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我們的工作群組裡匿名發了一段奇怪的文字。
【不要參加 10 月第二個週末的公司團建,不要穿短於膝蓋的裙子,不要親吻任何動物,包括人。】
但現在已經是第二個週末中午,我們剛到了團體建築的目的地——
一個漂亮的剛剛粉刷裝修過的酒店。
1(規則)
【不要晚上 10 點之後待在門外,不要同意任何人進入房間。】
【會有各種情況各種方式讓你開門,但無論如何不能同意。】
【不能尖叫,不能大聲說話。】
【門不能從裡面反鎖。】
【門可以用櫃子擋住,但不能反鎖,鎖上無法打開。】
【晚上睡覺腳不要伸出床外,突然醒來,不要睜開眼睛。】
【無論是聽到什麼聲音,都不可以。】
【不要拉開床尾的鏡子的布。】
【如果布自己掉了,不要看鏡子。】
【沒有人會在半夜送餐。】
【半夜不會有客房服務。】
【如果發現房間被打掃,不要動床頭任何餐食,不要喝葡萄酒。】
【外出不要穿短於膝蓋的裙子,不要穿低胸裝。】
【不要搭電梯去四樓。】
【不要搭電梯去四樓。】
【不要搭電梯去四樓。】
【不要和服務生說話,如果不小心溝通,請立刻尋找值班經理,要一塊紅布,晚上睡覺時蓋住臉。】
【可以幫助清潔員,可以要清潔員的清潔劑,但不能要食物,特別是飲料。】
【請注意清潔員和服務生的差別。】
【團建在第三天結束,開始後不能離開。】
2
「誰啊?大冒險?有病?」
剛剛下了考斯特的新同事們都看到了企鵝群裡的消息,大家議論紛紛。
「不是,這愚人節剛過幾個月啊,還沒玩夠?」我旁邊的小高不屑一顧,她正好穿了一條超短包裙,完美的身材一覽無遺。
我看著手機。
我們這幾個年輕人都是剛加入這家天翔科技公司的新人,絕不可能在公司企鵝群裡開這個玩笑。
群建立時間很早,也不知道我怎麼進去的。
我悄悄數了一下群組成員,好像比在場的人多了一個。
什麼時候多的?
前堂很熱鬧,只有一個前台,看不到服務員。
這家旅館據說是公司老闆也有入股的,酒樓所在的地皮原來是這裡的地王,後來不知道怎麼落魄到分批出售。
我們這次團建算是開業前的試住,是為了打響酒店的知名度,所以幾位新來的都是漂亮的主播,會按照要求在這裡拍攝,後製影片。
群組刷刷都是訊息。
「團建不是三天嗎?怎麼在第三天結束?」
「是啊,聽說三天後結束時老闆就要來呢。」
「我也聽說了,老闆還挺帥的。」
「人事姊姊記著她啊,心懷不軌,趕緊開了。」
我旁邊另一個白生生特別好看的小女孩好像是做市場的,她在仔細一句看消息,看完了有些誇張地緊張。
「感覺有點詭異,也很好玩。」她說完吃吃笑起來,看了我一眼,「咦,之前沒見過你,你好啊,我叫嘟嘟。」
我想說話,卻覺得嗓子乾啞,說話就痛,跟著她在前台拿了鑰匙,再去看群。
但群組大家沒有改群名片,看不出來誰是誰。
3
這邊企鵝群還聊得火熱,那邊公司的微信群發了一封群組訊息,並@了所有人。
【晚上九點,在四樓練歌房聚會唱歌。】
【全體都有,不能缺席。】
【公司領導會現場和大家連線,務必拿出咱們新人的氣勢來。】
【聚會要求】
【預定了最好的烤全羊,十一點送來,大家留著肚子來。】
【準備了最美味的葡萄酒,空運而來,但飲酒不能過量,酒品如人品。】
【可提前練習好曲目,人人都要登台。】
【如果吐了不用擔心,值班經理已做好了 VIP 一對一的專屬客房服務,洗頭刷牙都不用擔心。】
【請大家穿上自己最靚的小裙子,做個最靚的崽。】
【結束時間】
【這次是第一次新人見面會,晚上十二點結束,如意猶未盡,可自行安排,但需確保第二天能起床。】
【這次聚會希望大家都積極展現自己,為了鼓勵大家,本次聚會將會根據大家表現為大家加分。】
【團建後分數會統一兌換成獎金。】
【備選曲目以激情炸場歌曲為主,曲目名單如下】
【死了都要愛、天路、海闊天空、阿刁……】
4
嘟嘟將我拉進微信群時,裡面一片哀號。
「真是,坐了一天的車,也不讓消停一會。」
「好累,臉都長痘痘了,不想去,能不能請假呀? 」
「我聽說,如果分數低於六十分,將無法通過試用期。」
「啊?」
「真的,小高就是記分員。老闆親自任命的。」
「大晚上去四樓唱什麼歌?輓歌?」
我們住的是 5 樓這一層,4 這個數字很醒目。這句話一出,大家似乎想到了什麼,群組安靜了一會兒。
入住時,我們住的是兩人一間,我跟著嘟嘟進去,和嘟嘟一間。
她性格活潑,又漂亮醒目,幾乎加完了其他幾個新來的年輕人。
她把手機給我看,他們原本還有個小群。
裡面一個人說:「我覺得有點過分,明明說好是五個人,剛剛下車我數了一下,居然有八個,跟我一起進房間的叫夢夢吧,裝得可無辜,說自己有點暈車,也才知道。」
我想再去看方才的企鵝群,卻發現這個群被解散了。
還好我有截圖的習慣。
我重新打開了截圖。
嘟嘟湊過來。
「這是什麼?」
「我們入職的企鵝群裡的,你沒看到嗎? 」
「我們入職還有企鵝群嗎?我沒加耶。我是在另一個群,群名是這個,可愛的魚。」
如果她沒加,那……那個群組裡多出的那個撅嘴姑娘,是誰?
可惜我沒截圖群組成員。
5
傍晚時,壹豪山莊酒店發了新通知。
【關於交通暫停通知】
【因突降暴雨,衝斷了出山的路,現暫停車輛服務。】
【培訓群通知】
【因突降暴雨,為了大家的安全,明日原定的環山拉練需暫停。】
【客房部通知】
【如果您的房間需要打掃,請將紅色的牌子掛在門背後。】
【餐廳通知】
【晚餐時間將由原來的六點結束延長至七點結束。早餐時間不變。】
【餐廳新增時令菜餚豬肺山竹筍湯,每日十份,先到先得。】
【後勤部通知】
【每日晚上十點至十點半進行線路檢修,客房電話無法撥打。】
6
行李還沒打開,我看著房間,只覺得說不出地渴和疲憊。
腦昏沉沉,好像有些感冒。
我一感冒就犯暈,乾脆躺在床上。
嘟嘟哼著歌,她手機剛剛到了一筆錢,上個月的工資,打賞加基礎工資,十分可觀。
不管怎麼樣,我要抓住這個工作機會。
這份工作能讓我在半年內就還清助學貸款和家裡的欠款,兩年內或許可以考慮房貸一間小小的公寓。
想來這群和我一起入職的人,形形色色,但無不是為了這個。
在群組裡我們介紹了自己的職位和年齡,很快大家打成一片。
就在這時我突然發現,這些崗位,每每兩個崗位雖名字不同,但工作內容有百分之七十左右類似重疊,這意味著,一個崗位,幾乎都是招募了兩個備選人。
而這兩個備選人,安排的也是住在同一間房間。
所以,這個才是傳言說的低於及格分就會過不了試用期?
