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跳樓那天,我才知道她不是天生殘疾。
她的耳朵是外婆硬生生咬掉的。
可直到她死,外婆也沒後悔,還得意洋洋地說:
「當年你媽考上了飛行員,怕她體檢合格,我还剁了她的小拇指呢!
「她要是去了大城市,谁帮我照顾你舅?」
再睜眼,我回到媽媽十八歲那年。
——媽媽,這次的藍天夢,我來當你翅膀。
1
「臥槽,有个女的跳楼了!」
「真恐怖,她腦子像西瓜一樣,直接在地上崩开了……」
「小孩别看,赶紧报警!」
楼下忽然围了一堆人。
我背著書包經過,並不想上去湊這個熱鬧。
直到聽見那句話:
「跳下來的好像是個大媽,聽說,還少了一根手指頭。」
我的双脚被钉在原地。
撥開人群,走到圍觀群眾的最前面。
地上那人蓋著白布,瘦小的身體躺在血污裡,右手露在外面,小拇指卻比正常人少了一截。
那一刻,我終於確信,跳樓的是我媽。
我的媽媽,陳水清女士,死在她的48歲。
她的一生平凡、沉默。
唯有死去的這一天,震耳欲聾。
2
坐在陳水清的靈堂裡,我用袖子一遍又一遍地擦著她的照片。
照片裡是年輕的陳水清。
她編著兩條麻花辮,大眼睛微微彎著,和現在大不相同。
——那是我從未見過的媽媽。
我的腦海裡不斷回想前幾天和她吵架的場景:
「媽,你真的很煩。
「我已經上大學了,不管是和誰出去,你都要偷偷跟着我出门……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我身边的同学都笑话我有一个尾巴,我快丟死人了,你到底知不知道!」
那时候的陈水清忽然爆发了。
她像變了個人似的,衝上來掐住我的脖子,紅著眼睛大吼,問我怎麼還不死。
我哭著跑出家門。
但我沒想過,那是我們的最後一面。
「媽媽,對不起。」
「不用道歉了,死人是聽不見的。」
外婆冷冷的声音忽然响起。
她帶了一夥人,抬起手,指向陳水清的遺照。
「你們還不趕緊把這晦氣的靈堂給我拆了。」
3
「我的命可真苦,就這麼一個女兒,從小到大,偏偏喜歡跟家人對著幹。
「你媽平常笨手笨腳的,總喜歡跟我頂嘴也就算了,連跳樓也要選在今天。」
外婆的脸上没有一丝悲伤,只是寫滿了厭惡。
她的語氣令我很不舒服。
我攔住他們:
「不管今天是什麼日子,死者為大。」
可外婆显然没有理会我,繼續說:
「今天是你舅舅升官的大日子。
「你舅的新單位有規定,不准在公共場所搭建靈棚。你媽已經走了,总不能让你舅也跟着丢工作吧?」
这话让我彻底怒了。
外婆這輩子,就念著她那個溺愛的小兒子。
就連大女兒自殺了,她想的居然也是擋了小兒子的路。
我只覺得諷刺,回擊她:
「連姊姊過世了都不肯來看一眼。
「這種弟弟,工作丟了也罷。」
外婆见我态度坚决,放棄談判,直接動手開始搶奪媽媽的照片。
她嘴裡還破口大罵:
「不愧是那個賤丫頭的種,你跟你媽一樣噁心、自私!
「她故意死在今天,就是存心膈应我呢!
「当年那件事,我還沒說什麼,这死丫头倒是先恨起我来了!
