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总是在军师那里夜不归宿。
我笑自己小肚鸡肠,竟与一男子吃醋。
后来,那位军师漾开一头秀发,化作了一名女娇娥。
哦,原来他们早就有一腿。
(一)
夜已深,夫君迟迟未归,还在与军师商讨兵法。
夫君是镇国将军,一次北上平乱,他意外收获一位军师。
这位军师如诸葛在世,他不仅对每个人的过往都了如指掌,对未来也料事如神。
夫君有他相助,如虎添翼,捷报连连。
我虽从未见过军师,但是大家都在传这位军师肤如凝脂、眉目清秀,毫无男子气息。
回京后,他们经常探讨兵法,交谈至深夜。
我在床榻上辗转难眠,嗤笑自己小肚鸡肠,竟与一男子吃醋。
我是嫡公主,母后在世时,时常嘱咐我,将军常年征战在外,难得回来,作为当家主母,要有海纳百川之心,早日诞下子嗣,不可骄横取闹。
“我与夫君至今还未同房.......”这句话我始终埋在心中,从未对母亲启口。
有力的臂膀从身后圈住我。
我假寐。
明日夫君又要出征犬戎,我不能打扰他,应该让他睡个好觉。
犬戎之战极其凶险,我却无能为力,只能在甘泉寺斋沐祈福。
夫君假装被俘,深入犬戎内部,与外头的军师里应外合,彻底端了犬戎的老窝。
凯旋的队伍里,夫君容光焕发,英姿卓越。
全京城的女子都钦羡我。
我却笑不出来。
因为夫君已经彻夜不归了,那些与我年龄相仿的出嫁女子早就儿女承欢膝下。
他的随从传话说是,“将军与军师有要事相谈。”
看,我和他的婚事就是有名无实的空壳子。(二)
圣上设下宫宴,庆祝夫君大胜归来,并点名让军师也一同赴宴。
这是我第一次与军师碰面。
他身材娇小,眉眼出挑,胸脯微挺。
这?
他分明是个女子!
想到夫君一直夜不归宿,我瞬间眼前发黑,脚下无力。
夫君当真愚蠢?看不出来军师是个女子?
“赵军师,你追随镇国将军有功,可想讨要什么奖赏。”
军师款款走到圣上跟前,摇曳身姿。
接着漾开一头秀发,跪在地上说道,“小人本是女儿身,一直仰慕镇国将军,想要伴其身侧,才做男子装束。”
“小人想乞求圣上,为我与将军赐婚。”
军师语毕,众臣一片哗然,个个朝我看来。
他们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夫君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军师身上,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结发妻子,现在是有多么的难堪。
对我也没有丝毫愧疚。
现下全京城人都知道,将军与女军师吃住同行。
我若是一番胡闹,或者口出逆言,便成了他们的饭后谈资,有失皇室体面。
我保持镇静,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来到军师身侧。
“兄长,夫君与军师双联合璧,立下赫赫战功,伉俪情深,世人有目共睹。请兄长赐婚,抬军师做平妻。”
觥筹交错间,几杯烈酒下肚,那些官员纷纷撕下体面的面具,向夫君贺喜,并说夫君艳福不浅,在外征战床榻之事也没搁下,
都说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可我心里实在翻搅。
兄长站在远处,对我敬酒,我点头示意。
仔细想想,我这个长公主,做的真悲哀。连一同长大的兄长,在登基后,都与我保持着距离。
维护着皇家所谓的君臣之礼。
(三)
他们的婚礼声势浩大,
与我当年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侍女佩儿替我抱不平。
我却按耐住她的急性子,告诉她,“在既定的事情上过分执着,只是徒添烦恼。”
门窗虽紧闭,却挡不住外面伶人的吹打声。
直至深夜,外面依然热闹非凡。
我佯装镇静,坐在书桌前临帖。
突然,门被踹开。
夫君一袭红衣,冲进来,捏住我的下巴,说道,“为夫大婚之日,你怎能闭门不见客。”
下巴阵阵生疼,我不明白他气从何来。
这婚事虽然是我点头的,但是女军师是他自己选的。
憋屈之感,顿上心头。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松了手。
他瞥了眼书案上的字帖,转头说道,“夫人好雅兴,对字帖都比对为夫有兴致。”
“夫君,我——”
他打断我的话,再次捏住我的下巴。
热泪晃动了眼前的一切
。
他俊朗的面容在眼前变得扭曲。
他将我打横抱起,扔在床上。
男人胸襟横阔,我挣扎无果。
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闪过——他要与我行闺房之事?泪水从我的眼角滑落,浸湿了两鬓秀发。
我呆呆地望着榻顶,任由世界在我眼中旋转。
为何我的婚事是这样子的?
