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缸中人。
挑断手脚筋,养在缸里。
每逢初五,妈妈会割我的肉给弟弟入药。
残缺的躯体会长出鲜红妖冶的花。
弟弟有了起色,我能治病的事情传了出去,全村的人都来求我妈割肉。
最后我只剩下脑袋,他们商量要把我活活入药,碾碎成粉。
當夜,我爬出水缸,环视整个村子……
1
弟弟高烧一场后烧坏脑袋,得了羊痫疯。
我妈抱着口吐白沫、抽搐不停的弟弟大哭一场后,从山上疯疯癫癫的老和尚那偷来一记偏方。
人肉也能入药,越亲的人越好。
以形补形,以命补命。
我妈如获至宝,当晚就用上了。
她破天荒地烧了一顿红烧肉,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弟弟在一旁看得直流口水。
“丫头快吃,多吃点!”我妈眼冒精光,嘴里殷勤地嚷嚷。
我直勾勾地盯着红得发亮的猪肉直咽口水,但我不敢吃,女孩子不配上桌,偷吃一块肉会被用粗针缝上嘴,肚子还要被踢。
隔壁的阿草,就是这么被活活地饿死的。
“姐不爱吃,我吃哩!”弟弟伸长筷子去抢,被我妈冷着脸打在手背上。
我弟疼得“哇哇”哭。
我妈心疼地抱着他哄,还一个劲儿地劝我吃:“这锅肉专门为你煮的,旁人谁都吃不得!丫头快吃,全都吃了!”
我没忍住诱惑全吃了精光,肉这么香,恨不得把舌头都嚼碎了咽下去。
这是我吃过的唯一一顿肉。
吃完後,我就晕了,听着我妈扯着嗓子喊:“死丫头晕了,赔钱货吃了我好一锅肉呢!
“呸!”
她一口吐我脸上,我爸拎着过年杀猪的剁骨刀走进来,一脚踩在我胸口,刀砍了下来……2
腥臭的药粉灌到我嘴巴里,刀尖在我四肢上割来割去。
我疼得睁不开眼睛,一个劲儿地流泪,叫妈妈。
我妈听得不耐烦了,一耳刮打在我脸上,直打到我发不出声音:“死丫头鬼叫什么,让别人发现怎么办!你可是你弟弟治病救命的活宝贝!”
梦里发生的都是真的!
我手筋脚筋都被我爸用杀猪刀割断了,整个人养在水缸里,只有一个脑袋露在水面外。
奇怪,我感觉不到疼。
割断的伤口长出鲜红细长的根,密密麻麻地布满整个水缸。
「媽媽,妈妈放我出去,我以后乖了,再不吃肉了……”我吓得号啕大哭求他们。
我妈居高临下,看了一眼水缸里生出的“红线”,滿臉喜色:“成了成了,只等着割肉入药!我的宝贝儿有救了!”
弟弟躲在我妈后面怯怯地望着,小聲地問:“为什么要把姐姐养在缸里?”
我妈笑着去亲他胖嘟嘟的脸:“她以后不再是你姐姐,你可不能关心她,她就是一味药,养在缸里的一朵花,不算个人!”
到了初五这天,我妈来取药。
“丫头苦了你啦!”她嘴上这么说,動作卻不停,狠狠地剜下我一块肉。
我疼得大哭,她塞入一把粗糠堵住我的嘴。
被剜去的那块肉没有再长出来,从缺口里开出一朵像血一样红艳艳的花。
我弟弟的病好了,不仅不再犯羊痫疯,还变得又白又胖,胃口大开,一顿就要吃掉一整只鸡,吃完了还觉得不够,连鸡骨头也要下油锅炸了吃掉。
我妈心疼过:“吃这么多,可咋好!一天杀一只鸡,没鸡下蛋,拿啥卖钱啊!”
等我弟拿着一百分的试卷回家,我妈的忧愁全散了,逢人就夸我弟弟有多聪明,以后一定能有大出息!
3
我弟的病好了,我妈还是每逢初五就来割我的肉。
他们发现只有用我的肉入药,我弟弟才能变聪明,门门拿满分。
我妈在水缸面前供上香案,给我烧纸钱。
我被嗆得眼淚直流,哭着喊她:“妈……我疼啊。」
我妈充耳不闻,絮絮叨叨地说:“花仙儿,花仙儿,我们助你成仙,你要保佑你弟弟,将来读好大学,发大财!”很久没去上学,老师上门家访问过几次,我的水缸藏在茅坑旁的小黑房里,门上挂着锁,谁也发现不了。
爸妈搪塞老师,说我不读书去县城打工,挣嫁妆钱了。
村子里也有人问过,也只是嘴上问问,没了一个丫头片子,谁会真正地放在心上?
