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園正在舉辦葬禮。
我的丈夫亦步亦趨守候在另一個女人身旁。
眼內盛滿我從未見過的疼惜與溫柔。
我摸摸尚未隆起的小腹,轉頭去了醫院。
1
我站在墓園一處隱密的角落,望向一場不遠處的葬禮。
那個偉岸的男人始終如一一座山般立在一個戴孝的嬌小女人旁。
嬌小女人因悲傷過度,走路踉踉蹌蹌,多次癱軟在地。
而偉岸的男人每次都能穩穩地接住她,眼內盛滿我未曾見過的疼惜與溫柔。
偉岸的男人是我先生,林慕。
嬌小的女人是他的前女友,顧安安。
天青,我最好的閨蜜,她怕我崩潰,硬是要陪我來。
她此刻在我身邊氣得全身發抖。
正待要為我討公道,偏頭看了我一眼,嚇得忘記罵人:
“長憶,你還好嗎?你的臉色好難看。」
我頭暈目眩,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內只是無窮無盡的悲哀:
「走吧。」
“就這麼放過他們?”
她以為我來是為了出心中惡氣。
我只是來找一個徹底死心的理由,放過我自己:
「陪我去醫院好不好?這件事情不能讓我媽知道。」
我媽知道我和林慕的變故,已急得要吃速效救心丸。
倘若知道我要去了結一條小生命,恐怕會當場暈將過去。
“你想好了嗎?”
天青淚眼婆娑。「嗯。「我很堅定。
這段時間我親近的人的眼淚就沒有做過,也是時候做個了結了。
2
我才 26,卻彷彿已是百年身。
前 24 年,我的生活過得順風順水。
在家是父母含在嘴裡怕化,捧在手心怕飛的寶貝。
在校,因為成績好,也是老師們的心肝寵。
出來工作,作為外企一顆默默無聞的螺絲釘,只要工作按質按量完成,便可得過且過,舒心愜意。
一切都很完美,除了沒談過戀愛。
這個年紀,大家都鉚足了勁穿衣扮靚跳舞約會,去遊戲人生,而我除了吃,無欲無求。
並不是沒有人追,反而時常收到男孩吃飯、看電影的邀約。
我很感激他們,但通常只是一笑置之。
他們的示
愛,並不比我媽做的東坡肉更有魅力。
用天青的話來說,我是天字號第一缺心眼。
如果日子一直這樣下去該有多好,不知情為何物便不用受其折磨。
但樂極生悲,我糊塗的福氣到了頭,我遇上了林慕。
很平常的一日,我下班到家,照例人未到聲音先到,還在玄關換拖鞋,便扯著嗓子喊:
「媽,好餓,還要多久才可以吃醬大骨頭? 」
趿著拖鞋走到客廳,才發現家裡有客人。
我未來的婆婆,黃女士正端坐在沙發上。
她聽到聲音先是吃驚而後笑吟吟地看著我。
我媽,寧女士故作嚴肅批評我,「24 的人了整天就知道吃,還不快喊黃阿姨。」
我乖乖喊了一聲,“黃阿姨好。」
黃阿姨上下打量我,翻著花樣稱讚我乖巧懂事。我一邊尷尬地笑,一邊沉醉在廚房方向飄來的醬大骨的迷人芬芳中。
洗手間門聲響,出來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他背對著陽台。
夏日黃昏,太陽光斜斜穿過玻璃門灑落在他身上,如同佛祖背後金光閃起。
他的面容輪廓被光線模糊看不真切,但我很清晰地感覺到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之後狂跳起來。
黃阿姨並非專程帶兒子前來相親,她是媽媽的牌友,牌桌上提起想換電鍋。
我媽開始吹捧家裡的電鍋煮飯多麼鬆軟好吃,說我每次都能吃兩大碗。
於是黃阿姨跟著媽媽上家研究電鍋又被強迫留下來吃飯。
她的好大兒林慕正好下班順路來接她。
緣分多麼奇妙。
不知是一見鍾情還是見色起意,自從那天起,我夢裡的男神有了具體的形象。
跟我一樣心神不寧的還有黃阿姨。
自那日一別,她有意無意向我媽打聽我仍否單身,是否有心儀的男子。
寧女士當然也聽出了弦外之音。
兩位老太一合計,男未婚,女未嫁,太哉。
兩兒外形氣質完美契合,兩個家庭實力旗鼓相當,豈不是天作之合乎?
黃阿姨看中我乖巧懂事,身體健康。
我媽看中林慕溫和沈穩,才華洋溢。
寧女士回家問我意見。
我表面扭扭捏,心中是千肯萬肯的。
林慕的反應我不得而知,但我們開始約會。
3
戀愛的方式有很多種。
天青拍拖信奉有今生無來世,每段感情都十分投入,轟轟烈烈。
我和林慕最平淡不過。
他工作忙,我們很多時候在圖書館見面。圖書室不能交談,我只好癡痴地看著他,而他專心查閱資料,修改設計稿。
我們也喝咖啡,看電影。
看懸疑片我害怕得用手掌遮眼,偶爾伸開五指從指縫間囫圇吞棗地看劇情。
他見此無奈攬過我肩膀。
看愛情片,情到深處我淚流滿面,他適時地遞來紙巾,握緊我的手。
外出用餐會為我拉開座椅,下雨會為我撐傘。
未經歷過愛情,這點小恩小惠我當時已經非常滿足。
我還求些什麼呢?
拍拖一年以後我們開始談婚論嫁。
結婚前夕,天青與我閨中密話。
以往她問我和林慕的戀情,我都說很好,我確實覺得還不錯。
但當她得知我兩個拍拖一年,去到最遠也只是拉拉手,連結吻都不曾有過,她大大吃驚:
“你倆演柏拉圖?”
