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父親毒打,被同學霸凌。
走投無路之下。
我來到了巷角的刺青店。
聽說老闆是個小混混,打架又兇又狠,周圍的人都怕他。
推開門,我從兜里掏出皺巴巴的十塊錢。
鼓起勇氣:
「聽說你收保護費,那你……能不能保护我?”
煙霧繚繞中,男人勾唇嗤笑:
「誰家的小孩兒?膽兒挺大。」
後來,他卻因為這十塊錢,護了我十年。
1
認識周海晏那年,我十四歲。
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又矮又瘦,看起來比同齡人小很多。
從我記事起,我爸就整日遊手好閒。
一家三口全靠著我媽每個月在服裝廠的三千塊薪水過活。
我爸嗜賭成性,但十賭九輸。
一輸錢就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喝酒,喝醉了就開始打老婆孩子。
地上往往一片碎碗殘羹。
我五歲那年,他輸了很多錢。
晚上,他頂著滿身的酒氣,一把薅過我媽的頭髮,把她摜在水泥地上,摁著她的臉往地上撞,撞累了就換腳踹小腹。
「你他媽是不是覺得老子現在沒本事,敢看不起老子了?啊?
「臭婊子,沒給老子生個帶把兒的,老子出去都抬不起头!
“都是你影响了老子的财运,當初要是沒娶你,老子現在早發達了。」
我妈被打得蜷缩在地上。
深紅的血將頭髮纏成結,一縷一縷。她不躲也不反抗,天真地企圖用忍受喚醒男人最後的良知。
在我媽身上沒一塊好肉可以繼續下手時。
他就把目光盯向了我。
「還有這個小賤人,婊子生的也是小婊子。
“你看老子什么眼神?怎么?还想打我?”
厚重的巴掌扇在我脸上,一陣劇痛之後,是麻木。
彷彿周圍所有的聲音都被放到玻璃罩裡,然後徹底隔絕。
我被扇到耳膜穿孔。
我媽哭喊著將我藏進她懷裡,用瘦弱的身體替我承受風雨。
男人的咒罵,女人的慘叫,隨著施暴者的精疲力竭而止。
深夜裡,男人的呼嚕聲和女人的啜泣聲交雜。
我媽紅著眼給我上完藥,再默默收拾滿地的狼藉。
我們擠在小床上,她緊緊摟著我。
我說:「媽媽,我們離開這裡好不好,以後我會賺很多很多錢養你。」
她看着窗外的月亮,那裡缺了一個大口子。
「不走,你爸爸年輕時對我很好很好的。他會存錢給我買金手鐲子,會背我走幾里路就為了帶我去看煙火,他還會買很多漂亮的衣服,我都穿不完。」
我伸手拽了拽妈妈身上已经洗到褪色变形的衣服。
「媽媽,你在說謊。」
她摸了摸我的脑袋,語氣執拗:
「媽媽沒有,你爸爸現在只是一時糊塗,他會變好的,他說過要對我好一輩子的,他說過的。」
“就像窗外的月亮,總會有一天會圓的。」聲音低喃。
像是在說給我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第二天,爸爸酒醒了,又當作沒事人一般跟媽媽說說笑笑,伸手問媽媽要錢。
他說,婉柔我還是愛你的,我只是酒喝多犯了混,等我贏了錢就帶你過好日子。
三言兩語就把媽媽哄得服服帖帖,把工資都給了他。這種場景熟悉得令人心悸。
我看著爸爸手上的錢,很想開口問媽媽,她不是答應我,这个月工资下来就送我去幼儿园读书的吗?
我已经五岁了,卻還沒上過幼兒園。
可是媽媽笑得很開心,眼裡只有爸爸,完全把我忘了。
於是,我默默閉上嘴。
沒關係的,媽媽下個月一定會記得我。
直到我靠著國家教育政策上了小學,媽媽也沒有記起我。
我就這樣錯過了整個幼兒園。
2
隨著漸漸長大,我才知道爸爸的這種行為叫家暴。
老師說可以報警,警察叔叔会保
护我和妈妈。
於是在一個被打的晚上,趁著爸爸睡熟,我拉過媽媽的手。
帶著無限的喜悅與憧憬,連身上的疼痛都忘記了。
「媽媽,我們去報警吧,把爸爸抓起來。」
妈妈没有我想象中的开心,反而用一種無比震驚和痛心的眼神看我。
「清清,他是你爸爸!你怎么能这样做!”
谴责的语气犹如一记巴掌,狠狠地扇在我臉上。
我一瞬間面紅耳赤,彷彿自己是個天大的不孝女。
可明明不是這樣的。
老師說,家暴就是家暴,無論他是誰,都不可以被原諒。
於是我執意要去報警。
媽媽第一次打了我。
指頭粗的木棍都打斷了,她讓我跪在地上反省。
我頭一次知道,原來不只爸爸打人疼,媽媽打得也很痛。我頭一次知道,原來媽媽也是會打人的,只不過打的不是爸爸。
被爸爸打了無數次我沒哭,但被媽媽打的那晚我哭了一整夜。
第二天,媽媽破天荒地捨得煮個雞蛋,給我揉傷。
以往,媽媽都是把雞蛋留給爸爸吃的。
我知道這叫一巴掌再給個甜棗。
因為爸爸就是這麼對媽媽的。
但我不喜歡這樣的媽媽,她讓我感到無比陌生。
以前挨打的時候,我盼著長大,因為長大了就可以保護媽媽。
但是,隨著年齡增長,我發現長大是件很難過的事情。
它漸漸摧毀了我的妄想。
一次又一次的家暴仍然在重演。
一次又一次的原諒也如出一轍。
我無法控制地變得麻木,冷眼看著媽媽前腳哭得傷心欲絕,後腳討好得小心翼翼。
我以為我不會再比今天更失望了。
但失望的背後,還有絕望。
十一歲那年,我被我爸打到骨折。
無論她說什麼,我都執意要去報警。
她哭著跪下求我,她說我要是報警就是在逼她死。
一個母親給女兒下跪。
我被死死釘在了道德的恥辱柱上。
無路可進,無路可退。
她爱我吗?
我已经分不清了。
或許是愛的,但她對爸爸的愛幾乎將她掏空。
最後分給我的所剩無幾。家裡的破碗數不勝數,因為生活捉襟見肘,媽媽一直把能用的都留著。
她把最好的碗給我爸用,第二好的留給了我,碗邊裂口最多的留給了自己。
後來。
破碗越來越多,她自己也分不出個高下好壞。
大家手上拿著一樣的破碗。
把生活過得一樣稀爛。
爸爸開口要的錢越來越多,每天回來心情越來越差,下手越來越重。
然而過了幾天,爸爸卻突然容光煥發。
不僅買了隻燒雞回來,還買了一件新裙子。
媽媽以為是春天來了。
沒想到爸爸的話,讓她如墜嚴冬。
爸爸拉著她的手:
「婉柔啊,就我們那個賭場,有個大老闆,人家有錢又有本事。他很欣賞你,你穿上這條裙子,明晚陪他吃顿饭怎么样?”
妈妈一直长得很好看,是鎮上出了名的美女。
她臉上的笑容僵住,怔怔地盯著爸爸的眼睛。
慢慢道:“只是吃饭吗?”
像是在确认什么。
爸爸眼神飄忽,不敢直視。
他說:「婉柔,求求你幫我好不好,就這一次,大老闆說以後會帶我混,我就能讓你過好日子了。」
妈妈坐在那里,顫抖著話都說不出來,像一具被掏空了靈魂的木偶,瞬間老了十歲。
我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
就好像萬念俱灰。
爸爸以為她不會答應,轉臉對她破口大罵:
“你不是在老子床上叫得挺欢吗?怎么换个人就不行了?
「媽的,你連張大蔣他老婆腳跟一層皮都不如! 「張大蔣的老婆我知道,住在鎮西頭。
同學們說她是當雞的。
當雞養老公。
媽媽已經淚如雨下,她抓著爸爸的袖子讓他別說了。
「我去,我去! 」
3
那晚爸爸拉著她說了很多好話,晚上呼嚕打得都更香了。
媽媽摟著我睡在隔壁雜物間的小床上。
嘴上不停地說著:
「他以前對我很好的,以後也會好的,是不是? 」
我問:
“那现在呢?”
她转头缓缓看向我,眼角一片濕潤。
「他以前對我很好的,沒有你的時候他對我真的很好
,要是沒有你,要是没有你会不会……”
我沒有說話,只是深深看著她,眼裡寫滿了哀傷。
我原以為這顆心已經不會再痛了。
她猛然清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抱住我,搖頭解釋:
「清清,媽媽不是那個意思,媽媽沒有那個意思。」
直到我睡着,她都在低聲自言自語。
第二天下午,放學回來。
家裡一個人都沒有。
我推開臥室的門,媽媽穿著嶄新的白裙子,閉著眼靜靜躺在她和爸爸的婚床上,頭頂的牆上掛著他們的婚紗照。
血順著媽媽的手腕一點一點往下滴,快要滴乾了。地上是一攤半乾的血跡。
身體也變得僵硬。
媽媽自殺了。
她死在自己編織給自己的夢裡。
爸爸的心早就空了,但媽媽總是認為下個春天它就會發芽,最後聚滿的期待落空,身體與心靈一起死的反而是她自己。
真正的道歉是回報和補償,語言上的道歉只是苦肉計,所以爸爸根本不值得被原諒。
但是媽媽從來都聽不進去。
這年我十一歲,以後就再也沒有媽媽了。
從此生活的風雨都向我襲來。
爸爸的怒火也由我一人承擔。
再也沒有人抱著我入睡,再也沒有人會喊我清清。
屬於媽媽的馨香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滿屋子的菸酒臭味。
媽媽走後,爸爸不但沒有傷心,反而怒罵她不知好歹,連個體面的葬禮都沒有為她舉辦。
每一次酗酒後的拳頭都將我打倒在地,隨之站起來的是對他徹骨的恨意。
他打我,我就報警。
我曾天真地以為報警可以解決所有問題。
但是他被關個三、五天,出來之後的怒火更甚,下手一次比一次狠。
我被打到吐血,被打到短暫性失明。
無數次頭暈目眩間,我一度以為自己會死掉。
可悲的是,沒有。
可能是因為,他應該死在我前面。
我恨他,我更恨我自己。
我恨自己為什麼這麼懦弱不敢還手。
我恨我自己為什麼看見他就會忍不住全身發抖。
我恨我自己為什麼會怕一個連畜生都不如的東西。这种恨意支撑着我摇摇欲坠地活下
去。
日子過得就像一攤爛泥。
散發著令人厭惡的氣息。
因為家裡窮,沒有媽疼,沒有爹管,成績一般,沉默寡言。
我成了國中被同學欺負的對象。
他們把我當成口中的談資,一邊孤立我,一邊嘲笑我。
語言上的暴力,其實絲毫不遜於肢體暴力。
他們沒有動手打我,卻一樣讓我渾身發抖。
課堂上,我回答問題,她們目光鄙夷,說我聲音真賤,故意夾起來說話。
下課後,我去廁所,她們大聲討論,說我姿勢奇怪,故意扭腰走路。
在我背後貼紙條,丟我的作業本,給我起各種綽號羞辱。
她們笑我穿得很奇怪。
但她們不知道胸部剛發育時,我自己摸索著經歷的害怕、羞恥與無奈。
我沒有媽媽教。
不知道這個年紀她們穿的都是少女胸罩。
為了省錢,我穿的是媽媽的內衣。
4
校園霸凌,是不分男女的。
教室垃圾桶旁坐著一個智力低下的男同學。
他家境不好,和我一樣是走讀生,但是他有個十分愛他的奶奶。
每天的衣服都乾乾淨淨,雖然帶著補丁,但聞起來香香的。
他的書包裡,每天都有他奶奶煮的雞蛋和飯糰。
如果說,他們對我還有收斂,那對祂就是惡意的傾瀉和霸凌。
仗著那個男同學單純,他們把他騙到廁所裡,讓他喝髒水髒尿;他們一面罵他傻子,一面又搶走傻子僅有的零用錢;他們把全班的值日活動都丟給了他,威脅他只有把活幹完才能回家。他們說,這是朋友之間的善意玩耍。
他信了。
沒有人在意他叫什麼,大家都稱他為傻子。
於是傻子每天上學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零用錢上供,把這群大爺伺候舒服。
他捨不得浪費,即使雞蛋和飯糰被他們踩爛了,他也會吃乾淨,然後帶著一身腳印回家。
他奶奶年紀大了,只能每天多撿點垃圾賣錢,給孫子多些零用錢,讓他過得好一點。
為什麼我會知道,因為我撿垃圾時碰到過他奶奶。
是個很和善的老人,眼神慈藹。
和那個傻子一樣。
可是人善被人欺。
我自身難保,能做的
只有在他被拖进男厕所时喊一句“校长来了”。
為什麼不喊老師來了,因為老師不管。
當他被踩一身腳印時,幫他撣掉身上的灰塵,確保回家不會那麼明顯。
冬天放學後幫他打掃教室,讓他先回家。
因為天黑得早,他奶奶會擔心。
他和我不一樣,家裡沒人等我,卻有人為他亮著一盞燈。
沒有避風港的小孩是不會期待回家的。
久而久之,我發現其實他沒那麼傻。
他叫安齊,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他分得清誰對他好,誰對他不好。
當我幫他忙時,他會跟我說謝謝,然後隔天也帶一份早餐。
他每天都有一根火腿香腸當零食,以往他都是沒進學校就偷偷吃了,後來他會帶到學校偷偷跟我分享。
他一半,我一半。
因為他們都笑他髒,所以他把吃的遞給我時,眼裡閃著小心翼翼。他說:“我不髒的,這些很乾淨,你別嫌棄我。」
他说我是他的好朋友,班上唯一的朋友。
他說如果他不聽話,他們就要去欺負奶奶。
因為我和他走得近,所以我成了班上的第二個傻子。
從此我不再叫唐河清,我是他們口中頻繁出現的唐傻子。
他們說唐傻子和真傻子真配。
他們說兩個傻子在早戀。
他們在我的作業本後面寫上“傻子的老婆”。
問我什麼時候嫁給那個傻子。
他們張狂大笑,猶如一個個從地獄爬出的魔鬼。
少年的善與惡,涇渭分明。
國二下學期,班主任換了,是一位年輕的女教師,姓李。
在她身上我看到了課本上所說的「傳道授業、經師為師”。
她很嚴厲,但也很公正。
她什麼都管。
每週開班會,強調嚴禁任何形式的校園暴力存在。
和她告狀是有用的。
於是,我不用再被開低俗的玩笑,安齊不會再帶著一身傷回家。
他很開心,他說為了感謝我幫他告狀,明天帶一整根火腿腸。
我說好,那我明天也帶個小禮物。
我們都在為遲來的正義歡呼。
安齊喜歡學校南門口賣的氣球,特別是懶羊羊造型的。
可是他的
零花钱都被抢了,他只能看不能買。
於是,第二天我早早來到學校。五塊錢的氣球,我用省下來的錢,給他買了兩個。
我等了很久。
那個位置始終是空的。
直到班主任聲音哽咽地在教室裡通知大家。
「同學們以後過馬路一定要小心,今天早上,安齊同學不幸被闖紅燈的貨車碾壓,司機肇事逃逸,他當場不治身亡。」
一瞬間,各種目光投向我。
我呆滯地坐在位置上,大腦僵滯到無法思考。
等回過神,才發現淚水早已打濕了臉頰。
明明,明明昨天還好好的啊。
我們還來不及慶祝。
我們還沒有過幾天好日子。
我還沒把他喜歡的氣球送給他。
我還沒告訴他,他也是我唯一的好朋友。
怎麼,一切就太晚了呢。
他奶奶來學校收拾他的聖物,老太太眼眶紅腫,手都在發抖。
我幫她把東西搬上三輪車。
她泣不成聲,顫抖著從口袋裡掏出兩根焐熱的火腿腸,放到我手心。
“小齊他說,他說他今天要給他最好的朋友兩根火腿腸。從昨晚就開始念叨,讓我早上提醒他。
「你是個好孩子,謝謝你照顧小齊這麼久。
「他這輩子啊,算是沒什麼福氣,走在我這個死老太婆前面。」
我站在路的这一端,看着蹒跚的背影艰难又缓慢地推着三轮车,身上空荡荡的衣服在风海中飘摇,仿佛下一秒就会倾覆的木舟。
两边的车把处系着懒羊羊气球,在天上摆动。
一晃一晃,像是安齐在跟我告别。
直到最后一丝身影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
我眨了眨干涩的眼。冬日午后,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5
垃圾桶旁边多出来的桌子撤了。
教室看上去满满当当,甚至看不出来少了个学生。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一切渐渐恢复平静。
安齐从活在他们口中,到活在我的记忆里。
他的好日子没过多久,
我的好日子也没能过多久。
上了初三,学业紧张,班主任替我向学校申请了免费住宿的名额。
我刚住进去的第二天晚上。
正在教室上晚自习,李老师在讲台上分析数学试卷。
我爸一身酒气闯了进来。
“唐河清那个小贱蹄子在哪?”
看来他又输了钱心里不痛快,想打我撒气。
我握着笔的手紧了紧。
李老师放下试卷,错愕之后,语气冷静。
“这位家长,麻烦您出去,现在正在上课。」
严肃的语气不知道又戳中男人哪里痛处。
他大臂一挥,一股脑将讲台上的东西甩落在地。
手指几乎要戳到老师额头。
“敢叫老子出去?你是个什么东西?
“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
作势扬起手。
李老师平时再严肃,她也不过二十岁出头。遇到这种无赖,她怎么会不怕。
整个人胸膛都在剧烈起伏,指尖紧紧抠着讲桌边,由于过度用力甚至泛了白。
这是我最喜欢、最尊敬的李老师啊。
她会借着鼓励的名义,私下偷偷给我送文具。
她会跟主任据理力争,就为了给我分一个贫困生补助名额。
她看到我中午光吃大白菜,会默不作声把自己碗里的鸡腿夹给我。
她会处处关心我在班里的处境,生怕我受了什么不公平的对待。
可是現在,她却因为我在受委屈。
剎那間,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疯了一样冲上去。
一把拽开老师,挡在她身前。
尖叫着让我爸滚,我骂他是畜生。
响亮的耳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力道大到我半边脸几乎麻木,嘴角也缓缓渗出血迹。
耳朵一阵接一阵地轰鸣。
脑海中第一个念头:
【还好,还好挡下了。
【只是抽屉里我给老师叠的花,送不出去了。】
今天是教师节。
但我好像,不配当她的学生。
畜生被迟来的保安带走了。
我緩緩抬起頭,从四周投过来的目光,说不清道不明。
他们明明什么也没做,我却感觉自己已经被扒光了。
這一巴掌,打碎了老师的威严,也打碎了我的自尊,随之一起被扯下的还有我最后的保护伞。
校长找到老师,说我住校会影响其他同学的安全,建议我还是继续走读。
老师还想开口为我辩解,我却没脸再承受她的付出。我答应当晚搬出去。
这时候庆幸自己东西少得可怜,都不用老师帮忙,自己一个人就能搬动。
看着外面漆黑的夜。
我知道,从明天开始。
我的好日子就结束了。
施暴者无所顾忌,他们从此将更加肆无忌惮。
而我回家后,也会迎来第一次反抗之后的苦果。
我背着行李站在路口,设想过去又幻想未来,过去和未来在今天随意交织,它们都刮着初秋的凉风。
恍惚間,我陷入一种错觉,
我这一生都将会是一段难行的泥泞路。
然而当下的生活还在进行。
於是,在这条苦难的河流里,我划着我的断桨继续出发了。
6
对付暴力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以暴制暴。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裹着单被,在桥头吹了一夜的风。
天色渐明时,脑海中闪过一双眼睛。
黑如点漆,冰冷锐利。
半年前,这个小镇搬来了一户外地人。
他们在平安巷的最深处开了一家纹身店。
聽說,母子俩,一个是不要命的小混混,一个是不讲理的疯婆子。
我爸一向欺软怕硬。
有次他在外面喝醉了发疯,说巷子里的疯寡妇是小骚批,是个人都可以从门口过。
这话传到了小混混的耳朵里。
那天晚上,人高马大的我爸被人像拖死猪一样,顺地拖回来。整个人鼻青脸肿,满嘴的血水里掺着两颗碎掉的门牙。
男人身形高大,逆着光看不清脸。
随手把人扔进院子里。
上前,脚掌用力碾过他的指尖,语气阴戾。
“老畜生,以后再敢让我听见你这张嘴对我妈不干不净,舌头就别要了。」
我爸狂点头,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我躲在门后,透過門縫。
霍然和那双幽深凌厉的眼睛对上,男人意味不明地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轻笑。
等回過神,对方已经走了,而我的后背一片冷汗。
禍不及家人,混混还是讲道义的。
晚上,我假装睡着,听我爸在隔壁哀号咒骂了一整夜,心里竟有种隐秘的快感。
小混混下手狠。
我爸三天没下得来床,连打我都没那么有劲了。
後來,我怕惹祸上身,每次都刻意避开那条巷子走。
从没和他有过接触。
能治得了我爸的,除了他我想不到别人。
於是,清晨天亮半边。
我第一次踏进这条小巷。
石板铺就的小路边缘趴着软绿的青苔。
尽头处是一栋两层小楼,斑驳的老墙面被修整过,刷着干净的白漆。
楼前一小棵桂花树打着尖,空气中都是淡淡的香。
我深吸口气,推門。
入眼是客厅,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手绘。
男人背对门,穿着白色工装背心,手臂肌肉线条紧实。
一只手指尖夹着烟,另一只手在工作台上整理工具。聽見聲響,他彈了彈煙灰,继续手下的动作。
語氣淡淡:
“现在没到时间,不营业。」
我知道,门口牌子上写着—。
但我想说,我不是来纹身的。
却发现连把嘴张开都异常艰难,昨晚的伤忘了处理,嘴角粘在了一起。
“你下午再……”
他轉過頭。
手里的烟都抖了一下。
黑眸定定看着我,好一會兒,低声骂了句“艹”。
还没等我思考为什么。
“兒子,蛋炒饭吃不——哎哟我去,我就说今天起早了,见鬼了见鬼了。」
女人刚露个头,就连忙拿着锅铲冲回厨房,快得只看清一片衣角。
「……」
意識到什麼。
眼前递来一面小镜子。
男人抵了抵腮,將煙摁滅,一副不想多说的模样。
我接過。
鏡子裡,少女面色苍白,披頭散發。
眼底一片青黑,偏偏眼睛又大,半边脸肿得老高,嘴角还挂着干涸的血迹。
身上的校服红白相间。
还是大清早出现。
怎么看都有些惊悚。
刚刚没被打,算他脾气好,算我走运。
我尴尬地搓了把嘴角。他伸手捡起沙发上的皮衣,三两下套身上。
“你下午也不用来,我不给未成年纹身。
“尤其是离家出走的叛逆小孩儿。」
他誤會了。
我搖頭,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十块钱。
慢慢放到桌上。
「聽說你收保護費,那你……能不能保护我?”
