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你们陛下的要求,我又哪来的选择。」
6
乌木齐当晚来了留仙苑,见我一身水色衣衫有些恍惚,又很快恢复过来。
我俯身行礼,乌木齐越过我坐上主位。
「你穿这一身,倒还挺像她。」
他没让我起来,我也不敢乱动,仍旧跪在地上,低着头掩盖神色。
「女儿像娘,很正常不是吗?」
也不知道我娘在天有灵,会不会后悔当年救下他。
「是。」乌木齐眼里带着浅淡的笑意,向我招手,「到朕身边来。」
我深吸一口气起身,抬眼对上乌木齐的双眸。很久以前的记忆开始回暖,恍惚间我穿过时空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我娘捡到乌木齐那会儿,算是他最艰难的时候。
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痛下杀手,想来是个孩子都难以接受。
他一路逃到西隋,人生地不熟,年纪又小,还不会说话讨人开心,饿极了只好去抢吃的,被一群乞丐堵在巷子里拳打脚踢。
我娘过去挡住了他们。
她常在那一带施粥,没有人不敬佩。
乞丐们让开一条路,乖乖听她训斥,一个个抓着头发局促不安。
她把乌木齐捡回去,问他什么他都不说。
她叹口气,只当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便留下给我当哥哥养着。
那时我才出生不久,很小一点儿。
乌木齐说,像没毛的小猫崽,皱巴巴缩成一团。稍微一哭闹,我娘就急急去看,丢下他一个,气得他心有不忿,却无处发泄。
我越长大越皮,总和人起矛盾。
乌木齐跟在我后面欺负小孩,冷着一张脸不情不愿,「若不是宁姐姐,你被人打死我都不管。」
我那时太小,察觉不出来他称呼上的问题,生气地踩他,「不可以!娘说了,哥哥是要保护妹妹的!」
他嗤笑,「差这么大,谁要给你当哥。」
我斜眼看他,气鼓鼓走开,「那好吧,我去告诉娘,让她把你扔掉,重新给我找个哥哥。」
「回來。」乌木齐拽住我,「哥哥给你买糖人去。」
这样鸡飞狗跳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五岁。
上元节出门踏青时,娘遇到了她一生的噩梦。
美貌成了罪孽,狗皇帝一天三次派人上门,要带她回宫。
回绝的次数多了,他索性派人绑了我爹娘。让我爹看着他和我娘做完该做的,又把他们放掉。反覆復。
我那时年少无知,无意中看到娘身上的红痕,以为是磕伤了,急急忙忙就要去找药酒给她。
乌木齐和我一同过去上药,一眼看出那是什么。他头脑一热,派人去刺杀狗皇帝,反暴露了自己。
知府带人来查时,他已经跑了,只留下暗中与胡月势力往来的书信。
一顶通敌叛国的帽子落下来,诛九族的大罪让我娘不得不低头应允入宫。
我爹大概是怒急了,杀只鸡都费劲,还要拿着斧头砍人。
这举动惹恼了狗皇帝,他把我们俩绑在房内,眼睁睁看我娘承受赤裸裸的屈辱。
我一向温润清秀的爹爹终于崩溃,那日疯了般妄图挣脱铁锁,血滴叩击木板,每一声都敲在我心上。
嗚咽,低吼。殷红的泪带着无处发泄的痛苦。
锁链撞出哀乐,娘刚一起身,便被皇帝拽住长发扯了回去。
他把她禁锢在怀里,脸上带着笑意,「既然人已经疯了,不若给阿宁看场表演?」
刽子手应召而来,执薄刀开始他出神入化的表演。
哀号和乞求充斥我记忆的全部,一低头就是小溪般蜿蜒流过来的,我爹的血。
爹最后是笑着的,笑得特别丑,细细喘着气,语气和往常一样温柔,却轻如鸿毛。
「阿宁……别哭。」
娘突然尖叫起来,不管不顾拿起手边所有东西砸向皇帝,又要随我爹一起赴死。
皇帝钳住她的手腕,目光落到我身上阴沉得可怕,「阿寧,你再闹,朕可就不能保证这个小野种的死活了。」
她愣愣看我许久,慢慢安静下来,像没有生气的木偶一样,垂下四肢和头颅任由皇帝作践。
我们回京的前一天,乌木齐回来了。
像绝望的人看到救赎一样,我娘颤抖着拉住我们俩的手放在一起,语无伦次地求着他带我走,保护好我。
希望是好的,世事却常不遂人愿。
羽箭飞向我,最终插在乌木齐的左胸。
我从他怀里挣脱,又拔下他的发簪抵在脖颈。
「这次换妹妹保护你了哦。」
打斗止息,血还在流。
乌木齐捂着伤口,留下一句「等我」,带他的人突围,一骑绝尘而去,仿佛再也不会回来。
命运予我残酷,又予我不可违抗。
皇帝的暗卫带我回去,我扑到娘怀里哭得稀里哗啦。
她脖子上缠了一圈纱布,说话声都小了,还要嘲笑我总是这样娇气,该学着坚强起来了。
話還沒說完,我们就被分开了。
此后一直这样分分合合,在宫墙里忍受无尽的绝望。
回忆涌现得猝不及防,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乌木齐了。
一句「等我」隔了十年,我忽然想到孔昭。
她会是另一个十年吗,抑或永远都缺席。
7
