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園正在舉辦葬禮。 我的丈夫亦步亦趨守候在另一個女人身旁。 眼內盛滿我從未見過的疼惜與溫柔。 我摸摸尚未隆起的小腹,轉頭去了醫院。 1 我站在墓園一處隱密的角落,望向一場不遠處的葬禮。 那個偉岸的男人始終如一一座山般立在一個戴孝的嬌小女人旁。 嬌小女人因悲傷過度,走路踉踉蹌蹌,多次癱軟在地。 而偉岸的男人每次都能穩穩地接住她,眼內盛滿我未曾見過的疼惜與溫柔。 偉岸的男人是我先生,林慕。 嬌小的女人是他的前女友,顧安安。 天青,我最好的閨蜜,她怕我崩潰,硬是要陪我來。 她此刻在我身邊氣得全身發抖。 正待要為我討公道,偏頭看了我一眼,嚇得忘記罵人: “長憶,你還好嗎?你的臉色好難看。」 我頭暈目眩,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內只是無窮無盡的悲哀: 「走吧。」 「就這麼放過他們? 」 她以為我來是為了出心中惡氣。 我只是來找一個徹底死心的理由,放過我自己: 「陪我去醫院好不好?這件事情不能讓我媽知道。」 我媽知道我和林慕的變故,已急得要吃速效救心丸。 倘若知道我要去了結一條小生命,恐怕會當場暈將過去。 「你想好了嗎?」 天青淚眼婆娑。「嗯。「我很堅定。 這段時間我親近的人的眼淚就沒有做過,也是時候做個了結了。 2 我才 26,卻彷彿已是百年身。 前 24 年,我的生活過得順風順水。 在家是父母含在嘴裡怕化,捧在手心怕飛的寶貝。 在校,因為成績好,也是老師們的心肝寵。 出來工作,作為外企一顆默默無聞的螺絲釘,只要工作按質按量完成,便可得過且過,舒心愜意。 一切都很完美,除了沒談過戀愛。 這個年紀,大家都鉚足了勁穿衣扮靚跳舞約會,去遊戲人生,而我除了吃,無欲無求。 並不是沒有人追,反而時常收到男孩吃飯、看電影的邀約。 我很感激他們,但通常只是一笑置之。 他們的示 愛,並不比我媽做的東坡肉更有魅力。 用天青的話來說,我是天字號第一缺心眼。 如果日子一直這樣下去該有多好,不知情為何物便不用受其折磨。 但樂極生悲,我糊塗的福氣到了頭,我遇上了林慕。 很平常的一日,我下班到家,照例人未到聲音先到,還在玄關換拖鞋,便扯著嗓子喊: 「媽,好餓,還要多久才可以吃醬大骨頭? 」 趿著拖鞋走到客廳,才發現家裡有客人。 我未來的婆婆,黃女士正端坐在沙發上。 她聽到聲音先是吃驚而後笑吟吟地看著我。 我媽,寧女士故作嚴肅批評我,「24 的人了整天就知道吃,還不快喊黃阿姨。」 我乖乖喊了一聲,“黃阿姨好。」 黃阿姨上下打量我,翻著花樣稱讚我乖巧懂事。我一邊尷尬地笑,一邊沉醉在廚房方向飄來的醬大骨的迷人芬芳中。 洗手間門聲響,出來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他背對著陽台。 夏日黃昏,太陽光斜斜穿過玻璃門灑落在他身上,如同佛祖背後金光閃起。 他的面容輪廓被光線模糊看不真切,但我很清晰地感覺到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之後狂跳起來。 黃阿姨並非專程帶兒子前來相親,她是媽媽的牌友,牌桌上提起想換電鍋。 我媽開始吹捧家裡的電鍋煮飯多麼鬆軟好吃,說我每次都能吃兩大碗。 於是黃阿姨跟著媽媽上家研究電鍋又被強迫留下來吃飯。 她的好大兒林慕正好下班順路來接她。 緣分多麼奇妙。 不知是一見鍾情還是見色起意,自從那天起,我夢裡的男神有了具體的形象。 跟我一樣心神不寧的還有黃阿姨。 自那日一別,她有意無意向我媽打聽我仍否單身,是否有心儀的男子。 寧女士當然也聽出了弦外之音。 兩位老太一合計,男未婚,女未嫁,太哉。 兩兒外形氣質完美契合,兩個家庭實力旗鼓相當,豈不是天作之合乎?黃阿姨看中我乖巧懂事,身體健康。 