他不轻不重扫了我一眼。
“你看我像黑社会?”
我大着胆子仔细瞧他的模样。
出乎意料的年轻。
眉眼冷峭,长睫浓如鸦翅。
很好看,也很凶。
尤其是面无表情的时候。
不仅像黑社会,还像黑社会老大。
心里这么想,嘴上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
「……」
「……」
他扭了扭脖子,嗤笑出聲。
“胆子倒挺大,谁家小孩儿?”
「就,最西头那家的。」
他想了下。
“?唐世国是你爸?”
“也可以不是。」
“......”似乎嫌低头跟我说话脖子酸,他转身坐在沙发上。
“那晚你不是也看见了?
“我打了你爸。”他说着拿起桌上的水杯。
“那你要打我吗?”我问。
“你欠打?”他反问。
我果斷搖頭。
我爸欠,我不欠。
他掀了掀眼皮。
“那不就得了。」
他的意思是不会对我动手。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相信他说的话。
见话题岔远了,我把桌上的十块钱,又往前推了推。
或许是我对我爸被打这件事太过淡然,抑或对向打我爸的人求助这件事又太过执着。
他诧异道:“不恨我?”
“恨。
“恨你怎么没把他打死。”我想都没想。
对面的人猛地被呛住,咳了好几声。
他捏着杯子。
“不是,你想让我怎么保护你?”
“把我爸打死。」
一半气话,一半真。
他水也不喝了,直接把杯子放桌上。
“人不大,路子倒挺野。」
我心里没底,只好退而求其次。
“那把他打残也行。」
他揉了揉眉心,沒好氣道:
“这活接不了。」
本来就没抱多大希望。
但是当听到否定答案时,还是会失望。
心慢慢沉了下去,感觉上气不接下气,头也发晕。
视线渐渐模糊。
下一秒,我就向前栽了过去。
隐约落入一个仓促的怀抱。
男人气极反笑。
「媽的,一大早遇上碰瓷的了。」
7
昏昏沉沉。
好像睡了很久。
鼻息间是消毒水的味道。
嘴角凉凉的,似乎不肿了。
右手被温暖的掌心轻轻握着,莫名有几分怜惜的意味。
耳边是男女的低语声。
“死小子,人小孩儿晕倒有一半是你吓的。”声音带着责备。
“我简直比那窦娥还冤。”男人声线懒散。
“冤什么冤?人医生刚刚怎么说的,高燒、情绪过激、长期营养不良加低血糖,前两个你敢说跟你没关系?人都快烧熟了,你搁那东拉西扯的。”原本温柔的女声陡然高了八度。
像是气不过,掌心动了动,女人起身给了男人一重捶。
「嘶。”男人故作痛呼。
随后熟悉的气息靠近,我的右手又被温热稳稳托住。“你不知道我刚刚给她换病号服,那身上啊,瘦瘦巴巴,全是青紫,没一块好肉。”耳边的声音顿住,有些哽咽,“这小孩儿,受老罪了啊。」
男人散漫的声线收敛,倏然多了几分凌厉。
「媽的,唐世国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老畜生,亲闺女都下得了狠手。
“早知道那天真弄死他得了。」
“周海晏!你安稳点行不行?”
似乎是触到了双方的禁区,两人对峙中都没开口。
一時間,病房里安静得过分。
冰凉的药水顺着右手背上的针头,渐渐融入体内。
原来他叫周海晏。
模模糊糊中,我想到一个词:
川木海岸。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國泰民安。」
李老师夸过我名字取得好。
周海晏,他的名字也好。
他爸妈一定很爱他吧。
我的名字是我出生那天,我妈让我爸取名,他不耐烦地随手指了指田埂旁的小河,说水挺清的,就叫唐河清。我妈也就这么答应了。
直到遇到了李老师,经过她的解读,我才知道一株野草也能开出花。
耳边的声音慢慢变得朦胧。
药力作用下,我又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家长按一会儿,别出血。」
最后一瓶点滴打完了。
护士拔完针,对着身旁站着的男人招呼。
周海晏随手拖过一张凳子坐下,粗粝的手指按压上手背的胶布处。
力道不轻不重。我伸手往回缩了缩,想说我自己来。
一开口,喉咙干涩带着苦意,嗓子哑得像只失音的鸭子。
他按住我的手,从床头桌端过一个纸杯递给我。
“你可歇歇吧,嗓子被炮轰了一样。」
「……」
无法反驳。
我用左手接过。
抿了口,水温正好,甜滋滋的。
是糖水。
我慢慢眨了眨眼,将糖水在嘴里含了会,才咽下去。
房里就我和他,不知道說什麼。
我只好低头有一口没一口喝着。
過了一會兒。
男人见时间差不多了,放開手。
“等下带你去拍个片子,检查耳朵。」
我下意识抬眼摇头。
不用。
我存钱罐里的钱,勉强能付得起输液的费用。
至于检查,那太贵了,我支付不起。
嗓子失音说了半天,两人大眼瞪小眼,迷瞪瞪的。
我這才想起來。
于是用手比画,手语唇语并用,就怕他看不懂。
结果他寻思半天,皺眉:
“不是,你搁这演哑剧呢?哑呜哑呜的,看不懂。」
我急了。伸出左手食指和拇指交错搓了搓,指了指我自己,擺擺手,再指向他。
这应该够清楚了吧,我说我没有钱给他。
见他恍然大悟,我鬆了口氣。
他:“你说要把你的心送给我?然后又不想送了?”
我一噎。
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这个理解好离谱哦。
“行了行
了,你小子别逗人小孩儿了。」
门被打开,那个熟悉的女声走了进来。
是周海晏的妈妈。
早上匆匆一面,没能看清。
两人的五官其实很像,但是她看起来就很婉约柔和,不像周海晏,兇巴巴的。
她没好气地把周海晏从凳子上挤下去。
逗我的?
我趁机偷偷看向他确认。
男人转开眼,摸了摸鼻梁。
「……」
什么嘛,還真是。
周阿姨把手里的保温桶放到桌子上,打開。
一股米粥的清香瞬间飘荡在整个屋子。
她探了探我的额头,笑道:
「來,刚退烧,喝点清淡的,等好了咱再吃大鱼大肉。」
我看着面前炖得软烂的白粥。
一边咽了咽口水,一边又面带歉意地摇头。我没什么能回报给他们的。
我拥有的东西太少了。
“一天没吃饭怎么行?乖,聽話。」
我低着头抠手不说话。
她嘆了口氣。
轉頭,一巴掌就拍向周海晏后背。
声音大到我猛地一震。
“都是你小子,人小孩儿肯定又被你吓的。」
「……」
周海晏神情无语又麻木。
「行行,是我是我。我身上背的锅,都可以用来炒菜了。」
“她不吃粥,你就吃不了兜着走。」
周阿姨努嘴向我示意。
「清清,我揍他了。」
周海晏啧了声。
端起边上的碗。
拿勺子搅了搅,俯身压近。
锋利的眼睛里带着几分违和的乞求。
「祖宗,吃吧,我俩无冤无仇的,再让我挨两下你心里过意得去?”
「……」
我沒忍住笑出聲。
接过碗,一口一口吃着。
“慢慢吃,不急。」
可能是粥太烫了。
烫得我眼眶灼热。泪水从脸颊滑落至嘴角,咸溜溜的,我用力想憋着却怎么也憋不住。
我怎么会不懂他们的用心呢。
我家隔壁就这么哄四岁小孩儿吃饭的。
可我早就不是小孩儿了。
就算是小孩儿
的時候,我妈也没这么哄过我吃饭。
我爸讨厌女孩,他不让我上桌吃饭,所以我从来都是夹些菜自己到角落里吃。
肉夹了两块,他的筷子就会打到我手上,说我贪嘴自私。
饭盛得满了,他的巴掌就会落在我脸上,说我好吃懒做。
我每次吃饭都是狼吞虎咽,害怕吃得慢了,下一秒碗就会被我爸摔碎而没得吃。
我妈以前还和邻居夸过我,说我从小吃饭就不用人愁,像小猪一样。
她啊,从来都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簌簌落下。
怕他们发现,我忙低头,就差把脸埋在粥里。
我以前真的不爱哭的。
男人拽着一包抽纸,要给又不敢给。
吞咽了下,声音紧绷。
「媽,这回应该是你粥熬得不行。」
「……」
8
我把粥喝完的时候,眼泪也终于止住了。
“好喝吗?清清。”周阿姨眼神期待又忐忑。
我展开笑容,重重點頭。
她舒了口气。
转头又给了周海晏一重捶。“死小子,老娘做饭什么时候失手过。」
「……」
周海晏捂着胳膊,眼神幽怨。
我忍不住扬了扬嘴角,意识到这样不好,又很快压了下去。
男人视线意味不明扫过。
「……」
周阿姨去卫生间接了盆水。
回来带着热气的毛巾,柔柔擦过我的脸,在双眼处多敷了会。
“哭成这样,怎么还是只漂亮的小花猫呀。」
我抿了抿唇,耳尖红红的。
她說:“等会儿啊,咱们去做个小检查,医生说你右耳有些发炎,就去拍个片子,不痛的。至于费用,那小子害你住院的,他钱多着呢,他能不掏?他这么大人,做错事不承担责任,我都要替他羞愧而亡。」
周海晏在收拾碗筷,头也不抬:「對對對。」
拍片子很快。
医生看着灰白的影像,語氣凝重。
“这小孩的右耳先前受过伤,拖得时间太久,耳膜穿孔没有及时得到治疗,现在又多次受到重力击打,傷上加傷。情况复杂,只能說,吃药把目前的炎症减轻。」
“动手术能治愈吗?”周阿姨眉头紧皱。
“手术成功率很低,不建议。」
似乎是谁也没预料到的结果。
從醫院出來後,大家一路沉默。
可我不想他们因为我而不开心。
右耳的听力在慢慢下降,这是我很早就发现的事情。
五歲那年,我爸的一巴掌导致我耳膜穿孔。
我妈带要我去医院,在半路钱被我爸抢去赌博。
他说我没那个娇气命倒是有娇气病,芝麻大点事成天往医院跑。
我妈懦弱,她只会抱着我哭,然后让我吃两颗消炎药。一开始耳朵是疼的,疼到整夜都睡不着。
总觉得里面涨涨的,还会发烫。
我抱住妈妈说我难受,她拍拍我的背,让我赶快闭眼睡,睡着就没事了。
我试了,但没有用,疼痛反而被放大了一样。
我說,妈妈我还是好疼。
她眼神中没了怜惜,反而多了不耐烦和怀疑。
她說,我赚钱不容易,你能不能别这么娇气不懂事。
可我真的没有撒谎,真的好疼好疼啊。
但没人理会我。
所以我只能忍,忍到把指头咬出血,忍到把虎口处咬青紫。
这种方法是有用的,后来真的不疼了。
因为已经疼痛已经成了习惯。
一个又一个漫长难捱的夜晚,一次又一次提醒着我,我是一个没有人心疼的小孩。
可如今这份迟来的心疼竟然在他们身上看见了。
这份认知几乎让我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我长呼几口气,把情绪憋了回去。
脸上挂笑,声音还是有些沙哑。
“其实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的啦。而且,一只半的听力真的很酷!”
周阿姨偏过头,眼角一片泅湿。
周海晏从兜里抽出手,捂住我的耳朵,声音低不可闻。
「嗯,确实很酷。」
9
平安巷它太深了,所以站在巷口看和走进去看,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原以为周海晏像他们所说的,是个收保护费的小混混。
所以才会去找他。可是,真正接触过后,我发现不是那样的。
他是好人,他妈妈也是。
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鼓起勇气的孤注一掷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又瘪了回去。
我身体里流着唐世国的血。
生逃不开,死也脱不了,注定要永远磋磨。
回去的路上,周阿姨紧紧牵着我的手,周海晏拎着医生给我开的药,走在我们后面。
温馨得就好像,我們是一家人。
我多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可以这么一直走下去。
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等到了小巷,幻想就该结束了,我没有理由再继续待着。
有些说不上来的难过。
我打算把门口的行李拿上,然後回家。
至于回家后,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我不知道,只觉得想想呼吸就开始困难。
奇怪的是,我在门口来回找了三遍,也没找到我的包。
“不进来,在门口找魂?”
大概因为我耽误了工作,周海晏一到家就开始画稿。
两条长腿一前一后地撑着凳沿。
我小聲道:“找一个包,就那种编织袋。」
他竖起笔往上面指,“在南边向阳那间房,我妈给你收起来了。」
“啊?”
还没等我问个明白。
周阿姨从厨房走了出来。
搂过我的肩,“清清呀,汤刚炖上,我给你在楼上收拾了一间房,走,看看合不合心意。」
听懂什么意思后,我連忙擺手。“不用的,不用的阿姨,我马上就回家了。」
“回去干吗?找打啊?”
周海晏头也不抬。
“什么时候养好了什么时候再回去,别出门又倒了,我周海晏再被人戳脊梁骨,说我连小孩儿都欺负。」
「……」
周阿姨附和,「對對對,先住两天,养养身体。」
我怔然,天上掉了个大馅饼,把我砸得晕乎乎。
半推半就地,就这么上了楼。
房间整齐精致,有独立的衣柜和写字台,床上还铺着崭新的碎花四件套。
一盆珠圆玉润的小多肉在窗台,悠悠地晒着太阳。
或许是氛围太好。
连沙发上的土黄色编织袋,也被衬得明亮起来。
我呆呆地站在门口。
“还是太单调了些,时间赶,女孩子的房间应该花些心思,你住进来阿姨慢慢装饰。」
不,已經很好了,好到有些不真实。
我从来没有住过这么
漂亮的房间,记忆里一直都是那个阴暗不见光的杂物室。
或许我该拒绝的,可是莫名舍不得。
晚餐時,周阿姨把最后一道冬瓜玉米排骨汤端上,放在了餐桌中间。
三菜一汤,每一道菜看起来都很清爽。
不是一锅乱炖。
碗和碟,是成套的,白瓷黑边。
没有裂痕和开口。
我曾在书上看到一段话,大意是民以食为天,一个家庭生活氛围和生活态度如何,从饭桌上就可见的清楚。
如今简简单单,却是我所渴望的却又遥不可及的家。周阿姨让我不要拘谨,爱吃什么夹什么,当成自己家一样。
我默不作声点头。
偷偷克制着吃饭的速度,尽量放到最慢,可是碗里阿姨给我夹的菜还是吃完了。最近的那道香菇蒸鸡块,离我的筷子只有不到三十公分,我却动也不敢动。
菜吃完了,就不能再夹了,否则就是自私没教养。
是不讨人喜欢的。
这是我爸妈从小教给我的道理。
不喜欢我的人有很多,可我不想周阿姨他们也不喜欢我。
我一下接一下刨着碗里仅剩的白米饭,装作一副很忙的模样。不敢停下来,让他们发现我的窘迫和无礼。心里埋怨着自己,刚刚要是再慢一点就好了。
最後,连碗里最后一粒白米饭也吃光了。
我慢慢把筷子搭在碗边。
周阿姨:「清清,你这就吃饱了吗?咋吃这么少,怎么够。」
我點頭,“吃饱了的,阿姨。」
“真饱了?”她一脸担忧。
“真的真的。」
为了增加可信度,我作势打了个饱嗝。
感受到幽深的目光落在身上,我抬头和周海晏对视上。
他黑眸定定。
“你只要住在这里一天,这里就一天是你的家,你不用拘束。」
我没深思他话里的意思,赶忙点头保证自己真的吃饱了。
然后借口去楼上写作业。
身後,两人对视良久,周阿姨先叹了口气。
10
不出意料。
吃五分饱的结果是,半夜被饿醒。
胃疼到反酸。我用手在肚子上乱揉,身体侧躺蜷缩成一团。
按照以往的经验,捱过这一阵就好了。
我开始发
散大脑,岔开注意力。
今天是周六,明天是周天。
国庆节放七天假,下下周一才去上学。
可我不想去学校,我害怕那些人,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老师。
身下的被子柔软舒适。
我伸手抚平表面的褶皱,轻嗅。
上面没有烟酒的臭味,也没有潮湿的霉味,是阳光的味道。
我忍不住勾起嘴角。
今天周阿姨抱了我,她说见到我第一眼就很喜欢我,觉得我哪哪都可爱。
她說,早上她不是故意的,只是胆子小,怕鬼。
她还说我和周家有缘,她以前一直想生个女儿,取名为周河清,一儿一女,寓意海晏河清,万象升平。
只是她没那个福分。
她說這話的時候,语气透露着平静的悲伤。
我不敢追问,因为这是一种雪上加霜。
这世间,本就各有各的隐晦和皎洁。
我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见我可怜,终于肯施舍我几分同情。
如果是,那想我求求他,能不能多同情我一点。
只要一点就好。
让我在这里多待几天。
就当是做一个短暂的美梦。
我在床上又翻了个身,木床板嘎吱响。
这栋小楼有些年头了。胃难受得我实在睡不着,干脆打开床头的小灯,掏出数学试卷。
动笔没几分钟,房门被轻扣三下。
我打開門。
男人斜倚着门框。
“还不睡?”
“我,我马上就睡。」
他目光直直。
立体的轮廓在光线下半明半暗。
在这样的注视下,我似乎有种被看穿的错觉。
他說:
“我周海晏没养过小孩,但也不至于蠢到把人饿死。」
我的脸唰就红了,感觉火辣辣的。
千方百计的遮掩陡然被拆穿,露出最难堪的那面。
我紧攥着衣角,不知道该怎么找补。
明明以前从没露馅的。
我没有意识到此时我的嘴唇都在颤抖。
我在害怕,害怕他们会因此觉得我虚伪,觉得我不讨人喜欢。
我慢慢垂下眼眸。
好像,我什么也握不住。
下巴被大手捏住,我仰起頭,滴滴晶莹顺着
眼角滑落,氤湿一片。
干燥的指腹擦过泪痕,男人轻叹。
“怎么又哭了?
“我在楼下蹲你这么久,正常小孩儿早就下去找吃的了,你倒是能忍。
“你跟你爸是没一点像的,一个就怕给人添麻烦,一个就怕不给人添麻烦。「再說了,保护费我都收了,你还担心什么?”
我吸了吸鼻子,抬眼望他。
可是他昨天明明没要。
像是在向我证明,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皱巴巴的十块钱,摊在掌心。
等我看清后,他又放回兜里。
拉过我的手,一步步走下楼,停在厨房。
燈亮著。
高压锅里的排骨汤还在保温。
他說:“我妈给你留的。」
我這才意識到,原来我的演技拙劣到这种地步。
可明明十年如一日,我从未被我爸妈拆穿过。
後來我才知道,有些人是用眼看,而有些人用心看。
“厨艺有限,排骨汤面行不行?”
我點頭如搗蒜。
他让我坐下等着。
因为没开油烟机,白雾四起,他伸手把窗户推开一道缝。
面好得很快。
汤碗盛的,很多,一看就吃不完。
“能吃完吗?”
我说能。
他又問:
“多了还是少了?”
我说正好。
下一秒,就挨了一个脑瓜崩。
不痛,但很响。他眯起眼再问:“多了还是少了?”
我捂着脑门老实交代,“多了。」
他这才神色舒缓,把我面前的汤碗移开,换上一只不大不小的粉色挂耳碗。
“以后不够吃要说,吃不完也要说。吃多吃少对胃都不好。」
我點頭。
亮澄澄的面条上堆着排骨和玉米。
我小口吃着。
他坐在对面大口吃着那份汤碗盛的。
他問:“好吃嗎?”
我說:「好吃。」
他笑:“你倒是挺好养。」
安静的厨房满是食物的馨香,晚风穿过窗户吹了进来,胃和心被一寸寸填满。
11
或许是从来没睡得这么安稳过,第二天我破天荒睡到了七点多。
看到墙上的
挂钟时,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我妈走后,家里就剩我和我爸。
無論春夏秋冬,我都被强制五点钟起床,把家务做完,再去上学。但凡多睡一会,叫醒我的就会是拳头和谩骂。
我急忙穿好衣服冲下楼。
到了客厅,才反應過來,这不是在我家。
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
楼下大门是开着的,有人起床了,但四周静悄悄。
回想了下刚刚出房间时,左边阿姨的房门是关着的,门口的地垫贴着门缝,应该是还没起床。而对面周海晏的房间,门大大咧咧敞着。
那起床的应该是他。
洗漱完,想到昨晚吃完饭,似乎碗还没刷。我走进厨房,但洗碗池空空如也,干燥得不见一滴水,餐具在柜子里分好类摆着,就连桌面的抹布都被叠得整整齐齐。
又走到阳台看看有没有脏衣服可以洗,结果抬头一看,一家子衣服连同我的都被挂起来晒了。
我不信邪,拿起门口的拖把,结果地面锃亮,比我脸还干净。
整个家,竟毫无用“我”之地。
我:「……」
小混混都这么勤快爱干净的吗?
“起这么早当田螺小孩儿?”
身后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我吓得松开手,拖把歪倒在地。
周海晏穿着运动服,从外面走进来。
他把手里买的早餐放桌上,包子、饅頭、豆浆、油条都有。
“喜欢哪样吃哪样。」
又走近,将我脚下的拖把放回原位。
然后按着我在餐桌前坐下。
从各种早餐中,拎出格格不入的那袋拇指大的五彩小馒头。
漫不經心道:“这个不管饱,你就吃着玩。我看小孩儿都喜欢这个。」
五彩小馒头,两块钱十个。
家长们最爱拿这个哄小孩。
我小时候很想要,但我妈嫌不划算,即使每天上班上学路上都会经过,也从来没给我买过。
后来我自己能买得起的时候,又过了那个年龄,觉得没有必要了。
小时候的渴望就在眼前,我伸手拿起一个粉色的。
咬了口。
是想象中的味道,淡淡的甜。
我仰头看他,眼睛笑得弯弯。
「謝謝。”他愣了下,勾勾唇角。
我拿起最可爱的紫色小馒头,遞給他。
“很好吃,你也吃。」
他嗤笑,“我又不是小孩儿。」
“不是小孩儿就不能吃五彩小馒头了吗?
