯放,只笑着道:「小鱼你想多了,朕与自己皇后恩爱,可有谁敢编排一二?」
說罷,就拉著我的手入了殿。
落座後,洵臻與眾人寒暄,我才知,這名男子,原來是安盈的夫君,當朝駙馬鄭真。
看他對安盈溫柔照顧的模樣,又是斟酒又是夾菜,我可算明白了。
怪不得這人連與我對視,都立刻移開視線,原來竟是安盈的駙馬。
婦唱夫隨,我與他妻子不合,他討厭我,倒也可以理解。
妘妃和純妃還在禁足,其他妃嬪一向安靜得很,所以安盈那處的動靜就格外引人注目。
她本來就是個高調任性之人,如今洵臻成了當今陛下,估計巴結奉承她的人也不會少。
我也是今日才知,她竟然是在我昏迷那陣子成親的。
果然是八字不合,連這成親日子定的,都與我相衝。
這駙馬聽說是京城第一才子,極善作詩寫文章,不知曾讓多少女子芳心暗許。
外面天色昏暗看不真切,當下在殿內,我卻覺得這駙馬,長相雖俊美,面色看著卻略有蒼白,身形消瘦,總覺得孱弱得很。
不過,他對安盈,倒是真的好,眉眼間都是愛意。
我看著舞樂,想著年後或許可以跟洵臻說說,讓南曲班子再進宮一趟,卻突然被餵了粒花生。
我回頭,只見洵臻嘴角噙笑,修長的手指正一點一點給我剝花生皮,我趕緊壓住他的手,「大家都看著呢。」
他輕輕抬手,在我唇角抹了下,「今兒除夕,我幫自己夫人剝花生,有何不妥? 」
一位膽大的世家老夫人笑道:「陛下與娘娘伉儷情深,真是羨慕煞旁人。」
洵臻微笑應下,轉頭看我,我臉一紅,在桌下,悄悄地搔了搔他的手心。
晚宴快結束時,侍衛統領突然到了。
他在洵臻耳邊說了幾句話,只見他眸色一變。
「小魚,」他轉頭柔聲,「朕去處理個事情,你一會兒自己先回興德宮。」
我點點頭。
我本來就不勝酒力,晚宴結束想早點回去。
誰知道鳳輦居然壞了。
走路回去倒也不是不可,可我看到周遭黑漆漆一片,不知为何就想起了那夜的噩梦。
「我不急,」我对茗儿道,「修不好便罢了,我等陛下一会儿,和他一起回去。」
在偏殿等洵臻时,外面突然传来安盈的叫嚷声。
我皺了皺眉,对茗儿道:「你去外面看看,出了何事?」
茗儿点点头,便出去了。
我一隻手支著下巴,睏意夾著醉意襲來,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哈欠。
門咯吱開了,一陣風吹來,燭火啪地滅了。
我睜眼,「茗兒?」
來人卻沒答。
我酒一下醒了,慌忙站起,卻被來人一下子拉住胳膊,摀住了嘴。
「小魚。」
我愣了一下。
「別怕,是我。」
這聲音是…
安盈的駙馬……鄭真?
9. 鄭真
我一下子轉過身來,与眼前之人四目相对。
他漆黑的眸子里,隐忍着看不透的情绪。
「你,你叫我什么?」
他眼睑微微垂落,「小魚。」
我惊得后退一步,「你,你是如何……哪,哪个鱼……」
怎么可能呢?
一定是巧合罢。
小鱼是我的小名没错,可这个名字,只有南疆将军府和京城中几个与我交好的贵女才知道。
更别提会直接唤我小名的人。
除了爹娘哥哥,应该也就是如今的洵臻了。
他默了下,「鱼跃鸢飞,小鱼是你的小名,你自己曾与我说,最羡慕万物各得其所,自由自在的模样。」
「你還說,」他嘴角微微勾起,却泛着一丝苦味,「你幼时活泼好动,总爱在父母怀中钻来钻去,哥哥说你像小尾鱼,所以长辈便都宠溺地唤你小鱼。」
「你,」我后退一步,「你如何会知道这些……」
他抬頭看我,苦笑了下,「这些……都是你亲口对我讲的。」
亲口……讲的?
「可是……怎么会呢?我怎么会认识你?」
眼前男子,如此清朗俊逸,岂会在我十七岁的记忆中毫无印象。
若真的相识,只有可能是在我失去记忆的那三年中,可我是洵臻的皇后,居于后宫,他是安盈的驸马,即便互相认识,且不说后宫与公主驸马能有多少见面机会,我与他……又怎会熟络至知晓小名的地步?
可他只看着我,并不答。
我上前,试图将心中混乱的猜想压下去,「我们……是通过安盈认识的?」
他搖搖頭。
「所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我,包括我们两个的……」他顿了顿,似是极为艰难才开口,「所有的事。」
我呆呆地看著他,「我们……发生过什么事?」
他上前一步,我却吓得后退了两步。
他愣在原地。
「他赢了。」他突然笑了,手缓缓无力垂下,再抬头看向我,眼中更多的是自嘲,「还是我不自量力了,他说这天底下没有他做不成的事,他会让你忘了我,忘记一切,我在你心中到底不会留下一丝痕迹,果然他做到了,你真的完完全全地忘了我……」
「他?」我张了张口,「他,你说的他……」
「娘娘!」
我惊得看过去,是茗儿开了门,「诶?怎么蜡烛都灭了?」
再一回頭,郑真已不见了。
茗儿重新燃了烛,「娘娘,外面那喧闹声,是安盈公主的车也坏了,估计是来的那段路上有些冰,把车伤到了。凤辇方才已经修好了,陛下还不知何时回来,娘娘,咱们要不要先回兴德宫吧……娘娘?」
我这才恍惚回神,「你,你說什麼? 」
茗儿顿了下,走過來,「娘娘,您脸色不大好,方才奴婢不在,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木木地点点头,又立刻摇摇头,「沒,什么也没有发生,就是方才窗户被风吹开了,我去关窗时蜡烛灭了,所以……吓了一跳,無妨的。」
茗儿扶着我出了偏殿,不远之处,安盈正在问人:「驸马呢?」
那人回道:「驸马方才回殿内了,说夜路寒凉,給公主去尋個湯婆子拿著。」
我腳步一頓,抬頭與安盈撞上了視線。
她的目光落在我後方,突然笑道:「車上有暖手爐,你怎的還去拿? 」
鄭真溫潤的聲音在我後方響起,「今晚風很大,回府還要一段路程,你怕冷,再拿一個暖暖身子。」
他路過我,轉頭,微微頷首,「皇后娘娘。」
語氣疏離冷淡,仿佛方才偏殿内发生的一切,只是我的无端臆想幻觉。
安盈此时也走上前来,亲昵地挽住郑真的胳膊,他则微微转头,冲她宠溺一笑。
坐上凤辇,我只觉得全身不住发冷。
郑真在偏殿中说的那几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脑海中回想。 他说的那些话,流露出的那些情绪,那親密的動作,都在指向一件事。
一件我只是想想就浑身发冷的事。
那就是,在失去记忆的那三年,我背叛过洵臻。
「林遇瑜,這一次,你好自為之吧。」
安盈在殿前说的那句话突然闯入脑海。
所以,安盈是知道的。
她定是知道些什么,才会与我说那四个字。
「好自为之。」
她让我好自为之。
可我怎么会背叛洵臻呢?
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别人,我明明满心都是他。
他以前不喜我,不见我,我难受得整宿整宿睡不着,也从未想过去找别人,甚至从未想过要回南疆。
這樣的我,会在嫁给他后,喜欢上别人吗?
我抚着额,只觉头痛欲裂,却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云熙说洵臻曾长期冷落我,可是我醒来之后他待我极好,若是长期冷落,又怎能熟知我每一個小習慣,知曉我每一個小嗜好?
況且我身為皇后,若真的與他人有染,真的背叛於他,他又怎會放過我,放過我林家,甚至派我哥哥掛帥出征,給他建功立業的機會?
