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還請了個教書先生。
正因為自身夠努力,各自的小營生好不容易才有了現在的起色。
不過,這裡畢竟是李元昭的地盤。
以防萬一,我還是讓金花頂替了雲裳坊對外的老闆身份。
她突然想起什麼似的:
「對了,前日我隨父親進宮赴宴的時候,將你繡的那對花鳥掛屏獻給了聖上。」我撥算盤的手突然停下。
「他看著你繡的那個『雲』字,打翻了酒盞,突然咳得很厲害……還問了我很多奇怪的問題。」
「他問我,這對掛屏是誰繡的。」
——從前和李元昭在一起的時候,每每他刮破衣衫,我為他縫補,總會使點小心機,在他衫子貼近胸口的位置繡上一個「雲」字。
美其名曰,這是他的護身符。
我以為李元昭從未註意過這樣的細節。
可轉念一想,這位女孩的名氣中也有「雲」字,不由得又暗藏幾分僥倖。
我裝作不經意地問:
「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我說……」
她臉色驀地凝重。
11
“我說,是我繡的。然後就拿了頭等封賞啦! 」
「還要多虧你這雙巧手,爹也誇獎我有進步許多。祝姑娘,你算是幫了我大忙!過幾日,你可願來我府上赴宴?」
她又嘻嘻哈哈地換上笑臉。
我這才鬆了口氣。
剛笑著應下,忽然又聽她神秘地說:
「大家都說新帝殺伐果斷,鳳表龍姿,即位至今,仍後位空懸。所以各家朝臣都鉚足了勁地把女孩往宮送呢。」
「可我才不願意。」
「因為啊,他有怪病。」
我皺眉。
李元昭一身腱子肉,摸在上面硬梆梆的,明明結實得很,哪裡有什麼怪病。
「我爹悄悄跟我說,聖上有心悸之症。」
「大概是那會兒流落民間留下的病根吧……噓,你可別說出去啊! 」
她離開後,我兀自發愣,怎麼都覺著……李元昭的反應有些不對勁。
我只好安慰自己,那段往事已經過去很久了,李元昭應該不至於到這種地步。
他現在是天子,想要什麼樣的女人都是一句話的事,大抵早就忘記我這個鄉野粗婦了。
可我未曾預想到,李元昭恰恰是個記仇的男人。
傍晚間,有繡娘一臉急色地從前院跑了過來。
「朝雲姐姐,您快去看看吧,有貴客來了! 」
「看穿著打扮……像宮裡的。」
我心口突突直跳。
左思右想,總覺得來者不善,冷靜叮嚀道:
「先拖住那邊,趕緊去醫館把金花喊回來! 」
12
會客廳內。
李元昭長身玉立,黑眸沉沉,薄唇微微抿著,令人辨不清他此刻的情緒。
明明穿了常服,但任誰都看得出他器宇不凡,那股壓迫感,絕非普通宮中之人。
王金花自然也認出了李元昭的身份。
她坐在主位上強裝鎮定:
「瞧公子一表人才,定是非富即貴!不知此番踏足小店有何貴幹?」
「若是訂貨,還需……」
不等她說完,李元昭微微揚起下顎。
他身後的兩個隨從,竟將尹纖雲送的那對花鳥掛屏直接抬了上來。
王金花不知道這是什麼,當場傻眼了。
「公子這是何意?」
「別演了,朕知道你是荷花村的人₀」
他神情淡淡,從腰間抽出一把精緻的匕首慢慢把玩著。
「朕來尋人。」
再抬眼,李元昭的眸中正泛著森寒之意。
他將匕首抵在王金花的喉間。
王金花艱難地吞了口唾沫,顫顫巍巍地問:
「陛下欲尋何人?」
「吾妻,祝朝雲。」
13
李元昭面容隱忍,眼底幾近赤紅。
整個人都透著一股瘋魔之感。
我蹲在屏風後面,不知不覺中,汗已濕透了衣衫。
不行。
李元昭今日找到這裡,定是跟那對花鳥掛瓶脫不了乾系。
他看起來也不太對勁。
再這樣下去,沒準我和金花今天就會死在這裡。
雖然不知道他為何尋我,但我必須面對他。
我深吸一口氣。
站起身,大剌剌地繞出屏風。然後,極其絲滑地跪下。
我眉眼恭順,雙手貼地,直接對著李元昭磕了個響頭。
「民女祝朝雲,參見陛下! 」
14
其他人已經悄悄退下。
我跪在地上,不敢多說一句話。
李元昭訥地說:
「祝朝雲,別以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
‘你是想著,這麼一跪,我們在荷花村朝夕相處的日子,也就算不得數了。」
「我找了你很久,竟不知道你在京城,」
他的嗓音喑啞:
「此番我來,是希望同你把話說清楚,」
我好像聽見了天大的笑話,懷疑李元昭是不是瘋了。
他當我傻?