“我也不是小孩儿呀。」
他說:“人小鬼大。」
然后就着我的手,一口吞了下去。
还不够他塞牙缝。
吃完飯,我没事可干。
周海晏换了身衣服扎进工作室画稿了。
他让我去看电视,我搖搖頭,表示没兴趣。
他让我去写作业,我擺擺手,表示不太想。
他說,那你去把地拖了。
我說,這個可以有。
他说我八成是发烧发傻了。
“闲不下来就陪我一起工作。」
然后就给我一张画板和笔,让我坐在他边上,一块儿画稿。
他一拿起笔就像变了个人。
投入而又专注,即使是外行,也能看出来他画工很好。
我不行,我天生可能缺点艺术天分。
画半天,画了三个火柴人,其中一个还缺胳膊少腿。
他什么也不说,看着我的画就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拒绝画画,从我做起。
於是第二天,我就老老实实坐他边上写作业了。我、周阿姨、周海晏,三个人的作息可以说相交但不重合。
我早睡早起,周阿姨早睡晚起,周海晏晚睡早起。
周阿姨有很严重的失眠,所以每天睡前都要吃安眠药,一般上午九点醒来,然后去菜市场买菜,回家做饭。
剩下的時間,她喜欢看书,从《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悲惨世界》到《活着》。几乎所有的书她都会翻翻。偶尔也会看一些谍战片,但是看来看去就那几部轮流。她的共情能力很强,常常沉浸其中,默默流淚。
看累了她就会坐在门口,盯着那棵桂花树发呆。晚上九点,她会准时回房休息。
周海晏是纹身师,他的工作时间很自由,一楼右半部分是他工作的地方。他早上六点会准时起床,承包所有的家务活,然后出去锻炼身体,七点半左右拎着早饭回来。上午剩下的时间他会不停地画稿,要么就是整理素材。
下午开始到凌晨会有一些客人过来找他纹身。他的技术应该很好,即使五大三粗的壮汉全程发出杀猪的吼叫,但走的时候也会给他竖大拇
指,说下次还找他。
當然,不排除晚上加班到很晚,他白天才会多睡会。
我在这个家里就是个闲人,他们说小孩不用干家务活,负责无聊就好。我不喜欢玩电子设备,所以我要么写作业,要么就陪周阿姨一起坐在门口发呆,要么就帮周海晏整理工作台。
我记忆力很好,每个工具摆放的位置和顺序只要看他放一遍,我就会记得。
如果硬要说娱乐的话,那可能是欣赏周海晏的手。
他的手很好看,掌背很大,但形状修长,骨節分明,尤其是工作时戴着黑色丁腈手套,有种天然的吸引力。
每天吃饭时,他都会问我多了还是少了。
一開始,我还是很难张口说实话,会习惯性撒谎,但让我不敢置信的是,他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识破,然后赏我一个脑瓜崩。
就这样一点一点击碎了我的伪装。
他說,你爸妈教的道理全都是狗屁,谁听谁是晚上挨饿睡不着还长不高的蠢蛋。
不当蠢蛋后,我才发现吃饱的感觉真好,就连睡眠都好了不少。
其間,我趁着白天回家过一趟,去拿我的存钱罐。
我爸果然不在家。
邻居说我爸最近走大运了,赢了不少钱,最近天天见不着人影。
哦,那我希望他一直赢钱,这样他就一直想不起来还有个用来撒气的女儿。
12
晚上,我躺在床上又睡不着了。
不过这次是开心的。今天周阿姨让我陪她出去逛街,周海晏要跟着,周阿姨让他哪凉快哪待着去。
然後,她带我去了一家我从没进去过的女性内衣专卖店。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孩子的内衣可以有那么多种类和颜色,原来青春期的不同阶段要穿不同的内衣,原来内衣空杯是不正常的。
阿姨不厌其烦地带我试了一件又一件,直到挑选出适合我的。
她手把手教我不同内衣怎么正确穿戴,如何反扣肩带。
她說,胸部发育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代表着清清在逐渐成长,抬头挺胸,不要害羞。
她說,如果内衣选得不恰当,很容易造成胸部问题,尤其是副乳。
於是,那天我拥有了人生中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件和第二件少女内衣,是阿姨送给我的。
可能是她太过细致体贴,以至于店员姐姐感叹,她对女儿真上心。
阿姨没
有否认,只是把我搂在怀里。
笑著說:“这么乖的闺女,怎么能不疼?”
周阿姨比妈妈,还要像妈妈。
我把脸埋进柔软的被子里,感觉自己快被幸福眩晕了。
以後,我也是有漂亮又舒适的内衣的小孩啦!
内衣!
诶呀!
意識到什麼,我噌地从床上坐起。
新内衣还在楼下沙发上!阿姨说要手洗过才能穿的。
我穿上拖鞋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打算连夜给洗了。
客厅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沙发上的男人半个身子匿在阴影里,细白的烟雾缓缓从劲瘦的指尖蔓延开,他却动也不动,宛如被抽离了灵魂,只剩一具躯壳任由其吞噬。
我顿住脚。
他像是有所感知,将烟按灭。
“餓了?”
我搖頭,意识到他看不到,又开口说:“不是,我来拿个小袋子,里面的衣服忘记洗了。」
“你说那两件小背心?我洗完晾起来了。」
嗯?
我一驚。
余光看向阳台,就见它们在衣架上整整齐齐挂着,潮湿湿皱巴巴的,一看就知道是手洗的。
心里划过莫名其妙的异样感。
他这么勤快干嘛,衬得我像个懒鬼诶。
他拍了拍边上的位置,示意我坐下。
语气不解:“不能手洗?”
我托着腮点头又摇头,“倒也不是,你手劲大,我怕你给我搓坏了。」
他:“......
“那我下次小心点。」
彼时在他眼里我只是个没长大的小孩,而我也没有和男性过多的接触经验,他当我是妹妹,我看他是哥哥,我们都没意识到这件事有哪里不对。
快到十二點了,他催我回房间睡觉。
我不肯。
因为从小家庭原因,为了少挨打,我习惯性地看我爸脸色行事,久而久之对人的情绪感知很敏锐。
周海晏他现在很不好。
他近乎于一个绝望的囚徒,在等待着、守望着什么。
讓我覺得,此時此刻,我应该在他身旁。
後來,无数次回想起那晚,我都庆幸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时钟指到十二点。
楼上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阿姨下楼了。
但她好像没注意到我们,直
直地穿过客厅,一直走到院子里,停在那棵桂花树下。
我以为是梦游,不敢出聲,生怕惊扰了她。夜色沉沉,风吹过树叶带动枝梢的风铃,清脆的碰壁声被寂寥无限放大,一下又一下。
那道纤细的身影转动,回首举步,踩着铃音起舞,每一个动作都用尽了全力。
仿佛所有的生命和期望在燃烧,而她自己甘做扑火的飞蛾,以极其悲怆的姿态葬身这片火海。
冷风戚戚,萬籟俱寂,我和周海晏坐在门口,默默做这场生命之舞的观众。
一舞尽,她身体后仰,像是要交托给另一个人。
然而,伴随过度的希望而来的是极度的失望和绝望。
身后什么也没有,她狼狈地跌倒在地,双手疯狂捶打着地面,淚如雨下。
「為什麼,你从不回来看我一次。我是怕鬼,可是我不怕你啊。
「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
我想上前拦着她,身旁一只大手拉住了我。
声音低哑疲倦:「你去,她就不会醒了。」
苦难以同样的方式流经每个人,而每个人却以不同的方式渡过苦难的河流,有人沉溺其中长眠不醒,有人背上行囊踽踽独行。
释怀是人一生的必经之路。
那晚,直到阿姨哭到脱力,周海晏才上前把她背回房间。
我拿温热的湿毛巾,仔细擦过阿姨的脸、手,把上面的泪痕和泥灰擦去,但我知道她心上的伤痕我擦不掉。
阿姨睡着后,周海晏又坐回了沙发,我安静守在他旁边。
燈光下,男人仰头看着天花板,眼眶发红。
好一會兒,他問:
“怕不怕?”
我說:「不怕。」
传说,树上挂风铃,风吹铃响,逝去之人会循声归家。
我妈刚走时,我每天晚上都会在门口挂一串风铃。
但是整整两年,我都没有梦见过她一次。
反而是我爸,把风铃摔碎一地,警告我不要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害得他心神不宁,每晚做噩梦。
所以怕什么呢?你所惧怕的,是别人日思夜想都难以见到的。
我不怕,但是我难过。
我难过他们明明自顾不暇,却还是尽力给我温暖。
我难过这个世界总是千疮百孔的同时,却仍有人在缝缝补补。
我难过我们好像被不同的
苦难衔在了嘴里,在同一个人世间,跌跌撞撞。
周海晏他心里太苦了,苦到我只是坐在他身边,就能沉浸在他难以言说的苦楚与孤独之中,仿佛站在生与死的界限处,但同时又被两者抛弃。
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13
第二天周阿姨清醒过来,她记得前一晚的事。
面带歉疚地让我不要害怕,她说她不会伤到我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像极了安齐当年小心翼翼的模样。
我鼻子一酸,可是在我心里安齐不是傻子,周阿姨也不是疯婆子,他们只是在经历旁人理解不了的痛苦。
我說,阿姨你跳的舞真好看,你能教教我吗?
她一瞬间红了眼眶,然后擦了擦眼角,点头说好。
于是那棵桂花树下的身影从此一大一小,不再形单影只。
只是上帝既没有给我打开绘画天赋的窗,也没有给我推开舞蹈天赋的门。
我怎么也学不会,阿姨手把手不厌其烦地教我一遍又一遍,直到我能跳得像模像样。
她說,当年她就是和周海晏爸爸凭借这支舞认识的,他最喜欢看她跳舞。
因为她喜欢桂花,所以他生前最爱桂花树。
如今死后倒是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語氣平靜。
有着与悲观相对称的乐观,一个在白天释放,而一个被锁在黑夜里。
......
这个小镇发生什么事情,几乎是瞒不住的。流言蜚语,人言可畏。
于是阿姨去菜市场买菜时,我硬要跟着去。
小镇有两个菜市场,我家在镇西头,去的都是西市场,而周家在镇东头,去的是东市场。
小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我几乎没来过东市场。
东市比西市大,人也嘈杂。
入口处是一个中年男人,面前停着一辆单杠自行车,车两边都挂着大布袋,车头处系着掉了漆的喇叭:
“收头发,收长头发,剪长辫子,高价回收,头发可以卖。」
他看见我眼睛一亮,拽着我的胳膊就问:
「小女孩,头发卖不卖?”
我妈说长头发会吸收营养,所以从小我都是妈妈牌狗啃短发,像个假小子。
可我其实是喜欢长发的,所以我妈去世之后,我就不剪了。
四年下来,个子没长多少,但头发很长,到腰
那。
他猝不及防一拉,嚇了我一跳。
阿姨下意识挡在我面前。
朝他摆摆手,“我闺女头发不卖。」
然后拉着我就要走。
中年男人急忙拦下,「哎哎哎,高价收!二百行不行?
“三百!三百总行了吧?”
阿姨想也不想,皺眉:“多少我们都不会卖的,好好的小姑娘你别打人主意。」
“已经够高了!你在别处没这个价!”
不知不觉周围聚了一圈人,都在看热闹。
「呦,这不是巷子里的疯寡妇吗?什么时候多了个闺女?”
“她男人死得早,怕不是耐不住寂寞了哈哈哈哈。」
“听说她男人早就不要她了,指不定外面小三小四。”“边上那丫头看着有点眼熟啊,是不是唐老痞子闺女,她妈想不开自杀的那个?”
“诶你别说,還真是。」
“东西两头最可怜的两个聚一块去喽。」
“三百还嫌少,见好就收吧!贪心不好哦!”
“前个晚啊,我又听见这疯婆子发神经了嘞,你们谁个听见了哦?”
“說謊,别说了你们,小心那个小混混。」
起初是一只狗在叫,后来是两只,再后来是一群狗在叫,但他们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而叫。
一群好事者像堵密不透风的围墙,他们张牙舞爪,明明素不相识,但污蔑诋毁的话张口就来,三言两语轻易定义了一个人。
周阿姨双唇紧抿,牵着我的手都在发抖。
一瞬間,我的心脏好像被什么揪着,愤怒从胸腔窜到喉咙眼。
說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扯上阿姨。
她已经很痛苦了,为什么还要遭受平白的恶意。
我攥緊了拳頭,一个个扫过他们丑恶的嘴脸,挣开阿姨的手冲上去,用尽全力将他们撞开。
“滚啊!滚!都滚!一群杂种!畜生!小瘪三!
“你们会烂嘴烂屁股!你们才是疯子!你们连狗都不如!”
我没骂过人,根本不知道怎么骂,脑海中能搜罗来的词汇都是照搬我爸骂我的话。
但他们嘴里骂得比我还脏。
一想到阿姨之前一个人孤立无援面对他们。
我心里憋着的气就更旺。
人都是这样,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但横的怕不要命的。
我冲向四周
,够到谁撕谁,一边尖叫一边骂,他们怎么骂我,我就一个字不差怎么骂回去。
混亂中,我的头发被人扯下一缕,脸也被抓得火辣辣。
阿姨为了护着我,外套被人扯坏了,胳膊也被掐了好几次。
他们骂我是小疯子。我就疯给他们看。
逮到人就吐口水,唾沫星子乱飞,一時間,大家骂骂咧咧又不敢上前。
脑海中闪过周海晏那晚揍我爸的场景。
动作比脑子更快。
快到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我在模仿。
我对着他们狠狠 tui 了一口,表情凶狠,“再敢对我妈说话不干不净,你们的舌头就别要了,我咬死你们!”
人都是慕强的,而慕强的第一步从模仿开始。
我一路上气势汹汹。
到了巷口,才脚下一软。
这是我第一次和人打架,也是第一次这么大胆。
阿姨眼疾手快接住我。
嘴唇白得像柳叶微微颤抖。
「痛不痛啊,清清,是阿姨没用。」
“这点小伤压根没感觉,我皮厚抗揍。”我站稳,拍拍胸口,「阿姨,以后我保护你!”
她抱着我又哭又笑。
那天回去,周海晏看到我们一身狼狈,脸色骤沉。
问了阿姨她也不讲。
我氣不過,一五一十把他们欺负阿姨的事交代清楚。
他听了二话不说,拎着木棍就往外走。
“周海晏你回来!不准动手!”周阿姨厉声道。
他额头青筋暴起,转身怒道:
“每次都这样!
“那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被人欺负吗?”
她缓缓闭上眼,聲淚俱下。
“算妈妈求你行不行?你安稳点。”无声的对峙中,男人最终败下阵。
几乎没有孩子能拒绝妈妈哭着提出的恳求。
我不能,周海晏也不能。
阿姨回房间后,周海晏就坐在门口,定定地看着那棵桂花树,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我挨着他坐下。
在他耳边小声道:
“周海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欺负阿姨的人我都记在脑子里了!”
怕他不信,我扒着手指头挨个数给他听:“有个四十来岁的妇女,短头发龅牙,长得像大蒜,她先骂的。穿粉衣服长头发
單眼皮,手里牵着没葱高的小男孩,她趁机掐了阿姨好多下!还有个五十岁左右地中海大妈,嗓门大到像放炮,她骂得最脏!!”
“还有......”
“还有......”
「最後,有个长头发塌鼻梁脸画得像唱戏的,是她抓的我,还扯了我头发!”
不知道哪里戳中他笑点,他侧过脸,忍俊不禁。
“沒看出來,还是个记仇的。」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下我的额头,上面赫然是三道指甲的抓痕。
“疼不疼?”
我本来想说不疼,话到嘴边改成实话,「痛,疼死了。还有我头发都被她们薅秃了!”
周海晏伸手揽过我坐在腿上,然后把我的手放到他头顶,“那我让你薅回来。」
手下的触感软软的,我边摸边摇头:
「冤有頭債有主,我要薅那个唱戏的。」
他說:「好。」
......
不知道周海晏私底下做了什么,我和阿姨再去市场买菜时,遇到的人都客客气气的,再没敢当面嚼舌根,至于背后有没有,那另当别论。
后来问了才知道,他出去转了两圈,但凡家里有点破事的,都被他抖了出来。
骂别人不守妇道的,自己出了轨,被丈夫捉奸。骂别人没人要的,自己丈夫天天不归家,在外面养到小五小六。骂别人男人出轨的,因为丈夫在外面找鸡,自己反倒得了艾滋病。他拿着录好的大喇叭,走街串巷,循环播放。
他說,要是这个镇上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些破事,都是他的失职。
總之,因果报应全轮她们自己身上了,现在个个自顾不暇。
如果要做比喻,我总觉得阿姨就是一棵不高也不壮的树,见证过岁月的留痕,体会过悲欢离合,有着可以包罗万象的从容气度,看起来弱不禁风,实际树根深藏,盘踞交错,风吹不倒。
而周海晏则是被一根结实的树藤束缚住的野狼,他暂时收起了利爪和獠牙,身上的血性日渐被树的温柔敦厚所覆盖,但也只是覆盖,那股隐隐用不完的劲依稀可见。
14
痛苦的日子漫长难熬,而幸福的却眨眼即逝。
越接近开学,我就越惶惶不安。
住在这里是幸福的。
可这个幸福是我偷来的,身体现在好得不能再好。
上学就像一个终结的信号,即将打破这些
天临时建立得不算牢固的舒适圈。
我急切地想用些什么去加深自己和这个家之间的羁绊。
思來想去,于是我早上五点就起床,偷偷摸摸把家务给做了。
等到周海晏下楼时,我正好把早饭端上桌。
他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我。
“你把我的活干了,我干什么?”
我指着面前的蛋炒饭,笑眯眯:
“你吃早饭。」
他啧了声,拉開凳子坐下。
刨了两口,咀嚼的速度越来越慢。
他抬头语气试探:“你觉得好吃吗?”
我低头看了眼已经吃了一半的蛋炒饭,不明所以。
「好吃啊。」
我不挑食,在我眼里饭只要是熟的,怎么做都好吃。对面拿筷子的手抖了抖,問道:“你认真的?”
“真的好吃啊,我还是我们家做饭最好吃的那个。」
我妈做饭一锅乱炖,我爸不会做饭。
可以說,我在我们家是厨艺最好的。
甚至我爸醉酒骂我的时候,什么都骂遍了,也没骂我做饭不好吃。
他倒吸一口凉气,“那你们的味觉应该是一起离家出走了。
“说它好吃吧有点对不起自己,说它不好吃吧又有点伤人的自信心。這麼說吧,你这厨艺适合用在饥荒年代。」
“啊?”
他意味深长:“有利于抑制食欲。」
「……」
如果说周海晏的话还算委婉,那阿姨就是单刀直入。
她尝了口,眉頭緊皺:
「兒啊,你这蛋炒饭做得不行,下次别做了。」
周海晏不吭声。
我默默插嘴:“其實,也还好吧,我觉得蛮好吃的。」
她:“清清啊,你不用替他找补,这明显色香味全弃权,猪吃了一口都能窜十里地。」
「……」
我摸了摸鼻子。
我爸最喜欢吃我做的蛋炒饭,而且吃了从来不窜,怪不得他连猪都不如。
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厨艺确实不行。
我只好放弃做饭这条路。
於是,下午陪阿姨第 n 刷某部谍战片。
在她为主角揪心紧张时,我凭借她之前跟我吐槽过的记忆安慰她,「沒事,等会有人救他。」
在她看到反派得逞而义愤
填膺时,我拍了拍肩膀补刀:「沒事,下一集他就死了。”她:「……」
眼看我再多说一句,阿姨就要抹眼泪了,我连忙转移阵地。
工作室里。
周海晏画稿我递笔,渴了我倒水,累了我捶背。
在我第十次往他杯子里加水时,他一把按住我的手。
“真喝不下了。」
放下水壶,我转头拿起毛巾擦桌面。
“漆面都快擦秃噜皮了。」
他把我抱到一旁的榻榻米上,扯过被子盖在我身上。
拍了拍我的腦袋:
「聽話,睡覺。」
......
晚上吃饭时。
阿姨问我是不是明天就要去上学了。
我耷拢着脑袋,點點頭。
周海晏问:“要送你去学校吗?”
我强忍着鼻间的酸涩,慢吞吞道:“不……不用,学校很近。」
真到了分别的时刻,我才发现有多舍不得。
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一个可以心安理得留下来的理由。
過了好一會兒,阿姨轻声道:
“那清清明天中午想吃什么呢?”
我抽了抽鼻涕,低头扒饭。
母子俩不动声色对视一眼。
周海晏幽幽道:“人小孩儿总不能上个学就不回家了吧?”
阿姨听到叹了口气,「唉,那就没人愿意陪我这个老婆子跳舞、逛菜场了,可怜哦。」
「哎,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去哪里能再找一个又乖又聪明,每次把工具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小助手,可怜哦。」
聽到這,我噌地把左手举过头顶,举得高高的,囫囵咽下嘴里的饭。
“我,我願意! 」
我都愿意做的。
或许是情绪没控制好,鼻孔冒出了个泡泡,我吸了口氣,泡泡反而更大了。
周海晏一边强忍笑意,一边拿纸给我擦。
“你就是吃得太少,想得太多,别惦记着走不走,安心住,周家养个小孩儿还是绰绰有余的。」
周阿姨说我从住进来那天,她就没想过再让我走。
我呆呆地听着耳边的每一字每一句。
那天,我被前所未有的善意深深袭击了,四肢百骸都软了下来。
15
有人說,生活的真谛就是
:给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
那对我,可能就是给个甜枣,再给个巴掌。
晚上睡覺前,我还在想见到李老师该怎么跟她道歉,再面对她们的校园暴力我该以什么姿态保护自己。
第二天上学时,却得知李老师已经辞职的消息。
听说她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但是胎象不稳,所以她丈夫强行带她回家养胎了。
新来的班主任是个中年女教师,温柔但没有威慑力。
于是放学后,我被堵在教室里。
她们气势汹汹地将扫帚扔了过来。
沾满污垢的那头,擦过我的脚滚了一圈,小白鞋顿时黑了块。
“扫不完就别回去了,正好陪我们去厕所里玩玩。」
身侧的拳头紧了又松。
这群人游离于成熟和幼稚之间,喜欢从标新立异中寻找存在感和成就感,同时又欺软怕硬。私下里常常讨论要认谁谁谁做大哥,不久前还说巷子里的那个小混混最厉害也最难搞,去店里让他给她们纹身都没成功。
我拿纸把脚尖的污迹一点点擦干净。
这是阿姨刚给我买的新鞋子。
“喂!和你说话你听见了吗?”