村子北头有几座女儿楼,天灾年荒时,家里孩子多养不起,会把女儿关到幽黑的女儿楼里,不给吃、不给喝,活生生地把女儿饿死在里面,让豺狼野狗吃干净。
我弟突然开窍,回回考第一的事在村子里传开。
村里人羡慕又嫉妒地说,刘家祖坟冒烟儿,出了个神童!
我妈听见后,都会把她的胸脯一挺,嘴唇高高地翘着,别提有多得意。
因为我弟弟变聪明的事,我爸妈又打起别的主意。
我妈站在我面前,揉着她干瘪的肚皮:“丫头你再发善心一回,让我再生个带把的,让我们老刘家在村子里扬眉吐气。
“没儿子的人家就是断了后,多子才能多福,儿子是金疙瘩,好丫头再让妈怀一回金疙瘩!”
我自从养入水缸后,没有吃过一口饭。
他们说我已经不是人了,是花仙儿,只需要换水,不能吃凡间的五谷杂粮,不然肉就没用了。
养在水里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我耷拉著眼皮,脸色白得如同纸扎的死人,哪有他们嘴里的半点仙气。
可是他们很信我。
我的肉是仙肉,包治百病,心想事成。
這一回,我妈割了双份肉走,一份给弟弟做药,一份她自己服下生儿子。
一条胳膊的肉被他们剔了干净,我哭嚎了一夜,胳膊长藤蔓,上面开满鲜红的花。
没等半月,我妈肚子有了反应,没到一个月就凸了起来。
肚皮上面爬满了诡异的花纹。
我妈揉着肚子,柔声地问我:“丫头你真有用,一次就让妈怀上了,你帮妈看看是男是女?”
“是男孩,我就生下来,是个女儿……”她语气陡然变冷变尖,“赔钱货再敢来祸害我们家,我就多备个水缸,反正坟地里药引多的是。」
我僵硬地转了转眼珠子,看着她花纹诡异的肚皮,說:“……花。」
我妈摸着肚皮,笑了:“怎么可能是花呢!一定是个弟弟,酸儿辣女,你爸特意跑县城里给我买酸杏子。」
我妈又给我作揖:“丫头别怪妈心狠,妈是为了生儿子传宗接代,沒辦法。妈既然怀上儿子,就得多吃肉。」
她从身后拿出亮尖尖的刀。我吓得脸色煞白,涕泗橫流,求她:“还没到初五,痛,好痛,别割了……”
我妈摸了摸唯一露在水面上的头,这是她头一回这么温柔地对我:“丫头这回得剜三份,你弟弟一份,我一份,还有这个金疙瘩一份。」
4
一个破皮球踢进小黑屋里,几个小孩钻进来捡球。
他们看见我吓了一跳:“这么什么东西?会开花!”
几个胆大的凑上来看:“这花长得像个人哩!”
“啊!”其中一个女孩吓得大叫,她颤抖指着我,“你是不是雁子?雁子你怎么养在缸里!”
“老师不是说你出去打工了!”徐丽是我的同桌,她两条腿打着摆子,眼睛唬得似要掉出来。
我舔着干裂的唇角,在缸里说着:“饿,饿……”
徐丽壮着胆子走进,把书包里没吃完的干脆面送到我嘴边。
没等我咬一口,我爸妈带人冲了进来。
我妈像只老虎扑上去,给了徐丽一巴掌,惡狠狠道:“谁让你给花仙儿喂东西吃,她的肉没用了,你拿什么赔我们!”
“她是花仙儿,是神仙,谁都不许碰!”我妈咋呼呼地吼了一嗓子,吓得小孩们连球都不要了,全跑了,嘴里大喊“有鬼啊!有妖怪!”
徐丽更是捂着半张脸,哭着回家找父母。
我爸妈索性也不掖着藏着了,开了小黑屋的大门,让所有伸头探脑的人进来看个明白。
“这是啥咧?”
我妈守在门口,挺直了腰板,一脸神气:“花仙儿!是神仙,吃了她的肉,能治百病,延年益寿!”
问得人脸色大变,扶着门框要吐:“她……她可是你的闺女!”
“这有什么的,赔钱货而已。”我妈满不在乎,喜气洋洋地揉着肚皮,“吃了肉,立马能怀上儿子,可灵呢!”
听到能怀上儿子,问的人也心动了:“这能立马怀上?保证是个儿子?”
我妈嘴唇翘了翘:「那可不,我丫头就这么点肉,长不出更多的来,想要试试,得这个数!”
我爸在一旁比了个“一”,要一万!
