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朝最有權勢的王爺只有一個通房,那就是我。
但他卻日日賜一碗避子湯。
我知道,他不愛我。
於是我跑了。
誰知道,他卻瘋了,找遍了京城每個角落。
只為找到我。
1
夏日午後,我半躺在椅子上,聽著蟬鳴。
「姑娘,王爺回來了。」有人急匆來報。
陸思衍領聖旨到江南治水,是兩個月前的事。
當時說會去三月有餘,沒想到不過兩個月,他便回來了。
醞釀了下情緒,我睜開眼,滿眼都是驚喜:
「真的嗎?快幫我更衣。」
嘖。
真的好煩。
2
打開衣櫃,一片湖藍淺綠。
只因陸思衍喜歡這兩種顏色。
他一向不愛那些大紅大紫,只喜淡雅之色。但我其實是喜愛的。
挑了件湖藍色裙子,一路快走到書房,只見侍女剛拿了常服來,正準備幫陸思衍換上。
我上前接過:「我來吧。」
帮他脱下面圣蟒袍,將常服整理服帖,又去拿腰帶。
他一向喜歡我幫他換衣,雖然我也不知這算什麼奇特的嗜好。
「我最近不在,你可過得自在? 」他好像若無其事地問。
心中一驚,我面上帶瞋,低頭給他繫腰帶:「有何自在的?你且去江南恣意快活,留我一人在府,好生無聊。」
「倒是会倒打一耙。」他輕笑,捏了下我的下巴,「看了十五场戏还无聊?」
我叹一声:「是啊,戲都無聊死了,在府裡也無事可做,我還去轉了十幾趟胭脂鋪,還有城南的成衣鋪,首飾鋪。」
「一点都不好玩。」
总之即便不告诉他,他也會透過我身邊的人知道我的每日行踪,不如早點自己坦白,打消疑心。
「你還換了不少銀票?」依舊是隨興的語氣。
「是啊,」我點頭,「每次出門帶銀子重不說,還總是怕丟,擔驚受怕的,換上銀票好拿又方便。」
他輕笑一聲。
「就你嬌氣,銀子又不用你拿,萱兒和秀兒都身手了得,谁动得了你?」
「因为你不在,我就是害怕。」我低著頭。
「害怕還跟呼延齊一起看戲?」他反問。
果然,他什麼都知道。
我嘆氣:「就是很煩也很怕,我不喜歡胡人,可茶樓老闆說他算我朝客人,就喜歡看戲,天天去也趕不得,他還老霸著好位子。」
眼眶微微发潮,我低著頭,委屈地拉著他的衣袖。
他輕笑,挽了挽我的發。
「想我了?」
「嗯。」我主動伸手,輕輕柔柔地抱住他的脖頸。
「晚晚想你,木時哥哥。」
陆思衍,字木時。
這麼多年,我多少也摸出了些門道,他什麼時候喜歡我做什麼,多少也能猜到八九不離十。
就好比這種時刻,叫聲木時哥哥,他大抵是極受用的。
果然,他探究的眼眸公頃溫柔下來:「晚晚真想了?」
「我骗你干吗……」
身子一輕,整個人已被他抱坐在書桌上,「那給本王說說,都怎么想了?」
……
「不是说想吗?」他故意道。
「唔,」我轉頭看向開著的窗,外面的鳥鳴聲清晰傳進來,「會,被听到……」
他的呼吸扑在我耳边,手上動作一點沒停:「不會,他們不敢聽。」
「嘩啦」一聲,長長短短的毛筆掉在了地上。
「把我書房搞這麼亂,」他看著我輕笑,「你說該怎麼罰?」
3
我被陸思衍抱回房子時,身上裹著他方才去宮中穿的蟒袍。
路上的侍從侍女都低著眼不敢看,但也見怪不怪。
他走後不久,秀兒便端著一碗藥進來。
我從床上坐起,低垂著眼,輕車熟路端起。
秀兒語氣歡快:「姑娘,這藥王爺讓太醫又改良了方子,比之前那方子還好,一點不寒涼,還能養身子。」
「王爷知道姑娘喜甜口,這次從江南帶了很多小食給姑娘,一路用冰塊凍著,就怕壞了,喝完藥剛好能去苦。」
我手顿了下,抬頭微笑:「是啊,能得王爺如此相待,真是三生有幸。」
秀儿接过碗,滿意而去,不一會兒便端來了十幾種小吃,我挑揀著吃了幾口,便又睡下了。
好累。
大白天的躺下也睡不著,門外侍女和嬤嬤的微弱交談聲傳了進來。
「王爷这次回来给姑娘带了不少东西吧?」
「可不是,除了小吃,還有些江南的珠釵頭面,看著可好看。」
「怕是宫中那位对那些娘娘,也沒王爺對女孩這般上心。」 轻叹一声,我轉過身。
大約大家都覺得我有福氣吧。
畢竟陸思衍是皇帝胞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能被他金屋藏嬌,不管有沒有名分,都是多少女子的夢想。
不可否認,陸思衍長得很不錯,這些年多少深夜,我都被那雙眸子反覆吸引,沉淪,反問自己是不是真的身在福中不知福。
卻總是被早上的一碗避子湯打回現實。
再改良幾次,再給多少甜點心,這湯的名字並不會改變,陸思衍不願我生下他孩子的心也不會改變。
祂不愛我的心更不會變。
或許,本來這碗避子湯,便是他對我的告誡。
告誡我沒有恃寵而驕的資格,更告誡我不要妄想。
十二歲那年,父親犯了通敵叛國的大罪,家中男丁處斬,女子皆送教坊司。
我本來也要被送去教坊司的。
是陸思衍要了我,改變了我的命運。
他一直養著我,在及笄後,我順理成章成了祂的人。
只是作為一個穿越女,我還記得前世那些現代社會的事,那時候也看過不少穿越小說,自然也不是沒有幻想過,也許他對我,是有那麼一些感情的。
可明的暗的試探下來,我得出結論,對於他,我也就是個小玩意兒。
像小貓,小狗,小鳥,這類的小玩意兒。
他府裡除了我,一直再也沒別人,大約是因為我聽話,很讓他省心,也會討他歡心。
不是他對我情有獨鍾。
4
於是,我常常覺得自己是穿越女中的敗類。
畢竟小說裡的穿越女,要嘛被心愛之人捧在手心,要嘛是大女主角,在古代搞事業,令眾男主角刮目相看。
但我卻一無是處。
我前世也是個普通的上班族,穿越到古代也沒有金手指。
我不會做生意,也沒有讓身邊男子都愛我的能力,跟了陸思衍這麼多年,依舊是個沒名沒分的通房。
我沒有心腹,從我進府的那一刻,身邊就全是陸思衍的人,我的一舉一動,他們都會向他報告。
恐怕將我的故事寫成一本書,都會有不少讀者指責我是個窩囊廢。
但是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這不是個爽文世界,卻是個稍有不慎,就會沒命的世界。
甚至,如果陸思衍心情不好,就可以殺了我。
有時候,我也會想,會不會這樣的生活其實不錯了。
不用工作,有人養著,陸思衍對我並不吝嗇,要什麼給什麼,心情好也會主動送我禮物。
除了他心裡沒我,只把我當作他的東西,其他並沒有什麼。
我只把他當老闆來伺候就好了。
但我卻依然覺得難受。
被無數雙眼睛盯著一舉一動難受,每天說著言不由衷的話難受,得不到平等的愛和對待難受。
我思來想去,應該是現代的思想在蠢蠢欲動地作祟,讓我總是不自覺地生出一些不切實際的渴望。
