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我的亲生母亲给调包了。
只因为她想要一个儿子来巩固地位,而我生来是女子。
后来我被诬陷,成为了她好儿子的妾室,她骂我不知廉耻。
我死去的消息传到她的耳朵里,她也只是拧了一下眉,说了声晦气。
再后来,她却跪下来,痛哭流涕地求我。
因为她的好儿子要拿她去顶罪。
1.
我死得很惨。
染了一身脏病,衣不蔽体,蓬头垢面,被我名义上的丈夫亲手沉湖。
我死前最后看到的,是裴修璟一身蟒袍玉带,俊眉低垂,透着股天人俯瞰世间的冷漠和悲悯。
他说:“菀菀,莫要恨我,要恨就恨你是个女儿身,生来就是个错误。”
我十六岁时,被康王妃派来的人从养父母身边接回了王府。
她对外宣称我是她远嫁庶妹流落在外的女儿,叫我唤她姨母,唤康王姨父,唤裴修璟表哥。
很奇怪,府上对我最好的不是康王妃,而是康王,向来严肃刻板的人只有在我面前才会和缓了脸色,嘱咐康王妃为我多做几件衣裳,对我上些心。
也许是因为这个,裴修璟极其不喜欢我。
在外人面前,他总是温文尔雅,做出一副友善的模样来。
背地里,却捡了我无意间落下的荷包,在康王太妃的寿宴上,说我对他居心不良,出生乡野,却也敢肖想世子妃之位。
没有人相信我,因为裴修璟是长在盛京教养极好的青年才俊,是盛京闺秀的梦中情郎,而我只是乡下来的泥腿子,行为粗鄙,头脑简单,上不得台面。
康王妃骂我贪得无厌,说我好好的富贵日子不过,非要去肖想自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太妃大怒,要将我随意配给府上的老管家做填房,是康王坚持留下了我,他将我赶到府上最偏僻的院子里,任由下人苛待我,再没有往日的慈爱。
我花光了所有的钱财,买通看守我的小厮,想逃出康王府,逃出盛京。
但裴修璟发现了我,他将我抓回来,让我乖乖听话,若我哄得他高兴,有朝一日,他能许我侧室之位。
我扇了他一巴掌,骂他恬不知耻,他笑了笑,掏出一样东西,目光温柔地看着我。
那是根染血的银簪,是我养母唯一一件拿得出手的首饰。
裴修璟告诉我,养父母在家苦等我归来,终于决定上盛京寻我,只是他们路上遭遇了山匪,再也来不了了。我发了疯,拼命地撕扯裴修璟。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好端端地在四平镇做我的绣娘,等着我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从战场凯旋,然后与我成亲。
可一转眼,我就被带到盛京,失了双亲,又被污了名声,只能被困在这方寸之地。
我不明白裴修璟为什么要对我的养父母下手,就像我不明白裴修璟明明那么讨厌我,却还是想方设法地将我绑在他身边。
他命人给我灌了一壶酒,再醒来,我就躺在裴修璟的床上衣不蔽体,成为了盛京众人口中心机深沉、忘恩负义、不择手段勾引表哥的贱女人。
我成为了裴修璟的妾室,康王彻底厌弃了我,再也不肯看我一眼。
而我那位名义上的姨母则恨毒了我,因为彼时裴修璟已经金榜题名,圣上亲自许婚,不日就将迎娶公主,直上青云。
我也恨毒了裴修璟,我将未婚夫宋凛赠我的木簪子磨尖,打算先杀了裴修璟再自裁。
可惜我没能得手,裴修璟穿了软猬甲,反手给了我一个巴掌。
他同我说,若是我再敢动这些心思,他就命人杀了宋凛。
“菀菀,你要知道,宋凛如今不过是个百户,我只需传一封信过去,你不到三日,就能收到宋凛的死讯,若是你想,我还能将他的断手断腿送过来,你信不信?”
我不敢不信,因为裴修璟是真的敢,他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能下得去手,更何况宋凛?
