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丈夫被绑架了。
绑架者很奇怪,像是要钱的,又像是来寻仇的……
第一天他寄来了手指。
第二天他寄来了耳朵。
第三天又会是什么呢?
1
「我叫周又逢。」
这是我对张警官说的第一句话。
老实讲,自从嫁给了祁江之后,我已经很少这么正式地介绍自己了。
别人都叫我祁太太,已婚女人就是这样,一旦嫁了人,就很少有人会记得你的名字。
「周女士,周女士?」张警官打断我的胡思乱想,「你详细说说情况吧。」
听见了屋外的动静,我的外婆推着轮椅从门后露出了只眼睛,给张警官吓了一跳。
她膽子小,我不敢让她听见我和警察的对话,就叫她赶紧回屋,别掺和这些事情。
外婆嘟囔着自己不中用了,颤巍巍地将门关上。
我知道她最听我的话。
见外婆进了屋,我走到厨房冰箱前,将这两天收到的东西拿了出来。
东西被我放进了冰箱的冷冻层,和前几天买回来的饺子馅黏在了一块。
「是我丈夫的手指,还有耳朵。」
其实我应该表现得害怕一些、紧张一些的。
我试图将那根已经硬邦邦的手指和包裹着饺子馅的塑料袋分离,可渗出的血水将它俩黏得太紧,我根本分不开。
张警官走过来查看,见着东西时,也愣了几秒,然后质问我:「这是线索,也是证据,你就把它和饺子馅放在一块?」
我挺委屈的,因为除了冰箱,我也不知道还能把这玩意放在哪儿。
「距离你第一次收到被绑架者的身体一部分已经过去三天了,你怎么才选择报警?」
我捏着已经解冻的塑料袋,感觉有些无措。
张警官这个问题其实不难回答,但在那刻,我有点被吓着了。
他们问我问题的时候直勾勾盯着我,很久没人这样盯着我的眼睛讲话了,我下意识想要闪躲,慌乱之间,我连他问了什么问题都忘了。
「周女士,请你回答问题。」
「那人……不要我报警,如果報警,就杀掉祁江。」
「绑架者问你要赎金了吗?」张警官低头不断在记录,「电话记录给我看一下。」
我掏出手機,同时对警察讲:「今天上午打电话过来要五十万,明天下午五点送到城南地铁 F 口前的垃圾箱里。」
张警官接过手机,随即要手下的女警察去查我的通话记录,我在旁边有些局促,于是站起身给他倒水,可我刚起来,他就把我拦住了。
他抓住了我的胳膊,我知道他没想冒犯我。
但那一瞬間,我甩开了他的手,用了十足的劲儿。
我的袖子被动作撩了起来,我不确定张警官有没有看见我胳膊上的伤。
那是用鞭子抽的,伤口很深,很久都好不了。
「周女士,既然绑匪不要你报警,你为什么还要报警?」
「您能看出来吧,我是个家庭主妇。」我重新坐回沙发,「如果不找警察的话,我怕祁江……」
我没有讲出最后那两个字,會死,我怕祁江会死。
想到这时,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这么冷静,于是我当着警察的面哭了起来。
可哪怕是哭,我也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因为我外婆还在卧室里,她岁数大了,虽然有时糊涂,但仍会为我担心。
「绑匪很可能在暗中监视着你们家,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你报警的事情就会暴露。」
「那……会撕票吗?」
「你也不要太担心,目前看來,绑匪的目的还是要钱,杀了祁先生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我搖頭,开始后悔自己报警的决定。
「小费,你去查一下小区三天内的监控,时间在下午四点到六点之间。看能不能查到往周女士家送东西的嫌疑人。别大张旗鼓的,换身便装。」
见他们开始有条不紊在我家安装监听通话的仪器,我忽然起身,问警察:「我能出门吗?我要接我儿子放学。」
「绑匪很有可能在这段时间打来电话,周女士你现在最好和我们待在一块。」
「那我儿子怎么办?」
「能不能让他去亲戚家住几天,毕竟出了这种事情,他回来见着我们,估计也得吓得够呛。」
我點頭,犹豫后还是拨通了祁江母亲的电话,让她把小浩接过去住两天。
「周女士,方便问一下,你胳膊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吗?」