“太贵了!”
我妈眼梢挑起:“一万块能吃上神仙肉,能治病,能生儿子,你不买,有的是人抢着买!到时候别后悔!”
村里的老族长被请了过来,他拄着拐杖差点站不稳,指着鼻子骂:“刘家父母你们丧尽天良,这……这种事要遭天谴的!快把雁子从水缸里放出来!”我妈我爸两个人脸色阴翳,也不說話,任由他们想把我从缸里拔出来。
我疼得“哎哟哎哟”直叫唤。
拔我的人赶忙松了手:“雁子和水缸长在一起,生根了!”
老族长惊得吸了口凉气:“人怎么能长出根呢!”
我妈得意地拍了拍水缸:“我早说了,我丫头不是人,成仙家了!用的是神仙肉做药引,哪会遭天谴?”
我妈叫来我弟,我弟一下子背了好多古诗。
“我家刘虎就是用他姐姐肉入药,成了神童!”
在场的人哗然,本还想救我出来的人,一下转了风向。
我妈凑到族长耳边说:“舅爷的孙儿今年要高考了吧!吃一块包管能上清华大学,还有舅爷你的风湿腿,我丫头都能治!”
族长两只手握着拐杖,眼睛瞪直了一会儿,压着声说:“这事别外传,我瞧你丫头身上没几两肉,一条胳膊一条腿都快没了,不够分哪!”
5
徐丽爸妈也在其中,本是想来讨回一巴掌。
听我爸妈说得这么神乎其神,拉着徐丽上前,她爸递上一根烟,朝我爸妈点头哈腰地笑。
“这肉这么有用,分我家丽丽一块呗。」
我爸接了烟别着耳朵上,摔着手里成沓的票子,吊兒郎當:“想要肉的人太多,得排队等着!”
徐丽用力地拽了下她爸:“我不吃!缸里的是我同学,我怎么能要她的肉!”
徐丽又挨了一记耳光,来自她爸妈:“没出息的贱丫头,要不是你妈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孩子了,谁想供你读书!”
我爸阴阴地笑了起来:“我家闺女能包生孩子,你瞧她妈肚子大得像球一样,村子里看过的人都说是儿子,你们家也可以再生一个。」
我妈沾着口水数钱,这么一小会好几万入手了。
交了钱的人,眼睛贪婪,迫不及待地盯着我看:“刘家的,咱们钱都给了,什么时候能分肉啊?”
我妈站在高高的门槛上,扯着大喉咙喊:“得每月初五才能剜肉。」
人群议论纷纷:“你别收了钱,不舍得割你闺女的肉!为啥要等到初五才行?”
我妈笑了两声:「捨得,有啥舍不得的!她是仙家,哪是我闺女。」
“每月初五是新月大凶,神仙也闭眼,只有这种时候,人间干什么事,老天爷都看不到!”我妈如数家珍地说着,这些都是她从那张偏方上看来的。
她話鋒一轉:“不过想要肉,得带一个干净的女娃来,做肥料。「不然,仙家剜掉的肉长不回去。
“要女娃做啥?”
我妈神秘地笑了笑:“你们只管带女娃过来,到时候就知晓了。」
6
最先来求子的是村子里最有钱的张家。
他们家办厂,儿子儿媳都是有文化的大学生,就是肚子不争气,结婚好多年也没结个果。
小两口羞羞答答地站在我家门口,不大的院子外面围满了看新奇热闹的村里人。
我妈热情地拉着他们进来喝茶,嘴里问:“要的肥料带来了吗?”
“带来了!”男的点点头。
张家媳妇还有点犹豫:“非得要个女娃做引子?男娃不行吗?”
我妈“哼”了一声:“男娃有那玩意儿吗?只有干净的女娃才有用!你们进来。」
大门关上,挡了无数双窥探看热闹的眼。
我妈把他们往后屋领,等到没人听见看见,塞了一根木棒给张家媳妇,凑到她耳边嘀咕:“过会儿你去取血……”
张家媳妇听完,一张小脸白得找不到血色。
她拉着她家男人就要往外走:“我做不了,这……这不是毁了莹莹一辈子嘛!她往后嫁人,别人会嫌她脏!”
我妈也不拦她们,剔着牙缝里肉丝,幽幽地说:“你们考虑清楚!女娃哪有男娃值钱!你们不按我说得做,一辈子别想抱上儿子!”
她說著,眼神轻蔑地上下打量张家媳妇的肚子,故意把自己显怀的肚皮往外挺。
张家媳妇脸皮涨红,脚下挪不动步子,被她男人一下子拽了回去。
“还不给刘婶赔不是!莹莹还小懂什么,她一个养女,能帮我们怀上亲儿子,是她的福气!”张家儿子推了她一把,呛道,“快去车上把莹莹领过来!”