我走到乌木齐身边,他把我摟在懷裡,一声喟叹里带着满足。
「德音可愿留在宫里陪朕?」
这实在是一句废话。
忽然间我很厌倦,仿佛活着只剩下单纯的厌倦,无比向往离开。
可孔昭让我等她啊。
这种感觉很奇怪。
分明不过点头之交,我却好像已经认识了她一辈子,不愿放手和辜负。
「我想知道孔昭怎么样了。」
乌木齐眸光中有些意外,「朕会让人去查。」
「多谢陛下。」
幾天後,乌木齐召我侍寝。
他喝了酒,醉得不轻,把我当作娘亲,深情地凑上来,喊着「宁姐姐」。
他向「宁姐姐」忏悔自己带去的麻烦,和「宁姐姐」说他隐忍多年的爱慕。
最後,他扑了过来。
用膳时,他又提到孔昭。
乌木齐说:「将才偏生女儿身,当真可惜。如今当上皇后,也算她的荣耀了。」
「可惜什麼,将才又不分男女。」我麻木地搅着碗里的羹汤,「当皇后就是荣耀吗?还不是要被困一辈子。」
乌木齐瞥我一眼,「怎麼,宫里待着闷了?过几日闲下来,带你出去走走。」
「不用了。」我放下汤匙,左右也没食欲,「有你们这样的人,在哪里都闷。」
「我们这样?」乌木齐重复我的话,语气带着不悦,默不作声把羹汤推近我。
我不再說話,乖乖喝起汤来。
一碗喝尽,乌木齐面色缓和,「乖一点,浮花节朕带你出宫去玩。」
我实在没兴趣,恹恹地跟着出宫,站在角落看他和皇后放灯为百姓祈福。
灯火照亮越都,照不亮天下无人知晓的黑暗。
仪式结束,皇后拉住我的手,「德音不去放灯啊?」
不由我说话,她便挑了个精美的花灯给我,又递来一支笔。
「浮花千愿,落笔为灵。有什么向往写上来,定会所愿得偿。」
盛情難卻,我接过笔思索,在灯身上落下一行字。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惟愿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真好呢。」
皇后手指在字迹上滑动,呢喃间同我托起花灯,看着它随风远去,汇入万千灯火里,不见踪影。
身边有妇人语谈。
一个说哪家公子哥一掷千金在乐坊买了个美人儿回去。
另一个咂舌:「这可是飞上枝头了。也不知道女人就多值钱。」
「再值钱也不过是个伶人,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玩玩罷了。」
又一对妇人经过。
「听说了吗,那裴家的娘子,不在家相夫教子,竟出来做生意。那也是她一个女人能干的?」
「可不。她一个成了亲的妇道人家出来抛头露面,成何體統。我要是她,还哪来的脸出门。」
无心再听,折返回宫。
仍是闷闷不乐,乌木齐笑容无奈却带着压迫。
「还真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我心里正烦躁,不思量便开口。
「是人太贪心。又要三宫六院家仆成群,又要不起争端分寸自知。真是做了凡人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
乌木齐笑容凝固,「你这是在说朕的不是了?」
「皇上如果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我有什么办法。」
漫不经心卷着手里的玉穗子,我像是一条鱼,生活是鱼缸。
留也不愿留,逃也无处去。大海在哪里,夜晚没有方向。
「看来朕最近待你的确是好过头了。」乌木齐站起来,已经没有笑意。「這段時間,你就留在宫里好好反省吧。」
丢下最后一句,他负手离去。
宫门落锁,黄昏将尽,长夜又余我一人。
8
我终于尝到了娘曾所受的万分之一的苦痛,在寂寥的行宫等着唯一的主人来临。
宫里所有的女人好像都是这样。
仿佛我们生来就是为了男人,为了子嗣。
然後,在不断地「被选择」中死去。
她们把它美化成爱来麻痹自己,好像这样能把自己欺骗得更快乐一样。
我从来都不向往爱。
爱对我来说,是娘的惨叫,爹的血泪,还有一眼望不到外面的宫墙。
我永远无法感受她们那种虚幻的快乐了。
乌木齐再也没来过,我被禁足了整整一年。
每天不知道在为什么活着,除了厌倦,还是厌倦。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坐在墙根下看鸟儿飞过,飞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仿佛能带着我的目光一起,在没有压迫的天空看这破烂的世界何时走到尽头。
大多數時候,我会想,孔昭这时候在做什么。
困在宫墙里,我是认了的。
可她若是和我一样,那我看到的最后的光也要灭掉了。
解了禁足后,乌木齐也没来找我。
一个人实在寂寞,加上无数的白眼与嘲讽,我发了疯一般想离开。
現在,我忽然能理解娘当时拿着剪刀对自己的脸下手时的感受了。
是谁说美人是英雄的勋章。所以貌美的女子,生来就是要成为标本的。为男人点缀盛世,抑或承担骂名。
皇后是唯一会找我的人。
