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荒年,為了縮減人口,陛下下旨一戶一孩。
我娘卻懷孕了。
而我爸爸是口號喊得最響的主簿。
1
「生兒生女都一樣,長大都能當大官。」
“要想多吃一口米,少生孩子多種地。」
我爹敲着锣喊了一圈口号,哼著小曲回家了。看他笑彎的眼睛就知道今日是又灌出去幾杯滑胎藥。
他倒上一壺酒,說著自己的“政績”。
「你們可不知那街口的悍婦護著自己的肚子,給我們的小廝甩出幾公尺遠,我一腳精準的踹在她腹部,這才給她拿下。」
“还有那小娘子自以为能躲过我的排查,我可是火眼金睛啊,一碗墮胎藥送上,立刻見了紅。」
“你们说说这些人,怎麼就想不開呢。縮減人口不是長久之際,明年后年收成起来了,圣上自然就收回了政策,非要顶风作案。」
“穗娘,你說是不是? 」
我爹滔滔不绝地讲着,全然没注意到我娘早就放下了筷子,臉色蒼白,衣角紧紧攥在手里。
“穗娘,你怎麼了,我跟你說,今年若是我抓的偷生的多,年底县太爷必是要给我升职。我们好日子要来了。」
他夹起一块猪头肉塞进嘴里,咀嚼的声音听起来像他让我熬的滑胎药沸腾的动静。
“邱郎,我……我怕是有了。」
“你说什么?可有确诊?”
我娘咬着嘴唇,“咱爹为我诊断的,千真万确。」
我爹瘫在椅子上,脚边的锣被他无意踢翻,咣當一聲,好似提醒着我们一场好戏即将开场。
「造孽啊,我這如何下手。穗娘,你聽我說,我連夜送你走,你和咱爹一起,我姑母家那邊管得鬆,你去那能有活路。」
正收拾着行李,小廝來報:「老爺,下午那小娘子投湖了,縣太爺正發著火呢。」
我爹嘱咐我:「阿淼和你娘在家等我回來。」
一直到半夜,我爸眼下烏青的趕回來了。我走上前,“爹,我们还用收拾么?”
他摘下头上的纱帽放在桌上,“收,我们一家一起走。」
我只当爹是担心我们路上安危要送我们一程,不成想到了城门口,我们直接被拦下。“何人要出城?”
“铭城前主簿,邱岭。」
我听完心里一惊,我爹是被革职了。
“县太爷有令,出城得拿女子未孕
的证明文书,你可有?”
“这…”
我爹转身,「回去吧。」
我顿时明白,他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这文书是他的当时提的意,怕有人逃出城在那荒郊野外生下孩子。
我不禁紧张起来,没了官位的庇护,我娘岂不也变成了待人宰割的羔羊。我爸送出去的一碗碗墮胎藥,那就是一戶戶對他的仇恨。
而今,會有新的主簿來巡查,我娘若被發現就成了下一個不識時務的民婦。
我端著滑胎藥走到我娘面前,“女兒,趁熱喝了吧。」
我娘捂着肚子:“阿淼,你怎如此狠心,那是你未出生的弟弟或妹妹。母子連心,我不喝。」
我看了一眼我爹,他背过身应是也狠不下心。
“爹,你难道想让别人动手么?他们可不比你手轻。如若让别人得知此事,你是再翻不了身了。」
2
还是我爹有经验,不一会这药就灌到我娘嘴里。
我洗着沾满血的亵裤,嘟囔著:“别怪我们,你来的不是时候。」
第二日,我爹官复原职,他将此事说于县太爷听,表自己的无私和正直。
他又开始敲锣打鼓喊着口号,比以前势头还猛。
我家院里开始出现了香灰,符纸,都是别人撇进来的。我娘说那是失去孩子的妇人为了指引孩子来寻仇。我娘也加入了这行列,在院子里烧上几柱香。
我将那香炉摆到了西南角,那正对着皇城,要寻就要寻那祸源之首,毕竟圣意难违。
阿爷给娘开了几位补药,劝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半月后,我娘的肚子却大了起来,阿爷把完脉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我抓住早上出门冲业绩的爹,恨鐵不成鋼:“爹,你怎么不长记性。」
他倒是泰然自若:“何事?别耽误我打胎去。”“娘又有了,不是你干的么。」
他扒拉开我的手:「胡說,我根本没碰过她。」
他冲进屋问阿爷:“爹,你是不是老眼昏花诊错脉了。」
阿爷捋了捋胡子,嘆了口氣:“邱岭,你真是造孽啊,他们找上你了。」
“谁要找我?”