知道我才是康王府的嫡女,而裴修璟才是我养父母的亲生子的时候,已经是我成为裴修璟妾室的第二年。
康王战死沙场,王太妃悲痛过度也随之而去,王府已然是裴修璟掌权。
我恨得心头滴血,冲到康王妃面前质问她,她掩着口鼻,目光嫌恶。
“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德行?就算你是我生的又如何?早知你会被那对乡野村妇教养成这幅性子,在你生下来那天,我就该亲手掐死你!”
于是两个月后,我真的死了。
我的身体沉入湖底,魂魄却飘飘荡荡地升起来,我张牙舞爪地扑向裴修璟,却扑了个空。
成为鬼魂的日子十分不好,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裴修璟利用公主的嫁妆和外家,一步步在军中安插进自己的人手,慢慢蚕食掉盛京的兵权,斩杀宋凛,然后在我死后的第二年直接逼宫,登基为帝。
我气得眼前发黑,再一睁眼,就看到了晃动的青布车帘。
我重生在了去往盛京的马车上。
2.
我又一次见到了裴修璟。
年仅十六岁的裴修璟俊眉星目,风姿郎朗,有一对和我养母一样的酒窝,笑起来便令人如沐春风。
他目光深邃,笑意温和,温声唤我:“表妹。”我用力咬紧了嘴里的软肉,疼痛使我清醒着,我才能克制着自己不扑上去将裴修璟那张伪善的假面撕个粉碎。
上首的康王神色十分复杂,康王妃看我的目光一如上一世那样,嫌恶中掺杂着微末的愧疚。
“果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泥腿子,连人也不会叫,真是无趣!”
说话的是康王的嫡幼女,如今年仅十四岁的裴朝宁,上一世,她被裴修璟嫁给了年逾六十的福王做继妻,嫁过去不到一年就香消玉殒。
“朝宁!这是你的表姐,如何这般没规矩?!”
和上一世一模一样,康王率先斥责了对我出言不逊的裴朝宁,裴朝宁负气离去,康王妃看我的目光就多了几分不满。
而裴修璟看我的目光更深了,唇边的笑意淡下来,若有所思的模样。
原来从这么早开始,他就在想法子对付我了。
我敛眉低眼,在康王妃不满的目光中瑟瑟低下头。
我在康王府住了下来。
我是背负着血海深仇从湖底爬出来向裴修璟索命的恶鬼,一想到能血债血偿,救回无辜丧命的养父母和宋凛,我便格外能沉得住气。
康王府有两女一子,皆是康王妃一人所出。
长女裴朝颜,嫁去江东三年整,上一世一直到死,我也没见过她的面。
次子裴修璟芝兰玉树,是大齐史上最年轻的会元,一年后,他会在殿试上得了圣上的青眼,然后三元及第,风头无两。
幼女裴朝宁,性子骄纵,蛮横霸道,是盛京有名的恶女,与其兄长的名声形成鲜明对比,现在想来,也定然有裴修璟故意为之的缘故。
“宋菀菀,你到底给我父王下了什么迷魂药,他为什么这么疼你?”
因着康王叫人给我送来了一匹上好的云锦,裴朝宁追到我院子里,双目喷火。
我摸着那匹轻柔的云锦,心下讥诮,这哪里是疼我?分明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些罢了!
裴修璟占了我的身份十六年,康王府在裴修璟身上已经投入了极大了人力物力,他们将裴修璟视为能支撑起康王府未来的顶梁柱,至于我这个流落民间十六年未曾受过一天贵族教养的女儿,对他们来说毫无用处。
所以就只能用这些东西来麻痹自己,让自己不那么愧疚。
虚伪!
“妹妹若是喜欢,只管拿去吧。”
裴朝宁的神色忽然变得恼羞成怒起来:“你在施舍我?这是父王给你的东西,你转手给了我,是好在父王面前告状,说我欺负你是吗?”
“宋菀菀,我真是小瞧你了,你心机这么深沉,果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般柔弱可欺!”
自那日后,她便与我十分不对付,每每见了我,总要阴阳怪气地讽刺几句,无非是:“上门来打秋风的穷亲戚罢了,什么劳什子表姑娘,弱不禁风那样儿装给谁看?”