不是的,不是的。
一定不是這樣的。
回了興德宮,我整個人都懨懨的,茗兒只道是我在偏殿受了些驚嚇,趕緊煮了安神湯。
我喝了湯,便有些昏昏欲睡。
除夕守歲是傳統,我斜靠在榻上,心煩意亂,隨手翻出一個話本,有一搭沒一搭看著。
這話本來就是一個叫作「逍遙真君」的人寫的,講的是一對苦命鴛鴦的故事。
這些話本都是從棲梧宮搬來的,茗兒說應該都是我以前極愛看的。
可今日我看了個開頭,卻著實看不下去。
心中紛亂的情緒就像是帶刺的荊棘,在心頭繞了一圈又一圈。
我乾脆閔上了眼。
不知過了多久,手中的書突然被人抽了出去。
我睜眼,洵臻正坐在床邊,手中拿著那本書,無奈道:「就這麼喜歡看?睡著了還不撒手。」
不知為何,今天在偏殿和鄭真見過,此刻看到洵臻,我竟没由来的一阵心虚。
我搖搖頭,主动环上他的腰,將頭埋在他胸前,「我没睡着。」
他低低笑了声,「受傷,等久了是不是?」
我搖頭,「过子时了吗?」
他笑笑,「沒有,专门赶在子时前回来的,不然让你一人守岁,明年不得不理朕了?」
我嘟囔道:「我哪里那么不讲理。」
「來。」他将我打横抱下榻,「朕有东西给你。」
两人坐到桌前,他拿出一個精美的雕花匣子,「打開看看。」
我好奇接過,打開一看,居然是兩枚玉佩。
「這,這不是……」
我摀著嘴驚喜道:「這不是我畫的那個玉佩樣子?」
他走到我這邊,攬著我一同看那玉佩,笑著嘆氣,「你這圖樣子,但當真讓朕費了不少力氣。」
我疑惑看他,他輕輕點了點我的鼻尖,「設計得如此複雜,朕找了多少的能工巧匠,都未能雕得滿意,好不容易近來又找到嶺南那邊一個師傅,才將這圖樣子復刻出來,你呀,可真是難倒朕了。」
我呆呆地看著這對玉佩:「我還以為,以為……」
以為他壓根就沒看過,以為那圖樣子早就被他丟掉了。
「為什麼?」他笑道,「以為我定做不出來是不是?之前幾個匠人也是如此說的,但我不相信,況且你這玉佩含了這麼多心思,我怎能不將它做出來? 」
我臉上一紅,「你,你都看出來了? 」
「一眼就看出來了。」他拿出玉佩,指著中間道,「看著是個雕花,但仔細看,卻是將瑜字和臻字都融合在其中,也难怪找了那么多工匠都做不出来,这两个字笔画本就多,你还在旁边加了那么多花纹。」
当年的少女心思被他说出来,我有些不好意思,「那你,是当年就发现了?」
「自然,当年朕还想,听闻南疆女子皆温婉小意,没想到林将军家的大小姐,胆子如此大。」
我突然一怔。
我胆子大……吗?
所以,会大到可以在这后宫,與外男私通嗎?
外面「咣當」一聲,應是大風吹落了什麼物甚。
我手一個不穩,玉佩差點掉落。
「小心些,「洵臻也嚇了一跳,握住我的手失笑道,「那匠人做完這對玉佩便離了京,恐是怕朕留下他,你這圖樣子把人都嚇走了,摔了可真沒處再做了。」
我不禁笑了,「你又打趣我。」
「我……」顿了顿,我小心翼翼却又装作不经意道,「我记得你那时做三殿下的时候,还有一枚贴身玉佩,上面是刻着个臻字的,对不对?那枚玉佩……可还在?」
他愣了下,「你说那枚?三年前便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
他點點頭,「说来还很可惜,那枚玉佩做得精美,朕一直很喜欢的,谁知一次外出游湖,从船上下来后便找不到了,后来我回去寻也再没找到,也不知是不是被人捡走了。」
「这样啊……」我怔怔道。
外面又一阵大风吹过,我嚇了一跳,一下子撲到他懷中。
他吁了一口气,将玉佩从我手中接过,笑道:「朕的小鱼,胆子大的时候像头小老虎,胆子小的时候又像只小奶猫,你說,朕可拿你怎麼辦才好? 」
我聲音控制不住地微微打戰,「那我……那我這三年,有沒有做過什麼特別膽大的事,惹過你不高興? 」
抱著我的手忽而一僵。
「有啊。」他道。
10. 許羽
我抬頭,怔怔地看著他。
「有一次,」他輕輕摸著我的髮,「你為了看風景,爬到了極天閣樓,就那麼晃悠悠地坐在欄桿上,朕当时都要吓死了。」
「就……只是这样吗?」
他笑了,低頭看我,「你还想怎么样?你忘了,不知那场景看着有多危险,朕仰头看着你晃晃悠悠坐在上面,心跳都差点停了。」
「那上头风景定然很好看吧。」
他怔了下,捏了捏我鼻尖,「你啊,若敢再做如此危险之事,我就真锻一条金链子,时时拴着你。」
临近子时,茗儿端了两碗补汤上来。
自打上次闹了一场后,我基本再没在喝汤这件事上耍小性子,而洵臻每次也都陪我一道喝。
可今晚宴会上本就喝了些酒,又熬了这么久,我实在是困了,补汤端上来时,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反正马上就第二日了,」我迷迷糊糊将头埋在洵臻怀中,「別喝了吧,我好睏……」
身旁之人未說什麼,我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是默許了,就靠在他懷中閉著眼,昏昏沉沉入夢去。
恍惚之間,下巴突然被輕輕抬起,溫熱的唇瓣觸碰,我眼皮困得睜不開,本能地凜一聲,卻剛好給了他可乘之機,湯液也被一點一點渡了過來。
幾番下來,我舌根發麻,湯液也被他全部餵進了我口中。
我想,他對我補身子這事,真是有種莫名的執著。
「小魚,子時了。」我聽到他在我耳邊輕聲,「今年,可有什麼心願。「我向他懷中拱了拱,一時竟也想不到什麼心願。
我以前最大的心願,就是和他在一起,如今既已實現,我還真的沒有什麼其他的心願了。
「那你呢?」我软着嗓子问。
他將我打橫抱起,一边向床榻走一边道:「朕的心愿……」
后面我却没听清了。
第二日是初一,一早,帝后需去极天阁祭祀。
祭祀过后,洵臻还要去祈愿坛祭天,祈愿坛女子不得入,我便在内殿休息等他。
我突然想起,他昨晚说过,我曾上过这极天阁的顶楼。
好奇心驱使,加之也無事,我便帶著茗兒,一級台階向上走,權當打發時間。
只是剛走到第十級,樓下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還未回頭,手臂就被人一把抓住。
我轉頭一看,「國師大人?」
「娘娘!」他喘著氣,「娘娘這是在做什麼?」
「本宮……」
茗兒急忙過來,「國師大人勿急,娘娘只是想随意转转。」
「这样……」他气息仍未平稳,「我还以为你又要……」
「什麼?」
他松开我的胳膊,後退一步,恭敬拱手,「是微臣方才冒犯了,请娘娘恕罪。」
我怔怔地看著他。
「娘娘,」他低着头,「陛下那边临时有些事,须得晚些过来,派微臣来告知娘娘一声,请娘娘勿要着急。」
說罷,他便要退下。
「国师大人。」
他腳步一頓,回头道:「娘娘,有何吩咐? 」
我深吸一口氣,上前,「之前,國師大人說,我的記憶,是因著少了一縷魂魄所致。」
他點頭,「確實。」
我搖頭,「本宮不信。」
他抬頭,「娘娘不信也在情理之中,但這確實是事實。」
「可是……」
「娘娘,」他打斷我,「娘娘,是想尋回那三年的記憶? 」
我點頭。
「為何非要尋回呢?」
我愕然,「這本來就是我的記憶,如今缺失,想尋回無可厚非。」
他默了下,走近道:「其實,娘娘若能換種想法,兴许就不会觉得,那三年的记忆,有何重要之处了。」
我蹙眉。
「请允许微臣问娘娘几个问题。」
「国师请讲。」
「在娘娘所剩的记忆中,最大的心愿是何?如今,娘娘又是否已得偿所愿?」
