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來我只是仙界眾仙君的白月光替身。
隔壁山頭的鹿瑤仙子一路狂奔到我家,邊喘氣邊告訴我這個爆炸性新聞的時候,我正在剝三師兄離漠仙君昨天送來的那一兜子虎皮核桃。
這核桃仁,真是忒嫩忒好吃。
「不是,那個,那個……綿仙子本尊都回來了,就在琲池那裡,你們仙門的仙君仙子全都趕了,軟軟你怎麼一點都不急? 」
旁邊的靈寵小灰伸出小爪子,獻寶似的將剝好的核桃仁高高舉起給我。
我將核桃仁一分為二,小灰一半我一半。
「我真是服了,」鹿瑤一臉恨鐵不成鋼,「你怎麼還吃得下去?我真是 X 了 X 了的 X……」
小灰嫌棄地看了她一眼,我丟給她一根核桃,「你一個如花似玉的小仙女,能不能不要總是出口成髒。」
「老娘比你大三歲!」她氣得坐了下來,「本尊回來了,他們還留著你這條小尾魚仙子幹嗎?你就沒想過以後的路,天天就知道吃吃吃吃吃……靠,」她咳了一聲,「他奶奶的這核桃仁可真嫩咧……」
最後,她死皮賴臉地從我這裡要走了三個核桃,說是算是今日的情報費。
鹿瑤走後,我趴在桌子上,和小灰玩翻花繩。
「小灰,」我點了點他的小爪子,「你說,他們真的會不要我嗎? 」
小灰想了想,沒搖頭也沒點頭。
正如鹿瑤所說,我其實是小尾魚。
兩百年前,剛化人形不久的我被離漠撿了回來,引發了他所在的仙門震動。
「離漠,她……她莫非是阿綿的轉世? 」
「阿綿羽化已逾 500 年,當時魂魄便已灰飛煙滅,又何來轉世之說……」他斂著眼,蒼白的聲道,「不過是一張一模一樣的臉。」
我確實長了一張和綿仙子一模一樣的臉。
所以,從一開始,我就知道,自己是個替身。
但因著這張臉,仙門眾仙君對我極好。
他們都特別喜歡送好吃的。
我覺得這樣就挺好的,如果我不當替身,哪裡來的這些好吃的。
大師兄愛送雞腿,二師兄愛送清泉水,四師兄愛送茶葉,五師兄愛給我送大肘子…
而離漠,他什麼都給我送,但凡仙界最好玩最新奇的玩意兒,第二天,都會出現在我的屋裡。
開始的時候,我都忍不住在想,這個綿仙子以前,是有多愛吃東西啊,她在這個男多女少的仙門,一定是團寵的存在…
後來我才聽說,綿仙子生前過得很苦。
她本來是仙門正統,卻被師父瑞皓仙君半路撿回來的一個小魚精欺負壞了。
具體怎麼欺負的我也不大清楚,總之好像就是那小魚精特別擅裝可憐,一天到晚到處蹦蹦說綿仙子壞話,後來還說綿仙子取了她的精元煉丹,而當時仙門眾仙君受了她的蠱惑,曾集體向綿仙子發難。
綿仙子有口難辯,逼得剖心自證,仙力大損,傷心欲絕地離開了仙門。
可後來仙魔大戰時,她在眾人快撐不住時,又回到仙門,犧牲了自己,救了所有人。
而他們寵了幾百年的那個小魚精,原來是魔族公主。
說明白點,人家就是使了個美人計,來仙門竊取情報的。
這時,仙門這群大老爺才反應過來。
可逝者已逝,綿仙子已羽化,再也回不來了。
從那以後,綿仙子就成了他們心中的白色月光。
而我如今過的好日子,純粹是建立在這群傻哥哥們的愧疚之心上。
除了一個人,那就是離漠。
離漠對我的好,與別人對我的好,不大一樣。
別人只知道對我噓寒問暖,送吃送喝。
離漠卻會與我談心,教我仙法,甚至有時候,他也會對我有一絲嚴厲。
時而溫潤,時而冷峻,時而讓人神魂顛倒。
而我,身為一個青春期的小仙女,不對他動心,是很難的。
如今,綿仙子回來了。
我想了想,又對小灰道:「他們本來就知道我是替身,又養了我兩百來年,養大一點孩子還是有點感情的,應該不會立刻拋棄我的,你說對吧? 」
小灰沒理我,打了個哈欠,轉身去睡了。
他一定是核桃吃多了。
我將他裝進袖中,捏個訣便去了琲池。
果然,師兄師姐皆在。
琲池正中,是個傷痕累累的女子,她白色的衣衫上皆是觸目驚心的血跡。
「阿綿,阿綿。「師父瑞皓仙君一邊給她灌仙氣,一邊輕聲喚她。
「阿綿,撐住啊。」
「阿綿……」
一句句阿綿情真意切,好像當初將綿仙子趕出仙門的不是他們一樣。
「師父,師兄們…」綿仙子氣若遊絲,顫顫巍巍抬起手,不偏不正,剛好指著在人群中的我。
「那兒……為什麼有條魚……」
「嘩」的一下,眾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之前一個個笑臉盈盈給我送吃食的人,現在看我,都帶著複雜的目光。
嚇得我手上的核桃都掉了一顆。
「師父,我就是也來看看綿仙子…」
話音未落,瑞皓仙君的聲音已經響起。
「阿綿,你放心,這個仙門,以後都不會有任何魚出現。」
我:「???」
於是乎,我被禁足了,關在了山下的一個小黑屋裡。
鹿瑤來看過我一次,她隔著窗戶丟進兩個饅頭。
「都跟你說要早做打算了,你看看,如今連個饅頭都得我偷偷送你。」
我咬著饅頭哭,「我也不知道他們真這麼絕情啊……」
兩百年啊,就算是養貓養狗養靈寵,也該有點感情了吧。
這感情敢情都餵了狗。
「哎,怪只怪,你原身是一條魚,」鹿瑤嘆氣,「綿仙子最討厭魚了。」
過了五日,離漠回來了。
他將我放了出來。
「他們就這麼關你了?」他皺眉。
我淚眼汪汪地點點頭。
「都跟你說了少吃一點,多練功,」他背著手走在前面,「遇到事情,連個招架之力都沒有。」
我點頭如搗蒜,小碎步地跟在他身後,巴巴地抓著他的衣角。
連小灰都對我露出了鄙視的眼神。
「算了,」他嘆氣,「這樣吧,師父剛發了話,我也不好駁他的面子,你先住在山腳下,」他丟給我一本書,「剛好,專心致志把書裡東西學通透了。」
我看著這本厚重如磚的書,有點抵觸。
「不想被人做成小魚乾,」他聲音冷冷的,「就好好學。」
於是,後面幾個月,我都在離漠的魔鬼式監督下,拼命補過去因貪吃誤了的課。
有一天,離漠不在,我的小屋,倒是迎來了一位稀客。
是綿仙子。
她一步步走進我這破破的小茅屋,輕輕施了法,我的房子便倒了。
「綿仙子!」我不解,「我雖是一條魚,可是從未做過什麼傷害你的事啊……」
「這天下所有的魚我都討厭,」她淡淡地說,「我在苦淵受了幾百年的苦,都是拜你們這樣的臭魚所賜,哦,對了,你說你沒有傷害過我? 」
她哈哈笑道:「頂著跟我一模一樣的臉,在仙門享受大家對我的歉意,你這兩百年,過的可是很得意啊? 」
她步步緊逼,我連連後退。
「你們這些魚,都這樣不要臉…」
「阿綿!」離漠突然出現,一把抱住她,「你在做什麼?」
「離漠……」她看著他,眼眶中的淚洶湧而出,「你說我在做什麼?」
「阿綿,不要衝動。」
「你放開我!」結果她更衝動了,「離漠,他們說她是你撿回來的,只因為她長著跟我一樣的臉,但如今我回來了,為什麼還要留著她? 」
她淚流不止,「不過兩百年,你就對著一個替身動情了嗎? 」
離漠默了下,輕聲道:「莫要瞎想,我先送你回去。」
「我不要,今天你必須當著我的面殺了她! 」
離漠沒有作聲。
「離漠……當年我被誣陷,你是唯一相信我之人,我一直以為,你和別人是不一樣的,今日你若是不殺她,我們兩人的情分……也就到此為止吧。」
半晌,離漠輕聲道:「我沒辦法胡亂殺人。」
綿仙子愣了下,仰天大笑了起來。
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好,好,離漠,你我二人,從此恩斷義絕! 」
「其實……也別搞得這麼僵……」我弱弱插嘴。
綿仙子一個凌厲的眼神掃過來,厲聲道:「你算什麼東西,這裡有你插嘴的份量? 」
離漠也沉聲,「軟軟,閉嘴。」
行吧,好心勸架還被罵,我默默地閉上了嘴。
綿仙子走後,離漠上前,恢復了我的小屋。
「她還會來的,」他對我道,「我最近幫你換個地方。」
「離漠,」我抬頭,「我是不是讓你為難了?要不我走好了……」
「沒事。」他笑笑,「她如今這劍拔弩張的模樣,倒是比起以前忍辱負重的樣子,更讓人高興,只是以前心結未解,她怕是還會對你出手。」
離漠將我放到了另一座仙山腳下,並給我設了仙障保護,這樣即便他不在,綿仙子也沒辦法殺我。
我很感動。
畢竟這個仙山,真心待我的人,也只有他了。
只有他沒有將我拋棄。
練功之餘,我開始學著做菜。
小灰雖是松鼠靈寵,卻很會做菜,也不知是不是天分。 有他幫我,每次離漠來,我都能做一大桌子菜。
他總要我別做,說兩人吃不了,可是我就是想給他做。
我的仙法也大為精進。
有一天,離漠拿來了一塊仙玉,將裡面的仙澤都渡給了我。
在那之後,我更像是打破了瓶頸,仙術突飛猛進。
直到有一天,二師兄突然來了。
但卻不是來看我的,是來替綿仙子殺我的。
我與他鬥法半日,愣是沒讓他佔便宜。
最後,他摀著流血的鼻子,落荒而逃。
他逃出後,我突然看到地上,落了個帕子。
帕子上面繡著個「綿」字。
我可不想讓綿仙子再尋到其他藉口來這裡,於是拾起帕子,騰雲而起,就想將其丟到仙山界外。
不料空中忽起雲霧,我一個不穩,栽了個跟頭,就掉了下去。
掉落之處,是一片竹林。
竹林深處,似是有人。
「你傷勢如何?」
我大喜,這聲音,居然是離漠。
「沒事,軟軟的功力確實精進了,而且她施法時,仙澤確實和阿綿如出一轍,看來阿綿說的果然沒錯,如今她那仙玉中的仙氣已渡給軟軟,我看苦淵定區分不出她二人。」
我腳步頓在原地。
「離漠,時間不多了,苦淵那邊阿綿已不在數月,馬上就會失衡。」他頓了頓,「我們必須馬上把軟軟送過去。」
苦淵?
