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鮫人。
被我爹拔了舌頭和鱗片。
再也流不出珍珠後,我爸喊來了漁村所有男人。
幾文錢就可以進我娘的房間,懷孕了也不停。
今天,我娘死在了血泊中。
1
我爸要我去收拾我娘的房間。
他皺著眉,滿臉不耐煩,「收拾乾淨一點,髒死了,這麼不中用,還沒給我賺到幾個子就死了。」
他瞪我,「沒眼見的死丫頭,跟你娘一样没用!”
我不敢說話,我是個丫頭,我爹向來不喜歡我。
拳打腳踢是家常便飯。
把我養大也只是讓我伺候他和哥哥。
我走進房間,看到我娘僵硬地躺在水池裡,原本清澈的海水變得污濁染紅。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徒勞地張著,裡面黑洞洞的。
我不敢多看,清理污水和骯髒的地面。
我娘是鮫人,傳聞鮫人多妖嬈,但數量稀少,多數人窮其一生都看不到一眼。
我爹走運,半夜出海打漁撿到受傷的我娘。
生下了我。
鮫人唱歌能蠱惑人心,我爸就拔了我娘的舌頭。
鮫人的眼淚會變成珍珠,我爸便日日折磨我娘。
鮫人的鱗片價值千金,我爹便拔光了我娘的鱗片。
鮫人沒腿,只有魚尾。
小時候看過我娘的魚尾,閃著亮藍色的幽光,很漂亮。
現在只有光禿禿、凹凸不平的粉紅色肉尾。
但她的臉依然漂亮,那是她的原罪。我感到悲哀,想替她闔上眼睛,可沒用。
我心裡一酸,落下淚來,砸在我娘的魚尾上,消失無痕。
是了,我哭不出珍珠,所以我爹天天罵我沒用。
2
「你在磨蹭什麼?趕緊收拾完去給老子做飯。」
我爹拿着一张破渔网进来,將我娘一裹就走。
「海裡撿到的,老子現在就送她回家。」
「嘿,老子真心善。」
我看了一眼被他仰面丢在肩上的我娘,兩眼翻白,連瞳仁都消失了。
我嚇得一跳,趕緊低頭拖地。
那天後,夜裡的海邊總是響起詭異的歌謠,聽不清楚,充滿怨恨。
漁民們打回來的,全都是死魚爛蝦,臭不可聞。
附近的海域,彷彿成了一片死海。
七天后,海邊被沖上來一具屍體,是我娘。
她還是那個模樣,沒有腐爛,也沒有被海水泡發。
兩隻眼白直勾勾盯著我家的方向。
漁民看到的,被嚇壞了,連滾帶爬跑到我家指責我爹。
“你好歹挖個坑埋了,丢海里算怎么回事?”
“今天是她的头七,我看這事有點懸,老李,你還是請個道長過來看看。」
渔村里最近都打不到鱼,這是影響生計的問題,大家聽說了這個事,都聚在我家。
七嘴八舌。
「就是啊,就因為你犯混,搞得我們最近都吃不飽肚子,你趕緊解決了,不然——”
“不然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村长也过来了,他唉聲嘆氣,捋著鬍子下令。
“李大魚,你今天就去鎮上找道長,不然我可要為全村做主了。「我躲在角落看他們,這群人,都是進過我娘水池的人。
包括半腳踏進棺材的村長。
現在卻一個比一個義憤填膺。
我爹也憋悶,破口大罵:“你们不会找吗?凭什么空口白牙说是我的问题?”
“当初你们美滋滋享受的时候,怎么不说是我的问题?”
“不找,沒錢,你们怕就自己掏钱请道长。」
渔民们炸了,“你没钱?你卖了那么多鲛人鳞和鲛人泪,光是收我们的进门费都够你吃一年了!”
“只进不出是吧?这么抠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他们开始撸袖子。
我哥拦住了他们,“都消消气,我去请。」
他向来最会当和事老,漁民眼紅我爸不是一天兩天了,共享我娘的主意,就是我哥哥出來的。
我哥哥不是我娘生的。
他進我娘房的次數最勤。
3
我什麼都做不到,我太弱小了。
眼睜睜看著我哥請來一個長須道長,三言兩語要煉屍。
「鮫人出自於海,是為泉客,非人近妖,水性陰,大海尤甚,你们这是搞出来一个阴妖尸,惹了大祸!”