为首的高个子女生脸色不耐烦。
我抬眸,语气镇定:
「聽見了,但我不扫。」
她伸手就要过来扇我。
我躲也不躲。
“扇,用力扇。
“周海晏是我哥,你们今天只要不把我打死,明天就等着被他打死吧。」
她闻言动作一顿,下意识和周围人眼神对视,有些猶豫。
这个场景我在心里演练了很多次。
“怎么?不信?
“你们要是不信,要么就跟我回去看看,要么就等明天家长会。
“最好跟我回去,到时候门一关,让你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把狗仗人势演了个淋漓尽致,导致她们一时间不敢不信。
直到我大大方方地走出教室、走出学校都没人追上来。
我猛松一口气。
但口头上的话,远不及本人出面的效果。
回去后我就在琢磨,怎么才能让周海晏明天冒充我哥给我开家长会。
晚上,周阿姨休息了,周海晏在给人纹身。
我坐在他旁边献殷勤,撵也撵不走。
热了扇风,
冷了盖被,渴了倒水,酸了捏肩,累了捶背。需要用什么工具,下一秒我就消完毒递到他手边。
时不时再夸一句:审美真好,技术真不错。
来纹身的顾客调侃周海晏,在哪找了个这么贴心的小助理。
他低头打雾,手上动作平稳,一本正經道:“天上掉下来的。」
客人被逗得乐不可支,连痛感都忽略了几分。
打雾时间长,在机器小声的嗡嗡里,我不知不觉趴桌上睡着了。
再醒来是在榻榻米上,此时周海晏的工作正好收尾。
客人走后,他脱下手套,直切主題:
“有什么事说吧。」
“啊?这么明显的吗?”我搓了搓脸。
他沒說話,但眼里明晃晃写着“你藏不住事儿”。
我支支吾吾道:「就是,明天有个家长会,你可不可以去参加?”
怕他不答应,末尾我又喊了句“哥哥”。
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唏噓道:
「得,有事就知道喊哥哥了,无事周海晏叫得倒欢。」
我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叫阿姨很顺口,但叫哥哥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怪怪的,尤其是我说话带口音,听起来总觉得和母鸡下蛋时咯咯哒差不多。
我只好硬着头皮又喊了几句哥哥。
他嘴角上扬的弧度肉眼可见,一双漂亮的眼睛含着笑。
「行了,我去。」
我鬆了口氣,忙不迭道:
「哥哥,那你明天穿露点的,能把大花臂露出来。」
到时候加上他那张凶巴巴的脸,更让她们害怕。
他頓了下,紧盯着我。
“是不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说实话。”心底轻颤,犹豫之后还是选择承认,又跟他坦白今天借他吓唬人的事。
“看着傻,关键时候人还挺机灵。」
他點頭道:「行,这事我知道了,你安心上学。」
见他没生气,我得寸进尺:
「哥哥,那你明天一定要露出大花臂吓死她们。」
他满头雾水,“我哪来的大花臂?”
说来奇怪。
虽然周海晏是纹身师,但他身上一个纹身都没有。
不過沒關係,我早有準備。
我双眼发亮,下一秒从兜里掏出五毛钱一沓的纹身贴铺在桌上。
「哥哥,你喜欢青龙还是白虎?”
「……」
16
第二天,其他家长到得差不多了,还没看到周海晏的影子。
我忍不住猜他是不是临时反悔了。
在我第三十次望向窗外时,视线里终于出现熟悉的身影。
男人穿着黑色的皮夹克,脸上戴着副墨镜,脚下踩着马丁靴,跨着修长有力的双腿大步走来,整个人利落不羁,像是港片里的黑道大佬。
他在我旁边坐下后,原本吵闹的教室顿时安静不少。
我拍了拍胸口,小聲道:“还以为你不来了。」
他面無表情:“差点,门口保安巴拉半天才放我进来。」
然后他把外套脱了下来,里面是一件纯黑短袖。
露出两条花臂,左青龙,右白虎。
以高个子女生为首的那群人,一直在暗中窥望,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效果显著,我偷偷给周海晏竖了个大拇指。
中途休息時,班上有男生盯着周海晏的花臂小声讨论。“我怎么觉得他这个纹身反光?”
“该不会是假的吧?”
我闻言身体一僵。
身旁的人靠在椅背上,单手挑下墨镜,目露鄙夷。
“某些人懂个屁,一群土鳖,这是目前最新型的纹身技术。」
「……」
「……」
我挺直腰桿,跟着附和:“就是!他们懂个屁!一群土鳖!”
身后一群小男生,面红耳赤,互相责怪。
“我就说不是纹身贴,你非说是。」
「放屁,我第一眼就觉得不是,是你非不信。」
前脚家长们才被老师叫出去,讨论月考成绩。
后脚我的位置上就挤满了人,平时不熟的都凑了过来,似乎忘了以前欺负过我的事。
她们七嘴八舌。
“你哥哥好帅啊!”
我:“他很凶。」
“你哥哥好高!”
我:“他打架很厉害。」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有个哥哥?”
我:“他混黑帮,整天枪林弹雨,前阵子刚灭了一个黑虎派,这才闲下来。」
「……」
我:“他这个人脾气阴晴不定,最看不惯别人搞小团体、聚众欺凌,一言不合就动手了。」
「……」
叛逆期的初中生,听风就是雨,再加上周海晏足够唬人的外貌,神秘不明的来历,说什么信什么。
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眼神閃爍。我越吹越上瘾的时候。
周海晏回来了,他单手插兜,站在我身后。
我眼珠子一轉,一把按住他的手,惊恐大喊:「哥哥,不要冲动不要冲动,有事好商量,别开枪。」
一窝蜂地,面前的人散了个干净。
他:「……」
威名一炮打响,加上周海晏不知道找她们家长说了什么,再看到我她们都绕着走。
开心得我饭都多吃了一碗。
然而开心早了。
晚上,周海晏指着我 17 分的数学试卷,語氣幽幽:
“沒看出來,还是个小显眼包。」
我顿时脸爆红。
上个月考数学时,她们一直踹我板凳,让我给答案。一气之下,我干脆就写了五分钟,后面都在发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成績好,沉默寡言,又无依无靠,只会让我现在的处境更惨,所以我一直让自己保持普通,降低存在感。
周海晏稿子也不画了,端了个小板凳坐我边上,拿起试卷就要教我数学。
我原以为他是开玩笑的,但是越听越震惊,他把复杂的题目讲得通俗易懂,举一反三信手拈来。
我错愕,现在小混混门槛这么高?
或许是我的眼神太明显,他给了我一个脑瓜崩。
“看什么看?以我的学历教你绰绰有余。」
我迷茫道:“可你长得不像是会学习的样子。」
他意味深长:“我看你长得挺像会学习的。」
我:「……」
於是,每天晚上他都会抽时间辅导我数学。
我学习还行,但恰巧所有科目中这门最薄弱。
就没有拒绝。直到第二次月考,我从年级第五百名上升到年级第三名。
他看到成绩单,笑骂道:“还真挺会学习,逗你哥玩呢是吧?”
我眨著眼睛,雙手合十:「沒有沒有,都是哥哥你教得好!”
17
有些人他们挣脱不了自己的枷锁,却能做别人的解放者。
周阿姨是这样,周海晏也是这样。
他們告訴我,十四岁的我还
是个孩子,需要的不是强大而是安全和保护。
於是,我不用再起早贪黑地拎着蛇皮袋到处捡垃圾,我可以像别人一样早上睡到六点半再吃一顿饱饱的早餐,而不是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
於是,我不用再遭受半夜里突如其来的殴打,我可以像别人一样带着晚安睡个好觉,而不是整晚担惊受怕地用桌子抵着杂物间的门。
於是,我不用再用头发挡住脸遮遮掩掩地上学,我可以像别人一样扎着高高的马尾一路哼着歌蹦蹦跳跳,而不是畏畏缩缩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拖进厕所。
於是,我不用再期待最后一节课能有一个世纪般漫长,我可以像别人一样早早收拾好书包,就等老师一声令下,立马冲出教室如同期待归林的幼鸟,因為我知道,这次终于有一盏灯为我而亮着。
我从没期盼过自己能优于别人,我只求能做个正常的普通的人。
但他们告诉我,你可以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人,你可以去争去抢去努力。
他們說,唐河清你不要怕,只要你回頭,身后就是家。
我所缺失的,他们都会一一给我补上。
我从来没有过过生日,也没有听到过一句生日快乐,更不知道自己生日具体是哪天,身份证上的日期是随便报的。妈妈也没有告诉我真正的日期,她说她也记不清了。我只知道自己是 1999 年出生。
那天,阿姨给我包了十四个红包,周海晏带我去了十四家游乐园,他们亲手给我做了一个大大的蛋糕,上面插着十四根蜡烛。
周海晏把第一抹奶油点在我额头,说要把他来年的好运都送给我。
闭眼许愿的那刻,我听到了耳边的第十四遍生日快乐。
他們說,之前的十四年就此翻篇了,从第十五年起是一个新的开始,只要我願意,以后的任意一天都可以是我的生日。
川木海岸。
老人说,有缘的两个人,名字是可以连起来的。
十四岁的唐河清怕缘分不够深,于是把生日定在了和周海晏同一天:
——六月二十六日。后来我们年年都一起过生日。
阿姨笑得合不拢嘴,说没想到她人到中年还能儿女双全。
18
上帝经常会让人一无所有,在深陷无望时给她点甜头,又在她沉迷其中时收回。
在我以为一切向好时,我爸带着一身债回来了。
這兩個月,他拿着赢来的钱
出去挥霍,见识了繁华便更不甘于现状,忘记了曾经输到家里揭不开锅的教训,只记得唯一一次赢到钱的甜头,觉得自己是龙困浅滩,不想着脚踏实地赚钱,反做着靠赌博一夜间飞黄腾达的白日梦。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凝视深渊,深渊也将回以凝视。
没有人能靠赌博暴富,至少我爸不能。
他在本就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再次输到倾家荡产,甚至把家里唯一的老房子卖了,也没填上欠的那个窟窿。
借无可借,卖无可卖,赖无可赖,走投無路之下,他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女儿。
知道我住在周家,他不敢直接上门,就堵在我上下学的路上。
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
“你现在长本事了,谁的大腿都能抱上,但凡你妈有你这么识相,现在日子不要有多好。」
目光算计地在我身上上下打量:“听说周家那小子和疯婆子都疼你,那你替老子问他们要二十万,就当作是上次我被打的补偿。」
他一靠近,我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我掐著手心,強裝鎮定:「二十萬,你觉得自己配吗?我反正没那个本事。」
他暴怒,甩手就是一耳光,即使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还是没能躲掉。
熟悉的右耳,熟悉的嗡嗡声。
他恶狠狠命令我明天就把钱弄给他,不然他就弄死我。
看着他那副穷途末路的模样,我不知怎么就笑出了声。
恐惧的情绪到达顶峰之后触底反弹,怕到一定程度反而不怕了。
一旦弱者跳出恐惧的牢笼,从受害者的视角转为旁观者,就会发现原来施暴者也不过如此,本质上两者是一样的,只不过后者善于用武力去掩饰自己的无能和懦弱。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打死,可是他并不敢,他只是在借着人对死亡的恐惧而为自己造势。
我平靜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條,你可以选择现在就弄死我,不用等明天。當然,弄死我之后,你下辈子就在牢里度过吧。”我爸发现自己惯用的暴力策略被看穿,从而失去原有的作用,于是他开始在精神上打感情牌。
五大三粗的男人,满眼泪花扮可怜,就差给我跪下。
「清清,爸爸刚刚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太生气了。你帮帮爸爸好不好?这个世上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你难道舍得眼睁睁看着我被逼到死路吗?你妈妈在天之灵也不会忍心的啊。」
自私自利、贪生怕死、花言巧语、假话连篇、忘恩負義、善于心计等等等等,所有的负面形容小人的词汇都可以用来描述他。
我心里半点触动都没有,“那你直接去陪我妈好了,她一个人多孤单寂寞。」
赌徒是没有底线的。
见我油盐不进、軟硬不吃,他开始耍无赖。
他三番五次到学校找我,让我没法好好学习。
他到菜市场门口堵阿姨,污蔑我在周家被虐待。
他甚至到小巷入口赖着,散播谣言来搅黄生意。
可事实上,无论他怎么闹,都不会有人捧着二十万递给他。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赌徒的胃口是填不满的,一旦让他们从中尝到甜头,就会成为对鲜血上瘾的吸血鬼,陷入永无止境的纠缠。
直到我爸再次酒后发疯,嘴里不干不净。
他说我住在周家沾上了疯寡妇的霉运,给他二十万,以后他就当没这个女儿。
他骂周家都是短命鬼,叔叔是、阿姨是、周海晏是,我也是。
他说短命鬼有钱赚没命花,不如把钱都给他。
他说叔叔英年早逝八成是他自己活该,指不定死后在地狱受折磨。
每一字一句,如同裹上盐的刀片,将尚未愈合的伤口一遍又一遍剖开。
阿姨被气到晕厥。
周海晏额头青筋暴起,发狠把他按在地上往死里揍了一顿。
19
所以小付警官找上门时,我下意识以为是他来抓人的。
晚上十一點,阿姨已经休息了,周海晏还在工作室设计稿子。
我仗着第二天是周六,不肯去睡觉,硬赖着陪他。
想到他晚上没吃多少,我打算施展下练了许久的厨艺,给他做个夜宵。這時,纹身店走进一个年轻男人,长着一张眼熟的娃娃脸。
是镇上新来的警官,付远。
有几次我报警,是他处理的。
他問我,“周海晏现在人在不在家?”
我心裡一驚,紧张得很,还以为是因为周海晏打了我爸,所以他要来抓他。
于是我摇头:“他出门还没回来。」
結果話音剛落,周海晏就从我身后走了出来。
迎面撞了个正着。
两人沉默对视,气氛一度怪异非常。
时间过了很久,就在我以为下一秒要打起来的时候,小付警官倏然红了
眼。
惡狠狠道:
“周海晏,你他妈让我好找!”
男人稍怔,语气友好却疏离,仿佛只是不熟的普通朋友重逢。
“付远,好久不見。」
对面的人冷笑,下一秒就像被点燃的炮仗,破口大罵:
“我好久不见你大爷的,你摆这副样子给谁看?感情现在当老板了,就不认识以前的兄弟了?”
「我告訴你,你他妈再想甩掉我除非我死!”说着,他的眼泪就像拉开了闸门。
「……」
周海晏揉了揉太阳穴。
无奈又嫌弃地把他推到沙发上坐下,扔给他一包抽纸。
“自己擦去。」
小付警官手一甩,当即把抽纸又扔他怀里。
說話斷斷續續,但又阴阳怪气:“出门没带钱,我他妈不敢用,毕竟我们又不熟。」
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哪敢坐,我只配站着,毕竟我们又不熟。”周海晏皱起眉头,厲聲道:“付远!”
“到!班长。」
「好好說話。」
「好,好的。」
......
不知不覺中,那股时间带来的距离感逐渐殆尽,萦绕在他们周身的是熟络的默契。
知道小付警官不是来抓周海晏的,我放下心來,把客厅腾给他们,打算去厨房做饭。
「哥哥,番茄牛腩行吗?我最近跟阿姨学的。」
周海晏还没说话,小付警官抹了把脸,急忙道:
“可以可以,妹妹,多做点,我也爱吃。」
下一秒就挨了个胳膊肘。
周海晏侧头瞥他:“是你妹妹吗你就喊?”
后者理直气壮:“你妹妹就是我妹妹,咱俩哪用分那么清。」
直到我进了厨房,还能听到他的叫唤。
“妹妹!记得多放辣!”
厨房紧挨着客厅,晚上周围安静,小付警官又是个大嗓门,两人的谈话声我这个四分之一聋子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是,这才多久没见,你从哪弄的妹妹?”
“人叫唐河清,别一口一个妹妹妹妹的。」
“卧槽?唐世国那老畜生的闺女?变化这么大一眼没认出来。几个月前看她还瘦巴巴的,见谁都垮着脸,不爱讲话。」
......
“我知道她爸畜生,没想到这么畜生
啊,这纯粹见不得人过得好?二十万他也真敢开口。对这种无赖的赌鬼,除非把他打死,要么就把他关进牢房,不然唐妹妹成年前还有一段日子的罪受。
“打死不可能,进监狱更难。尤其是唐妹妹这种未成年人家暴问题,法律还不是很完善,至少到轻伤二级才能判刑,否则都是轻拿轻放。等真正到了轻伤二级,就是医院跟阎王抢人,早迟了。」
另一个人没说话,只听到打火机点烟的声音。
......轻伤二级。
原来家暴可以判刑,而不是只一味地拘留。
以前从来没人跟我说过,他们都让我忍忍就算了。
甚至后来报警都成了走流程,连拘留都不拘留了,只是口头教育。
只有新来的小付警官,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
......
我盯着锅底逐渐冒泡的油,拿佐料的手慢慢握紧。
再回神时,锅里已经倒了半袋干辣椒。
随着油温的升高,辣椒的香味被煸炒得淋漓尽致,浓郁到呛得人睁不开眼。
他们连忙冲进来,以为失火了。
結果,三个人在厨房里差点没被呛死。
小付警官惊叫:「臥槽,妹妹实在人,辣得我感觉我的眼睛要被挖掉了。」
周海晏一边拿湿毛巾给我敷眼,一边踹他。
“去开窗,都他妈怪你多事要吃辣。」
「……」
那天以後,小付警官经常晚上过来找哥哥叙旧。
虽然大部分时候是前者在讲,后者在听。
但两个人的关系显然很好。
20
我爸的话,给阿姨带来的伤害很大。
她醒后每天看着桂花树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我知道她不能再经受过多的刺激了。
哥哥要多养我一个人,负担很重,纹身店是他支撑这个家的经济来源,他的生意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搅黄。
而我爸已经赖上周家了。
可无论掏不掏钱给他,都没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会这样无止境地耗下去。
我享受着他们给的幸福,却要他们承受我带来的麻烦,世上断没有这样的道理。农夫与蛇的故事可以在任何人身上上演,但绝对不能是我。
【我国目前还没有一部家庭暴力专门立法,家庭暴力尤其是未成年人家庭暴力问题尚未受到立
法重视。但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家暴致人轻伤的,涉嫌故意伤害罪,可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这是我在学校机房查到的信息。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似乎只有这条路。
我没想瞒着他们,只是我固执地认为这是属于十四岁的唐河清的甘地运动,以非暴力抵抗的方式,挑战、脱离长达十四年的父权精神下的殖民统治。
所以我故意惹怒唐世国,把自己送上门。
等到周海晏和小付警官赶到的时候,我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意識模糊,幾近昏厥。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
全身痛到说不出话。
看着满身的绷带,和手腕处的石膏。
我以为我成功了。
然而,生活中如愿以偿的少之又少,事与愿违才是生命的常态。
伤情鉴定报告显示:“患者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右手手腕骨折,头皮多处擦伤,额头被酒瓶砸伤缝合五针。」
这仅属于轻微伤,而不是轻伤。
实际执行中,轻伤二级的鉴定标准很高,而我远远没有达到。
小付警官说,我爸被抓起来了,但由于是轻微伤只能追究他的行政责任,而非刑事责任。也就是说他被拘留十天,交五百块罚款,保证以后不再犯,再给我掏点医药费,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是我把一切事情想象得太过美好。
因为我的天真和愚蠢,周海晏第一次对我发了火。
病房裡。
从他进门,到居高临下站在床边凝视着我,足足过去有半小时。
這半小時裡,他一言不發。
我自知理虧,垂着眼不敢抬起来。
冷不丁地,他开口问道:
「從昨天到現在,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声音低沉,辨不出情绪。
我想点头,但脑袋上裹着纱布,很痛。
转而轻声道:「錯了。」
他問:“错哪了?”
我不說話。
他加重音量,「看著我,错哪了?”
男人眼底是一夜未眠的红血丝,下巴也生出了青匝匝的须茬。
内心的酸涩与歉疚快将我淹没。
“對不起,错在我冲动给你们添麻烦了,害得你们担心,还白花了很多医药费。」
他寒笑一声,眼神冷得像是一把凌迟的刀。
“唐河清,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哪了!
“但凡我晚到一步,你现在还能躺在这里吗?你以为自己厉害到了能精准把控人性的地步?你爸疯起来有没有底线你不知道吗?
“你做这个决定前有问过我吗?有考虑到后果吗?”
男人眼底泛红,质问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颤抖。
一种说不出的情绪,从心底翻滚,汹涌到喉咙处,堵到说不出话。
他頓了頓,平静中带着自嘲:
「還是說,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成哥哥,也没有把这里当作家。」
一瞬間。
心像是被人用力扯空了一块,慌张又害怕的情绪如同一把刀,将我割得四分五裂。
眼泪汹涌地滑落,我语无伦次地摇头解释。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我是真的把他们当作家人看待的。
只是他们对我太好了,我不想拖累他们,我也想做点什么。
他盯著我的眼睛,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又落下。
良久。聲音很輕:「下次別這樣了。」
然後轉身,走出病房。
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拐角处,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
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委屈的、难过的、无奈的,如潮水向我涌来,它们将我捆住,箍得我全身发痛。
生活没有墙,我却被困在无形的墙里。
对我好的人太少了,我从小生活的环境缺乏温度、缺乏善意。
所以突然有一天,当善意无条件降临时,我渴望又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回报,我天生就不具备坦然接受的能力,我的内心永远藏着自卑和怯懦的种子。
意识到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的这天,我也意识到自己亲手搞砸了一切。
人与人的交往就像迷宫,而我逐渐走进了迷宫深处,才发现这个家里每个人身上都有着难以言说的苦楚,人人都是矛盾的共同体。
有很多事情他们不想说,所以我就算猜出来了,也会当作自己不知道。
他们说阿姨是疯婆子,可是阿姨是我见过最善良最温柔的人。她只是因为爱人的离世,一时间困在悲伤里没走出来。
他们说周海晏是小混混,可是周海晏从来没有无缘无故动手打人,他给别人纹身自己却从来不纹,他很爱干净有强迫症,他成绩很好很聪明。
小付警官喊他班长
,他们经常会回忆大学时期。
下意识脑海中闪过许多片段。
在警局时,曾经听他们说小付警官是公大下来的高才生。
所以答案显而易见——周海晏也是公大的学生,如果不是中间出了意外,现在会和小付警官一样,是一名警察。
虽然我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
但我知道的是,阿姨希望周海晏能够安安稳稳,周海晏希望阿姨能够走出痛苦。
而我爸的存在,是对两者的伤害。
所以我后悔,但我后悔的是自己没考虑周全,没能把我爸成功送进去。
我就是个自大的麻烦精,周海晏生气也是应该的。
我默默吸了吸鼻子,安慰自己。
沒關係,不过是恢复原状罢了。
这段时间我已经很幸福了,人要懂得知足。因为我本来就是一无所有的。
21
我以为周海晏不会回来了。
所以看见他拎着保温桶出现在门口的那瞬间,我睁大了眼睛,生怕这是错觉。
他走近,把保温桶放在床头。
沒好氣道:
“小孩儿不听话,教育归教育,总不能扔了吧?”