大家都以為自己入了職,可是說不定這其實是面試的延續。
我這麼想著,又忍不住打開手機截圖來看。
嘟嘟在房間裡試她花花綠綠色的小裙子,好多裙子看起來價值不菲,看來她家境應該很不錯。
「這個怎麼樣,會不會太露了一點?但是很顯腰呢。」
「這個呢,會不會死板了一點? 」
「這個好。」她最後拎出一條無袖無肩的,既裹住腰身,又露出了修長的脖子和漂亮的鎖骨,清純又性感。
我的手還在那個截圖上。
上面是規則。
【外出不要穿短於膝蓋的裙子,不要穿低胸裝。】
她換好了,開始對著鏡子化妝。
房間裡的燈忽明忽暗。
她撅著嘴巴抱怨:
「才八點,就開始檢修了呀?這裡太暗了。」她左右一看,看到了她睡的那張床前面蓋著暗紅色簾子的鏡子。
「這裡靠窗。」她喜滋滋走過去,手搭在簾子上。
我垂下頭。
【不要拉開床尾的鏡子的布。】
她拉開了。
但似乎什麼都沒發生。
7
我看著截圖上面的群號,重新搜尋找到那個群,點擊了申請加入。
不需要驗證,直接進去了。
裡面一片空白。群名現在是 fish。
fish 英語口說的意思有人物、笨蛋、生手,還有一個意思是新囚。
我在裡面看到了自稱人事的妹子夢夢。
她正好在群組裡問:
「如果晚上十點在外面會怎麼樣?」
但沒有人回复。
我看著群組列表。
現在上面亮頭像的只有機器人小冰。
夢夢給我打招呼。
「之前發的……你信嗎?」她問。
「就是有點奇怪,你呢,晚上去嗎?」
「不知道啊。晚上我想請假。」夢夢說,「我媽說這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我今天阿姨,肚子痛。」我也找了個藉口。
我不喜歡聚會,也不擅長唱歌,每次這種局面就是我的社死現場。
「那我們都不去。我室友雪兒也不想去。」夢夢說。
外面已經快九點了。
嘟嘟化好了妝,拎著包包轉頭看我,確認我真的不去,她有點可惜又有點高興。
「你真的不去啊,今天老闆也會連線呢?聽說——很帥。」
我搖頭。
本來靠在床頭看書,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淺淺睡了一會,我忽然驚醒。
門外有人敲門。
咚咚咚。
我揉了揉眼睛,拿起手機看,正好十點十分。
「我想進來,可以嗎? 「門外是夢夢有些緊張的聲音。
8
房間裡面燈不知道什麼時候熄滅了。
但我記得,我並沒有關燈。
房間裡面氣溫很低,我身上起了薄薄的雞皮疙瘩。
「米娜,在嗎?我知道你在。」
外面的聲音急促了些:「米娜,你開開門,讓我先進來,外面有點冷。」
我本來要下床的身體僵硬了一下。
我看到了存在手機的那條規則。
【不要晚上 10 點之後待在門外,不要同意任何人進入房間。】
我偷偷拿起手機,手機裡面的訊號是空白。
我慢慢拿著床頭的座機,裡面連忙音都沒有。
我的心怦怦亂跳。
我轉頭看向門口。
門沒有鎖。
外面的門縫透出淡淡的走廊的燈光。
沒有陰影和站立的痕跡,門外沒有人。
但在這時,門邊卻又響起了說話聲。
「是我啊,夢夢啊,你開門啊。」
我感覺血色和溫度一瞬間從脊背褪去。 我緩緩將被子拉上,蓋住了頭。
啪嗒一聲,房間裡面的燈忽然亮了。
9
就在這時,透過薄薄的牆壁,不遠處的走廊,響起了嘟嘟的說話聲,她委委屈屈地哼唧著。
旁邊還有一個女生在安慰她,似乎是營運部的小盧。
小盧:「嘟嘟,你就別難受了。」
嘟嘟:「怎麼不難受,你看我的裙子,被潑了這麼多紅酒。」嘟嘟聲音軟糯。
「我看就是那個高慧看你比她漂亮比她搶眼,才故意假裝打翻了酒,讓你錯過老闆的連線,真是心機。」
嘟嘟頓時更加委屈了。
小盧:「別怕,姊妹支持你,換一條更漂亮的戰袍,讓她一會自慚形穢。」
嘟嘟走到了門口,我聽見包包裡翻動鑰匙房卡的聲音。
我死死看著地上的門縫隙。
現在外面站著一雙腳,這個是嘟嘟。
但是忽然,我看到了她的鞋子旁邊,多了一隻陰影。
我應該說話提醒,應該叫住她的。
但內心一個聲音在提醒我,不要說話,不要說話。
我在猶豫中,門叮鈴一聲開了。
嘟嘟走了進來。
她將包包放在沙發上,看我的被子嘟囔一句:「這麼早就睡了。」
外面很安靜,沒有任何腳步聲。
但是我知道,飯店鋪著厚厚的地毯,就算是走路,也不一定有聲音。
黑暗中,嘟嘟拿出了一條裙子,短裙收腰包臀,她換上後,將自己的身材完美勾勒出來。
她哼著歌,換好了裙子,走出去前。
我看到手機裡面有了訊號。
我應該提醒她,可是我怎麼提醒她。
信號來的時候,手機不停震動。
就像是鬧鐘響了起來。
我聽見本來已經走出去的嘟嘟,突然去而復返。
「呀,鬧鐘沒關呀。」她的手伸進了我的被窩,冰涼,帶著說不出的奇怪味道。
我屏住了呼吸。
10
被碰過的地方帶著說不出的鐵鏽味。
我脊背僵硬,噁心,想吐。
嘟嘟關上了手機,重新站了起來。
她還要出去,她的娛樂還沒結束。
砰的一聲,是嘟嘟關上了門。
那一聲響動,門外就像被什麼東西猛然間撞上,沉悶,激烈。
但這麼大的動靜,卻沒有引來任何其他房客的疑問。
螢幕上,我豎著耳朵,整個走廊安靜極了。
甚至能聽見來自四樓的影影綽綽的高音歌聲。
我用手環住自己,將手背抵住嘴唇,免得牙齒發出輕輕的磕碰聲。
門外的人似乎離開了。
但過了不到一分鐘,就突然重新響起了敲門聲。
咚咚咚。
咚咚咚。
「嘟嘟,嘟嘟你好沒了? 」聽起來有些含糊,似乎是那個操作小盧的聲音。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耐煩:「下面唱歌都快結束了。」
我吞了口水,啞著嗓子,終於還是忍不住說話:
「嘟嘟已經走了。」
門外的敲門聲瞬間停下了。
我正要鬆口氣。
忽然聽見了門外的聲音,帶著輕輕的笑,好像在打嗝。
「呀,原來——你沒有睡啊。」
我只覺渾身汗毛一瞬間炸開。
外面的不是小盧…
我哆嗦去拿手機,想再試試撥打那個熟悉的號碼妖妖靈,但還是沒有訊號。
微弱的燈光下,我手機最後的聊天記錄停留在視訊連結的截圖和大家歡迎老闆的期待中。
網路完全斷了。
好在這時,由遠而近響起了餐車轟隆隆的聲音。
我想起了微信群組發布唱歌通知時說的。
【預定了最好的烤全羊,十一點送來,大家留著肚子來。】
所以,理論上會送烤全羊的,應該是工作人員,是人的。
如果能聯絡他們,能跟著出去——
我哆哆嗦嗦站了起來,赤腳小心站在地毯上,顫抖著靠近門口。
只要讓我看一眼,只要外面是正常的工作人員,我就什麼都不管跟著他一起離開。
我不能坐以待斃。
我不能任人宰割。
我的腦海裡一串一串的念頭,就像氣泡一樣湧起來。
從小到大,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不怕,米娜,不怕的。
我屏住呼吸,靠近了門。
門外是轟隆的餐車輪子聲,我將臉靠近了門邊,眼睛緩緩貼上貓眼。
外面一片漆黑,我什麼也沒看到。
怎麼可能,走廊明明有燈。
我正在疑惑,就看見那黑緩緩退後,燈光重新從貓眼湧出,我看到了一張大臉。
11
那一瞬間,尖叫就像匕首一樣懸在我喉嚨。
我猛然將手指塞進了嘴裡,止住了聲音。
我全身顫抖,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
是嘟嘟。
她是倒立的,她的臉就像個鞦韆,在晃來晃去,阿基拉與阿基拉之死,一會是漆黑的頭髮(貓眼裡面的黑),一會是她的大臉。