他仔细检查了我娘的身体,“糊涂,糊涂啊!”
“鲛人一身的宝,还能织水成纱,居然被你们这么糟蹋,难怪积怨深重!”
“现今只有炼尸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他站起身来,一手捋胡须,高深莫測。
「你們三天內將這具屍體練成鮫人油,鮫人油一滴可以燃數日,你们每村每户……”
“最好是所有跟她有恶因的人都取上一些,用你們的血塗抹燈紙浸染燈芯,製成長明燈,為她祈禱贖罪。」
我爹瞬间就不耐烦了,「這麼麻煩?直接火化了不就完了。」
道长斜睨他一眼,啐聲道:「當初迫害她的時候你怎麼沒嫌麻煩?」「辦法我已經說了,做不做由你们!”
說完,他衝我哥伸出手,「剩下的五十兩,給我。」
我爹是个铁公鸡,一聽花了這麼多錢,怒了。
“你打劫呢?就看了两眼就收这么多钱!”
道长拂袖震怒,「他跟我說好了我才來的,若是言而無信,只怕你們的罪孽更重。」
我哥赶紧把钱递给他。
「我們會照做的,大師你別生氣,後面有問題一定要繼續幫我們看看。」
道长冷哼一声,「那就要看你們的誠意了。」
4
到了煉屍的時候,漁民推三阻四,誰都不願意主動幹。
「那是你家的婆娘,也是死在你家,要我们流血也就算了,凭什么还要我们干炼尸这种晦气事?”
我爹我哥两个人没办法对抗整个渔村,就踹我。
“看什么热闹呢?你去架锅起火,这你娘,该你出力的!”
我抱着柴火,小声跟我娘说了无数声抱歉。
我爹听到了,又是一巴掌过来,“叽叽歪歪什么呢,給老子利索點!耽誤了事打死你。」
很痛,眼淚湧上來,我憋著淚意煉屍。
圍著的人都抬手掩鼻子,滿臉嫌棄。
我吸了吸鼻子,其實不臭,反而有一股異香。
我娘的屍體本來就是光裸的,這會兒在眾人的眼皮底下一點點收縮,出油,變形。
我卻連替她遮羞的勇氣都沒有,越看越心酸,眼泪猝不及防落了下来。
在火光下闪出一点光芒。
我哥突然推开我,接过了柴火,“滚回去哭,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我莫名其妙,听话回家躲着哭。
却陡然发现,砸在地面上的,是一颗颗莹润的珍珠。
我想起來,今天该是我的成年礼。看着一地的珍珠,我的心里漫出前所未有的恐慌。
5
沒多久,哥哥也跑回來了,他將我拉進院子裡最偏僻的柴房中,捏著撿到的珍珠,眼中滿是驚喜。
「妹子,没有别人知道你也会哭珍珠吧?咱爹知道吗?”
他以前从来不喊我妹子,我的存在,只是個丫鬟而已。
現在這麼溫和,不過是看到我有價值了。
我垂著眸,瑟瑟發抖,我害怕變成我娘。
「沒有,我也是今天才發現的。」我小聲道。
我哥哥忍不住笑了出來,須臾又自己摀著嘴,四處張望。
他悄聲警告我:「妹子,你聽哥說,你以後千萬不要在別人面前掉眼淚,尤其是咱爹面前。」
“你也看到了,爹是個大俗人,最愛的就是金銀珠寶,而且只進不出,為了財,他什麼都能做得出來。」
他停頓了一下,幽幽道:「你娘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你不想變成你娘,最好聽哥哥的話。」
我戰戰兢兢,連連點頭,就算我知道我哥也只是想獨占我。
我知道,若是我爹知道我也有價值,能落到我哥手上的子兒,就只有十之一二了。
我哥哥沒有我爸殘暴,想保命,除了跟他繫在一條繩上,我沒有其他選擇。
我哥滿意地笑了,“但我也不是白白庇护你的,以后我让你哭,你就得哭,不然我亏死了。」
“你要是不哭,我会想其他办法让你哭,至于是什么办法,你不会想知道的。」
「所以,你要乖乖听话知道吗?”