我看了眼院里的香灰,後背發涼,“爹,你看那香灰有了脚印。」
我爹命人扫了那香灰,还把我娘的香炉摔得稀碎,他惡狠狠地盯著我,嗓子里挤出的声音像一双手拽着我的头皮,又
麻又痛,「去,熬双倍的堕胎药,我亲自喂穗娘。」
一碗下去还未见红,一直喝到第五碗,我娘疼的浑身发抖,额前的汗像檐下的雨滴。
她有气无力:“邱郎,饶过我吧。」
终是夫妻一场,我爹摔了碗,愤然离去,我娘在床上昏死过去。
“阿爷,怎麼辦,真是那些胎兒來了麼? 「我瞥見院內的香灰一點點聚到一起,又一點點往屋內延伸,鋪成一條小徑。
「那些枉死的胎兒不得輪迴轉世,怕是要藉你娘的肚子投胎啊。阿淼,你照顧好你娘,我去城外請我的故交張僧侶來看看。」
“你再去库房抓点我开的药,給你娘補補氣。」
库房在后门那,我取药的时候看见有人在后门鬼鬼祟祟的藏东西。待那人走远,我挖开一看红布里包着的竟是一坨烂肉。
腥臭味散入我的鼻腔,我又包好埋了回去。仔细看看四周,土都有被翻过的痕迹。
待阿爷回来已经是傍晚了,他身后跟着位一眉僧人,应就是他说的张僧人。
他看了眼我娘,便将一道符纸点燃化入水中,让她一日三次服下,服用七天。
又在我娘的屋外撒上一些红色粉末,他说是特制的朱砂,可以挡住一些邪物。要我娘不要再出屋,否则破了这结界。
他离开的时候,我领着着他去了后门,阿爷一边喊着作孽啊,一边将它们都翻出来。
张僧人全都给带走说要帮它们超度。
3
我娘五日后肚子渐渐平了,我爹的打胎事业愈发风生水起。
那日倾盆大雨,我们没有发现朱砂被冲走了。
當晚,屋外传来了脚步声,越來越近,那湿漉漉的脚印一直走到了屋内。我在里屋里裹着被不敢出声,一直到我爹的肩头出现了水印,我娘尖声喊着:“阿淼,阿淼快来帮帮忙。」
我鞋都没穿跑出来,只见我爹的衣服上一块一块的水印,他胡乱在身上抓着。
“女兒,怎麼回事啊。」
“它,它上你爹身上了。」
谁?我环顾着身边,地上密密麻麻都是带着水的小脚印和手印,不就和我爹衣服上的一样么。
那东西毫无目的的在我爹身上爬着,我们仅凭它残留的水印捞着它,不一会儿我爹的衣服都湿透了,而我们却一无所获。
突然,它停住了,我们六只手悄悄地靠近它。它拱开我爹的里衣,我们六眼相对,心照不宣
,對,罩住它。
啪,我们扑了个空,它化成一滩水,顺着我爹肚皮两侧淌下,滴答,滴答,落在床檐上,声音像小婴儿笑声的尾音。
正當我們鬆了一口氣時,我爸的肚皮裡像有一把小鐵鎚此起彼伏的敲起來。
他捧著肚子,僵著脖子喊著:「快去請你阿爺來。」
我已经懵了,掐了自己一把才清醒一點,這是真的。“阿爷,阿爺。」
阿爷点上一杆烟,「邱嶺啊,那東西找你索命呢,怨念深得很,你快收手吧,別再做傷天害理的事了。」
“怎能来找我,那圣上有令,我只是奉旨行事。我若是干不好,县太爷也是要拉我出去受罚。爸,给我熬药,打下这个鬼胎。」
随着滑胎药下肚,我爹的肚子就鼓起来一点,好似那不是夺命汤是壮骨药。
“拿刀来,剖肚给它取出来,不能让它呆在里面。」