我用完了全部力氣,還是癱軟靠在了牆上,我哆哆嗦嗦拿手機,手機一下掉在地上。
我想去撿手機,手肘撞到了旁邊的花瓶,花瓶摔在玄關,砰的一聲,摔得粉碎。
我一下抓住一塊碎片。
門外有人,離我很近。
我幾乎能感覺到對方在隔著門扉看我。
咚咚咚。很有禮貌的三聲敲門聲。
「客房服務。」一個好聽的男聲說。
【半夜不會有客房服務。】
我的腦子裡第一時間浮現這個規則。
「可以進來嗎?」那個男服務生又問。
【不要晚上 10 點之後待在門外,不要同意任何人進入房間。】
我記得,我都記得。
「不。不行! 」我說。
外面一瞬安靜。
我回答了,才想起第三條規則。
【不要和服務生說話。】
還有後面的補充規則。
【如果不小心溝通,請立刻尋找值班經理,要一塊紅布,晚上睡覺時蓋住臉。】
但我不敢出去。
我知道鏡子前就有一個紅布。
嘟嘟今天晚上化妝時,已經扯了下來,我顫抖著扯過來,蓋在了自己臉上。
12
人在緊張時,時間格外慢,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我醒來已經是隔天早上凌晨五點。
破曉前最黑的時候。
我在被窩裡打開了手機螢幕,看了一眼時間。
手機電量不多,幾個群都是新湧入的 99+的消息。
在昨晚我睡著的時候,網路似乎又通了一段時間。
我打開群,有人在裡面發了嘟嘟的唱歌視頻,歌美人靚。
「什麼情況?你們聽到敲門了嗎?」
「美死你,誰半夜敲門? 」
「嗓子都啞了,下回再不敢用真嗓子唱歌了。」 「烤全羊還沒來?今晚還來不來,都幾點了。」
「四樓訊號怎麼這麼差?」
但是調侃並不多,接下來的都是亂糟糟的語音和慌張的視頻,裡面的人在發視訊和語音,但是這些聲音,我一個都沒聽過,還有男人的聲音。
「鏡子裡面有東西?!」
「不對,不對,這裡有問題——」
「電梯怎麼沒有四樓?電梯沒有四樓?剛剛我們怎麼去的?」
「你們看這是什麼…啊啊啊啊啊,過來了。」
那是一段只有幾秒的視頻。
影片只有一片黑,接著突然一閃而過的白。
那樣子,就像是……嘟嘟在門口的樣子。
對了!嘟嘟! !
我打了個冷戰。
我拿著手機,正要發語音,就覺得身旁有東西,那東西還動了動,竟然是嘟嘟的聲音:「幹嘛啊,起這麼早幹嘛? 」
可是,可是昨晚——她不是——
13
我渾身發涼,不敢再動。
過了一會,我覺得嘟嘟從床尾慢慢爬了過來。
她身上有好聞的香味,就像是熬煮了很久的菌湯,但人的身上,不應該出現這種味道。
她就睡在我身旁。
呼吸柔軟,胸口起伏,整顆頭都向下躺在床上,頭髮蓋了一身。
我不敢再睜開眼睛,不敢說話,僵硬著身子,直到淡淡的陽光透過窗戶的縫隙照了進來。
天亮了。
我鬆了口氣,睜開眼睛,房間裡面一切如常。
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切都是夢一樣。
進門處的玄關上的花瓶好好地在那裡,我昨晚緊緊拉在手上的碎瓷片也都沒有了。
感覺就是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難道是太累了,我茫然左右看著,到處都是平靜的。
我定了定神,看向門口,門口光禿禿的,上面就是門框,絕無可能這麼掛著一個人。
陽光好像給了我一些莫名的勇氣。
我再去看手機的群組消息。
群組消息裡面安安靜靜。
什麼都沒有。
最新的消息是兩條早安。
彷彿凌晨看到的那些語音和尖叫都是幻覺。我再想繼續看上面。
現在,網又沒有了。
手機沒有訊號,無法撥打電話。只能連結上飯店的 WiFi。
我掀開被子準備下去,就在這時,我看到了我睡著的地方下面一點點的位置,有很淡很淡的血跡,更下面的床單上,有很淡很淡的灰塵。
那是昨晚我被瓷片劃開時的痕跡。
不,不,昨晚不是做夢。
我這麼想著,就看見被窩裡的嘟嘟睜開了漆黑的眼睛。
她躲著光,呆呆看著我,然後慢慢笑了笑。
她好像很久很久沒有睡覺,眼睛通紅,神情呆滯,就像是那個腔子裡面換了一個新的人。
我不敢再看,猛然轉過了頭。
14
我簡單洗漱穿好衣服,頭也不回了房間門。
其他的行李我一個都沒拿。
走出房門,我就打定主意今天不回去了。
走到隔壁 507,我看見房門大開,裡面沒有人。
再往前走,509,還是沒人。
我心裡有些發慌,就在這時,我看見一個清潔工模樣的人推著工具車走來,他上面的換下來的被褥和床單厚厚堆疊在一起,正被一塊地毯絆住,推不動。
我走上前,幫他推了一下。
清潔工轉過頭,看見我,他表情有些僵,過了一會,他感激笑了笑。
他看我的衣裳:「你的身上弄髒了,要不要一點這個清潔劑,很好用。」
規則:
【可以幫助清潔員,可以要清潔員的清潔劑,但不能要食物,特別是飲料。】
我本來不是為了要謝禮的,但他一說,我立刻謝謝並接了下來。
就在這時,從隔壁 503 走出來人事夢夢和她同屋的雪兒。
她們兩個臉上掛著大大的黑眼圈,一看就是沒睡好,夢夢的臉色特別白。
她們走過來,看見我拿的東西,也想要點什麼。
清潔員看了她們一眼。
「清潔劑不夠用了。這裡還有飲料,要嗎? 」
「不用不用。」
我們疊聲說,一邊向前面走去。
15
「前方盡頭就是餐廳。「清潔員看著漂亮嬌豔的雪兒說,「早上 9 點前電梯和樓梯不會開。」
果真,大家都喜歡跟美女說話啊。
我問夢夢:「昨晚……」
夢夢立刻比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我們走到走廊盡頭,門口就是餐廳。
門口的水牌有最新規則說明。
【餐廳通知】
【1.晚餐時間將由原來的六點結束延長至七點結束。早餐時間不變。】
【2.餐廳新增時令菜餚豬肺山竹筍湯,每日十份,先到先得。】
我想著要離開,必須吃飽,最好還能帶一些能吃的,所以專門去拿了一些蛋糕和麵包之類,還有盒裝的小酸奶。
回來就看見雪兒端著一碗新鮮的豬肺山竹筍湯來。
微紅的豬肺,混雜的香氣,慘白的山竹筍。
味道和嘟嘟身上的很像。
「我去是最後三碗了,今天限量十份,你們要嗎? 」
夢夢看起來很疲憊,她點了點頭,無意識地拿湯匙攪碗裡的南瓜粥。
雪兒走過去的時候,她才問:「昨晚你是不是來敲過我們的門?」
我連忙將昨晚遇到的事有一部分講給她聽。
夢夢臉上越來越嚴肅,越來越蒼白。
她的手停止了攪動。
她是人事,下車時和司機說了好久,自然知道的東西比我們會多一點。
「我在大廳的時候,那個司機悄悄跟我說這塊地曾經想要蓋飯店和住宅區的,但是沒修成。因為說…有問題。他還說以前送過一些人來…就是壓一壓,但是效果不好。」
我倒是沒聽過這茬,但看現在這裡的佈置挺好的,一副馬上就要開業的樣子,真看不出來。
她吞了口水:「本來我不信的。但是昨晚的事實在太奇怪了。我還記得你敲門的時候,我正好在上廁所。」
「不管怎麼樣,幸好你們沒開門。」我有些慶幸,言簡意賅將地上的縫隙和陰影的事說了。
夢夢抿嘴說:「不,我沒開,但是——雪兒開了。」
她剛說完,從我們的身後傳來雪兒的說話聲,她的聲音帶著乾巴巴的笑。
「你們在聊什麼呢?」
16
我沒有吃那碗豬肺湯。
雪兒吃得很香。
她吃東西有個不太好的習慣,喜歡吧唧嘴。
安靜的餐廳裡,只能聽見吧唧吧唧的聲音。
我不覺得尷尬,只覺得不安,那種聲音讓我想起某種獸類,總覺得在哪裡聽過。