我要是說了實話,他一個龍顏大怒,砍了我腦袋怎麼辦?
我畢恭畢敬,直接婉拒:
「民女不敢。」
15
李元昭眉間一蹙:
「你認為我會殺你?」
直至此刻,我對他毫無信任這件事,終於徹底暴露。
他疾步行至桌前,揮亳寫了些什麼,將那紙遞給我。
「這封親筆詔可保你與雲裳坊一生無虞。」
「這次,你總該信我了吧?」
我這才安心地將其收入懷中,大著膽子回答:
「陛下,我自問待你極佳,以為能換來你幾分真心,可你卻鄙夷我、厭惡我。」
「換作是你,你會相信這樣薄情寡義的人嗎?」
他似是驚愕不已:
「我幾時說過厭惡你?」
「祝朝雲其人,野蠻兇悍,目不識丁。我與她本來就是露水情緣,賞她黃金千兩,已是極大的恩賜。」
我直視著李元昭的眼睛,重複了一遍他當年的話。
「其實就算你不說,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進宮。就算當了皇后又如何?帝王的爰又能維持到幾時?我才不稀罕。」
「對了,忘了告訴你。」
「那日我丟掉那簪子並非因為傷心,只因它是銀子做的,而我喜歡金子。」
李元昭眉頭微蹙,靠著桌子,摀住胸口。
「原來我在你心中,甚至不如那黃金千兩來得重要。」
「祝朝雲,你對我……到底動過心嗎?」
我如實回答他:
「那年冬天,我去找你的路上跌落山崖,你拼了
命尋我,挖到十指鮮血淋漓,我是動過心的。」
「只是這種動心,我不敢信。」
李元昭不知道,我開始讀書習字,從不是因為在意他的評判。
而是我覺得,人總要朝前看。
既然決定在雲裳坊上花心思,便不能只做曾經的那個只會撥撥算盤的祝朝雲。
唯有竭盡全力,才有撐住雲繡坊的底氣。
我凝視著李元昭頹敗的面色,緩緩說道:
「我讀了書之後愈發明白,『風花雪月』這四字,不僅僅存在於兒女情長之間,亦可存在於胸懷抱負之中。」
「李元昭,你書讀得比我多,又怎能不明白放手
這個道理呢?」
那「放手」二字,對李元昭產生了極大的刺激。
他眼睫顫動著,驀地以拳掩住唇側,忽然背過身去猛咳起來。
同時,另一隻手則緊緊扒住桌沿,極力穩住自己的身形。
他正欲說些什麼。
唇間驀然噴出一口鮮血,觸目驚心地濺了滿襟。
李元昭向後跌坐在地,閔著雙目,似是失去了意識。
16
那一天我親眼見到後才知道,原來李元昭的怪病
就是這個。
場面著實有些震撼。
不過,話既然已經挑明,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今後大抵是不會再糾我了。
我很快就將李元昭拋諸腦後,一門心思撲在左相的壽宴上。
原因無他。
現在的雲裳坊已經在宗室貴女們中小有名號,但這遠遠不夠。
——只要能利用好這次機會,雲裳坊便可以走進整個宗室的視野。
壽宴當日。
我以尹纖雲好友出席,早早到場。
可剛一踏進門,就看見了坐在正中央的李元昭。
17
他很快就發現了我。
我心想,怎會如此巧合?