“你不要命了,你会死的。”阿爷把着烟杆跺着脚,气得咬牙:“圣旨之前怀上的孩子,你动他们干什么,你这不是业绩,是业障啊。」
静了一会,阿爷语气软下来:「兒啊,听爹一句劝,别再插手这事了,这差事不是人干的,罪孽深重,我们消受不住。」
我爹埋头痛哭,眼泪掉在肚皮上,踩出一个个小水坑,下一秒,他重拳捶着自己的肚子,咬牙切齒:“你给我出来,老子杀了你。你出来。」
阿爷抄起凳子砸晕了爹,转头看着我:“明日去衙门给你爹请假,就说吃坏肚子了。」
我赶忙点头应下。
4
早上吃过早饭我就往衙门走,这些日子照顾我娘,都沒出門。
来来往往的街坊看见我就像看见了瘟神,背过身躲得远远的,我知道是因為我那不干人事的爸爸,
「麻煩通報下張大人,主簿邱嶺告幾日病假,我是他女兒邱淼。」「好,你在這裡等著我,稟報完給你回話。」
这消息传的真快,我回來的路上,各個都幸災樂禍又痛深惡絕。
「活該,這是遭報應了吧,最好再也起不來。」
“早就该让他病,老李家媳妇七个月的肚子活生生让他给孩子打没了,那孩子出来都哭出声了。」
“老牛家四个月,掉出来都成形了,做这种事,一辈子无后。」
“以前看着斯斯文文,没想到这么心狠手辣。」
我低著頭,觉得回家的路无比漫长,恨不得挖个地洞钻
回家。他们说的确是事实,我不知道我爸這算不算拿雞毛當令箭。文雅書生是真,辣手取胎也是真。
時勢造人渣。
好不容易挨到家門口,一股溫熱的液體從脖子流到背部,腥味飄到鼻腔,我一陣乾嘔,腳邊丟著一隻被割喉的公雞,歪脖栽在我腳面上。
鞋子像被暗紅的漿糊黏住一般,邁不動步伐,我忍不住哭了出來:“女兒,女兒,救救我。」
娘和阿爷闻声将我推进屋,娘抹著眼淚,安慰我,“阿淼,不怕,娘給你打水去。」
阿爷在门口喊着:“对孩子下手算什么!”
街角也传来回应:「你兒子沒對孩子下手?裝什麼清高。」
洗了好几遍澡,身上皮膚都搓紅了,背上的血腥味還能隱隱聞到,想必是在提醒我們,身上的血债一辈子也洗不干净。
我恨我爹,更恨这道圣旨。
阿爷又去找那一眉僧人了,他要我爹生下这孩子,之后他带回庙里。
我爹打断他的话,破口大罵,说他是骗子,讓他滾,还说再看见他就给他抓起来。
阿爷一边赔礼道歉,一边和张僧人请教着什么。
娘想劝劝爹,却被他瞪得把话又咽了回去。
晚饭后,爹穿着宽松的衣服,遮着脸出门了。
“你要去哪,让别人看见了如何是好?”娘拽着他的袖子。
“我自己想办法,你们就等着吧。」
我去找阿爷,他擺擺手,“儿大管不住了,好自为之吧 。」
爸,一夜未歸。下半夜,听见院里有人叩门,阿爷打开门,与那人交谈了几句,虚掩着门去了库房那。我迷迷糊糊看那人有点眼熟。
不一會,阿爷拿着铁锹给他,原来是借东西的,也不知是什么急事不能等到天亮。
早饭刚摆上桌的时候,我爹已经回来了,他意气风发,神清气爽,“孕肚”也不见了。他挺着肚子跟我们炫耀。
“回来的巧啊,刚好饿了。」
我们围着桌子坐着,不敢问他这一夜去哪了。
他端着碗,小口吸着粥,「誒,對了,门口怎么立个铁锹?穗娘,一会找人拿回来,这些下人眼里一点活没有。」
“爹,应该是昨晚借锹的人还回来了。」
“誰啊?”