「你们评评理,那職業多危險?整天在天上飛,不如進廠擰螺絲。
「怎麼會有男人願意娶開飛機的女人?她能有今天這樣的日子,多虧了我。
「再說了,她那分明就是想丟下家裡人,躲出去過清淨日子,她休想!」
我浑身血液仿佛倒流。
「你說什麼?」
4
外婆竟然有些得意,她叉著腰。
「陳水清當年考上了飛行員,我趁她不注意,咬了她的耳朵。
「後來,她去體檢前的那個晚上,我不放心,又弄傷了她的手指,她這才徹底放棄。
「姜星隕,你是不是該謝謝外婆。要不是外婆把你媽留下,可能也就沒有你了。」
她冷哼,似乎覺得我應該對她感恩戴德。
可外婆剛才的話,不亞於晴天霹靂。
我第一次知道媽媽並不是天生的殘疾。
從我有記憶開始,她似乎就是那副樣子。
原來,她殘缺的耳朵、她無法伸直的手指,竟然全都是夢想被硬生生抹殺的痕跡。
她甚至從來都沒有跟我說過年輕時的故事。
「还愣着干吗!赶紧动手!」
外婆呵斥道。
那群親戚蜂擁而上,把陳水清的香燭丟到地上,又踩在腳下。
而我死死護住陳水清的照片,隨手抄起一根棍子:
「我他妈和你们拼了——」
后脑勺传来闷痛。
我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5
「叮——」
浮浮沉沉的黑暗中,有上課鈴聲在我耳邊響起。
「小薑老師,你醒醒!」
「快!快去医务室找校医过来!」
……
有人在晃我的身体。
我暈乎乎地睜開眼。
眼前好像是一群學生。
他們穿著工裝款式的校服,背著單肩挎包,腳上是膠鞋。
看起來,倒是有點像上個年代的高中生。
「你们是谁?」
剛開口,後腦勺又開始痛,我直吸涼氣。
「小薑老師,我是班長啊,你不认识我了吗?」
一个男孩子急得快哭了。
他在说什么?谁是小姜老师?
虽然我的确是师范专业的学生,但我還沒畢業呢。
我迷惘地搖了搖頭。
那班長見狀,嚴肅詢問身邊的其他同學:
「到底是誰把新來的老師給打成這樣的!趕緊站出來道歉。」
「是陈水清!」
「她用飞机模型打的,我看见了!」
所有学生都齐刷刷地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熟悉的名字讓我全身一震。
我緩緩抬起頭,朝著那個方向看去。
編著兩條麻花辮的陳水清,眨巴著大眼睛,有些緊張地站在原地。
那分明就是年輕的她,或者說,是學生時代的她。
這一刻,我忽然很想哭。
陳水清愧疚地道歉:
「小薑老師,對不起。」
我直接飞扑上去,熊抱住她。
「媽,对不起——!」
嘹亮的哭声响彻走廊。
「媽,我錯了,我再也不跟你吵架了,呜呜呜……」
陈水清的身体在我怀抱中,慢慢石化。
其他同學也陸續陷入了沉默。
陳水清艱難地將臉轉向班長:
「班長。」
「我好像把小姜老师的脑子……给打坏了,咋辦啊? 」
6
這群學生一致認為,我的情況很嚴重,必須立刻去醫務室。
一路上,從他們的對話中,我大致了解到自己的新身份。
——我,成了媽媽的高中班主任。
也就是他們口中的「小薑老師」。
今天,是小薑老師來報到的第一天,可還沒等她走進教室,就被陳水清的飛機模型打中了後腦勺。
然後這個身體的主人就變成我。
校醫瞪著學生們,語氣嚴厲:
「你們三班可真行。
「誰幹的,回去写一千字检讨!」
陈水清撇了撇嘴,從那一群學生站了出來。
她正要承認錯誤。
我趕緊開口:
「是我自己走路不小心,磕了腦袋。」
校医和陈水清几乎同时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小薑老師,如果真是學生打的,我勸你還是讓他接受該有的懲罰。
「一味偏袒只会助长他们嚣张的气焰!」