四目相對間,我淡定地移開視線,徑直坐在了自己座位上。
幾番對酒下來,甚是熱鬧。
等到獻禮祝壽的環節,我拿出精心準備的壽禮。
一時之間,場內眾人紛紛看向我。
「素聞尹大人清廉正直,不喜鋪張浪費,民女便帶了些雲裳坊的討巧玩意兒。」
我將手上的東西徐徐展開。
—那是雲裳坊的四面繡。
左相不解其意:
「平素只聽過雙面繡,這四面繡該作何解釋?」
我笑了笑,走到中央,先展示香囊的正面,又翻轉過來。
「此為兩面。」
隨後,我舉起香囊,對準日光。
原本福壽紋在陽光的照映下,瞬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八寶團壽紋的圖樣。
裡面那一層的繡工針腳細膩,更為精美華麗。
我施了一禮,朗聲道:「祝大人身心同康、福壽雙全。」
「當真是稀奇!好!甚好!」
尹相樂得合不攏嘴。
我心中暗喜。
今日之事,算成了。
不曾想。
坐在上位的李元昭突然出聲,灼熱的視線流連在我臉上:
「朕也覺得此香囊用心絕妙,比之宮中巧匠還要更勝幾分。」
「應當看賞。」
話畢,場內不知是誰帶頭撫掌,周圍一片叫好之聲。
18
宴會結束,我正欲離開。
一個穿著華貴的男人攔住了我。
但他極為自來熟地湊了過來,開始自我介紹:
「姑娘,你應該認識我吧?陳大人的嫡子。」
我並不認識他是誰,但出於禮貌,還是微笑著搖了搖頭。
「你心靈手巧,長得又這麼水,只做做針線活,太可惜了。」
「不如跟了我,往後你的生意,我罩著! 」
他順勢想要摟住我的腰。
我躲避失敗,被摟了個正著。
忽然聽得一聲慘叫。
那男子被人從身後踹了個人仰馬翻。
「誰他娘的……」
「皇上!」
他表情由震怒轉為驚恐。
李元昭的靴子踩在男人剛碰過我的手上,隨手抽出侍衛的劍。
再抬手,他的發冠被李元昭挑飛,頭髮狼狽地散亂著,已被李元昭削去大半。
男人低垂著眼眸,冷冷道:
「朕竟不知,區區一個奴才竟也敢狗仗人勢。」
他面無表情,腳下逐漸發力,像是要碾碎那隻手掌。
19
我轉身欲走。
李元昭忽然大力攥住我的手腕,將我向反方向拉去。
他一言未發,直到帶我繞過一處假山,質問道:
‘你每次見到我就是這副表情,可連剛才那種貨色,你都會對他笑。」
我懶得跟他廢話。
但我沉默的樣子讓李元昭氣極,也嫉妒到發狂:
「你們都聊了什麼?他是不是向你示好?還是他想娶你?」
「你可知道那陳公子養了八名外室,花心濫情,為什麼連他都可以,我卻不行?」
「那隻髒手憑什麼碰你!」
他飛快地說著,面容透露出幾分偏執。
「我比他有錢,只有過你一個女人,亦比他乾淨
許多。」
李元昭忽然拿起將劍塞進我手中。
他雙眸赤紅,手握住劍尖,對準自己心口。
「朝雲,求你,別討厭我。」
「如若你真的那麼恨我,不如一劍殺了我—」我打斷他,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李元昭,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誰?你瘋了?!」
他垂下頭,輕笑道:
「你說得沒錯。」
「或許,從記起前世的那一天開始,我大抵就已經瘋了吧。」
20
「前世」兩個字,把我的呼吸都快凝滯住。
李元昭卻繼續追問:
「朝雲,你如實回答我。」
「你總是如此篤定我無情無義,不肯信我,是不是因為王氏?」
我暗暗一驚。
他是怎麼知道的?