“我警告你宋菀菀,别以为你进了王府就是王府的人了,你该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不要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对比裴修璟折磨人的手段,裴朝宁这几句话简直太轻了,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传出点不好听的名声简直不要太容易。
和上一世一模一样,我掉下的荷包被裴修璟捡到,王太妃的寿宴上,他装作无意掉出,然后在康王妃警觉的逼问之下,无奈地道出缘由:
“是……是表妹赠予我的……”
他虽然话未说全,但看向我怜惜又叹惋的目光却自动补全了下面的话:表妹对我有意,我虽然知晓男女有别,可到底碍于表兄妹的情分,只得收下了。
“嗤,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府上的表姑娘啊!这表哥表妹的,确实是更亲密些呢!送送荷包什么的,确实不打紧。”
这话一出,康王妃看我的目光几乎要冒火,康王沉着脸,面色十分不好。
“什么表姑娘啊,不就是个没教养的乡里人吗?一朝入京,就被荣华富贵迷了眼,上赶着往男人身上贴,不知廉耻!”
“裴世子是多矜贵的人?凭她的身份,便是近身做个侍妾都不行,瞧那荷包上绣的彩蝶纷飞,她竟还敢妄想和裴世子双宿双栖呢!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了!”
周遭一阵哄笑,我在康王妃要杀人的目光中茫然地抬起头来,对上裴修璟看似惋惜无措实则暗流涌动的眸光,道:“表哥,你在说什么?”
“这个荷包不是我绣的,是我捡的别人的,我也未曾赠予表哥荷包啊。”
裴修璟眉梢微挑,眼中浮现出真切的愕然来。
3.
屋中有短暂的安静。
裴修璟诧异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能当着所有人的面驳斥回来。
我上前,将丫鬟手中的荷包拿过来,又解下自己的荷包,让众人比对。
“这针脚和绣法确实不一样啊,看上去就是两个人所绣的。”
“许是她自己带的是丫鬟绣的,送给裴世子的是自己绣的呢?裴世子总不能诬陷她吧!”
我对着康王行了一礼:“姨父,我确实不小心掉了一个荷包,也正是表哥手中的这个荷包,”
“只是这个荷包是我在花园里捡到的,我看它针脚细密,用料不凡,想必是哪位前来赴宴的客人不小心落下的,我想着交给姨母身边的嬷嬷还给客人,谁曾想,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
“至于这荷包为什么在表哥手里,表哥又为什么说是我赠予他的……”我隐忍着委屈,用那双和康王相似的丹凤眼,楚楚可怜地看着他,“菀菀委实不知。”
康王拧着眉,明显是半信半疑。
我知道,我这番话,并不能让在场的所有人在裴修璟和我之间选择相信我,于是我将那个荷包底部绣着的“嫣”字给众人看。“嫣?”裴朝宁失声叫道,又将那荷包抢过来仔细察看,末了下意识看向身边的粉衫女子,“嫣儿,这不是你的荷包吗?”