我聽鹿瑤說過,綿仙子這次回來,大家才知,原來當年,她並未魂飛魄散,而是墜入了苦淵。
這是比魂飛魄散更折磨人的酷刑。
她那時仙法微存,為了維持苦淵平衡,不影響仙界和人間,向苦淵中的靈魔獻出了自己的仙力,每日供那些靈魔啃噬吸食仙氣,就這樣過了數百年。
而如今,他們,要……送我去?
我嚇得後退一步,卻不小心踩到一截軟竹,發出了聲響。
「誰?」二師兄立刻飛了過來,大仙堂,「軟軟?你怎麼在這裡?」
我沒回答,只是看著他身後的離漠,眼角發酸,「離漠……剛才,他,他說的是……」
離漠蹙眉,他沒有看我,而是對著二師兄,說了一句話。
「別讓她跑了。」
2
我:「!!!」
誰不跑誰傻。
短短一瞬,我腦海中已自行腦補了此事的來龍去脈。
苦淵需要綿仙子在那裡供靈魔吸食仙氣維持平衡,而眾仙君怎麼會捨得把好不容易跑出來的綿仙子送回去。
於是,我又成替身了。
只是我萬萬沒想到,離漠居然也是他們一夥的。
我確實挺喜歡他的,可是愛情在生命面前,算個毛線球啊。
我毫無目的地一路狂飛,二師兄則在後面一路狂追。
大概飛了十幾個山頭,他終於一把揪住了我的後領。
「你……」他喘著氣,「怎麼這麼能飛啊……」
於是,我被縛仙繩捆著,被他們帶回了仙門。
「軟軟,仙門這 200 年待你如何? 」瑞皓仙君坐在上頭,沉聲道。
「吃喝管夠…」我想了想,誠實道。
「你作為一條小尾魚仙子,本是無資格進入我仙門的,你因阿綿而受仙門恩澤,世道輪迴,也到了該報恩的時候了,可你卻臨陣逃脫,妄圖逃跑。」
他指著依舊狂喘不止的二師兄,「你二師兄為了追你,多年未犯的氣喘都犯了,你可知錯? 」
「不是,」我朗聲理論,「第一,是你們把我撿回來的,如果你們不撿我回來,也許我就被別人撿走了,也許人家不光給我吃給我喝,還給我穿漂亮小衣服呢! 」
眾人應該沒料到我居然會反駁,集體愣了一愣。
連二師兄的喘息聲,都暫停了那麼一瞬。
「第二,我來了以後,是你們主動給我各種吃的,又不是我想要的,我們小尾魚族,有水就能活,如果不是你們給我塞了各種亂七八糟的吃的,佔據了我的練功時間,我也許現在早就成了我們小尾魚一族的領頭魚了呢! 」
四下安靜,我感覺二師兄再不喘氣,應該就被自己憋死了。
「第三,仙門的仙法,我從來就沒好好練過!說到底,我也就吃了你們兩百年的糧食,還是你們非要給我的。」
我雖然被綁著,但還是直直地挺起了胸脯。
我就不相信了,有理我還不能走遍天下了。
瑞皓仙君目瞪口呆地看了我半晌,突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師父!」眾仙君一擁而上。
「你,你個逆徒……」瑞皓仙君摀著胸口,「滿嘴胡言亂語,把,把她給我丟到苦淵去……」
我:「……」
我忘了一點。
再有理的人,也比不過不要臉的。 所有人立刻下來,叫囂著準備將我抬起,一鼓作氣丟到後方已幻化出的苦淵入口。
「夠了!」
眾人安靜,回頭看向離漠。
「軟軟是我撿回來的,怎麼處置,也要由我說了算。」
眾人自覺讓開一條道,離漠緩緩地向我走來。
我眼角突然有點發酸。
我還記得,兩百年前,我被巨浪沖上岩壁,受傷流了血。
他將我抱在懷裡,小心翼翼用仙氣為我療傷,問我叫什麼名字。
「軟軟。」我蜷縮在他懷中,「我叫軟軟。」
「軟軟……」他似是走了神,半晌,低頭問我,「軟軟,我喜歡你,我帶你回仙門吧,好不好? 」
我眨了眨眼睛,「好。」
他將我帶離那片溪流,帶著我到了仙門,那無數個日夜,陪我聊天,教我仙法。
鹿瑤告訴我,離漠和綿仙子,曾經是一對戀人。
那時綿仙子被眾人排擠霸凌,只有離漠一直護著她,若是沒有離漠,綿仙子早被那魔族小魚精弄死不知多少次了。
綿仙子羽化後,他曾經兩百年不與仙門眾人說話。
直到他發現了我。
鹿瑤曾在一次茶會上與我分析:「我覺得,你這張臉,估計成了他的一個精神寄託吧。」
其實,無論什麼都好,我不在意。
我只是想陪著他。
我也不知道自己圖什麼。
「軟軟,「離漠緩緩走過來,「你剛才說的,都有道理。」
我雙眼通紅,定定地看著他。
「你確實不欠他們什麼,他們也沒有資格要求你做什麼。」
「離漠!」大師兄不禁著急喊道,「你在做什麼啊?苦淵已經異動,一旦壓不住,整個仙界都要完蛋的! 」
「軟軟,」他看著我,一字一句,「當年,我是不是救過你一條命? 」
我愣愣地看著他。
「在苦淵待 200 年,這份救命之恩,你就算還清我了。」
一時無聲。
他施了個訣,取出自己體內的仙玉,「這塊仙玉,會護著你的仙心,足以助你撐過這 200 年,200 年後,我會去接你的。」
「離漠!仙玉不離身,這是仙祖說過的話,你將仙玉給了她,你會仙心不穩的! 」
「都退後。「離漠淡聲,施了個訣將眾人攔在十步以外。 我低著頭,看著他離我越來越近。
「離漠,」我輕聲說,「你應該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吧?」
他腳步頓了下,沒有回答,只是緩緩走近,要將仙玉放入我的體內。
我一把攔住了他。
「我承你仙玉恩澤,不就又欠了你新的恩情? 」
離漠怔了下,「軟軟。」
我後退一步,「既然要兩不相欠,當然要做得乾脆一些。」
「我願用 200 年的苦淵,還你之前的救命之恩,還有這 200 年,一併還個乾淨。」
「別胡鬧。」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如今你還在修行期,沒有我仙玉護著,你在苦淵會受不住的。」
「離漠,你還記得前些時日,你教了我什麼嗎? 」
他愣了愣。
我反手拉住他,借力捏訣,炸了我身上的縛仙繩。
離漠身後的眾人瞬間炸了鍋。
「快抓住她!」
「快!」
眾仙亂作一團,而我又藉著離漠仙力,對他自己施了定身訣。
「軟軟!」他死死盯著我,「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後退幾步,擦乾眼角溢出的眼淚。
我知道啊。
我知道我跑不掉的。
既然跑不掉,則不如做個乾脆俐落的了結。
我轉身,自己跳入了苦淵。
身子急速墜落,我微微睜眼,看到了上面的離漠。
他的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表情。
他或許從來不知,那天被沖上岩壁受傷,並非偶然,而是我精心策劃的苦肉計。
那是我一直想跟他講的故事。
3
兩百年前,我剛剛能化成人形。
有一天,茗溪旁來了一位仙君修行。
小魚姊妹都爭相去看,說那仙君長得頂頂好看。
但他的眉間總有愁緒,白日無事,總不見練功,而是對著一張畫像發呆。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小翠觀察數日,得出結論。
「何以見得?」
「茗溪這兒仙澤厚重,連咱們小尾魚族都能因著這仙氣,不用修練便可獲得仙身。這麼多年來了這麼多仙君仙子,哪個來了不是抓緊時間大口吸仙氣,巴不得連覺都捨不得睡,可你看看這位在幹啥? 」
「這人來了,就沒幹過正事啊! 」她掰著手指頭數,「發呆,煮飯,睡覺,看圖片,看著畫像發呆,發呆著煮飯,發呆到忘了睡覺……」
「可我覺得他長得很好看誒。」
「女孩!男人可不能只看臉啊!」小翠一臉驚恐,「你這種想法很危險,很容易被渣男騙的。」
她指了指岸上的灰色小松鼠,「我跟你說,就這位,還不如小灰呢,人家起碼上進啊,每天太陽還沒升起,就跑到岸邊修煉,晚上咱們睡了,他還在岸邊修煉,不過就是笨了點,這麼多年了,也沒修出仙身,真是白瞎了茗溪這好地方……」
我嘴角抽了抽,「你確定小灰是在修練?他明明白天是在曬太陽,晚上是在看遠處鮫人族夜舞吧。」
還看得鼻血橫流的那種。
我不信小翠的話。
不知為何,每次我看到那位仙君,心都會控制不住地怦怦跳個不停。
我總覺得,這是一種天命。
一見鍾情的那種天命。
我整日正事不干,只知道躲在水裡偷偷看他,終於有一天,被奶奶發現了。
三堂會審,家中七大姑八大姨都來了。
三姑姑站在上方主持會議,我耷拉著腦袋站在中間。
會議第一項,是由四姑姑聲情並茂地進行典型案例分享。