我擺擺手:「真是我自己磕的。」
老校医看穿我的意图,氣得不輕,索性不再管我了。
過了好一會兒,陳水清才走到我身邊,小聲說:
「小薑老師,謝謝你幫我說話。
「你真好。」
她露出一抹感激又真诚的笑容。
我沒回答。
而是撩開陳水清額前的碎髮,檢查她的耳朵。
小巧精緻的耳朵,襯著烏黑的頭髮,完好無損。
我又趕緊拉過陳水清的手。
可這一次,我看到她的小拇指上…居然纏著紗布和繃帶。
我的心瞬間沉了下去。
7
「怎么弄的?」
「做模型的时候,手被刮傷了。」
听到陈水清的回答,我這才鬆了口氣。
幸好這次,我出現的時間很及時。
現在,我的陳水清女士健康又漂亮,她的未來也充滿無限可能。
對上陳水清困惑的眼神,我問:
「你很喜欢飞机?」
听我提起「飞机」两个字,陳水清的眼睛一亮。
她的模樣讓我心頭湧上一陣酸楚。
有一年國慶,全家一起看閱兵大典,正在擦桌子的媽媽聽到播報員介紹女機長的時候,忽然衝過來,關掉電視。
關掉之前,她盯著飛機拉出的彩煙,那隻斷指的手掌微微顫抖。
當時沒人在意她的反常,包括我。
陳水清是合格的媽媽,我卻是個不合格的女兒。
我們似乎總是會忘記,媽媽以前也曾是少女,媽媽也有她的夢想。
我回過神,緊緊拉著陳水清的手,非常認真地告訴她:
「那你要保護好自己,晚上睡覺的時候,也要記得鎖好門。
「陳水清,好好學習,別相信任何人。
「記住了嗎?」
8
陳水清一定會覺得我很奇怪。
可我顧不得那麼多了。
她笑了笑。
「雖然不知道您為什麼這麼說,但我爸說了,聽老師的準沒錯。」
听她提到外公,我微微一怔。
我從未見過外公。
聽說,他生了場急病,走得早,連女兒的婚禮都沒能親眼見到。
这次我也会见到他吗?
我正出神,陳水清搔了搔頭,面露難色地開口:
「不過……小薑老師,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
9
晚上放學的時候,全班同學陸陸續續離開。
只剩下陳水清坐在那,不知道在等誰。
一個身影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
「陳水清,听说你今天闯祸了?」
说话的那个少年幸灾乐祸,變聲期的嗓音沙啞,惹人煩躁。
他的眉眼和陳水清有幾分相似。
「今晚爸爸不在家,等回去我就告訴媽媽,你做了什麼好事。
「嘿嘿嘿,今晚某人要幹的家務活,看来要变成双倍咯!」
我瞬间明白这是谁。
陳發炎。
我那被從小嬌慣到大的舅舅。
外婆的溺愛,讓他成為一個巨嬰。
四十多歲的人了,毫無生活自理能力,連內褲都不會自己洗。
說完,陳炎就做了個鬼臉。
他的話顯然是具有威懾力的。
陳水清氣得跺腳,漲紅了臉,正準備追出去。
可我快她一步,上前拉住了陳炎。
10
陳炎沒料到我會突然出現,嚇了一跳。
「老師好。」
我抽回手,抱臂看著他。
陳炎穿的衣服上居然還有花樣,明顯比陳水清的品質好很多。
陳水清的肩挎包,上面補丁疊著補丁,可陳炎背的書包卻是雙肩的。
這種強烈的對比,看得我更是來氣。
「哪个班的?」
我冷冷地问。
「我不是這個學校的,我是隔壁國中的。」
他缩了缩脖子。
「那又是谁让你来我班门口的?」
陈炎嗫嚅着:「每天我都會來找我姐姐,她騎腳踏車載我放學。」
我納悶:
「你都是國中生了,怎么还要姐姐载你?」
他的头埋得更低了。
「因為……因為我媽說,騎自行車太累了,讓姐姐騎就行,我在後面坐著。」
原来陈炎从小到大都是这副德行。
我徹底炸了。
媽寶、巨嬰,因為多長了一個器官,就心安理得地享受寵愛。
甚至為了這種垃圾,不惜拆了我妈妈的灵堂!