終於,我忍不住了,站了起來。
夢夢見狀也跟著站了起來:「我也吃好了。」
「這豬肺湯好吃啊。我要吃完。」雪兒含糊不清。
我越發有些想吐。
站起來以後,我才發現,餐廳裡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好別人,服務員連同清潔工,除了我和夢夢,每人面前都是一碗豬肺湯。
空氣中瞬間好像也有淡淡的腥味。
我向外面走去。
走廊前面就是電梯。
現在上面顯示著樓層「4」。我按下向下的電梯,但是兩部電梯一直都沒有上來。
我看了一眼旁邊的消防通道,樓梯口上面是一個巨大的「5」。
因為用紅色塗料寫的,似乎沒有乾透,現在正緩緩向下滲透。
就在這時,手機叮咚一聲。
是我專門設定的那個入職企鵝群的訊息提示音。
我立刻打開手機。
上面發了幾行字,很凌亂,甚至有錯字。
【不要搭電梯去四樓。】
【不要在下雨天出門,如果出門,回屋子時不能回頭看。】
【如果和服務生對話,立刻尋找值班經理。】
【不要摸任何人的下巴。】
我關上通知,手指冰涼。
我聽見了外面嘩啦啦的雨聲,很大很大。
17
就在這時,雪兒追過來,問我怎麼了臉色那麼白。
我看見她嘴角隱隱帶著紅色痕跡,是剛剛豬肺湯的殘渣。
她說剛剛有網,她收到訊息,因為暴雨,所以培訓師趕不過來了。接下來的活動要由她代為執行,她說著又去看餐廳,還想吃的樣子。
我看著她嘴巴開合,只覺得那種說不出的腥味又來了。
手機上的時間到了九點,電梯上來,我閃身上了電梯,說是去找值班經理。
電梯裡面的按鈕沒有「4」,我按下了 1。
最後一刻,外面忽然有人一把按住了電梯門,然後用力擠了進來。
是小高。
她還穿著短裙,沒有化妝,甚至好像沒有梳洗。
她一進來就靠著電梯,一副馬上站不住的樣子,身上是濃濃的酒氣。
「你去幾樓?」
她說:「我要走。我要去一樓。」
夢夢在旁邊很小聲說:「團建開始不能離開呀。」
小高很不客氣轉過頭,嘴唇卻在哆嗦:「什麼狗屁規則,你們也看了那個?我看就是有人在裝神弄鬼。神經病,三萬塊錢老子也不乾了。什麼鬼地方,什麼鬼地方! 」
夢夢呆了一下:「你薪水三萬?雪兒說是一萬五啊?」
這已經不是重點了。
小高在電梯打開的一瞬間,就直接衝了出去。
然後電梯門開始關閉,我正要按開門鍵,卻發現這電梯根本就沒有到 1 大樓,那現在開門的是…
「等等。」我叫了一聲。
外面的聲控燈沒有亮。
電梯門緩緩在關閉,最後一瞬間我看見了淡淡的綠,那是緊急出口的標誌,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 4。
我們到了一樓,大廳大白天仍亮著燈。
我們都沒說話,站在電梯門口。
電梯緩緩上去,二樓,三樓,五樓。
再下來。
但是出來的人再也沒有小高。
18
不對,什麼不對?
我腦子痛得好厲害,好像有人在耳邊嘰嘰喳喳,我一刻都不想在這裡待了。
這家酒店絕對有問題。
我拿了一把雨傘,直接往外面走去。
只覺得悶熱,說不出的潮濕悶熱,十月的天,卻有一種悶夏的感覺。
夢夢忙跟了過來。
「怎麼了,米娜? 」
雨水順著她的臉流下去,竟然帶著灰。
我覺得那雨不像是雨水,走出外面的一瞬,我伸出手。
雨水黏糊糊,落在指尖,就像是某種湯,黏稠,純香。
雨滲透在泥土裡。
我踩在草坪上,沾了一腳的泥。該死,這雨至少下了有半夜。
沒有車,山腰,公路損毀,在這種情況下,想要從山裡走出去可能性太低了。
我出不去,那就意味著我必須要在這裡至少再待上一晚。
【團建結束時間是在第三天。】
不行,太久了。
我在腦子裡過著一條條規則。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西裝的飯店工作人員撐著傘從旁邊走來。
夢夢脆生生叫了一聲:"主管。」她總是溫柔又熱情。
那值班經理沒有轉頭,直接停下。
他等我們追上去,才有些呆滯問:「你們,有事嗎? 」
他的聲音平淡、機械,就是像是沒有感情的 AI。我下意識道:「我要一塊紅布。」
【不要和服務生說話,如果不小心溝通,請立刻尋找值班經理,要一塊紅布,晚上睡覺時蓋住臉。】
值班經理點了點頭:「好。」
就在這時,夢夢有些不安道:「不好意思,踩了這麼多泥巴。」
她的白色皮鞋上都是泥,踩在地上,她看了看腳,幾乎很自然就回頭:「啊,這後面——」
我脊背瞬間一冷。
新規則裡。
【不要在下雨天出門,如果出門,回屋子時不能回頭看。】
也許,這還不算回屋,畢竟,我們還在外面的走廊。
我這麼想著,就聽見夢夢震驚又不安的聲音:“小高,你站在雨裡幹什麼? 」
有那麼一瞬,我差點回頭。但是我生生忍住了。
夢夢還在叫:“小高,你去哪裡啊? 」
她拉著我的手在發軟,不是美人的軟,而是像是煮熟的麵條那樣黏膩的軟。
我頭皮發麻,瞬間加快了腳步離開這裡。
19
我跟著值班經理到了值班室。
值班室佈置得很簡單,一扇門,一扇窗,裡面放著一張值班床。
我心裡立刻浮現一個想法,如果能在這裡撐一晚,也許也不錯。
只要熬過這一晚上,明天白天了。
值班經理到了裡面,拉開床頭下面一層抽屜,裡面是一疊紅色的有點像托盤布一樣的方形紅綢。
他拿出一張給我,上面有很淡很淡的香味。
像檀香的味道。
紅綢旁有淡淡的污跡。
我拿著紅綢,一眼看到他的櫃子上有一個手寫的值班規則。
墨跡陳舊,像是用不同的筆在不同時間凌亂寫成。
上面的規則很簡單。
【不干預客人的休息。】
【如果『客人』需要,可以提供紅綢。】
【不走回頭路,不問和工作無關的事。】
【不能和『客人』單獨待一個小時以上,如果客人逗留,請保全配合驅趕。】
【晚上六點以後不能前往員工餐廳用餐。】
在規則旁邊放著一碗已經半涼的豬肺湯。
我本來想說的話生生忍住。
20
吃完早餐的雪兒在大廳招呼大家,做團建活動組織工作。
她一個個打客房電話,讓大家用完早餐後在樓下的大廳咖啡吧集合,一起來玩一點破冰遊戲。
互相認識一下。 畢竟來了這麼久,還沒有特別的素材可以出片。
我將紅綢放在口袋裡。
活動位置選在大廳旁的咖啡吧,新裝修的,都是防火材料,火紅的主題。
我不太喜歡這裡,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
這個位置可以觀察到每一個進來的人。
飯店沒開張,也沒有別的客人,只有偶爾的服務生目不斜視走過。
飯店前台兼職咖啡吧的工作人員給我們上了摩卡和卡布奇諾。
我要了一杯熱水。
夢夢坐在我前面,她端著一杯甜點似的摩卡,上面濃濃的奶油和巧克力醬粘在她嘴上,她喜歡這個味道,一口一口吃。
吃相可愛極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她很親近。
我又喝了一口熱水。
夢夢坐到我旁邊:「剛剛你是不是在害怕啊?你走得好快。」
我捧著杯子:「沒有啊。」
她說:「奇怪,剛剛我看到了小高,她看見我就走,看見你同屋那個也是--」
她臉上的奶油弄了很多。
她左右擦不乾淨。
我拿出紙,故作鎮定遞給她:「這裡,還有這裡。」
這時候雪兒鼓掌,大家都站起來,我的手碰到了夢夢的下巴。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
我沒有摸到她的下巴。
所以,我算不算沒有違反規則?