我愣了愣。
我最大的心愿……
确实是已经实现了。
「娘娘如今已是皇后,母儀天下,又与陛下恩爱有加,」他頓了頓,「娘娘即便寻到那三年记忆又如何?」
我一时竟无言以对,只好道:「我只是……只是不想糊里糊涂地活着。」
他默了下,道:「娘娘活得从不糊涂,那三年,不过一段记忆,已成过往,无法改变。即便日后想起,微臣以为,娘娘在意的,也应是当下和未来。」
他见我沉默不语,走近轻声道:「微臣所说,皆是肺腑之言,娘娘或许不记得,但娘娘救过微臣的命,微臣至死,都不会害娘娘。」
「你说什么?」我不敢置信,「本宫?救过你的命?」
他點頭,「微臣那时初来京城,因一些事情得罪了人,差点丧命,是娘娘救了微臣,并举荐了微臣入朝。」
「你说什么?我?」我指着自己,「我举荐了你?」
我明明一直覺得他是個騙子。
「可以說,微臣之所以能得聖上青眼,成為極天閣國師,都是因著娘娘當年相助。」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後退一步,「微臣告退。」
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不知為何,內心總覺得悵然若失。
遠處鐘聲鳴響,陽光灑落。
我站在殿門口,看著洵臻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向我走了過來。
11. 第一個夢
洵臻身後緊接而來的,是幾位皇戚。
我在那幾位王爺身後,看到了鄭真。
他依舊是清風朗月之資,走在人群中,如一顆不沾染塵世之氣的明珠,與洵臻與生俱來的那份霸道和王者之氣截然不同。
洵臻看到我,快步走過來,「怎的站在門口?小心風大。」
其他人皆默默立在門外。
我對他笑笑,目光避無可避地與身後的鄭真相交一瞬,他神色淡然,沒有絲毫反應。
今日初一,按宮中規矩,我與洵臻要宿在極天閣。
許是因為換了環境,我睡得極不安穩。
在洵臻懷中翻來覆去了許久,我輕聲抱怨:「這裡炭火燒得太足了。」
他吻吻我的額頭,「這裡偏,半夜會冷。」
折騰了許久,我才在洵臻懷裡睡著。
但我卻做了一個夢。
夢中,一切變得光怪陸離,似乎時光倒流,我又回到了今日白天,只是偌大的極天閣,只有我一人。
我還是很想上去看風景,便順著極天閣的樓梯,一步一步向上走。
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到了頂層,微涼的風輕輕吹過,我抬了抬手,天空似乎觸手可及,又似乎遥不可及。
我又看到了「她」。
那个梦里的我。
只见她撑着栏杆,轻轻一跳,就坐在了上面。
「林遇瑜!」洵臻的怒吼声从下面传了上来,他仰着头,满目猩红,「你要是敢跳,朕让你们林氏阖族陪葬 !」
我从没见过他这般生气的样子。
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说,也不明白他為何生氣。
她不是只是上來看風景的嗎?
一回頭,洵臻不知何時又站在了我的身後。
「小魚,」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向前走,「你下來,別做傻事,你寫給朕的信朕都看了,朕一封都看了,你下來,小魚,你下來朕什麼都答應你! 」
「什麼都答應……陛下……」一陣風吹來,她的身子晃了晃。
「可以让我出宫吗?我想回南疆。」
「小魚。」洵臻摇头,泪流了下来,「你不是在信里说,一直想和朕在草长莺飞之时一起放风筝吗?」
「你看,朕让人做了一百只风筝,就在那儿,你下來,朕陪你去放风筝好不好……」
我轉頭看了看,远处的天空,确实不知何时多了许多风筝。
「陛下,」她没有看他,「秋天,并不是草长莺飞的季节,況且,我也已经不喜欢放风筝了。」
「不喜欢没关系,没关系……」他一点点慢慢靠近,「小魚,你喜欢什么,我们就去做什么,好不好?你放心,朕以后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你想做的事,朕一件一件陪你做,不放风筝,玩花绳,畫畫,做什么都可以……」
「陛下,」她笑了,「我並沒有那麼喜歡玩花繩和畫畫,不過是因為你會陪妘妃做這些事,我以前只是可笑地想與她一爭高低罷了……」
她終於回頭看了他,「你看,其實我們對彼此根本不了解,又何必事到如今,還強求在一起。」
「陛下,我們放過彼此,別再互相折磨了,好嗎? 」
他痛苦搖頭,「不,小魚,我們可以重新開始的,我们把以前那些都忘了……」
她搖搖頭,「陛下,別再說了。」
說罷,她双手撑了撑,身子微微向前倾。
「朕答应你!」
她微微转头。
「朕答应你,半年。」他眼角流下两行清泪,向她伸出手,「我只求你给我们半年时间,半年以后,你若还是执意要走,朕一定放你走。」
我醒了。
整个身子都燥热得很,梦里的场景混乱,像是真的又不似真的。
手向旁边探了探,洵臻居然不在。
我坐起身,明明做了噩梦应该生出冷汗,我却在不停地冒热汗。
想叫人,却发现嗓子干得说不出话。
掀开被子下床,我打开抽屉,发现了一把团扇,旁边还摆着几个袖珍玉器。
大抵都是过年要摆放的祥瑞之物。
我拿起团扇扇了两下,總算驅散了些許燥熱,卻不知為何,心底突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覺。
我仔細端詳著這團扇,上面畫的似是侍女圖。
外間隱隱有光,我輕輕走過去,隔著門縫,看到了洵臻。
他背對著我,而他面前站著一個人。
「…陛下,下一步,我們怎麼辦? 」
「等著魚們一個個上鉤……」
「啪嗒」,我一個沒拿穩,扇子掉了地。
門嘎吱開了,洵臻看著我,愣了下,「小魚?怎麼起來了?」
那人自覺退下,洵臻將我抱回床上,我抱住他脖子,「你別走。」
他陪我一道睡下,攬我入懷,無奈笑道:「就這麼認床?」
「方才,我做了惡夢。」我輕聲。
「什麼惡夢?」
我默了下,「我忘了。」
國二,我與洵臻一道回宮,再也沒有做過那夜的惡夢。
大約過了十日,宮中招了幾位醫女。
我将几人招到栖梧宫,想选一个留在身边。
福儿将平日里我喝的补汤残渣端了出来,分成了几小碗,让她们说出这汤中有哪几味药,功效如何。
前面几人说的大体相似,不过是说这补汤食材珍贵,是补身子的极佳方子。
最后一位医女,却有些奇怪。
她想了想,問我:「娘娘,喝此汤的,可是娘娘身边的人?」
我愣了一下,「本宮讓你參透這補湯功效,為何要問本宮這湯是誰喝的? 」
那醫女跪倒在地,「娘娘恕罪,只因會吃這種補湯的人,身子應是受了極重的傷,或是,或是……」
她抬頭,看著我。
「中過劇毒……」
12. 林遇青
新年十五,發生了一件事。
蘇丞相被罷黜,原因為除夕行刺。
妘妃仍被禁足,洵臻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含云宫,包括我。
此事持续了一个多月,且不断有人因此获罪。
直到二月中旬,前朝才逐渐恢复了平静。
我终于得了机会,向洵臻要了旨意,准南曲班子入宫献唱。
这次我早有准备,提前支开了茗儿等人,只留福儿在跟前伺候。
可来的却不是当初那个南曲班子了。