小黑屋旁先传来女孩子疼痛、挣扎的哭声。
“妈停手哩,莹莹疼……”
男人烦躁地呼呼喝喝:“把她嘴捂上,传出声去,让别人看笑话!”
好一会儿工夫,我妈端来小瓷碟,里面是一层薄薄嫣红的血。
“好丫头,取你一块神仙肉,保佑张家儿子儿媳怀上宝贝金疙瘩……”我妈举着香,在我面前摇头晃脑,似说似唱。
等她唱完,把嫣红的血倒入缸里。缸里的水瞬间被染红,像是沸腾起来,咕噜噜地冒着泡儿。
我疼得直抽气,露在水面的脑袋不住地摇晃乱摆。
“妈别倒了,疼啊!疼啊!”
我妈满意地笑着:“疼就对了,药引子起效了!”
原本开出花的伤口,嫣红的花凋谢了又长出一块白嫩的肉。
我妈举起刀,轻车熟路地剜下那块刚长出的肉。
张家夫妻俩得了神仙肉,千恩万谢地走了。
沒多久,张家媳妇害喜,吃不下东西,只想吃肉,肚皮一早就显怀了,高高地挺着,薄薄肚皮上长出花一样黑色纹路。
村里老人都说,肚皮花,怀的是男宝儿。
张家夫妻俩杀了一只猪来拜我,又在我家门口放了八十八鞭炮仗,比逢年过节还热闹。
“灵验得很!刘家出了个花仙儿,吃她一块肉,心想事能成!”
我彻底地出名了。
十里八村的人都赶来拜我,拜我爸妈。
求子的,求治病的,求一块肉给孩子补脑的……
我爸乐得合不上嘴,从早到晚站在门口数钱。
我妈手里的木棒上的血再也洗不干净,和我身上的花一样刺眼鲜红。
我弟轮不上吃我的肉,又变得蠢笨,考试成绩一落千丈。
爸妈已经顾不上管他了,家里收钱的箱子,满得关不上。
村里的人凑钱也要吃一块神仙肉,想怀孕的尽数怀上,随处可见高高地挺着肚皮的妇女。
7
直到荒山上云游的和尚路过我们村,手腕上一百零八颗的佛珠碎了一地,他大驚失色。
“怨气滔天,尸花遍地。人肉为药,触犯天道,这是要灭村啊!”
他的话引起不少人的警觉。
服用过我肉的人,出现了一些变化,他们身上长出花一样的斑纹,越长越多,半夜感觉身上有虫子在蠕动。
怀孕的妇女,不管月份多大,总感觉肚子里在动,有人看见过肚皮下面开出鲜红肉块似的花朵,等她们定睛去看,又消失不见。“大师你救救我们,到底怎么回事?”
起疑的人一股脑地跪在和尚面前求他救命。
“我们只吃过刘家姑娘的肉,他们都说是神仙肉,能治百病!”
和尚捏着他们下巴,看他们嫣红的喉咙深处,一层冷汗滴下:“你们吃的哪是神仙肉,分明是——”
他转头又看向村子妇女高挺的小腹,嘴里直念佛号。
金箔朱砂能辟邪气。
和尚碾碎了金箔朱砂入墨,在怀孕妇女肚子上写了一个“佛”字。
一瞬間,“佛”字变得鲜红,化成血水,从滑溜溜的肚皮上滴落。
他脸皮泛白,眼皮颤抖:“尸气横生,肚里藏花,这是大凶,但凡吃过她肉的人都要枉死!”
用我肉入药怀上的妇女,吓得站不住,跪着抱和尚的腿。
“大師,救我们的命哪!”
“想救也简单,只要弄掉肚里的这团肉。」
此言一出,却没人答应了。
“这是我们辛苦费钱才怀上的宝贝儿子,不能打掉,死都不能打!”
和尚冷笑:“你们不打,肚子里的煞气会把你们活活地吸干!”
村妇们不乐意了:“这是个假和尚,胡言亂語,孩子在肚里踢我们呢!活泼得很,怎么可能是煞气!”
她们的命,哪比得上生儿子重要!
村里来了个假和尚的事很快地传到我们家,村里妇人把当天的事一五一十地和我爸妈说了。
我妈吐着嘴里的瓜子壳,一脸刻薄:“准是隔壁村搞的鬼,见我们家出了个花仙儿,能治病又能怀儿子,找了个神神道道的假和尚来,想断我们家财路呢!”