儘管知道這渴望很危險。
籠中鳥到底還是生出了想飛出去的慾望。
5
第二天,我發現自己的一隻玉釵果然落在了陸思衍的書房。
他今天應該在府裡,想想那玉釵還是能當個好價錢的,我便去了書房。
誰知道他居然有客,房門緊閉,我正欲走,裡面傳來了交談聲。
「听说陛下又逼你娶亲了?」
「嗯。」
「话说那英华郡主也是对你痴心一片,你這屋裡也就那一個小通房,委實和你這身份不符,倒真是早點娶王妃回來好。」
屋内静默了一会儿,陸思衍的聲音傳了出來:「她那心思確實明顯。」
「不过英华那嫉妒劲儿,估計容不下你現在房裡那位,你要是想好了娶她,倒不如先把房裡這位想法打發了,這樣英華也高興些。」
「为什么要打发?」陆思衍反问,「這麼多年,我將她調成頭髮都合乎我心意的模樣,你让我将她打发到哪里去?」
「咱俩喜好相同,不成我替你收了? 」那人哈哈大笑。
心驟然轉緊,我只覺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半晌,只聽陸思衍淡聲道:「無聊。」
6
還記得第一次見英華郡主,是在圍獵場上。
那是陸思衍少有的幾次帶我參加宮中活動,閒暇之餘他突然來了興致,要教我張弓射箭。
就在我抱著他胳膊撒嬌不肯學時,英華郡主走了過來,柔柔弱弱地叫了聲木時哥哥。
當時還說了什麼早已忘了,只記得陸思衍聽到這個稱呼當即便冷了臉色,嚴肅道:「郡主早已及笈,再用孩童稱呼怕是不妥。」
然后便再没看她,只敲打著我的肩膀和手臂笑:「再抬高些,全身上下沒一處硬骨頭,手臂怎也這麼軟。」
我忙着应付陆思衍,自然也沒注意英華郡主的臉色,直到第二日再見,她叫住了我。
「你便是王爷的那个通房?」
我点头称是。
「以色侍人,終難長久。」她一臉不屑。
我規規矩矩行了個禮:「郡主教訓得是,奴婢姿色一般,哪裡可以與郡主相比。」
英华郡主当即愣在原地,想了想估計明白了我在轉彎時罵她,正欲發作,越過我看到了後面的人。
欲言又止了半晌,終是委委屈屈喚了聲王爺,便行禮離去。
「如今倒是出息,連郡主都敢頂撞。」他走過來,佯裝生氣,臉上卻帶著明顯笑意。
我抬頭委屈:「不是你教我的?在外受委屈便是丟你的人。」
那还是他第一次带我出去见人的事。
我被幾位貴女為難,說話皆難聽得很。
他那次很生氣,問我為什麼一聲不吭。
我低著頭:「嬤嬤說讓我守本分,要不然便是給王爺丟人。」
他似是觉得好笑。
「你是我王府的人,出門若被欺負,是給我丟人。」
那時候,也不是沒幻想過。
可後來才明白,其實那隻是所謂的打狗也要看主人,並不是什麼喜歡。
但圍獵場上他對英華的態度,到底還是讓我的心當時又生出些漣漪。
也許是想印證什麼,那天用午餐時,我夾起一片魚肉放在他盤中,試探地叫出那四個字。
「木時哥哥,吃魚。」
那也是第一次,我不是在無人的黑夜裡叫他的字。
木時哥哥。
他怔了下,突然丟掉筷子,抬眼冷冷看我。
我感覺自己手都在發抖。
誰知下一瞬,我整個人便被他抱起丟到了榻上。
「吃飯時都敢撩撥我了?那便別吃了。」
结果那日别说中饭,晚餐差點沒吃上。
7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的正妻,王妃,到底還會是英華郡主。
而我呢?待我年老色衰,他沒了興致,最後怕也逃不脫英華郡主那句「終難長久」。
陸思衍回京後很忙,自他回來後,我也基本上不再出門。
這天,我看著成日擺在桌上的點心,突然有些疑惑。
「王爺從江南帶回來的小食,还未吃完?」
秀儿捂着嘴笑:「女孩還不知道啊,這是王爺知道女生愛吃,專門遣人又從江南送來的,夏日炎熱,光保鮮都要費不少心思。一路為了快,更是不知換了多少人和馬,每隔三日便日夜兼程送來一些,只為女孩可以吃到最新鮮可口的。」
突然想到一句诗。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唐明皇到底是愛慘了楊貴妃,不惜衝破世俗的枷鎖,將她捧在手心。
可陆思衍对我呢?
傍晚時分,他回來用晚餐,我抱著他的脖子撒嬌,說想學騎馬。
「日頭太盛,暑氣也濃,過些時日吧。」
「你总是骗我,」我生氣道,「夏日熱冬日冷,秋日又說風大,总归就是不让我学!」
「骑马危险,你總想學這做甚? 」他不以為意。
「秋日不是有圍獵嗎?其他家女眷,還有英華郡主都會,就我不會。」
說完,我抬眼偷看他反應。
他聽到英華的名字,臉上也沒甚波瀾,只淡聲道:「你是你,她們是她們,你和她们比什么?」
「哦。」我失落地放開他,坐在一旁別過頭。
「吃飯。」他說。
「不想吃。」我小聲說。
他嘆氣一聲,將我重新撈回懷裡:「真是慣得你,你且看看整個京城,谁敢动不动就甩脸子给我看?」
「我过段日子还要走,運河沒修完。這幾日倒是有些閒工夫,不是喜欢听戏吗?陪你去?」
「真的?你能陪我一起去?」我目露惊喜。
他點頭。
這其實已經算是他挺大的讓步了。
我見好就收,重新抱住他脖子,餘光瞥到桌上的點心,想了想道:
「你知道嗎?我最近讀了篇挺有意思的話本子。」
「恩?」
「就讲啊,以前有一個皇帝,他的妃子想吃荔枝,然後他就讓人從很遠的地方給她運荔枝到宮裡,一路換了很多人和馬。」
我双目灼灼地盯着他:「你說,他這是為什麼呀?反正那麼多好吃的,就讓妃子吃別的唄。」
他看过来,依舊是深不見底的眼色,可我知道,他定能聽懂我的話外之音。
「點心好吃嗎?」他開口。
「啊?」我愣了一下,「好,好吃啊……」
「哦,」他壓下我的頭,眸色加深,「我嚐嚐甜不甜。」
……
搭起台子都不唱戏,原因只有一個,唱戲之人不願開口。
翌日清晨,我去他房間取進宮蟒袍,卻發現院中金籠裡,換了一隻新鳥。
侍從向我解釋:「之前那隻啄了王爺的手,被王爺丟了。」
「也是可惜,」我嘆道,「都養了那麼久,毛色那麼亮的可少找。」
「咳嗽,其實都一樣,」侍從笑道,「還不都是靠王爺這鳥食,這鳥可比人吃的還金貴,是王爺從東北和西南派專人采的穀物,以特定比例混合,再採每日朝露做水,您看這隻新的,剛買來還灰溜溜的,現在這毛色不也養起來了嘛。」
「畜生嘛,都一樣的,只要討得主人歡心,麻雀也能變成鳳凰,也不是非哪隻不可,您说是不是?」
我笑笑:「是啊。」
是啊,原來他不只對人會這樣。
突然就有點自嘲。
宋時微啊宋時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清醒呢?