“夫君,你我洞房花烛夜,你在这里做什么?”
娇媚的声音响起,是军师。
不,现在应该称她赵雅儿,赵妹妹了。
她的声音很魅惑人心,夫君立刻停下了动作,搂着她的蛮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的房间。
出房门时,赵妹妹回头,对我邪魅一笑。
我知道,她是在恃宠挑衅我。
(四)
自从府上添了新人,热闹了不少。
夫君在家时间也比往常多,虽然他都是待在赵妹妹那里。
我终日品茶、临帖。
佩儿问我何为能容得下赵妹妹。
我也不知道,是宿命吧。
夫君年少一战成名,当即向父皇求娶我。
考虑当时我还年幼,父皇、母后只是应下亲事,想要多留我几年。
五年后,我才嫁给了将军。
这五年也发生了很多事。
宫里发生了政变,太子前往晋国做质子。
紧接着父皇猝然离世,兄长登基。
可能等待时间太漫长,将军早就失了兴致。
碍于婚约不可违,才勉强娶我入门。
婚后,我们就这样不冷不淡、相敬如宾。
他向来对我以礼相待,除了他与赵妹妹的新婚夜,他像是失控的野兽,硬生生地欲将我撕碎。“姐姐果真写的一手好字。”
赵妹妹来到我院内,她一身华服坠地,穿得比我这个公主还尊贵。
“妹妹请坐。”
“姐姐的茶可真香,我可以尝一尝吗?”
这虽不是名茶,也不普通。
茶树是我亲自种的,茶叶也是我亲手烘干。
本意是为了讨好夫君,可他是习武之人,素来喜欢浓茶,此茶味偏淡,他喝不惯。
我为她满杯。
趁赵妹妹品茗之际,我打量了她的容貌。
我朝女子喜好柳叶眉,她的眉毛却只是稍加修剪,有着野生之味。
她的睫毛浓密卷翘,似乎像是有什么东西刻意卷过。
“姐姐为何如此盯着我?”
“妹妹的眉毛似乎很别致,出自何处?”
“这是野生眉,你们古代女子当然没见过。”
“古代?”
“妹妹累了,告退了。”
她像是说漏嘴了什么东西一样,匆匆离去。
乳娘在宫中见惯了嫔妃争宠,她劝我离赵雅儿远点。
后宫嫔妃为了荣宠,而争同一个男人。
我不与她争,坦荡自在。
这辈子,大抵都会如此吧。
(五)
乳娘一语成谶,当晚就出事了。
赵妹妹突发恶疾,腹痛难忍。
夫君听闻她下午在我院中饮茶,当即来我屋内质问,怒目而视。“我向来坦坦荡荡,说没有毒害赵妹妹,就是没有。”
“她喝完你的茶后,再未食其他,不是你又是谁?原以为你是大度之人,没想到如此歹毒。”
夫君的话,言之凿凿,不容我反驳。
果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穆言!够了!”
“不够!自成亲以来,你始终端着公主架子,高高在上!如今我娶了个心爱的女人,你又要加害于她!你这个毒妇!”
夫君的斥责之声如雷彻耳。
原来我不争不抢,竟是毒妇行为。
原来我的端庄克制不胡闹,在他眼里是端着公主架子。
荒唐、可笑。
在我和他争执不下之际,赵舒雅又来添了把火。
她在下人搀扶下,缓步而来。
面色苍白,可真惹人怜惜。
“夫君,你错怪姐姐了,兴许是我自己哪里吃错了东西,记不得了。”
“雅儿,你赶紧回屋歇着,来这里干嘛。”
我无法看他们夫妻二人在这里一唱一和,气急之下,我回了宫。
“公主,赵雅儿就是故意给你下套,你若回宫,就中了她的圈套。”乳娘一路劝说。
我已经顾不上圈套不圈套,此时此刻,我只想回家。
养心殿灯火通明,我改道,朝着养心殿方向走去。
门外太监欲禀告,我阻止了他。
像幼时一样,我静悄悄来到兄长身后,猝不及防地蒙住他的眼睛。
按照以往,他会与我打
闹一番。
可是现下,他手中冷冰冰的匕首,正抵在我的脖颈。
眸光似刃,让人脊背发凉。“婉婉回来了,怎么没人通传?”