她担忧我的情况,时常来陪我说话,实在是个温和得不可多得的女子。
只有一点不好,她劝我去和乌木齐认错,早日生个皇子出来。
乌木齐还没有子嗣,他的第一個孩子,代表享不尽的恩宠与荣华。
自古先嫡后庶,每次侍寝后的汤药,都在告诫我和六宫,这份荣耀,注定是皇后的。
可惜她迟迟未孕,三年无所出。按理妃嫔是可以有孕了,乌木齐却要等嫡长子,也算是他对皇后的敬重了。
9
宫里关于我的流言日盛,不外乎目无尊卑、不守德训。
清晨去向皇后问安时,乌木齐来了。
所有人下跪行礼,只有我坐在原地。
实在是厌倦了,连这些表面工夫也懒得做。
乌木齐目光高高在上,「看来禁足一年,也没让你学乖。」
我默不作声,盯着地面,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气氛无形中紧张,冷意凝固,没有人敢抬头。
「皇后。」乌木齐忽然开口。
「臣妾在!」
「多教教宁妃规矩,六宫的事再忙,也别忘了把人管好。」
皇后忙不迭应了,又俯首恭送乌木齐离开。
七嘴八舌的议论蔓延,落井下石的话传播起来比瘟疫还快。
皇后忧愁看我一眼,呵斥住旁人,最终只罚我在她宫中默十来遍《女诫》。
我第一次读到这东西。
写卑弱,写曲从,写夫为天不可逆,写「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令我难以置信它出自有参政经历的女性史学家之手。
落笔的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娘先前说,女子生来艰难了。
因为有太多女人,不仅要给自己套上枷锁,还要帮着男人,给更多的女人以禁锢。
他们定制规则,她们被规则驯化,又用这规则去驯化同伴。
反覆復,永远没有尽头,永远看不到头。
把自己套进枷锁的人,早已失去了执剑的能力。
小时候我幻想过做一名侠客,在万水千山留下传闻。
我告诉娘时,她說,這個世界,女人要出头是很难的。
不只因为人们不愿看到女人出头,還因為,有更多的女人,会帮着男人去打压想出头的女人。
那时我听不太懂,只是本能发问:「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不知道。也许她们也不知道。」
人们被雾包裹的时候,是找不到方向的,只能在迷茫中乱撞。
也许会走出大雾,也许会走向深渊。
找到正确道路的人少之又少,走下去的不知几何。
多少人在路上折返,多少人死在雾中。
谁也不知道雾何时散去,我们能做的惟有如萤火一般发光,为了有朝一日穿透黑暗。
10
乌木齐再一次来找我,仍旧说起孔昭。
他說:「这等有勇有谋之人,生为女子,实在让人叹惋。」
「让人叹惋的不是女子,是认为女子无法有勇有谋的,如你一样的人。」
孔昭的势力比我们想得更多,也更忠心。
她谋划数月,软禁段华于后宫。自己则以皇后身份代为处理朝政。
乌木齐说,那段時間,西隋的政局前所未有的动荡,大半朝臣罢朝以示抗议。
孔昭直接调派军队去请,刀架在脖子上,无人敢说半个不字。
她第一次开放宫门,当着京中百姓的面斩杀了一批罪大恶极的奸臣,也震慑住了人心。
负责这事的,是孔昭手下的娘子军。她们曾被段华遣散,又因孔昭重聚。
数十女子长刀落下,鲜血喷涌,像红梅开在她们脸颊,眼里不见惧色,只有正气与坦然。
权柄在握后,孔昭提出重新和谈,要胡越送我回去。
乌木齐自然不答应。
并非舍不得我,只是不容自己被挑衅。
他不惧和西隋一战,尤其是,一个女人带领的西隋。
胡越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周边小国已有联手攻隋的打算,派了使臣前来商讨。
我不能让这场仗打起来。
战火一起,百姓流离,我和孔昭,都会背负骂名。
美人亡国的所谓历史,已經夠多了。
当人们想要指责一个人时,没有理由也会有罪名。
我在床榻上红着眼告诉乌木齐,我想见西隋的使臣,聊慰思乡之苦。
他同意了。
色令智昏是个好词,把人的本性描绘得一览无余。
孔昭派来出使胡越的也是为女子,握住我的手告诉我不要怕,她们会想办法把我带回去。
「為什麼呢?」
我垂眼看着我们相握的手。
回去又如何,我仍然带着乌木齐的标签。
它会伴随我一辈子,和我过往的阴影一起,笼罩我的余生。
她眸光温柔,「皇后娘娘说,国家保护她的子民,不需要理由。」
「那麼,请告诉皇后。」心中狠狠一震,我抬眼,「我保护国家免遭战乱,保护她的盛名,也不需要理由。让她等我。終一日,我们会相逢。」
「臣必一字不差告知。」她握紧我的手,「公主珍重。」
她留了两个侍女护我便回国了。沒多久,孔昭派人传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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