阿爷嘬了一口药酒,「嘖,钱五。」
我爹端碗的手抖了一下,“哪个钱五?”
“还能
哪个,就那傻子家的钱五,她女儿是个傻子。”阿爷白了我爹一眼。
啪的一聲,碗碎了,哗的一声,粥撒了一身。
阿爷拍了下桌子,“吃个饭也要造反啊?”
“不是,爸,钱五,他,昨晚死了啊。”我爹声音颤抖着,还带着哭腔,脸上的表情像丢了魂。那粥在他裤子上还冒着热气,而他像感觉不到一样,他浑身一定凉透了。
我也一樣。
5
原是我爹找了个老道士,想出个移花接木的主意,将他肚子里的胎移给别人。
千思万想选了那傻女,珠儿。
他们将钱五弄死,再假借巡查的名义,查出珠儿有孕,将罪责推到钱五身上,说是他对女儿下的魔手。而邱主簿心善,可怜珠儿孤苦一人,留下个孩子也算是个陪伴,又念及其是个傻子,将她接回自己府里养着,直到孩子平安生下。
“畜生啊,邱岭,还嫌罪孽不够么。”阿爷听完甩了我爹一耳光。
“爹啊,我能有什么办法?难道真让我生下来么,我这脸往哪放啊。”他揉揉脸,偏过头不敢直视阿爷。
“我邱家脸早让你丢尽了,老祖宗坟头都冒不动青烟了。」
他俩还在吵着,小斯又来了,每次来都没好事,“成人,城东傻子怀孕了,她爹不见了,县太爷传您一起去。」
我爹昂起脖子,马上换了一副面孔,“我换身衣服,馬上就去。”中午的时候,珠儿已经接回来了,我娘收拾好一间房让她待产。珠儿虽说是个傻子,长得却也水灵,尤其那双眼睛,清澈到能映出谎言,我不敢与她有眼神接触。
「妹妹,我餓。」
我垂下眼睛,「哦,我给你去厨房拿。」
我爹这会知道着急了,他跟阿爷说,埋钱五的地方土有被翻过的痕迹。
阿爷的烟杆敲着爹的脑袋,“你完了,他这是借锹给自己挖出来寻仇。邱岭啊,你怎么不听劝呢,一步错步步错,你什么时候能醒。」
那天晚上,风平浪静,我爹第二日还沾沾自喜:“这就成功了。」
我给珠儿送饭,她眨着眼睛说:「妹妹,真好,他们说珠儿肚子里有小珠儿,等他出来送给妹妹玩。」
我嘴唇发麻:「不用了,珠儿姐姐,好意心领了,你自己留着吧。」
离开后,我缩在娘的怀里发抖,娘重复着:「不怕,会过去的,要来找就找邱岭,与我们都无关。」
无关?那
些堕胎药是阿爷写的方子,药是我熬的,怎么能无关。可谁也没想到我爹能这么执迷不悟。我是真的害怕,那东西还不知道是人是鬼。
自从接回了珠儿,我爹的名声也好了起来,其实他也知道该收手积点德。他私底下对大月份的孕妇表示警告,小月份的劝阻喝药。可是他不知道,他行的这善,惹怒了之前经他手流产的产妇,那些月份太大,打不下胎,一尸两命的产妇。
這天,前夜还月朗风清,后半夜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经过上次,我是害怕雨夜的,尽管知道朱砂可能不管用了,我还是爬起来撒在了爹娘的床边。
我刚撒完,嘎吱,院内的门有了动静。
我推了推熟睡的爹,“爹,你听见了么?”