我媽看中林慕溫和沈穩,才華洋溢。 寧女士回家問我意見。 我表面扭扭捏,心中是千肯萬肯的。 林慕的反應我不得而知,但我們開始約會。 3 戀愛的方式有很多種。 天青拍拖信奉有今生無來世,每段感情都十分投入,轟轟烈烈。 我和林慕最平淡不過。 他工作忙,我們很多時候在圖書館見面。圖書室不能交談,我只好癡痴地看著他,而他專心查閱資料,修改設計稿。 我們也喝咖啡,看電影。 看懸疑片我害怕得用手掌遮眼,偶爾伸開五指從指縫間囫圇吞棗地看劇情。 他見此無奈攬過我肩膀。 看愛情片,情到深處我淚流滿面,他適時地遞來紙巾,握緊我的手。 外出用餐會為我拉開座椅,下雨會為我撐傘。 未經歷過愛情,這點小恩小惠我當時已經非常滿足。 我還求些什麼呢?拍拖一年以後我們開始談婚論嫁。 結婚前夕,天青與我閨中密話。 以往她問我和林慕的戀情,我都說很好,我確實覺得還不錯。 但當她得知我兩個拍拖一年,去到最遠也只是拉拉手,連結吻都不曾有過,她大大吃驚: “你兩個演柏拉圖?” “那是結婚之後自然而然的事。」 這句話其實是林慕跟我說的,他克制有禮,我也只好安守本分。 但我其實做夢都想親他呢,想掛到他脖子上,有事沒事親一口。 天青戳了戳我額頭,“你個缺心眼,成年男女,情到濃處,如何忍得?他要么身體有毛病,要嘛不夠愛你。」 我嘴硬,「世人真膚淺。」 原來這位愛情專家早已經透過現像看到了本質。 他不是身體有毛病,也不是不夠愛我。 他是從來沒有愛過我,因為合適,所以結婚。 但那時我深陷愛河,豬油蒙心,不願深入思考。 我堅持認為他與凡夫俗子不一樣,他隱忍,他守己,他負責任。 嫁夫如此,婦復何求。 我歡歡喜喜準備婚禮。婚禮儀式真是我這輩子遇到最複雜的事情。 林慕實在太忙,所以上至訂飯店請團隊,下至決定喜糖和邀請函的式樣,全由我一個人抓主意。 雖然各路親朋好友都很賣力幫忙,我仍然累得頭暈眼花。 結婚當天,因為司儀太過煽情,爸媽對我太過不捨,我笑了哭,哭了笑,頂著一雙紅通通的眼睛與林慕去敬酒。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哭得雙眼模糊,總覺得林慕的那一桌朋友笑得很勉強,公事公辦地跟我們說恭喜。 拍拖時也見過他那群學生時代的好友,他們對我溫和有禮,但肉眼可辨得疏離。 我當時以為物以類聚,他的好朋友們就是跟他一樣不愛說話。 現在回想,一切都有跡可循。 林慕和顧安安是青梅竹馬,林慕的好友也是顧安安的朋友。 他兩位曾經是公認的金童玉女,顧安安是他們心裡默認的林太太。 再有新人來,使之前的一切變得物是人非,他們自然有所抵觸。 4 新婚之夜。 洞房花燭之後,林慕手指穿進我的長髮,把頭埋進我頸間,有溫潤的液體淌過。 30 歲了還這樣純情嗎?我當時還有些感動。 現在想來真傻。 與之結合的不是當初信誓旦旦要守護一輩子的那個人,他愧疚罷了。 新婚燕爾,生活很理想。 我們自己住,沒有婆婆、岳母囉嗦亂耳,也未曾揚起一地雞毛。 兩位媽媽趁我們上班當兒,潛入我們家裡,幫忙拖地抹塵,甚至做好飯熱在鍋。 爸爸得空也時常上門檢查我們的門窗、馬桶,看看有沒有損壞,幫著修修補補。 我們下班到家,田螺姑娘和田螺先生已經不見。 屋內窗明幾淨,掀起鍋蓋就有熱氣騰騰的餐點吃。 日子過得太腐敗了,顯得我毫無用處。於是我請教兩位媽媽,學做她們的拿手菜。 天青看見我卸下美甲,為林慕洗手做羹湯。 又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對我咬牙切齒: 「都爭做新時代女性,拼命提升自己的家庭地位,你倒好,自甘墮落。」 我笑著把剛出鍋的紅燒獅子頭塞進她嘴裡,「好吃嗎?」她含著獅子頭含含糊糊地繼續罵我:“宋長憶,你瞧瞧你不值錢的樣子。」 她嚼了幾口,回過味來,不情不願地誇我:「居然還挺好吃。」 煮飯這件事,我樂在其中。 其實煮飯的機會不多,大多數時間都被兩位媽媽以各種理由叫回家吃飯。 