我就知道。
「不小心摔的,一个多星期了,还没见好。」
张警官眼睛死死盯着我,这借口破绽百出,可他没揭穿我。
「以后小心点,冬天有雪,地滑。」
已經過了晚餐時間,我怕外婆饿着,就去厨房做饭。 拧开水龙头洗菜时,我开始畅想,如果祁江真的死了,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想著想著,我竟然哭了。
「小逢,这是咋了?」
外婆坐着轮椅进了厨房。
我马上擦干眼泪,摇头对外婆说没事,外面那些人都是来帮忙找皮皮的。
外婆已经有些糊涂,听见他们是帮忙找皮皮的,立马高兴起来,还要给警察包饺子吃。
又过许久,小费警官回来了,却没带来什么有用的信息。
「祁先生家在小区最北的楼栋里,监控覆盖不到单元门前。而且听物业说,小区半个月之前刚刚遭遇一场意外小型火灾,单元内一楼的监控都被烧坏了。」
「就是什么也没查到?」
「……算是吧。」
张警官这时忽然看了我一眼,對我說:「钱准备好了吗,明天按照他的要求将钱送过去吧,我们会在暗中保护你。」
我點頭,心中知道此刻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幸運的是,今晚绑匪并没有再往我家里送什么可怕的东西。
张警官带着几个手下在我家里待了一整夜。
我几乎整夜没睡,想到祁江我就忍不住发抖,床边冰凉一片,和我朝夕相处的这个人,现在究竟是死是活呢?
一切都是未知数。
第二天,我拎着装满现金的旅行包开车来到了约定的地点。
正是晚高峰,城南地铁站是三条地铁线路的换乘站,人流量巨大,我被裹挟在人群里,将那一整包钱按照要求,放进了地铁口前的可回收垃圾箱里。
警察此刻已经布下严密的防控,只要那人过来取钱,就能顺藤摸瓜找到祁江被关的地方。
可我们等了将近四个小时,却依旧没有人过来取钱。
「看来我们是被耍了。」张警官道。
回到家时,我在门口发现了一颗牙齿。
一定是祁江的。
绑匪似乎已经知道了我报警的事情,这意味着他很有可能会杀掉祁江。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门外很静,那些警察似乎也扛不住疲惫,进入梦中。
这时我终于忍耐不住,从枕头下掏出一部新的手机。
我拨通了绑匪的电话。
本来没指望他能接的,可他却接了。
「他死了吗?」我平静地问。
那头仍旧没有声音。
「你怎么还没杀了他啊?」
2
其实我知道绑匪不会来,因为我和警察撒了谎。
约定好的时间是四点,可我对警察说是五点。
一个小时的时间差,足够让祁江死了吧?
我甚至还用其他的手机给绑匪发了简讯。
——不想被抓就别来,我報警了。
这是一种挑衅,我已经告诉了绑匪,他什么都得不到。
所以撕票吧,赶快撕票吧。
得知祁江被绑架的时候,我高兴得要命。
绑匪告诉我不要报警,那我就偏要报警,这样就能激怒绑匪了吧,他折磨他吗?还是一刀把他抹了脖子……
我多希望在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能够接到他的死讯。
这绑匪实在扫兴,在第二天竟又打来了电话。
依旧是五十万,交易地点还是老地方。
可送赎金的人却不再是我,绑匪要求小浩去送钱。
「我儿子的安全你们能负责吗?」作为母亲,我应该质疑这种荒唐的要求,于是我指着张警官问,「如果我儿子出了什么事,谁来负责?」
张警官看着我,不發一言,最後只道:「你要相信我们。」
没别的办法了,小浩还在他奶奶家,所以我不得不将祁江被绑架的消息通知了我的婆婆。
婆婆赶到我家时,甚至都没让我说话,就狠狠掴了我一巴掌。
她质问我把她儿子弄到哪去了,还说是我害了她的儿子。
「我和婆婆关系不好,她总认为是我高攀了他们家。」
张警官叹一口气,只对我说了句保重。
面对绑匪的要求,婆婆起初不肯答应,小浩刚刚上四年级,面对紧急情况的时候根本无法自救,可最后面对绑匪的强硬态度,我们又不得不做出妥协。
安抚好婆婆之后,张警官将我带到阳台,那时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点着根烟,問我:「你知不知道,祁江一直在出轨?」
听到这话时,我抬頭,装作一脸震惊望向张警官,久久没有讲话。