也不知道她們從哪個民間話本子裡看的故事,講的是從前有一條小魚,救了一個公子,然後就喜歡上了那個人,後來她為了跟那公子在一起,犧牲了自己美妙的嗓音,變成啞巴去找了那個公子。
誰知那公子只當她做妹妹,還誤以為救他的另有其人,最後要和另一個女孩成親。
那小魚想回到水里,就必須滅了那個公子,她又不忍心這樣做,於是便自願化為了美麗的泡沫。
故事講完,幾個姑姑都在抹眼淚,奶奶沉聲道:「軟軟,你來談談感想吧。」
我想了想,斟酌道:「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小魚族應該努力學習文化知識? 」
全場安靜。
我估摸是說得太簡單了,長輩聽不大懂,於是貼心解釋道:「就是嘛,若是故事裡的小魚會寫字,他倆就可以溝通啊,公子就不會認錯人了。」
「當然了,我覺得這個公子也有問題,」我掐著下巴認真思索,「他找老婆就是為了報恩嗎?報恩有很多種形式啊,幹嗎非得娶別人呢?是不是那姑娘家很有錢啊……」
姑姑們抹眼淚的手集體抽了一抽。
自那以後,她們再也沒有管過我。 我依然我行我素,天天去看他。
我知道了他叫離漠。
離漠,離漠,不知為何,總覺得叫得孤苦。
一天,小翠大驚小怪地來尋我。
「你和離漠仙君成了?」
我愣了一下,「啊?」
「你自己去看看吧。」
我隨著她浮上水面,許是因著昨日大雨澆濕了那幅畫,離漠他使了仙法,將畫晾在半空。
這是茗溪所有人第一次看到畫中人的真容。
那人,和我長得,居然有十分相像。
我的心跳得快要出來,我想,天命,這就是天命啊。
那晚,我控制不住溜上岸去尋他,卻不承想,看到了那一幕。
離漠背對著我,輕輕地撫著畫卷,背影蕭瑟挺拔。
「阿綿……」
他聲音沙啞,「為何我之前明明在茗溪感覺到了你的仙澤,來了卻又什麼都感覺不到了,阿綿,你告訴我,你到底是不是還活著……」
他閉上眼,淚順著眼角緩緩流了下來。
我看著那樣的他,不知為何,覺得心口很是難受。
我去問了奶奶。
「綿?可是那位綿仙子?哎喲,了不得,那位綿仙子是幾百年前仙魔大戰的功臣啊!應該是當時便灰飛煙滅,魂飛魄散了啊……」
原來,他喜歡的,是一個逝去的人。
他喜歡她,而我,長著一張跟她一樣的臉。
假裝被浪沖上岩壁前,我很清楚,他可能永遠不會真正喜歡我。
他看著我這張臉,只能看到她。
但我不在意。
若是我這張臉,能帶給他一點點慰藉,能讓他慢慢從傷痛裡走出,也是好的。
我就是想讓他開心。
但 200 年的相處,我終究還是生出了私心。
離漠曾說,我除了這張臉,一點都不像阿綿。
但他仍然對我很好。
我開始有了奢望,妄想著終一日,他看到這張臉,想到的再不是阿綿,而是軟軟。
我不該有這份貪念的。
所以,我最後是受到了懲罰。
4
我快速下落時,突然看到上方出現了一個光點。
不是,是個灰點。
小灰張著被疾風吹歪的嘴,滿臉驚恐地飛了下來。
嘴裡似乎還在念著什麼,只是風聲太大,我聽不清楚。
我心生感動,眼淚蓄勢待發。
嗚嗚嗚,他一定是來陪我的。
真是沒白餵他這麼多年。
撲通落地,全身都像散架了一般。
咣當,旁邊亦發出巨響。
我直勾勾看著憑空出現在眼前的灰髮赤裸美少年,不敢相信自己到底看到了什麼。
「小,小灰,你化人形了? 」
眼前的少年睜著懵懂的雙眼,青澀又害羞地看向我。
半晌,他微微張口:「軟軟……」
媽呀,還會說話了!
「是我是我!」我就像第一次聽到孩子叫媽的老母親一般激動,衝上去一把抱住他,「小灰你真是有情有義……嗚嗚嗚……」
他被我勒得喘不過氣,但還是結結巴巴打斷了我,「你,你跳之前為什麼不把靈寵繩…解,解開……咳咳咳…… 」
誒?靈寵繩?
我鬆開他,兩人大眼對小眼。
他快哭了,「我本來在廚房那裡好好地偷吃桂花糕,突然就被靈寵繩大力一拉到了苦淵入口,跟著你就掉下來了…」
我:「……」
「嘩啦啦」的風聲由遠及近,小灰突然面色一變。
「完成。」他隨手變出一身衣服遮體,拉起我的手就跑。
「我們為什麼跑啊?」
「不跑難道要做靈魔的食物嗎?」他邊跑邊回頭,「你做也就罷了,本來也就是來做這個事的……我剛化了個這麼美的人形,有了這麼美妙的嗓音,可不能第一天就沾了血……」
我:「……」
他還不忘隔空丟給我一張紙,「把你的鼻血先擦乾淨。」
不得不說,松鼠一族真是逃跑的天才,他拉著我東跑西跑,居然還真找到了一處洞穴。
而我,剛才跳得有多瀟灑,現在就有多?,一直拉著他的衣服哼哼唧唧個不停。
估計嫌我一直絮絮叨叨有些煩,等了約一炷香的工夫,他又變成了松鼠形態,說外面似乎看起來還好,自告奮勇要出去打探些消息。
「早點回來呀……」我揪著他的尾巴不放手,就像個送老公上戰場的小媳婦。
他轉頭,兇巴巴瞪著一雙大萌眼,「再不放手就自己去!」
他這一去,就是半日。
我又餓又怕,腦中幻想了無數他被靈魔生吞了的可怕場景,把自己嚇得瑟瑟發抖。 終於盼望回來了他,我嗷的一嗓子就撲了上去。
「冷靜一點,」他嫌棄地看了我一眼,丟給我一本書,「先看這個,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唯一有用的東西。」
「這書能吃?」我眼淚汪汪。
「你跳下來的時候沒想過吃的事?」他白了我一眼,很明顯還帶著被迫掉落這裡的情緒。
我自知理虧,於是默默低下了頭顱,翻開了那本書。
「這裡的情況我大致摸清了,還有不到半個時辰,靈魔就會出來吸食仙氣,綿仙子離開已經好幾個月了,你明白什麼意思嗎? 」
我愣了一下,「他們會來吸我的仙氣,會……痛一痛? 」
他一臉無奈,「餓了好幾個月的人,突然來了一盤肉,你覺得他們會如何? 」
我愣愣地看著他。
他向前微微傾了傾身子。
「他們會爭搶著,將你的仙氣吸盡。」
「你一個還在修行期的仙子,和綿仙子是不同的,這樣的情形你根本撐不過去,所以當務之急,先將第一晚撐過去。」他指了指書,「這書裡面寫了很多有用的仙法,估計是綿仙子留在這裡的…你還有時間,用這書中的法子,先將仙力隱藏起來三成。」
被一眾靈魔吸食乾淨的恐懼令我心神大亂,我趕緊翻開書,一瞬都不敢耽擱。
心中總覺得好像哪裡有些怪,但又說不上哪裡怪。
腦中閃過一個問題,但很快就被滿滿的仙咒淹沒。
5
天色逐漸變暗,周圍越來越涼。
我拿著小灰撿回來的書臨時抱佛腳,可越緊張,越背不進去仙咒,急得手指尖都在發抖。
「小灰,這個字咋念啊……小灰,小……」我急中失智,字都不認識了,卻發現剛才還在身邊的小灰,已經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左看右看,我在一個新打的洞裡找到了努力刨土的他。
他已重新化為了松鼠形態,一爪子一爪子將洞裡刨出的土往自己身上撒,妄圖讓人以為他只是洞中的普通泥團子。
我:「……」
估計是感受到了我的死亡凝視,他抬起頭,對我揮了揮爪子,用口型比了個加油。
我:「……」
果然這年頭,什麼都得靠自己。
狂風大作,我趕緊閉眼念訣,渾身都在止不住地抖。
風聲中逐漸夾雜了一些哀怨之音。
當手臂上被搭上冰涼的手時,我才堪堪將兩成仙力隱藏起來。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眼前的靈魔張了張嘴,我的一縷仙氣就進了他的口。
我本能想跑,卻彷彿被什麼法術定在原地。
仙氣被強行剝離仙體的劇烈疼痛讓我不得不清醒,越來越多冰涼的手開始搭上我的胳膊,吸食我身上的仙氣。
恍惚之間,我彷彿看到自己變成了一盤擺在流水席上的美味肘子肉。
每人經過都來咬我一口。
不知過了多久,我最後疼昏了過去。
再醒來,是在另一個洞裡。
小灰已重新化為了人的形態,蹲在一旁憂傷地看著我。
「第二天早上了嗎?」身上已經不痛了,我翻身坐起。
小灰張了張口,「其實……已經是第十天早上了……」
「哈?」我不解,「你說啥?我睡了十天?」
他點點頭。
我大驚,抱緊瑟瑟發抖的自己,「那這十天,你有沒有好好照顧我,我昏死過去,他們每晚還會來鞭屍嗎? 」
小灰嘴角抽了抽,舉了舉那本書,「你想太多了,靈魔一般十天左右吸食一次仙氣便可維持心智,書裡寫了啊……你昏睡的這幾日,他們都沒來。」
「那就好,那就好……」我拍著胸脯感嘆,卻突然反應了過來,「你說啥?十天?那不就是剛好……」
剛好今天又來一次嗎? !