兄长发现是我,收了匕首,转瞬一脸温柔,尽显疲惫。
我努力在脸上堆满笑容,告诉他,我只是想回家看看。
可现在似乎回不去了。
龙袍晃眼,这个挺拔的男子是天子,并非记忆中袒护我之人。
恍惚间,我猜到了,申国可能又要政变。
兄长如此警惕,今晚的举动绝对不是第一次。
想到了几年前的那次血流成河,幸好有夫君平乱。
他也因此成了镇国将军。
我似乎想到了什么,我与将军的婚事拖了五年,为何后面又办了?
有他在,兄长的皇位才能稳住呀!
我怎么这么傻!
第一次皇宫阴森森,像是吃人的妖怪。
看来这次回宫,当真是我思虑不周,草率了。
(六)
将军府并未因为我的愤然离去,而有所异动,下人们各司其职,不敢有所议论。
佩儿哭红了双眼,跪在我面前说,“赵夫人占了您的院子。”
既然选择回来了,就有了包容一切之心。
“一个院子而已,给她就是。”
“她还铲了您的茶树。”
茶树本就是多余的,留着还碍眼。
“公主,您就这么由着赵夫人欺到头上吗?”
这算哪门欺到头上,若是夫君忠心不在,才是祸到临头。
无论赵妹妹如何折腾,我都不恼不怒。
兴许她觉得日子无聊,突然广邀各路家眷,要办赏花宴。大冬天的,万物凋零,赏什么花。
直到宴会那天,天降大雪,枯枝银装素裹,洁白无瑕,美不胜收。
她竟然能提前算准今日有雪。
好一个赏花宴,她此番行举更是为自己增彩,为夫君长脸。
赵妹妹兴致大发,贪了杯,她呵斥一行侍从,踉踉跄跄地来到我屋内。
一通胡言乱语。
“我费了那么大的劲,却依然改变不了故事走向。”
“等我回去了,一定要噶了那个作者、噶了她,噶了她,再也不为她开会员了!”
“你怎么就不生气呢?”
“你怎么不去找你的皇帝哥哥帮忙呢?”
“你和你的皇帝哥哥那么相爱,最后竟然阴阳相隔了。”
若是寻常,我大可以当她是酒后浑言。
但是那句“你和你的皇帝哥哥那么相爱”让我心中凛然一震!
她竟然知晓我和兄长之间的秘密?
可怕的顾虑在心头挥之不去,若是赵雅儿将此事告知夫君,后果不堪设想!
兄长的皇位还未坐稳,我不可给他再添事端。
“影子。”
“在。”
影子是我身边的暗卫。
若非紧要关头,我绝不会召唤。
“囚了赵雅儿。”
“是!”
翌日,将军府一片混乱。
整个都城,都没有赵妹妹的影子。夫君双眼猩红,大发雷霆。
赵夫人丢了,她的那些侍从个个遭了罪,少不了一顿皮开肉绽。
“府上丢了人,夫人如此从容,倒让人容易生疑。”
“夫君若是怀疑我,就直说。”
(七)
这里是皇宫密室,只有我和兄长知道此处。
浑黄的烛火在风口处摇曳,我放下皇室该有温厚,面无表情地端坐在她跟前。
赵雅儿由起初的平静变为一脸惊恐。
我冷漠上前,拿下她塞在口中的布,
一把利刃抵在她脸上。
我可以忍让她所有的蛮横与欺辱,可她偏偏知道了那个秘密。
让我无法安生的秘密。
“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将军捡回来的军师——”
“你在撒谎。”我打断她的话。
我加重了手下的力道,白嫩的肌肤上现出一道血痕。
“啊!别碰我的脸,我说我说。”
“我知道你和你的皇帝哥哥并无血缘关系,并且两情相悦,所以我就想帮帮你们。”
“帮?嫁给我的夫君,就是帮?”
“我与将军并无夫妻之实,他虽夜夜宿在我那里,我也下了药。我想方设法让将军厌烦你休了你,这样你就可以回到皇帝身边了。”
“你要我如何信你?”