我興致缺缺,随意听了几曲,便打发走了他们。
那些人离开后,我问福儿,最近可有云熙的消息。
她愣了愣,「云熙……云熙姐姐许久未有消息传来了。」
我看著她,突然觉得很是心烦意乱。
直到五日后,洵臻告诉我,我哥哥林遇青已进京,我心中的烦闷方下去一些。
晚上,洵臻专门在兴德宫内设宴,我看到哥哥的一刹那,眼淚就不自覺湧了出來。
我太久沒有見過他了。
哥哥笑著看我,「娘娘怎的還像個小孩一般,倒是讓陛下笑話你。」
我擦了擦淚,「明明是哥哥在笑話人。」
他與洵臻談如何對付西蠻,我插不上話,但還是控制不住擔憂,問他可會有危險。
哥哥笑到爽朗,「行軍打仗,怕危險怎麼行?娘娘放心,我身上有娘繡的平安符,娘娘可是忘了? 」
我臉一紅,當年那繡得歪歪扭扭的平安符,還是我強迫他跟爹爹一起戴上的。
想起他還有一段時日才從京中出發,我趕緊道:「我再給你繡一個。」
洵臻也笑道:「好,這次不光有小魚,再加上朕,我夫妻二人祝遇青你旗開得勝,平安歸來。」
哥哥舉杯,「定不負陛下所託。」
過了一會兒,洵臻說還有些折子未批完,便先離開了,讓我們兄妹兩人敘話。
我隨即屏退了眾人。
「哥哥……」我顫聲,「我忘了好多事……」
哥哥抬手,摸摸我的頭,「是怕嗎?」
我點點頭,覺得發出的聲音都帶著哭腔,「嗯……」
「小魚不怕,」他輕聲道,「不管發生什麼事,哥哥永遠都站在你這邊。」
「我会做梦,」我颤着身子,「乱七八糟的梦,我不知道哪些是真的……而且,雲熙,云熙她……」
「云熙……」他默了下,「她,被我送回南疆了。」
我惊得瞪大了双眼,「你说什么?怎么可能……她明明伪装成……」
「我其實,早就到京城了,之前一直待在极天阁。」
「极天阁?」我怔怔道。
「我知道她偷偷進宮見了你,但不論她與你說了什麼,你都不必放在心上。」
我呆呆地看著他。
「小魚,」他看向我,「別的都不用想,哥哥只問你,陛下如今待你,可是你一直想要的? 」
「什麼?」我愣了一下。
他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苦笑,「是你想要的,對嗎? 」
13. 第二個夢
過了半月,哥哥要出征了。
洵臻像是知道我的心思,破天荒地帶我到前殿,與朝臣一道為哥哥及眾將士送行。
哥哥單膝跪地,雙手舉過頭頂,接過洵臻交予他的虎符。
我將平安符也交到他的手中,他摸著上面的安字,對我展顏一笑。
「順應心意,莫過憂心。」是他臨行前對我說的話。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不禁眼角發潮。
洵臻並未顧忌後方朝臣,抬手輕輕拭去我眼角的淚珠,聲音溫暖且堅定。
「心靈平靜,朕信遇青,定能凱旋。」
當天夜裡,我發了寒症。
胸口痛得死去活來,洵臻急得臉色都白了。
張禦醫帶著眾禦醫來為我診脈,卻遲遲未尋不到緣由。
「一群廢物!」洵臻背著手,「今日醫不好皇后,你們個個提頭來見! 」
众人皆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陛下……」张御医浑身战栗不止,「微臣以为,可请国师大人进宫……毕竟之前那毒,也是国师大人……」
洵臻抬起手,止住了他后面要说的话。
过了不过半炷香时间,许羽便到了。
他蹙着眉为我诊了脉,从袖中拿出一个小锦盒,取出一枚丸药让我服下。
「娘娘此症是心疾,許是今日送別林將軍太憂心所致,微臣已為娘娘服下靜心丸,請陛下不必擔心。」
「僅是心疾而已?」
「陛下,是。」
洵臻扶著額,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滴落。
「朕知道了,除了國師,都下去吧。」
「小魚,」他坐在床沿,「可還痛?」
我輕輕搖頭,「好些了,洵臻,我突然好睏……」
「困就睡吧,」他柔声道,「朕陪着你。」
我點點頭,沉沉闭上了双眼。
不知過了多久,洵臻轻轻地松开了我的手。
門開了又關,我睜開了眼。
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我赤足走在地上,透着门框的缝隙,看到外间,洵臻负手而立,许羽站在他身后。
「今日的心疾,当真与之前的毒无关吗?」
许羽拱手道:「陛下,娘娘体内并无余毒,这点微臣可以保证,只是那次之后,娘娘身体如遭遇过狂风的枯枝,稍有不慎便易引发其他病症,此次便是因着情绪波动,引发了心疾。」
洵臻闭着眼,良久未能出声。
「最初,为何不拦着她……」
第二日,我醒來時,洵臻已上朝回来了。
他的眼底都是血丝,扶着我坐起喝汤。
「心口可还疼?」
我搖頭,「不痛了,国师的药很有用呢。」
他微微笑了下,摸了摸我的頭。
「洵臻,」我靠在他懷中,「昨夜我最痛的時候,真以為自己要死了……」
「不許胡說。」他沉聲。
我抬頭,「我那時暗自許願,若昨晚我能撐過去,就去極天閣,吃素七日還願。」
洵臻怔了下。
「極天閣?」
我點頭,「洵臻,我想,老天一定是聽到了我的祈願,我方才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讓茗兒查了吉日,兩日後,我去極天閣還願可好? 」
半晌,他點了點頭,「也好。」
去极天阁的那日,许羽站在大殿门口迎我。
「娘娘路上辛苦,不如稍做休息,再行仪式。」
休息的屋内已焚着淡雅的香。
「娘娘可要先歇息一下?」
我點頭,「好。」说完这句话,我突觉有些口渴,「茗儿,先端些茶来吧……」
「小姐。」
这不是茗儿的声音。
我大惊回头,却发现整个屋内都变了模样。
我呆呆地站着,看着云熙跪倒在地。
「小姐,妘妃和明妃,都有孕了……」
我又看到了那个「她」。
「哦。」半晌,她只说了这一个字,声音冷得吓人。
「你去宫外,找人配两服落胎的药。」
「小姐!」云熙瞪大眼睛,「这……两人有孕,宫中都已传开了,咱们若动手,陛下那边……」
「他那边能如何?」她淡声。
云熙担忧地看着她。
「如今他的人被苏丞相一派压制,我对他是有用的,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动我的。」
「小姐……」
「雲熙,我没法恃宠而骄,但也绝不受欺负,」她敛下眼,「我知道我此举十恶不赦,可若是父兄知道我在宫中过的是如此日子,猜我差点死在妘妃和明妃手中,你猜他们会如何?」
云熙抹了抹眼角,沒說話。
「妘妃背后有苏丞相,我暂且动不了她,但明妃,」她一字一句,「我不光要让她落胎,更要她的命。」
「小姐,陛下或许不会动咱们,可是小姐,那是他的子嗣,陛下会如何想您……」
「已经如此了,我还在意他如何想我吗?」
云熙愣愣地看着她。
「乖巧也是不喜,温婉也是不喜,我又何必忍耐,不如做个恶人,让自己痛快些罢。」说完这些,她不禁大笑了起来。
畫面一轉,我突然跌倒在一个石桌旁。
石桌上趴着一个女子,一直在喘个不停。
「小姐!小姐!」云熙拿着一本书册跑过来,「逍遥真君新做的诗……小姐!」
她突然哇地吐出了一口黑血。
雲熙嚇得愣在原地。
「小姐,奴婢去叫國師來…」
「不要……」她拉住雲熙的手,「別再給許羽添亂了,他說過,黑血能吐出來,是好事……」