我一瞬不瞬盯着他。
眼泪又不自觉地滑落。
他转头对视,唇动了动,憋半天才道:
“哭哭哭,福气都哭没了。」
语气有多凶,手上给我擦眼泪的动作就有多轻。
我哽声:“对不起哥哥,我下次不会了,你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他出现的那刻,我不得不承認,所有安慰自己的话都是假的,是我在自欺欺人。
我舍不得他,舍不得阿姨,舍不得那个家。
他不說話,拧开保温桶,把里面的鸽子汤倒了出来。
吹冷了之后,端在手上喂我。
不确定他的态度,我一口眼泪拌一口汤吃着。
碗见底了,才听到他开口。
“气什么气,大人不记小人过。」
提着的心放到肚子里,我抑制不住地扬起嘴角。
是失而復得的喜悅。
突然想到什麼。
「哥哥,阿姨知道了吗?你不要告诉她好不好,就说我去上学了。」
他轻挑下眉,不咸不淡:“现在知道害怕了?晚了。
“你猜
这汤是谁煲的?”
「……」
有時候,不发火的要比发火的更可怕。
阿姨见到我,没说一句重话,只是心疼得直掉眼泪,怪自己没照顾好我。
她说我那天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余生都会活在负罪中。
她问我她哪里是不是做得不够好,没给足我安全感,才导致我不够安心。
我愧疚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满身是血倒在地上我没后悔,误会周海晏不要我了我也没后悔,但看到阿姨哭我后悔了。
因为我真真切切在她身上看到了作为一名母亲的自责和担忧,而这种情绪我从没在我妈身上见过。
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回家後,阿姨为了方便照顾我,和我在一张床上挤了一个月。
帮我洗澡,给我梳头,替我擦药,事無鉅細。
溫柔刀,最为致命。
我再三发誓保证,自己再也不会出现类似行为,阿姨久久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
生活有时候就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一村。
在我以为拿我爸没办法的时候。
有天晚上,小付警官和哥哥闲聊,提到最近赌场又有种新型的出老千技术,为此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
電光石火之間,我突然想起那天下午我回家拿存钱罐,看到桌上放着一副扑克牌,旁边还有一副类似于眼镜的东西,但我爸不近视。
于是我问小付警官,这个出老千的技术具体是什么。
他說,出老千的人会自带一副特制的扑克牌,外表看起来和普通的牌没什么区别,但是一旦他们戴上特制的隐形眼镜,牌背后的荧光数字和符号就会一览无余。
和我看到的东西,惊奇地对上了。
而我爸也正是那个时候突然走运赢到一大笔钱。
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哥哥和小付警官。没过一个星期,我爸在一个外地老板开的赌场上出老千,被当场抓包。而他背后给他提供工具支持的,是当年间接逼死我妈的那个赌场大老板,姓朱。
两个赌场的冲突一触即发,有受害者报了警,朱老板开设的赌场被查出多次利用出老千牟取暴利。
为了全身而退,需要有人顶罪。朱老板把我爸推出来当了替罪羔羊,不知道他私下给我爸许了什么好处,才让他心甘情愿地替他坐牢。
于是 年 1 月 1 天
,迎来了最大的好消息。
唐世国因为犯了赌博罪、诈骗罪,劇情惡劣,所涉金额较大,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零九个月。
得知他进狱的消息,一瞬间我如释重负。
终于再也不是空欢喜了。
直到这时候,最后一丝阻隔我融入周家的后顾之忧被彻底消除。我的灵魂潜返他们身边,如同水流归向大海之渊,真真切切地感受着自己的鲜活。
22
请假在家自习了一个半月。
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终于掉了痂,手腕的石膏也拆掉了,只有额头还有一道小小的淡粉色的疤痕,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阿姨怕我留疤,所以这段时间做的饭要多清淡有多清淡。
淡得我都快失去味觉了。
直到今天下午,我终于被宣布解除忌口!
看着面前满满一盆麻辣小龙虾,鲜香四溢,光是闻着味我就已经开始流口水了。
阿姨海鲜过敏吃不了,哥哥嫌长得丑也不喜欢吃。
所以今天是专门给我做的。
“清清呀,你先吃虾垫垫。你哥哥还没醒,锅里其他菜还没好呢。」
周海晏昨晚临时接了个大单子,破天荒早上十点才睡觉,所以现在都下午了还没醒。
我开心点头。
我这个人向来有耐心,喜欢把最好吃的留到最后。
专门去拿了个空碗,倒了半碗龙虾汤汁,把剥出来的虾尾一个个放碗里,让它们充分入味。到时候用来拌香喷喷的大米饭,用勺子舀着吃,一口肉一口饭,别提有多香啦。
剥了半碗,想先尝尝,我摘下一次性手套。
這時,周海晏顶着一头凌乱的碎发,慢悠悠拉开我对面的凳子坐下。他手托着下巴,黑漆漆的眼睛低眸看我。
也不說話,看上去还没睡醒,我默默把打招呼的话咽了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总觉得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盯在我手边那碗虾肉上?
肯定是我的错觉。
阿姨说哥哥不喜欢吃来着。
于是我低头拿勺子将汤汁拌匀,舀起一口准备往嘴里塞。
他突然伸手一指,「妹妹,你这吃的什么?”
我頓住,虽然奇怪,但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他不喜欢吃,所以不太认识。
“小龙虾,剥了壳的小龙虾。”我补充道。
“噢。你这样拌能好吃吗?
”他好奇。
我自信满满,「當然,非常好吃!”
见他的目光灼灼,我试探性地把碗递过去。
“要不哥哥你尝尝?”
“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我一向不喜欢吃这个。”他勉为其难接过,“那我就尝一口吧。」
然後,我眼睁睁看着他舀了巨大一勺,半碗肉下去四分之一。
他囫囵咽下去,皺眉道:「嘖,没尝出味。」
然后看着我。
我艰难道:“要不哥哥你再尝一口?”
呼啦,虾尾又下去四分之一。
我心裡一緊。
“谢谢妹妹,这个真好吃。”他惊叹,笑着露出整齐的大白牙。
很少见他笑得这么灿烂,一时晃了眼。
鬼迷心窍间,我說:“要不你再吃一口?”
直到,装着虾尾的碗空了。「……」
「別說,饭还是骗来的香啊。”他慢悠悠放下碗,拖长音,脸上再不见刚刚那副天真客气的模样。
“???
“!!!”
我看了看面前的空碗,又看了看他。
嘴一撇,转头向厨房告状:
“妈妈!”
“诶!”
周海晏脸色慌乱,忙伸手过来捂我的嘴,“赔给你,我赔给你双份的。」
下一秒,阿姨拎着锅铲从厨房冲出来。
“怎么啦清清?饭马上就好。」
周海晏疯狂眨眼。
我改口道:“哥哥说他饿了。」
阿姨拿锅铲指着他,沒好氣道:“催催催,饿死你得了!”
然后转身回了厨房。
他:「……」
我:「……」
後知後覺,自己好像刚刚顺嘴喊错了称呼?
可是大家的反应又太过自然。
我甚至怀疑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23
半夜睡醒,小腹阵痛,浑身冒冷汗。
明显感觉下体有种异样感,打开灯一看,床单上有一块鲜红的血迹。
我很快反应过来,是月经初潮。
阿姨是个很细心的人,自从上次给我买内衣就能看出来,她知道我因为我妈走得早,和其他同龄女生比起来缺乏对青春期的了解,于是平时有意无意地会给我科普。她怕我哪天突
然来了月经,自己一个人束手无措,早早就手把手教我卫生巾的用法,家里和书包里也一直备着。
但没说来月经会痛到这种地步。
比额头缝针还疼,一阵一阵地,好像肚子里被放了一个绞肉机。
这个点阿姨已经睡了,只有周海晏还在工作。
把床单换下放脏衣篓里,打算缓缓再洗。
换了身衣服,我摀著肚子,慢吞吞地扶墙走下楼。
周海晏看到我的时候,吓了一大跳。
说我脸色苍白得像个鬼。
以为是什么急性肠胃炎,抱着我就打算去医院。
我拽住他,“痛,經痛。」
他脚下一顿。
痛经和牙疼一样,简直是世界上最郁闷、最难受、最无可奈何的事情之一。
於是,两个没有经验的,一个躺在床上打滚,一个手忙脚乱找百度。
他:“上面说生理期不能吃小龙虾。」
我:「……」
他后来把剩下的一盆虾都剥了,我吃了整整两碗虾尾。
怪不得会这么痛!
按照经验帖。
热水喝了,红糖姜水灌了,暖宝宝贴了,折腾半天。
可还是没什么用。
最後,看到有一条评论说可以用男性的手掌搓热之后捂肚子。
走投無路,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哥哥。」
他无奈叹了口气,把手搓热。
然后揭开被子躺我边上,一只手撑在床头,一只手隔着衣服捂在我的小腹处。他的体温偏高,热度通过掌心源源不断地暖着小腹,渐渐地似乎是没那么疼了。
過了一會兒,我小声哼哼:
「哥哥,我腰酸。」
他把手换了个位置,不轻不重地揉着腰。
又過了一會兒。
「哥哥,我腿抽筋了。”我欲哭无泪。
「……」
他认命般换另一只手给我捏腿。
身体上没那么难受了,困意逐渐上头,半夢半醒間,冷不丁想到什么。
我拿脑袋推了推他。
「哥哥。」
“哪里又难受了?”
“不是,明天七点记得喊我起来,学校七点半期末一模考试。」
在家待太久,差点忘了明天就要上学了。
一片沉默。
良久,头顶传来无语的声音。
“现在都三点了,你怎么不干脆等考完了再想起来说?”
自知理亏,我往他怀里拱了拱,换了个舒适的位置,假装没听见。
再后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
惦记着要喊小孩起床上学,周海晏没过六点就醒了。
他到对面房间,把脏衣篓里的床单衣服拿到洗手间,放到冷水里泡了又搓。
怕人早上起来看到尴尬,洗完就先放盆里没晾。
等把家里收拾妥当,早饭做好。
他才去喊人起床。“七点了,醒醒。
“七点零五了,快起來。
“七点十分了,唐河清!
“你再不起来要歇菜了!”
叫也叫不醒,推也推不醒。
周海晏深吸口气,直接弯腰从腿弯处把床上的人抱起。
然后飞快地给人套上拖鞋,半扶半推着往洗手间去。
其間,自我安慰道:
還好,也不算睡得太死。
起码把牙膏挤好递过去,人就算不睁眼也能下意识接着。
起码拿热毛巾给她擦脸,人就算没睡醒也能下意识喊烫。
......
睡得太沉了,等我脑袋彻底清醒时,发现手上端着牛奶,嘴里咬着面包。
我傻眼了。
周海晏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墙上的挂钟,“七点十五了,你还有五分钟换衣服收拾。」
七点半考试,走到学校还要十分钟。
我心里猛地一咯噔,三两口把剩下的面包塞嘴里。
转头就往房间冲。
阿姨昨天说今天会大幅度降温,虽然现在在屋里有暖气感受不到有多冷,但我怕出门冻死,一时间毛衣保暖衣什么都往身上扒。
等到冲下楼,正好七点二十。
我拎起书包就要往外跑。
“哥哥再见!我走了。」
話音剛落,被人从后面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就见周海晏换了身衣服,沉聲道:
“还能跑?你肚子不疼了?”说实话,还有点疼。
他像是知道,下一秒就背对着蹲在我面前。
“上来,背你过去。」
在自己走和有人背之间,我半点没带犹豫地选了后者。
出门才发觉外
面下雪了,天色灰濛濛的,冷风簌簌夹杂羽毛般的雪花,凌空飞扬。
周海晏一路背着我,走得又快又稳。
我撑着伞,静静趴在他后背上,看着眼前空荡的领口,默默把脖子上系着的毛绒围巾给他也绕了一圈。
绕过腿弯的手臂使了力,我被往上推了推。
「哥哥,你是不是累了?”
“累个屁,你才多点重。只是你裹成个球老往下滑,让我很难使上劲。」
「……」
24
痛经来得快,走得也快。
第二天就不疼了,只是小腹涨涨的。
阿姨又跟我说了好多生理期注意事项,比方说要保暖、要忌口、不能碰冷水、不要运动等等。
可能是那天晚上把周海晏折腾狠了,导致我后来来姨妈,他比我还紧张,这个不让吃那个不让碰。
因为初三年级即将面临中考,所以别人都放寒假时,我还要去学校上学,直到春节前两天才解放。
我在周家过的第一个年,也是他们在平安巷过的第一个年。
以後,我们还会有好多年。
......
大年三十早上。
我坐在梳妆台前。
阿姨站在我身后,给我扎小辫子。
直到最后一股头发编好。她捧着我的脸,左看右看,眼里溢满笑。
「哎呀,我们清清怎么这么可爱!”
我抬頭,镜子里的少女扎着两个圆圆的丸子头,一身大红绒边斗篷衬得肤色雪白,乌溜溜的眸子明净清澈,笑起来弯成漂亮的月牙。
再不见自卑怯懦的模样。
原來,我已经变成这样了。
怪不得在学校他们都说我和之前判若两人。
我转身一下子扑进阿姨怀里,脑袋紧紧贴着她柔软的胸口。
就像小时候为数不多几次抱着妈妈那样。
轻轻蹭了蹭,低聲說:「謝謝。」
谢谢你们把我捡起来,再一块一块拼好。
温热的手安抚地揉了揉我的头顶,打趣道:“谢谢谁呀?”
语气隐隐藏着期待。
我一怔,眨了眨眼:「媽媽。
「謝謝媽媽。」
“诶!”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欣喜,柔软的唇瓣落在我的额头,“妈妈的清清真乖!”
雀跃悄悄爬上心头,甜滋滋的。
见我耳尖都通红,她不逗我了,让我去喊周海晏起床贴对联。
这段时间因为要过年的缘故,每天顾客预约排得很满,熬夜到两三点对周海晏来说都是常事,所以他作息都变了。
敲了敲門,沒反應。
我推门走进去。
房間裡靜悄悄的,灰色的床帘透着光,床上的人闭眼睡得沉稳,只听见微不可察的呼吸声。
我伸手戳了戳他的脸。
「哥哥,妈妈让我喊你起来贴对联。」
沒反應。
我湊近,在他耳边小声道:「哥哥,起床贴对联了。”还是没反应。
床上的人安静地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像一把小扇子。
我心念一动,默默伸出邪恶之手,拽了拽,还挺牢固。
正犹豫要不要使点劲。
忽然,面前的人猛地睁开眼,眼中有着分明的无语、錯愕,唯独没有睡意。
他好气又好笑,“小沒良心的,我寻思着看看你怎么喊我,结果就是薅我睫毛?”
我:「……」
大意了。
我战术性乖巧微笑。
“怎么跟个年画娃娃似的。」
他没忍住捏了把我脑袋上的小丸子。
......
周妈妈在厨房煮汤圆,周海晏和我分工配合贴对联。
家里别的地方都贴完了。
他指着手上最后一对春联,一个是懒羊羊造型,还有一个是喜羊羊,它们手里各抱着祝福语,憨態可掬。
嫌棄道:“这副太幼稚了,要不不贴了吧?”
我連忙搖頭。
“不幼稚不幼稚,哪里幼稚了。」
他說:“有点累了,不想动。」
不行不行,这是我特意和周妈妈一起去集市上挑的。
我伸手拽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哥哥,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贴嘛,贴嘛,贴我房间。」
他眼里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贴贴贴,行了吧。」
窗户两边,一边贴着一个小羊。
喜羊羊是我,懒羊羊是安齐。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那就祝我最好的朋友安齐,新年快樂。
......
午安,大家围在桌边包水饺。
周海晏嫌我包的饺子丑,揪了一坨
面团给我,让我自己玩去。
周妈妈一手按着擀面杖,一手不断调整面团的角度,这样擀出来的饺皮又薄又圆。
她看着周海晏,状似无意问道:
“你那同学今天怎么没来?回家过年了?”
周海晏手上捻着饺皮,正把拌好的馅往中间放。
隨口道:“没回家,在单位。」
“不回家父母不担心啊?”
“他是孤儿院长大的,家里没别人。」
周妈妈没说话。
她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手上擀的速度越来越慢。
好一會兒,說:
“饺子包多了,你晚上喊那孩子过来吃年夜饭。」
周海晏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嗯了声。
他们说的是小付警官。
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过来,有时候会拎着一袋自己种的菜,有时候是菜市场买的新鲜水果,有时候还会送我他自己在娃娃机抓到的娃娃。
周海晏让他人来就来,别带东西。
他不肯,他说自己虽然从小没爹妈教,但他也知道礼貌的。
奇怪的是,一向温柔好客的周妈妈,对小付警官却很疏离,就差把不想接近写在了脸上。
可她分明一开始见到小付警官的时候,还夸他长得讨人喜欢。后来知道他和周海晏是同学,现在是警察后,态度就冷淡了下来。
小付警官自己也意识到了,但他根本不在乎周妈妈的冷淡,每天还是嬉皮笑脸的,平时不忙的时候就喜欢往店里钻。他还会帮周妈妈去市场抢最新鲜的菜,会帮忙修剪院子里的桂花树,会在街坊邻居私下嚼周妈妈舌根时,故意穿着警服警告她们造谣违法。
總之,他对周妈妈有种特别的尊重。
25
晚上小付警官来的时候,提了满手的礼品。
周妈妈说:“小付啊,下次来别拎东西了。」
小付警官脸色变了变,就差把惊慌写在脸上。
周妈妈赶忙解释:“我的意思是,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
他这才长舒一口气,委屈道:“阿姨您说话大喘气,差点儿我就以为今晚吃的不是团圆饭,而是最后一顿晚餐了。」
直接把周妈妈逗笑了。
吃完飯,大家坐在一起看春晚。
周妈妈掏出三个红包,给我们每人都发了一个。
笑道:“年年岁岁,平
平安安。」
“谢谢妈,新年快樂。”周海晏习以为常。
「謝謝媽媽,新年快乐!”我第一次收红包,抑制不住地开心。
「謝謝阿姨,新年快乐啊!!”小付警官没料到自己也有红包拿,激动得就差跳起来。
氣氛正好,我回房间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拿了出来。
周妈妈是一条围巾和一双手套,她经常坐在门口发呆,现在天冷了,戴上能保暖些。
小付警官是一顶厚实的针织帽,小镇冬天风大,他要出去执勤,得保护好脑袋。
周妈妈左摸摸右捏捏,愛不釋手,惊奇地夸我的手真巧。
小付警官则是泪汪汪的,说没想到红包有他的份就算了,礼物竟然也想着他。
全场保持沉默的只有周海晏一个人。
他不死心地盯着我空空的手,发现什么也没有之后。
輕咳了一聲。
我假装没听见,转头看电视。咳嗽声加重。
随后我身边的沙发陷下去一块。
耳边传来温热的呼吸声,“他们都有,我的呢?”
我转头瞪大眼睛,无辜道:「哥哥,你不是说不喜欢这些的吗?”
之前打探过他的口风,他说自己从来不戴围巾什么的,他还说男人与其裹这些,不如多锻炼。
我想了想也是,他好像一直不怕冷,就连冬天他居然都不穿秋裤!
「……」
他僵住,表情也开始变得不自然。
“谁说的?反正我没说。」
随后装作不在乎地看着电视,「行吧,就是把我忘了,忘了就忘了吧,我也不是那么计较的人。」
可他的眼神分明不是这么说的。
周妈妈和小付警官一边看电视,一边视线忍不住地往这边瞧。
我起身,从沙发后面掏出一朵巨型针织向日葵,足足有我一半人高,我织了整整半个月。
周海晏很喜欢向日葵,喜欢到如果有客人过来纹这个图案,他会毫不犹豫给人打六折。
我有样学样道:“诶呀,哥哥该不会连这个也不喜欢吧?”
他轉頭,瞳孔微微一震。
错愕中是藏不住的惊喜。
意識到什麼,突然笑了,「好啊,胆儿肥了,故意逗我呢是吧?”
我敏锐察觉到危险的靠近,默默后退两步。
他站起身,单手撑着
沙发靠背,一个翻越,冷不丁就堵在我面前。
我轉身就要跑。
他一把捏住我的丸子头,扼住了我命运的咽喉,伸手就挠我痒痒。
我边躲边求救。
「媽媽,妈妈救我!“小付哥哥,救我!”
他们笑得倒在沙发上,樂不可支,帮不了一点。
欢声笑语中,夹杂着春晚小品的声音:
“我检讨,我太贪玩儿了,打乒乓球害人害己,我拒绝......”
......
晚上睡覺前,老是觉得枕头压不平整。
挪开看,是一个红包和一块长命锁。
边上放着张纸条:
“多喜乐,常安宁,无忧亦无惧。」
笔锋凌厉,纸落云烟,字如其人。
......