你对于他,和这鸟有什么区别呢?
唯一不同,就是鳥跟你逗他開心的方式不一樣罷了。
你又到底妄图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呢?
喜欢吗?爱吗?
别再傻了。
想著想著,已經走回我的院子,推開門,陸思衍正坐在桌旁喝茶等我,陽光照在他身上,散出一層好看的光暈。
而他的旁邊,擺著一碗熱騰騰的避子湯。
8
幾日後,陸思衍休沐,帶我去茶樓看戲。
只是看個戲,熱鬧倒也是不少。
呼延齊和妹妹呼延朵似是每日都住在茶樓一般,而英華郡主則在我們落座後也匆匆而來。
她手捧一本書冊,面色嬌羞:「王爺字一向寫得好,英華最近潛心臨摹了一本王爺之前的詞集,還想請王爺指點一二。」
虽说今日是陆思衍答应了陪我看戏,但未來王府主母在這裡,也不好喧宾夺主不是?
于是我起身,想往外移。
「做什麼?」陸思衍一把按住我的手。
「……去淨手。」
他这才松开:「讓秀兒陪你一道去。」
我點頭,帶著秀兒往出走,結果一轉彎,就被一人摀住了口鼻。
「秀……」
「别喊了,你那婢女已被我的人引開了,「呼延朵笑嘻嘻地放開我,「要跟你說句話還真不容易。」
我皺眉:「我們之間的交易已經結束了。」
「这种事情可不兴单方结束哦,「呼延朵向後退了兩步,「晚晚姑娘,我幫你傳了兩次信,好歹也是朋友了不是,还是应该叫你……宋时微?」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宋小姐何必如此不坦诚,」陰影處,呼延齊走了出來,「說起來你父親還曾經是我方盟友,當年他可是答應將你們姊妹二人許配給我們兄弟的。」
「我說了,你們認錯人了。」我轉身要走,卻被呼延齊一把抓住手腕,「宋家二小姐右手腕上那顆紅痣,可比畫像看著嫵媚多了。」
「放手!」我厉声,「我是尊亲王府的人!」
「就是知道你是尊亲王府的人,所以才找你呀。」呼延朵將兩個小瓶子交到我手上。
「這裡面都是我族秘藥,一可致人昏迷,二可迷人心智,不若你再幫我一忙,一會兒將這秘藥混合下到尊親王的茶水中,後面我自有辦法讓他非我不可,如此我們便算兩清了,如何?
「我不过就是想嫁给他嘛,不是要做什麼壞事,你就幫個忙嗆。
「不然,尊親王要是知道自己的小通房其實是當年通敵叛國罪臣的女兒,這麼長時間都在欺騙自己,又会如何处理你呢?」
我知道,呼延齊兄妹之所以被送來大祈做質子,是因為其在族內不得寵,但若是他們攀上了陸思衍,或許能在大祈的支持下回族稱王都不一定。
我和我那愚蠢的父親不同,胡人的事我並不關心,只是他們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再留著,總是後患。
我點點頭:「一會兒我趁機下藥,後面你見機行事。」
呼延齐兄妹对视一眼,滿意笑道:「這才對嘛,識時務者為俊傑。」
返回茶楼雅间,英華郡主不知為何已不見人影。
「怎麼去了這麼久?」陸思衍微微蹙眉。
我看著坐在對面的呼延齊和呼延朵,笑道:「呼延王子和公主不讓我走,說要我給你下藥才行。」
說罷,我將其中那個迷幻藥的小瓶子拿出打開,當著所有人的面,將藥撒到陸思衍的茶杯中。
「這下可以了嗎?」我問對面兩人,「还需要搅拌吗?」
「你!」呼延朵气急败坏地站起身,「尊亲王你别听她胡说……」
「是啊,這小通房滿嘴謊言,我们怎么可能……」
「來人。」
陆思衍端起茶,將茶水潑到地上:「將這兩人抓起來,送信給他們的王,說他兒子女兒公然謀害本王,讓他自己看著辦。」
呼延齐和呼延朵脸色都白了,連連求饒。
但已經晚了。
被帶走時,呼延朵突然轉頭大喊:「尊親王你看不上我,你以為你看上的人就沒有異心嗎? !宋時微她本來就是宋城要送給我哥的人,她過去兩個月都和我們在茶樓碰面,她通过我们往外面传消息你知不知道!」
陆思衍蹙眉回头,侍衛立刻心領神會。
「还不带下去!」
他转回头,沒有看我,周身卻突然籠了一圈寒氣。
「回府。」
9
「說吧。」
尊亲王府的前厅,陸思衍坐在上首,面無表情看著跪在下面的我。
我長籲籲了一口氣。
這是本來就料到的事。
用陸思衍的手除掉那兄妹倆,總是會帶出來這件事。
即便呼延朵不說,他也查得到。
「我之前去茶樓時,呼延朵主動跑過來找我說話,提到最近江湖上出了個凌通閣,那裡會接帖子,發到各地張貼,常有人在那裡登記資訊尋親。
「她提到有個貼文很怪,沒有尋人資訊,只寫了一首詩,一直掛在那裡也沒有人應,我聽了她背的那詩,和我阿姊之前教我的一首很像。
「所以我便送了一隻金釵給她,讓她幫我回了一首詩過去試試,但後來也就沒了回應,兴许是我想错了……
「后来我也没再和他们接触,今日是她跟蹤我,說她查到了我的真實身份,威脅我要將這事說出去,我才……」
「秀儿和萱儿一直跟着你,怎麼傳詩給她的? 」
我咬了咬唇:「净手时……」
他冷笑起来。
「好,好,宋时微你倒是好样的。」
「我是不是说过,」他的表情冰冷,「不许再和以前的任何人有联系。」
我低著頭。
「我知道错了,我只是一直没忍住,我真的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知道阿姊是不是还活着……」
「來人。」他打斷我,語氣冰冷,「秀儿和萱儿护主不利,打五十板。」
他微微低頭,看向我。
「将她关暗房去,自省三日。」
10
暗房,是宫中刑房的一种。
不像别的刑具,在没有一丝光亮纯黑暗的环境中,对犯人更多的是精神折磨。
我刚来王府时曾听老嬷嬷讲过,以前后宫犯错的妃子被关进暗房,只要关一个月以上,在无尽黑暗的折磨下,即便不疯也会变得极度听话。
什么错误都再不敢犯。
不知過了多久,嬷嬷开门来给我送饭。
「听嬷嬷一句劝,三日后出去切莫再惹王爷生气,」放下食盒,嬷嬷叹气道,「老奴给姑娘讲一个故事。
「以前有人送了王爷一匹马,那马长得好看,名唤金麒麟,个性却也暴躁,很少有人能驯服。
「王爷试了几次,那畜生都不大听话,后来王爷断了他的粮,那马差点饿死,之后便一直听话得很。
「再好的马,也不是不可替代的。」
「嬤嬤,我知道錯了。」我輕聲道,「会听话的。」