「我们调查了祁江手机的通话记录和银行卡交易记录,还有酒店的开房记录,发现他和他曾经的女秘书焦梦一直存在着某种不正当的关系。」
我仍旧呆呆地望着张警官,不發一言。
「焦梦毕业就跟了他,两个人已经保持关系几年了,你不知道?」 「我只是个家庭主妇……从来不过问他的工作。」
「这是他的工作吗?这是你们的婚姻问题,他背叛了你们的婚姻。」
我搖頭:「不知道。」
「好,那你肯定也不知道焦梦还有个未婚夫吧,」
我仍旧摇头。
「焦梦的未婚夫罗大海之前因为故意伤人,被判了三年,今年才刚刚出来。」
张警官的眼神很吓人,像只豹子。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知道这层关系之后,我又重新查了小区的监控录像,竟然有意外收获。」
「你们不会在监控录像里面,看见了罗大海吧。」
「沒錯。」
這個蠢貨。
张警官手上的烟已经燃到尽头。
「你猜他在干嘛?在遛狗。」
就在這時,小浩突然来到阳台,扒着窗户对我大喊:「我饿了!」
「这孩子脾气不怎么好。」张警官朝我笑了一下,「你先给他做饭吧,之後再說。」
和张警官的对话戛然而止,这令我有些心慌,于是我破天荒没有管小浩,而是选择将对话继续下去。
「您继续讲吧。」
「你不觉得这一切太巧了吗?你们家的小区在市中心,一平米要将近八万,罗大海刚刚出狱,他买得起吗?」
「所以呢?」
「我问了小区的物业,根本没有叫做罗大海的住户,所以——」张警官像是故意停顿了一下,「所以他怎么可能会在你家小区里遛狗呢?」
「你这语气是什么意思,是在怀疑我?」
「一切的不合理总要有个理由。」张警官转头看向楼下,「我曾问过你,祁江生活中与谁有过矛盾,你对我摇头,說沒有,可罗大海这个事情当时闹得可不小吧。」
「什么事啊?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在继续装傻。
「罗大海故意伤人被判三年。」
张警官此刻已经有些无奈,似乎已经不想再和我兜圈子了:「法庭上的原告是你们夫妻吧。」
我像被抓到软肋,忽然浑身开始颤抖。
那一刻,我是真的害怕了。
「作为祁江出轨对象未婚夫的罗大海,在三年之前就被你们告上了法庭甚至还坐了牢,你敢说自己不认识他?」 「那又怎么样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出狱了,又在祁江被绑架的同时出现在了你们小区里——」张警官停顿了一下,「遛狗?这合理吗?」
我感觉自己层层隐瞒的真相正被张警官一层一层剥开。
这种感觉太窒息了。
「我宁愿当做你不知情。」张警官似乎还想抽烟,却又忍住了,「绑匪明天要小浩去送赎金,他还只是个孩子。」
3
张警官很聪明。
这起绑架案是罗大海做的。
當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可这猜测几乎是十有八九。
因为这次绑架案复仇意味太过明显,罗大海刚刚出狱,连时间都完全对得上。
罗大海对焦梦一往情深,我听说他曾经为了供焦梦读大学,还参与过大兴安岭的一起走私案,被判了三年出来后,焦梦却傍上了祁江。
他之前就绑过祁江,不过被祁江逃脱了。这个蠢货还因此又被判了三年。
这事的主谋就是罗大海。
而我能做的,就是将自己的所有推测隐瞒下来。
可还是被张警官发现了。
第二天,小浩拎着旅行包艰难走过马路,将近十斤的重量,小孩走得很吃力。
将背包放在垃圾箱旁,小浩已经吓得哭了起来。
他转身赶紧往回走,可那刻,还是出现了意外。
从人群中忽然蹿出只狗来,那狗很大,像是发了疯似的朝着小浩扑了过去。
警察赶到时,那狗已经将小浩咬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了。
小浩被狗咬破肚子,趕到醫院時,已经奄奄一息。
因為失血過多,小浩需要紧急输血。
我刚刚赶到医院,就被告知这个消息。
可我没法给小浩输血啊。
因為,我根本不是小浩的亲生母亲。
他是祁江和别人生的野种。
刚和祁江结婚的时候,他有一回出去应酬很晚才回来,还喝了不少的酒,吐得满床都是。
我埋怨他几句,他竟然忽然从床上跳起来,抓着我的头发就打我。
后来他一脚踢在我的肚子上,我俩第一个孩子就那么没了。