「那是結婚之後自然而然的事。」
這句話其實是林慕跟我說的,他克制有禮,我也只好安守本分。
但我其實做夢都想親他呢,想掛到他脖子上,有事沒事親一口。
天青戳了戳我額頭,“你個缺心眼,成年男女,情到濃處,如何忍得?他要么身體有毛病,要嘛不夠愛你。」
我嘴硬,「世人真膚淺。」
原來這位愛情專家早已經透過現像看到了本質。
他不是身體有毛病,也不是不夠愛我。
他是從來沒有愛過我,因為合適,所以結婚。
但那時我深陷愛河,豬油蒙心,不願深入思考。
我堅持認為他與凡夫俗子不一樣,他隱忍,他守己,他負責任。
嫁夫如此,婦復何求。
我歡歡喜喜準備婚禮。婚禮儀式真是我這輩子遇到最複雜的事情。
林慕實在太忙,所以上至訂飯店請團隊,下至決定喜糖和邀請函的式樣,全由我一個人抓主意。
雖然各路親朋好友都很賣力幫忙,我仍然累得頭暈眼花。
結婚當天,因為司儀太過煽情,爸媽對我太過不捨,我笑了哭,哭了笑,頂著一雙紅通通的眼睛與林慕去敬酒。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哭得雙眼模糊,總覺得林慕的那一桌朋友笑得很勉強,公事公辦地跟我們說恭喜。
拍拖時也見過他那群學生時代的好友,他們對我溫和有禮,但肉眼可辨得疏離。
我當時以為物以類聚,他的好朋友們就是跟他一樣不愛說話。
現在回想,一切都有跡可循。
林慕和顧安安是青梅竹馬,林慕的好友也是顧安安的朋友。
他兩位曾經是公認的金童玉女,顧安安是他們心裡默認的林太太。
再有新人來,使之前的一切變得物是人非,他們自然有所抵觸。
4
新婚之夜。
洞房花燭之後,林慕手指穿進我的長髮,把頭埋進我頸間,有溫潤的液體淌過。
30 歲了還這樣純情嗎?
我當時還有些感動。
現在想來真傻。
與之結合的不是當初信誓旦旦要守護一輩子的那個人,他愧疚罷了。
新婚燕爾,生活很理想。
我們自己住,沒有婆婆、岳母囉嗦亂耳,也未曾揚起一地雞毛。
兩位媽媽趁我們上班當兒,潛入我們家裡,幫忙拖地抹塵,甚至做好飯熱在鍋。
爸爸得空也時常上門檢查我們的門窗、馬桶,看看有沒有損壞,幫著修修補補。
我們下班到家,田螺姑娘和田螺先生已經不見。
屋內窗明幾淨,掀起鍋蓋就有熱氣騰騰的餐點吃。
日子過得太腐敗了,顯得我毫無用處。於是我請教兩位媽媽,學做她們的拿手菜。
天青看見我卸下美甲,為林慕洗手做羹湯。
又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對我咬牙切齒:
「都爭做新時代女性,拼命提升自己的家庭地位,你倒好,自甘墮落。」
我笑著把剛出鍋的紅燒獅子頭塞進她嘴裡,“好吃嗎?”
她含著獅子頭含糊糊地繼續罵我:“宋長憶,你瞧瞧你不值錢的樣子。」
她嚼了幾口,回過味來,不情不願地誇我:「居然還挺好吃。」
煮飯這件事,我樂在其中。
其實煮飯的機會不多,大多數時間都被兩位媽媽以各種理由叫回家吃飯。
婆婆有時會問我們打算什麼時候要小孩。
婆婆年事已高,林慕是家中獨子且到而立之年,心裡著急可以理解。
我喜歡小孩,不介意現在開始孕育小生命。
但林慕總是擋在我面前,回婆婆,“長憶還小,先讓我們過二人世界。」
我們的感情越來越好,下班吃完飯會依偎在一起看電影或外出散步。
他善鋼琴,我會小提琴,偶爾來一場琴瑟和鳴。
週末小長假會躲到人跡稀少的山上、海邊搭起一頂帳篷。
燒烤、看書、聊人生,或只是靜躺在椅子上看星雲變幻莫測。
幸福的婚後生活維持了 7 個月。
那天晚上,我正在修改被編輯打回來的稿子,閒暇之餘我喜歡寫點東西。他正在用手機看籃球比賽。
微信提示音起,不過 3 秒,他身體一震,呼吸厚重。
“怎麼了?”