合著我養精蓄銳了十天,剛好趕上靈魔開餐。
「不行,」我爬起來,「收拾收拾東西,我得趕緊跑……」
小灰沒動,只是可憐地看著我。
「我……」我抿了抿唇,「是不是跑不掉?」
他嘆了口氣,「根據我這幾日打探到的消息,綿仙子來到苦淵後,是與這裡的靈魔簽了契約的,你是作為綿仙子的替代品被送進來的……所以大抵是走不了的。」
原來如此,那天靈魔來吸食仙氣時,想必自動觸發了契約術,怪不得我動都動不了。
「還有一件事,我想你可能也需要知道。」
小灰站起身,揮了下衣袖,將洞口的屏障撤了。
「這是……海市蜃樓?」我呆呆地看著洞外。
小灰搖頭,「不是,這是這些靈魔吸食到仙氣後的模樣。」
洞外,是凡間街景。
男女老少,背著簍的老翁,上學的孩童,拿著風箏的少女,還有竊竊私語的老婦人。 我慢慢地走出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個舉著撥浪鼓的小女孩突然撞上了我,「哎呀,」她抬起頭,「是綿仙子呀,綿仙子醒了! 」
小灰上前將其牽開,「不是綿仙子哦,這是軟軟仙子。」
「可是她跟綿仙子很像啊!」
「很像也不是一個人啊。」
「可她也給了我們仙氣啊。」小女孩重新上前,拉著我的衣襟,「所以軟軟仙子不會走的,會永遠陪著我們的,對嗎? 」
我抬頭看了看小灰,他對我搖了搖頭。
「對啊,」我蹲下,「我是來替綿仙子陪你們的。」
小女孩蹦蹦跳跳走了。
「軟軟,你聽我說…」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大驚小怪,拉著小灰的衣領迅速躲回洞中,「你,你的意思是,外面這些人,其實都是那天吸食我仙氣的靈魔? 」
小灰咳了幾聲,「……對。」
「對你個大頭鬼啊!」我顫抖著手指向洞外,「他們明明那天晚上長得那樣,那樣的……」
「所以才讓你聽我說啊……」他將我手指扒拉下來,努力將自己衣領整好,「當初綿仙子意外墜入此處時,苦淵裡的靈魔怨氣已經壓不住,如若將這些靈魔放出,人間仙界都將遭遇劫難。後來,她應該是發現了,只要給靈魔灌以仙氣,便能壓制怨氣,讓他們以人的樣子活在這裡。」
「所以……」我怔了下,「她當初,莫非是自願留下的…」
「大抵是吧,」小灰嘆氣,“我想,她當初應該是萬念俱灰,所以乾脆留在這裡,但後來她為什麼又出去了,是怎麼在有契約之下出去的,就不得而知了。」
「無所謂了,」我蹙著眉,擺擺手,「當務之急,我覺得還是要找到……」
「找到綿仙子出去的方法?」
「找到個房子住。」
兩人目光相接,他一臉無語,我呵呵兩聲,「那個,我是覺得一時半兒反正也出不去,既來之則安之,晚上他們又得來吸仙氣,我總不能又在乾草地上躺個十天吧,這地可硬了,啊哈哈,哈哈哈……」
於是乎,在我友善親切的建議下,小灰不情不願地出去找了個房子。
我去了一看,居然還是個大房子,三進三出,比我在仙門住得還好。
這松鼠,忒靠譜。
6
天色昏暗,狂風大作時,我剛剛隱藏好三成仙力。
小灰在一旁倚著床欄,雙手交叉,看我忙來忙去鋪床。
「快,灰,搭把手。」 我抖著床單,「幫我把那邊鋪平。」
轉頭一看,他卻已變成鬆鼠形態了。
他一躍而上,「靈魔們就要來了,你這是乾啥呢? 」
「讓自己未來十天,睡得舒服一些呀。」我摸了摸絲滑的錦緞,「嗚嗚嗚,耗費半成仙力做好被褥,真是值了。」
「你能不能認真地看看我撿回來的那本書……」小灰用爪子遮臉,「若是體內保有三成仙力,是不會暈厥十天那麼久的……」
空氣安靜了那麼一瞬。
「啊哈哈。」我摸了摸頭,「看了,當然看了嘛,總之平常也是要睡覺的嘛,」說罷,我拍了拍枕頭裡側的一塊區域,「這個地方鬆軟舒服,留給你,怎麼樣? 」
小灰白了我一眼,但口嫌體正,還是臥了上去。
正在此時,天色黑了。
我心一橫,也跳上床,鑽到了錦被裡。
一人一鼠四目相對,大眼瞪小眼。
「我有點害怕。」我輕聲。
小灰沒說話,卻是輕輕用爪子掀開被子,滾了進來。
大尾巴掃過我的冰冷手心,傳來一陣陣暖意。
我突然想起,打我記事開始,小灰似乎就一直在我身邊。
在茗溪,在仙門,在苦淵,他一直都在我身邊,從來沒離開過一日。
剛去仙門時,我晚上怕黑,他也是這樣,每晚都臥在我枕邊。
感受著身側的那團暖意,我不知睡了多少好覺。
那時冬天夜寒,我也曾掀開被褥,就像現在這樣,與他一人一鼠相對而眠。
「眼一閉就過去了,明天就好了。」小灰突然出聲。
「嗯,」我蹭著他的軟毛,今昔交織,覺得此刻溫馨無比,「灰灰,你真是只暖鼠,我最喜歡你了…」
「……軟軟。」半晌,他突然啞聲喚我。
「嗯?」
「你鼻涕都蹭我毛上了!」他跳起來,「你啥時候能不把我當抹布!」
我:「……」
還是以前不會說話的他,比較可愛。
也不知是不是一回生二回熟,這次靈魔來吸食仙氣,我居然沒覺得怎麼痛。
才來了不到十個靈魔,我就……睡著了。
而且睡得極好。
好到早上睜開眼睛時,我發現自己懷裡多了個紅果果的少年郎。 少年郎一頭灰髮,閉著眼,微蹙著眉,被我雙手雙腳死死纏著。
我睜著迷濛的雙眼,呆愣了半晌。
晴空一個驚雷,靈台清明,我徹底反應了過來。
我,我,我居然在睡夢中,飢渴缺愛到對我的靈寵做了不可描述之事?
我必須得…
趁他還沒醒,趕緊跑。
結果我才輕輕抬了下胳膊,他就睜了眼。
灰色的瞳,清澈的目光,少不更事的無辜眼。
這大早的,誰扛得住啊!
我臉紅了個透,本能就要失聲尖叫。
結果因體內仙力不足,氣血不夠,說出口的居然變成了一聲凜嚀。
「啊~」
四下安靜。
他呆愣地看了我半晌,猶豫開口:「你……很爽?」
“不不不,」我趕緊收回四肢,「不爽不爽,一點也不爽。」
「你……對我做了……還說……自己不爽?」他滿目震驚,看我的目光猶如看一個渣到渣的渣女。
我:「……」
低頭看了看自己完好的衣服,怎麼跟孩子解釋這事呢?