惹他清梦,滿臉不耐煩:“什么啊,雨声,回里屋睡觉去。」
我揪着衣服下摆碎步往里屋走,觉得格外的嘴干口渴。刷刷声,由遠及近,我回身跳到爹娘的床上,搂着我娘,“女兒,我害怕,门外有东西。」
6
我爹掀开被子,“一惊一乍的,我去看看。」
娘拉住他,“我们一起吧,万一......有个照应。」
“什么万一,乌鸦嘴。」
刷刷声停在了某处,取代的是阿爷的声音。爹打开门看见阿爷,气不打一处来,“爹,你不睡觉干嘛呢。」
阿爷缓缓转过头,紧闭的嘴唇和蹙起的眉头在告诉爹,给老子立马闭嘴。
爹还想开口,我輕聲:“爹,阿爷面前有个人。”我娘搂着我的胳膊开始抖了,她也看见了。
那块地方没有雨,雨水沿着轮廓流下,是一个穿着蓑衣的人,不,是鬼魂。不,不只一個。
我爹倒吸一口气,關上了門,门缝里我看见那些轮廓齐刷刷地伴随着刷刷声在往前移。
“阿弥陀佛,阿彌陀佛,别找我,阿彌陀佛。”爹双手合十,嘴裡念著。
门板晃动了几下,门没有开,我们都屏住了呼吸。门又晃动了几下,插销有点松动,爹拿桌子抵住门,裤腿已经湿了。
許久,外面雨也开始小了。我蒙在被里,也要昏昏欲睡,眼皮正挣扎的时候,传来敲门声。我猛地起身,将坐在床边的爹顶得摔了下去,要是在平时,少不了一顿骂,可現在,他顾不上了。
咚咚咚。
他隔着桌子想探个究竟。
突然的说话声吓得他一个踉跄。「睡吧,人我都请走了
,明日再具体说吧。」
早安,三个无精打采的人坐在桌前,机械地夹着菜,如同嚼蠟。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昨夜被夺了魂。事實上,真的快被吓得魂飞魄散。我爹尤为明显,眼袋挂到了颧骨,这下他总该相信因果报应了。
他怯怯地开口:“爹,昨夜是些什么?”
“难产死的产妇。胎儿出不来活活憋死了,大人也大出血。邱岭,你辞官吧,塌下心来跟我赎罪。」
“爹,你说的轻巧,我还指这官位养家糊口,丢了饭碗咱们喝西北风么?”
阿爷厉声问道:“你是要钱还是要命!你自己选,我能替你挡一次,那第二次第三次呢,你要连累穗娘和阿淼跟你一起被怨念缠身么?我答应她们,今晚为她们接生,对天对地对神明,我也算问心无愧。」
我不想再听下去,人要作死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
“珠儿姐姐,吃早饭了。」
她歪着脑袋,摸着圆润的肚子,「妹妹,你看他会跟我拍手,你要不要来试一试。」
我蹲下来,想知道那东西到底要干什么,不由自主地将手贴上去,寒意从指尖到心底,那个声音凝固在血液里,“来玩啊姐姐,咯咯咯咯咯咯。”那串笑声恒久盘旋在我脑袋上方。
我苦笑,爸,你逃不过了。
6
夜裡,阿爷在屋里忙活了一宿,爹端着一盆盆热水进进出出。我和娘抱在一起,听着院内回荡着婴儿的啼哭声,嘬奶声还有哄睡的声音。
娘捂着我的耳朵说会保护我,我知道,她也怕极了,她掌心的汗贴在我的耳垂上。
我爹辞官了,他跟着阿爷从医了。
阿爷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或许能洗清怨气。珠儿的肚子越来越大,她的胃口也越来越大,我们都不敢拦她,怕稍有不慎又招惹上什么。
她喜欢拽着我,对着她肚子里的东西说“阿淼,阿娘,小珠儿这是阿娘,阿淼。」
我吓得抽回了手,“珠儿姐姐,他在谁肚子里谁就是娘,不能乱认。」
她傻傻笑着,“妹妹真聰明。」