“不能信他的话,咱怀的怎么不是儿子呢!我家闺女还能害我这个妈?”我妈低头,笑意盈盈地摸着肚皮。
她还有几个月就快要生了,肚子里的“孩子”活泼得很。
每时每刻动个不停,隆起的包,像是滑腻的藤条从肚子里划过。
和尚找到我们家,他手里托着金钵,刚靠近我家大门,金钵里的水立刻翻滚起来。
“尸气盈门,大难临头!”
和尚的话掷地有声:“用亲女入药,必遭报应。你肚子里那团马上就要开花长熟了,还不快点除掉!一旦生下,不仅你们家要遭横祸,整个村都要被她屠灭。”我妈听得,拿起扫帚就要去打:“哪来的假和尚,疯言疯语,还不快滚,坏我生意!”
和尚轻轻松松地躲过我妈抡起的扫帚,闯入黑漆漆、发臭的小屋子里。
他见到了养在水缸里,差不多只剩下一个脑袋的我。
日日都有人过来求肉入药,我长肉的速度,远赶不上他们割肉的需求。
水里面长满红线一样的根,我躯干开满了鲜红的花。
和尚见到我,眼皮合上,流下泪:“雁子,你是雁子?
“他们竟用这种邪术,把你变得不人不鬼,养成缸中花!我这就救你走!”
我第一次露出笑,对他露出森白的牙齿。
“师公,莫要坏我的好事。」
8
假和尚被赶出村子,大家欢呼,放了一晚的炮仗去晦气。
可村子里的人又发起愁。
他们没肉可割了。
求神仙肉的人还是从四面八方赶来,把我家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收费金额也从一万长到了五万,还是有人拿出大把的钞票,求我爸妈给他们一块肉。
甚至有人买来拐来女孩做药引子,只为让他们怀上儿子,大病能治。
我爸妈脸上露出又喜又愁的表情。
我爸不停地举起他的金手表看时间,早早地关了院子的门,谢绝那些求神仙肉的人。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我妈愁得不停地抚摸快要临盆的肚子:“儿子是金疙瘩,女儿也是摇钱树!这一胎是女儿也好,咱们再做一缸花仙儿!”
我爸眼睛放光,跪在我面前求:“丫头施展你的神通,让你妈肚子里的孩子转男为女,让咱家有花不完的钱!”
我掀开眼皮,冷冷地看他一眼。
第二天有慕名而来的药商登门了,他穿得西装革履,头发和皮鞋一样水亮。
他围着我的水缸,驴拉磨盘似的,转了好几圈。
豆大的眼睛转个不停,光芒闪烁。“奇闻,真是奇闻!肉中生花,就跟虫草是一个道理,是人也是花。这种神药,只在古书里记载过,你们居然能养出来!”
爸妈乐得喜上眉梢。
药商用力地掰开我眼珠子,折断我身上开出的花。
“还活着呢!活着好啊,才有药用价值!”
花茎里流出鲜红的血,我疼得声嘶力竭地叫唤。
爸妈恍若听不见,满脸喜色和药商谈论价格。
我妈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说:“一百万!你连缸一起抬走,随便对她做研究,割她的肉,挖她的骨髓都行!”
药商摩挲着手指上的大金戒指,“啧啧”作声:“一百万太多了!你瞧瞧她身上肉都被你们刮光了,只剩下一个脑袋,脑袋不值钱。」
他们讨价还价,最终五十万把我卖给了药商。
药商说:“明天一早我带人来搬缸,里面的人务必要活着。
“活着才能入药,把她一点点地用机器碾碎了,做成药粉……”药商对我爸妈,皮笑肉不笑,“你们不会反悔吧?”
我爸妈连忙摇头:“你现在带她走都行!”
药商扶了扶眼镜:“也對,连女儿都忍心养在缸里,做成活药,你们哪会反悔!”
9
这是我留在村子里的最后一晚。
半夜徐丽爬上低矮的房顶,掀了瓦,偷溜下来找我,后面还跟着个高大身影。
“雁子,雁子!”她急促担心地叫我名字。
我睜開眼:“你怎么能过来?”
徐丽一笑:“我爸妈得了神仙肉,怀上二胎,想儿子想疯了,才不管我!”
徐丽让开身:“老师快瞧瞧,雁子还有救吗?”
“我想雁子回去上学,雁子成绩可好了,班主任都说她能考到县城里面去!”徐丽说话时,带上哭腔。
“我缺个同桌,上课都觉得不得劲儿!”