【不要摸任何人的下巴。】
21
破冰遊戲很老套。
先是分組,然後是起組名,最後開始以小組對抗玩遊戲,玩著玩著開始玩起了真心話大放異彩。
主題是我的夢想。
我和夢夢還有小盧挨得近,我們三個人一組。
總共三個小組。
本來雪兒想加入我們這一組,沒來得及擠過來,又作罷。
不知道什麼時候嘟嘟下來了,她和小高一組。
兩個昨天還吵的人,今天看起來都很安靜。
大討論時,大家鬧哄哄的,都在談論自己的夢想,好像又回到了昨晚的熱鬧時光,吵得我頭嗡嗡地響。
嘟嘟:「我以前做過主播,我想存錢然後去參加選秀,到時候一炮而紅,再也不用這種日子了。」
其他人都附和她,說她昨晚唱歌如何好聽。
只有我聽見她的大舌頭,看到她的嘴巴一張一合,喉嚨是腫的,就像是有人卡住她脖子勒腫了掉出了舌頭又塞回去一樣。
但是其他人好像都察覺不出來。
夢夢吃完了奶油,舔了舔嘴唇,用力想著:“我想,我想多賺點錢,然後以後去讀研、留學,走出這個小山村。」
她說出小山村時,好像愣了一下。大概沒想到自己會這麼說。
對面的小盧則有些無奈:「我沒辦法,我家有個不省心的弟弟,我只有先賺錢把他網貸的口子填上,免得我媽在我面前上吊。」
小盧性格豪爽外向,兩天就跟大部分人都很熟悉了,她和小高一起住,也只有她,才能受得了小高那種矯情作妖的傲慢脾氣。
大家聞言沉默了一會兒,我說我的夢想。
也不算夢想,是我的目標,而且很快就要達成了。
這些話在腦子裡不知道了幾萬次,脫口而出。
「我希望能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交完錢,順利拿到房。有自己的家。」
我的目標很簡單,因為從小就沒有自己的房間,工作了幾年,好不容易有點錢,就希望能順利買好房子。
有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就算在外受了委屈,也有個安靜能哭的地方。
只是,之前房價實在漲得太快了,薪水的漲速根本跟不上。
大概我的話題有點無聊,他們都沒接話。
22
其他人也三三兩兩說著。
有的是想賺錢結婚,有的是有舊帳要還,還有的是家裡有人生病。
大家都想賺錢。
是啊,誰不想賺錢。
但自從夢夢提問,小高暴露了自己三萬塊的工資,大家才發現彼此薪水各不相同,現在都有點微妙的不爽。
大家都在談論錢啊、玩啊,但是竟然沒有一個人談論昨晚的事情。
他們越是不談,我就覺得越奇怪。
中午飯店安排了送餐,下午又是幾個簡單無聊的遊戲。
我仔細看著眼前這些人,現在看起來,他們似乎都是正常的。
但又不盡然。
例如一直低頭沉默僵硬的小高,她今天幾乎沒說話,例如不時不自覺笑一笑的夢夢,還例如今天穿得嚴嚴實實卻化著濃妝的嘟嘟,她一口水也沒喝,口紅全花了也渾然不知。
我不敢說話。
我的頭很痛,大概有點發燒。
我不想和她們在一起,於是站了起來。
走出咖啡廳的時候,感覺空氣瞬間清新,我回頭看了一眼,這些人黑漆漆的頭就像是燒焦的芋頭,我咳了一聲。
他們沒有一個人抬頭,過了一會,全部抬起頭看了過來,齊刷刷一片白色的臉。
我只想離開這裡,還有最後一天,只要撐過去。
我沒有去餐廳,也沒有回我的房間。
我自然也不敢待在門外。
我選了 505 的隔壁,503。
我記得這個房間是空的。
我進了房間,將取電處的電卡插入,關上了門。
拉上了窗簾。
然後進了洗手間,用清潔工給我的清潔劑將那有些污漬的紅綢角洗乾淨。
接著我躺到了床上,將紅綢蓋在臉上。
今天晚上,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說話,不能出去,不能睜開眼睛。
23
臉上蓋著紅綢,頭痛也有一瞬間的緩解,同時天色好像一下暗淡下來。
走廊似乎有人陸陸續續走來走去。
在這樣的環境裡,我心裡有種說不出的奇異感覺,既希望外面更吵一點,又害怕外面會太吵。
十月,完全天黑差不多得要七點。
紅布蓋著我的臉,房間的燈光透過紅布和眼皮落在我瞳孔裡。
手機不時彈出訊息,但是訊息並不是即時的。
通訊中斷,現在仍然不能打電話發送訊息。
我們這些人,就好像被侷限在飯店這裡一圈的 WiFi 裡。
迷糊中,手機叮咚一聲,又是一聲。
是群組訊息彈出的聲音。
我將棉被拉過頭頂,螢幕的光有點刺眼。
有人在微信群發了一個小視頻。
我點開,是有人正在推著餐車往廚房走的視頻,慌裡慌張的廚師,一個打荷和墩子滿頭大汗將那餐車抬起來,就在這時,餐車抖了一下,竟然掉下來一隻斷手。
我嚇了一大跳。
手機落在床上。
我一手按住臉上的紅布去摸手機。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被褥上的編號。
這家飯店服務到位,不同樓層會有不同房間,被褥也都有編號。
我看到了這個被褥的編號,是 4 開頭的。
這意味著,我現在並不是在 505。
而是……在 405。
24
短短一瞬,我身上所有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四樓沒有客房。那一條規則在我腦中爆炸。
【不要搭電梯去四樓。】
【不要搭電梯去四樓。】
【不要搭電梯去四樓。】
我全身顫抖,脊背發冷,原來人在恐懼的時候頭髮真的會立起來。
我一下坐了起來,我的腳在發軟,我狠狠地咬了一口舌尖。
我拎著那紅綢。
我哆哆嗦嗦拿起床頭的電話想打給值班室,電話打不通。
我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不能慌不能慌。
現在還有時間,現在還有時間。
我現在要回去五樓。
就算是回到嘟嘟那個房間。
就算是回到夢夢那個房間。
25
我顫巍巍出了門。
走廊很安靜。
走廊的盡頭是 K 歌房,這其實是上一輩比較喜歡的娛樂,所以飯店修建的時間其實不短。
昨晚這裡熱鬧極了。
但是今晚外面很安靜。
我覺得腳發軟,心裡發慌,只能死死抓手機,就像抓住唯一的武器。
我的手機還在不斷彈出提示音。
在安靜的走廊格外刺耳。
我顧不得了。
我走到了走廊的盡頭,但是,沒有電梯。
我咬了咬牙,推門走了樓梯。
樓梯空蕩蕩,只有我的低跟鞋的聲音。
咚咚咚。
終於爬上了五樓,我推門出去。
這時候手機裡面新出了匿名的群組訊息。
和昨天的很像。
但是只有很短的幾條。
【不要晚上 10 點之後待在門外,不要同意任何人進入房間。】