「小姐……」雲熙眼淚吧嗒往下掉。
她拿起帕子,擦乾淨嘴角的血痕,「你方才說什麼,逍遙真君,做新詩了? 」
云熙递了书册过来给她,特意翻到其中一页,「小姐,你看。」
这是一首为知己所做之诗。
诗的最上面,写了四个字。
「赠小鱼仙子。」
她摸了摸这四个字,笑了,抬头道:「雲熙,给我拿笔来。」
「小姐,你想不想去见见这位逍遥真君?」
「见?我作为一国之后,怎能说见就能见到他的。」
云熙抓着她的手,「逍遥真君他想见小姐好久了,咱們如今住在行宮,陛下對這裡注意不多,就像我們以前在南疆將軍府那般溜出去,見見他可好? 」
她默了半晌,最後點了點頭。
「好……如今的人生,也只剩這一處樂趣,還有人願意視我為文墨知己,若能在離開前見他一面,也是好的。」
14. 知己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我走進屋內,只见一男一女相对而坐,婢女和小厮立在一旁。
她穿着寻常人家女子的粗布衣服。
郑真微笑着递给她一张纸,「小魚,你看我这首诗做得如何?」
她接过,笑笑,「挥洒自如,我很是喜欢。」
他笑了笑,手撑着脸,轻轻叹气,「真不知你若是离开京城了,我该去哪里再寻你这样的知己。」
她也笑了笑,「以逍合你的文采,如今京中人人皆贊,以後前途定不可限量。」
「人人都勸我入仕,」他看向窗外,“可我不願,只想與文相伴,活得簡單恣意,僅此而已。」
他回頭,頓了頓,問她:「今日一別,當真再也見不到了嗎? 」
她點點頭。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若日後有緣,我們或許仍能相見。」
「小魚,」他猶豫半晌,似是下定了決心,「我知有些事情你不願意說,我也不問,但既是離別之際,我亦不想留遺憾。」
「我知這或許只是我的妄念,」他起身,「但小魚,我不僅將你當作知己。」
「從你寫第一次詩評給我開始,即便那時並未相見,我已然心悅於你。」
「逍合……」她愣愣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
「我心悅你,我不管你身分是何,又處在何種困難境地,若你需要我的幫助,我鄭逍合定肝腦塗地……」
此時,門外突然一陣喧嘩。
「你們鄭公子不在家嗎?為何本宮不能進……」
「公主殿下,公子他現在有客,實屬不方便啊……」
「我也是客啊,外面雨這麼大,我不過想藉你們鄭公子的屋子避避雨罷了,你们让本宫回去?这不是待客之道吧?」
她急急地站起,问郑真:「门外何人?莫非是安盈公主?」
郑真愣了下,點點頭,「安盈公主最近总是来,我已闭门不见很多次,但还是……」
「不行,我得赶紧走。」
谁知她才刚到门口,门咣当一声就被撞开了。
「我看你們誰敢攔本宮……」安盈一下子頓住腳步,「……林,林遇瑜? 」
只是安靜了一瞬,安盈便反應了過來。
「你!你們!」安盈指著她和鄭真,「你居然背著皇兄,與外男,與外男……」
「公主莫要瞎說,我與鄭公子清清白白。」
「清清白白?」安盈怔了下,隨即大叫道,「清清白白关着门不让人进?你们孤男寡女,你和我说清清白白?」
「公主殿下,莫要胡言……我二人清清白白……屋内婢女小厮皆可作证……」
「你知道她是谁吗?」安盈瞪大双眼,打断了郑真,「你次次把我拒之门外,就是为了她?你知不知道她是当朝皇后!」
「你說什麼……」鄭真臉色忽地變得慘白。
「林遇瑜,你要不要臉,以前在宮中天天興風作浪也便罷了,皇兄都忍了你,後來你又說身子不適要到行宮休養,我皇兄也允了,誰知你居然打著休養的名號在外面與人私通! 」
安盈雙眼通紅,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
「安盈公主!」鄭真護在她面前。
「呵,呵呵……」安盈大笑,「你居然也護著她?好,好,可真是好! 」
「林遇瑜,我皇兄到底是瞎了眼才娶你!當初死纏爛打我皇兄,如今又纏上京中第一才子,你可真是好手段!這件事,我一定要告訴皇兄,讓他看看,自己的皇后,到底是个什么样水性杨花的贱人!」
說罷,安盈转身便跑出了门,冒着雨上了马,直奔宫门而去。
「安盈!」她急急地去追她,却直直地摔到了青石板上,泥水溅了满身。
不過一瞬,我人又到了大殿。
面前站着一个人,冷冰冰地看着跪在下方的「她」。
「你……說什麼……」她雙眼空洞地看著前方,身子緩緩癱倒在地。
「你對鄭真,施了……宮刑? 」
洵臻就這麼看著她,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為什麼?為什麼!」
「他敢覬當朝皇后,僅是施以宮刑,已是對他最大的饒恕了。」
「是我的錯,他並不知道我是皇后啊……」她跪著向前幾步,胡亂地抓著他的衣衫下擺,「我真的沒有,真的沒有跟他有染,我們只是一起讀讀詩而已,從未做過任何逾距之事,你為何不相信我…」
「我們?」他緩緩蹲下,掐著她的下巴,「林遇瑜,你和他,什麼時候一起稱為我們了? 」 「他是清高詩人……」她的眼淚不斷往下落,「宮刑比要他的命更折辱,洵臻,你為何一定要這麼做? 」
「若不是安盈跪在地上以命相求,你以為朕會留著他的命? 」
她不停搖頭,聲音嘶力竭,「你恨的人是我,討厭的也是我,做錯事的也是我,是我沒有告訴他皇后的身份,他是無辜的,你不如殺了我啊……」
「他親口承認的,說他早就心悅你。」他說的話像是染了寒霜,「你說,他該不該死? 」
她閉著眼流淚,拼命搖頭。
「林遇瑜,」他抬起她的下巴,逼著二人對視,眸中像是能迸出火來,「你可知道你在做什麼?為了一個旁邊的男子,在朕面前要死要活?在你心裡,到底他重要,還是朕重要? 」
「我的心中誰重要,」她笑得淒慘,「陛下在意過嗎?」
一陣安靜。
他放開了她,轉身離去前,只留下一句話。
「記住,你永遠是朕的皇后。」
她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我只是想给自己一条可以活下去的路,为什么你连这一点点可怜的幻想都要剥夺……」
猛地睜開眼,入目是床頂上的青白紗帳。
「娘娘?」茗兒上前,「娘娘可還要再睡一會兒?」
我張了張口,只覺得渾身燥熱,喉間乾得可怕。
「我睡了多久?」
「也就一炷香的時間。」茗儿回道。
傍晚,我去极天阁大殿时,许羽正在独自下棋。
我走過去,免了他的礼,坐在他對面。
「娘娘可还记得第一次与微臣相见的情景?」
我搖搖頭,「自然是不记得的。」
「那時候,娘娘才刚与陛下定亲,一日路过,刚好看到了我在湖边,被几个人围着打。」
「娘娘上前救了我,问那群人为何打我,那带头的是个官家子弟,只言我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让他的娘子失了忆。」他笑笑,「可他不知道的是,是他娘子自己来苦苦求我,让我帮她去了那段记忆的。」
我愣了愣。
「后来娘娘问我,是不是真的会鬼神之术。」他落下一子,抬头笑着看我。
「你怎么说?」
“我說,」他看着手中黑子,「我最擅长的,并不是鬼神之术,而是帮人去掉记忆。」
「娘娘想知道您那时说了什么吗?」