一道手电筒的光朝我照来,高挑身影朝我走近。
他看到水缸里密密麻麻的藤条和红花,也吓了一跳。
“这是……”他唇瓣微地抿着,眼神惊愕,說不出話。「老師,雁子能不能变回人?”徐丽追问。
来的人只是摇头,声音很好听。
「我也不知道,教材里没有写过人能变成花。」
徐丽向我介绍:“雁子,这是刚来支教的生物老师,他见多识广,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才生,我们一定能救你出去,把你变回人。
“我求了很多老师,他们听了都不信,也不肯帮忙,只有陈老师愿意陪我过来。」
“我变不回去了……”我垂着脸,长满花的身体缩进冰冷的水里。
徐丽有点生气:“雁子别说丧气话,陈老师可以联系他的教授,会有办法的!”
陈老师用铁丝打开小黑屋的门锁,他们两个人轻手轻脚地抬我出了院子。
没有月光的羊肠小路上,能清晰地听到他们俩喘气的声音。
我急了:“你们把我扔下吧,我爸妈把我当成摇钱树,发现我不见了,会找你们麻烦!”
徐丽哭了:“雁子我听我爸妈说了,他们把你卖了,卖了好多钱,村外的人一早就会带你走,把你做成药……那你得有多疼啊!”
我沉默一会儿,抬头望着天空弯弯的月牙。
“今天是初几?”
“月初,初五哩!”徐丽回答我。
他们抬着我没能跑出几里地,就被我爸妈带着乌泱泱一群人追上了。
火把交接在一起,锁链一样,蜿蜒在贫瘠的大地。
“追上去,他们俩在那儿呢!杀千刀的,他们想把我闺女送出去做研究,把花仙儿盗走了!”
“不可原谅!侮辱仙家!”
几百号人把我们团团围住。
在火光映照下,陈老师捏着拳头,青涩的面容一派坚定,把我们护在身后。
他呀,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大男孩。
“大家听我说,大家要相信科学,刘同学只是生了病,或是感染了某种病毒,完全可以医治痊愈!神仙妖魔不存在,你们不能割她的肉,她还是个孩子!
“我们是送她去省城医治。」
陈老师清澈的声线淹没在讨伐声里。
“狗屁老师,我看你分明想偷我女儿出去卖钱!”我妈吐了一口浓痰:“我们都靠花仙儿保佑,不得病,怀上儿子,没了花仙儿就不灵验了,不能让他们走!”
「對,对!不能让他们偷走花仙儿!”
“他们是对仙家不敬重!”
不知是谁先动了手,石头重重地砸在陈老师额头,血顺着他面颊流下。
“陈老师!”徐丽流着眼泪大喊,“你们别打我老师!”
火光里,石头、拳头、棍子砸下……
血像花,开了满地。
陈老师护在我和徐丽面前,他高大的后背血肉模糊,却没有倒下,到死保持着半跪的姿势。
徐丽满肚子是血,嘴里的牙也脱落了,她朝我发出“嚯嚯”的声音,没等我猜出她想说什么话,她睁着眼睛倒映火光,咽下了最后一丝虚弱的气。
我透过她看到很多人的面孔。
隔壁被饿得骨瘦如柴的阿草,到死也睁着涣散的眼珠子,趴在地上,手指缝里全是泥土,她饿得想吃土。
前村刚生下来就被扔到粪坑里的女婴,被捞上来时,小嘴撑得大大的闭不上。
还有女儿楼里的那些丫头,她们每晚都在哭,可是门和窗子都被封死了,她们到死都在一声声地叫妈妈……等着爸妈接她们回家。
10
火把下,他们的面容狰狞挂着笑,脸上爬满黑色诡异的纹路,像一朵朵即将盛放的花。
我妈站在最前面,她朝我“咯咯”癫狂地笑,如同最英勇的勇士、最虔诚的教徒。
“我的好丫头,我的花仙儿……我费尽心血养出你,谁抢走你,谁就该死!”
我仰头望月,发出长长的哀号声,在寂静的山村里回荡。
他们等我用途耗尽,把我活着入药,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可我也在等这一天!
无数的藤条蠕动,我爬出水缸,环视着他们所有人,这一整座山村。
满身的花,散播金色的花粉,在鬼魅的夜风中摇晃。
所有人惊骇不已,我像个似人非人的怪物,只剩下一个冰冷微笑的脑袋。
可是,不是他们一点点地把我变成这样的吗?
为什么要害怕,为什么要慌不择路地逃跑?我妈肚子大得像个水桶,她跑了两步,摔在泥地里,腥臭的水洒了一地。
「哎喲,好痛,我……要生了!”