那粉衫女子是当朝礼部尚书之女陆嫣然,是裴朝宁的闺中密友,正是先前嘲讽我嘲讽得最厉害的那个。
她瞬间惨白了脸色,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原来是陆家小姐的荷包啊,那为什么裴世子会……”
“好了,缘是一场误会,许是菀菀送给修璟的荷包修璟不曾细看,误以为这便是了。”
康王妃不轻不重地瞥了我一眼,为她的心肝儿子补全了脸面:“他们表兄妹关系是亲厚呢,菀菀也时常在给我和王爷做鞋袜荷包,是个孝顺孩子。”
鞋袜荷包这类贴身的物件,送给长辈说是尽孝,可送给平辈的表兄,这意味便不一样了。
她视若心肝的好儿子被我当众驳斥下不来台,为了裴修璟的脸面,她还是想将勾搭表哥的这个名头按在我头上,囫囵将这事敷衍过去,随口替我说几句好话,权当安抚了。
裴修璟顺坡下驴,藏住眸心的一抹阴戾,看着我歉意地笑笑:“是啊,这个荷包是我捡的,我将它与表妹赠我的荷包认错了,很是不该,我向表妹赔罪了。”
我定定地看了他两眼,而后看向一边的康王妃,掷地有声:“姨母,您是不是记错了,我从未赠予表哥荷包。”
康王妃面上的笑容几乎要把持不住,那目光恨不能将我活撕了。
周遭一片讶然,裴修璟的面色也终于沉了下来。
我坦然与康王妃回视,“姨母,您对菀菀的教导,菀菀始终铭记于心,不敢有半分僭越之心,”
“菀菀虽然出身乡野,可养父熟读圣贤书,教导菀菀读书明理,菀菀不会和那起子包藏祸心的人一样,肖想与自己身份不匹配的东西。”
室内一片死寂,我亲眼看着裴修璟温和伪善的面具一寸寸龟裂,看着我的目光头一回流露出了明显的敌意。
寿宴不欢而散。
我被沉着脸的康王带去了书房。
一进书房,我便“噗通”一声跪下,泪水瞬间涌出:“姨父,求您给菀菀做主!”
康王一甩袖子,目光探究,似乎想扶我起身的,可手伸出来,却又缩了回去。
我只做不知,只是睁着那双和他很相似的丹凤眼,哭诉说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叫表哥在这样的宴会上当众污蔑我,姨母不信我,非要将赠送荷包的事情按在我的头上,是不是我出身乡野惹了姨母不喜,不如叫我就此归家去。
我清楚地知道,在这座王府里,唯一对我有几分真心的,便是面前的康王,我名义上的姨父,实际上的亲生父亲。
他也是唯一会相信裴修璟存心污蔑我,毁我名声的人。
我要在王府中立足,必须要靠着他的怜惜和庇护,这是计划的第一步。
“好孩子,你只管在家中住着,要是再有……你只管来寻我,莫要哭了。”
康王亲手将我扶起来,满是怜惜地看着我,又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我的发顶。我强忍着满心的厌恶和烦闷和康王扮演了一会儿父慈女孝,一出来,就撞上了裴修璟。
他换了身白衣,越发衬得人玉树临风,遥遥一拜。
“表妹可是哭过了?倒是我的不是了,荷包一事实属误会,表兄在这里给表妹赔个不是,望表妹大人有大量,轻饶了我罢。”
仿佛方才在寿宴上空口诬陷我的人不是他似的。
4.
我知道他此来是试探我是否知晓我和他身份互换之事。
裴修璟的脸皮向来很厚,他空口无凭地往我身上泼了脏水,转头又没事人似的,扮起温柔友善的好兄长向我赔罪。
我只低着头,说了句表哥见笑了,便飞快地抬头,惧怕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飞快地跑走了。
不用回头我都能感受到,裴修璟的目光冷如冰刃,又像那吐着信子的毒蛇,一直到我跑出去很远,始终都黏在我身上。
荷包一事给康王提了个醒,他有心庇护我,裴修璟便不好做得太过,以免打草惊蛇。
但他还是时常会出现在我面前,只说荷包是别有用心的丫鬟来挑拨我和他的关系,他给我送簪子送头面赔罪,嘘寒问暖好不贴心。
只是人前好兄长,人后就含情脉脉,端着一副君子如玉的模样撩拨我,似乎笃定以自己的魅力,没有人能拒绝得了他。
我从见了他就躲,渐渐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倾慕和痴迷,这让裴修璟逐渐放松了警惕,也将心思放在另外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上来:
——斩获昭容公主的芳心,获取昭容公主外祖镇南侯一家的信任,叫康王哪怕是对他心存芥蒂,也不得不掂量几分。
裴修璟能娶得昭容公主,源于一场落水的意外。
昭容公主自小体弱,三岁离宫养病,十七岁方才回到盛京,圣上心疼小女儿,特地举行了一场宴会向盛京勋贵世家展示自己对这个小女儿的看重。
裴修璟便使了法子,叫人将昭容公主推下水,自己再下去英雄救美,姑娘家受了惊,又被裴修璟好一通安抚,又顾着公主的名声叫人将这事遮掩下去,行事妥帖又周到,叫公主自然而然地就倾了心。
裴修璟此人,有手段,足够狠心,可他得来的一切,几乎都染着女人家的血泪。
身份是占着我的,好名声是由裴朝宁衬托来的,状元郎的头衔是因为皇帝心疼女儿给他的体面,之后滔天的权势,也是踩在昭容公主的身上得来的。
昭容公主的下场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她满心欢喜要嫁的情郎,在她的膳食里下了药坏了她的身子,我死后不到一年,她就难产而亡。
宴会当天,我提前将裴修璟的阴谋告诉了昭容公主,并将发生在康王太妃寿宴上的荷包一事如实相告,直言裴修璟居心叵测,实乃奸邪小人。
“裴世子的好名声盛京中无人不知,你无缘无故跑来和本宫说这些,凭什么觉得,本宫会信你?”