嬷嬷点点头,關門走了,一切重归黑暗。
我閉上眼睛。
呵呵。
聽話。
陆思衍是绝对的上位者,对于一丝一毫的反抗都无法接受。
其实他若是像对待那只鸟一样扔了我,反而是好的。
但他沒有,他在驯服我。
听话便赏果子,不听话便驯到听话为止。
就像驯服那只金麒麟一样。
可他忘记了,除了听话,他这些年,还教会了我很多别的东西。
11
暗房里不知白天黑夜,我只知道似乎是吃了四五顿饭后,肚子突然疼了起来。
想想,好像是到了癸水来的日子。
也不知是不是这几日都吃了凉饭的缘故,这次格外的疼。
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流,我捂着肚子躺在地板上,头发散落一地。
我知道大喊定能叫来人,可我不想。
終於,最后一丝意识抽离后,我暈了過去。
夢裡,我似乎是回到了小时候。
娘親早逝,我那野心勃勃的父亲总是很忙,从不与我们姐妹亲近。
那時候,我们无聊时,便一起玩拼字游戏。
那是我和阿姊的秘密。
将想表达的字拆开,藏在一首诗里的各个位置。
后来父亲听信一个骗子之言,认为是阿姊命中带煞影响了他的青云之路,便将阿姊送到了庙里。
那一年,我九岁。
直到被抄家,我再也没能见到阿姊。
那三年里,我偷偷与阿姊通信,用的就是只有我们两个会的拆字法。
这些信,除了我们两个,这世上没人能看懂。
梦境陡转,我好像又回到了现代。
有人指着我:「你看,她是個穿越女,却没有金手指,好丢人哦。」
「连古人都赢不了,蠢货啊。」
「她居然好像还喜欢上了那个人?恋爱脑吧,没有男人会死吗她?」
我似乎无从辩驳,我本就不是个聪明之人。
我确实也曾向往被那个人爱,只是从得不到回复。
明明他知道我喜欢他的。
多少次试探,我其实就想听到那两个字。
只要他说他喜欢我,是真的心里有我,我觉得自己可能就会放弃什么自由,什么原则,甚至名分,安安心心在他身边。
可是沒有。
一次都沒有。
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
眼泪不知何时就流了出来,我想反正也是在梦里,没人能看到我哭肿眼的丑样子。
也许太久没痛快哭过,我任由自己一直哭一直哭,一边哭一边叫娘叫阿姊。
直到在梦里都哭得没了力气,这才坠入了另一层黑暗。
再醒來時,我已回到了自己屋子。
屋内都是药味,陆思衍的声音隔着纱帐传了进来。
「不是说那药没伤害吗?她怎能疼成这样?」
「王爺,虽说微臣已将避子药的伤害降到最低,但是药三分毒,总是喝也如温水煮蛙,造成伤害啊,甚至可能……不孕。」
「那如今该如何?」
「可用微臣今日开的方子慢慢调理,但……这个方子和避子药药性相冲,若要吃这个药方,则不可再服避子药了。」
「先下去吧。」
太医出去后,房间安静了许久。
「她这样多久了?」
「姑娘……每次都会疼,有,有一段时间了……」是萱儿的声音。
「为什么从来不报?!」
「姑娘总说不碍事,说不过是寻常疼痛,无须叨扰王爷,奴婢们便也以为……」萱儿的声音在颤抖。
「混账!」
是一只茶杯摔碎的声音。
外面哗啦啦跪倒一片。
真是够了。
我輕咳了幾聲,伸手拉开帘子,声音微弱沙哑:
「是我不让她们报,女子每月都要来一次,劳作女子还下田干活,不算什么事。」
对上陆思衍的眼,我輕聲道:「你若生气便冲我来,别骂她们了,好不好?」陆思衍摆摆手,侍女皆出了门。
他端着药走过来,坐在我床邊。
「为什么不让她们告诉我?」
「疼的模样太难看了,不想让你看到嘛。」
他默了下,说了声傻瓜,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喂我喝完药。
我本以为他会走,结果他将碗放在一旁,居然也脱靴上了榻。
「你今晚不走?」我愣了下,「我今晚不行……」
「今晚陪你。」他将我抱在怀中,温热掌心放在我小腹。
「好受些?」
「嗯,好热啊。」
「疼不会喊?门口一直有人守着,你不知道?就让自己疼死在里面。」
我本想问一句我要疼死了他会不会心疼,但想了想,還是算了。
将头埋在他的怀里,过了良久,我才嗡嗡发声。
「木時哥哥,我在暗房时,做了一个梦。」
「梦?」
我抬起头笑:「我梦到自己会骑马了,我骑着马跑啊跑,跑了好久,好开心啊。」
他摸了摸我的发。
「……罢了,等身子好了,想去学就去吧。」
「真的吗?」我一下子爬起,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谢谢木时哥哥!」
「就高兴成这样?」他无奈地笑,「躺下睡觉,別著涼。」
「那我能不能借一匹你的马?」我抱着他的胳膊继续撒娇。
「想要哪一匹?」
我想要啊……当然是那一匹。
「金麒麟。」
12
我终于学会了骑马。
金麒麟是一匹很通人性的马,连驯马人看到我能驯服它,都觉得很是惊奇。
「以前它只听王爷的话呢。」他說。
陆思衍去江南治水的前一天,来马场看我。
他穿着月白长衫,站在马场边上等我,爽朗清举。
只看这张脸,真的很难不沦陷,這麼多年,也不怪我定力不足吧。
那天,我穿了一身火红的骑马服,骑着金麒麟向他奔过去,跳下馬,冲进他怀里。
他抱着我重新上马,两人一马追了夕阳一路。
那天的夕阳真的很美,他說,等他回來,再陪我好好骑。
我笑着说好。
那晚陆思衍缠了我很久,第二天醒來時,他已踏上了去江南的路。
吃飯時,我才想起,今日没人送药来。
「姑娘,王爷说了,以后不用再喝那药了。」萱儿解释道。
哦,不喝了啊。
这些日子太医来诊脉了好几次,却从未在我面前说过什么。
兴许如那天隔帘所听,我服了那么久的药,恐怕早就无法生子了吧。
自然也就不用喝了。
過了幾日,我估摸着陆思衍已经走到了另一省,带着萱儿和秀儿去了马场。
果然,每月十五,英华郡主都会来此骑马。
所谓情敌相见分外眼红,虽说我真不算她的正经情敌。
她主动过来,要与比我一场。
秀儿和萱儿身上上次被打的伤还未大好,但有了前车之鉴,执意也要骑马同行。
马场的尽头,围栏已坏,稍微跳一下就可以跑到对面的林子。