她的羊水破了,绿色的藤条刺破她的肚皮,在她身上开出红艳艳、女婴般的花朵。
在这一晚,村子里所有怀孕的女子都破了羊水,红色的女婴花开满她们的身体。
所有用我肉入药的男人,在同一时刻化为腥臭的泥土,滋养着无数的女婴花。
花粉散尽,支撑我的藤条开始从根端枯萎。
我摘下心口的两朵花枝,种在陈老师和徐丽的身上。
晨曦的光照亮这个无人安静的山村。
每家每户在一夜间失踪了,屋子被绿油油的藤条覆盖,开出不知名诡艳的红花。
崎岖小路上两个人醒了过来。
他们捂着胸口,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扎了根。
“陈老师,我们不是已经死了……”徐丽找不到身上的伤口。
陈老师转过身,那一口水缸还在,原本长在水缸里似花似人的奇怪生物已全部枯萎,只剩下一张皱巴巴、带笑的脸。
(正文完)
[額外的]
1
在我还是人的时候,我有名字,我叫刘鸿雁,是外婆给我取的名字。
外婆是下乡的知青,是村里唯一念过书有文化的人。
她說,谁说女儿不如男!
鸿雁不坠青云志,鲲鹏展翅九万里。
我妈怀我的时候,我外婆就叮嘱她,要教我读书开智,一定要给我上学,让我走出贫瘠愚昧的村庄。
外婆没能等到我出生,一场病便走了,外公伤心欲绝,外婆下葬后,他上山落发,在破庙里出了家。
我是个不带把儿的,除了我媽,全家都很失望。
我妈刚生产完,我奶就逼着她下田干活,连干巴巴没营养的南瓜都舍不得给我妈吃,更别提鸡蛋、河鱼。
我妈涨奶,我奶也不许她喂,只一顿没一顿地给我吃米汤水。我妈白天里干农活,夜里咬着被角偷偷地哭,熬夜给我换尿片,还没出月子就用冷水洗弄脏的衣裳,我爸倒在旁边像个死人,一点声音听不到,動也不動。
没等到我长到一岁,我妈也熬死、累死了。
我爸、我奶不仅没掉一滴眼泪,反而高兴得很,连夜草草地把我妈葬了。
我爸一直咒骂我妈是没福气、没用的下贱货,肚子没用,连个儿都生不出来。
他们用过年才舍得吃的老母猪,去隔壁村娶了我后妈,我后妈矮矮胖胖,屁股大,喉咙也响,是个地地道道大字不识的农村妇人,我奶却很满意。
连声夸她好生养,有福相,能旺夫。
转头她又去我妈坟上唾骂,骂我外婆教坏了我妈,女孩子读书能有什么用?茅坑里点灯,屁都找不着!我妈娇娇弱弱,就知道捧着书看,连几亩地都种不好,活该累死!
我后妈嫁进来不久,肚子大了,生了个中气十足的大胖儿子。
我奶杀鸡宰鱼,变着法子给我后妈补身子,把我弟抱出去串门,逢人就展示她的大胖金孙子。
后来村子里普及义务教育,不管男孩女孩都得上学,我奶刚好去世了,我爸不情不愿地让我背着尿素袋子去上学。
我天不亮起来烧柴煮粥,还要割猪草喂猪,做完这一切才能去上学。
可我从没喊过苦和累,读书是我唯一能走出山村,走出这个家的机会,我分外珍惜!
晚上回來,我要带弟弟,伺候一家人。等他们都睡了,我蹲着小凳子坐在院门口,借着星月光芒读书,把眼睛贴在书面上,努力地认清上面每一个字,回顾老师说过的每一句话。
哪怕我每回考第一,我爸和我后妈还是决定不让我读书了。
他们打算等我来葵水,就把我嫁给邻村的老光棍,年纪大得能当我爷爷。
老光棍拿出积攒半辈子的几千块当彩礼。
我后妈高兴地收了钱,攒着等我弟长大了娶县城里的媳妇。
我小肚子隐隐地疼,周围女同学陆陆续续地来了葵水,也陆陆续续地退学了。
我怕極了,我做梦都想读书,走出去!
班上女同学说有种草药吃下去,就不会再来葵水,日后也不会再生孩子。
夜里等我爸妈都睡了,我摸黑爬上高山,寻找她们嘴里提过的药草,找到相似的野草,我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地往嘴里塞。
肚子疼得我直不起腰,豆大冷汗往下滴,我却高兴极了。
哪怕疼死,也比嫁人好!