后来回忆起我这一生中无数个幸福的时刻,每一帧都有他们的身影。
26
過完年後,一切都被按了加速键。
为了迎接中考,学校加大了初三年级的课业量,每天不是在上课就是在考试。
时间安排得紧巴巴的,因为我早上走得早,中午不回来,晚上下了晚自习到家都十点了。一个星期能坐下来和他们好好吃顿饭、聊聊天的,只有在周日下午半天。
当得知全县前五十名可以免学杂费,我更加铆足了劲学。
我的成绩在小镇上算拔尖的,但放眼整个县,优秀的人不计其数,我不敢懈怠。
因为放学晚,周海晏会在校门口接我。回家後,一起吃完周妈妈准备的夜宵,他加班工作,我坐在他边上学习。
有时候学着学着就累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就会默不作声地把我抱到床上,然后整理好我的文具,方便我第二天背起书包就走。
从寒冬熬到盛夏,书背了一遍又一遍,题刷了一本又一本。
我如愿地以全县第十的成绩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学校免除了我三年学杂费,承诺如果我高考成绩优秀,还会有额外的奖学金。
周妈妈知道后抱着我夸,说我天生就是周家的人,和周海晏当年一样厉害。
沒過幾天,从喜悦的氛围中脱离后,我陡然觉察我这半年走得太急太猛了,以至于很多东西一直在变,而我过后才发现。
暑假两个月里,周妈妈生病的频率明显变高了。以前她只是每个月五号会在树下挂上风
铃。現在,只要带五的日期,她都会在树下挂风铃。
她的舞跳得愈发频繁。
和周海晏一起坐在门口默默守着,逐渐成了一种习惯。
只是,周妈妈看书时也哭得越来越狠,晚上睡觉越发依赖安眠药,吃得越来越少提不起食欲,甚至连菜市场都不去逛了,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大家终于意识到不对,想带她去看医生,她不肯。
周海晏、小付警官和我,我们轮番上阵,拼命恳求,也没见她动摇。
后来有一天,不知道怎麼的,周妈妈突然松口了。
医生是小付警官找的。
诊断结果显示——中度抑郁。
我隐隐猜到,是因为叔叔的去世,也就是周海晏的爸爸。
即使在这个家里,几乎没人会提起他,但处处都可见他的影子。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了什么,甚至连基础的感同身受都做不到。
慶幸的是,周妈妈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渐渐地有所好转。
就這樣,我上了高中。
一中强制住校,但两个星期放一次假,可以回家住两天。
学校离家比较远,二十公里的路程,没有直达的车辆,要转两次大巴。
为了方便我上学和接送周妈妈去医院复诊,开学没多久,周海晏买了一辆摩托车。
纯黑的,很酷。
和他很配。
尤其是他跨坐在车上,两条腿修长有力,随意地撑在地面,整个人透着一股漫不经心。
有种介于青涩少年和成熟男性之间独特的感觉。
见我盯着看,他挑眉:“怎么样?是不是很帅?”
我下意识就否认:“不怎么样,你离精神小伙就差一个黄毛。」
他斜了我一眼,“我说的是车。” “……”
我把书包带子紧了紧,试图缓解尴尬。
上車後,他帮我把头盔戴好。
车腿打起,车子立起来,有些摇晃。
他:“搂紧了。」
我照做。
车启动,一瞬间的推力使得我手臂缩紧。
皮肤下是紧实滚烫的肌肉。
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腰好细。
我没坐过摩托,除却一开始的紧张后,慢慢放松,耳畔吹
过的风都很自由。
我大着胆子松开手,张开双臂模仿着电影里的姿势。
多么恣意没来得及感受到,车前闯过一个小孩,旋即猛地减速,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撞。
胸部狠狠砸在硬邦邦的后背,疼得我惊呼出声,眼泪霎时流了出来。
因为青春期,我最近明显感觉自己发育得很快,尤其是胸一碰就疼。
更别提这么大力。
“是不是撞着了?”
我疼得没说话。
沒一會兒,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周海晏摘下头盔,见我掉眼泪更慌了,“撞哪了刚刚?”
嘴动了动,说不出来。总觉得是谁不知不觉中打薄了我的脸皮,突如其来的羞耻和敏感入侵着我。
他声音急了几分,「說話啊。」
灼灼的目光如同把我放在火上炙烤。
我脸上涨起一层红晕,閉了閉眼,自暴自弃道:“胸!撞胸上了行了吧?”
“......”“......”
他一怔,意識到什麼,顿时沉默着转过头,戴上头盔。
声音干巴巴的,「那什麼,哥哥不是故意的。」
「……」
后面一段路,我长记性了,紧紧搂着他的腰,但可能是天气太热,整个手臂仿佛都要被烫熟了。
27
一中作为老牌名校,集聚了各个地方的优秀生源,大家关注的是谁学得好、考得高,没有功夫也没有兴趣去搞小团体欺凌那套。
在這裡,没有人会欺负我、孤立我,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有两三个结伴而行的同学,和室友相处得也挺好,大家偶尔也会聊聊八卦,其中早恋永远是热门话题。
虽然相比初中来说,高中的压力明显更大、节奏更快,但我每天过得很充实很满足。
高二开学时,文理分科,我还选了自己喜欢的理科。
周妈妈有周海晏和小付警官照顾,他们说她的状态越来越稳定了,出乎意料地很配合接受治疗,效果显著,总体上一片向好。
为了让她没那么无聊,我每次放假回去,都会把在学校发生的趣事,添油加醋地说给她听,逗她开心,晚上睡觉时黏着她,抱著她。
见她的沉闷一天比一天少,内心的担忧渐渐放下。
家里的气氛也活了过来。
一開始,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什么变化。
直到紧绷的神经放下,直到生理和心理日趋成熟,直到我不敢直视周海晏的眼神。
日积月累的量变,终于爆发,迎来了蓄谋已久的质变。
是坐在他对面吃饭时,不断放慢的速度,不知道怎么拿筷子的局促,以及目光对视后强装镇定的率先移步。
是坐在他旁边学习时,没法集中的注意力,脑海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以及偷看他的手之后掌骨每条纹路都一清二楚的观察力。
是坐在沙发上聊天时,观念重合后的一声不吭,刻意同频共振的心跳声,以及感受到被他气息包裹着而不断上升的体温。
是坐在摩托车后座时,紧紧搂着腰要缩不缩的手,被问到想不想他的难以开口,以及下车说再见时害怕出丑而紧张到声音发抖。
是常常莫名其妙地发呆,是暗地里的观察和模仿,是突如其来的结结巴巴,是强装出来的若无其事,是久久不见的日夜思念。
我感觉自己在一点一点地失去控制。
所以我断定,我生了一种很奇怪的病。
奇怪到没法像以前一样和周海晏相处。因为这个奇怪的病,我也开始变得奇怪。
我不再让他洗我的衣服,小到一件内衣,大到一件外套,甚至洗完怕被他看到而选择挂在自己房间的小阳台上。
我坐车不再去搂他的腰,而是别扭地紧握车座两边,固执地将书包背在胸前,以此阻隔两人之间的距离,以防泄露我的心跳声。
我生理期痛经疼到发抖,也只是自己默默去厨房煮红糖水,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撒娇用他的手暖肚子。
......
一次又一次无形中的疏离。
我没有注意到的是,周海晏的脸色越来越黑。
以至于周妈妈以为我们在闹矛盾。
周五下午,回家。
周海晏沉着脸停车,我先背着书包下来。
周妈妈拉过我的手,悄声问:
「清清,是不是那死小子哪里惹你生气了呀?”
疑惑过后,我急忙否认:「沒有沒有,我和哥哥好着呢。」
“真的?”
「真的。」
恰巧周海晏从我身旁经过,我下意識後退了兩步,他意味不明地冷笑出声。
「……」
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周妈妈的视线在我和他之间来回打转,明
显透露着不相信。
我紅著臉,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们确实没有闹矛盾,只是我单方面的缘故。
谁知她摆了摆手,无所谓道:“行了我也不问了,反正你俩过两天又好了。」
28
周妈妈是预言家。
晚饭后,她按时吃完药,上楼休息了。周海晏在工作室画稿,我像以前一样坐在他旁边打算学习。
然而,十分钟过去,试卷还是一片空白,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就落在身旁的人身上,心还跳得很快。
我认命地拿着卷子准备回房间写。
“现在才九点半,你睡这么早?”
我搖頭,「沒,回房间写作业。」
他表情很淡,笔在指尖快速转动。
“这里不能写?
「還是說,我在这碍着你事了?”
他微微側頭,乌黑的长睫垂下淡淡的阴翳,五官锋锐立体。
眼神悠悠停在我身上,带着考量。
身侧的手指蜷缩着,我莫名感觉脸又热又烫,隐隐有加重的趋势。
他說:「坐下,我們聊聊。」
我放下卷子,坐了回去。
他开门见山,“你最近很不对劲。」
被点破,我一时表情不太自然。
他想了想,回忆道:
“是不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对?我跟你道歉。」
「沒有沒有。」
“那是你在学校被人欺负了?”
“不是不是。」
他不动声色盯着我,看了半晌。
突然問道:“你是不是早恋了?”
心中巨震。
一瞬间犹如雷击,把我劈得里嫩外焦,心跳都停了一拍。
无数个片段在脑海中倒带,不明不白困扰良久的思绪,陡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犹如失航者找到了方向,迷途者走出了雨林,流浪者获得了栖居。
云开见山面,雪化竹伸腰。
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原來,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我心动。
即使内心现在已经兵荒马乱天翻地覆,但面上表现得也只是比平时沉默了点。
因为暗恋这场战争,注定单枪匹马。
見我不說話,周海晏先入为主,以为我是默认。
他深吸一口氣,表情逐渐僵硬,“唐河清,你才高二谁允许你
早恋的?
“是今天放学走在你旁边那小子,还是上上周一校门口和你打招呼那个?还是说上上上周五下雨给你撑伞的?”
我错愕地看着他如数家珍。
他气闷,“别跟我说是上次家长会往你桌肚里塞情书的?”
我忽地一笑。
「都不是。
“没有早恋。」
只是暗恋。
视线交汇,他的眼神直白不收敛,犀利得仿佛在分辨话里的真假。
我坦然回视。
良久,久到周围的空气有些沉默。
他目光缓和下来,叮囑道:“不准早恋。」
我問:“十七岁算早恋,那十八岁呢?”
他斩钉截铁:「算。」
我:“那二十岁呢?我二十岁恋爱呢?”
他:“二十岁也算。」
我:“那和你现在一样大呢?”他:「……」
我步步紧逼,“那你现在恋爱也算早恋吗?”
他眼神閃爍,憋出一串咳嗽,摆手把我轰走。
“这么晚不睡觉想干什么?回房休息去。」
「……」
让睡觉的是你,不让睡觉的还是你。
翻脸比翻书还快。
男人心,海底針。
29
喜欢呢,就像盛夏的大雨,在我还来不及撑伞时就扑面而来,所以我下意识慌乱,而当大雨初歇,身上淋湿的衣衫带来足以抵抗苦夏燥热的凉爽,我后知后觉这是一场青春的馈赠,以至于开始期盼它能来得更猛烈些。
而暗恋之所以成为暗恋,因为它藏在月亮的背面,一次又一次地口是心非和欲言又止替它做着掩护。
于是表面上,我又变回了之前的唐河清。
30
我正常了,周海晏又不正常了。
即使我再三保证自己没有早恋,但是周海晏还是不放心。
他每次接送我的时候,眼睛像雷达一样,只要和我走稍微近点的人,都被他观察了个遍。
我给周妈妈讲学校里的趣事,周海晏以前是不听的,他说又不是特意说给他的,他去听名不正言不顺。
現在,他说谁听不是听,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甚至放下手里的工作,若无其事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光明正大地听,中途还会发表一下感想。
“今天班主任请
了优秀毕业生回校分享经验,有个学长在台上说到一半突然不说了,他视线扫了一圈,看到后排有个同学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他先是很客气地和大家说了声抱歉,然后二话不说冲下去,把那个同学敲醒,力气大到梆梆响。那个同学平时班里倒一,脾气不太好。」
周妈妈:“啊?那不得打起来?”
我:“诶反了!他被敲醒后,臉色一變,二话不说坐得端端正正。看到他这样,一时间发困走神的,全都吓醒了,就怕挨打。下课后才知道,原来那个学长是倒一的亲哥哥!”
“诶呦哈哈哈哈哈哈。”周妈妈抹了把眼角笑出的泪,問道:“这倒一的小孩怪有意思的,他名字也挺有意思,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什么来着,王什么?”
“王者?”周海晏冷不丁插了句。
“诶对对对就他哈哈哈哈。”周妈妈两手一拍。过后我才知道,周海晏暗戳戳进了学生家长群,把我们班每个同学的名字都给记了下来。
......
我不喜欢用电子产品,所以早上吃饭时,习惯性地看看报纸。
摸到手边他递过来的报纸一看。
黑色加粗大写标题:“震惊!高中学霸早恋后双双落榜!”
拿起第二份报纸。
同样的加粗大标题:“警惕!一场早恋引起的悲惨事故。」
我抬眸。
周海晏一本正经道:
“你看,我说了早恋不好吧?”
我指着两份报纸,幽幽道:“可是《天天新报》2008 年就已经停刊了,《新闻早刊》也在 2015 年宣布停刊。」
他:「……」
果然人的潜力是无限的,他连复刻报纸的本事都有了。
......
班主任說,周一要召开以感恩为主题的家长会。
这次我想让周妈妈出席。
但她依然拒绝了我,说不擅长这种活动。
周海晏很积极,他说他闲得很。
但如果我有预知的能力,我宁愿一个人,也不要同意周海晏去!
家长会上,班主任一段接一段地发言,为感恩的煽情氛围做了铺垫。
教室里的座位被调整成一个方形,家长坐在位置上,学生站在家长正对面。
随着音乐响起,边唱边做手势舞。
“我曾经很想知道,同样的话要说多少次还好。
“很少主动拥抱,就算为了自豪、腼腆地笑。」
一开始学生都挺尴尬,但随着音乐的慢慢推进,班主任在旁边的沉浸式表演的循循善诱,学生渐入佳境,家长们也开始泪光晶莹。......
大家都沉浸在煽情的氛围里。
周海晏靠在椅背上,微仰着下巴,目光带着不同以往的灼热直白。
眼神在空中交汇,被他这样盯着,我不由自主开始紧张,心跳得好像要蹦出来。
一不小心,就做乱了动作。本来我就是因为唱歌跑调太严重,被班主任要求张嘴假唱,现在乱了节拍,更融入不到那种氛围里。
“歌颂这种平凡,一两句唱不完恩重如山,恩重如山,听起来不自然。
“回头去看,这是说了谢谢反而才亏欠的情感。
「哦,爸爸妈妈给我的不少不多,足够我在这年代奔波,足够我生活。」
整个教室的氛围随着音乐被推向高潮,周围唱歌声断断续续带着哽咽,家长们眼泪汪汪,抽泣声络绎不绝。
我因为哭不出来,尴尬地站在原地。
這時候,满室的哭声中,突然响起一道非常不合时宜的闷笑。
周海晏侧过脸,唇边的笑容抑制不住,连眉眼都弯弯的。
奇怪,见他笑,我尴尬又好笑,也憋不住跟着笑。
埋头看着脚尖,笑得肩膀都在颤。
然而,笑是会传染的。
和我离得近的同学,也莫名其妙开始笑,眼泪还挂在脸上,笑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这个场景落在别人眼里更好笑了。
于是更多的人也开始笑。
煽情的场面突然就朝喜剧的方向发展。
作为场控的班主任一脸复杂。
他略带乞求地看着我和周海晏,“要不你俩出去转转?”
「……」
「……」
就這樣,头一次家长会,有家长和学生都被赶了出来。
我和周海晏在空荡的校园里晃悠。我耷拉著腦袋。
他摸了摸鼻梁,“真不是故意的,主要你当时手忙脚乱太好笑了。」
我:「……」
31
时间弹指过,转眼我步入高三。
学校从两周放一次假,缩短为一个月放一次假。
和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少了。
值得高兴的是,医生说周妈妈的抑郁症几乎治好了。
她现在很少会坐在门口盯着桂花树发呆,她说门口风又大又晒人,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也很少会在半夜起来在树下挂风铃跳舞,她说她忘记怎么跳的了。
甚至她现在不再沉浸书里,而是走出去听医生的话多活动,偶尔去跳跳广场舞,去逛逛街。我每次回家都能收到她给我买的新衣服。
至于周海晏,我一边担心他会喜欢别人,一边又担心别人会喜欢上他。
每天有所惦记和期待的感觉又让我上瘾。
这天晚上放假回家。
我照例坐在周海晏旁边学习,他在给客人纹身。
唯一不一样的是,这次的客人是个很漂亮的短发姐姐。
她穿着黑色吊带,水墨风的鸢尾花纹身占据半边锁骨,露出的腰腹隐隐看得出马甲线,整个人自信又浓烈。
而且她看上去和周海晏很熟,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不同寻常。
我低头假装写作业,实际上耳朵都快竖到天上。
周海晏问她选了什么图案。
她掏出手機,随意划拉两下,指着屏幕上的男明星。
「隨便,纹个帅的。」
“确定?”
她红唇微挑,笑道:“要不然纹你也行,我觉得你比他们帅多了。」
我下意识抬起头看过去。
周海晏瞥了她一眼,臉上沒什麼表情,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我默默捏紧了笔杆。
“不说话就是行咯?”
突然,她看向我,「妹妹,幫個忙,帮我俩拍个合照。
“要纹就纹个大的,干脆把我俩都纹上去。」
手里的笔没拿稳,掉落在地上滚了两圈。
周海晏放下图册,身体往后靠了靠,慢條斯理道:“你最好是真的敢纹。」
她眼波闪了闪,嗤笑道:“我有什么不敢的?倒是你,不情不愿的,怕女朋友误会?
「哦,我忘了,你沒有女朋友,那就是怕心上人误会咯。」
說著,意味不明地朝我笑了笑。
那眼神,我总觉得她看出了什么。
见周海晏不搭理她。
她起身,直接坐我边上,抬手搂着我的肩膀。
热情到自来熟:
“周海晏不讨人喜欢,他妹妹倒是正好相反。这么好看的初恋脸,在学校一定不少人追吧
?肥水不流外人田,姐姐有个弟弟,和你一样大,妹妹你要不考虑考虑?”
「……」
我剛想拒絕,胳膊被轻轻抵了抵。
对视间,心脏猛跳,我好像突然领会她的意思。
我佯装害羞,低头不说话。
“考虑个屁。」
周海晏冷笑一声,拿起手机打了通电话,对着那头没好气道:“你他妈怎么还没到?你女朋友你还想不想要了?”
那头是小付警官气喘吁吁的声音:“别让她跑了,我到门口了。」
我:「……」
所以这个漂亮姐姐是小付警官的女朋友?
两人吵架了?边上的人把外套拉链拉好,朝周海晏翻了个白眼。
没过一分钟,小付警官就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他蹲在漂亮姐姐面前。
好声好气道:“你上次纹完不是说太疼了以后再也不纹了?”
她面無表情:“你管我?”
小付警官低声哄道:“那你这次想纹什么?”
“我,我和你女朋友的合照。」
周海晏煽风点火,看熱鬧不嫌事大。
就见小付警官一愣,點點頭。
「行,那给我也纹一个,就纹唐妹妹吧。」
「……」
「……」
「……」
周海晏的脸陡然黑了,“你是不是有病?”
......
后来漂亮姐姐被小付警官强行扛走,路过我时还不忘暗示:「妹妹,有戏,稳赢。」
「……」
思绪一转再转。
受她的蛊惑,我起了试探的念头。
我蹲下身捂着小腹,看着周海晏泪眼蒙胧,「哥哥,我肚子又疼了。」
姨妈来了是真的,但痛经是我装的。
他二話不說,转身就要去厨房煮红糖水。
我搖頭,「哥哥,我想休息。」
他把我抱回房间,像以前那样,撑着手臂半躺在我边上,滚烫的手掌隔着睡衣的布料贴在我的小腹。
温热的触感犹如蔓延的藤蔓,迅速缠遍全身,耳尖、脖子都染上烫意。我把脸埋进他怀里,悶聲道:
“周海晏。」
“嗯?”
“我不早恋,你也不要早恋好
不好?”我忍不住咬紧下唇。
「好。”他出乎意料地顺从。
我却贪心地想要更多,仗着他的退让越了界。
“那你等等我好不好?”
他把下巴垫在我脑袋上,良久才轻声开口:
「好。」
彼此间,似乎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
好像有些事情不必说开,双方就已经心知肚明。
32
高考那天,周妈妈和周海晏一起来送的考。
妈妈听别人说,送考的家长穿衣服有讲究。
於是第一天,她穿了身大红旗袍,拉着周海晏穿了大红短袖,寓意开门红。
两个人站在门口,颜值又高又显眼。
看出我的紧张,周妈妈拧开保温杯,遞給我:“喝口压压惊,一路顺到心。」
我接過,是甜的。
恍惚間,病房里喝的那杯糖水就在昨天。
周海晏拎过我的文具袋检查了两遍,确定没有遗漏的,語氣一本正經:“没有拖后腿的,你可以放心飞了。」
我笑弯了腰。
紧张瞬间缓解了不少。
去找考场的路上,碰到同学王者。
他顺势走了过来,「好巧,刚刚在门口的是你家长吗?”我骄傲挺胸,“我妈妈和,我哥。」
他看了我一眼,唏噓道:“你们家是长得不好看的都不要是吧?”
我愣了一下,故作叹气:“那可不是吗?”
随后我俩对视一眼,啞然失笑。
“你这次考试应该不会再睡着了吧?”
「呦,我哪敢。高考我要是睡着,回去我哥不得把我活着解剖。」
我詫異,“你哥是法医学专业的?”
他點頭,“川大的。」
我:「……」
大佬竟在我身边,早知道那天学长的演讲就认真听了。
一路插科打诨,就像是在赴一场很平常的考试。
接连三天,都很顺利。
最后一门考完,走出考场的刹那,紧绷的神经得到放松。
疲惫感随之而来,恨不得回家大睡三天三夜。
周海晏笑我像是被吸干了精气。
晚上吃完飯,周海晏临时去外地出差了。
周妈妈在厨房给我做曲奇饼干。
她腰间系着围裙,侧脸温婉恬静,岁月似乎在她
脸上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我走上前抱住她,「謝謝媽媽,这次做这么多吗?”
她用干净的那只手摸了摸我的头,“多做点,放着慢慢吃,我们清清这段时间辛苦了。」
妈妈做的曲奇饼干味道超级好,之前给室友分享过,她们纷纷赞不绝口。
我捧着脸,靜靜地看著她。
暖调的灯光勾勒着柔和的氛围,那些温暖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涌,连成一片。她的碎碎念,温柔了我的岁岁年年。
最后一盘饼干从烤箱里拿了出来。妈妈转头找准备好的空盘,「奇怪,我刚刚放哪里去了?”
我昏昏欲睡,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
直到妈妈发现盘子就在自己手上拿着,她唉哟一声,“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了。」
把所有的曲奇装盘后,時間不早了,我劝妈妈去休息吧。
她搖頭,“清清你先去睡吧,妈妈还不困。」
见她坚持,我打了個哈欠,勉强睁着千斤重的眼皮。
「媽媽,那我先去睡觉了哦。」
她温柔地看着我,「去吧去吧。」
走到一半,我想起什么,又折返回來。
考完后,他们都没有问我考得怎么样,怕给我压力。
但我想自信一回。
我悄咪咪在妈妈耳边说道:
「媽媽,我觉得我这次考得很好,到时候我们一起用奖学金去旅游呀。
“去看海!”