要說做了吧,到底是沒做啥,要是說沒做吧,好像也是做了點啥…
要是鹿瑤在就好了。
她算半仙界法律顧問,一定能解答「不小心輕薄了自家靈寵,到底算不算犯罪」這樣的問題。
小灰扯著被子坐起,給自己變了身衣服,蹙著眉看我。
「我昨晚……」
「昨晚我也不知道你怎麼突然變成人形了,這真的跟我沒關係,」我趕緊撇清責任,「我醒來你就這樣了呢!」
「可是……」小灰摸了摸自己的頭,似乎頗為糾結,「我們茗溪岸松鼠家族家訓,若是被人摸了身子,就得……」
「就得?」
他沒再繼續,只是輕輕低下了頭。
完了。
看他這樣子,一定是要對我以身相許了。
哎呀,這可怎麼辦是好?
他下了床,走近一步,微微低頭看著我。
我大驚,難道這就要親我了?
話本子裡確實都是這樣寫的。
雖然確實是我輕薄他在先,但這事…
「那個,會不會太快了點…」我支支吾吾。
「軟軟。」他叫我。
「啊?」
「我們茗溪岸松鼠家族家訓,若是被人摸了身子,就要……」
知道了知道了,不就是要以身相許嗎,非要說出來,多難為情。
他又走近一步,將我抵在牆邊。
行吧,軟軟,我對自己說,自己做的事,自己要負責。
我輕輕地閉上了眼。
他俯下頭,唇無意蹭過我的耳郭。
「就得殺了那個人哦。」
「啥?」我忽然瞪大雙眼,與他對視。
他灰色的眼眸裡是無邊無際的寒冰,沒有一絲溫度。
一瞬間,我彷彿不認識眼前之人。
「灰灰?」我愣愣道。
半晌,他撲哧笑了。
「逗你的,那你以為是什麼?緊張成那樣。」他伸了個懶腰,後退一步,笑了,「哎,真是不知該拿你如何是好。」
我:「……」
還沒琢磨透他話裡的意思,就聽外面起了一陣喧鬧之聲。
小灰燼瞇了瞇眼,似乎對此並不意外,他整了整衣衫,拉著我道:「出去看看吧。」
不去不知道,一去嚇一跳。
門外居然全是幻化為人形的靈魔們。
一個個擠在我宅子門口,要送喬遷之禮。
隊上有個大爺,居然還主動地寫了號碼牌,協助維持大門口秩序,讓大家領號排隊。
我總覺得此情此景哪裡不大對勁,但好像合情合理。
我和小灰對視一眼,只得將大家都迎了進來。
很快,我的院子裡,就堆滿了各色吃食和小玩意兒。
後面一個月,日日皆是如此。
我真是萬萬沒想到,我都到苦淵了,還能有人送好吃的。
雖說每天都有好吃的是件好事,但一段時間下來,我還是免不了產生了一些小憂愁和小焦慮。
我和小灰說,覺得自己特別像一頭待宰的豬。
「……那你別吃了,反正你喝水就能活。」小灰悠悠道。
「那怎麼能行?」我立刻跳上桌子,用四肢護住每道菜,「燴三鮮,燕窩雞肉絲,罐兒鵪鶉,清蒸白菇,醋熘肉片…怎麼回事嗚嗚嗚嗚嗚嗚,真是太巧了,都是我愛吃的……」
正在此時,宅子中又來了一人。
「送吃的還是送用的?」我轉頭問。
這些時日,我早已習慣了天天有人來送東西。
此人恭恭敬敬作了一揖,「軟軟仙子,我這裡有一神物,特贈與仙子。」
神物?
我從桌子上爬了下來,「什麼神物?」
他從懷中掏出一面銅鏡。
「此鏡為綿仙子之物,綿仙子離開後,輾轉到了我的手上,此鏡可看到苦淵外面,仙子想看到的任何地方。」
想看到的……任何地方吗?
我接过铜镜,轻轻地抚了抚。
镜中云雾环绕,逐渐有了画面。
是仙门所在的仙山。
仙门一向清冷,可如今,却挂上了不少大红灯笼,门上窗上皆贴着「喜」。
我的手不知为何,微微颤抖了起来。
镜中,我看到了穿着大红喜服的离漠,还有遮着红盖头的……绵仙子。
離漠看上去很開心。
認識兩百餘年,我從未見過他露出如此表情。
我怔怔地看著銅鏡。
成親了啊…
在我替綿仙子來了苦淵一個多月後,他們成親了。
是啊,五百年了,他們應該不想再等了。
仙門破例放了鞭炮和煙火,每個人都在笑,像是過年。
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熱鬧景象。
眼角不知為何有些酸,也許是為了離漠終於得償所願,也許是因為來了此處,我又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突然,一隻微涼的手蒙上了我的雙眼。
「別看了。」他輕聲說。
7
我眨了下眼,一滴淚,剛好不偏不正,滴落在了他的掌心。
「你看我這個人,」我放下銅鏡,抬頭對他笑,「就是容易被這種大團圓結局感動。」
後來,小灰將那面銅鏡收了起來,我也再也沒主動看過。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們兩人白日無事,便在苦淵裡到處轉悠。
我認識了很多人。
東街的阿伯愛吹牛,西街的大娘愛繡花,南街的小妹會做糖糕,且暗戀北街的阿哥。
似乎只有每隔十天的那個夜晚還在提醒我,這裡並不是凡間,而是苦淵。
可苦淵,似乎也並非那麼苦。
也不知是我對疼痛有了免疫還是如何,最近靈魔進食我體內仙氣時,痛感越來越弱了。
我甚至还能与他们打个招呼,辨認下他們化為凡人模樣時應該是誰。
這天,我和小灰一起蹲在北街一處牆根下,一人手捧一顆糖糕,津津有味地偷聽南街小妹對北街阿哥告白。
整整兩個時辰,兩人已經從天干地支聊到了苦淵十大怪談,南街小妹還沒開口表白。
小灰百無聊賴地撐著頭打哈欠,「咱要不回家吃飯吧?腿都蹲麻了。」
我扯著他的袖子不願放棄,「再待一會兒啊……」
「這南街小妹太磨嘰,干脆我去替她说算了。」他没什么耐心,说着就要起身。
「哎,别!」我起身着急拉他,却一个踉跄,鼻尖直接撞在了他坚硬的胸膛上。
一阵酸痛,眼中泪花「哗」地冒了出来。
「笨死了。」他一把揽住我,「你着什么急?」
「腿蹲麻了……」我抬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他轻轻叹气,伸出手來,卻又在我鼻尖處停住。
「那個……要不回去上些藥吧。」他偏開頭,輕聲。
「可我想要大尾巴揉揉…」我抽著鼻子,哼哼唧唧。
「你啊,真是麻煩。」
他嘴上嫌棄,但還是變成了松鼠模樣,一下子躍上我的掌心,大尾巴輕輕拂過我的鼻頭。
「嗚嗚嗚……」我心滿意足。
「趕緊蹭!」他卻兇巴巴,「大庭广众的,只给你玩一个时辰。」
真是凶呢。
凶得让人又想蹂躏他。
「软软!」他不高兴地跳脚,「你是不是又把鼻涕蹭在我尾巴上了?」
我看着他瞪大的双眼,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一个故事。
「灰灰,你有没有听过我四姑姑讲的一个故事?」
「啥?」
四姑姑是我们小尾鱼家族最有文化的人,因為她曾經游到了距離茗溪很遠的江河中,見識過很多不一樣的人和事。
「她說她在西面的河裡做文化交流時,聽過一個故事,說一個公主在遊玩時,認識了一隻青蛙。
「啥玩意?」小灰愣愣地看著我。
「然後啊,」我將他舉近了些,「後來她不小心親了那隻青蛙,青蛙就变成了人,然后……」
「亲?」小灰皱眉,「怎么亲的?那怎么可能亲得上?」
「为什么亲不上?离得近点不就能亲上吗?」
「都是人还好,但一人一蛙,离得近点也不好亲。」他頓了頓,「这故事一听就是哄你这种小孩的。」
「我才不是小孩子,明明就可以的!」我生气了。
「怎麼可能!你試過嗎?」他非跟我犟嘴。
試就試。
他不就剛好在這裡嗎?
青蛙和松鼠也差不多。
我雙手捧起他,氣呼呼就要親下去。
我還就不信了。
怎麼就能親不上。
兩人雙唇幾近相觸的一刻,我突然一個激靈,停了下來。
我在幹什麼…
靈台一片空白,我愣愣地看著他,他也愣愣地看著我。
一人一松鼠保持着诡异的姿势,呼吸交融之间,我看到他身后的大尾巴紧绷成了一条竖线。
和被雷劈了似的。
不知過了多久,左下方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不满声音。
「哎呀,你俩到底亲是不亲啊?」
我瞬間清醒,轉頭一看,居然是南街小妹和北街阿哥。
两人手里捧着瓜子毛豆,正蹲在不远处,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和小灰。
「不是,你倆這都互看了一炷香時間了,還不親?我們蹲得腿都麻了。」
我回頭,看了看小灰,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他的松鼠臉看著有點發紅。
「那個……」我話音未落,他便「嗖」地一下從我手上躥了下去,一溜煙跑掉了。
「誒?咋給跑了?」南街小妹不滿地嘀咕,「你們可真是太磨嘰了,刚才我俩出门就看到你俩准备亲了,白瞎了我俩蹲这儿半天等着……阿哥咱们走吧,我家里还有新做的毛豆,就是人家脚脚有点麻……」
北街阿哥立马宠溺蹲下,「來,阿哥背你,一会儿阿哥再给你揉揉就不麻了……」
我:「……」
两人走了几步,南街小妹突然又回头,「對了,软软仙子,你刚才那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啊?」
「啊?」我愣了一下,「结局是……是公主和变成人的青蛙成亲了。」
「太好了!」南街小妹笑着轻捶北街阿哥,「你看吧,我就說,有情人肯定会终成眷属的。」
說罷,她在北街阿哥脸上重重亲了一口,两人便笑着离开了。
我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目瞪口呆。
这俩人……到底什么时候进展到这一步的?