因为这次的意外导致我的子宫和输卵管损伤,医生说我不会再怀孕了。
这事发生之后,他提议我俩去领养一个孩子。
于是就有了小浩。
而直到我发现他出轨后,我才意识到小浩根本就不是孤儿,他是祁江和情妇生的孩子。
我和祁江为此大吵一架,他又把我打得满身是伤。
我要和他离婚,他却满不在乎地对我说,离婚吃亏的还是我。
我只是一个家庭主妇,还带着瘫痪的外婆,离开他我什么都得不到,只能去街上做乞丐。
于是我又一次的妥协。
小浩越长大就和他父亲越像,或许是看惯了他父亲欺负我,他根本不将我当做母亲看待,动不动就对我大呼小叫,还学着父亲那样朝我身上扔东西。
他们父子都是恶魔!
這不,报应来了嘛。
小浩被推进抢救室时,我感觉到张警官望着我的眼神变了。
「你冷静得不像一个母亲。」
「我不是说了么,他不是我亲生的,是我和祁江领养的孩子。」
「照顾他这么多年,你们难道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我抬頭,那一刻我很想和张警官倾诉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停住。
我想问他,一个小恶魔与你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对你非打即骂,不拿你当人,你会和他产生感情吗?
小浩被推出来了,有驚無險。
「周女士,和我们去一趟警局吧。」
张警官又用那种眼神死死盯着我,真晦氣。
4
這一切都太巧了。
从绑架案开始,相比于赎金,绑架者似乎更像是在复仇。
在根本没有提出赎金的情况之下,就剁下了祁江的手指和耳朵。
交易赎金时,竟然又放出狗将一直欺负我的祁江的私生子咬成重伤。
没有任何证据指向我与这起绑架案有关,可张警官却依旧有足够理由将我带回警局。
「我们通过你的身份信息,发现你名下有两张电话卡,除了与绑匪沟通的那张之外,还有一张电信卡,一直是续费状态。」
我抬头望着张警官:「所以呢?」
「我们看见了你和绑匪的短信记录。」
「这不是正好证明了我的清白,我顶多只是怂恿绑匪,啊不對,是挑衅。可这绑架案不是我策划的啊,你们不抓绑匪抓我干吗?」
「周又逢!」张警官情绪有些激动,「你最好祈祷祁江还活着,要不然凭你给绑匪发的那两条短信,我们就能把你送上法庭!」
「我也在祈祷。」我盯住张警官的眼睛。 罗大海在城南地铁口旁被警方逮捕了。
咬小浩的狗的确是他放出的。
以下审讯的内容,是张警官在案子结束之后与我讲的。
「說吧,祁江被你藏在哪了?」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张警官在与罗大海接触之后,发现这个人脾气暴躁,但智商并不高,反应有些迟钝,与他交流时能明显感觉到,他并不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
「祁江被绑架的第一天,你牵着狗进入祁江所居住的小区,躲过监控往他家门口送了祁江的身体器官,视频早就录下来了,证据确凿!」
「……我,我是去遛狗了,但我没往他家放东西,我根本没去到他家的单元门口!」
「你是没有去他家单元门口,可你松开了你的狗绳,你能命令你的狗去!」
「胡扯!怎么狗还能通人性?」
「抓到你的狗后,我们将它与祁江手指伤口残留的 DNA 进行对比,你猜结果是什么?」
罗大海外强中干,被张警官这样强势地审问,他冷汗直流,没几句就招了。
「我在出狱之后……不管你信不信,我根本不想再惹事了。」
「如果你真这么想,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接受审讯了!」
「我当时通过中介找房子,然后一个人就来主动联系我,说可以给我免费的房子住,但唯一的要求是要我帮他照顾他的狗。」
「你是说这狗不是你的?」
「不是啊!我刚被放出来,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过活,我怎么可能去养宠物?」
「接着说。」
「他有两套房子,一套我住,一套他住,我每天帮他照顾他的狗,大概是晚上十点多十一点的时候吧,他再回来将狗带走。」
张警官明白,这个让罗大海帮忙照顾狗的人,或许就是本案真正的主谋!