【會有各種情況各種方式讓你開門,但無論如何不能同意。】
【如果發現房間被打掃,不要動床頭任何餐食,不要喝葡萄酒。】
【團建開始不能離開。】
【團建結束時間是在第三天。】
還有四個新補充的說明,竟然是語音,每一條都是不同的人說的,聲音很低,就像是在躲什麼。
【關於紅布】
【如果紅布已經清洗,請不要放在臉上,而是折疊整齊放在門口。】
【如果紅布遺失,立刻找到最近的房間進入。】 【此刻進入房間,可以鎖門。】
【補充餐廳提醒】
【不要在九點以後進入餐廳。】
【不要拍攝廚師工作。】
【不要重複點餐。】
【晚睡規則】
【如果室友更換,不要打擾室友休息。】
【不要觸碰室友,不要拍攝室友。】
【如果室友說話,不要回答。】
【不要在鏡子裡看室友的臉。】
【過道】
【晚上十點以後走廊不應該出現客人。】
【服務生出現後,客房服務終止。】
【立刻進入最近的房間,如無法進入,面向牆壁,不要回頭,不要應答,不要低頭。】
【就這樣。】
26
該死。
我不但洗了紅綢,而且放在了臉上。
現在的我正站在餐廳門口,隱隱約約,是廚師在剁肉的聲音。那肉好像很難切。
咚咚咚。
還有用噴火槍燒豬毛的聲音,隨著聲音,還有淡淡的味道飄出來,糊糊的,臭臭的。
我的頭又開始痛了,這一回特別痛。這是不好的預兆。
我轉過頭想回房間,卻看見了前面有人正在緩緩走來。
我想哭,我後悔了。
為了幾萬塊的薪資,我怎麼把自己放在了這麼危險的地步。
我就只想要一間屬於我的房子啊。
那人越來越近,我竟然看不清她的模樣,我的眼睛上像是蒙了一層霧。
我緊張看向旁邊,想要找到一個可以進入的房間。
然後我看到了 507 的門是虛掩的,我立刻向 507 跑去。
但就在我過去一瞬間,門關上了。
我使勁拍門。
「是我啊,夢夢,我是米娜,開門啊,你們快開門。」
四周安安靜靜,沒有人開門。
怎麼回事?
我捏手上的手機,手機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現在沒有到十點啊。
我向著旁邊,用盡全力又去拍我住的 505。
我壓低了聲音,極盡溫柔地對裡面說:「嘟嘟啊,是我,我是米娜,我忘了帶房卡,能讓我進去嗎? 」
裡面仍然沒有動靜。
而就在這時,咚咚的擺鐘響了起來。在狹長的走廊回音格外清楚。 咚咚……一共十一聲。
不,不對,我拿起手機,手機螢幕閃著暗淡的光。
正好是十一點整…
怎麼會是十一點?怎麼會是十一點?
我心亂如麻。
那個面目模糊的女人已經快要走過來了。
我只能咬牙靠向牆,死死閉上眼睛。
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27
心臟彷彿被人擠壓,脖子也被人掐住,我渾身刺痛,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
我用盡全力,卻發現現在的自己竟然說不出一句話。
身後的人走過來了,似乎還在輕聲哼著歌,不,不是歌,而是奇怪的吟誦。
那聲音在十一點的走廊格外幽森。
我應該昏倒的。
但是我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
我看見一隻蒼白的手在我身側伸出來。
手上還拿著東西。
嘀的一聲。
是門卡,門開了。
我猛然轉過頭,看見了嘟嘟燈光下發白的臉,她的身旁還站著另一位同事,是昨天暈車沒出門的小羽。
小羽跟著嘟嘟走了進去:「不好意思啊,我忘了帶房卡。先在你這裡,等我室友張玲玲回來,我過去。」
嘟嘟面無表情。
我全身顫抖,問她:「我可以進去嗎?」
小羽看了看我,似乎有些不明所以,她還是點了點頭,我走了進去。
【關於紅布】
【如果紅布遺失,立刻找到最近的房間進入。】
【此刻進入房間,可以鎖門。】
所以,我扭上了門鎖。
28
505 房間的床頭被打掃乾淨了,擺著今日份的水果。
我第一時間先看了房號。
這回是對的。
水果盤很漂亮,西瓜皮切成花枝模樣,上面吊著一顆顆漂亮的青紅葡萄。
最意外的,牆邊櫃上還有葡萄酒。
醒酒器裡面的紅酒醒得剛剛好。
小羽打破沉默:「你們這裡好冷啊。空調開得太低了。煩死了,今天晚上那個豬肺湯張玲玲吃了一份不夠,還要一份,非要去廚房等著吃,我實在懶得等她。」
嘟嘟坐在床頭,將自己蓋起來。
小羽找到沙發,一腳伸長,一腿屈膝,歪著頭自拍。
她拍了幾張,還是覺得不滿意,又拿起紅酒抿了一口,紅燦燦的唇立刻好看了很多。
「餵,你們說我的頭髮是這種大卷好看還是直髮好看?我覺得捲髮好看,你覺得呢? 」
我看了一下她蓬鬆柔軟的頭髮,點了點頭。
她又拍了一張,發現手機的相機弄反了,拍成了我。
「不好意思啊,拍錯了。」
有訊息彈出,她點開刷手機裡面的消息。
一邊刷一邊讀。
「奇怪,好像那什麼狗屁破規則少了很多呢。昨晚睡個覺,嘀嘀嘀嘀個不停,沒去唱歌也沒休息成。」
「『團建開始不能離開』『團建結束時間是第三天』,只有兩條了呢,其他的呢,都沒了——」 她打了個哈欠,將手機丟到旁邊,她的側面剛好是那刺眼的鏡子。
看著非常不舒服。
我想起那個關於不能揭開鏡子紅布的規則,便預備將兜里濕了的紅布掏出來,想代替原廠的紅布蓋在鏡子上。
聽見她的話,不由得停下拿手機看消息。
果然少了。
但還有兩條補充規則,是文字的,兩句話打錯好些錯字。
【晚睡規則】
【不要在鏡子裡看室友的臉。】
【補充餐廳提醒】
【不要拍攝廚師工作。】
明明少了很多規則,但我卻覺得腦子裡的資訊越來越多,好像是有東西正在拼命擠壓進來。
那些嘀嘀的訊息提醒聲也越來越大。
越來越大。
就好像是尖銳的警報聲。
就好像是重物的墜地聲。
就好像擠壓和尖叫聲。
混亂、尖利、刺耳,就像在我腦子裡面穿刺、盤旋。
29
我頭彷彿要炸開,要走的,我想我應該要走。
有人好像在哭著喊:「快走,快走!快走啊!米娜! 」
又好像有人在外面拍門:「米娜!開門,讓我進來!讓我進來! 」
「開門啊!求求你們!開門啊!」
「開門!開門!開門!」
我覺得嗓子發痛,又覺得腦子發痛,我感覺身體在旋轉、疼痛,在眩暈。
我轉頭看嘟嘟,嘟嘟在顫抖蠕動,但是被子蓋橫了,她的一隻腳露了出來。