刚才不是还处于纯聊天阶段吗?
算了,成了就好。
不過,回想起方才那一幕……我是不是,又把小灰吓着了?
算上这次,已经有两次了。
第一次是睡觉那次,这次又差点强吻了他…… 我扶额自省,我这是怎么了啊……
完成,他肯定认定我内心对他抱有什么龌龊想法,所以才会那般生气跑掉的。
不行不行,我一定得给小灰赔罪才行。
我立马跑到东街集市,想向那位常给我送羹汤的大爷讨个做饭的方子。
我一定要亲自下厨,给灰灰做一碗他最喜欢的蛋花羹,重得他的欢心!
「蛋花羹的方子啊,有有有。」大爷热情地迎我进了门,就去抽屉里翻找了。
「怪了,灰泽君当时给我这个方子时,我明明就放在这里啊……」
灰泽君?我眨眨眼。
是誰啊?
我住在苦渊几月,这里的灵魔基本都已认识,倒是没听过有个叫灰泽君的。
我不禁好奇,「大爺,灰泽君是哪位啊?」
大爷身子一滞,随即抬头笑,「啊?軟軟仙子你聽岔了吧,我是說這箱子裡都是灰……」
「啊呀,找到了! 」大爺抽出一張紙,「仙子稍等,我去謄抄一份給你哈……」
傍晚,小灰回來時,我已經做好蛋花羹,在院子裡擺好了桌椅等他。
「你,你做的? 」他走過來,雙頰微紅。
「嗯。」我點頭,示意讓他坐下。
「我問東街那位大爺討的方子,可你知道吗灰灰?」我笑着给他舀了一碗羹,「做出来的蛋花羹,居然和你以前给我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拿勺子的手顿了下,「……巧合吧,蛋花羹都是一个做法。」
「其实也不完全一样,」我拿着勺子,在碗中搅拌,「这个方子里的仙草是后下的,但我记得你以前做菜爱先下,所以便微微做了些调整。」
他看着碗中的蛋花羹,未作声。
我撐著頭,把玩着勺子,「可仙界中,会想到在蛋花羹中放仙草的,我觉得只有你吧,灰灰?」
他抬起頭,「軟軟……」
我一拍桌子,手中勺子瞬间化为一把短刀,他当即起身飞速后退,我持刀向前,将他一下逼到一棵树前。
他背靠着树,微微喘气,「軟軟……」
「你還沒回答我問題呢,灰。」
我將刀抵在他的頸間。
「還是該叫你……」我頓了頓。
「魔族九皇子,灰澤君。」
8
「軟軟……」他看著我,「別這樣,聽我解釋。」
「我聽著呢!」我將刀抵著更近了些,「你到底是什麼時候假扮成小灰,跟在我身邊的,目的為何? 」
「在此之前,我想先問個問題。」他冷眼瞥了瞥一旁瑟瑟发抖的灌木丛,「是他们这里面的谁露了马脚?」
灌木丛「咣当」倒了。
东街大爷,南街小妹,北街阿哥,还有后面的十几个给我送过各色吃食的人。
一群人低着头,一副等待发落的模样。
午安,从东街大爷那里拿到方子后,我并未离开,而是绕了一圈,又偷偷溜了回去。
我找到了那個方子。
果然,是小灰的筆跡。
後面的幾個人,則是隨便唬了唬,便都說了出來。
「唉……」他重重嘆氣,「你們……」
「別說別人!」我又向前了些,「交代你自己的問題!」
「軟軟……」他柔聲。
「別撒嬌!」我惡狠狠。
「我確實是魔族九皇子。」他默了下,道。
「六百年前,魔族内斗,才满十岁的我被当作质子由一派送给了另一派,又被另一派当作祭品送到了苦渊。」
「我身上被另一派下了魔族咒语,若是送我做质子的那一派撕毁条约,率先再次挑起内斗,我将再不能出苦渊。」
「唉……造孽啊……」东街大爷叹气。
小灰继续:「後來不過一年,爭戰再起,魔咒應驗,我被困在苦淵,與這些靈魔一起,內心充滿憤怒哀怨,一心只想出去,讓世人都能嚐到我們的痛苦。」
「於是我用魔族之力將靈魔之力增強數倍,同時也做了很多其他事,慢慢使得苦淵內的靈魔瘴氣逐漸壓制不住,而一旦我們衝破苦淵結界,瘴气外泄,别说魔族,凡间与仙界,都难逃一劫。」
「我野心勃勃,恨命运不公,只想报复,直到绵仙子来到此处。」
「绵仙子?」
小灰点头,「是,她突然来到了这里,满身是伤,我本想让灵魔将她体内的残余仙气吸食干净,却未料到,她身上的仙气,居然有净化之力。」
「灵魔恢复了神智,甚至可以變成凡人的模樣,她也找到了我,說她仙壽無多,願意留在這裡,淨化這裡的靈魔瘴氣,請我放棄原本的計劃。但我當時不過是個一百來歲,被仇恨沖昏頭的毛頭小子,眼看成功的計畫被她破壞,自然生氣,於是我提了個苛刻的條件,说只要她愿意将一半仙心永远留在这里,我就暂且答应她。」 「所以……她真的留下了自己的一半仙心?」我愣愣道。
「對。」他苦笑,「她真的刨了自己的一半仙心,与苦渊结下契约,并将仙心埋在了她所建院中的一棵树下,」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小树,「就在那里。」
我放下刀,缓缓回头,呆呆地看着那棵树。
「而软软你,」小灰走到我身侧,「是绵仙子的仙心幻化出来的仙灵。」
「所以……我是她的……半颗仙心……」我喃喃道。
「你刚被幻化出来的时候,就是一团小云雾,虽没有身体,却很调皮……你如今大约已不记得了,但是你的出现,確實為這裡帶來了很多不同,也是你,讓我真正放下了仇恨,願意與綿仙子一道,慢慢改變這個苦淵。
「可這裡畢竟是苦淵,不利於仙靈生長,不過幾年,你的仙氣便越來越弱,而如此下去,你終會逐漸消散於無,於是綿仙子想了個辦法,讓我的魔靈脫離了肉身,帶著你的仙靈離開苦淵,投生到了茗溪河岸的小尾魚一族。
「後來,我沒再回去,而是附身在了一個剛死的松鼠身上,也留在了茗溪。
「只是我非託生,雖保留記憶,卻沒了魔族之力,甚至都無法講話……但我想那樣也沒關係,只要我能陪你就好了……可我沒有料到,你還是被離漠發現了,他要將你帶回仙門,我怕你重蹈綿仙子的覆轍,於是便跟著你去了仙門……」
「哎呀呀,灰澤君算是個有情有義的……」北街阿哥邊吃毛豆邊感慨。
我呆呆地看著小灰,雖然這個故事的前半段,我下午已聽眾說了七七八八,但後面這些,卻是連這些靈魔都不知道的。
「灰灰,」我輕聲問,「為什麼呢?」
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宁愿做不能说话的松鼠也要跟着我,为什么要一直护着我?
「你对我好,是因为你和离漠一样,也喜欢绵仙子吗?」
小灰愣了下。
「不是,」他搖頭,「你怎么会这样想,在苦渊时我一直将她当作姐姐……我愿意和你一起出去,也是因为我……」
四目相對,他突然脸色一红。
「我……」他结结巴巴,「就是……有点……舍不得你,也放心不下你一人……」
「所以,」我咬了咬唇,大胆猜测,「你是在我还未投生到小尾鱼族时,就对我,对我……喜欢吗?」
他脸又红了。
「嘖嘖,灰泽君还是个火力旺的羞涩年轻人啊……」东街大爷实时评论。
小灰红着脸瞥了眼众人,突然一把将我拉入怀中。
「軟軟,」他在我耳边轻声,「咱们将围观群众清理了吧?」
「杀了吗?」我大惊失色。
他满脸无语,「让他们赶紧回家该干吗干吗去。」
我撲哧笑了。
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所谓对离漠的「一见钟情」,那种见到他就没来由的难过的情绪,那种只想要他好的心情,大抵是因着绵仙子的半颗仙心。
真正的喜欢,并不应该是那样的。
是两相欢喜,而不是一厢情愿。
是肆意妄为,而不是小心翼翼。
是互相取暖,而不是单方付出。
我虽忘了做仙灵时的事,但面对小灰,我会脸红,会害羞,会说出莫名其妙的话,做出自己都意料不到的事。
也許,这才是潜藏在我内心,真正的喜欢。
「可是绵仙子,她为什么又出去了呢?」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也是这次回来后才逐渐搞清楚,等吃过了饭,我一会儿再慢慢讲给你听,好吗?」小灰摸摸我的头。
「嗯。」我乖巧點頭,揪着他的衣袖,「可不许骗我啊。」
「你这么精,怎么骗啊?」他失笑。
「太好了,冰释前嫌了,亲一个!」人群中不知谁又突然开始起哄。
小灰一个眼神杀了过去。
但似乎效果不佳。
众人交头接耳了一番,竟齐刷刷地向后转。
「我们背过去了背过去了,灰澤君,您赶快吧!大家都配合这么久了,总得给点甜头吧。」
我抬頭,与小灰四目相对。
他无奈轻声道:「他们就不走,怎麼辦? 」
「那就……」我顿了顿,「不管了。」
我踮起腳尖,将唇轻轻印了上去。
「哎呀这次可算是亲了……」南街小妹感慨道。
可惜话音未落,「扑通」一声,一个未知物品从天而降,不偏不正,刚刚好砸到了小灰头上。
我:「……」
眾人:「……」
小灰……被砸晕了……
而砸了小灰的,居然是头……鹿?