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一點不傻,要不怎麼總是能一語驚人。
消停了一段時間,家裡總算安寧下來,我爹眉頭也漸漸展開,但還是留下了幾道褶子,好像在幫我們記錄這些事。
距離珠兒臨盆還有一個月,全家都小心伺候著,怕有差池。
她常常在夜里被胎动踢得
鬼哭狼嚎,我们也都习惯了,毕竟那肚里不能算是一个孩子。
阿爷早早就请来了张僧人,怕有早产的情况。
张僧人踏进院内,就往库房的一角走去。
我爹去扶他满脸谄笑,“高人,這邊,家里没有空屋了,且委屈高人与家父同住一屋。」
张僧人推开了他,继续往前,我爹以為他在為上次的事生氣。我爹追上張僧人的腳步,“高人,您大人有大量,上次是我不對,太蠢,還請高人大人不記小人過。」
张僧人定在库房的角落,從阿爺手中拿過煙桿,點燃煙袋,吸了一口,又呼出一口煙,煙霧沒有散開,像被是什麼擋住了。
他又吹了一口,煙霧裡淡出一張臉的輪廓,左邊頭骨陷下去一塊。
「錢五,你在這裡幹什麼。」
此話一出,我爹跌倒在地上磕著頭,“莫怪我,莫怪我,我也是病急亂投醫,被那老道士詔了,你想要什麼,我都燒給你,求你放了我吧。」
张僧人叹了口气,“他沒有惡意,只是想等到珠兒平安生下孩子再離去。邱岭,待珠兒產下孩子,你去钱五坟前摆点好吃好喝的,引他回去吧。」
「好好好,我一定记着。」
「錢五,我錯了,你放心,珠儿我们养她一辈子。」
「好了,我和张僧人还有话要说,你们忙自己的去吧。”阿爷领着张僧人回屋了。
这钱五也是个可怜人,珠儿是他捡回来的。或许因为是个女娃,被父母丢弃了,钱五在田间看到就抱回来了。原先也是个正常孩子,生了回病,给脑子烧坏了就傻了。钱五一养就是十五年。好人没好报,晚上出屋小解的时候,让我爹引走,被一铁锹拍死了。
自从张僧人来了,我睡得都踏实多了,我想这世上睡觉最安心的地方应就是寺庙了,神明庇佑,安宁静谧。
不到半月,珠儿的肚子就发动了。
张僧人在外面念经安抚着钱五,阿爷和我爹在屋里接生。珠儿喊得撕心裂肺,一柱香后,啼哭声划破天际。還好,是个健康的男孩,我们都长吁一口气。孩子被裹上襁褓,张僧人点了一柱香,又吹灭,蘸了朱砂点在孩子眉心。然后他带着孩子带走了,我们心里的石头总算是放下了。
我爸連夜給錢五上了貢。
這晚,除了珠兒,我們都如釋重負。
我爸舉著酒杯,「邱家又恢復如初了。」
乐极生悲,是有一定道理的。
7
珠兒在院裡瘋狂跑著,“小珠兒,我的小珠兒。」
我娘抱着她,摸著她腦袋,「別急,珠儿,聽嬸嬸說,那孩子不健康,留不得。」
珠儿比划着肚子,「動,會動,好的,健康,小珠兒。」
阿爷熬了碗安神药哄她喝下,这才安稳地睡着。
“邱郎,怎么跟珠儿解释啊。”我娘望着珠儿那屋,于心不忍。
“一个傻子而已,明天买点糖骗骗就过去了。」
我将糖葫芦给珠儿的时候,她呆呆看着我,木讷地舔着上面的糖浆,化掉的糖葫芦粘在她嘴角,像未擦净的血迹,我在她眼里看到了小溪变深潭。
月明星稀,注定今夜又不太平。
院子里传来婴儿的笑声,咯咯咯咯咯,伴随着笑声还有摩擦地面的声音。
我扒着窗户缝,看见珠儿四肢跪在地上往爹娘那屋爬,我撒了一圈朱砂给自己围上,低頭,抱着自己咬着被子,大氣不敢出。
噠,噠,噠,她进屋了,趴在爹娘的床沿上双眼猩红,“来玩啊。咯咯咯咯咯。」
好多笑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我们。
我娘尖叫完就晕了过去。
我爹想踹开她,却被她用嘴叼住。你能想象么,她像狗一样叼着我爹的脖子,迅速地爬出了屋。