我感染了他的緊張,害怕是雙方父母出事。
他很快就調整好情緒,「工作上出了一些變故,沒事。」
他有事。
接下來幾天,他行為怪異。心事重重的樣子,對我們以往茶餘飯後消遣的活動都不再感興趣。
要么在發呆,要嘛拿著手機亮屏又息屏,猶猶豫豫,坐立難安。
我不喜歡藏事,多次約他談一談,他都藉故避開。
夫妻間不能說的事,除了婚外情,我暫時還想不到其他。
我開始失眠。
而他變本加厲,下班時間越來越遲,回家越來越晚。
在他再一次顧左右而言他,不願意吐露實情時候,我第一次對他發了脾氣:
「你要是愛上了別人,不妨說一聲,我不會纏你,但是我不能忍受同床異夢。」
我有自己的工作,副業也風生水起,生活上並不依附於他。
感情方面確實是我投入更多,但如果他過了底線,我不會忍。
5
他提到顧安安,這是我第一次知道這個人。
他的說辭是自幼一起長大的幹妹自國外回來,獨自照顧病重的父親。
他念及多年情誼過去搭把手,我怕我多心所以沒有如實相告。
愛情使人愚蠢,我當時相信了他的說辭,沒有繼續責怪他。
只是要他也放一些心思在自己的家庭上。
他聲聲應允,但是沒有做到。
他甚至夜不歸宿。
我獨自回婆婆家吃飯。
她抱怨林慕最近忙些什麼,連回家的時間都沒有。
我苦笑,同一屋簷下,我想見他也很難。
他回來時我已經上班,我在家時,他在醫院或別的什麼地方。
但我假裝很驚訝,「他在幫忙安安照顧病重的父親,媽,你不知道這事? 」
婆婆筷子啪的一聲掉在桌上,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婆婆跟寧女士性子不同。
寧女士被我爸寵得像個孩子,遇到大事小事都咋咋呼呼,心情全寫在臉上。
婆婆年輕喪夫,一個人撫養林慕長大,吃過很多苦。天塌下來她都是一副天涼好個秋的淡定模樣。
她努力平復情緒,幫林慕圓謊,「瞧我這記性,林慕跟我說的我忘了。」
我數著碗裡的飯粒,裝作隨意問:
「林慕說顧安安是他幹妹妹,怎麼沒聽你們提起過? 」
「安安以前住我們隔壁,我看那孩子乖巧,想認她做乾女兒,她沒同意。
「後來她出了國,我們沒再聯繫,長憶,你別多心。」
我心不多,只有一顆,全都給了林慕,他卻這樣對它。
嫉妒讓人失去理智,面目全非。
我做了我曾經最嗤之以鼻的事情,我偷看了他手機。
微信細細看了一遍,除了發小群裡提及顧安安回國照顧病重的父親,找不到其他蛛絲馬跡,他們甚至不是好友。
在他手機裡找不到 QQ,確實也沒見他登入過,但直覺告訴我他不可能沒有。
最後,我重新下載並透過手機號碼找到了他的 QQ。
在空間裡找到我想要的卻又不想面對的答案。
他們自小認識,中學開始相戀,直到大學畢業。
裡面詳細記錄了他們一路走來的一點一滴。
原來他並不總是像現在這樣務實主義,他也曾想辦法為她營造每個節日該有的儀式感。
原來他並不總是像現在這樣惜字如金,他也曾抱著吉他站在街上為她高唱情歌。
原來他不總是像現在這樣克制有禮,他也曾偷偷親吻趴在課桌上熟睡的她。
他跟我在一起時,是成熟理智不輕易表達情感的男人。
他跟她在一起時,是瘋狂又炙熱的少年。
他對她,一如我對他。
我一邊翻看他倆相愛的過往一邊淚流滿面
。我看到他為她設計的婚紗以及婚禮佈置的電子草稿。
天空藍與白結合,如夢似幻。
我們結婚時天青曾問過他身為大設計師,可否為自己的妻子設計婚紗。
他推說他不擅長服裝類設計。
天青想繼續刨根問底。
我為他開脫,「術業有專攻,他是建築設計人才,我們不要為難他。」
他只是心思不在我身上,我真是個小丑。
6
天露魚肚白的時候,悲傷轉成憤怒,我將他從床上扯起,質問他為什麼要說謊。
他看見我這個樣子,手裡還拿著他的手機,自然明白了一切。
但是他沒有過多解釋,只輕飄飄說了一句,「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你何必太執著。」
「既然已經過去,你現在為她鞍前馬後的又是什麼意思? 」
他沉默。
我氣得歇斯底里,對他拳打腳踢。
他沒有還手,靜待我鬧了一陣然後不耐煩站起身往外走。
我回過頭想拉住他,猝不及防望見了穿衣鏡裡的自己。
面目猙獰,披頭散發,像個瘋婦人。
以前在書上看到女人為了男人尋死覓食,我大為不解,並嗤之以鼻。
遇上這樣的事就該當表露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把高跟鞋穿得穩穩當轉身瀟灑離開。
可以失去男人,但不能失了儀態。
說來容易,因為那時我沒有深愛過。
以為「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只是一句煽情的話,卻不知道它是人間哲理。
我虛張聲勢,表面上是為了發洩破腔而出的怒火,其實不過是在掩飾我害怕失去他的慌張。
他洗涮完畢,慢條斯理地打好領帶,戴上手錶。
臨出門時回頭對我說了一句,“不要想太多,晚上下班回來我們談談。「一宿沒睡,我狀態很差,但仍然強撐著去上班,總好過留在家裡胡思亂想。
外企會議很多,下午開完會我精神恍惚。
人都走光了,我還木木然坐在會議室思考今晚回去林慕要跟我說什麼。
「飄在雲端的那位小姐,你看起來心事重重。」
耳邊傳來一句低沉好聽的男低音,我新來的上司高原正抱著手臂,笑著打趣我。
上司接到任命回國當晚,是我去接的他。
辦公室
同事個個拖家帶口,晚上要接孩子陪孩子走不開。
只有我新婚尚無孩抱大腿,這個光榮的任務理所當然落在我頭上。
當時我正因林慕為了顧安安夜不歸宿這事煩惱著,對他的寒暄沒有表現出太大的熱情。
思想一直在開小差,跟他說話總是慢半拍。
所以他稱呼我為飄在雲端的小姐。
我回過神來,對他笑笑,沒有接話,收拾電腦準備下班。
「奇怪的是,你思緒一直在飄,工作卻做得又快又好。」
我抬頭看他,他仍在笑。
他過來一月有餘,這是我第一次認真觀察他。
來歲,桃花眼,薄嘴唇,笑起來痞痞的,英俊瀟灑。
被上司誇,我心裡的鬱悶消散不少,回報他一個燦爛笑容,說了聲“謝謝”。
「看來你靈魂已經回籠,這次笑得真實多了,有事多找朋友吐槽,別憋在心裡。」
「謝謝老大關心,明天見。」
這事該與何人說,又該從何說起?