只要不来葵水,我就能一直读书,走到外婆日记里提过的大城市,去看高楼,坐时髦的铁皮火车。
那一晚,山上来了几个挖草药卖钱的村里男人。他们捂住我的嘴,把我拖进幽黑不见五指的树林深处。
袜子蹬掉了,挣扎的小腿被石头砸成扭曲弧度……
莹莹萤火升起,漫天星辰在我眼底模糊融合,眼泪怎么也流不干净。
直到村子里的鸡叫了,他们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我白花花地躺在荒草地里,身体扭曲成一团,眼睛发灰地睁着,手里还握着一截没有吃完的野草。
荒山里围聚来好多女孩,她们问我怎么了,痛不痛……
她们温柔地帮我擦去眼泪,告訴我,她们曾经也这样痛过,忍过去就好了。
这座山的下面就是荒废的女儿楼,山里有累累白骨,是各种原因死去的女孩,被家人丢进山里,连座像样的坟堆都没有。
我推开她们的手,告诉她们从外婆日记里看到的外面世界。
那是平等自由的世界,女儿都能上学读书,不用被逼着嫁人,不会被虐待,她们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
谁说女儿不如男!
我要走出去,不能死在这里。
那些女孩听完化为一道道光芒钻入我的身体,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直往山上走,走到外公出家避世的破庙里。
我小的时候想亲妈,会偷偷地一个人跑到山上看外公。
庙里有几个出家的和尚,我叫他们师公,他们云游回来会给我带不同地方的斋菜吃。
此時此刻。
我下巴骨被掰断了,只能“阿巴阿巴”地叫着。
外公从禅定中睁开眼,看着满身是伤、没有人形的我。
他脚下踉跄,像跪佛那样,跪倒在我面前:“我的雁儿!”
“我不想死,我想读书出去……”这是我心口未散的一团执念。
「好,好!外公帮你!我的孙女是翱翔万里的鸿雁,岂能死在这群肮脏畜生的手里!”
后来我完好无损地回到家,谁都没有察觉。
我后妈狠狠地打了我一顿,以为我逃婚跑了……
他们饿了我几顿,不许我吃饭,可是他們不知道,我早已不用吃饭。
我肚里每天都在饥饿着, 等着恶人的魂来填。再後來, 我弟高烧病了,后妈去山里庙里烧香求佛, 她从外公那偷来一记偏方,用命偿命,用肉偿肉。
她信了,用了,连夜把我塞入水缸里。
把我变成花人的药引子, 要用死女子怨念的心脏, 我后妈带着我爸连夜撅了坟地, 只要治好她的命根子儿子, 让他们做什么, 他们都愿意。
我被怨念填充,生出白腻腻的尸肉,开出一朵朵嫣红的怨女花,看他们奉为宝贝地吃下, 只等着初五这一天, 讨回一笔笔血债!
在我枯萎前, 数不清的花粉种子飘散,这些花粉会落在惨死女子的坟前, 让她们开满花“活过来”讨回生前的债。
2
县里的中学,来了两张陌生面孔, 新转来的帅气生物老师, 还有一个圆圆脸的插班生。
放学女厕所里。
戴眼镜的乖乖女生被逼到墙角,身上被水浸透了,白色的校服下面可以看见粉色的肩带。
男生流里流气地吹起口哨, 拿起手机开始录视频。
“别拍了, 求你们别拍了……”
女孩微弱的求饶声,被哄堂大笑声掩盖。
站在最前面的女生,拿出一只毒虫:“逼她吃掉怎么样?”
眼镜乖乖女,一脸崩溃:“我不要!”
“张嘴!”为首的女生嚣张又不耐烦, 用名牌鞋子踹向她膝盖,冷笑,“不吃就塞进去!”
她蹲下身, 去掀乖乖女的校服裙。
氛围到达顶峰,男生们一脸期待,手机灯光闪个不停。
“拍完照片发给她父母怎么样?感谢他们培养出这么听话的尖子生!”
带头霸凌的女生笑声刚停, 反锁的厕所门一下子被踹开。
陈辞斜靠在门框边,冷冷地看向他们。
“欺负女生,可不是什么有趣的游戏!”
围观的人吓了一跳, 兴怏怏地叫着:“散了吧,老師來了。」
带头霸凌的短发女生一脸轻蔑不服,盯向陈辞:“一个小生物老师, 少管闲事, 我随时能让你丢掉饭碗。」
陈辞轻声地反问:“是嗎?”
他抬起脸,俊秀的脸上爬满黑色如花的纹路。短发女生吓退了两步:“你……是什么东西?”
陈辞身后探出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笑眯眯地对着她:“想试试开花的滋味吗?”
短发女被逼到阴影脸, 紧张地咽了咽喉咙:“你们俩都是神经病!”
“你叫徐丽?刚转来的吧?我劝你别惹我……”她的声音猛然止住,瞳孔放大。
她看见徐丽的指尖生出绿色的藤蔓,开出一朵血色的花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