昭容公主垂着眼,兴致盎然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公主信与不信,都会在心中有个警惕,那么裴修璟所谋之事便不能成,这才是民女的本意。”
昭容公主的目光立时就变了。我前世其实见过几次昭容公主,裴修璟诬陷我与他人苟合,对我进行鞭打的时候,昭容公主看不过眼,替我说了几句话,事后更是让人送来了伤药。
之后她许是察觉到裴修璟的狼子野心和我的无辜,暗地里吩咐人给我送过吃食和银两。
我承她的恩情,便也想拉她一把,若是能帮昭容公主躲过此次灾殃,我便能向她求一个恩典,用在宋凛的身上。
月黑风高夜,行宴的花厅之外,忽然响起数声女子的尖叫:
“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救命啊——”
一时间,场面立时混乱起来。
“岸边是昭容公主身边的人,难道是公主落水了?”
众人惊诧之间,忽然见岸边的小道上快速走来一道身影,然后跳入水中。
不到一刻钟,水中“哗啦”一声,裴修璟抱着一个身穿鹅黄裙裳、形容狼狈的女子上了岸。
那女子浑身湿透,清丽的面容上双目紧闭,被救上岸之后吐出了几口水,然后脑袋一歪就晕了过去。
裴修璟抱着她,口中急急唤道:
“公主落水昏迷,快请太医!”
人群中一阵骚动,皇后和镇南侯夫人从人后上前来,看见此情此景,神色怪异,看向裴修璟的目光瞬间变冷。
随着太医匆匆而来的,还有一个身穿宫女服饰的俏丽女孩,那女孩一上前就挽住了皇后的胳膊,语气俏皮地说道:
“母后,不知裴世子怀中这位公主,是昭容的哪一位姐姐啊?”
5.
裴修璟满脸惊愕,他抬头看向昭容公主,一下子对上皇后森冷的眸光,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就将怀中那个落水昏迷的女子扔在了地上。
他之所以能这么肯定救下来的一定是昭容公主,是因为原本今天落水的只会有昭容公主一个人。
裴修璟实在想不通原本万全的计划如何会失手,原本该被裴朝宁引来湖边,叫湖边被他买通的宫女装作无意推下湖的昭容公主竟然穿着一身宫女服饰,好端端地站在自己跟前!
那他救下来的那个人又是谁?
夜色昏暗,裴修璟定睛细看,赫然是那个被他买通的宫女!
“裴世子——”
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裴修璟这才如梦初醒,惨白了脸色。
他的反应实在是太反常了,和往日盛京闺秀们所见的温和知礼实在是大相径庭。岸边只说
有人落水,他是缘何觉得落水就一定是公主的?
就算看见岸边站着是公主随身伺候的人,他将人救下之后,也该将人交出去才算守礼才对。
可他偏偏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怀中自以为的“公主”护得好好的,一脸心急又担忧的模样,却又在亲眼看着昭容公主好生生从人群中走出来之后,瞬间惨白了脸色,毫不犹豫地就将怀中的姑娘给丢下了。
在场的都是世家贵族里出来的人,有些眼明心亮的,裴修璟的意图几乎是明晃晃地摆在了他们面前。
“皇后娘娘明鉴!臣是看见岸边皆是公主身边的宫女,这才以为落水的必然是昭容公主,一时救人心切,这才……不管如何,臣确实是考虑不周,伤了公主清誉,还请皇后娘娘责罚!”