訪客小羽不知道什麼時候站起來,用我掉在地上的紅布順手蓋住了前面礙事的紅酒杯。 「哼,以為我不知道,我那個室友張玲玲可雞賊了,她肯定正在廚房拍那豬肺湯的秘密做法呢。」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機正在連結視頻,「大家好啊!我是你們的最可愛最可愛的小魚兒,我來啦。」
對了,嘟嘟說過,以前她也是做主播的。
小羽也是主播,這是一家主播科技公司,她們來這裡是為了拍素材,為即將重新開幕的飯店行銷宣傳。
但是她的聲音好吵。
她戴著美瞳的眼睛好黑。
她在直播裡面撒嬌賣萌。
「是啊是啊,人家現在換了一家公司,天翔科技有限公司。我們公司主要做直播的,是很健康的啦,瞎說!小心半夜我順著網子過去找你。」
不知道下面有什麼彈幕逗笑了她。
她笑得可愛極了。
「我才不去。」她說,「有那時間我還不如睡一會美容覺呢。你們看,現在我好閨蜜嘟嘟都已經睡啦! 」
「謝謝山羊哥哥的火箭。」她歪著頭,這個角度應該最好看,「哼,山羊哥哥偏心,現在才來,先去看了張玲玲的餐廳直播是不是?沒有?真的沒有?我不相信。」
她笑著吟吟:「昨晚張玲玲唱歌好晚,她是好敬業了啦,高慧妹妹嗎?她有應酬啦,大概太累了才沒上線。」
又有人說話,她皺著好看的眉毛。
「誰說的?亂說,什麼金主?啊……飯店老闆和嘟嘟高慧還有雪兒的照片,什麼叫我們主播是老闆的後花園,過分!我?飯店有個工作人員是我親大伯而已,他聽見我要來,一個好處都不給我,還要我老實休息幾天。什麼?免費住在這裡?不是啦,是公司的業務,這次我們公司傾巢而出,就是為了幫忙給壹豪山莊酒店正名來著。」
「單間?本來說的是一人一間──但粥少僧不少,你們知道的。我沒辦法和小高比呀,她們才是,我只能擠著住來著。」小羽在裝可憐,顯然效果很好,她很快笑起來。
「大家不要破費啦。記得給人家公司的 PK 榜按讚就行了,拜託拜託。」
「呼呼,哎呀,別挑人家錯字啦。布丁弟弟,傾巢而出是貶義詞,那換成靚女出街行不行?都依你。」
她好會撒嬌。
我看著嘟嘟露出的腳在顫抖,便走過去,想要幫她蓋好被子。
但是她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難聞的味道。
30
小羽歪著頭,喝了一口葡萄酒。
她的小臉微微發紅。 「各位支持的親人們,明天十二點是這兩天的直播人士氣按讚計算截止時間。人家需要大家的幫助,張玲玲她們比我高了那麼一點點。所以今天專門上線,請大家多給點支持啦。就是一會兒在我們公司的即時直播間點讚就好啦。好不好嘛? 」
難怪她回來要鬆開衣襟,蓬鬆頭髮,微微傾斜,原來是為了這一刻。
她說完了,正準備下線。
忽然看到上面有人留言,她探身去看:「這位大哥,你就算不支持我,也不必說我一臉死氣啊,好過分啊。」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嗯?壹豪山莊酒店曾經出過命案——我們知道啊,那是很早前的一場意外嘛。四樓意外起火嘛,逃生的唱歌房客人不小心關死了消防通道的門,裡面有幾個女生沒有逃出來──這個大家都知道啊。但是小羽要說句實話,幾千年的歷史,中國這麼大,哪裡沒有埋過人呢,這是意外,沒辦法的啦。」
「這位大哥,你這樣說就有點過了啊。什麼叫壹豪山莊酒店漁翁得利,才能那麼便宜收了這塊原本蓋住宅的土地——這兩回事吧。我老闆是這裡的股東哦,我大伯在這裡做過保安,我當然知道真相! 」
「真相就是意外!真相就是這裡安全得很!你們昨天也看了!一晚,我們唱歌、玩耍,哪裡有什麼奇怪的事! 」
「你誰啊!你再這麼說我會轉告公司和飯店,給你發律師函!不然您留下名字?什麼,你是當年負責善後的人。」
「你們別聽他亂說!」小羽睜大眼睛在看什麼,她好像有點慌,「這也太離譜了,什麼叫有人都逃出來了,故意在大雨天被遺留在山路上等死,爬行了幾百米,遺棄就是為了不承擔治療責任?你這是誹謗。什麼叫我不信?我不相信什麼?我只知道,酒店這麼好的位置和環境,就被你們這些奇奇怪怪的規則一個個固定,根本做不起來。」
小羽有些煩,她偷偷直播,本來就違背了公司的 PK 規定。
現在又被人這麼一鬧,她更擔心會違規,影響她的排名。
這次直播,要是能到前三名,那就是公司力捧的對象。
她掛了電話。
氣咻咻將手機丟了,看見我在那邊摸那個水果上面的葡萄。
還是提醒我:「餵,你看到了的哦,嘟嘟也可以作證,張玲玲昨天自己就直播了,我今天直播也不算違規。你要是直播,我也不說話。」
31
我感覺到了葡萄上方淡淡的葡萄香。
和嘟嘟的腳相比,葡萄竟然是溫熱的。
我看自己的手,手指蒼白、冰涼。
小羽還在喋喋不休。
「搞笑,那個神經病,肯定是張玲玲派來的奸細,在我這裡搗亂。本來氛圍很好的。我大伯也真是的,說了給我安排位置,給我安排最角落的位置,還叫我不要出來——」
她長得好,就算生氣也不錯。
我半蹲在地上,抬頭看她。
她的眉眼看起來有點眼熟,越來越眼熟,我看著她,忽然想起來了。
她沒有說謊,她的確是壹豪山莊酒店一個工作人員的姪女。
他們在某個角度長得有點像。
就是從現在這樣仰頭看的角度。
那個工作人員曾經是山莊一個普通的保安,現在已經是飯店採購部的部長,一個很大的肥缺。
小羽嘟囔了一下,越想越氣,她重新拿回手機,找到一個微訊號,打了語音過去:「我要給小高說,她不是記分員嗎,不能讓張玲玲拍了。」
語音視訊響起來,尖銳刺耳。
尖銳的歌聲刺痛我的頭,我忍不住別過了頭去。
從這個角度,我剛好可以看到被子裡嘟嘟的臉。
她一雙失色的眼睛死死盯著鏡子,好像看見了什麼不可名狀的東西。
我脊背發麻,不敢回頭。
而小羽正氣鼓鼓打著電話,然後她看見了我和嘟嘟的樣子,不由得下意識轉過頭來面向鏡子。
我從來沒有看見一個人的眼睛能瞪得那麼大。
她猛然向後一靠,竟然翻了下去。
我好心想要扶起她。
她尖叫起來:「滾,滾開!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
那邊的語音接通了。
一個女聲在裡面問:「小羽?」
小羽尖叫。
「我要走!我要走!我不要錢了!什麼直播活動闢謠,騙子!騙子!這家飯店就是有鬼! !救命,救命!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聲音幾乎破音了。
現在的規則還剩下兩條。
【團建開始不能離開。】
【團建結束時間是在第三天。】
小羽連滾帶爬向外面跑去,她跌跌撞撞跑到了門口。
伸手想要開門,但是門打不開。