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几匹马在马场飞驰,秀儿和萱儿的马却逐渐变慢,直至四腿一软,趴在地上。
呼延朵之前给我的药,那日我藏起来一瓶,今日来时喂给了秀儿和萱儿的马匹。
不过一瞬便已将她们远远甩在身后,在英华郡主惊诧的目光下,我骑着金麒麟越过栅栏,跳到了对面的林场。
「英华郡主!」我调转马头,冲着目瞪口呆的她笑。
「祝你和王爷,百年好合。」
13
骑马一路飞奔,到达一处无人地,我脱下外衣,只着青袍,绑了头发。
「抱歉了金麒麟,我不能骑你去找阿姊,你太显眼了。」我用头蹭了蹭他的脖颈,「但你也自由了,想回去,想离开,随你心意吧。」
我放了金麒麟走,到卖马之处换了一匹马,向淮南前进。
阿姊留在凌通阁的诗,拆字后的意思是:
「晚晚,我在大长公主府。」
而大长公主府,在淮南。
一路上,不是没有遭遇危险及遇到心机叵测之人,但或许是我在陆思衍身边待得够久,也拥有了参透人心和喜怒不形于色的能力,反倒令那些人觉得我琢磨不透,兴许深不可测。
往往一个眼神,便能令对方打退堂鼓。
十六日后,我终于到了淮南。
阿姊如今在大长公主府做两位县主的女先生,她比之前瘦了一些,也高了,但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我们抱在一起,哭了很久。
那一日,晴空万里,秋高气爽。 14
我也留在了大长公主府。
大长公主是位睿智的老者,在阿姊的讲述中,还是她的救命恩人。
父亲出事后,她在官兵到达前从庙里逃了出去,后来辗转了很多地方,也受了很多苦。
在她差点被人卖掉时,是大长公主救了她。
大长公主欣赏阿姊的学识,也同情她的遭遇,留下了她,给府里寄住的两位县主做女先生。
後來,她听说了凌通阁,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那里留下了那首诗寻我。
我和陆思衍的那些事,只与阿姊讲了些。
大长公主并未多问我的过去,我便对大长公主府的人说自己夫君已逝,来投靠亲姐。
两位县主调皮,大长公主留下我,给阿姊做个帮手。
後面的日子,过得很是舒心。
我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和阿姊一起教县主功课,一起逛街,一起看書,晚上躺在一起说彼此的心事。
我知道她曾在庙里认识一位同样寄住在那里的公子,她写信与我说起过,两人甚是投缘。
那位公子回家前曾说会来上门提亲,可惜阿姊还没等来提亲,却先等来了父亲被判死的消息。
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位公子。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唯一的小波澜,也就是城北茶饼铺的叶家二公子叶真。
叶真比我还小一岁,夫人去年离世,一次上街,我不巧和他撞了一下,也不知他是如何就一眼看中了我,非要娶我。
时不时等在大长公主府外,还总是送些小玩意儿来。
我偶尔也会梦到陆思衍,但醒来就忘了。
直到那一天。
15
那一天,我本是抱着书册去找两位县主,却和大长公主在竹林里撞了个正着。
看清她身边的人时,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大长公主并未注意到我僵硬的脸,只是转头向他介绍:「这位就是给安阳和清桉请的两位女先生的其中一位。」
那人「哦」了一声,轉頭看我,一脸平静地上下打量。
「看先生装扮,是已成亲了?」
「你这孩子,问的是什么?」大长公主道,「时微的夫君已逝去了,不过也许啊,也要好事将近了,是不是啊时微?」
「……是。」
「哦。」他笑笑,「這樣啊,那冒犯了。」
我匆匆行了个礼,转头就走。 怎麼可能?
怎么可能呢?
陆思衍怎么会在这里……
心下慌乱,手也有些不听使唤,书册里夹着的纸一下子散落了一地,我正欲蹲身去捡,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我一步捡了起来。
这只手,摸过我的发,拉过我的手,喂过我吃药,我再熟悉不過。
静了静心,我直起身,與他四目相對。
「你夫君死了?」他开口就是这句话。
脸上是罕见的不悦神色。
我深吸一口氣。
宋时微,都這時候了,你到底还在怕什么?
不过就是最坏的结局罢了。
「王爷又不是我夫君,」我淡聲說,「我夫君死不死和王爷有什么关系。」
「好,好,」他咬着牙,「宋时微,专程气我是吧。」
「我与王爷本来也不过鱼水之欢,又不是很熟,我怎么知道如何气王爷。」
谁料他快步上前,一把将我圈在怀中:「现在熟了吗?」
「陆思衍!」我没料到他居然会这样,挣扎道,「你放开……」
「宋时微你到底有没有良心,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我在那里心急如焚,连河道都不修了来找你,结果你对外说我死了?呵,死了?还好事将近?你打算和谁好事将近?啊?」
「我何时说过王爷死了?王爷是我夫君吗?王爷可娶过我?我在王府时,人人都叫我一声宋姑娘,敢问王爷,宋姑娘的夫君,怎么会是王爷呢?」
我也真是豁出去了。
反正大不了他杀了我,总不能死前还不能痛快骂一顿吧。
陆思衍怕是早就习惯了我的伏小做低,他居然怔住了。
而此時,假山后面突然传来了另一对男女的吵闹声。
陆思衍沉吟了下,突然就抱着我,进了旁边的山洞。
16
山洞狭小,两人不得不紧贴着。
「你干吗……」我挣扎着要出去,他却一把捂住我的嘴。
“說謊,別說話。」
那对男女的声音渐行渐近。
「清影,清影,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这个声音我曾经在围猎场听过一次,很熟悉,是……陛下?
陆思衍的胞兄,当今圣上陆思修。
「不用再说了,你当年隐藏身份在庙中生活我可以理解,你和我海誓山盟我也可以当作真的。」 「你可能不知道,父亲死之后,我依然在庙中等了你三天,期盼你可以带我走。」
是……阿姊?