我爹死命地挣扎着,珠儿问他:“不好玩么?咯咯咯咯咯。」
阿爷听到动静,打開房門,看到这幕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而我躲在屋里什么也不敢做,眼淚打濕了被子。
珠儿跪在我爹的肚子上,膝盖用力挤压他的内脏,仿佛在对待一个猎物。
她吞了口水,“我要开饭了。”正当她要下嘴的时候,一串念珠飞来打中了她,是张僧人。
她惱羞成怒,扑向张僧人,却被一张法网罩住,他开始念经,珠儿像猫一样拱起后背,扭曲著,叫囂著,最終歸於平靜。一縷煙收進了張僧侶的金缽。
他先扶起了阿爺,給阿爺服用下一顆藥丸,又進屋探了探我娘的鼻息,給她刺了幾針,再敲了我的門,確認我無大事。
最後將我爸拖進了屋,所幸無大礙,只是受了驚嚇,他還沒緩過神,胡言亂語著,「我錯了我錯了,饒了我吧。药我喝我喝。」
珠儿还躺在门口,我瞧了眼张僧人,他說:“一会我和你阿爷再去处理。」
珠儿肚里的鬼胎不只一个,还有很
多附在她身上,张僧人发现了立马就下山,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为珠儿做了一场法事,她的七窍里冒出白烟,聚集到头顶,幻化成一个多胎婴儿,连成一个圈,像一朵莲花。
金钵倒扣,吸走了这东西。
珠儿睁开眼睛,还是那汪泉水,「妹妹,要吃糖。」
张僧人单手行礼,道一句我佛慈悲,便离去了。
阿爷朝月亮鞠躬,“老天保佑,無以為報。」
8
邱家从没这般安静过。
街外传来敲锣打鼓的喧嚣声,巷子里人声鼎沸。
我溜出去拉住一个路人:“何事这么招摇?”
“小丫頭,圣上英明,废了那一户一孩的圣旨了,这不是大喜事么。」
我看着坐在院子里目光呆滞的爹心里不是滋味。
铭城派来了新的县太爷,年轻的县太爷来我家想聊聊那黑暗的日子的具体信息。
他來時,我爹正哄睡着怀里空空的襁褓,他食指放在嘴上,“說謊,别吵着孩子,睡了。」
新县太爷摇头叹了一口气,“又疯一个。」
我追上去,“成人,别的地方也这样么。」
他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圣上本意是缩减人口,控制人数,毕竟养活那么多张嘴,在这个时期有些难,与其孩子吃不上饭饿死,不如等到条件好了再去生养。而不是要赶尽杀绝,这旨意一层层传递下来,才酿成人祸。
圣上也大病一场,旨意下达不到位的官员通通革职,还要各地办祈福宴以抚亡灵。
爸,我该说你点什么好呢,冤还是不冤。我爹在主簿之位一坐就是八年,与他同期的秀才不是升官就是发财,他心里怎么能没有波动。
从前他也是个本本分分的书生,心有社稷梦,阿爷让他继承医术,他偏要走仕途。可又看不上别人拍马屁,拉不下脸同流合污,他一直坚信,会有机会等着他发光发热。
等了一年又一年,县太爷敲打他多次,自诩出淤泥而不染,他看不上那些官场污秽事,可抓错了机会,便是一身泥,洗不掉的土腥味。
他刚正不阿的执行着,可命令是死的,人心是活的。他不懂人心,永远走不上高位。
老县令告老还乡的那天,他新纳的小妾怀里抱着一个三四个月的大的婴儿,姜还是老的辣,我爹玩不过他们。
人家衣锦还乡,妻儿美满,我家遭人诟病,罪有应得。勤勤恳恳半辈
孩子,名声全然不剩,唯一能让人夸赞的就是收留了一个傻子。
如若他们得知真相,又会怎样?我不敢想。
說來也奇怪,我爹唯一能记清的事就是,他怀里孩子出生那日,要给钱五上坟。他磕着头说对不起,直到额头渗血才肯起来,他也怕啊。