妈妈说过她想去海边捡贝壳。
她忍不住笑着把我搂进怀里,“诶呦,好好好,还是我们清清厉害呀。」
鼻间是妈妈的馨香,怀抱里带着温热。
不知道怎麼,我脫口而出:「媽媽,我愛你。」
说完又觉得不好意思,转身跑走了。
我没看到的是,她愣在原地,眼圈一点点泛红,沉默了很久,才沙哑着声音道:「清清,妈妈也爱你。」
我回房间匆匆洗漱完就往床上趴,眼珠直打旋,困意上头,没几分钟就陷入了深度睡眠。
......
四周没人后,周妈妈提起来的精气神瞬间垮了下去,神色恹恹。
她走到桂花树下,站了很久。
枝梢的风铃长时间被人遗忘,风吹日晒下,已经蒙了灰。她伸手去取,却没想一阵风过,先她一步吹弯了梢头。
瓷
做的风铃直直坠地,四分五裂。
她眨了眨眼。
泪水毫无预兆落下,心像是被硬生生剜空了一块。
脑海中有两个小人。
一个安慰她,“挂这里这么久都没人动,应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碎了就碎了吧。」
另一个穿过逐渐被遗忘的记忆提醒她,“这是你曾经很重要的东西。」
她踮起脚,张开双臂跳着生疏的舞蹈,中间还忘了几次动作。
忽地,她低声道:
“你看,果真是快忘光了。
“什么都不记得地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這幾年,她怕孩子们担心,一直强迫着自己看病治疗,药大把大把地吃,暗地里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表面上在变好,实际上是因为她在遗忘,渐渐遗忘那些痛苦的记忆。
风平浪静的人往往在自我毁灭中活着。
她骗过了所有人,却没能骗过她自己,日积月累,那些记忆已然和她融为一体,失去了那些痛苦的同时也在失去自我。
苍白的手指抚上枝叶,因为虫害,叶片被吃得七零八落。
“對不起,都没注意到你生病了。」
她找出家里以前没打完的农药,先是对着生了虫害的桂花树仔细喷了喷,然后带着剩下的大半瓶回了房间。
......
房內,女人衣着整齐,静静躺在床上,垃圾桶里是空了的药瓶。
伴随着身体剧烈的疼痛,她渐渐开始出现幻觉。
恍惚間,她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寄秋,寄秋。」
一声声语气熟稔,已经很多年没人这么叫过她了,记忆里的那个人早就牺牲在五年前的那个雨夜。
没有葬礼,沒有立碑,甚至连祭奠都不能。她睁开眼,朦胧的白光里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多年不见面容还是清俊刚毅。
“亦柏,是你来接我了吗?”
她缓缓弯起嘴角,艰难伸出手,朝男人递去。实际上房间里什么也没有。最後,她的手臂慢慢脱力垂下,床上的人渐渐合起眼。
房門緊閉,整夜再没人进出。
33
生命的底色似乎是无尽的悲凉和落寞。
当一个人开始对另一个人产生回忆时,就是和这个人的缘分快要结束的时候了。可惜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道理。
只是在寻常的一个早上,妈妈睡
着了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她是喝药走的,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救不回来了。
床头桌上留着一封简短的告别信。
【海晏、清清,妈妈很抱歉以这种不体面的方式离开。但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如果我活下去的方式是遗忘,那其实我已经死了很久,只是后来才被发现。
【这个选择是妈妈很早就已经作出的,你们不要为我难过,每个人都有她自己的路要走。妈妈这辈子能陪你们走一程,妈妈很开心,但也只能走到这了。还有人在等我,他等了我好久,等我看完这个世界去陪他,妈妈不舍得再让他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孤独。
【清清,妈妈想告诉你,妈妈也很爱你,你从来不是妈妈的累赘,是你圆了妈妈的遗憾,这辈子能在最后几年拥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女儿是妈妈的荣幸。很抱歉,妈妈从来没有去参加过你的家长会,不是不想,妈妈曾经很多次幻想过能够站在你身边,自豪地向你的同学介绍我是唐河清的妈妈。只是,妈妈不知道如果妈妈走后,别人再问起你我去了哪里,这对你来说又会是一种伤害。清清,你以后要勇敢呀,你是个很棒的小孩,妈妈为你感到骄傲。最後,媽媽愛你。
【海晏,妈妈欠你一句对不起。因为妈妈的自私和胆小,阻挡了你追逐一直以来的梦想,是媽媽的錯,妈妈不该以爱之名困住你。人各有路,你如今也长大了,自己能对自己负责。去做你想做的吧,妈妈再也不拦着你了。记得帮妈妈向小付也说句抱歉,很抱歉一开始迁怒于他。最後,妈妈也爱你。】
我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后就没了妈妈。
周海晏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回家后就没了妈妈。
原来有些人其实已经见过最后一面了,只是我们还未发觉而已。
瘦瘦弱弱的妈妈被推进了铁房间里,出来后就成了一个方方小小的盒子。
看到骨灰盒的那刻,从呆滞麻木的情绪中抽离,我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胸口像刀绞一样,铺天盖地的酸楚席卷着我,泪水模糊了眼睛。
周海晏红着眼抱住我,一言不發。
大厅里四周都是悲天恸地的哭声,有人哭到晕厥,有人悄悄啜泣。
有老人拄着拐棍,白髮人送黑髮人,有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因为丈夫遇难瘫倒在地,还有两岁的小孩嘴里吃着棒棒糖,一脸懵懂地看着妈妈被推进去却再也不会走出来的那扇门。
眾生皆苦,百态寂哀,人间即炼狱。
所有的突然离开之前都伴随着漫长的伏笔。
突然松口去看医生,日渐显著的治疗效果,唯独不愿意去参加的家长会,不再在树下跳舞、门口发呆,多做出的饼干......
一切其实早就有了预兆。
是我太过蠢笨没有发现。
34
办完妈妈的后事,再回到这个家,明明哪里都没变,却又哪里都变了。
窗台旁,书桌靠墙处整齐地堆着书,细细缕缕的风穿过半开的窗户吹了进来,桌面上那本《百年孤独》摊着扉页,由于经常翻阅已经磨边了,风缠在书页上吹得飒飒作响。
未读完的后续,等不来翻阅的那个人了。
书在,人不在。
我坐在厨房里,一口接一口吃着妈妈做的曲奇饼干,眼眶干涩到发痛。我喜欢吃甜的,妈妈说这次给我放了好多糖,可为什么我却吃不出来味道。
什么味道都没有,只有眼泪的咸味。于是我拼命往嘴里塞,塞到长时间没进食的胃里一阵阵绞痛,翻江倒海般开始恶心干呕。
“别吃了,聽話。”周海晏的语调里沾着潮湿的泪意。
我聽不見他說什麼,继续一块块把嘴塞满。
直到他再也看不下去,直接把我面前的饼干端走,强拉着我去卫生间掰着我的脸吐出来。
我掙扎哭喊:“放开我,我把饼干吃完妈妈就会回来了,她就会回来给我做新的了。
“她答应我的,答应我我们一起去海边。」
早知道,我就不说那一句我爱你了。我把爱留着,跟她以后慢慢说,她是不是就不会走得那么决然了。
“唐河清!她不会回来了!妈妈她确实已经走了。」
他猛地攥住我的肩膀,声音发紧,陈述着惨痛的事实。
我愣愣地看著他,就见周海晏紧抿着唇,臉色蒼白,眼底的痛苦不比我少半分。
是啊,她先是周海晏的妈妈,后来才是我的妈妈。
他怎么会不难受呢,他只是不说而已。
我慢慢垂下头,輕聲道:“對不起,我知道了。」
他紅著眼眶,却不掉眼泪,轻轻搂过我的肩膀,脑袋埋在我的颈侧,双肩颤动,滚烫的湿意一点点在布料上晕开,仿佛在将我整个人灼烧。
他說,“不要怕,你還有我。”人生总有些路是一边哭着一边走的。
吃完半碗粥,周海晏把我推进卧室,“安心睡一觉吧,你很久没有休息了
。」
我拉住他的手不肯放,他只好陪我一起躺下。
過了好久,还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他摸了摸我的頭,“睡不着?”
我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眼泪顺着涌了出来,好像根本哭不完,“不敢睡。」
我怕再次醒来,连身边最后一个人也会消失。
他沉默着伸出手,轻轻碰上我的眼角,大拇指一点点擦拭过泪痕。
我說:“周海晏,我只有你了。」
他說:「嗯,我不会走。」
月光洒在窗前,外面是空荡的庭院、清冷的小巷,墙壁上挂着的钟表嘀嗒转动,伴着时不时的狗叫,所有的孤独都笼罩着一层看不清的雾色。
35
第二天,我睡醒时身边是空的,瞬间心脏紧缩。
磕磕绊绊往楼下跑。
在楼梯口听到熟悉的声音后,才慢慢停下脚步。
「哥,那群人终于又出现了。
“上次抓到的那批货,是他们的。」
小付警官坐在沙发上,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周海晏坐在对面,神情凝重。
几乎是听到我的脚步声那瞬,话音止住。
小付警官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呦,妹妹睡醒了?高考确实元气大伤,得多休息几天。
「對了,阿姨呢?出去买菜了?”
想到什麼,他眉头皱起,有些气愤。
“巷子里那些人嘴也太恶毒了,造谣都不讲究限度,跟我说阿姨——”似乎觉得这个词太过晦气,他没继续说下去。客厅一片沉默。
小付警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对面的人,茫然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是真的。”周海晏语气平静。
他愣了几秒,表情逐渐僵硬,難以置信道:
“不是,你们开什么玩笑呢?好好一个人,我就出去了几天而已。
“反正我不信。是不是阿姨不想看见我?那我走就是了,我臉皮厚,等她不生气了我再过来不行吗?”
说着说着鼻腔发酸,视线在刹那模糊成一片,他伸手就要拎过身后的外套穿上,可手是抖的,拉链拉了几次都没拉上。
“她让我替她向你说句抱歉,她不是故意迁怒于你。”周海晏说。
“别说了!我一个字都不信!”声音苦到发涩。
小付警官不愿意接
受这个事实,所以他选择了逃避,拉链没拉上转身就跑出门。
我理解他的心情。
說到底,我们是一样的经历,他没有爸妈,我等同于没有。
這些年,周妈妈对他的好他都看在眼里,嘴上不說,但心里是把她当作自己妈妈一样对待。
可人生就是这样,怕什麼,来什么,盼什么,沒什麼。
就像我刚刚听到他们聊天的只言片语,虽然没听懂在聊什么,可就是有种莫名不安的心慌。
这种不安的错觉在周海晏连续几天早出晚归后得到证实。
他变得很忙,纹身店也不开了。
那双漆黑的眼眸一天比一天幽深,偶然扫过甚至会被那瘆人的冰冷所惊。
好似妈妈走后他就变了一个人,随着那根结实地束缚着他的藤蔓抽离,原本被温柔表象所掩盖着的血性日渐凸显,利爪和獠牙慢慢伸出,浑身的野性再也无法压制。
我們之間,好像越来越遥远。
他说过不会走。
但他好像要食言了。
36
夜裡,我坐在沙发上等他,一直等到熟悉的摩托声由远及近在耳边响起。车停在院子里,人却没有立即下来。
我走到门口,就看见男人长腿交叠倚靠着车身,指尖夾著一根煙,侧脸线条凌厉分明,黑长的睫毛低垂,戾气深重的眉眼渐渐模糊在弥散的烟雾里。
身侧的光被阴影挡住。
看到是我,他踩灭烟头,眼底的情绪渐渐褪去,眸中浮起明澈的柔光。
“怎么还没睡?”
“我在等你。」
我慢慢走近到和他并排,用尾指去触碰他右手冰凉的指尖,轻轻勾住,假装若无其事拉着他往前走。
下一秒,大手强行分开我的指尖,反握,直至十指紧扣。
他的声音染上一丝笑意,「走吧。」
我悄悄放轻呼吸,以此抑制轰鸣般的心跳声。
手上却默默加重了力道。
我们一直牵着,就这样看着他单手关门,上樓,最后到卧室里拿睡衣。
翻到抽屉时,他輕咳一聲。
我偏过头闭上眼睛,示意他:“你继续拿你的,别管我,我不看。」
抽屉被快速抽开又推上。
直至跟着他走到浴室门口,我还不肯撒手。
不知道為什麼,似乎只有真切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焦慮
的心才有所归处。
他低眼看我,意有所指地暗示:“我要进去洗澡了。」
我嗯了声。
他扬了下眉,强调:“不是洗脸,是洗澡。」
我理直气壮,「我知道。」
他晃了晃紧牵着的手,眼里分明写着“知道你还不撒手”。
“我蒙上眼不看行不行?”
「不行。”他冷飕飕瞥我一眼。“那你不关门行不行?”
“......不行。”他面上染上一层薄红。
我眼皮颤了颤,突然抬头提议道:
“要不你今晚先别洗了?”
他震驚地看著我,用一种难以描述的眼神。
「不行。」
最后我勉为其难地蹲在紧闭着的浴室门口,门是雾面磨砂玻璃的,外面什么也看不见。里面也看不见外面,除非外面的人紧贴着门,能从里面看到黑影的形状。
于是我背对着浴室,手掌贴着门。
时不时出声,“能看见我吗?”
“......能。」
過了一會兒。
又問,“能看见我吗?”
“......能。」
又過了一會兒。
他:“能看见,一直能看见。」
我:「……」
他很快洗了个战斗澡就出来了。
穿着严严实实的长衣长袖,额前黑色的碎发还在滴着水珠,顺着下巴滑落进锁骨。
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掀起眼皮。
“你今晚,像个小变态。」
我理亏,沒有反駁。
只是跟着他进了卧室,打算将罪名坐实。
我们和衣而眠过很多次,多数都是在我的房间,我拉着他不让走。
和我的卧室不一样,他的是简单的黑白灰。
我自来熟地爬上床,挤在他边上。够到他的手默默握紧。
他若有所思道:“你今晚是怎么了?”
我咬了咬唇,沒說話。
有一下没一下捏着他的手指。
就在他以为我不会回答时,我突然開口:“你是不是要走了?”
时间仿佛静止。
他犹豫的每一秒对我来说都不亚于临刑前的等待。
他干哑着声音,“我——”
“你是要去当警察了吗?我知道的,
我知道你是警察,和小付哥哥一样。你是不是要去别的城市工作啊,你带我一起去好不好。你去哪个城市我就报哪里的大学,按我的成绩都能上的,我会很听话很乖的,我还很聪明,我已经成年了,到时候就可以兼职赚钱,我不会拖累你的。」
我把我所有能想到的可能性都说了一遍,越说越语无伦次。
「哦對了,忘了跟你說,我想学法医来着,到时候毕业了还可以有机会跟你一起工作,我们还会待在一块的,说不定我还能像电视剧里那样帮你办案。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保证我会很听话很听话。
“周海晏,你带上我好不好?”最后忍不住带着哭腔。
“我们清清太聪明,也太懂事。」
他嘆了口氣,低头捧过我的脸,颤抖着一点一点吻过我眼角的泪。
然后额头相抵,湿意在枕头上氲染,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心裡的不安感越強烈,我捏得手指发白。
他抬起頭,輕輕拍著我的背,就像哄小孩儿那样。声音像是哽在了喉咙里,强撑着打趣说:“以后少哭点,小小年纪眼睛再哭坏了。」
眼泪是止住了,可是心里的还在流。我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一声声哥哥留得住他,还是一声声周海晏留得住,亦或者是两者都留不住。
他突然道:“你想听我爸妈的故事吗?”
沒等我回答,他自顧自地說著:
“我妈这辈子其实挺苦的。她在家里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大她四岁的哥哥,下面还有个小她十岁的弟弟,家里重男轻女,什么活都归我妈干,就连带小孩也是。
“他们家没想给我妈读书来着,只是赶上高考恢复那几年,国家抓教育,她每天背着小筐去学校附近割猪草,割着割着就趴在教室窗户边偷看偷听。老师发现她也从来不撵,从六岁到八岁,她靠着脑袋瓜子聪明,每天那点时间自学了一二年级的课程,所以后来老师就破例给了她一个书读。
“她读书也不耽误干活,加上老师去家里劝过她父母,又不要钱,那个年代文化人又受尊重,就这么读了下去。“我妈快高考那年,也就是八九年,江南那片发洪灾,大片农田受毁,庄稼一夜之间没了,她哥哥也没了钱娶老婆。他们就商量着把我妈卖给村长老头做小老婆。我妈打死不肯,她哭着求他们,她说自己有把握能上大学,到时候能挣好多钱给她哥娶媳妇。但他们听不进去。
“后来我妈就跑了,身上也没钱
,就这么连夜跑到火车站。车站里有卖艺的,也有乞讨的。我妈脸皮薄膝盖骨硬,干不来乞讨的活,她就在那跳舞,那是她从学校里跟老师学的唯一一支舞蹈。但是没人理她,跳了一天她连买瓶水的钱都没要到,眼看着最后一班火车要开走了,她急啊。
「這個時候,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出现了,他夸我妈跳得真好看,然后问她要去哪里,作为看这场舞的费用他可以给她买一张火车票。我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问他要去哪,然后假装和他顺路。
“那年我爸刚退伍回来,二十三歲,比我妈足足大了五岁,可架不住我妈爱看书,我爸走过的路多,我妈看的书多,他们在车上聊得很开心,越聊越觉得对方是知己,以至于下车发现我妈骗了他,他也只是夸我妈聪明,一个胆大一个心善,一个敢跟着一个敢收留。
“他们一起进过厂,一起摆过摊,还捡过破烂。慢慢地两人看对眼了,打算结婚,但是没有户口本。我妈提议要不然就这么搭伙过日子吧,但我爸说什么也不肯,他揣着这些年存下来的钱去了我妈老家,换来了我妈的户口,也买断了我妈和那个家的关系。
“他们两个光明正大结了婚,还办了个简单的婚礼。婚後,我爸当过一段时间的出租车司机,我妈找了个乡下小学当老师。两个人的日子过得虽苦也甜。
“等我出生的时候,我爸成了警察,我妈就在家边带娃边做些小生意。不说生活很好,起码每个月有了固定的收入来源。我媽生我的時候難產,說來好笑,我爸一个大男人听到我妈撕心裂肺的痛呼,二话不说就冲进产房,医生都没拦住。他握着我妈的手,转头大喊医生保大保大,他说小的不要了。
“醫生說,小的活得好好的,不能不要。」
周海晏的语气诙谐幽默,我含着哭腔笑出了声。
他摸了摸我的腦袋,继续说着。
“后来母子平安。我爸伺候我妈出了月子,就去医院结扎了,说再也不生了。
“我们家是典型的慈母严父,小时候我只要惹我妈生气,我爸下了班回来保准揍我一顿。但他们其实都很疼我。我从小就觉得我爸很酷,特崇拜他,每次听到他抓坏人我就觉得我爸是个大英雄。
“我爸在外面有多凶,回来对我妈就有多好。我们家一直是我妈管钱,我爸说单位里包吃,自己用不着花钱。只要是我爸在家的时候,家务活都是他干的,他从小就教导我,他說,男人眼里有活,心里才能有家。他会给我妈洗脚,会给我妈捏肩,知道我妈喜欢桂
花,他就种了一院子的桂花树。
“要说不好的地方,就是我爸从来不出席我的家长会,我跟我妈姓,填写的父亲资料那栏永远是空白,他也从来不拍照,甚至当年因为穷,和我妈连一张婚纱照都没有。
“后来我爸变得越来越忙,有时候半年都不一定能回一次家。那些街坊邻居本来就见不得我妈好,嘲讽她说我爸外面有人了。问我爸具体在忙什么工作,他也不說。我都快对我爸失望的时候,我妈仍然相信我爸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
“直到有一年我爸中了弹,被抬回来,我们才隐约意识到他的工作可能不一般。我爸在家养了半年的伤,这半年里他也没直接和我说自己是干什么的,就带着我认虞美人和罂粟花的区别,让我一辈子都要记得毒株的模样,见了就要销毁。
“我那时候就明白了他是干什么的了。我问他值不值,他說,别人不想干的事情总要有人来干。我受我爸英雄主义的蛊惑,大学报了公大,想和他走一样的路,做一样厉害的人。
“伤好了之后,他又开始忙得不沾家。他最后一次走的时候,跟我妈保证,他会回来给她过生日。只可惜二零一二年我妈生日那天,等来的不是活生生的我爸,而是他们领导捧着我爸的骨灰盒和一面一等功的锦旗送回来的。
“我爸在一次边境贩毒集团抓捕行动中,和毒贩殊死搏斗,死在了手榴弹下,据他战友说,我爸胸口被炸成蜂窝煤,小腿肚都被炸没了。
“这次行动过后,那些毒贩就藏了起来。怕家人遭到报复,我爸死后葬礼也没有,碑上也不能立字,甚至清明节都不能去扫墓。
“我妈自此消沉了起来,她甚至开始对这个职业有了心理阴影,变得特别紧张我的安危。她求我不要走上我爸的路,所以大学毕业后,没半年我就带着我妈搬到了这里,重新開始。
“付远是我在大学里最好的兄弟,我爸牺牲的事,他多少猜到点。
“后面的故事你也就知道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窒息得厉害。我从没料想过会是这样的惨烈与悲壮。
怪不得从没见过阿姨过生日;怪不得从没见她去扫墓;怪不得每个月五号她都会那么痛苦,她在本该最开心的日子承担了最不能接受的结果。
那她被我爸骂丈夫短命鬼、早死活该的时候,心里该有多难受啊。
我都不敢想她是怎么撑过的这几年。
叔叔四十六岁牺牲,所以阿姨选在了四十六岁这年自杀,一天
都不愿意多活。
對她來說,丈夫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雨,而是余生漫长的潮湿。
前些天他和小付警官聊的那些,之前在我看来没头绪的话,突然就清晰了。
前赴後繼。
他也将走上叔叔的路,成为一名缉毒警。
劝阻的话说不出口,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说。
谁都不能代替谁去原谅,谁也都不能阻挡谁去远方。
有些人血里有风,一生就是注定要奔跑的。而只要往前跑,就一定会有人从身边掉队。
我曾经在书里看到一句话:
如果你渴望得到某样东西,你得先让他自由,如果他回到你身边,那他就是属于你的,如果他回不來,那你就从未拥有过他。
人也是,爱也是。
我抹干脸上的泪,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问:
“周海晏,你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
“要离开多久?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他沉默地看著我,不說話。
我极力忍住不哭,“我会等你的,等你回来。」
他的眼眶渐渐发红。
他說:“要是永远也等不到了怎么办?”