難道……李元昭也重生了?
21
李元昭曾從馬上跌落。
再醒來,就多了一段離奇的記憶。
「我突然明白,為何我受傷的那天剛到村口就剛好遇見你,還有你早就準備好的藥,以及你與我相處的點點滴滴。」
「我以為你待我那麼好,不過是因為你也心悅我。」
「原來我一開始就想錯了。」
我心底開始局促不安。
——李元昭不僅知道了前世的事,居然還猜中了我去救他的真實緣由。
但他並沒有發怒。
「前世我早已言明自己另有身份,且與王氏約定,待我恢復,會以錢財酬謝。婚事是假,借宿
荷花村調養身體是真。」
「我對她毫無情意,更沒有碰過她。」
前世,我自然不知道他和金花還有這樣的牽扯。
這確實是我篤定李元昭薄倖的原因之一。
每當他為我做些什麼的時候,我總會下意識地認為,那不是他的真心,而是他的偽裝。
這份真相讓我啞口無言,幾乎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李元昭聲音澀然:
「那暗衛不是我的人。父皇多次派他試探,我故作對你無意。說話狠絕,也是想打消父皇的顧慮。我怕我離開後,他會趕盡殺絕。」
「我曾想,若我能早一日禦極,便能早一日將你帶進宮中。」
「可你那日說,你不稀罕。」
「我的愛,母妃留給我的簪子,權力地位…我能給你的,你全都不稀罕。」
「那錢呢?我什麼都沒了,我只有這個了。」
我似乎看過很多模樣的李元昭。
奄奄一息的李元昭,與我朝夕相對的李元昭,還有拂袖而去的李元昭。
雖然形形色色,卻無所不在我的預設中,也讓我夠游刃有餘地防備著。
可眼前的李元昭,分明親手打破了我對他的全部預設。
這樣的他,讓我第一次感到無措。
他聲音懇切:
「祝朝雲,你可願信我一次?」
我垂眸,並沒有回答。
我似乎需要一些時間,好好想想。
22
七日後便是盛京的花燈集會。
有了左相壽宴上的籌謀,雲裳坊的生意更加火爆。
而我提著新繡的金箔如意燈,站在和李元昭約定好的地點。
橋上行人熙熙攘攘,每個人臉上都戴著各式各樣的面具,手上提的花燈也不盡相同。
橋下是千盞蓮燈,映在湖面,隨水波浮沉,像極了天河倒轉流下的星星。
唯有一人戴著玄色面具,逆著遊人踏月而來。
手上,還提著一隻雲裳坊繡製的元寶燈。
元寶燈胖胖的,肚兒圓圓,憨厚可愛。
可不知為何,其他繡製的手工燈都被搶購一空,只有我最愛的元寶燈只賣出去兩三個,成了這批貨裡行情最差的。
我本來還在發愁。
前幾天突然冒出來一個大善人,竟然把剩下的元寶燈全買了。
-我心裡自然清楚那人是誰。
玄色面具的高大男子腳步輕快,似是心情愉悅。
他在我身側微微停住腳步,卻又故作朝前走去。
我假裝沒認出來,淡定地移開視線,朝另一側張望。
果不其然。
李元昭又回到我面前。
走來走去幾次後,他發現我沒反應,按捺不住,急得主動掀開面具。
「真沒認出我?」
他微微擰著眉。
我有點想笑,但還是嚴肅點頭。
李元昭被我噎住,可他很快調節好自己情緒:
「無礙。明年再給你一次機會,要是明年認不出,那就後年,再後年。」
「這樣算來,一年復一年,你總會認得我的。」
他舒展著眉眼,滿眼期待。
「你約我見面,是要說何事?」
-我自然知道他在期待什麼。
我也摘下了自己臉上的兔兒面具。
握著燈桿的手緊了又緊。
23
「李元昭,我想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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