众人义愤填膺,抓住这头鹿就要去杀了做菜。
「哪里来的小野鹿?居然砸了我们灰泽君?!」
「我们灰泽君容易吗?这么多年了……」
「必须把这鹿炖了给灰泽君补身子!」
「等等!」我拨开人群,定睛看了看这鹿。
这鹿有点眼熟啊。
这不是……鹿瑶的真身吗?!
此時,鹿瑶睁开眼,语气微弱。
「软软……软软……」
我赶忙迎了上去。
「绵仙子她,她……」
「屠了仙门。」
9
鹿瑶说,绵仙子屠了仙门。
我和绵仙子所在的这个仙门,是仙界最厉害的一个门派,掌门瑞皓仙君,更是整个仙界最受尊重的人之一。
鹿瑶说,她本是蹦蹦跳跳去我们那座仙山采药,结果偷听到了瑞皓仙君与离漠的对话,才知道原来仙门的其他人,都已经被绵仙子杀了。
绵仙子不知所踪,他们二人正在找她。
鹿瑶吓得立刻就溜,却好死不死,半路遇到了绵仙子。
绵仙子脸色苍白,浑身都是血,没与她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她转身就跑,却在逃跑时,背后受了一击,被迫变回了鹿身,又莫名其妙坠入了苦渊。
「太可怕了,绵仙子真的太可怕了……」鹿瑶挥动着小蹄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绵仙子,她是想要保护你,才将你推入苦渊的。」躺在床上的小灰缓缓睁开眼,悠悠道。
「什么?」鹿瑶眨着泪眼,一臉不解。
「灰灰!」我赶忙跑过去,关爱地摸着他的头,「鹿瑶那么重,没砸傻你吧?」
鹿瑶:「……」
“我沒事。」小灰摸摸我的发,起身坐了起来。
「就像让你来苦渊是为了保护你一般,想必,鹿瑶也是被绵仙子送进来的。」
「啊?」鹿瑶瞪大眼睛,「为什么?可她明明杀了仙门的那么多人……」
「这一切,都是因为绵仙子的那颗琉璃仙心。」
「什么?」鹿瑶愣了下,「你说琉璃仙心?怎么可能?听说那只是个传说……」
「并不是传说。」小灰摇头,「绵仙子就是那个有几十万年一遇琉璃仙心之人,传闻中拥有此心者可为天地之主,当年仙门逼她刨心,便是为了确认此事,你們該不會天真地以為,他們真是為了幫那個小魚精出氣吧……」
「什麼……」鹿瑤與我對視,兩人眼中皆是震驚。
小灰默了默,斂著眼,給我們講了關於綿仙子的事。
那是一個有些悲傷的故事。
九百年前,綿仙子被瑞皓仙君選中,入了仙門。
她天資聰穎,不過兩百來年,仙术便胜过了同门很多师兄师姐。
這是好事,亦是坏事。
一次,仙门一位师姐被仙兽攻击,绵仙子为了救人,单枪匹马闯入仙兽所在的山谷,与其大战七天七夜。
也就是那一次,她在与仙兽斗法中,周身起了七彩仙泽,这是传说中,琉璃仙心者才会有的仙泽色彩。
琉璃仙心,十几万年难遇,天地之主,万人景仰。
仙门里有人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有琉璃仙心,并有了夺心之意。
而她本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後來,她开始不断被人构陷,傷害,甚至好几次险些丢了性命。
她开始怀疑这些伤她的人就是自己仙门的师兄师姐,她去与离漠讲,离漠却不信。
离漠总是坚信仙门大道,觉得绵仙子是因着那小鱼精而胡思乱想。
她一向听离漠的,于是也觉得,胡乱猜忌同门,是自己的错。
她那时喜欢离漠,能倚靠的,也只有离漠。
离漠与她说,只要她做得更好,大家就会更喜欢她,而不是那只小鱼精。
离漠一身正气,总觉得别人也都是如此。
可他却忘记了,欲望与嫉妒,才是很多人都暗藏的本性。
後來,他们趁离漠去凡间修行时,终是按捺不住,逼得她刨心自证。
大家终于确认了她的琉璃仙心,但她也因着刨心,丢了半条命。
而她自己,也是那时,才知道自己有一颗不一样的仙心。
她逃了。
她去了凡间,将仙力藏了起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安稳日子,直到魔族与仙界开战。
为了不让凡间受到波及,她还是回了仙门,在最後關頭,给了魔族致命一击,救了众人。
因着这一击,她仙力几近耗尽,可一回头,她便中了一箭。
緊接著,又有第二箭,第三箭……
这种箭,只有仙门有。
她知道,射箭之人,只能是自己同门的人。
她突然就明白了,什么魔族和仙族大战,什么凡间会遭遇劫难,怕都不过是为了引她出来,夺她仙心的一场戏。
她觉得真可笑。
不过是一个仙心,一个不知谁编出的「天地之主」的无稽之谈,就能让这么多人对她起杀意。
她想了个办法死遁,逃入了苦渊,再也没有出去。
来到苦渊后,她得到了魔族的那面铜镜,才知道,原來,她的師父瑞皓仙君早就和魔族首領達成一致,得到她的仙心後,一人一半。
她自己的心自己清楚,所謂的琉璃仙心,除了讓她身上的仙澤變得多彩漂亮,並無他用。
天地之主,她從未想過。
可那些人,卻不會放過她。
她受了多次致命傷,自己算算,正常不過剩幾百歲仙壽。
於是她留在了苦淵,想用自己生命的最后几百年,清除灵魔瘴气。
「可是,她如今又为何要出去呢?」鹿瑶不解。
小灰默了下。
「是因为你,軟軟。」他抬頭,「她出去,是为了救你。」
「救我?」
「你是绵仙子的一半仙心所幻化出的仙灵,随着仙力渐长,仙泽外溢,被瑞皓和其他人注意到,是早晚的事。」
「她应该是从铜镜中发现,瑞皓已經懷疑你,想要殺你,所以才會打破契約,硬闖了出去。」
「綿仙子走之前,曾說過,「東街大爺哽咽道,「這次回去,是做個了斷,也許會有去無回……她仙壽就所剩無幾,已不願再逃避,也不能再逃避,因為她不能讓軟軟仙子再遭遇和她一樣的事…她走之前先吩咐我們,如若軟軟仙子來了苦淵,要好好照顧仙子,還要做好戲,不能讓軟軟仙子有所察覺…」
我終於明白了。
她回了仙門後,處處針對我,甚至做出想要殺我的模樣,又故意誇大苦淵之事,為的就是讓仙門眾人誤以為我與她並無關係,讓眾人不得不因為害怕苦淵瘴氣外洩,將我送到苦淵裡替她。
而只有我入了苦渊,我才是最安全的。
「之前在仙门,她怕隔墙有耳,并未与我说过一句话。我随你重回苦渊时,也不知她存的是那般想法,」小灰淡声,「后来我看到了她留给我的信,信上让我留在苦渊,好好护你。
「我这时才知她的良苦用心,只好先陪大家一起演戏骗你,想等时机成熟后,再慢慢告知你。
「其實,两百年了,绵仙子早就将这里净化干净,我们亦不用吸食仙气就可维持现在的模样,去吸仙子的仙气,不过是做做样子,演给仙子看罢了。」
「可是,」我眼角发酸,「她也可以直接告诉我啊……」
小灰轻声道:「你是她的半颗仙心所化,她从铜镜里看了你很多年,对你的个性,多少还是知晓的,你若知道了真相,还会来这里,待在这里吗?」
「这是她最后的愿望,她只是想保护你,让你不再经历那些她经历过的事。」
「可我确实不能待在这里。」我抹了抹眼角,「我必须出去。」
「软软……」小灰握住我的手,「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护你,你知道了这一切,还是想要出去吗?」
我點點頭。
「我知她是为了我好,但我既是她的一半仙心所化,就不能让她在外孤身战斗,否則,即便我活了下来,也不会安心。」
四目相對,我便知道,小灰是懂我的。
「好。」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转头对众人道,「绵仙子从苦渊出去,不愿劳烦大家,用的是硬闯的方法。硬闯不是不行,但此法会大失元气,软软修为尚浅,而我身上又背着诅咒,单靠硬闯怕是出不去,所以這次,我想恳请大家帮助。」
众人点头,「请灰泽君尽管吩咐。」
「绵仙子对我们有大恩,無論如何,我们也要将软软仙子和您送出去。」
「还记得我几百年前制定的计划吗?」小灰道。
「您是說,用灵魔瘴气,冲破苦渊结界,可如今我们身上已没有灵魔瘴气了……」
「因为你们身上都已有了绵仙子的仙泽之力,」小灰道,「半颗琉璃仙心的长期惠泽,你们每个人身上都带了浓厚的仙气,這一次,我想请大家一起,用你们身上的仙泽之力,再加上我的魔族之力和软软的仙力,汇聚为一,冲破整个苦渊结界。」
这是一场苦战。
可却没有一个人打退堂鼓。