“我会算命。”
“休要诓我,若你当真能未卜先知,怎会不知自己今
日会被我囚禁?若我手一抖,你的小脸可就毁了。”
“这里的世界,是在一本书中。我一心想帮你,但我好像把这个书中世界搞砸了”她说,她来自另一个世界,意外进入书中,书的结局我与和皇帝哥哥阴阳相隔,她不忍心,想帮帮我。
赵妹妹的说辞,很是荒诞,我却信了。
我给了赵妹妹纸笔,让她将知道的一切都悉数写下。
薄薄一摞纸,道尽了申国动荡与覆灭。
夫君,终究是反了。
兄长为了保全我的性命,生生地将自己禁锢在燃燃烈火中,化成灰烬。
环顾四周,烛火摇曳依旧。
兄长拼尽一生守护的申国江山仅仅只是他人笔下的虚景。
我与兄长,坎坷曲折终其一生,也仅仅只是他人笔下取悦读者的设定。
原来这个世界都是既定的假象,无论如何挣扎,都朝着无法逆转的悲情走去……
我将那摞纸丢进了焚炉,随后便头痛欲裂,站立不定。
影子自暗处走来,一把将我扶住。
“公主,此人如何处置?”
赵妹妹杏眼含泪,像是一个无力的旁观者,眸光有愧、有怜、有悲。
我道了句放了吧,便转身离去。
(八)
自此,我大病了一场。
成日昏睡,梦魇不断。
梦里,吞噬兄长的火舌盘亘在我周身,热火沸腾。画面一转,夫君执剑从火光中走来。
夜半惊醒,内衫已湿。
赵妹妹伏身床畔,抬首望向我。
我想开口言谢,竟发现自己连说话的气力早已被病势消磨殆尽。
赵妹妹拉着我失温的手,紧贴她热乎的脸颊。
她自顾着絮絮叨叨。
她说,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个世界。起初,她全当这是场游戏,以上帝视角,想要扭转结局,却在不知不觉中,感受到这个世界是有血有肉的,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是真切可触。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朝着无法逆转的悲情走去。
她更责怪自己,让我知晓了这一切。
她问我,“姐姐你后悔知道这是书中世界吗?提前知道了身边所有人的结局,还能过好余生吗?”
我嘴巴微抿,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
褪去华服钗饰,赵妹妹没了往日的熠彩。素颜之下,是淳至的淑姿,微显稚拙,不乏纯善。
霎时的清醒,转瞬即逝,我又陷入了昏睡。
记忆如浪潮般,在梦境里接踵而至。
母后向来身子亏虚,教养我的多是兄长为主。
我成日黏糊糊地腻在他身边。
他教我识文断字,舞文弄墨。甚至写了副字帖,便于我临摹。
为我糊制纸鸢,在东风来临之际,将纸鸢放飞空中,跃出了猩红的宫墙。
后来,我来了葵水。
母后开始有了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教。
我反问母后,他是兄长,为何不能亲近他?
母后未只言语,将我锁在寝殿,隔绝了与兄长的一切联系。
我以绝食为要挟,换来的是兄长的疏远。
再后来,有位俊逸的少年一战成名,他带着赫赫战功站在朝堂前,向父皇求取我。
父皇当下便允了,母后却以心疼我年幼无知为由,只是应下了婚约,推迟了亲事。
宫中姐妹都纷纷向我道喜,说世间最好的男儿被我收入囊中。
我心中却泛起阵阵苦涩,我只想嫁与如兄长那般的男子。
思虑再三,我决定去求母后,撤了这婚约。
屋内对话零零碎碎传出。
“母后,我不要皇位,我就想陪着婉婉。”
“混账,她是你的亲妹妹!她要嫁人了!”“她不是!我也不会让她嫁人!你当年假孕就是为了扳倒韵贵妃,婉婉是你从宫外抱回来的。”
“住口!”
“啪!”利落的巴掌声划破了空气。
“太子去了晋国做质子,就已经是你父皇的弃子。今后谁登基,我们都是死路一条,除非那个皇位是你!”