「他长什么样?你看清了吗?」
「沒有,这事其实挺离谱的,我俩至少打过十几次的交道了,可每次他都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我根本看不清他长什么模样,不过他挺瘦的,腿脚不太好。」
「房子在哪?马上带我们去!」
5
隨後,罗大海带张警官去了位于城南新北街道的一个老小区里。
小区 90 年代初兴建,政府生态改革政策下来后,所有新北街道临湖的小区都将面临拆迁,整个小区人已经搬得七七八八,小区内连个像样的监控都没有。
张警官找到罗大海居住房子的房主,才发现原来罗大海口中的那个所谓房东,原本也只是一位租户。
那人与真正的房东所签订的租住合同上所用的信息全部都是虚构的。
就在此刻张警官得到消息,在小浩被狗袭击的混乱时刻,竟然有人将那五十万现金给偷偷掉了包,旅行包里的现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一沓沓冥币。
而在绑匪拿到了赎金后,却没有如约释放祁江。
案件进行到此,似乎一切已经走到了死胡同。
张警官拿过房东递来的备用钥匙,将罗大海指认的,绑架案头号嫌疑人居住的门打开了。
就在那间屋子里,他们发现了祁江的尸体。
说得更准确一些,他们在屋子里发现了祁江的残肢。
除了祁江,房间里还趴着几只面露凶光的恶犬。
其实从祁江被绑架的第一天,他就已经被杀害了。
法医在祁江的胃里发现许多巴比妥类药物残留物。
从现场的惨状来看,祁江在服用药物后只是陷入昏迷,在昏迷之后,几只恶犬将他当做食物,不断撕扯他的身体,在剧烈的疼痛之下祁江苏醒了过来,现场有过挣扎的痕迹。
可祁江在醒来之后药效还未褪去,面对恶犬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就這樣,祁江活生生被狗咬死了。
我在家中忐忑等待消息,果然沒多久,张警官敲响我家的门。
他来通知我祁江的死讯,顺便让我去警局认领尸体。
知晓祁江被杀后,我的家就彻底乱了。
小浩还在住院,我的婆婆也因为情绪激动被救护车拉走。
只有我最冷静。
张警官带我去了警局的停尸房,我终于见到了祁江。
他被白布罩着,是张警官替我将白布掀开的,尸体已经腐烂,我站在他的面前,只觉得眼前横着的这具尸体很陌生。
祁江应该是这样的吗?
他在挥手打我的时候,能想到自己会落到这个下场吗?