我沉著臉,快步走回講台,拿起戒尺,又折返到陳炎的面前。
「把手伸出來。」
我怒吼。
眼前的陳炎驚恐地伸手,而我掄圓了膀子,狠狠地打。
「這一下,是你亂竄學校,不守規矩。」
我使出浑身的力量,把陳炎給打傻了。
但還是不夠。
我恨不得扇死他!
這次,我放下戒尺,直接換了個更長更厚的板凳條,高舉:
「第二下,是你連姊姊都不肯叫,直呼她大名。陳炎同學,你的禮貌問題,真的讓我懷疑你到底有沒有媽。」
陈炎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眼眶泛紅。
我抓住他想縮回去的手,又重重打下去:
「第三下,我打的是你當男孩子,沒有擔當。不懂照顧姐姐,還把她對你的好當成心安理得。
「第四下,你凭什么穿得比姐姐更好?明明她才是更辛苦的那个人!」
說到這裡,我的聲音帶了一絲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哽咽。
我分不清自己到底在給這個世界的陳水清撐腰,還是給平行世界裡的媽媽出氣。
可是,有区别吗?
她们同样是家里的长女,背負著原生家庭強加在她們身上的責任,過著一樣辛苦的童年。
或許,唯一的差別就是,現在的陳水清遇見了我。
但過世的媽媽,永遠不會再有明天了。
我像個後知後覺的懦夫,拼命對著空氣拳打腳踢,沒辦法彌補一點遺憾。
「第五下……」
「我错了!老师,别打我了呜呜呜呜……」
陈炎捧着自己肿得老高的手,哇哇大哭。
「小薑老師,别打了!」
不知什麼時候,陳水清衝了過來。
她攔住我,眼角有沒擦乾的眼淚。
我彷彿被陳水清的淚水給燙了一下,徹底從上頭的狀態清醒過來。
我到底在干什么?
這樣做,自己是解氣了,但肯定會把她嚇到的。
「好,不打了。」
我仿佛做错事的孩子,心裡又痛又酸。
——媽媽,對不起,我可真差勁。
重來一次,我怎麼還是把你弄哭了。
11
儘管沒有再打陳炎,但我還是湊近他耳邊,警告他:
「不要再讓我看見你欺負陳水清,在家裡也是如此。
「以後,要嘛你自己走回家,要嘛你載著你姊姊回家,不存在第三種情況。」
陈炎瑟瑟发抖。
我回想了一下,舅舅当年是考上了大学的,那就說明,他肯定还会读高中。
於是,我繼續說:
「如果你不照做的话,想好后果。
「你今年才初三,等你上了高中,不管你在哪念书,我都会调过去,申请教你的班级。
「我每天都会拿这根板凳条抽你,直到把你抽死为止。」
我狞笑着,犹如鬼魅。
「還有,今天你必须向你姐道歉。不然别想回家。」
陈炎屁滚尿流地爬到陈水清脚边。
「陈……不,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12
晚上,我拿出高考时的劲头,对着教材挑灯夜读。
认真地翻看课本,跟狂补假期作业一样,摘抄重点,总结学习资料。
因为没有打印机,我只能用手抄写。
这一写就是一个通宵。
我满心期待着,希望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也希望这些题目能帮上她。
可第二天,陈水清没有来上学。
13
我按照学生档案上的地址,找到了陈水清的家。
院子里远远地传来了哭骂声。
「死丫頭,你又欺负你弟弟。
「你弟弟的手是不是你打的?自行车呢?你说话啊!」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尖锐又刺耳。
她就是我的外婆,韩书英。
無論何時何地,都会无条件偏袒小儿子的韩书英。
陈水清穿着吊带背心和短裤,站在院子中央罚站。
秋天很冷。
她冻得嘴唇发紫,抱紧双臂,瑟瑟發抖。
但即便如此,陈水清也一滴眼泪都没掉,倔强地抬着头。
「我没有欺负弟弟。
「媽媽,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讨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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