回到家,林慕破天荒已經坐在沙發上等我。
他拍拍身邊的位置,示意我坐下,我搬了張凳子坐在他對面。
7
良久,他開口,「我和顧安安確實有過一段情,沒有實話告訴你是因為已經過去,我們也不打算重修舊好,只是……」他頓住,雙手抱住腦袋用力抓頭髮。
我替他補充,「只是你放不下她,她有難,你仍然第一時間奔向她,如果是我受苦,你不見得這麼上心。」
我正因為他痛苦,而他視而不見。
「除了她爸,她已經沒有什麼親人,我不能眼看她有難而不管不顧。」
“所以我的痛苦不值一提?”
“對不起,我答應你,等她爸病情穩定,我便回來好好過日子。」
“你憑什麼覺得我會留在原地等你?”
我不依附別人的施捨存活。
林慕一愣,似是很驚訝我會說出這樣的話。
大抵在他心裡,不管他做錯什麼,我都可以包容。
他把頭仰在沙發背上,雙手摀臉,一聲嘆息。
看著他的疲憊和左右為難,我又犯賤,我心軟。
主動給他鋪台階,「既然想好好過日子,今晚就留在家裡陪我。」
他不是醫生,不必日夜守在病榻前,我這個要求真是簡單到卑微。
然而他沉默。
這樣的沉默讓我窒息。
外面正在狂風暴雨,雷聲每一下都似打在我的太陽穴,震得我頭痛心驚。
他盯著手機,我盯著他。
他終於按捺不住,披上外套,拿起車鑰匙就往車庫走。
我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斷裂,我再次失去理智。
衝過去擋住門,「今晚不准出門,除非從我身上踩過去。」
我怕打雷,更怕又要自己一人面對著寂寂長夜。
他臉上帶著愧疚又堅定的神情,試圖推開我。
我緊緊抓住他的手臂,他慢慢地一根一根掰開我的手指:
“對不起,她爸病情不穩定,她一個人不行的,我去去就回。」「對不起,只會對不起,對不起有什麼用,別妄想一句對不起就可以撫平所有傷害。
「既然放不下她,當初為什麼要分開,為什麼要娶我? 」
我大叫,回答我的只有外面的風雨聲。
寧女士要是知道她精心呵護的女兒淪落到這種地步,不知道會有多難過。
第二天週六,鬧鐘沒有響。
我睜眼的時候,眼前出現我媽和婆婆兩張臉,雙雙關切地看著我。
我媽:「怎麼睡在沙發上,被子也不蓋,林慕呢? 」
媽媽聲音輕輕柔柔,責怪的語氣裡透著濃濃的關心,我的眼淚差點沒忍住:
「他出差去了,我昨晚躺沙發上追劇不小心睡著。」
「你們怎麼回事,不是你出差就是他出差,你看你都瘦成什麼樣子了。」
林慕圍著顧安安轉之後,我情緒不好,怕爸媽擔心,推說我要去出差或要過二人世界,不回家吃飯,也不讓他們上門。
寧女士風風火火跑進廚房幫我煲愛心靚湯。
婆婆看著我欲言又止,最後在我耳邊低聲說著:
“長憶,你受委屈了,媽媽一定替你教訓那個不知福的小子。」
婆婆是怎麼教訓林慕的我不得而知。
過了兩天在家裡遇到他,他惡狠狠地朝我吼:
「我說過等顧伯病情穩定我便回來,為什麼連這點時間都不願意給我? 」
他的樣子很可。,看我的眼神如同看待敵人,嘴巴如同阻擊槍,誅心滅情:
「別以為搬出我媽坐鎮,要死要活的我就會留在家裡,這樣的手段未免卑鄙。」
認識這麼久,在他眼裡我
是這樣的人。
我氣得全身發抖,胸悶氣短。
我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把他推出門外,「滾,滾,滾! 」
8
部門聚餐,我趁機喝得酩酊大醉。搶過麥克風,撕心裂肺唱《死了都要愛》。
部門同事齊齊為我歡呼鼓掌,說想不到平日斯文文的我高音唱得那麼好。
人群中卻有一雙眼睛擔憂地看著我。
我喝完最後一杯雞尾酒,丟掉麥克風。
愛個鬼,我不想愛了。
曲終人散,別人都由家人接走,林慕的電話打不通,落單的高原堅持送我回家。
我不肯上車,在寬闊的油柏路上跌跌撞撞。
高原不遠跟在我身後。
昏黃的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特別長。
以往我跟林慕晚上出去散步,路燈也把我兩個的影子拉得這般長。
聽說踩住愛人的影子,彼此就不會分離,所以我每次都踩在他的影子上慢慢走。
觸景生情,在酒精的催髮下,我開始流淚,越想忍越忍不住,乾脆放聲哭起來。
高原嚇得手忙腳亂,掏出手帕遞給我擦眼淚。
他很紳士,沒有打聽發生了什麼事,只是靜靜陪著我,讓我發洩。
我坐在地上一邊擦眼淚,一邊抹鼻。
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把最近發生的事告訴了他。
也不是要特意告訴他,只是我想說的時候剛好是他在身邊。
跟上司說私事是十分不明智的舉動,所以第二天酒醒之後,我遞了辭職信。
在他辦公室,想起昨晚自己的失態,心裡十分羞愧。
他很淡定,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寬慰我安心工作:
「聽從自己的內心做選擇,繼續下去或好聚好散,只要不後悔就好。」
他把辭職信退還給我,他看得開,我也不好再扭扭捏捏,收起辭職信繼續上班。
不知道是不是那晚酒喝太多,過後幾天我的胃都很不舒服。
天青看我將吐未吐的樣子,問我例假最後一次是什麼時候。
我數了數,兩個月前。我例假一向不太準時,這段時間也沒有心思去關注它。
「去醫院。」
「不去,我只是胃痛。」
我受不了在這個時候懷孕的可能性。
天青打電話給姜嘉銘,將我拖
去醫院。
我拿到報告。上面子宮內孕,單活胎 6 個字看得我膽戰心驚。
診室內,上一位媽媽多年求子,終於懷孕,喜極而泣。
醫生感染了她的喜悅,輪到我時,並未問我要不要生下這個孩子,只給我簡單說明狀況,讓我差不多時候來建檔。
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茫茫然看著候診室內喜氣洋洋的每張臉。
天青過來握住我的手,「任何時候你做的任何選擇,我都支持。」
我並沒有跟她說過我與林慕情變,但天青彷彿洞察一切,我哽咽著,“你怎麼知道?”