婆婆有時會問我們打算什麼時候要小孩。 婆婆年事已高,林慕是家中獨子且到而立之年,心裡著急可以理解。 我喜歡小孩,不介意現在開始孕育小生命。 但林慕總是擋在我面前,回婆婆,“長憶還小,先讓我們過二人世界。」 我們的感情越來越好,下班吃完飯會依偎在一起看電影或外出散步。 他善鋼琴,我會小提琴,偶爾來一場琴瑟和鳴。 週末小長假會躲到人跡稀少的山上、海邊搭起一頂帳篷。 燒烤、看書、聊人生,或只是靜躺在椅子上看星雲變幻莫測。 幸福的婚後生活維持了 7 個月。 那天晚上,我正在修改被編輯打回來的稿子,閒暇之餘我喜歡寫點東西。他正在用手機看籃球比賽。 微信提示音起,不過 3 秒,他身體一震,呼吸厚重。 「怎麼了?」我感染了他的緊張,害怕是雙方父母出事。 他很快就調整好情緒,「工作上出了一些變故,沒事。」 他有事。 接下來幾天,他行為怪異。心事重重的樣子,對我們以往茶餘飯後消遣的活動都不再感興趣。 要么在發呆,要嘛拿著手機亮屏又息屏,猶猶豫豫,坐立難安。 我不喜歡藏事,多次約他談一談,他都藉故避開。 夫妻間不能說的事,除了婚外情,我暫時還想不到其他。 我開始失眠。 而他變本加厲,下班時間越來越遲,回家越來越晚。 在他再一次顧左右而言他,不願意吐露實情時候,我第一次對他發了脾氣: 「你要是愛上了別人,不妨說一聲,我不會纏你,但是我不能忍受同床異夢。” 我有自己的工作,副業也風生水起,生活上並不依附於他。 感情方面確實是我投入更多,但如果他過了底線,我不會忍。 5 他提到顧安安,這是我第一次知道這個人。 他的說辭是自幼一起長大的幹妹自國外回來,獨自照顧病重的父親。 他念及多年情誼過去搭把手,我怕我多心所以沒有如實相告。 愛情使人愚蠢,我當時相信了他的說辭,沒有繼續責怪他。 只是要他也放一些心思在自己的家庭上。 他聲聲應允,但是沒有做到。 他甚至夜不歸宿。 我獨自回婆婆家吃飯。 她抱怨林慕最近忙些什麼,連回家的時間都沒有。 我苦笑,同一屋簷下,我想見他也很難。 他回來時我已經上班,我在家時,他在醫院或別的什麼地方。 但我假裝很驚訝,「他在幫忙安安照顧病重的父親,媽,你不知道這事? 」 婆婆筷子啪的一聲掉在桌上,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婆婆跟寧女士性子不同。 寧女士被我爸寵得像個孩子,遇到大事小事都咋咋呼呼,心情全寫在臉上。 婆婆年輕喪夫,一個人撫養林慕長大,吃過很多苦。天塌下來她都是一副天涼好個秋的淡定模樣。 她努力平復情緒,幫林慕圓謊,「瞧我這記性,林慕跟我說的我忘了。」 我數著碗裡的飯粒,裝作隨意問: 「林慕說顧安安是他幹妹妹,怎麼沒聽你們提起過? 」 「安安以前住我們隔壁,我看那孩子乖巧,想認她做乾女兒,她沒同意。 「後來她出了國,我們沒再聯繫,長憶,你別多心。」 我心不多,只有一顆,全都給了林慕,他卻這樣對它。 嫉妒讓人失去理智,面目全非。 我做了我曾經最嗤之以鼻的事情,我偷看了他手機。 微信細細看了一遍,除了發小群裡提及顧安安回國照顧病重的父親,找不到其他蛛絲馬跡,他們甚至不是好友。 在他手機裡找不到 QQ,確實也沒見他登入過,但直覺告訴我他不可能沒有。 最後,我重新下載並透過手機號碼找到了他的 QQ。 在空間裡找到我想要的卻又不想面對的答案。 他們自小認識,中學開始相戀,直到大學畢業。 裡面詳細記錄了他們一路走來的一點一滴。 原來他並不總是像現在這樣務實主義,他也曾想辦法為她營造每個節日該有的儀式感。 原來他並不總是像現在這樣惜字如金,他也曾抱著吉他站在街上為她高唱情歌。 原來他不總是像現在這樣克制有禮,他也曾偷偷親吻趴在課桌上熟睡的她。 他跟我在一起時,是成熟理智不輕易表達情感的男人。 他跟她在一起時,是瘋狂又炙熱的少年。 他對她,一如我對他。 我一邊翻看他倆相愛的過往一邊淚流滿面 。