「不想知道是谁把祁江变成这样的吗?」
「当然想。」我抬头对张警官道,「凶手不是罗大海吗?」
张警官没讲话,而是带我去了一个地方。
城南区看守所斜对面是全市的犬类留检所,张警官带着去看了咬死祁江的那几只狗,它们和咬伤小浩的那只大狗关在了一起。 「我们在罗大海住处对面的房子里发现了祁江的尸体。同时还发现了这几只狗。」
我看着那几只狗,久久沉默。张警官的话在我耳边宛若劲风吹过,我只觉得冷。
「目前可以锁定凶手的大致特征,罗大海正在配合警方做接下来的侧写工作。」张警官接过留检所警官递来的钥匙,「要不要进去看看?」
我搖頭,下意识退了几步,见那几只狗正伸着舌头望着我,那一刻我忽然产生某种错觉,它们抓住铁栅栏时声声嚎叫宛若丧钟——我觉得自己也被囚禁在了这里。
「對了,罗大海之前去过你家吗?」张警官在送我回家时忽然发问。
我恍惚间摇了摇头。
「罗大海供认,向你家投递祁江手指和耳朵的就是那只咬小浩的白狗。你说罗大海没有去过你家,那麼,他牵的那只狗,是如何熟练找到你家的呢?」
「他没有去过我家,不代表他不知道我家在哪啊。」
「你说的对。」
我与张警官的对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张警官像是看出我的疲惫,之后始终与我保持沉默,直到将我送回家。
在将下车时,我听见张警官接到了一个电话。
祁江的情妇焦梦,被发现向警方撒了谎。
原来在祁江出事那天,他最后的行程根本不是去开会,经过笔迹鉴定之后,会上签到表上的签名是他同事帮他签的。
他失踪前最后一段时间,是与焦梦在一起过的。
「我们当时也很疑惑,为什么祁江明明去开会了,可会议场地的监控上却连他的影子都找不到,工作人员说监控有死角,但祁江职位不低,死角那个位置太靠后了。」
张警官挂断电话,他看向我,只说了一句「下车吧」。
那夜我过得很煎熬,怎么都无法睡着,意识混沌又清醒,冷汗不断。
北方的冬日,天亮得很晚。六点刚过时,外面还是黑黢黢一片。
我隐约听见厨房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传来,于是下床去看。
是外婆坐着轮椅在厨房忙活。
她最近越来越糊涂,总将日子记错,时间在她眼里仿若倒流,昨日我才刚刚结婚,今日我又重新回到学校。
「快起床,一会上学晚了。」
我知道,她早上摸着黑起床,是要给我煮饺子吃。
外婆的记忆又回到了我上学的那几年。
這樣也挺好,在我的世界里她越来越老,可在她的世界里,她依然健康,我也还没长大。
我没忍住哭了。
如果沒有我,外婆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可张警官的步步紧逼,已经将我推入深渊。
現在在我眼前的,只有唯一一个选择了。
6
吃了外婆给我煮的饺子,天亮之後,我去了警局。
我找到张警官,对他自首了。
「祁江是我绑架的,是我杀的。」
张警官仍旧用那样审视的眼神盯着我,他問我:「你的确嫌疑不小,但我查过罗大海和我们提供的每一个与凶手接头的时间前后,你家单元附近的视频,视频里你根本没有出现过。」
「从客厅窗户爬出去,南边灌木丛有一条小道,沿小道走,就能走到小区北门,不过小区北门很早就被封了,因为这个北门毗邻城南美食城的后门,之前有大量厨余垃圾和污水从那排出来,异味很严重,总有小区业主投诉,所以物业为了解决这事,就把北门给关了。」我拿起桌上的水喝了起来,「不过北门是可以打开的,那锁锁得很松,空子有快一米宽,人要是想想从那出去,根本不费什么力气。」
「你说人是你杀的,那你能说说你的杀人手法吗?」
我那刻很平静:「被狗咬死的。」
「只有这些?」
「那天,我偷听到了他和焦梦的通话,他们俩约在了城南的四季民宿见面。我就给焦梦打了电话。我威胁她帮我迷晕祁江,否则我就将她和祁江偷情的事情告诉她老家的父母,我知道她最害怕这个。」
「她没听出来是你?」
「我用了变声软件,我猜,她还以为是罗大海给她打的电话呢。祁江在失踪前的那天应该要去市里的研讨会,可他并没有去,当时参会的人很多,他随便让人为他签了到。他总是做这种事情,把你们都骗了。出事之后,焦梦自然也不可能引火上身,所以你们得到的很多信息都是错的。」
「繼續說。」张警官皱起眉,他眼神中有困惑,亦有惊讶。