那天,持续不断的仙力输出使得众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就在我和小灰都快坚持不住时,苦渊的上空,突然传出了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
结界,解除了。
这里的灵魔,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天空。
這個困了靈魔幾萬年的牢籠,終是在七彩仙澤的光芒中,消失於世間了。
10
我從來沒想過,我會這麼快就出苦淵。
「軟軟,軟軟! 」鹿瑤背上托著銅鏡,「你快來看!」
我接过铜镜,鏡中的瑞皓仙君正在向魔族求救,而魔族為了得到綿仙子的琉璃仙心,已帶了人趕往仙山。
「魔族我去解決。」小灰突然道。
我抬頭看他。 「交給我吧,」他摸摸我的髮,眸中閃著一絲寒光,「新仇舊帳,也算到了結的時候。」
於是我們決定兵分兩路。
小灰去對付前來的魔族,我去尋綿仙子。
鹿瑤則留在這裡,替我們照顧眾人。
我和小灰約定好,如果兩人能活著回來,我們就成親。
我飛到仙山時,山頂上,離漠、綿仙子和瑞皓仙君三人正在對峙。
离漠似是受了重伤,被瑞皓仙君用剑架在脖子上。
「你这个逆徒,若是敢再向前一步,我就杀了离漠。」
绵仙子冷冷地看了看他,却是在对离漠说话。
「離漠,你现在还认为,这就是你应该坚信的正道,这是你应该一直护着的师父,这里是你应该一直守护的仙山吗?」
「阿綿……」離漠痛苦搖頭。
「以前他們害我時,你總是不相信,說這裡的所有人,皆為救助眾生而入仙門,定不會做出殘害同門之事。如今呢,如今你還信這些嗎? 」
離漠的眼角流下兩行清淚。
「你們不是一直不清楚我是如何殺的他們嗎?」
她向前一步,微微笑,「我在自己的半颗仙心上用性命做交换,下了毒咒,只要妄图偷我仙心者,就會死,而我,也同时要被毒咒反噬。」
离漠呆呆地看着她。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不与我说……」
「我以前与你说过的,你从来不信……」绵仙子淡声道,「可这次我不能失败,我不能因我的忍讓而讓別人再遭受這一切,我要與這裡做個了斷,我只能這樣。」
「可其實我也沒有料到,」她微微嘆氣,「不過數月,這個仙門的人,便死得差不多了。」
她緩緩上前,「不過,師父畢竟是師父,我竟忘了您有仙罩護身,不怕毒咒。」
「你這個妖女!」瑞皓仙君大叫,「仙门从不齿用毒咒!」
「我早就不是这个仙门的人了……」她捂着心口,嘴角溢出一口血,却在笑。
我知道,因着毒咒反噬,她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正在這時,瑞皓仙君突然手上化出利剑,朝绵仙子劈了过去。
我当即飞身而下,也化出一把利剑,挡了那剑。
三人都愣住了。
「你怎么……」绵仙子愣了。
「你出來打架,怎麼能不帶著自己的半顆心呢? 」我上前,握著她微微顫抖的手。
「你都……知道了?」她臉上有一絲錯愕。
我點點頭,「琉璃仙心者,天地之主也,如今我來了,你就算有了整顆心,我想,」我看向瑞皓,「我們應該不至於打不過一個普通仙君吧。」
突然,瑞皓踉蹌後退了兩步,原來是離漠趁他不備出了手。
瑞皓當即拔劍劈了過去,離漠身上本就有傷,直接被刺中心口,飛了出去。
“不自量力,」瑞皓抹了下嘴角,「魔族馬上就到,你們以為殺得了我嗎? 」
「軟軟!」
我抬頭,是小灰。
他衣衫沾血,飛身而下,一刻不停,手上捏起訣便與瑞皓過招。
我與綿仙子對視一眼,随即上前助小灰一臂之力。
几招下来,瑞皓已被我们三人逼得连连退败,跪倒在地。
「你,你是谁?」瑞皓看着小灰,「你是魔族人?我和你们魔族首领说过,你们魔族是应该来帮我的……」
「你说他们?」小灰淡声,「方才已经被我杀了。」
「現在,该轮到你了。」
绵仙子捂着心口,一步步上前,握住了我持劍的手。
瑞皓仙君滿面驚恐,「不,你們不能這樣,我是仙界最德高望重的仙君,是你們的師父,你們不能殺自己的師父……」
「你能聯合魔族殺你的徒兒,為何我們不能殺你? 」
「天地之主,本來就該是我……」瑞皓仙君癱坐在地,「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仙子,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一定是搞錯了啊……」
「你憑什麼擁有琉璃仙心?!」他指著綿仙子,聲音嘶力竭,「幾十萬年才會出的一顆仙心啊,為什麼會長在一個小仙子的身體裡,我才是那個人,我才應該是那個人啊! 」
「想知道為什麼嗎?」我和綿仙子交握著雙手,將劍抵在他的喉嚨,「那就記著,下輩子好好問問吧。」
劍利落一劃,鮮血四濺。
一切都結束了。
綿仙子閉了閉眼,終是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
她眼角滑下一滴淚,也緩緩倒下了。
「綿仙子!」我一把接住了她,「你再撐一下,我是你的半顆仙心,你等等,我來給你…」
「軟軟……」她拉著我的手,搖了搖頭,「我本來就時日無多,而且之前下的是生死毒咒,沒用的。」
「不,一定有辦法的…」我眼淚直流,「我怎麼可能幫不到你呢?」
「你已經幫我了……」她微微笑,「軟軟,從我的那半顆仙心幻化出了你的仙靈,你就一直是我的希望,我在銅鏡中看過你,快樂的,自在的你……只是我一直很後悔,若不是我當年埋那半顆仙心時,摻雜了對離漠的感情,你應該也不會受我之前感情影響,隨他回了仙門。」
她摸了摸我的髮,「記住,軟軟,你不是誰的半顆仙心,你是軟軟,你只是你自己。」
這時,小灰背著離漠,飛了過來。
「離漠仙君方才受了瑞皓仙君極重的一擊,已經去了……」小灰放下離漠的仙身,輕聲對綿仙子說,「他死前與我說,希望可以葬在一個可以看到綿仙子的地方。」
綿仙子看了他一眼,輕輕搖頭。
「軟軟,你記著,」她輕輕握住我的手,微微笑,「我死後,千萬不要將我與離漠合葬,下輩子,我和他,還是放過彼此吧。」
這是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說完這句話,她就永遠閉上了雙眼。
這個對世上一切都充滿愛與善意的仙子,只因為有了一顆別人沒有的琉璃仙心,被自己的同門,惡意對待了半生。
如今,她用最慘烈的方式,結束了這一切。
11
這天,我和小灰回到茗溪岸旁的軟淵時,剛好遇到了東街大爺出來遛彎。
“今日天氣好,出來曬曬太陽。」他笑呵呵道。
綿仙子和離漠仙君的墓就埋在軟淵不遠之處,遵照綿仙子的遺言,兩人並未合葬。
年頭久了,兩個墓前居然各長出了一棵小樹。
只不過離漠仙君那棵樹,很明顯越長越歪,且歪得離譜,都快靠到綿仙子那棵樹身上了。
也不知是怎麼長的。
一百年前,我和小灰在茗溪岸旁的峽谷中建造了軟淵,將苦淵中的眾人安置在這裡生活。
魔族眾人欲擁立小灰為王,那本就是強者為王的種族,從苦淵中活出來的皇子,殺了曾經兩派的首領,成了魔族最有威望之人。
但他只是回了魔族十年,將各派系殺伐決斷地整頓了一番,又培養了幾個魔族幹將,之後又回到了茗溪。
而仙門所在的那座仙山,當年我放了一把火,燒了個乾淨,最近聽鹿瑤說,似乎有一個雲遊的仙君帶著幾個徒兒落腳在了那裡。
不過這些,與我們都沒有關係了。
我和小灰的生活如今很簡單,每天不過就是坐在茗溪岸邊,看日昇月落,看風起雲湧,看夜裡遠處的鮫人族夜舞。
當然,還有一件事。
「啊,夫君,動了動了! 」我摸著肚子喊,「小綿又動了!」
小灰立刻緊張,「真的?這次是怎麼動的,是三姑姑說的那種咕湧咕的動,還是那種蹬來蹬去的動? 」
他趴在我肚子上,兩人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喘。
「是咕湧的動吧?」
「好像最後又踢了一下。」
「是不是又睡著了……」
「是啊……」
小灰抬頭,正對上我低頭的目光。
兩人相視一笑。
他坐直,將我攬入懷中。
銀色月光下,遠處的鮫人族已開始了他們的新一輪夜舞。
清風徐徐,帶來陣陣桂花香。
發佈於 2022-04-20 15:04 · 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