天青:「你最近情緒不對勁,而且我在三院產檢的時候看過林慕和她。」
難怪這段時間,天青常往我處跑,約我逛街、吃飯、看電影,美曰其名孕婦喜怒無常,需要人陪,其實我怕我想不開。
9
天青此時已懷孕 4 個月,時間真快,送她去機場出國旅行結婚彷彿在昨天,現在她小腹已經悄悄隆起。
她一向瀟灑,見過我婚禮儀式的複雜,決心不受這份罪,與嘉銘旅行結婚。
累累贅帶了三個特大行李箱,一個裝衣服,一個裝各式高跟鞋,一個裝帽子飾品。
她踩著玫瑰紅猄皮高跟鞋扭著腰肢往登機處走,不忘回頭嘟起烈焰紅唇給我一個飛吻。
嘉銘挽著她的手臂,幫她整理吹亂的髮絲,看向她的眼神滿是寵溺。
但沒想到才過兩個星期,她便哭喪著臉回來,穿著平底鞋和簡單的連身裙,再不是平常那個飛來飛去的花蝴蝶。
我問她是不是經過索馬利亞時被海盜洗劫一空,不然現代都會白領代言人天青小姐永遠不可能穿平底鞋。
她一邊氣惱地捶打嘉銘一邊喪著臉說懷孕了,胎像不穩,不得不回來。
嘉銘任她拳頭落在身上,還擔心她手痛不痛,開心得像個傻子。
我聽到消息擁著她尖叫,我要當乾媽了,真是天大一件喜事。如今到我自己懷孕,卻宛如大石壓胸口。
從醫院回家,林慕仍是不見蹤影。
我打電話給他,無論今後我們能不能走下去,這個孩子要是不要,他都有知情權。
電話接通,我直截了當告訴他:“我懷孕了。」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響起冰冷冷的聲音,“長憶,顧伯情況極度不好,可能就剩幾天時間,你要懂事,不要開這種玩笑。」
「林慕
,我沒有跟你開玩笑,給你兩天時間回來討論怎麼辦,不然這個孩子我會拿掉。」
那邊似乎發生什麼事,我聽到一個女聲慌張張喊著醫生,林慕說了一句「先這樣」就掛了電話。
我反而平靜了,等他兩天,他回來或不回來,一切都會有答案。
我找到他其中一位好友,我已經沒那麼在乎他回不回家,但我想知道整件事情的經過,我是怎麼輸的。
那位好友一開始並不肯如實相告,我一再保證只想聽故事,不會找他們算帳更不會鬧。
同是女子,她很同情看了我一眼,慢慢講起林慕和顧安安的過往。
前面跟我了解到的差不多,中學相戀,一對璧人,世紀佳話。
「中學戀愛學校是不准的,但是他們卻受到祝福,老師校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認他們的關係,因為他兩個成績好,一個文科第一,一個理科第一,參加各種比賽,為學校贏回不少榮譽,就算拍拖,成績也沒受到任何影響。」
她輕啜一口咖啡,繼續道:“兩人也不負眾望,考上名牌大學,林慕媽媽當時默認了顧安安是未來的媳婦,我們都肯定他們是要結婚的,錢一早就準備好”
真是個美好的故事,如果主角不是我的丈夫,我都忍不住為之喝采。
“那為什麼分了呢?”
她輕嘆,「畢業以後,他們工作穩定下來,商量結婚事宜,我們隨時準備著當親友團,突然有一天,林老太太宣布顧安安從此是她的乾女兒,就是林慕的妹妹,棒打鴛鴦的意思。」
我攪著手咖啡,靜待她說下去。
10
「林慕接受不了戀人變妹妹,為此跟家裡決絕,老太太以死相逼,安安過不了自己那一關,選擇和林慕分手,隨後出了國。
「因為婚前檢查,安安不能生,而林慕是家中獨子。老太太是老派人,接受不了林家絕後。」
難怪我和林慕結婚前夕,婆婆私自掏腰包給我們安排了全套身體檢查。
「他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惜有緣無分。」
這位姑娘說著說著紅了眼眶。我勉強扯出笑容,「難怪你們對我一直不熱情,原來是因為我搶了林太太這個身份。」
「不」她急急忙忙澄清,「我們對你沒有敵意,你很好,我們只是替往事惋惜。」
“她是個怎樣的人呢?”