我定定地看著他,沒有回話。 他目光落在棋盘之上,「娘娘那时笑着说,去掉记忆,那有什么用啊,你果然就是个骗子。」
四下安靜,我轻轻将团扇放在棋盘之上。
「这扇子是屋内寻到的,本宫看着甚好。」我輕聲。
他静静地看了这扇子良久。
「娘娘,」他似有一丝挣扎犹豫,「这扇子,也许并非好物……」
「国师大人是否不愿割爱?」我淡声。
「娘娘……」他摇头。
「莫多言了。」我打斷他。
我起身,背對著他,「你已尽力,其余所有,皆是我自己的选择。」
15. 對不起
七日後,我回了宫。
去过极天阁之后,我再没有心慌难受过,洵臻很是高兴,见我有几日似是无聊,问我要不要听南曲。
我靠在他懷中,打着哈欠回了个好。
听南曲的前一日,我招了安盈公主进宫。
「我与你,可没有什么好聊的。」她一脸不耐。
「郑真并没有被施以宫刑,你用一个即将进宫做宦官的人偷偷替换了他,将他救了下来。」
「什么……你怎么会……」她睁大双眼。
「你就当我是猜的吧,」我淡聲,「現在,你可与我有的聊?」
她咬了咬唇,最後點了點頭。
過了幾日,南曲班子进了宫。
谁料却出了事。
我的茶水被人动了手脚,下了鸩毒,洵臻大怒,下令彻查。
查了一圈,居然是那个南曲班子里有人趁侍女不备,偷偷将毒洒到了茶水中。
再细查下去,那人竟然是苏家的奴仆。
那奴仆被压上来时,袖中刚刚好落下一纸。
是妘妃的笔迹。
妘妃被打入了冷宫。
第二日,我带着鸩酒到冷宫时,只见妘妃一人,静静地抱着那雕花匣子,坐在屋内的榻上。
「你是不是早就想起来了?」她目光呆滞,指尖发青。
我屏退了众人,只留下福儿。
「你不就希望我想起来吗?」我淡声,「那天在兴德宫,你与娴妃一起演的那场戏,不就是想把我引到你的宫中,发现那个匣子里的秘密吗?」
她愣了愣。
「你想让失忆的我心生猜忌,而洵臻他猜到了你的用意,才当夜便将你禁足。」
她一向看似淡漠的眸子终于浮起了显而易见的恨意。
「可这次我并没有害你!林遇瑜你个毒妇,都是你设计的!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你还不明白吗?」我摇头,「你死了他也不会来的。」
她怔怔地看著我。
「这种滋味好受吗?」我看着她,「被陷害,被冷落,这种滋味,好受吗?」
「你如此蛇蝎心肠,林遇瑜,你不会有好结果的!」她大声喊。
「那你呢?」我缓缓地走到她面前,「你利用明妃给我下毒,给我下药,利用安盈撞破我和郑真之事,还有之前那一桩桩一件件,你觉得你可会有好结果?」
她怔了怔,「什麼……」
「苏妘,不是躲在人后,就永远不会被发现。」我扯出一抹淡笑,「你确实是好手段,而今日,我不过是将你以前对我做过的事,一并还给你罢了。」
「还?」她冷冷地笑,「你有脸说出这种话,你明明是自己与人私通,被安盈发现……」
「安盈为何会知道我那日在郑真那里?」
她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因为你收买了云熙,知道了我去郑真那里的日子,又故意透露给安盈,你知她与我不和,又知她心悦郑真,她将你当作亲嫂嫂,心事都与你说,你却利用了她。」
「哈哈哈哈,」她笑了起来,「林遇瑜,你那侍女对你忠心耿耿,你凭何认为,她会背叛于你?
「凭我。」
妘妃愣愣地看着福儿,「你,你……」
福儿轻轻掀下了假面,露出了云熙的脸。
「妘妃娘娘,怕是忘了曾答应过我什么事情吧?」
「不,不可能,」她吓得站起,「這,这里是皇宫,你怎么可能……」
「你大概不知道吧,」我看向云熙,「她自小就背负着灭门的血海深仇,拜了江湖上的邪门为师,易容对她不在话下,她又极善模仿声音,况且福儿本就是她选好的人。」
身形样貌皆相仿。
那日进宫献唱后,出宫之前,她寻了个机会,偷偷与福儿换了身份。
被哥哥送回南疆的,其实是戴了云熙假面的福儿。
而我见到的福儿,一直都是雲熙本人。
若不是那日我問她雲熙之事,她一時慌張掐了自己的手指,怕直至今日,我都不會察覺。
如此謀略,做個侍女,真是虧了。
畢竟當初我撿她回來,都是她與那官家夫人安排的苦肉計。
成為大將軍嫡女的貼身侍女,本就是她的一步棋。
但我卻令她失望了。
我是登上了后位,可却是个不受宠的皇后。
我连争宠都争不过,更别提如何能替她复仇。
「你在查我身边之人时,查到了她的身世,于是你找到了她,让她成为你在我身边的眼线,答应她会以丞相府的势力,助她复仇。」
「後來,你知我想要偷偷离宫,却仍然不愿放过我,那日我离宫,你布了杀手,只想趁乱杀了我。」
她愣愣地看著我,突然笑了起来。
「所以呢,你是来杀我的吗?你蛇蝎心肠,杀我孩子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为他报仇吗?」
「你自己心里明白,我并没有杀你的孩子,因为落胎药那事,云熙早就告诉你了,」我淡淡地道,「可你却借机杀了明妃的孩子,令她对我发难。」
那日的最后一刻,我其实悔了,将两份落胎药皆换成了安胎药。
但那两个孩子还是没有了。
「你的孩子,是谁杀的,你心里一直很明白。」
「不!不!他不会这么对我的!是你!是你!」她发疯似的打开匣子,「结发啊,结发!他结发时与我说过的,会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她胡乱地在匣子里面翻找,玉佩掉落在地,摔成了碎片。
她趴在地上,试图捡起那些碎片,手却被割破,血流得满手都是。
「喝了吧。」我推了推那杯鸩酒,「你应该庆幸,是我来送你,而不是他。」
她死死握着那束结发,「不會的,不会的……」
「是你!是你才对!」她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刀,向我冲了过来。
「小姐!」云熙大喊一声,冲到了我的面前。
争抢之中,那把刀直直地插在了云熙的胸口。
「來人!」
門開了,宫人们一下子冲了进来。
「是云熙!」茗儿捂着嘴,一臉不可置信,「快,保护娘娘!」
苏妘双眼呆滞,癱坐在地,被宫人按着喝了鸩酒。
云熙则被几个宫人牢牢擒住。
「小姐……」鲜红的血从她嘴角溢出。
「放开她吧。」
「娘娘?她……」
「放开吧。」我慢慢走过去,抱住了已瘫倒在地的云熙。
「小,小姐,」她颤抖着唇,「這,这次回来……真,真的只是想,想……看,看看小姐好……不好,想陪,陪……」她使劲抬起双手,似是想要努力抓住什么,「小,小姐……离,离开……」
她努力张口,却似乎已发不出声音。
但我知道她說的是什麼。
是對不起。
16. 一夜夢
再過一月,傳來了西疆大捷的消息。
但哥哥卻中了敵方首領的一支毒鏢,在回京途中,因餘毒復發,就這樣走了。
哥哥的位置,由洵臻的親信,廖京副將代替。
父親受不了老年喪子之痛,一病不起,再也無法帶兵,交出了南疆全部兵權。
林家一夜之間倒了,在朝中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亦在意料之外。
畢竟蘇丞相倒了後,就已有不少猜測,下一個會是林家。
但誰都沒料到會這般快。
洵臻提出要將父親接來京中,我拒絕了。
「其實父親最大的心願,便是與母親一起四處雲遊,只是責任使然,使他離不開南疆。」我對他道,“我想,他能帶著母親離開南疆,未必不是好事。」