我欲叩门的手僵硬在空中,哀哀欲绝。
……
夫君来看过我几次。
我躺在床榻上,仰望于他。
夫君虽久战沙场,肤色始终白皙,眸子却不似曾经那般清澈见底。
“我不知你病得竟如此严重。”
“不怨夫君,是我让下人瞒着的。”
一番沉默,良久的无言。
原来我与夫君竟生分到这般天地。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没有了当年豪言报国的勃勃朝气,取而代之的是老成之气与按捺不住的野心。
夫君军权旺盛,这是为皇权所不能忍的,史书上血淋淋的例子数
不胜数。
影子问我,为何不将我所知晓的,告诉兄长。
我说,若赵妹妹口中的“书中世界”为真,那么在当下,该换我来救兄长一命。
隐隐地听到了沉闷的叹息声,侧身时,影子已离去。
赵妹妹只想撮合我与兄长,她却不知,横亘在我与兄长之间,不单单是夫君。
是兄长的楚囊之情、乃心王室。
是我的骨子里顺从妥协、任命不争。
只不过这次,我不想再逆来顺受了。
(九)
这天终于来了。赵妹妹从我这里回去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凭空消失。
夫君恼羞成怒,提剑直闯我屋内。
“上次雅儿失踪,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做的。立刻把她放了,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赵妹妹能掐会算,已超出常人所能,她凭空消失,众人有目共睹,夫君何必在我这里自欺欺人。”
我看着他暴怒的样子,竟不知道他是在担忧自己即将发动的叛乱,还是当真心疼那位心尖上的美人。
影子告诉我,他在秘密调配军队。
我已经猜到,夫君的野心正蠢蠢欲动,遮不住了。
眼前的男人如疾风劲草般,立于光影中,晃眼夺目。
我放下手中的杯盏,缓步上前,一只手附上他的肩膀,在其耳边低语,“没了赵雅儿,还有我。我可以帮夫君完成心中所想。”
语毕之时,夫君反手噙住我的喉咙,“你想给我扣上谋逆的罪行,好让你的皇帝哥哥来杀我嘛?”
“我只在乎自己的余生过得是否安稳。相比于其他,我更爱自己。”
喉间的力道猛然消失,我大口喘着粗气。
我接着说道,“藏书阁地下有密道,只有我与兄长知道此处的机关和出入口。”
“接着说。”
“密道可保命,亦可取命。夫君可以在那里,取人性命。”
“你要我如何信你?”
“我与这皇室毫无半点血缘关系,我那所谓的母后为了争宠,假孕将我抱回宫中,残害我双亲的性命,杀人灭口。你说,光凭这点,夫君该不该信我?”
我曾吩咐过影子,调查我的身世。他说我父母已病逝,世间并无亲人。
夫君问我是否想当皇后。
“我想要自由。”
“事成后,你就休了我吧!”
夫君眼神波动,拥我入怀,我知道他信了。
(十)
除夕夜,我与夫君按照往年惯例,进宫赴宴。
今年的宫宴似乎往年截然不同,没有莺歌燕舞,也没有腾空绽放的绚丽烟火。兄长清退了所有侍从与婢女。
楼阁中,只有一桌酒菜,以及我、兄长、夫君三个人。
兄长说,他腻了那些歌舞升平,只想和自己的亲妹妹、亲妹夫好好喝一杯。
桌上,所有的菜肴、糕点都是按照我的口味来的。
可我满腹心事,食之无味。
此景,全都是上演着赵雅儿写给我的书稿。
兄长自始就知道夫君的意图,可是申国在与晋国大战后,就国力亏空,危如累卵,怎么抵得住夫君的千军万马。
兄长接过手的皇位,就是一副空架子。所以他最后葬身火海,来免去了一场政变的屠杀以及保下了我的性命。
三个人各怀心事,这桌家宴,吃得难免可笑。
酒下空腹,我很快就开始干呕、喉咙刺痛。
最后,我仗着醉意,赖在兄长怀里不愿离开,索性又将鼻涕蹭在他胸口。
兄长无奈一笑,尽是宠溺。
我已是满足。
因为这一抱之后,应该就是永别了吧。
回去路上,车辇颠簸。
夫君卸下车辕,我与他一前一后坐在马上。
他从身后搂着我。
良久无言,身后之人打破沉默,“留下来做我的皇后,好吗?”