這才是我關注的重點,我暗暗認為她也不高尚,就算感
情再深,她的少年郎既然結婚她就不該再來糾纏。
“安安特別好,像天上的太陽,溫暖身邊每一個人,林慕因為爸爸過世,有段時間很消極,是安安不厭其煩開導他,陪著他走出來。」
既然是這麼好的一個人,為何傷害另一個女人。
她似乎看穿我的心思,小心翼翼說著:
「安安這次回來沒有通知林慕,是我們多嘴,在群組裡談論這件事。
「我們認為林慕既然選擇跟你結婚,便是放下了過去,知道也沒什麼。我們絕對想不到事情會發展到如此地步,」
她停了停,許是知道接下來的話對我太殘忍,猶猶豫豫不知道該不該說。
事已至此,真相再殘酷我也能夠接受,我請她繼續。
「安安知道林慕已經結婚,並沒有接受林慕的幫助,連關門不見他,把他趕出醫院,勸他回家。但是林慕就癡痴地等在外面,等到安安出門,跟上去。」
原來是這樣。
我不是輸給了誰,我只是輸給了不愛。
兩天過去,林慕沒有回家。
我由淺入深跟爸媽坦白我跟林慕感情有變,好讓他們有時間做心理準備。
我還沒有說明具體原因,媽媽已經急得吃速效救心丸。
受傷的不僅是我,還有我的雙親。
我再次打電話給那位姑娘,問她顧安安現在在哪裡,我想見她一見。
她很為難,「安安父親已經過世,今日舉行葬禮,恐怕沒有心情見你。」
「不要緊,我遠遠看她一眼,不需要她應酬我。」
她遲疑一陣,把墓園的地址告訴了我。
我真的只是想看看他喜歡的女孩長什麼樣子,他在她身邊是一副什麼模樣。
天青陪我去了墓園,目睹一切。林慕守著顧安安,寸步不離,眼裡只有她一人,悲她所悲,傷她所傷。
天青挺著大肚子想衝上去打人,我拉住她,我已做好決定去醫院。
先回公司請了假,我只說家中有事。
高原很擔心我,讓我有事隨時跟他聯繫,不必不好意思。
從手術室出來,我摸著小腹位置,一再默念,「寶寶,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輪到我說對不起,最近大家都在說對不起,到底是誰的錯呢?
婆婆有錯嗎?她拆散一對鴛鴦,只是不希望林家斷後,否則她愧對林家列祖列宗。
顧安安有錯嗎?她也是受害者之一,她甚至沒有主動聯絡林慕,更不是要拆散他的家庭,是林慕巴巴貼上去,趕也趕不走。
林慕有錯嗎?他受制於血脈親情,愛而不得,放不下心中執念,但他不該娶我。
我有錯嗎?我預先不知道這裡面的彎彎繞,只是愛上了一個男人,想為他煮飯,給他生孩子。
這筆帳無論如何算不到我頭上。
是命運安排我們走到這一步。
我本來要住飯店,天青搶過我的行李袋,押著我上車回她家。
嘉銘一邊照顧孕婦,一邊照顧我,拿著鍋鏟忙來忙去幫我們做營養餐。
嘉銘任勞任怨,是位好好先生。真好,我最好的天青應該得到最好的愛。
其間我只接爸媽電話,告訴他們我跟天青出去旅遊散散心,免得他們擔心。
其餘電話通通由天青應付。林慕有聯絡我,天青替我搪塞過去了,我不再關心他說了什麼,他現狀如何。
高原傳過一次訊息,問我是否安好,我說好。
一個星期之後,我恢復得差不多,回到我和林慕住的房子裡,等他下班。
坐在沙發上無事可做,不小心睡了過去,不知道過了多久,聽見有人開門換拖鞋的聲音。
林慕看見我,先是怔了怔。隨即想過來擁抱我,我往一旁躲開。
他的手停在半空,有些尷尬,「天青說你跟她一起旅遊,我以為你沒那麼快回來。」
他終於看見桌子放著一份文件,拿起來,聲音激動地問我:“長憶,這是什麼意思? 」
我平靜到連自己都驚訝,「就是字面的意思,林慕,我們好聚好散。」
林慕拿著離婚協議書,終於慌了,說話口齒不清:“長憶,我……我……這段時間確實委屈你,是我不好,顧伯伯的事已告一段落,我以後都準時回家。我……”
我打斷他,「她爸的事完了,她的人生還長,以後定會有其他緊急的事,比如她自己生病種種,我不相信你從此之後可以袖手旁觀。」
“長憶,你聽我說,我們好好過日子,她會去瑞士,以後沒人會打擾我們。」
「她回來你奔向她,她要走你才轉頭找我,林慕,我不是一個布娃娃,永遠等在那裡聽候別人發落。」
「再給我一次機會」他看起來很傷心。
「我給過你很多很多次機會,對不起,我累了。」
他不肯簽字,婆婆也上門勸了又勸,老人家白髮加不少,說著對不起,委屈了我雲雲。
可惜沒有用,回不去了。
爸媽不左右我的決定,只把我接回家,好吃好喝養我,陪我說話,替我把林慕攔在門外。
林慕達獻殷勤,不再當拼命三郎,早早等在我公司門口要接我下班。
高原看見我躲在門後,問我需不需要跟他車走。
我上了車,車子駛過林慕身邊,他看不清車內,我卻看見他臉上長出了密匝匝的鬍子,滿臉落寞。
他開始學煮飯,三菜一湯做好了拍照給我,擺了兩雙碗筷,讓我回家吃飯,等不到我便用保溫盒裝好送到我媽家來。
一日他送來薑茶和暖寶寶,叮囑我媽交給我。
他記得我每個月例假的日子,但他不知道我流產後的惡露此刻還沒乾淨,我們沒有了寶寶。
既然狠狠給了我一巴掌,又何苦再拿糖討好我。
鬧哄哄一段時間,某個週末,林慕約我回我們兩個的房子好好談一談。
11
我進門,看見他跪在地上哭得像個孩子,他一把摟住我,泣不成聲。
一個勁說他該死,讓我受了那麼大的痛苦。
桌子上散落著我的懷孕檢查單和手術單,當時怕爸媽發現,沒有帶走。
他哭我也哭,最後一次為他為這件事哭了,哭完之後各奔東西,兩相安好吧。
他深知沒有資格再叫我回頭,顫抖著手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名。
他改了一些條件,本來財產五五分,他把房子車子都給了我,存款也分我大半。
他給我就要,抓不住人,至少錢是真的。辦好手續,他問我:“長憶,恨我嗎? 」
恨他嗎?痛到極點的那段時間只想從高樓一躍而下,一了百了。
但也是他讓我體會到心動如斯的感覺,讓我嚐到愛情的甜蜜。
痛的時候是真痛,快樂的時候也是真的快樂。
這筆帳無法算清楚,從此以後,我和他,橋歸橋,路還路,再不要有一絲瓜葛。
我賣掉房子車子,成了小富婆。
我回公司遞辭呈,這次高原二話不說簽了字。
“怎麼不再挽留我?”