「城南石子巷那有很多趴活的年轻人,你知道吧,那是这座城市的灰色地带。他们没有身份证,是从朝鲜那边过来,想将中国作为中转站最后偷渡到韩国,但因为一些不明原因就留了下来。他们什么活都做,我就随便找了一个人帮我将祁江搬进了房间,给他两百块钱就打发了。」
「然后你就放狗咬死了他?」
「你知道养宠物是有风险的吗?」我抬头对张警官笑了下,「如果主人在家里失去意识,不到一天,宠物就会将自己的主人吃掉。」
「你是想说,你只是将祁江迷晕,而那几只狗做的事情,你不应该负责?」
「可以这么理解吧。」
「你大费周章制造这起绑架案,就是为了报仇?」
「他家暴我,让我活得生不如死,还让我养他的野种,连他的孩子也看不起我,我恨他。」
「你的语气很平淡,周女士,你连说恨他的时候语气都那么平淡。」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对了,我婆婆拿的那五十万赎金,早被我换成了冥币。现金现在在我家,你们去找吧。」
7
被戴上手铐之前,我只请求张警官一件事,就是不要将这件事情告诉我外婆。
「你为什么决定自首?」张警官问我。
「因为你是一个聪明人,我知道这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你迟早都会查到真相的,到时候我应该会判得更重吧。」
「你其实完全可以和他离婚。」
「我根本离不掉。他在我面前是个恶魔,可在别人面前却是个温柔体贴的好男人。他只有不停地虐待我,折磨我,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做他的伪君子,所以他不会放手的。」
指认现场的那天,张警官又问了我几个问题。
「罗大海说,你一直在他面前装成一个跛子,你能再演一遍吗?」
我看了看张警官,又瞥了一眼对面戴着手铐的罗大海,然后佝偻着后背,塌着腰,右脚不再发力,一瘸一瘸从罗大海面前走了过去。
「像吗?」这话是在问罗大海。
罗大海忽然皱起眉,随即用戴着手铐的手拍了拍脑门,說:「我不太记得了,当时黑灯瞎火的……是吧,就是她。」
听见罗大海如此回答,我的心忽然平静了。
「周女士,你当时用来掩盖尸臭的是什么东西来着?」
这是第二个问题。
我愣了愣,然后轻轻回道:「……木醋液。」
我想,我应该没有说错。
张警官这时忽然叹了一口气,我从他那一声叹气之间感受到了某种慈悲的力量。
回去的途中,他在警车中又一次地问我「你真的杀了祁江吗?」
「怎麼,证据链还不完整吗?」
张警官摇头,甚至有些嘲讽地讲:「完整,太完整了。」
我輕輕點頭,只等张警官将这次绑架案的相关证据材料移交人民检察院,然后等待着法律对我的审判。
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那晚我做了梦,是场好梦。
第二天下午,张警官又将我带到审讯室,这次他表现得有些奇怪。
我的心奇异地紧张起来,我害怕任何意外发生,只祈祷一切按部就班地下去。
無論如何,这将是我最好的结局。
「周女士,你的外婆已经知道了你的事情。」
「什么?你不是答应我不告诉她的吗?你不是答应我了吗?你怎么能骗我呢?」
「这是我们认识你这么多天,见到你最激动的时候。」
「麻烦你们将我外婆送回家,她身體不好,经不起折腾。」
「可她,过来向我们自首了。」
8
「其实你的供述有破绽。」
我此刻已经不想再听张警官对我讲任何有关案件的事情,我像只发疯的困兽,被扣上手铐的手腕又酸又痛,那痛觉被无限发大,我甚至疼得想哭。
「你说自己策划这起绑架案是想要报仇,顺便拿到一笔钱,然后带着外婆远走高飞。」
「有问题吗?」我几乎在咆哮着质问张警官。
「可在第一次交赎金的时候,你却根本没有通知你的婆婆,那时候估计你只当做这是一起普通的绑架案,心里还暗自庆幸有人帮你解决了祁江这个混蛋,你那时分明没想拿钱,只想做做样子罢了,否则你怎么可能不第一时间通知你的婆婆?」讲到这时,张警官忽然停顿几秒「这和你说的想要靠绑架案捞一笔钱的供词,逻辑上根本无法自洽。」
「你胡说八道!」
「我猜,想要在报仇的同时,用这钱让你重新开始,应该是你外婆的计划吧。」
「这事和我外婆有什么关系?她早就瘫痪了!她连路都走不了!」
「可她今天来自首的时候,是自己走下出租车的」张警官似乎心有不忍,却仍旧道,「佝偻着背,左脚有些跛。」