我认真道:“不會的,上天不会这么残忍,我相信你会回来。」他說:「好,我会回来。」
37
此后的每一天,都被按下了倒计时。
我试图让自己忙起来,以分散即将离别带来的苦楚。
有天下午,收拾高中课本时,里面掉落了一张婚纱工作室的明信片。
是之前陪室友出去拍写真,工作室老板塞给我的。
她說,想请我当婚纱模特。
我那时候忙于学业,就婉拒了。
不知道现在后悔还来不来得及。
幸運的是,我打过去的电话接通了,老板说她的邀请依然有效。
那天,我拉着周海晏陪我一起去,私心想把婚纱穿给爱的人看。
婚纱很漂亮,挑得我眼花缭乱。
年轻的女老板问我们俩要不要一起当模特,看起来很配。
我笑著搖頭,说他不喜欢拍照。
我在里面做了多久的造型,周海晏就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了我多久。
繁复美丽的白色婚纱穿在身上,胸前锁骨处是一条钻石项链,头发被卷成温柔的波
浪慵懒地斜落在肩颈,头顶戴着一座闪闪发光的王冠,脚下是小巧而精致的银色高跟鞋。
镜子里的自己灵动漂亮,我踏着星星灯光走了出去,恍惚间好像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是个满心满眼待嫁的新娘。
听见动静,他抬眼凝望着我,对视静谧而长久,仿佛连周遭的空气都静止了。深邃的眼底有某些情愫翻滚,他閉了閉眼,再睁开后一片平静。
他說:“很漂亮。」
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願意。」
三个字,莫名其妙,没头没脑。
在别人看来我可能是疯了。
但我知道他会懂。
他愣了下,故作思考片刻,眼里含笑,「嗯,我也願意。”我垂下眼眸,掩饰心口狂跳的悸动和难以言喻的伤感。
后面拍摄时,他中途出去了很久。
老板姐姐自己就是摄影师,她問:“你们是情侣吗?”
我想了想,“现在还不是。」
她大手一挥,斬釘截鐵道:“以后会是的,放心好了。你们这么般配,爱能跨越万难。」
爱能跨越万难。
真爱之路从不平坦,爱迎万难,爱也赢万难。
我愿意试着去相信。
拍摄快结束时,周海晏回来了。
他没有解释自己去了哪里,我也没有问,如果他想让我知道,他会亲口告诉我的。
38
爱迎万难,爱好像也难赢万难。
小付哥哥和沈临熙姐姐分手了。
晚上,我,周海晏,小付哥哥,沈临熙姐姐,大家聚在一起,吃了顿饭。
一开始都还好好的。
直到临熙姐姐喝多了,从兜里掏出户口本甩在桌上。
她颤抖着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
“付远,今天就一句话,你娶不娶我?
“只要你点头,我们明天就去领证。
“我什么都不在乎,我等你,哪怕等个十年八年,老娘有的是青春。」
小付哥哥听了没什么反应,只是平静地拿开她面前的酒杯。
“你喝多了。」
“付远!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到底娶不娶我?”
男人玩笑着抬眼,
“当初不是你说的玩玩而已,现在只是分个手,沈大小姐怎么就玩不起了?”她眼底的情绪剧烈一颤,难以置信地
看著他。
她脸上的神情逐渐僵硬,一字一頓道:
「行,是我沈临熙下贱,硬逼着一个不愿意的人娶我,是我贱。
“想跟我结婚的人一抓一大把,何必追着你不放。」
小付哥哥放在身侧的拳头握得死紧,脸色苍白得像纸,嘴上却故作轻松。
“那提前祝你新婚快乐,以后有机会说不定还能吃上你的喜——”
下一秒,他就被酒泼了一脸。
临熙姐姐将杯子重重磕在桌上,拿起户口本,头也不转地离开了。
巷子外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司机已经候在这里很久。
直到最后一丝汽车声消失殆尽。
男人突然用力抽打着自己的脸,一下又一下,眼神里是难以掩饰的痛楚。
他用手捂住脸,深深低下头,哭声苦涩而浓烈。
“我不想那样说的,可是我不能耽误她。
“她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以后会有更好的生活。」
这世上的事情都经不起推敲,一推敲,哪一件都藏着委屈。
饭桌上陷入沉默,克制的抽泣声变得越发清晰。
沉重压抑的气息在四周蔓延,身处其中的人都被无形的手紧紧勒住。
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我突然觉得爱情好奇怪,里面夹杂着钝感的痛。当爱开始的时候,悲伤早就在一旁虎视眈眈了。
39
离别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打得人措手不及。
明明前一晚,周海晏还答应我第二天陪我去看照片。一觉醒来却跟我说,中午他就要走了。
我们之间的相处只剩不到三个小时。
而今天是六月二十二号。我原本打算拿到做模特的工资后,给他过个生日,但现在要提前了。
周海晏从来不缺我钱花,可这次我想用自己的钱。
于是我去了东市菜市场门口,生锈的单杠自行车照旧停在那,喇叭里还是同样的吆喝,“收头发,收长头发,剪长辫子,高价回收,头发可以卖。」
「小女孩,头发卖不卖?”剪头发的还是那个人。
“卖。」
“二百行不行?”
「不行。」
“三百,顶多三百!”
「不行。」
“那我不收了。”他看出我急着用钱,故意压价。
“三百就三百。」
因为高中学业紧,头发太长洗起来浪费时间,中间剪过一次。时隔四年,现在的头发比当年只长了一小截。
我没时间跟他继续拉扯,三百块也够了。
但我忘了商人的市侩奸诈,冰凉的剪刀从发丝中穿过,我看不见他是怎么剪的,只觉得大把大把的头发被撸下,头皮凉飕飕的,人都轻了不少。
他说只剪到下巴处,但最后我照镜子的时候发现他是贴着根处剪的,我被强行剪成了光寸。
中年男人手沾口水,呸了声,数出三张红钞票递给我。
我氣得嘴唇發抖,“你没说要剪到这。」
他斜睨着我,“我们这行都这么剪的,你这钱爱要不要。大不了把头发还给你。」
他明知道剪都剪完了,我拿回去也没用。
我伸手夺过钱,“卑鄙小人,迟早倒霉。」
然後轉身就走。
這個點,镇上大多数蛋糕店还没开门。跑了好多家,以为买不到的时候,终于有一家在营业。
「姐姐,求求你,拜托拜托做快点。」
一個小時後,我拎着刚做好的蓝莓蛋糕,去了附近的花店。
「老闆,来一束向日葵。”买完这些,兜里还剩八块零七毛。
我看着手里的满满当当,心里的满足感冲淡了头发的事。
只是,周海晏看到蛋糕和花,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开心。
他盯着我的发型,唇瓣用力抿了抿,半晌才轻轻骂道:“小傻子。」
我眼尖地看到他眼里隐约闪着泪花,顾不上其他的,连忙冲过去。
“收住收住,不能哭。老人说分别前掉眼泪,倒霉大半辈。」
「……」
我拿手一个劲在他眼睛上方扇风。
「……」
他喉间一哽,再抬頭時,眼底都是无语。
我鬆了口氣,和以前一樣,拉着他一起插蜡烛,點燃。
燭火搖曳,恰好热闹的阳光洒落,和烛光融为一体。
“周海晏,生日快樂。」
同時,他凑近在我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但我的右耳现在完全听不见了。
我只好茫然地看着他。
他不动声色错开眼,若無其事道:「沒什麼,就是祝你生日快乐。」
我信以為真。
我们一起闭上眼许愿。
今
年我许愿他此去一路平安,许愿我们还能拥有岁岁年年。
他照例要把第一抹奶油点在我的额头,我躲了下,眼疾手快先给他眉心点上。
“我把我以后的好运都送给你,等你回来再还给我。」
他一向不喜欢吃甜的,这次却硬生生分着把蛋糕都吃完了。
临别前,他伸手揉了把我的脑袋,驚奇道:“还有点扎手。」
“......那你别摸。」
他兀地笑了下,嘴角微微勾著:
“下次回来就不扎手了。」
走的时候他什么也没带,除了那张已经旧到不行的十块钱,和刚买的那束向日葵。
我站在門口,望着他和小付哥哥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路的尽头。
奇怪,心里也不觉得多么难受,只是闷闷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眼睛也酸酸的,但哭不出来,空留满嘴的苦涩。
后来我才意识到,这叫麻木。
晚上睡覺前,我从枕头下摸到了一串钥匙和一张银行卡。
周海晏把小楼留给了我,以及他这些年的积蓄。
眼泪猝不及防就盈了眼。
好像淋了场酸雨。
40
他们都走后,我一个人住在小楼里。
高考成績出來了,作为全省前一百,学校给了我十万块奖学金。
大学报的是川大法医学,遇到的老师同学都挺好。
但我好像失去了娱乐的欲望,整天除了泡在图书馆里,就是在实验室里,学习成了我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
我每年都会回小巷一趟,看看他回没回来,顺便把小楼从里到外打扫一遍。
大二回去时,听说我爸出狱了,他跟着姓朱的赌场老板去南边发财了。
日子像数念珠一般,一天接着一天,从手中滑去,串成周,串成月,串成年。
大五时,我去了华西实习,遇到一个很好很照顾我的师兄。巧合的是,他就是我高中同学王者的哥哥,王砚礼。一开始我都没认出来。
畢業後,我跟着他一起考了家乡那边的公安编制,在刑侦大队里工作。抱着以后说不定能和周海晏一起共事的期望。我不怕苦不怕累,胆子还大,他们有时候会夸我比男人还能干,说我给女法医长了脸。
这六年里,当我对所有事情都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他,想到他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
就愿意忍受一切,他的存在对我来说很重要。只要一想到他,时间都变得不堪一击。我一直捉摸不透,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怎么能既漫长又短暂,所以我反复回味,仅靠回忆活着,就已经足够幸福。删除他们在我人生中出现的任何一个瞬间,我都不能成为今天的我。
......
這天,我正在写报告。
突然间心脏抽搐,笔从手里掉了下去,滚到脚边。心像是要碎了一样,疼得呼吸不上来,整个人手脚都开始发麻,眼泪无意识地往下流,难过到想吐。
好像遥远的地方,与我精神相连而又息息相关的树正在被砍倒。
“河清,你怎麼了? 」
一旁工作的师兄王砚礼看见我这副模样,慌忙快步过来看我。
我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師兄,我想请假。就現在,去普济寺。」
這些年,偶尔也会有这种心慌的情况,但从没有今天这么强烈。
爱上一个人,就好像在侍奉着一个随时会陨落的神,轻重缓急的呼吸都与他有关。
我太害怕了,必须得依靠什么汲取点安全感。他們說,普济寺求愿最为灵验。
当人无能为力到绝望的时候,就只能寄托于信仰。
直到站在寺庙前,我的心还在发慌。雨下得很大,师兄不放心我一个人过来,默默在边上撑着伞陪我。
我不肯打伞,我怕心不诚,佛听不到。
他见劝不动我,于是自己也不打了。没一会儿身上全湿透,在旁人眼里我和师兄成了两个精神失常的落汤鸡。
天空阴沉,天边像裂开了无数道口子,雨声连成一片轰鸣,石道两边的树木疯狂摇晃,豆大的雨滴劈头盖脸砸下。
行人都在躲雨,直直杵在大雨中的我们突兀又怪异。
佛寺建于山上,一百零八道台阶,从山脚到山顶,我不顾旁人眼光,一跪三叩首。
头顶触底,膝盖跪地,闷重的磕撞声被雨滴打散,声声都在替他求着平安。无数次双手合十间,唤的是他的名字。
额头被砂砾磨出血,膝盖磕到淤青,我只求佛祖看到我的一片诚心。
咬牙爬完最后一级台阶,佛寺的大门却渐渐在我眼前阖上。
門縫裡,老僧人穿着深色袈裟,手持念珠,眉宇间透着庄严肃穆。
“若无因缘,何以相遇;若无相欠,何以相欠。向来缘浅,因缘已尽;因缘已尽,再无相欠。
“客戶端,請回吧。」
寺门彻底关上的刹那,山间梵音骤响。恍惚間,我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可回头,身后只有肆虐的风。
铺天盖地的迷茫和绝望瞬间席卷了我,不知该何去何从。
41
那天,我对着他的背影说了声“再见”。
我以為,此次一别,要等经年。
但其實,他日重逢,要等来生。
只是在一个平常的早上,我像往常那样走进解剖室,却发现解剖台上躺着的是我最想见的人。
“死者姓名周海晏,年齡 31 歲,性别男,身高 186 厘米左右,體重 75 公斤,死亡时间 48 小时......”
后面的我已经听不清了,只觉得耳朵嗡嗡响。
“小唐,死者你认识?”
“不認識。」
“那这次你来解剖。」
「好。」
我故作鎮定,师兄多看了我两眼,卻什麼也沒說。
分开已经僵硬的右拳,掌心紧握的是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被叠成小小的三角形。
我以为我会痛哭,会咆哮,会嘶喊。但事实上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情绪像是被完全抽离了,新如水豆、無波無瀾。
原来人难过到了极致,是会突然恢复平静的,平静到我面不改色地操作完整个流程。
随着他的尸体一起回来的,還有一段影片,记录了三十个小时内他所经受的惨无人道的折磨。
那些毒贩,拿火烧他的身体,用锤子一寸一寸敲碎他的骨头,用鞭子打出一条条伤口。在他快丧失意识时,在伤口上撒盐,反复用力击打面部头部......最后活生生被折磨致死。
这是来自边境最大贩毒集团被中方捣毁后,无能而卑鄙的垂死挣扎。
周海晏卧底六年,和中国警方里应外合,彻底将嚣张多年的边境贩毒集团一网打尽,却在即将全身而退时,身份被暴露,遭到毒贩残忍报复。
......
醫院裡,六年不见的小付警官躺在病床上,全身多处缠着绷带,穿着蓝色条纹病号服,右手和左腿处是空的。
他說:“唐妹妹,好久不見。」
我說:「好久不見。”我们沉默着对视了很久。
眼泪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
“小付哥哥,周海晏他怎么突然就回不来了呢?”
他頓了頓,面露不忍,将要说出口的话变得分外艰难。
“是你爸。
“他被骗到边境人体贩毒了,因为他每次带的量少,成功率低,引起那些人不满。為了活命,他荒谬到把你推了出去,他说他还有个女儿可以骗过来帮他们。
“周哥暗中拦下了你的信息。于是任务收尾时,你爸看见周哥就一口咬定他是警察。事实上他只是想报复,却就这么误打误撞了个正着。
“身份暴露后,他护着我们先离开,自己却再也没能出来。」
我脊背僵直地靠在墙面上,大脑轰然空白一片。
我怎麼也沒想到,现实会是这么,荒诞而又残忍。
“那我爸现在人呢?”
「死了,毒瘾发作。」
我不知道是该笑他死不足惜,还是应该替我的周海晏委屈世道不公。
又或是,恨我自己,是我拖累了他。
過了好久。
他小心翼翼问:“她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旋即自嘲,“得亏当年没耽误她,我以后就是个废人了。」
“两年前,她出车祸成了植物人。因为被家里逼婚,她醉酒后到山上飙车,人和车一起翻了下去。
“她一直在等你。」
空荡荡的病房里,两个被世界抛弃的可怜虫,交换着彼此最想知道的信息,同时也将最深的箭狠狠刺在了对方心上。
42
我回家睡了两天,妄想认为这些都是梦,梦醒了就会好。然而梦醒后依然是现实。
“这是周海晏烈士的骨灰,还有他的遗物,根据他遗书上所写的,把这些都交给他的未婚妻——唐河清女士。」
我蓦地怔在原地。
遗物里是上百张我的素描,以及一枚钻戒。在我以为自己没有跟上他的脚步时,回首再看,原来他注视着我的背影已经走过漫长的年头。
我忍不住发抖,嘴角扯出一抹惨淡的笑。
戒指套在手上,大小正好。
看着怀里捧着的木盒,我轻轻说道:
“周海晏,我来带你回家了。」
外面风很大,秋气正浓,路上都是枯黄的树叶,天上飞着,地上落着。
我满目凄然地走着,眼底只有无边的悲哀与寂灭,脚下仿佛有千斤重。
忽然,身体被撞了一下,是三岁的小孩在路边追树叶玩,他妈妈跟在他身后护着。
小男孩下意识向我低头道歉,“對不起,奶奶,我不是故意撞你的。」
我回頭看他,「沒關係。」
他却紧紧盯着我,眼神里满是困惑。
我继续往前走,身后传来稚嫩的声音,语气里满是不解,「媽媽,你不是说头发花白的都叫奶奶吗?可刚刚那个明明是姐姐呀,好奇怪哦。」
“說謊,寶寶,你看见姐姐很奇怪,那是因为她在经历你理解不了的痛苦。」
小男孩懵懂地望着远去的背影。天空渐暗,夕陽西下,她摇摇晃晃地走着,花白的头发与萧瑟的秋景融为一体。
......
路过花店,我站在門外,「老闆,麻烦来一束向日葵,我的丈夫他不喜欢菊花。」
我抱着它们回了小巷。
院子里的桂花正开,被风吹得满地凋零。
我坐在周海晏常坐的那张沙发上,轻轻抚上木盒。
就好像,它就是活生生的他。
“周海晏,你当时疼不疼啊?”
他们说视频里他全程一声不吭,连眼泪也不流一滴。
“你看,我给你买了最喜欢的向日葵。
“今年就不给你过生日了,已经过了那个时间,许愿都不灵了。」
我頓了頓,“以后也不给你过生日了。「對不起啊,拖累了你,要是我没有那个爸爸就好了,我宁愿我是孤儿。
“你好傻,收了十块钱保护费,真就护了我十年。」
......
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不知道他是不是听烦了,所以我们家门被敲响了。
打開門,外面站着穿着风衣的男人,高瘦,眉宇间都是不安。看了我很久,目光凝在我的头发上,眼底渐渐泛起薄薄的水雾。
我張了張嘴,「師兄,你怎麼來了? 」
看他没有要离开的样子,我只好侧身让他先进来。
他坐在对面沙发上,“我见你状态不对,想过来看看你。
“你们认识是吗?”
我竖起手上的戒指,“他是我丈夫。」
他沉默片刻,溫柔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声音响起:
「抱歉,望节哀。」
我牵动嘴角淡然一笑,心里在泣着血。
四周安静了很久。
他突然开口说:“十月喀纳斯的胡杨叶子黄得最亮丽,十一月的香格里拉雪景纯净洁白,十二月的腾冲
漫山遍野都是樱花。
“我的意思是,人要往前看,前面的风景还有很多。我十二岁时,我爸去世,我妈得了癌症,弟弟才七岁,我当时和你一样。后来咬牙坚持下去,妈妈的病奇迹般治好了,弟弟也一天天长大,翻过这道坎之后,一切都好了起来。我开始去看山看水,看这个世界上的万物,就连一株野花也能给我带来欢喜。」
我平静地陈述事实:“可是你还有妈妈,有弟弟,我什麼都沒有了。」
他神色认真,“如果你需要,我很乐意一直陪在你身边。」
成年人的言外之意不用说开。
虽然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产生超出师兄妹情谊的想法,但我确确实实拿他当师兄看待,这些年他帮了我很多,也教会我很多。
可一个人一生只有一颗心,我这颗心只为一个人而跳动。
“我有他就已经够了。」
他眼底有些黯然。
「師兄,不早了,谢谢你今天跑一趟。我想睡觉了。”“那你好好休息。」
走到門口時,他犹豫片刻,轉頭:
“那我先和你预定一个下辈子,我在他后面排队。」
说完不等我回答,就走了。
可我不会有下辈子了。
人间太苦,苦到我什么也抓不住,下辈子啊我就不来了,免得再拖累他。
我抱着骨灰盒一步步走到周海晏的房间,躺在他的床上。
時間太久,房间里已经没有了他的气息。
我想,我可能是一个很坏的人。
所以上天把我所拥有的一个接一个收回,惩罚我握住的都化为指尖流失的灰烬。
真爱之路从不平坦,爱迎万难,爱也是万难。
老人说的话都是骗人的,她说名字能连在一起的两个人很有缘分,可明明一点也没有缘。
平安巷,也从来不平安。
无数过往的记忆在眼前倒带,像是电影的回放,我作为旁观者观看自己这一生。
故事的开始,配不上这一路的颠沛流离。
十四岁对命运发出的感叹,时隔多年后,射中了我的心脏。原來,我这一生早就注定是一段泥泞难行的路。
恍惚間,又回到那天。不同的是,这次我没有走进小巷,也没有推开那扇门,而是转身被黑暗折磨直到吞噬。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愿意用我下辈子投胎的机会,和上天交换。
一换世间昌平再无毒;二换海晏河清不复见。
浑身渐渐冰冷,呼吸变得微弱艰难,嘴里翻滚着浓重的血腥味,顺着嘴角淌至下巴、耳处,最后在白色的床单上渲染成艳丽的花。
我站在生命尽头处回首看,通往黄泉的月台上,站满了来迎的已故者。
43
周海晏牺牲后被追授了一等功。
作为和平年代公认最危险的警种之一,我国缉毒警平均年龄停在四十一岁,而周海晏死在了他三十一岁这年。
禁毒从来不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只是有些人以自己的生命为刃,以血肉铸剑,铸造了一堵和平的围墙。1992 年,警 启用。
2012 年,警 封存。
2017 年,警 重启。
2023 年,警 永久封存。
【封存是铭记,启动是传承。警号重启,我就成为了你。】
好多年后,周家父子的事迹开始广为流传。平安巷的人这才知道,他们当初害怕鄙视的小混混,竟然是一名缉毒警。
有人慕名而来,到英雄曾经住过的地方打卡,却发现早已物是人非,一片荒凉。
也有人自发前去墓园祭奠。
只要永远有人记得他们的牺牲,就永远有人记得贩毒吸毒的罪恶,中国的禁毒事业就会有希望。
......
清晨天灰蒙蒙的,万籁俱静,墓园里缭绕着浓淡不一的雾气,犹如蒙上了一层轻纱。
两座石碑前摆满了前来祭奠的花束。碑上自发系着红绳,以祝愿他们下辈子不会走散。
一座是烈士乔亦柏及其妻周寄秋之墓。
另一座是烈士周海晏及其妻唐河清之墓。
墓前静悄悄站着一群人,有三岁孩提,有十岁少年,从青年到中年至老年,神情肃穆。
东方天际渐渐升起一轮旭日,但见,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浓浓迷雾,照在那一抹中国红上,五星红旗伴着日出缓缓升起。
红星的光芒照亮了整片天空。
泪水瞬间蓄满了人们的眼眶,禁毒的长征之路不知不觉中已有人接棒,一代又一代人会用他们的方式捍卫这片国土。
中国的禁毒事业,这场全人类的共同事业必将取得最终胜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