「我本以为你或许是知道了我家中的事不敢前来,这些年来从未怪过你,但我也从未想过,原来你竟然是三皇子,更是如今的圣上。」
我抬頭,不解地看向陆思衍。
「当年母妃为了保护皇兄,曾将他偷送出宫,和宋清影住在同一寺庙。」他輕聲。
「清影,」陆思修带着明显的急切,「当年我自身难保,确实没有去找你,是我混账胆小,但是如今不同了,你知道我得知你还活着有多喜悦,我这次来就是……」
「陛下,」阿姊的声音带着一丝清冷,「若我没有记错,陛下早已立后,后宫嫔妃众多,又何必记挂一个小小的宋清影。」
「咔嚓。」一不小心,我踩到了一段枯枝。
「谁在那里?!」
陆思衍默了下,拉着我走了出去。
「木时?」陆思修皱眉看着我和陆思衍,「你俩在洞里做什么?」
「躲雨。」两人异口同声。
阿姊蹙眉看了看我,陆思修则看了看天。
「这大太阳的……」
「太阳雨。」两人又一起答。
陆思修叹了口气,「木时,你们小两口……能不能换个地儿躲雨?」
「我们不是什么小两……」
「好。」陆思修强势地握住我的手,拉着我往外走。
「要去哪儿啊?我不去!」我使劲挣扎。
「去我住的地方。」他淡聲道。
那更不能去了。
但无奈他力气着实大,兩人拉扯之間,已经走出了府门口。
這時,一道带着喜悦的声音打破了我俩的僵持。
「宋姑娘!」
17
來人,可不就是叶真。
他快步上前,委屈道:「宋姑娘,我等了好几日,都未见你出来……」
他看向陆思衍:「这位是……」
「我是她……」
「兄長。」我接道,「葉公子,这是我兄长。」
陆思衍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我不是……」
谁知话未说完,已被叶真惊喜的声音打断。
「原来是宋姑娘的兄长啊!幸会幸会!我和宋姑娘年纪相仿,那公子也算我的兄长了!」他兴奋地作了个揖,「宋兄可喜欢喝茶,我家经营茶庄,有上好的淮湖茶,白叶尖……」
叶真热情地介绍着自己,全然没注意到陆思衍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
「葉公子,」他微笑着打断,眼底却是一片冰冷,「今日和舍妹还有家事要做,不如改日再叙。」
叶真略显失落,但还是应了声好,临走不忘硬塞给我一包花茶。
「上好的,专门给你。」他凑到我耳边悄悄说。
茶包上还写着三个字。
「赠晚晚。」
「晚晚?」陆思衍看着茶包,語氣冰冷,「谁允许他这么叫你的?你又不是他什么人。」
「我允许的。」我轉頭,「怎么了?名字取了不就是被人叫的,我也不算你什么人,你也不叫我闺名吗?」
他又愣住了。
「這麼多年,倒真是学了些本事。」他突然一把拉我进了旁边的巷子,將我抵在牆邊,那包茶直接被扔到地上。
「所以你喜欢这样的?没什么城府,也没甚主见,连看脸色都不会的瘦弱迂腐之人。」
我对叶真确实无感,但此刻却反骨上身,怀着破罐破摔的心,只想与陆思衍对着干。
「對啊,怎么?我就喜欢。」
四目相對,他轻呵了一声,似是看透了我。
「你不喜欢这样的。」
我更生氣了。
「你凭什么知道我喜欢什么样不喜欢什么样的,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我挣扎着要逃离他的怀抱,「陆思衍,就算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我也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样的。
「我就不喜欢你这样的!
「我不喜欢我们不平等的关系,不喜欢要时刻看你的脸色,不喜欢说言不由衷的话讨你开心,更不喜欢被关起来!」
「那若是我改了呢?」
「……什麼?」
他嘆了口氣:「你看,这样不是很好吗?有什么不满都说出来,偷偷逃走能解决什么问题?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是谁教你的。」
我一听更来气了,他倒还教育起我来了。
「陆思衍,我本来也不是要和你解决问题,我是要和你结束!」
「你再说一遍?」他脸又黑了。
「结束。」我昂起头,觉得自己像个视死如归的战士,「我本来也就是你院里一个可有可无的通房,王爷心里有我吗?从来都没有吧?」
他沉默了。
「我对你不好吗?」他问。 我呵呵兩聲。
「王爷知道一个人心里有另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你可能觉得给我吃,给我穿,给我钱花,带我出去玩就是对我好,可我从来要的不是这个。
「我只想要个真心相待的人,他平等地对待我,真心地爱护我,坦诚地回应我,我可以毫无保留地向他倾诉我的所有开心与难过,我们纯粹地喜欢彼此,谁都不是谁的附属物,也不会再有第三人。
「我愿与他一世一双人,携手一身,共渡难关,白頭偕老。
「王爷做得到吗?」
他看了我一会儿,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你是以前就这般牙尖嘴利,还是我教的?」
「你教的。」
这是实话,只是以前用来怼外人,现在用来怼他而已。
他伸手,无力地揉了揉眉心。
我順勢推開他,行了个礼。
「宋时微祝王爷以后结婚生子妻妾满堂,也望王爷就此放过,相忘于江湖。」
18
那次相见后,本以为自己会大难临头,谁知反倒风平浪静。
阿姊那边,陆思修倒是每天来,只是阿姊依旧不为所动。
用她的話來說,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心境亦非当年,又何必强求个圆满?
陆思衍城府极深,我这样公然反抗,按他的性格怕是气不吐血才怪,思來想去,为避免给别人带来麻烦,我决定还是先离开大长公主府。
谁知大长公主却先找了我。
「你们姐妹俩一个都不用走,」她态度坚决,「事情本宫也大概了解了,放心,本宫作为长辈,还是有些薄面在的,有本宫给你们撑腰,那两兄弟做不出什么事。」
於是,我和阿姊还是留下了。
再见到陆思衍,是在大长公主的宴席上。
酒過三巡,大长公主推说乏了,便先行回屋,徒留我们四个大眼瞪小眼。
不一會兒,阿姊亦起身离去,陆思修立马跟了出去。
舞乐都撤了下去,杯盘狼藉更显热闹后的落寞,偌大的前厅只剩我和陆思衍两人。
「那天我捡到的那张纸,上面写的……你想办女学?」
我點點頭。
「野心不小,但困难很多。」
这话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我轉過頭:「不劳王爷费心,我也只是想想。」
「还有什么?」他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他在問什麼。
「除了那天说的那些,我还有哪些是你不喜欢的?」
我默了下。
「那日和王爷说的,都会肺腑之言,晚晚是真心希望王爷日后可以遇到诸多喜爱之人,兒孫滿堂。」
他嘆了口氣:「晚晚,别总说气话,我們談談。」
「刚得知你离开的消息时,我承认我是生气的。」他缓缓开口,「但更多的是担心,在影卫告知你一路机智地应对了各种人,让自己毫发无伤地到了大长公主府,我那时,竟然就忘记了生气,还生出一种……自豪的情绪。」
「但我还是很生气,气这么多年,你一向装得乖巧听话,却背着我藏着心事,不告而别。」他搖頭,「这几日我也在自省,你说的那些,确实是我以前做得不对,若是我都改了,你是不是可以跟我回家?」
家?
我是想回家。
可那里是我的家吗?
我知道,这已经是陆思衍姿态放得最低的一次了。
我以前总是想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欢我,爱不爱我,可現在呢?