我看到他為她設計的婚紗以及婚禮佈置的電子草稿。 天空藍與白結合,如夢似幻。 我們結婚時天青曾問過他身為大設計師,可否為自己的妻子設計婚紗。 他推說他不擅長服裝類設計。 天青想繼續刨根問底。 我為他開脫,「術業有專攻,他是建築設計人才,我們不要為難他。」 他只是心思不在我身上,我真是個小丑。 6 天露魚肚白的時候,悲傷轉成憤怒,我將他從床上扯起,質問他為什麼要說謊。 他看見我這個樣子,手裡還拿著他的手機,自然明白了一切。 但是他沒有過多解釋,只輕飄飄說了一句,「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你何必太執著。」 「既然已經過去,你現在為她鞍前馬後的又是什麼意思? 」 他沉默。 我氣得歇斯底里,對他拳打腳踢。 他沒有還手,靜待我鬧了一陣然後不耐煩站起身往外走。 我回過頭想拉住他,猝不及防望見了穿衣鏡裡的自己。 面目猙獰,披頭散發,像個瘋婦人。 以前在書上看到女人為了男人尋死覓食,我大為不解,並嗤之以鼻。 遇上這樣的事就該當表露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把高跟鞋穿得穩穩當轉身瀟灑離開。 可以失去男人,但不能失了儀態。 說來容易,因為那時我沒有深愛過。 以為「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只是一句煽情的話,卻不知道它是人間哲理。 我虛張聲勢,表面上是為了發洩破腔而出的怒火,其實不過是在掩飾我害怕失去他的慌張。 他洗涮完畢,慢條斯理地打好領帶,戴上手錶。 臨出門時回頭對我說了一句,“不要想太多,晚上下班回來我們談談。「一宿沒睡,我狀態很差,但仍然強撐著去上班,總好過留在家裡胡思亂想。 外企會議很多,下午開完會我精神恍惚。 人都走光了,我還木木然坐在會議室思考今晚回去林慕要跟我說什麼。 「飄在雲端的那位小姐,你看起來心事重重。」 耳邊傳來一句低沉好聽的男低音,我新來的上司高原正抱著手臂,笑著打趣我。 上司接到任命回國當晚,是我去接的他。 辦公室 同事個個拖家帶口,晚上要接孩子陪孩子走不開。 只有我新婚尚無孩抱大腿,這個光榮的任務理所當然落在我頭上。 當時我正因林慕為了顧安安夜不歸宿這事煩惱著,對他的寒暄沒有表現出太大的熱情。 思想一直在開小差,跟他說話總是慢半拍。 所以他稱呼我為飄在雲端的小姐。 我回過神來,對他笑笑,沒有接話,收拾電腦準備下班。 「奇怪的是,你思緒一直在飄,工作卻做得又快又好。」 我抬頭看他,他仍在笑。 他過來一月有餘,這是我第一次認真觀察他。 來歲,桃花眼,薄嘴唇,笑起來痞痞的,英俊瀟灑。 被上司誇,我心裡的鬱悶消散不少,回報他一個燦爛笑容,說了聲“謝謝”。 「看來你靈魂已經回籠,這次笑得真實多了,有事多找朋友吐槽,別憋在心裡。」 「謝謝老大關心,明天見。」 這事該與何人說,又該從何說起?回到家,林慕破天荒已經坐在沙發上等我。 他拍拍身邊的位置,示意我坐下,我搬了張凳子坐在他對面。 7 良久,他開口,「我和顧安安確實有過一段情,沒有實話告訴你是因為已經過去,我們也不打算重修舊好,只是……」他頓住,雙手抱住腦袋用力抓頭髮。 我替他補充,「只是你放不下她,她有難,你仍然第一時間奔向她,如果是我受苦,你不見得這麼上心。」 我正因為他痛苦,而他視而不見。 「除了她爸,她已經沒有什麼親人,我不能眼看她有難而不管不顧。」 「所以我的痛苦不值一提? 」 「對不起,我答應你,等她爸病情穩定,我便回來好好過日子。」 「你憑什麼覺得我會留在原地等你? 」 我不依附別人的施捨存活。 林慕一愣,似是很驚訝我會說出這樣的話。 大抵在他心裡,不管他做錯什麼,我都可以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