人是傻了,但没全傻。
我娘每日抄着经书,久而久之眼睛也有点看不清了,我劝她,她说在替我爹赎罪。夫妻本是同林鸟,哪能袖手旁观,这也是为我积德。
阿爷义诊了几年,身体也不行了,他要传授给我医术,说以后能有个立身之本,我想着能学会这些,治好珠儿的痴傻那算是最大的行善积德了。
三年後,阿爷走了,他要我照顾好我爹,还让我夜里院子里有动静别怕,是他来看我们了。
我握著他的手,眼泪止不住,“阿爷,我不怕。」
珠儿还不懂生离死别,她还给阿爷喂着糖,「吃,好吃,甜甜的。」
她撅着小嘴,「妹妹,他不起来,喊他。」
“珠儿姐姐 ,阿爷睡着了,不能打扰他哦。」
夕阳洒在院内,我爹在摇椅上还在哄睡着怀里的“孩子”,那道长长的影子打在地上,横在阿爷的睡卧和他中间,从此他们天人永隔。
许是他也感知到了,他啜泣着,拍着怀里的“孩子”,“不哭,不哭,睡着就好,睡着就好。」
当个傻子也挺好,没有那么多烦恼。
10
我娘熬瞎了自己终于停笔了,我给她眼睛敷着药,告訴她,“女兒,等我治好你眼睛,你不要再抄了。若剩下还有怨我来还。」
我爹变得更加神神叨叨,抱着“孩子”唱着摇篮曲,珠儿就在旁边随着歌声起舞,「好,唱得好。」
我为新县太爷看过几回病,他夫人产子也是我接生的。他说我也十七了,拖着一家老少,该找个好人家帮衬一下。
我婉拒了,我这样的人家哪还敢拖累别人。娘的眼睛被我治的七七八八,能看见点东西了。她复明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自缢的爹,襁褓里留下一封信,大致意思就是,他梦见“孩子”溺水了,要他救命,他怎么也捞不上来,再睜眼,襁褓里空空如也。他没照顾好“孩子”就一起去了,去到那个世界好好照顾孩子。
院内的摇椅还在摇着。
我想如果我们就是普通的一家人,我爹不是个主簿,在这年间,恰逢我娘怀孕,事情走向一定会不一样。
我爹会劝娘喝下药,再让阿爷开方子给娘调理身体,待圣旨废除,不日,新添一孩,合家欢乐。
可是没有如果,我爹才是他嘴里不识时务的人。
11
珠儿最爱吃城西糕点铺里的凉糕,我总给她买,一來二去,我结识了掌柜,阿牧。
他对我表心意,我也对他有些好感,他送我玉佩说想和我成亲。我摸了摸玉佩还给他,让他再等等,我说待我治好了珠儿,她能过正常人的生活了,我才能安下心。
我想着等我成家了,再给珠儿也说个媒。
“珠儿姐姐,我下针了,你忍着点。」
「妹妹,凉糕吹吹不疼。」
娘问我这样能行么?
“阿爷说了,她这不是天生的,能治好。他给我画了一张图,他老了手抖怕下不准针,说我年轻心细可以试一试。」
我教她读书写字,多用脑才能恢复的快。她在旁边咬着手指甲安静的听着。
那天我来了月事肚子疼得厉害,便没有出门给她买凉糕,她大发脾气,我哄她下午我再去。午睡起床,珠儿就不见了。
“女兒,你看见珠儿了么”
“刚才还在院内呢。」
壞了,她不会自己出去买了吧,我带她去过几次。
我剛出門,看见她挽着阿牧的手回来了,脸上尽是娇羞,腰间还挂着那玉佩。
“阿牧,这怎么回事?”
他摸着耳后不回话,脖子上的痕迹我明了了一切。
“珠儿,他对你做了什么?”
珠儿绞着手帕:「妹妹,我是自愿的。」
我抓着她的胳膊,“自愿?你跟我说是不是他骗的你。」
她抬眸的时候,我後退了幾步,“珠儿,你?”她凑到我耳边:「妹妹,你知道钱五是谁么?我来报仇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