柴房的小窗投下来阴冷月光,我哥黑长的影子撒在柴垛上,蜿蜒扭曲,如同恶鬼。
幽涼的夜風一陣陣灌進來,溜出去,留下嗚嗚的細微聲響。
我穿著單薄,又被我哥連哄帶嚇,被激出一身雞皮疙瘩。
我抱著自己的胳膊,不敢跟我哥對視,只胡亂點頭。
我哥滿意了,溫柔地擦乾我的淚眼,「別哭了,出去幹活兒吧,一會兒爹該罵你了。」
我们出去后,火堆周圍已經沒有其他人了,炽热烈火在熊熊燃烧。
6我爹见到我就踹了我一脚,“赔钱货,哭什麼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对你多不好!”
“我说过多少次别在外人面前给我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老子把你养这么大,打你几下怎么了?哭哭哭,娘们就知道哭。」
我爹还要打,我哥赶忙拦住了,“爹,你把妹子打壞了,谁来干活儿啊?”
我爹顿住手脚,疑惑地看著我哥,“你喊她妹子?你们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我哥摸头憨厚地笑,「這不是看在她娘死了的份兒上,可怜可怜她吗?”
我爹信了,他知道我哥一向是這個德行,「就你精,個死丫頭有什麼好可憐的。」
「臭丫頭,给我看好火,我要回去睡觉了。」
我哥给我投来一个眼神,警告我要听话,然后跟着我爹回去了。
一整晚,我都在亲手炼制我娘。
阴云渐起,月光隐蔽,星光全无,漫天都是漆黑的,只有这里火光荧荧。
金黄澄澈的鲛人油中,有一点黑曜光芒时隐时现。
我捞出来一颗圆润的曜黑珠子。
明明是从最滚烫的油锅里捞出来的,它却阴冷寒凉。
我好像又听到了隐约呢喃,溫柔的、亲昵的。
……
我跑回家,冲进我哥的房间,摇醒他。
「哥,你快看这是什么?我从油锅里捡起来的。」
我哥拿着珠子,神色隐在黑夜中,“你先去忙,我明天去镇上买点古籍查一查。」
第二天,渔村百户都分到了小半盏鲛人油。
7
制作长明灯的时候,大家都不情不愿。
我爹自然也是不愿意的,“赎什么罪,我根本没罪。」
“鲛人是我捡回来的,要是没有我,她早就死了,她那条命就是我的。」
“我让她多活了近二十年,居然还恩将仇报。”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吝啬地拿针在只手上扎了个眼儿,滴出来几滴血在水中。
血色蕩開,水被染成淡紅色,我爹拿回手。
蒼白的燈紙和燈芯被丟進去,囫圇浸染上淺淡到幾乎看不出的粉紅色,就被撈起來。
漁民全都有樣學樣,偷工減料。
長明燈做好後,正要添鮫人油,原本平靜的海面驟然風起浪湧。
陰風來襲,漁民停在海岸的漁船被掀翻,消失無蹤。
海岸徹底沒了遮蔽物,风刮到了岸上,海沙迷乱了人眼。
再睜眼,鲛人油还好好地装在盏里,长明灯被裹挟到天上,被撕扯破碎,拐着弯落到海面。
百盏长明灯,千片碎灯纸。
飘在海面从粉白色逐渐化作深红。
像是某种警告。
他们都吓傻了,不少人噌声摔在地上,连滚带爬想要逃。
还有几个人怒视我爹。
“李大魚,瞧瞧你带的好头,肯定是你惹怒了鲛人。」
“要不是你,我们现在已经点燃长明灯了。」
「這下好了,不仅浪费了我们的血,还要重新买材料,村長,您来评评理,这个支出是不是该他李大鱼家出?”
几人咄咄逼人地看着村长。
8
先前的灯纸也是我哥去买的,没有一张多余的。
现在他们照样一点都不想出。
我爹怒了,「你們倒是什麼都不管,燈紙我們家買,鮫人油我們家熬,現在還倒打一耙怪到我身上了。」
“你要是心诚,用得着学我?”
“睡女人的时候舍得花钱,买一张纸舍不得了?”
他這麼一說,倒是提醒了這些人。
「長明燈本來也得你們做,就是你家鬧出來的事,我們能出點血都是給你們面子。」「睡女人我們能爽,搞這個我們還要割肉滴血,那能一样?”
村长一向是帮着人多的一方,勸我爹:「大魚啊,你看整個漁村就你最富有,而且鮫人也確實是死在你這裡,你还是干脆点吧!”