「小魚,不要管外面人說什麼,林屋世代忠義,朕永遠不會廢後的。」
「嗯,我知道。」我輕輕轉身,回抱住了他。
轉眼到了四月末。
那天,我正呆呆看著窗外的天,洵臻突然從身後抱住了我。
「在看什麼?」
我笑了笑,「看天。」
「洵臻,」我回身,靠在他懷中,「春天都快過去了,你陪我去放風箏好不好? 」
他怔了下。
「放風箏?」
「對啊,」我笑笑,「我聽說京郊有一座霧山,我一直想去那張山上放風箏。」
「可以去嗎?」我抬起頭,「我上次放風箏,還是與哥哥一起。」
半晌,他擁緊了我。
「好,朕陪你去。」
去放風箏那日,是個艷陽天。
那山路不陡,但我爬了一半便有些喘。
宮人正欲上前,洵臻卻在我面前蹲了下來。
我猶豫了下,便輕輕趴在了他的背上。
这是他第一次背我爬山。
宫人们远远跟着,为了方便爬山,洵臻与我皆穿着寻常衣物,倒是让我有了一种和他是民间夫妻的错觉。
也不知是不是背着我的缘故,这上山路,他爬的得慢。
山顶雾气很重,我二人放的是前一日共同画的小鱼风筝,才松了线,风筝便隐在雾中,若影若現看不真切。
「看不到了呢。」我說。
「沒事,」他抻著風箏線,「只要線沒斷,便拉的回來。」
等了一會兒,我有些乏,兩人席地而坐,我靠在他懷裡。
「洵臻,半年了。」
他身子一滯。
「小魚……你,說什麼? 」
“我說,」我看著遠處的風箏,「我們的半年之約到了。」
我從他懷裡起身,慢慢走到懸崖邊。
「小魚,你……」他想起身,卻早已動彈不得。
「是我給你下了藥,在方才你背我上山的時候。」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洵臻,你知道嗎,你之前就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我想要,卻總是搆不到。」
「而這半年,這個夢就這樣實現了……」
「小魚……」他的額頭冒出汗,應是想用內力逼退那藥效。
我看向他,「可是既然是夢,就總有夢醒的時候。」
他痛苦地閉了閉眼。
「洵臻,」我跪在他的面前,「成親之前,你說心悅於我,是騙我,如今這半年,就算我騙了你罷。」
「什麼……」
「畢竟,十七歲的我,和二十歲的我,早就不是同一個我了。」
「二十歲的我,懷著對你的愛,亦懷著對你的恨,她想要了結自己的夙願,真真正正,毫無負擔地得到一次你的愛,可她又恨你,她也想讓你嚐嚐,得到又失去的滋味。」
於是她讓我回來了。
十七岁的林遇瑜。
「你,你想起来……」
我搖頭,「不,我没有想起来,我只是看到了。」
在极天阁,我发现了那把团扇的秘密。
只要将其放在枕边入睡,便能梦到我忘却的三年之事。
那一夜,我想了很久,终是握着那团扇入了梦。
夢裡,我看到了三年前,那个刚得知赐婚之事的林遇瑜。
她不管不顾地跑到三皇子府门口,眨著眼仰頭盯著他看。
「那,那個,聽說你向陛下請旨,說,說想娶,娶我……」
「是。」
「為什麼啊?」她紅了臉,「那個,你是……是喜歡我……我嗎? 」
半晌,她得了個肯定的「嗯」,雖只是一個字,卻依舊開心得忘了言語。
回家的途中,她摘了朵桃花戴在自己頭上。
夢裡,我看見剛嫁入三皇子府的林遇瑜,去學做粥,熬汤,练女红,可拙手笨脚,手背烫了好多个包,更是扎遍了自己的十个手指头。
可她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时她做的汤,他皆浅尝辄止,她做的帽子围巾,他从未戴过。
慢慢地,她独自一人的时间越来越多。
她见不到他,就开始给他写信。
写了却又不敢给他,她知道他在做大事,不敢打扰,夜里寂寞了,便拉着云熙一起看月亮。
「月亮也是一个,我也是一个。」她看着月亮,喃喃自語。
終於,她成了皇后。
妘妃、安藝公主、娴妃,各色美人都进了宫。
她的栖梧宫,很大很空,她不喜欢。
苏妘宠冠六宫,无人能及,她去宫中花园时,常能看到洵臻与她在一处。
他们一起游园,赏花,吟詩作賦。
比起她,他们更像是夫妻。
什麼時候開始嫉妒的呢?大約是從她看到洵臻陪蘇妘玩翻繩那事開始的。
宮人勸她去爭,她去爭了,但卻是東施效顰。
妘妃玩翻繩,洵臻會陪著玩,甚至會寵溺地摸著她的頭陪她一塊笑。
她獻寶似的將雲熙編好的花繩拿給他,卻只得到他一句:「皇后還是要以正事為重,这等小孩玩意儿,还是少玩罢。」
她与妘妃在路上相遇,她笑脸盈盈,「听闻姐姐喜爱上了翻花绳,妹妹那里有几根不用的旧绳子,姐姐可需要?」
身边的明妃和娴妃,皆是掩嘴而笑。
她还在给他写永远也不会有人看的信,她在信中写:「若是有一天,你能唤我一声小鱼,我能叫你一声洵臻,我们就像寻常人家的夫妻那般,就好了。」
漸漸地,她开始失眠,睡不著。
御医来看了,只开了安神的药。
后来去极天阁,却被许羽发现她其实是中了毒。
原来毒藏在明妃送给她的一个雕花镯子里,只因明妃戴那镯子时,洵臻说过好看,她便也总是戴着。
自那以後,她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開始變得工於心計,開始四處佈人,開始爭寵。
但身體卻越來越差。
後來某一天,她覺得全身疼,禦醫亦查不出什麼原因。 查來查去,發現是有人在她的衣衫上做過手腳,而最終指向的那個人,是妘妃。
她去尋洵臻,卻被他認為是裝可憐。
「妘妃溫婉無爭,又怎會做如此之事,你身为一国之后,做事难道凭一张空口,无凭无据,就让朕给人治罪?」
後來,这样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
就连妘妃的猫儿被人摔死,都有侍女跳出来,指认是皇后所为。
而洵臻,永远都是站在妘妃那边的。
她百口莫辩。
這時,妘妃和明妃,同时有孕了。
熊熊燃起的嫉妒终于吞没了理智,她寻了落胎药,可又在最后一刻反悔了,将落胎药换成了安胎药。
「我变得好可怕啊……」深夜,她睁着眼睡不着,看着自己的双手,自言自语。
可那两个孩子还是没了。
明妃恨极了她,却刚好让她抓到了把柄,将其送进了冷宫。
而她也不明白,自己在这宫里,到底还在期许什么。
她想走了。
她不再去爭寵,慢慢地,與他的關係愈加客套疏離。
她布好了一切,只想偷偷離開這個傷心之地,卻得到了他病了的消息。
終究還是放不下,她便讓雲熙去打探消息。
「小姐,國師和禦醫已連續數天深夜出入興德宮,其他宮殿的妃子這些日子去了也都被擋了回來,看來陛下是真的病了。」
她又秘密唤了许羽来。
许羽一开始不肯说,她拍了桌子,第一次对他发怒,「连本宫你都骗吗?若是陛下出了三长两短,这天下该如何?孰轻孰重,你不懂吗?!」
许羽默了半晌,跪下行了个大礼。
洵臻中的,是南疆蛊毒,是原先四皇子党羽所下。
解毒的唯一办法,是找一个以前中过蛊毒且痊愈的人,让其饮下洵臻的血,再用该人的血做药,连饮七日,方可痊愈。
对那个取血之人,此举虽不致命,但会让其经历与中毒之人同样的痛楚。
许是命运的安排吧,她幼时,家父为了她和哥哥的安全,早早便让他们中过一次轻微蛊毒。
只因南疆蛊毒盛行,而中过一次毒,终身都不会再中。
她主动做了那个取血之人。
饮下他的血时,她居然可笑地想,这怕是他们二人离得最近的一次。