我控制不住地拍着面前限制我行动的桌板:「你混蛋!你在诬陷!」
「凶手根本不是演出来的跛脚,而是她的确是个腿脚不方便的老人。」
「是我杀的,人是我殺的,你们不是要找凶手吗?我就是凶手,如果人不是我杀的,我怎么可能知道案情所有的细节?」
张警官这时终于将背着的手亮了出来,他手里捏着一本厚厚的笔记。 我忽然感到绝望,那是我从未有过的绝望。
我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将那个笔记本销毁掉。
「你的外婆今天带着这个本子过来找我,让我们放了她的孙女。」
這麼多年,我从未有像此刻这样痛哭过,无论是祁江怎样的虐待我,我都没有感觉到这样的痛苦,和絕望。
「我刚刚在想,到底是什么时候,你发现这一切是你外婆策划的呢?是哪一刻令你察觉到了真相呢?」张警官递给我一张纸巾,「狗,是狗对吧?」
我始终沉默,听着张警官将我竭力掩藏的真相一点一点铺在眼前。
「我带你去了犬类留检所看了那几只狗,其中咬小浩的那一条,也就是认识你家单元门的那条狗,是你外婆曾收养过的狗,它叫皮皮。」
「……」
「我们问过你的邻居,一年前的暑假,你们家养了一只叫皮皮的狗,后来莫名其妙,那狗就不见了。」
「小浩当时和他奶奶去三亚旅游,在一次视频通话里见到了皮皮的笼子,他天生就讨厌小动物,他说如果回来之后家里还有狗的话,就拿刀杀了皮皮。」
「然后你外婆就将皮皮偷偷养了起来。」张警官叹了一口气,「也是那个时候,你的外婆开始酝酿这个计划。」
天旋地轉,我知道,这一切都结束了。
「她是一年多因为中风瘫痪的,当时医院的医生说如果坚持做康复锻炼,是可以恢复行走的能力的,可她始终不肯去医院,我没想到……她是在骗我,她一直在偷偷地锻炼,就为了……」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
「你的外公曾经是一名警察,他有将所有办理过的案件都记录下来的习惯,所以你的外婆就通过这些案件,策划了这一切。」张警官,「她心疼你过这样看不见头的苦日子,她在救你。」
「我宁愿死」这时我忽然抬头,对张警官说,「你知道吗?我宁愿死。」
「你外婆说,她已經老了,可小逢还年轻,她还有很长,很好的一生。」张警官看着我,眼中似有怜悯,「她让你好好照顾那几只狗,说它们都是无辜的。不过这几只狗,留检所已经决定在下个月做无害化处理了。」
「我……能见见我外婆吗?」
「她说了,要你不要去看她,免得伤心。」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眼泪再也流不尽了。
张警官朝我走来,解开了我的手铐,在我俩离得最近的时候,我看见他身上的警服熨帖平整,就忽然想起了我因为执行任务去世的外公。
我很想问问,无论是张警官还是外婆,我很想问问他们,为什么人生会这么苦?
为什么人生会这么苦呢?
祁江打我、罵我,不拿我当人,他的家人也看不起我。可从一开始,明明是他主动追的我啊,我什么坏事都没有做,我只是想好好活着而已。
我的外婆,只是想让我好好活着而已啊。
最后张警官呈递给检察院的所有案情证据材料几乎没有变化,只不过嫌疑人的名字,从周又逢,变成了周秋蔼。
连张警官都十分震惊,一个已经将近八旬的老人是如何凭着那一副弱小的身躯,完成一件如此完整的犯罪的?
法院审判那日,我看见了外婆,她老了。記憶裡,她在几个月之前都还没有这么老呢,人是一瞬间变老的吧。我不知道。
她说她做错了,但她的外孙女没有做错,她说她的孙女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受害者。
9
「姓名。」这只是警察在审讯之前的例行询问。
「周秋蔼。」
这是后来张警官对我描述的画面,他说外婆当时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对别人讲过自己的名字了,所以在回答的时候都有些生疏。
「你外婆的名字很好听。」张警官说。
「……」
「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完)
作者:南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