如今的裴修璟毕竟还年轻,还不是上辈子那个运筹帷幄处事不惊,掌管着惊天权势的裴修璟,是以看着我从皇后的内厅中出来的时候,他无比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裴修璟的这个计策其实十分拙劣,他便是看准了女儿家看重名声,一国公主尤甚,前世他之所以能得逞,就是因为昭容公主心性单纯,裴修璟在外名声又好,再三保证过不将落水一事说出去,他们之间有了共同的秘密,之后才能有机会亲近。
我率先将这件事捅破到公主面前,叫公主对裴修璟有了个提防,而且宫中行宴男女不同席,裴修璟从未见过昭容公主真容,这才将落水的宫女当做了昭容公主。
再有皇后娘娘出手,裴修璟那点拙劣的计谋很快就被揭发出来,不管康王和康王妃怎样求情,圣上大怒,直接削掉了裴修璟的世子爵位。
盛京里传遍了裴修璟意图谋害公主清白的事,更有有心人将他在寿宴上诬陷我送他荷包的事情传扬了出来,他从前风光霁月的名声碎了个稀巴烂。
“一个男人家,竟然用这点小偷小摸的手段去坑害女儿家的清白名声,莫不是以为这世上的所有姑娘家都喜欢他不成?当真是脸大!”
“什么风光霁月的裴世子,分明是尖酸刻薄的淫邪小人!”
裴修璟一蹶不振,跪在祖宗宗祠一跪不起,只在康王夫妇面前哭道自己当真不是那等小人,康王不信他,康王妃却是疼这个儿子疼到了骨子里,每日以泪洗面不说,暗地里总是骂我是扫把星,一来就惹出这许多事。
若不是昭容公主护着我,时常将我带去行宴,只怕康王夫妇就不是嘴上骂人,而是直接上手了。
裴朝宁也不敢相信自己崇拜的哥哥竟然会做出这等事,可人证物证俱在,裴修璟也确实吩咐过她要将昭容公主引起湖边,她当时只以为是裴修璟倾慕公主芳容,谁曾想裴修璟竟是抱着这样龌龊的心思?
她不复以往的张扬霸道,日日将自己闷在屋里。
而我也收到了养父母给我的回信,他们告诉我已经按照我所说的去往外祖家避难,等到时机成熟我便会回去与他们团聚。
至于与我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宋凛,在昭容公主的帮助下也得到了消息,原来宋凛在镇南侯世子手下领兵,身上已经有了数道军功。
盛京的风言风语传得厉害,不知道哪里传出来了消息,说当年康王妃怀第二胎时其实是个女孩儿,只是她太想要一个男嗣巩固地位,就这样换来了裴修璟,而府上的表姑娘不是表姑娘,其实人家才是康王府的嫡女!
6.
我才刚进门,康王妃劈头就给了我一巴掌:
“外头那些人乱嚼舌根,是不是你传出去的?!”
一抬眼,她面目狰狞可怖,双目满是恨意,我的心绪难以控制地激荡起来。
“我是该叫你姨母,还是该叫你母亲呢?”康王妃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她狠狠地瞪着我:“我不知道你是听了谁的谣言,修璟是我生的孩子,你是我庶妹流落在外的女儿,我将你接到盛京,给你一份荣华富贵,往后再给你挑一门好亲事,就够对得起你的了,你为何还不满意?!”
“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如何能信?你要是因此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就休怪我对你无情!”
“难道王妃娘娘居然是对民女有情的吗?”
我站得笔直,毫不掩饰眸中的讥诮:“既然自我一生下来你就将我和裴修璟调换了身份,那为什么时隔十六年又要假惺惺地将我接回王府?”