被连取了七日血,她终于听到了洵臻醒来的消息。
忍着身上的痛意到了兴德宫门口,却被宫人告知,陛下一醒来,便招了妘妃娘娘。
「娘娘是来看望陛下的。」许羽帮她说话。
「娘娘,陛下醒来,只召见了妘妃娘娘,如今妘妃娘娘正与陛下在里面……」那宫人为难道,「娘娘,要不然换个时间再来呢……」
「你去通传……」
「不必了……」她抬手,拦下许羽,轻声对那宫人道,「请陛下好生休养,本宫回去了。」
過了幾日,她见到了他。
「听闻是皇后救了朕,你喜欢什么,朕赏给你。」
她搖頭,語氣平淡,「不必,救陛下,本就是臣妾分内之事。」
他拿起一张纸。
「这秀女名册上的人,都是你选的?」
她點頭,「是。」
「林遇瑜,」他将那名册扔在地上,看着似有怒意,「你就这么想给朕身边添人?」
她依旧没什么反应,只弯下腰拾起名册,淡淡地說:「陛下不喜欢,臣妾便换一批罢。」
說罷,她规规矩矩行了礼,转身便走了。
她的身子愈来愈差,她将吃食拿去给许羽查,许羽和她说,原来她的吃食中,一直被下了凉药。
而她和许羽之前都没料到,那凉药中有一味药,与蛊毒一起,会使毒性增大数倍,这也是她身子一直好不了的原因。
极天阁里,许羽跪在她面前磕头,「是微臣失察,罪該萬死。」
她搖頭,「與你無關。」
後來,她便去了行宮休養。
蠱毒和涼藥形成的後遺症超越了她的預想,餘毒清不乾淨,她便開始吐黑血,身上的痛楚令她吃不下飯,漸漸地,連她自己都生出了厭世之心。
她去極天閣祈福時,許羽拿來了幾本詩集和話本。
「小姐,你不是最喜歡讀詩看話本了嗎? 」雲熙興奮道,「你看看國師大人拿來的這幾本,這是人稱京中第一才子的逍遙真君所作所為。」
逍遙真君,本名鄭真,字逍合,人稱的京中第一才子。
鄭真的詩,感情熾熱,豪邁奔放,她在他的詩中,尋到了自己以前的樣子。
她又一次想到了離開,開始著手佈置一切。
她以「小魚仙子」的身份,開始寫些詩評,逐漸發展到了相互書信,見面。
直到那個下雨天,她本去跟鄭真做最後的道別,誰料碰到了安盈。 洵臻將她禁足在棲梧宮,她終於再也撐不下去。
命垂一線之時,她看到了他。
他的臉上是她從未見過的焦急。
他一遍又一遍地喊她「小魚」。
「真是上天垂憐,」她迷迷糊糊,卻自嘲一笑,「临死还给个好梦。」
那次,她没有死成,心却已燃成了灰烬。
洵臻日日陪着她,她却再没觉得开心。
以前处心积虑想得到的人,如今近在咫尺,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怜惜,如今都只给了她一人。
可她却不想要了。
也没有力气再要了。
那日在极天阁顶楼,她是真的想要跳下去。
身體每況愈下,她知自己时日无多,也許根本撐不到半年。
不戀塵世,她只想盡快離開,即便是死,也想死在外面,自由自在。
她問雲熙,還想不想報仇。
雲熙愣了。
「下次去極天閣祈福的路上,劫持我。」她和雲熙說,「你處心積慮這麼多年,還剩這最後一個機會。」
可卻還是沒能走成。
雲熙精於謀算,心中仇恨太深,知道她時日無多,也知道此舉勝算不大。
多年主僕情意,終是不敵家仇,雲熙還是選了蘇妘。
誰都不知道,洵臻早就知道了她的計劃。
後來,雲熙逃了,洵臻將她帶了回來。
那場混亂的劫持大戲,洵臻既沒有鬆口答應雲熙的要求,也沒有對她放手。
這次,她終於放棄了。
她去極天閣,問許羽自己到底還有多少時日。
「娘娘若還是這樣消沉下去……恕微臣直言,對身子是大為不宜的…」
她知道,他說得著實委婉。
她寫了封信,托許羽寄送給兄長,希望在死前,可以再見他一面。
「許羽,你幫我最後一個忙吧。」
那天晚些時候,她又一次爬上了極天閣樓。
如果有機會,她想,她一定要再去山頂上放次風箏。
許羽幫她去那三年記憶前,她對他說:「這團扇,便放在我常宿的那間屋子床頭的櫃子中吧。」
許羽搖頭,「娘娘又是何苦……」
她笑笑,「這畢竟,只是個夢而已,是夢,總是要醒的。」
「若是我來尋你,要這三年記憶的真相,便是夢醒時刻。」她笑笑,「請你到時將團扇給我,一定不要瞞著我。」
許羽默了很久,最後點了點頭。
「團扇置於枕邊,娘娘會夢到失去的記憶,但只會是旁觀者。夢醒之後,夢中記憶也會漸漸淡忘。若要徹底恢復記憶,則需將血滴於團扇,再將其焚之,可若是那樣,因著反噬,這段記憶,則永遠不能忘卻了。」
她點頭,「好。」
於是,再次醒來,她變成了十七歲的林遇瑜,變成了我。
那場夢的最後,周圍的一切都成了虛無,二十歲的林遇瑜轉頭,與我四目相對。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她伸出手,與我掌心相合。
「交給你了,」她微微笑道,「愛也好,恨也罷,幫我做個了結吧。」
思緒回籠,山頂涼風習習。
我拿出一把小刀,割斷了風箏線。
而這個長長的夢,最終到了要醒的時候。
我回頭,看了洵臻最後一眼,轉身跳下了懸崖。
17. 尾聲
天氣很熱,爬上那座山頭時,哥哥正站在那裡等我。
「拿著團扇,倒是看著活潑,頗有幾分十七歲的樣子了。」他手裡拿著一根破木棍,對著我笑。
「他到了嗎?」我問。
他指了指樹後,鄭真站在樹蔭下面,正看著頭頂的樹葉發呆。
「你倒是為他安排得周全,也難為安盈公主居然肯放人。」他頓頓,「夢淵書閣應該還有兩個月即可建好,他如今動身,也是正好。」
我走上前,鄭真看到我,微微一笑。
「鄭公子。」
他愣了下,卻立馬意會,對著我作揖。
「林小姐。」
通常,這就是知己吧。
不用說明原因,便可知對方所想。
「到了南疆,自會有人接應,還有一些地契,到了自然有人給你。」
「不用,」他搖頭,「你並不欠我,無須如此。」
我笑著搖頭,「你且收著,權當我過去的學費。」
「真的不打算再回南疆?」半晌,他問。
我搖搖頭,「爹娘都在外雲遊,哥哥也不回去,我回去也是一人,況且大千世界,總是要到處走走。」
「其實,我能離開公主府,除了安盈她終於想通,我想大抵還有一個原因。」他突然道。
我沒有作聲。
「我想那個人,應是想循著我的蹤跡,找到你。」
我笑了笑,「可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無論是誰,跟著你都不會找到我的。」
「也是。」他也笑了。
兩人並肩向前,走到山崖邊上。
「果然,越是險處,景緻越美。」他輕嘆。
「在想什麼?」半晌,鄭真看了看我,問道。
「我在想,「我看著手中的團扇,「黍熟黃粱,盧生所歷之事,到底是夢,還是真的發生過? 」
他笑了笑,「盧生既已醒了,那所歷之事,自然只是一場夢了。」
「是啊……」我笑著。
不過是一夜夢罷了。
手輕輕一鬆,扇子隨風飄落,轉眼便落入山澗,再也沒了蹤影。
「小魚!」不遠之處,哥哥斜靠著樹,「早點走吧,一會兒天色晚了,該不好下山了。」
今朝與往昔交疊,我似乎真的回到了十七歲,那時的哥哥,也總是這樣,天色一暗,便催促我回家。
夕陽西下,整座山都蒙上了一層金色餘暉。
而對面山峰,那裡雲霧環繞,山尖若隱若現,總是看不真切。
我也不想看真切了。
我轉身,衝哥哥揮了揮手。
「來了。」
發佈於 2022-03-31 15:39 · 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