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就像阿姊说的,都已经过去了,又何必强求呢?
不如好聚好散。
「王爷不必如此,是晚晚福薄,今生并没有伺候王爷的命……」
「晚晚……」他皱眉,「你不必再这样与我说话,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你那日直言的模样。」
「你喜欢我骂你?」我愣住了。
他微怔了下,隨即笑了。
「要是能让你消气,随便你骂,好不好? 」
19
那晚之後,我干脆不再出门,避免和陆思衍有所接触。
在大长公主的阻拦下,陆思衍和陆思修都进不了公主府,他们二人送的东西也被全部退回。
想必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知难而退,打道回京。
那之後,我们二人便是真正的分道扬镳,再也不見。
而叶真因为有一阵子没见到我,居然给我写了一封信。
信上说他最近家中生意繁忙,听说我想筹办女学,有些想法欲与我交流。
我只是沒想到,或许因为有商人头脑,叶真居然真的在信中写了不少有用的建议。
我给他回了信,信中道出了我所面对的一些难题。
他很快来了信,提出了很多有用的想法。
一来一往,倒是让我对他的好感倍增。
後來,我们则不单聊女学,还聊人生,聊理想,聊很多别的东西。
和他的通信变得愈加频繁,甚至有时我上午送出信,下午便能得到回信。
我第一次知道,叶真原来是如此有才华之人,甚至连盼望回信的心,都开始变得急切。
這天,阿姊来我屋里,我拿出信给她看。
「我觉得他真的和我很契合,」我由不得感叹,「之前简单接触还看不出,没想到落到纸面上他如此有思想,而且说的都是我心中所想,解得也是我内心所困……」
阿姊听着蹙了眉头,「你是說,叶真在给你的女学出谋划策?」
我點點頭,「他说是从你这里听说的,所以才……」
「可我从未和他说过啊。」
这下换我愣住了,一个想法突然在心中冒了出来。
「難道……」
阿姊拿起桌上的往来书信:「你还真是当局者迷,叶真何时会有如此见解?有这般见地之人,怕是整个淮南都不会有。」
說罷,她又叹气:「尊亲王啊,倒也真是煞费苦心。」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
「晚晚,你真的不喜欢他吗?」
「……什麼?」
阿姊摇头:「若不喜欢,你又怎能在他用另一人身份与你接触时,再次被他吸引呢?」
「我倒觉得,你们不若还是见一面,当面说清楚的好。」
20
谁知第二天,我先见到了陆思修。
我恭敬行礼,他只是摆摆手,指着院中的一棵大槐树对我说:
「你知道吗?我们兄弟小时候,父皇曾让我们爬树比赛,谁先爬到树顶谁是赢家。
「那时候朕争强好胜,在兄弟中总是最出挑的那个,却不知给自己招致了多少祸端。
「几次险些丧命,母妃无法,只好将朕偷送出宫,将木时推了出来,成为众人的靶子。
「皇位争夺中,母妃这种做法也许并没有错,她选择将宝压在朕身上,牺牲木时来保朕,可却让年幼的木时,遭受了太多。
「他能活下来真的是个奇迹,朕本以为他会恨朕,可他却依然帮朕登上了那个位子,甚至如今二哥多次暗中发难,都是他在助朕一臂之力。
「他曾经问过朕,父母对于子女到底是什么?只可惜,生在皇家,朕也同样答不出。
「很长一段时间,朕都很担心他,他殺伐決斷,可却缺乏感情,直到你来到他的身边,他似乎才成了人。
「一个会高兴,有血有肉的人。
「你离开的那段日子,他过得很不好,为了找你,他不眠不休,几乎翻遍了京中每一个角落。
「以前遇到再大的事,他一向都是冷静自持的,朕真的从未见过他那般模样。」
我默了下:「陛下与我说这些,是想劝我和他回去吗?」
他搖了搖頭。
「朕不会强迫你和他回去,只是若不告诉你这些,朕想自己会后悔。」
「那陛下与我阿姊……」
「朕对不起清影,也给不了她想要的,其实应该放她离开的。」他苦笑了下,「身为一国之君,朕有太多需要权衡,甚至包括感情,你放心,朕也不会逼迫她,只要知道她还在这里,便知足了。」
21
那之後,我想了几天,终于还是去见了陆思衍。
「王爷何必如此,我也不会感动。」画舫中,我与陆思衍相对而坐。
「晚晚。」他搖頭,「我只是想帮你,而且我觉得,你起码应该给我一个机会。」
「你不见我,我只能出此下策,即便非君子所为。」
「叶真他……」我皱眉。
「我给了他一笔钱,」他淡聲道,「一笔他从未见过的钱,晚晚,若他经得住考验,或许我真会考虑将你让给他,只可惜他并非良人。」
我怔怔地看著他:「你……」
「王爺,不好了!」一个影卫突然冲进来,「大长公主府的人传来消息,陛下那边被人伏击了。」
陆思衍蹙眉:「立马将影卫都调派过去支援。」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脸上却是少有的紧张神色。
「先下船,回公主府。」他拉起我就走。
两人匆匆下了船,穿过湖边的树林,他突然脚步一滞。
微风吹动周遭的枝叶,他突然将我一下拉近:「跟了我这么久,我是不是没教过你怎么逃命最快?」
我怔了下:「什麼?」
「我数一二三,沿着这条路一直跑,不许回头,听到了吗?」
他猛地推开了我。
耳边突然响起利箭过风的声音,一聲又一聲,陆思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转身就跑,却被一箭射中裙摆,扑倒在地。
转身撕掉裙摆,只见不远处的陆思衍正与几个黑衣人打得不可开交。
我不是没见过他的剑术,可此刻他的反应和速度明显不似平常,虽占上风,却应战吃力。
我突然想起,今日衣裙上那与众不同的熏香……
今日的浣洗婢女看着眼生,怕和这些人是一伙的,料到我会出门见陆思衍,在我衣裙上提前下了药。
只怪我傻傻地以为不过是换了熏香,便直接穿了。
宋时微,他明明都教过你的,你怎么还可以如此愚蠢?