「因為我知道你去意已決,但公司永遠歡迎你回來。」
「謝謝你。」
我遇到一個好上司,相處時間不是特別長,但是意
外地,他懂我。
他請我到公司樓下喝咖啡,問我「有什麼打算?」
「準備背上行囊去流浪。」我笑。
他豎起大拇指,“你很勇敢,幾時走,我送你。」
「再說。」
我回家收拾行李,寧女士恨不得把整個家裡能搬動的東西都裝給我帶走,牛奶都要我帶兩瓶候機的時候喝。
我哭笑不得,一樣一樣拿出來,要帶的只有一些衣物和電腦,從此要以碼字為生。
天青也是鼓勵我出去的,拉上嘉銘準備送我去機場。
我拒絕了她,她大著肚子不方便,我也不要任何人送。
他們送我少不得傷感一番,我還年輕,已哭出皺紋,此次是去迎接新生,想自己一個人走。
去到機場,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大廳張望,是高原。
我驚訝,“你怎麼在這裡?”
「我說了要送你。」
「那你怎麼知道我今天飛?」他裝作高深莫測的樣子,掐著手指,“我一算便知。」
“哈哈哈哈”
我大笑,想不到他還有這樣的幽默。
我們淺談一陣,夠鐘登機,我站起來說再見。
他:“什麼時候回來?”
我沒有想歸期,想回來的時候便回來。但我打趣他,「你是神棍,算一算便知。」
輪到他哈哈大笑,笑完了叮嚀我:“去到不同的地方可否給我寫張明信片?”
這個要求有點奇怪,不過是小事,我答應他。
我準備往登機處走,他喊住我,“長憶,等一下。」
“還有事?”
他張開雙手,虛虛地擁抱我,又很快放開:
「我終於可以擁抱你,之前你是不可侵犯的人妻,現在你是個可愛的單身女人。」
我大吃一驚,「你……」
是不是我會錯意?
他揮揮手,「去吧,飄在雲端的小姐,一切等你回來再說。」
12
來不及細想,我被催促登機。上了飛機,閒事全被拋在身後,我不願再想。
我第一站去了摩洛哥小鎮阿雍,細細尋訪我最愛的一位作家生活過的足跡。
我當然沒有勇氣像她一樣深入撒哈拉沙漠。
我只搬了張椅子,坐在空曠的沙漠外圍,靜靜欣賞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摩洛哥之後我繼續走南美
線,去到每一個地方,首先跟爸媽報告平安。
然後買一張明信片,寫下當時正在發生的事情,裝在一個牛皮紙袋裡,等回去時帶給高原。
我太不關注時間,常常不知道星期幾。
走累了找一方廣場或是一間咖啡館坐下來,靜靜觀察在地人的生活,消磨時光。剛一開始,每當夜幕降臨,心裡便開始發慌。
不可避免會想起林慕,他每日有訊息來,我控制自己不去看。
想著想著,他就從心裡消失不見。
剛開始以為是世界末日,原來不過是離了個婚,沒有人因為離婚而死。
其間收到一個陌生號碼的短信,長長的文字跟我說對不起:
【處理完家事,從朋友那裡得知你和林慕的事,萬分抱歉。你我素未謀面,我無意破壞你的家庭,但你們婚姻始終因我而散,實在對不起……】
簡訊最後說她已飛去瑞士,此生不一定再回國,希望我與林慕重修於好。
末尾署名顧安安。
我刪掉簡訊,拉黑林慕,破鏡不可能再重圓。
我放下心中包袱,慢慢恢復元氣,我不再旁觀本地人的生活,我加入他們。
他們說西語,我講英語,簡直雞同鴨講,全靠手勢交流,但不妨礙我們哈哈大笑。
又過了一段時間,天青寄給我一張嬰兒的照片,一個粉紅糯糯的女娃娃,正含著拇指咧著嘴笑。
我站在異國的街頭,激動得跟旁人炫耀,“這是我的乾女兒,可愛不可愛? 」
旁人笑著恭喜我,酒吧老闆甚至還請我喝了一杯葡萄酒。
再過一段時間,爸媽開始問我幾時回家。也是時候回去了,我捲起行囊回了國。
剛出機場,爸媽等在外面拿黃竹葉和柚子葉為我掃去晦氣。
嘉銘抱著粉雕玉琢的女兒小如意,父女倆齊齊沖我笑,樣子簡直一模一樣。
天青穿著高跟鞋仍健步如飛過來擁抱我。
寒暄一陣,天青把我爸媽支開,跟著嘉銘的車回家。
她抱著如意,帶著我走另一邊,說要跟我敘敘舊。
“天青,你葫蘆裡賣什麼藥,千日萬日可以敘舊,我現在累得要死。」
我的抱怨被一束突如其來的紅玫瑰擋在嘴邊,紅玫瑰後面是高原那樣痞帥痞帥的臉。
我疑惑,「你們兩個什麼時候這麼熟絡,聯合起來欺騙我? 」
天青笑而不語。
高原把花塞進我懷裡,伸手問我要禮物,「明信片呢?你答應過的。「我將一紙袋的明信片交給他。
他看著我笑,以前他笑起來痞痞的,現在笑起來傻傻的,像嘉銘看天青時那般傻。
至於我跟他有沒有以後,日子還長著呢,且邊走邊看吧。
番外之高原視角
我回國當晚,公司派人來接,我在出口處等了又等,人群消散,只剩下寥寥幾人。
通道外等候的人裡,有一位女士吸引了我的注意。她穿著一身白衣,安靜站在那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眼底氤氳著哀傷。
我直覺她是公司派來接我的同事,我趨向前問她:“是不是宋長憶小姐?”