我爹老早就看不惯村长了。
村長早年靠傳授捕魚心得存了點人脈,我爹以前也討好了不少次。
自從有了我娘,他再不討好了。
薅起袖子就要跟村長較量一番。
就在漁民們護著村長要跟我爹打起來時,我哥又出來當和事佬了。
「我去買,剛好我要去鎮上買點書回來看看。」
我爹冷哼一声,只要出的不是他兜兒裡的,他不會攔著。
他陰陽怪氣道:「就你大方,這麼大手大腳,以後沒錢娶婆娘不要來找老子。」
我哥带我一起去了镇上,讓我幫忙拿東西。
回來後,漁民們再不敢偷姦耍滑,老實放了血,淺淺的一層,快速凝固。
我哥哥又拿出黑胡椒,分發下去,「我聽說這個撒進血裡就不會凝固。」
我爹瞪他,「我們自己用就好了,你管他們死活幹什麼! 」
9
這次長明燈點燃升空了,整個過程無事發生。
漁民長出一口氣,頓覺死裡逃生。
家家戶戶還多了不少的鮫人油。
漁民眼珠子一轉,“之前道长是不是说这个油一滴可以烧几天?”
“那这剩下的小半盏应该可以用好久,我们不用浪费油和蜂蜡了!”
说着他们就要把剩下的鲛人油带回家。
我爸不願意了,「等等,這是我家的鮫人油,要不是為了保你們的命,我可不分。」
「還給我。」
“不然我就是死也要拉你们一起。」
这回我哥也沉默了,他也覺得這個鮫人油該收回來。我也沉默了,这会儿他们又不怕晦气了?
我小聲道:「哥,烧这个油会不会不太吉利啊?”
我大着胆子冲我哥眨了眨眼睛。
我哥人精,大聲道:「妹子說得對,爸,這油肯定也有怨氣的,不然道长为什么让我们烧了它呢?”
渔民们一听,都露出嫌棄害怕的表情,又都不要了。
「這麼晦氣,那我們還是不要了,你自己留著當寶貝吧。」
村长深深看了一眼我爹,「大魚啊,人切不可太贪!”
说完背着手走了。
我們把鮫人油收集起來,我爸樂壞了,「這一下子可以點到我死,一輩子不用買燈油了。」
明明他已经很富有了,但他依然小氣。
就在大家都以為平安無事的時候,當晚海面上又迴盪著神祕的歌聲。
比先前清晰,怨恨更重。
10
第二天我起來打開門,照例先去海邊礁石漿洗衣裳。
海岸上卻站著一個個全身僵直蒼白的漁民,他們看到我,艱難地轉動眼珠子。
還能動,是活的。
我凝滯的心跳回歸,嚇死了,還以為是乾屍。
「伯伯們,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
以往天不亮,我在這裡看到的都是他們的婆娘出來漿洗。
今天出了奇。
他們不理我,眼神呆滯地轉身,回家。
遠遠的,我看見他們家裡的婆娘帶著男娃,背著包袱尖叫著跑了。
留下女娃趴在門口痴痴望著。
我收回視線,舉著搗衣杵一下下砸著布料。
清晨是我最享受的時刻,我喜歡海水,它永遠不會淹死我。我哼著歌謠,洗完衣服回家做早餐。
我爸我哥已經醒了,他們出了一趟海,高高興興地回來了,說是捉到了活魚。
「奇怪,那個該死的鮫人不是已經解決了嗎?他們怎麼都不出海打漁? 」我哥說。
我爹樂滋滋地將漁網上的魚弄下來,“誰知道,可能是太虛了,流了點血就要養幾天。」
他丢一条鱼给我,“赔钱货,趕緊給我燒一條魚,幾天沒吃新鮮的,還真有點想。」
我听话的将鱼丢进水里,看它翻白的肚皮,嗅著空氣中腥臭的味道,垂下了眼。
這道菜,我和我哥都沒吃。
我是從來不吃魚的,我哥不知道为什么,他说犯恶心,想吃点素的。
我爹乐得吃完了一整条。
这夜,我听见海面上的歌声换了调子,好似急促的战鼓,在催着人去厮杀。
第二天,海岸、海面上漂浮着无数红白的碎块。
有衣服,也有人。
岸上还有好多刀和斧子。
11
村子里在活动的人只有我,我惊恐地跑回家告诉我爹和我哥。
“爹,哥,出大事了!”