“我在这深宫里生活了近二十年,早就烦了那些勾心斗角、弯弯绕绕。”
“我护着你,不行吗。”
“夫君当年也立誓效忠皇室,可现下,都不复存在了。”
长鞭挥舞,马儿顿时加速。
我摇晃不断,欲坠马时,夫君拉了我一把,“只有我能护住你,你要的自由也只能是我给的。”
夫君说得没错,他确实能保护我,可我眼下的桎梏都是他设下的。
“自来王明天定都是混言,这天下应当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你那个无能的皇帝哥哥该退位了。”看吧,夫君亲手将我推入险境后再伸出援手,好一个虚伪的情深义重。
(十一)
起兵那天,天气大好。
寒光甲胄将皇宫围了一圈又一圈。
夫君锁住我的喉咙,以我为
诱饵,将兄长引入密道。
“放了婉婉,我这条命给你。”
兄长清退了所有的护卫,佩剑“哐”的一声坠地。
兄长浑身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一道道横纵交错的血痂与破烂的衣裳交融在一起,触目惊心。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步朝着我走来,“婉婉,别怕,兄长来救你了。”
兄长脚力不稳,身体止不住地开始摇晃。
我知道他撑不住了。
最后兄长沉沉坠地。
“兄长,这次换婉婉来救你了。”
未待夫君做出反应,我将藏于衣袖的针剑抽出,对着自己腹部刺去。
是的,我想在这密道里与夫君同归于尽。
我想用自己的命,带走紧贴于我身后的那人之命。
眼看着就要成功了,影子却突然出现。
他用石子弹掉了我手中的针剑,救了夫君。
所有的隐忍、屈辱在此刻彻底爆发,我泪流满面。
“为何要背叛我?”
浑身虚脱,我无力地质问着影子。
影子站在夫君身后,侧头不敢直面我的怒视。
原来,在我谋划之初,影子就已倒向夫君。
“我的好夫人,为夫这出戏演得如何?”“看来影子说得没错,你与这个狗皇帝当真关系不浅啊!”
“你兄长亲手写的字帖,临摹的可还顺心?”
“我给过你重新选择的机会,是你自己不要的!”
“来人,将这对狗男女押入水牢!”
(十二)
时值早春,冰雪初融之际。
水牢里的污水,寒浊刺骨。
兄长的伤口在冷水的浸泡下,愈发恶化严重。
我脑子里闪过赵雅儿在醉酒之时说过的话,“我费了那么大的劲,却依然改变不了故事走向。”
是啊,我费了这么大的劲,好像也没有改变故事的走向。
兄长声音孱弱,不停地说对不起。
他说他愧对先祖,没有保住申国的江山,令其落入奸人之手。
他说自己很没用,没有护住心爱之人。
“兄长,如果当初你知道必定会是今天这般结局,还会选择申国吗?”
“会的……”
兄长已然气若游丝,我知道他命不久矣。
我求影子救他一命。
影子不语。
“如果兄长死了,我也不会苟活。”
我在进行一场豪赌,赌影子心中对我有愧。
幸好,我赌对了。
影子将我和兄长安置在了普通天牢,留下了伤药。
“穆将军即将登基,申国不可能有两个皇帝。他注定活不了。”
“那你呢!你为何要背叛我!你虽是我的暗卫,我从没有可待过你!”
我几近咆哮。“我唯一的亲人,在他手里。你想拼死守护你的兄长,我也想我的亲人能够活命。”
影子走了,他的背影落寞且陌生。
我抱着兄长冰冷的身躯,止不住哆嗦,心如死灰。
半月后,那抹明黄的身影出现在天牢。
我知道他是来取兄长性命的。
“你如果要杀他,就从我身体上踏过去!”
“现在要取他性命的不是我,是晋国。”
“什么意思?”
“晋国派来使臣,要将他的尸首带到晋国,暴尸集市。我也是为了申国安宁,不得已而为之。”
轰然炸裂。
现下,当真是可笑至极,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费尽心力,逆改结局。
还不如让兄长丧命火场来得痛快!
行刑时,夫君亲自带我观看。
兄长跪在偌大的刑场上,灼灼烈日晃眼刺目。
夫君身上的手铐、脚镣沉甸甸坠着,被晒得发烫,他的手脚早已被磨得血肉模糊,渗着血水。
“看着心爱的人,在自己跟前断气,这种感觉如何?”
“你如此丧心病狂,就不怕遭报应吗?”