陆思衍怕也是察觉到了异样,不再恋战,而是瞅准机会,接连干掉了四人。
我知自己不能成为他的累赘,爬起拼命按他说的方向跑,却被一个黑衣人从后方抓住衣襟,那人手中的刀直接就要劈下来。
我閉上眼睛,想象中的剧痛并未来袭,整个人却被拥入一个滚烫的怀抱。
刀身箭声交织成一片,再睜眼,周遭已一片安静,黑衣人杂乱地躺在地上。
我颤抖的手摸到陆思衍的臂膀,是一片血红。
他替我挡住了那一刀,血不住地往出流。
「陆思衍!」
「刀上有毒。」 他看了眼自己的伤口,「怎么办宋时微?我可能要死了。」
「你在胡说什么……」
「都怪你,」他将我的头微微按下来,「你看,你骗人说自己夫君死了,我就真要死了。」
「你闭嘴!」我眼眶都红了,撕下自己的裙摆手忙脚乱地给他包扎伤口。
血怎么就止不住呢……
我急得眼泪直流,他却突然抬头,发狠地咬了下我的唇。
「听着,宋时微,这是你能逃离我的最后机会,影卫来还有段时间,就这么放着不管我必死无疑,我死了你嫁谁都行,但不许嫁那姓叶的,我不喜歡他。」
「但如果我这次没死,」他抓紧我的手,「又欠了我一条命,你再想跑,可难了。」
22
陆思衍是在三日后的晚上醒来的。
本来我已经迷迷糊糊地趴在床边睡着了,恍惚间感觉有人在轻抚我的发。
睁眼的一瞬,就与陆思衍看过来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疼吗?」这是他醒来与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发怔的瞬间,他手已摸上我的眼:「都肿了。」
「……」
「影卫呢?谁让你不睡觉守在这里的,」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回去睡觉。」
我搖了搖頭,开门唤人去寻医官来,再转头,发现他已坐起,定定地看著我。
「为什么要舍命救我?」四目相对,我终于问出了声。
只要不管我,即便他中了药,也可以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空气安静了许久,他突然笑了笑。
「可能……是因为本能吧。」
「什麼?」
「用命去救自己的爱人,是本能。」
我愣了一下,別過頭:「你别故意和我说好听的话,你以前明明和我说过,没有什么应该比自己的命重要。」
「哦,」他說,「那可能我爱你比自己更多一些吧,或是很多。」
「你怎么不怀疑我?那药是下在我的衣袖上的。」
他笑了:「你还真想做寡妇?」
「你明明是故意的。」我别过脸。
故意说那些话,故意让我哭,醒来却又假惺惺问我眼疼不疼。
「是。」他承认地坦荡,「危难时刻往往才能认清一些事情,比如我对你,你对我,以前我们都有认不清的时候,如今我认清了,你呢?还想推开我吗?」
我沉默了。
他說得沒錯。
知道他命悬一线那一刻,汹涌而上的感情顷刻冲破了所谓隔阂的壁垒,将理智彻底淹没。
甚至明明知道他现在仍是利用受伤将苦肉计运用得淋漓尽致,却依然在这场无形对峙中败下了阵,轻而易举又被他拿捏。
他拉起我的手,似是看透了我在想什么。
「你不必担心什么,我虽自认不是个完美之人,你之前认为梗在我们之间的那些,你想要的平等自由,我过去也的确做得不够好,但我愿意为了你去努力,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去陪你做。」
「至于你说的一世一双人,我从十七岁就被你看着,你自己想想,除了你,我还有过别人吗?」
我刚想反驳什么叫我看着他,明明是他一直看着我,他已自己接道:「以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可以吗?」他的面色还带着初愈的苍白,輕聲說,「這樣,可以要我吗?」
我嘆了口氣。
不得不說,示弱的陆思衍,真的很要命。
算了。
到底谁在拿捏谁,已經不重要了。
我抽出手,将温着的药端给他。
「喝药。」
他搖頭,定定地看著我,执意要一个答案。
「喝完药……就答应……看你表现再说。」
他轻笑起来,接过药,我则起身,打开了窗。
窗外很安静。
皓月当空,星河璀璨。
柳枝抽芽,桃李竞开。
新一年的春天,总是充满希望的,不是嗎?
23 額外的
行刺事件终于查清,是大长公主府新招的护卫婢女及其同党所为。
这些人是二皇子心腹,此番通过内应得知陆思修行程,便隐姓埋名潜入公主府。
只是陆思修那边护卫众多不好下手,他们便想出了这个调虎离山之计,想着先除掉他的左膀右臂陆思衍。
国不可一日无君,陆思修不可能在淮南待太久,陆思衍伤好后,二人便启程回京。
走的那日,宋清影并没有去送。
令宋清影没想到的是,宋时微也没有和陆思衍一起回京。
陆思衍陪陆思修回京后,两人用一年的时间肃清了二皇子及其余党。
至此,陆思修的皇位才算彻底安稳,没人再能威胁了。
隔年春天,陆思衍将尊亲王府迁来了淮南,三茶六礼将宋时微娶过了门。
宋时微亦禀明了大长公主,准备在淮南办大祈第一所女学。
「淮南民风相对开放,思衍之前修建运河,商贸初兴,亦有不少女子参与经商,女学由此处开始,最适合不过。」宋时微说。
「阿姊,虽然我知道说出来肯定像天方夜谭,但如今大长公主也支持我们建立女学,我在想,也许有一天,史书上提到女子,不再只是王氏李氏张氏,也再不会一句话草草带过,而是有名有姓,有绚丽多彩的故事留下来。」
她转头对宋清影笑:「虽然很难实现,但若是能让历史的脚步加快那么一点点,那我也许就没白来一趟。」
她的小妹,看着娇娇弱弱,但骨子却总有股韧性。
宋清影想,这也许就是陆思衍对她欲罢不能的原因吧。
这两人啊,本就是一路人。
也许是怕宋时微哪天再跑了,成亲后的陆思衍在宠妻这件事上,只有别人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
更是丝毫不在乎男子不进产阁之说,宋时微两次生产都全程在榻前陪伴,对两个女儿也是宠得很。
有時候,身侧之人毫无保留的支持与坚定不移的陪伴,会让某些遥远的希冀成为现实。
在陆思衍孜孜不倦的努力下,朝堂上对于女子参与科举一事终于也有所松动。
有些不可能,正在慢慢变为可能。
七夕那晚,陆思衍将两个小丫头送到大大长公主府,美其名曰那里有好看的灯,自己则把宋时微哄到湖心的画舫里过夜。
宋清影那晚也在大长公主府做客,两个小丫头到了夜里才发现今年又被她们爹骗了,大长公主府里的灯明明就和平日里没有两样。
于是他们干脆缠着宋清影讲话本子,没一会儿便哈欠连天,睡著了。
宋清影和大长公主在窗前对坐。
「宫中今年也送了东西来?」
宋清影点头,每年七夕,宫中都会送很多东西来,其中必有一个锦囊,里面装满刻字的红豆。
红豆上面的字迹别具一格,是某人最擅长的,别人模仿不来。
「他也真是的。」大长公主叹气。
「無所謂了,他想送就送吧。」
她已经向前走了,陆思修却始终困在过去不愿出来。
每年遥寄相思,是他最后的坚持。
也好吧。宋清影想。
等白头相见时,也许他们可以重新认识一次也说不定。
想著想著,她抬起手,探出窗外。
烛光下的重影似和她一起,接下了那一片遥远的散落星光。
後記
《大祈史》第十卷记:
天冶十年,尊亲王陆思衍与王妃宋时微于淮南始兴女学,建微木书院,渐扩至十余省,后帝允女子科举,出百位女官。尊亲王长女星瑶郡主于天和六年官至丞相,次女文馨郡主任史官二十载,晚年作《微木记》,记父母轶事,流传后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