我爹还在睡觉,被我吵醒一巴掌就過來了。
“吵什么吵!”
我脸发热,忍著沒哭。
「海岸上,好多死人。」
他们去看了孩子后,連忙召集剩下還活著的人。
可是那些大人都面色發白,神情呆滯,喊一下動一下,好似一具具傀儡。
包括我家三個人在內,全村只剩下二十來個人,其中就有十個是女娃娃。
女娃娃們臉色也白,但原因大概是營養不良,是驚恐萬分。
「我……我看到了,半夜,爹爹拿著刀和斧頭走出去,好多人,好多血。」一個女娃顫抖著說。村長也死了。
我爸爸看著剩下的人,表情從驚慌失措逐漸平靜,再一點點染上笑。
「那老匹夫和那些跟我作對的人都死了,那從今以後我就是村長,你們都要聽我的話。」
「挺好的,挺好的,哈哈哈……」他的神情愈發癲狂,指著那幾個小女娃。
「九個女娃娃,以後把你們賣出去,也能賣不少銀兩。」
我哥反而慌了,他又去把道長請了過來。
道長看著浮屍百公尺的海面,大驚失色。
“你们到底干了什么?”
我爹埋怨我哥又花冤枉钱,對道長沒有好語氣。
“我們什麼都沒幹,誰知道他們發什麼瘋,互相殘殺。
「沒你的事了,你走吧。」他趕道長走。
道長看我爹一眼,又是一驚:「你這滿臉死相,竟还敢赶我走?”
我哥表情凝重,「昨晚我聽見了歌聲,鮫人又回來了。」
我偷偷看他一眼,沒敢說話。
道長看我哥,端詳許久,“你身上阴煞之气怎么如此重?”
他又看我,「倒是這個女娃,活氣最足。」
我爹嗤笑:「我只是最近沒休息好罷了,什麼滿臉死相。」
“这赔钱货是鲛人和人的后代,半妖,當然活氣足。」
道长好奇地看我许久,拉著我哥說話去了。
12
道长臭着脸,“你们之前没跟我说她是流产大出血而死。」
尸体又在海里泡了七天,他不可能看出来。
“炼尸是没有问题的,现在闹鬼的,是鬼婴煞,它还未成型就已被母体影响成了煞,在海中飘了七天,吸了大半母体的阴煞之气,现在是在替他娘报仇呢。」
“但是它现在无形无影。”道士意有所指地捋了捋胡子,“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镇住它。」
我哥很上道,“我们有钱,道长,只要你能帮我们一绝后患,多少钱我们都给。”我爹正要说话,我哥突然强硬起来了,“你闭嘴!你不想活就算了,我不想跟你一起死。」
他是真的慌了。
道长伸手指了指我,“这丫头跟他们有血缘关系,我需要她跟我一起回去准备法器引煞。」
我哥的态度立马就冷下来了,他皺著眉:“我怎么相信你?”
道长冷笑拂袖:“你除了相信我,没有其他办法!”
我哥幽冷的视线落在我身上,「行,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我跟我妹子一起去。」
道长沉吟几秒,「可,但是我们做法的时候,你不可打扰,你身上阴气太重,怕是跟那鲛人有深仇大恨。」
我哥只是担心我跟着道长跑了,只要我不跑,什么都好说。
「好。”我哥说。
我爹冷眼看着我们,“我看你们是钱多烧得慌!”
“就是真有鬼,真这么怕,你们离开渔村不就行了,我一个人在这里快活。」
没人理他,我和我哥跟着道长走了。
13
道观里空荡荡的,只有道长一个人。
他没管我哥,把我带进一间隐蔽的房间,紧闭门扉。
又带我走进一间密室,里面放着一些结了蛛网的陈年器具,铜器更是生了绿锈。
他转过身来盯着我。
“女娃娃,渔村已经没救了,你体质特殊,鲛人和鬼婴煞暂时不会伤害你,但等她们再强大一点就不一定了,我看你还是离开渔村跟我一起学术法吧。」
我問他:“為什麼是我?”