刽子手的斧刀,举过头顶,斧刃锃亮刺眼。
“慢着。”
说话之人是晋国使臣。
“他若尸首分离,叫我如何带回?不如让我一剑穿心来得好。”
未待夫君回应,那晋国使臣腾空挥剑。
兄长胸口血流不止,将黄土染成了褐色,向四周扩散而去。
兄长死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血流而亡,无能为力。连他的尸首都不能入土,竟要被带到敌国暴尸。
我好像彻底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夺过身边侍从的佩刀,朝自己脖颈刎去。
我进入了黑暗的深渊。
直到听见身边有人说话,我才意识到自己没死。
“我答应你的
,已经做到。现在,我要带她走。”
“如果我不答应呢?”
“没有玉玺,你这皇位坐得恐怕也不安生吧?放我们走,待我们离开申国,自会有人奉上玉玺。”
我迷失在混沌的黑暗中,始终寻不到出口。
时而身如千石压身,不得动弹。
时而身如万蚁钻心,痛不欲生。
(十三)
睁开眼时,看到的是守在我身侧的影子。
他褪去了黑袍,换上了一袭白衣。
干净且清朗。
“饿不饿?伤口还疼吗?”
“当初背叛了我,现在又如此殷勤,你究竟想干什么?”
“婉婉,我给你说个故事……”
“二十多年前,有个衣着华丽的贵人来到我家,她给了我母亲十箱黄金,条件是母亲临盆后,要将婴儿给她抚养。当时父亲已经病重,家中实在不名一文,母亲无奈答应。后来母亲生下一个女婴,我亲手将自己的亲妹妹交给了那位贵人。我们家忍痛对外宣称孩子一出生就夭折来。”
“纵有黄金万两,名药加持,终究是回天乏术,父亲还是病逝了。母亲郁郁寡欢,悔不当初,最后也抱病而终。她临终前叮嘱我,一定要找到妹妹,保护好的她。后来,我在宫中遇到了那位贵人,她是皇后身边的姑姑。”
“终于,我找到了妹妹,成了她身边的暗卫,如母亲遗言般,夜以继日地保护在她身侧。”
“婉婉,我这个当哥哥的怎么能眼睁睁的让亲妹妹死在自己跟前,你无法改变的结局,我来替你改变。”
我盯着眼前的影子,眼神发愣。
“不信是吗?如果我们不是亲人,我的血怎么可以救你呢?”
影子手腕上缠着圈圈纱带,隐隐地渗着血丝。
泪水势如破竹。“他已经死了。”
“傻婉婉,哥哥怎么会让你心爱的人白白送命呢。他现在人在晋国。”
影子说,在叛乱之前,他偷偷找了在晋国当质子的太子。让太子出面,游说晋国君主帮忙救下兄长一命。
“晋君怎么会答应呢?申国与晋国自来征战不断。”
“如果穆将军以下犯上,谋逆成功,岂不是在众国中,种下祸患。他国的人臣岂不是会纷纷效仿穆家谋权篡位?晋国虽然表面在帮申国,实则在帮自己。”
影子让我好好养伤,待我伤势大好,就带我去晋国。
我大口吞着汤药。
“谢谢你。”
“原来我在这世间还是有亲人可以挂念的。”
(十四)
再次见到兄长时,恍如隔年。
他很是憔悴,一头白发散落肩头,肌肤苍白如纸,毫无抵抗风霜之力。
衣裳未遮挡之处尽是疤痕。
兄长见我欲言又止,冷不丁地敲了我脑袋,“我还好好活着呢,不是吗?”
晋君借了申国十万兵力讨伐逆贼。
兄长身体亏虚,这辈子恐再难执剑。
他把军权交给了太子,“皇兄,这位本就该是你。”
连同军权一并给的,还有影子携带回来的玉玺。
两军对峙之际,太子与兄长常在营帐中商讨至深夜。
我看着兄长日渐衰弱的身子,心中一番绞痛。
强颜欢笑,不过于此。
“婉婉,哥哥说过的,会一直守护你。”
影子留下字条后,就不见了踪影。
我心中猛然惴惴不安。
立于山顶,狂风扑面袭来,俯仰四周,我连影子去了哪里都不知道,谈何寻他。这一战,旷日持久。
足足持续了一个月。
在全军上下身心疲惫不堪的时候,捷报传来,太子赢了。
申国终是恢复安宁,晋国也与申国交好,承诺两国之间不再开战。
遗憾的是,未能擒住夫君。
整个申国都没有夫君的任何痕迹。
不好的预想在心中左右徘徊,夫君的失踪可能与影子有关。
最后,太子生擒了夫君,这才打消我心中的顾虑。
兄长准备好了休书,逼迫夫君签字画押。
看着这休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与穆言这辈子再无瓜葛,他不再是我夫君。
“你以为有了这休书,你就可以与你的皇帝哥哥双宿双飞了?他这满头白头,你们不知道自己都中毒了吗?”