關於門的規則。
【門不能從裡面反鎖。】 門可以用櫃子擋住,但不能反鎖,鎖上無法打開。
所以,很抱歉,打不開了呢。
32
隨著規則的每一條被打破,我能想起來的東西越來越多,能去的地方也越來越多。
好多年前。
這裡還是一片開發區。
這塊地因為風景和位置拍出了一個極好的價格。
我們村都有宅基地在這裡,拆除談論的結果就是每人都會在本地回遷得到一棟房子和一筆還不錯的補償,補償的合約是根據土地款的比例來簽訂的。
但後來這裡規劃興建飯店,又因為風景準備蓋別墅,如果是別墅,那自然不會有村民們的賠償。
經過艱難的談判,很多人撐不住,選擇了要異地的補償。
但是我們同村三個讀書的女孩不認同。
我們在讀法律專業的豪爽的小盧的帶領下,來飯店見老闆談判。
初生牛犢不怕虎。
我們意氣風發,毫無畏懼,小盧甚至找出了他們轉換用地規則的漏洞,還有環評報告的問題,如果這個真的拿出去,就會直接影響他們的建設。
我們的要求很簡單,就是要原來的方案。
我們在這裡生活了二十多年。
家人祖輩好多都埋在這裡,而且飯店修建好,以後這裡比異地回遷房那個位置不知道好多少。
我們只想要一棟屬於自己的房子,特別是我。
我們不肯妥協,談判陷入僵局。
而就在這時,四樓發生了火災。
我們三個人被困在了談判的包房裡,本來我們是可以出去的。
但是那個保全關上了消防通道的門。
走廊全是熱氣和煙塵。
我現在還能記得那尖銳的叫喊和哭喊聲。
記得那突然放大的音響聲。
我們苦苦求外面的人開門,但是沒有人開門。
瘦小的夢夢從窗口爬出,她跌跌撞撞跑進了廚房後方的走廊。
後來響起了她的尖叫聲,然後是餐車拖曳的聲音。
我的頭髮著火,是小盧用盡全部的力氣,將自己的外套在廁所浸透了水,披在我身上讓我出去。
我後來跑了出去,渾身燒傷,大雨傾盆。
我奄奄一息躺在半道的草叢裡,看到了一輛輛車開過去。
但我的嗓子啞了,我用盡全力也喊不出來。 我只能用盡全力爬啊爬啊,我需要人幫忙,我的同伴還在火裡。
過了很久,我失去了力氣,一個年長回家的清潔工幫我蓋了一件衣服,遮住了我身體。
…………
後來,我醒來以後,我就想,無論如何,我都要上車,我要回來。
我要救小盧和夢夢。
33
但是,等我三天後回到了這裡以後,一切都變了樣子。
我在夜色中步履蹣跚。
我看見飯店的主廚端著新鮮的看不出原料的湯給那些來幫忙救火的工作人員還有村民喝。
湯裡加了香料,芬芳撲鼻,裡面的肉暗紅芳香,加了道地的山竹筍。
我找不到夢夢,也找不到小盧。
因為大火,地價大跌,而當時拆除補償的合約是根據土地款的比例來簽訂的。
所以同村的人最後損失了一大筆錢。
最後這裡也沒有蓋別墅,而是變成了以酒店為中心的度假山莊,修建了巨大的高爾夫球場,剷平了村民的祖墳。
我一夜徘徊,憤怒,尖叫,我不甘心,我痛苦掙扎。
我有時候會看到夢夢和小盧,就像產生了幻覺似的,遠遠看到她們出現,但我想要上去說話,她們卻不見了。
他們請了很多「懂事」的高人,他們經過努力後,到處都是束縛和規則,他們訓練了一些特殊的工作人員,確保規則遵守後的新秩序。
這些規則束縛了我們。
也讓我們忘記了一切。
如果沒有嘟嘟她們,如果沒有那些不斷的試探和貪婪,我可能永遠也想不出來自己到底是誰。
此刻,我轉過頭去,看到了鏡子裡的自己。
那裡面的影子是火後我的模樣。
脆生生的龜裂,漆黑發紅的臉龐。
記憶如潮水湧來…
真是痛啊,那種感覺。
手機那邊繼續傳來了小高的室友,小盧的聲音,聲音很冷:
「小高今天腿痛,在床上呢,你有什麼事情嗎? 」
我說:「小盧,是我。我是米娜…小盧啊,你還記得我嗎? 」
「米娜?」小盧的聲音帶著疑惑,「米娜?!是——」
我說起她帶我們去談判時的豪言壯語:「不拿下這事,我盧字倒著寫。」
小盧聲音顫了一下:「怎麼……是,是——」
她開始……想起來了! 小盧家裡有個不省心的弟弟,他外面欠了高利貸,等著賠款還賬。
我說:「你弟弟已經死了,你忘了嗎?沒有還上高利貸的第二個月,他在你媽面前跳樓了……」
小盧聞言一下哭了起來,她的聲音越來越長,越來越尖利,就像那天起火的時候她叫我快走,而在她的哭聲中,響起了恐懼的尖叫聲,那是和她同住的室友小高的聲音。
而我這邊的小羽,正驚恐地撲向嘟嘟,但拉開才發現,嘟嘟全身都已經僵硬,她裸露在外面的皮膚除了臉,就像是被火燒過,一片通紅。
小羽伸手用紅酒瓶砸開了玻璃,然後她跳了下去。
彷彿又回到那一晚。
我聽見了有人跌跌撞撞向外跑的聲音,更多的尖叫和慘叫聲響了起來,更多的門打開了,接著聽見了汽車啟動的聲音。
我走出房間,走向陽台,看見了外面因為通路正湧進來的車輛,我看見了開發商和旅館老闆們笑瞇瞇走了下來。
多少年了。
昨天的團建活動剪輯還不錯,幾個網紅都在賣力邀請老闆檢驗成果。現在,他們來了。
在他們看來,這次網紅的推介效果很不錯,酒店看起來一片和諧。
雪兒和小高不知從哪裡出來,跌跌撞撞跑過去,小羽在地上爬著,帶著哭腔跑向那幾個老闆。
老闆們開始沒明白。
小羽哭著叫:「團建結束了!結束吧!」
最後一條規則「團建結束時間是在第三天」被徹底打破。
所以,那個匿名的入職群現在所有的規則全數消失。
一瞬間,我們失去了所有的束縛,現在想去哪裡就可以去哪。
夢夢去了廚房,廚房裡面響起了張玲玲驚恐的叫聲,緊接著是刺耳的嘔吐聲。
我則走出了窗戶。
陰霾的天,沉沉的雲下,我徹底走了出來,地上的泥土再也不會束縛我。
飯店老闆和他的夥伴們看見我的那一瞬間,全數面色大變,所有人都轉身跑向汽車。
然後是車輛啞火的聲音。
我一邊走一邊看向外面驚恐的人群。
他們尖叫著,吶喊著,那個旅館老闆摔在地上,被他的司機從他背上踩了過去,他來不及發火,跌跌撞撞爬起來向外面跑,他們倉皇逃跑的方向,正好是那天火災後我逃亡的方向。
哎哎,這條路,我很熟悉呀。
我微微笑起來,手上的手機因為加速行動,掉在地上。
這支手機現在看來,已經燒變形了,上面的螢幕和介面漆黑,好像壞了很久的樣子。
我撿起來,手無意間碰到點了一下。
心隨意動,漆黑的手機頁面,緩緩浮上紅色的字體。
這些訊息出現在每個現場客人的手機群組裡。
【賓至如歸。】
【這一次,來了就一起住在這裡吧。】
看看我的房子。
這一回,我會很小心,不會再讓人有機會留下後面的提醒。
影響客人們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