道长眼中闪烁精光,“老道这辈子还没见过鲛人,唯一一次见到的,还是具尸体。
“你继承了鲛人的血脉,入道之后定能比老道还厉害。
「再者,我听闻鲛人的寿命是人类的数倍之长,你也看到了,我的道观凋敝,我寻了许久都没寻到合适的弟子。
“你若跟了我,屆時,你可以接替我帮百姓们处理妖邪鬼怪。」
听上去很合理,我試探道:“可是我夜里听到了我娘的歌声,道长,我娘是真的消失了吗?”
道长眸光闪烁,嘆了一口氣,“我看你这小丫头也鬼精鬼精的,罷了。”“原本我没想到有鬼婴煞,如果只有阴妖尸,这事就很简单。
但我最近需要银两修葺道观,你爹和你哥的不义之财必定有很多,我便讨了巧。」
我是胆子小,但是我不笨,转念一想就知道。
炼尸加强了怨气,夜晚吟唱的绝对不是只有鬼婴煞。
這樣一來,道长就可以收几趟报酬。
陰差陽錯,倒是帮了我娘一把。
我垂眸思索几息,小聲道:“可是我不想让我爹和我哥死,你帮我救救他们,只要我爹和我哥愿意,我就跟你走。」
“我娘还有一颗鲛珠在我哥手里,我想拿回来。」
道长微微扬声:“鲛珠?真的有这种东西吗?”
我點頭,“我在炼尸锅里捞起来的,被我哥抢走了。」
14
我们打开门出来的时候,我哥贴在门上差点跌进去。
道长手里拿着一个锁阴囊,似笑非笑。
“小兄弟这是不放心我啊?”
锁阴囊收绳处滴了一圈我的血,道长摆手赶我们走。
“我还需几日炼器,你們先回去吧。」
臨走前,我回頭看了一眼,道长抛着锁阴囊,唇边勾着笑。
我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出了道观,我哥攥着我的手腕,面色難看。
“那道长跟你说了什么?”
我眼神闪躲,语气害怕。
“没……什么都没说,就是喊我滴了几滴血。」
我哥不信,抬起巴掌扇我,“你说不说实话?这才几天,你就不听我的话了是吧?”
我咬紧唇肉,眼中泛泪,怕他还打我,只好说实话。
“我說,你别打我。”“道长说他是故意让你们炼尸加强怨气的,这样可以多挣钱。」
我哥怀疑我,“他怎么会跟你说这个?”
我抽噎著,“他说我是鲛人之女,有学术法的天赋,劝我当他的徒弟,这才告诉我的。
“还说我要是跟了他,以后荣华富贵享不尽。」
我从来不敢在我爹我哥面前撒谎,他是知道的,只是这事太匪夷所思,他难免怀疑。
他还需要借道长的手消灭鬼婴煞,只能强压对道长的不满。
三天后午时,道长带着锁阴囊和一沓符箓来到渔村。
15
他在海边架了一处神台,一叠符箓丢到空中,自动分散围成一圈。
锁阴囊被他捏诀丢到符箓包围圈中央。
待道长念完神秘的咒语后,符箓骤然燃起幽蓝色的火,烧得极慢。
整个渔村包括近处海面,阴风乍起,直直朝锁阴囊冲过来,一缕缕灌进去。
持续而漫长。
道长一甩道袍,反身看向我哥和我爹。
“先前说好的,我要多少你们给多少?
“现在给吧,我担心收完阴魂和煞气之后,你们过河拆桥。」
“一百两。」
算是给他说中了,我爹我哥多多少少是这样打算的。
尤其是我哥听了我之前的话之后,不再完全信任道长。
一百两大概是我哥的所有存蓄,但他现在不得不给。
我爹在一旁昏昏欲睡,不管他,我哥僵笑着掏出五十两给道长。
「這樣,我也先给一半,等所有隐患都没了,再给你剩下的。」
道长难得没计较,看我几眼,“我可以不要剩下的报酬——”
此話一出,我爹立马一个激灵,清醒了。
他眼下青黑,嘴唇泛白,沒什麼精氣神。“不要报酬?”
道长:“我观这女娃娃体质特殊,骨骼清奇,是入道的好苗子,你们若是同意让她当我的弟子,我便不要剩下的报酬。」
我哥脸色骤变,这下他是彻底相信了我说的话。
「不行。」
我是他未来的摇钱树,他的钱已经用的差不多了,断不能把我也赔进去。
我爹不一样,他一听有利可图,立马坐地起价。
“一个没用的女娃娃罢了,现在卖出去跟以后卖出去有什么区别?”