“你们真是一群蠢货,中毒了都看不出来。”
“婉婉,你的影子哥哥是不是不见了?”
“也对,我这师兄啊,对自己的妹妹感情可深了。血亲之间换血解毒这种事也就他做得出来,或许他现在正在给师傅当药人呢。”
“婉婉,你可真自私,为了和你的皇帝哥哥乱伦,竟然让自己亲哥哥去送命。”
穆言的疯言疯语字字诛心。
“影子去哪里了!?说啊!”
“什么中毒!解药!你快点把解药交出来!”
我抓着穆言的衣领,几近崩溃。
“婉婉,我没有善终,你这辈子也别想好过。”
穆言最后选择了咬舌自尽。
他的寥寥数语,彻底将我击溃。
兄长安慰我,他说自己没事。
我含泪点头微笑,道了声“好”。
(十五)兄长洞穿了我的心事,“婉婉,我带你去找影子。”
兄长说天下虽大,既擅武,又擅下毒的也就那几个门派。
“我担心你的身体。”
“无妨。之前我一直困皇室中,如今总算卸下了担子,我想去看看这山河表里。没准能遇上某个奇人能解毒,那就再好不过了。”
兄长成功说服了我。
我们去过峨眉,访遍武当,穿越了祁连山一带,依然没有寻到影子。
兄长身体衰弱得厉害,很快,他便失去了走路的气力。
最后连说话的余力也丧尽。
我瘫跪在他身侧,最后一道防线崩塌了。
“我好没用,一直都是你们保护我。我找不到影子了,现在连你也护不住了。”
瞬间仿佛五内俱崩,痛楚袭遍全身,身体像是被抽干了,只剩一副空壳。
我被兄长冰冷的身躯吓到了,触摸到脖颈那有力的搏动,才松了口气。
我拖着兄长,到处寻医,最后我累倒在药庐旁。
药庐的老伯收留我们。
他没有问兄长的病情,直接上手施针,动作熟练。
疑惑顿生,这个老伯认得此毒?
“老伯,您是否认识影子?”
“影子?不认识,我那药缸里倒是泡了个臭小子。”
我冲进屋里。
泡在浴缸的那人正是影子,他和兄长一样,满头白发,肤色惨白,毫无任何血色。
“这小子活不久了,你带来的那人也一样。”
“这毒是我制的,毒是制成了,却始终调不出解药。”
“当真无解吗?”
“血亲间可换血解毒。那个臭小子手腕处的伤口那么大,一看就知道是和你换血了。”
“老伯,你帮我把影子血换回去吧。求你了。”我哀求道。“换血如杀人,这种事我做不得。”
我触着影子的面庞,哀哀欲绝。
“我还不知道哥哥姓甚名啥,不知道我们家在何处,我也不曾祭拜过阿爹阿娘。”
“你说过一直保护我的。”
像是遭到某种反噬般,一团热火从胸口涌上喉间,口中充满了血腥味。
难道这就是逆天改命的报应吗?
我没有救回兄长性命,还将影子搭了进去。
我不知道为何赵雅儿不知道影子的真实身份,只觉得这书中世界甚是荒唐、不公。
最后老伯被逼无奈,为我和影子换了一半的血,
影子斥责我傻。
我笑着顶撞他,“这下好了,现在我们的血液里都有毒,谁也别想救谁。”
这剩下的十年寿命,有影子在,我知足了。
(十六)
兄长走了。
在那个平凡的早晨,永远地睡过去了。
我却始终都哭不出来。
悲苦化作利刃,一刀一刀扎进胸口。
“兄长,下辈子我们不要做这假兄妹了。你来娶我,可好?”
(十七)
“你叫谢婉婉,家住上庸清河郡谢府,书香门第。”
“你呢?”
“谢婉婉的哥哥,谢影。”
(全文完)
作者: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