她從千里之外收回魂來,對我咧嘴一笑,但回答卻讓我啼笑皆非:「餓不餓,要不要先吃飯? 」
小姐模樣俊俏,可惜聽力不是很好。
上任後發現她就在我手底下工作。我從辦公室往外看,首先看見她。
她話不是很多,同事在鬧,她在笑,但仔細觀察會發現她的笑不達眼底。
不知道她正在經歷什麼,雖然她極力粉飾,我還是可以感覺到她的難過。
一開始我只是好奇她年紀輕輕,怎麼就一副行將就木的樣子。
慢慢地,我觀察她上癮,她喜歡穿白色繫衣服,一支紅豆髮簪綾住長髮。
思緒總是飄在雲端,我曾擔心她會影響工作,但奇怪的是交代她做的事情,她又做得快又好。
一日,我正在看她,她抬起頭來,猝不及防的對視讓我有些心虛。
但是她好像沒有反應,想必只是視線剛好飄過來,心中想著別的事。
好看的女人紐約一抓一大把,我未對誰動過心,但不知她有什麼魔力,總是輕易地抓住我的注意力。
她已婚,我務必控制自己,所以,除了工作需要,我盡量不與她接觸。
那日開完會,大家都走了,她木木然坐在會議室裡。
我忍不住喊她,她對著我笑了笑,眼睛紅紅還有些浮腫。
應該是哭過吧,我心中閃過一絲心痛,安慰她有事要多傾訴。
第二天晚上,公司聚會,大家吃吃喝喝,氣氛和諧。
她一直在喝酒,我趁她不注意,悄悄把酒瓶從她身邊拿開。
她醉醺醺拿起麥克風唱歌,唱了一首《死了都要愛》,很好聽,同事紛紛鼓掌。以前不
知道她為什麼難過,現在我知道她是為情所困。
聚會散了之後,我問她有沒有人來接,她撥了一個電話,沒接通。
她也不理我,搖搖晃晃走在路上,我怕她出事,跟在後面。
走了不到幾分鐘,她停下來看了看自己的影子,突然就哭出來。
她拿著我的手帕一邊擦眼淚,一邊說起她先生和顧小姐的事。
她問我她哪裡不好,為什麼他這麼對她。
她很好,在我心裡可望不可即,但感情這回事神仙來也說不清楚。只能任她發洩,能哭出來是痊癒的開始。
本來氣氛十分悲痛,她哭著哭著突然冒出一個大鼻涕泡,她一向優雅,這個鼻涕泡讓我差點忍不住笑場。
第二天她來辭職,想必是她覺得酒後失言不好意思,我沒有讓她走,她辭職以後我就沒有理由再見她了。
她應該不知道我們後來搬到她那片區。我有時看見她自己一人散步,有時身邊陪著一位時尚的女士。
她和那位女士在一起時,笑容才是真實純粹的。
我找準時,裝作不小心剮蹭到那位時尚女士的車,順利得到她的聯絡方式,她的名字很特別,天青。
沒多久,長憶向我請假,臉色很難看。她說家裡有事,我覺得有事的是她。
週末陪母親到寺廟燒香還願, 我是唯物主義者,但還是學母親的樣子, 虔誠跪在蒲團上,求菩薩護她健康平安。
她回來以後, 下班總是磨蹭不走, 或是躲閃閃像在避開什麼人,聽說是她丈夫, 她決心離婚。
清官難斷家務事, 我盡力哄她開心,但我不評斷以免影響她的判斷。
不管她怎樣抉擇, 最緊要是出自內心,往後無憾。
她再次辭職, 我知道她決心已下, 只能放她走, 她要出國, 出去走走也好。
我找到天青聯絡方式, 問長憶什麼時候走,天青一開始對我頗有防備, 但真誠永遠是必殺技。
我向她剖析了我的情感,希望她能給我一個機會。我因此得到長憶的出發時間。
我早早在機場等候,她從人群中走來, 氣質超群,臉上的陰霾消散了許多。
我請她去到每個地方都寫張明信片,她的過去我無法參與,她的以後我不想缺席。
她離開的時候我抱了她, 我想用力把她摁進懷裡,又怕嚇著她,只好虛抱一下鬆開。
她走了,我掛念她,把她朋友圈裡的照片保存下來, 工作之餘拿出來看一眼。
天青生孩子,我代替她去醫院探望。
天青丈夫站在產房門口,一個大男人哭成淚人, 我拍拍他肩膀,替他跑前跑後送東西辦手續。
我因此與他們夫婦結下友誼, 天青跟我說了很多長憶的趣事,果然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孩。
她回來那天,我整夜未眠, 隔天一早到花店精心挑選 99 朵玫瑰, 親自包裝,送給我心悅的姑娘。
她搭乘的班機到站,我在柱子後面看她與父母團圓。幾近一年不見,她變了很多, 成熟了又更加坦然。
她信守承諾, 帶給我一牛皮紙袋的明信片,上面簡單記錄當時的天氣和當時正在發生的事,她的字跡很好看。
她收下玫瑰花,但是她並沒有馬上接受我。
無妨, 來日方長,滴水石穿,我與她會有新故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