他两眼冒精光盯着道长:“我女儿可贵,二百两就可以跟你走。」
道长咬了咬牙,長嘆一口氣:“我也是惜才,罷了,我出这二百两,让这女娃跟我走吧。」
他明明有钱,却跟我说缺钱修葺道观?
我爹欣喜若狂,我哥暴跳如雷。
“不行!”
道长无奈看我一眼,“你们一家子先商量商量,这収煞术会持续三天,后天,我希望有个结果。」
“切记要守好神台,妖风破坏不了它,但人可以。」
说完道长就走了。
16
我哥跟我爹吵起来了。
“不过是个赔钱货,卖了既能多赚一百两,又能不费吹灰之力消灭鬼婴煞,为什么不卖?”
我爹很不解。
我哥不能说原因,只能瞎编:“她是我唯一的妹子,我不可能卖妹妹的。」
我爹眼珠子在我和我哥之间转了转,一脚踹到我身上,抄起地上的木棍抽我。
“你跟你娘一样,长着一张妖媚的脸,是不是你勾引你哥了?”
「死丫頭,你们可是亲兄妹,反了天了!”
我哥一下子没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我被打得泪流满面,泪珠滚落,化作莹润珍珠。
我爹见状,捡起珍珠阴鸷地看着我哥。“这就是你不愿意卖她的原因?翅膀硬了,都敢瞒着我了。」
我爹个子高大,身强体壮,即便现在虚弱得很,也能抽我哥。
“我瞒着你怎么了?谁家的财物不是留给儿子的?只有你,把银两珠宝全部自己藏着,生怕多给我一点。
“我只不过是想留一点珍珠,我没错!”
“你不孝顺你老子,就是最大的错,死丫头是我的种,她的珍珠也是我的,能给你十之一二都是我看在你是我儿子的份儿上,你竟然还不知足。」
他们俩打起来了,我缩在一旁,眼睁睁看着我哥落下风,然后掏出鲛珠。
鲛珠中黑气流转,充满不祥。
“本来想留你一命的,是你自己不想活。”我哥阴恻恻地说。
“杀了他。」
鲛珠里冲天的阴煞之气漫出来,直扑我爹而去。
我爹被裹在黑气中,再看不到分毫身影。
只能听见惨叫声和皮肉撕裂骨头化作齑粉的声音。
真是……让人身心舒畅。
我蜷缩着身体,将脸藏在臂弯中。
17
當晚,我爹被我哥亲手害死,村里剩下的行尸走肉们前仆后继想去破坏神台。
我哥为了消灭鬼婴煞一人独大,用鲛珠杀了这些人。
他拉着我足足在守了神台一天一夜。
他說:「妹子,其实我从来没有碰过娘,当初爹想出将娘卖给村里男人的主意时,我是不支持的。
“但是你也知道,我们都劝不动爹。
“我就只能经常进娘的房间,这样别人就进不来了。」
我抱着膝盖一言不发。
他一定是在想反正我爹我娘都死了,死無對證,他怎么说都行。
可是他进我娘房间后,我明明听见了无数次呜咽痛哭声。
我怕他用鲛珠杀了我,自我爹死了后,就不太敢面对我哥。他便絮絮叨叨的,想让我不要忌惮他。
“以后就是我们兄妹俩相依为命了,你要听我的话,不要再被别人骗了。」
他说的是道长吗?
“渔村里还有九个女娃,爹说得对,我们可以将她们养起来,以后不管是给我媳妇儿还是卖出去,都是稳赚不赔的。」
“我们以后的日子肯定很好过。」
看吧,我哥本性跟我爹是一样的。
我不能对他抱有一点期待。
18
我爹死的第二天,道长过来了。
他一看到我哥,就皱了眉,“你身上的阴气怎么又变浓了?”
我哥苦笑,“为了守神台没睡好吧。」
道长神色莫名,但没有再说什么。
“你们商量好了吗?”
我哥深深看我一眼,“等你收完煞,我就让妹子跟你走,不用给钱,我不是卖妹子。」
道长露出一抹笑,“如此最好不过。」
天朗气清之时,道长收了锁阴囊,收束囊口。
幽幽道:“我听说小兄弟抢走了女娃娘亲的鲛珠,不知可否割爱还给她?”
我哥怔忪一瞬,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此时我已经站到了道长的身后。
道长接着说:“鲛珠乃鲛人的妖丹,他们死去之后,理应无用,只是一颗珠子罢了,卖不了几个子儿。」
道长看来不知道我娘就藏在鲛珠中,他以为我娘也被他收进了锁阴囊。
但在我哥看来,道长不仅想把我拐走,还想把他保命的东西给弄走。
再加上他意识到自己被我耍了。
一時之間,他气得头脑发蒙,陡然大笑起来。
“好好好!我这就给你们。”他握着珠子,拳头黑气流转,狠狠砸向道长。
道长年纪大了,空有术法,陡然之间没能躲开,被砸得口喷鲜血,癱倒在地。
我哥居高临下,「來,你說說,你还想要什么?”
道长瞪大了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我哥。
“你们合伙耍我?”
19
我哥不明所以,踢他一脚,“说什么屁话,识相的赶紧滚,这死丫头你也带不走。」
我就知道,他之前说的,也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但是这样不行,我要的是他们都死。
道长也不会愿意就此罢休。
果然,他咬着牙解开了锁阴囊,放出了里面浓缩的阴煞之气,这就是鬼婴煞。
无形变有形。
“这所阴囊里我刻了驭鬼咒,随时日尚短,但也足够杀了你!”
两团黑气相撞,我娘亲竟拐道儿一齐朝我哥扑了过去。
我哥死了,跟我爹一样的死法儿。
鲛珠滚落在地上,我撿起來。
道长阴恻恻地盯着我,「給我。」
我笑了,他以为他能杀了我吗?
「行啊,你先告诉我,你打算用我做什么?”
道长捏着锁阴囊,無所畏懼,「呵,你活得长,我当时是想借你这长寿的身体活着。」
我了然,屆時,他就可以捏着鬼婴煞,四处敛财。
可惜, 他算错了三件事。
一是, 我娘确实被炼化了,但所有意识和力量都回归鲛珠中。
谁拿到鲛珠, 谁就能使唤我娘, 但同时, 我娘也可以自由行动。
后者是我哥买的古籍里面没有写到的。二是, 闹鬼的一直是我娘,吟唱歌谣的也是。
弟弟太弱小, 散在海里吸收阴气,还未能聚起来。
我拿到鲛珠的那一刻, 我娘的所有怨恨和心声都传递到我这里。
她喊我珠娘,让我找回弟弟。
她虽然因吸收百盏长明灯血气而变强, 但不能离鲛珠太远。
我說好,但娘要先听我的话。
我将鲛珠给了我哥。
炼尸后的第一晚, 是我哥让我娘去迷惑渔民的,为了让他们听话点儿。
第二晚, 他没让, 但依然有歌声, 他害怕了,又去请道长。
这才有了鬼婴煞之说和收集鬼婴煞的过程。
三是,不管是我娘还是鬼婴煞, 都不会伤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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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道长再次释放鬼婴煞, 看着鬼婴煞凑在我身边跟我挤挤挨挨。
鬼婴煞被收集不久, 他的的驭鬼咒作用微乎其微。
道长眼看没有后路,开始求我, “你放了我, 我把锁阴囊和银两都给你,我活不了多久了, 求求你不要杀我。」
可他刚刚还想要我的命给他续命啊。
我无动于衷,殺了他, 一股磅礴的阴气汇到鬼婴煞身上, 融为一体。
弟弟好似饱食了一顿, 亲密地蹭我。
我是鲛人和人类的后代, 不惧阴气。
整个村里除了我, 还剩九个女娃, 我收留了他们。
從此,渔村多了十个采珠女,我们采的珍珠纯净莹润,成色極佳, 賺了不少。
有外人打我们渔村的主意, 想来渔村拐采珠女回去。
可渔村周围常年缭绕摄人阴气,心怀不轨随意进村者, 必死無疑。
漸漸的,没人敢打我们的主意了。
后记我下海时间总是最久的,我在海里可以自由呼吸, 这是我娘给我的天赋。
娘亲说她想回家看看, 我便让弟弟守好渔村。
揣着鲛珠,拿出早就收集好的鲛人油,一路绵延点燃。
我哼着娘亲教给我的歌谣, 一路前往南海之外。
夜空下,海面上出现一条闪烁星路,数日不熄。
那是我娘的回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