“我有自己的父亲母亲,我在四平镇过的日子不知道有多快活,你既将我丢弃了,那便全当我死了,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给了我一个表姑娘的身份,害得我与父母分离?”
“我们才是你的亲生父母!”
一直在旁沉着脸的康王终于按捺不住,在康王妃的惊叫中大声道:“你是我康王府的子嗣,本王怎么能够容许你流落在外?!”
“不容许我也已经在外头过了这许多年了!”
我红着眼眶,瞪着面前这一双我血缘上的生身父母:“既然我才是你们的女儿,那裴修璟那个冒牌货如何顶着世子的名头光明正大地待在王府里呢?”
康王铁青着脸:“修
璟自小长在盛京,我们已经教养他多年,将来康王府……”
我哼笑一声:“是啊,教养他多年,只教出来这样一副揣奸耍滑、卑鄙无耻的德行来,身为男子,却一门心思算计着女子,如今更是冒犯到公主身上去,将世子之位都给丢了……”
“你住嘴!”康王妃尖叫一声,狠狠地瞪着我,“若不是你,我儿怎么可能会落得现在这幅下场?!”
“是我叫他去算计公主清名,丢脸丢到皇后娘娘面前去的吗?”
“小贱皮子,我撕烂你的嘴!”
康王妃再也忍受不住,尖叫一声就要冲过来打我,但身后康王毫不留情的一脚,瞬间就将她踢倒在地。
“都是你这个贱人!要不是换回来裴修璟这么个东西,我康王府的前程如何会毁在他身上!定是将他生身父母身上的那股恶劣的习性都继承来了,怪不得这么般冥顽不灵!”
康王狠狠踹了康王妃一脚,面目扭曲。
“王爷说错了,我养父母都是品行端正的正经人,才不会像裴修璟那般厚颜无耻。”我冷眼旁观,沉声反驳。
康王妃倒在地上捂面哀嚎不止,望向我的目光仍旧是满目怨恨,连一丝真切的悔改都没有。
也是,她这样的人,就算悔改,也只是后悔没将当年换孩子一事做得更仔细些,或是没一了百了直接将我掐死,那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我转身出门的时候,眼角飞快地闪过一片熟悉的衣角。
我和康王夫妇大吵一架,康王府必然是不能待了,我回到院子里收拾行囊,打算即刻就走。
但我低估了裴修璟的无耻。
他竟然叫人将我堵在了门口,不许我离开!“菀菀,这里是你的家,你想走到哪里去?”
这些日子他憔悴了不少,脸颊凹陷进去,再不复当初的玉树临风,反倒阴沉森冷极了。
我强作镇定,一步步后退:“昭容公主约了我外出赏花,我不去,她必然是要着急的。”
裴修璟笑了:“你感染风寒,大夫说要卧床静养,就不要出去过了病气给公主了。”
他上前来,抬起手想摸我的脸,我刚要躲开,他忽然神色一厉,我耳朵翁鸣一声,半张脸瞬间麻了。
“菀菀,我真是小瞧了你。”
“你早就知道了我占据你身份的事情了对不对?你是王府嫡女,我才是农夫之子……”
“可是那又怎么样?我在王府经营多年,人人都认我是康王世子,若不是你,我本可以借此机会和获取公主信任,偏偏你又跳了出来,”
裴修璟阴沉着脸,一步一步走近,薄唇勾出个笑容,“你说,我该怎么好好报答你给我的『惊喜』?”
我捂着脸退到了床边,眼睁睁看着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白瓷的小酒瓶,心头一跳,几乎是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上一世,他就是将那个酒瓶里的东西灌给我,叫我失去意识,再一醒来,我便跌入了深渊。
“菀菀,这里是你的家,留下来,不要走了。”
7.
裴修璟说完就要灌我,那股熟悉地加了药的酒味刚刚飘散出来,忽然“砰”的一声闷响。
裴修璟惊愕得瞪大了双眼,想回身看看是谁在背后偷袭,可刚一动,身体便轰然倒地。
我看着面前泪流不止的裴朝宁心情复杂,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是她救了我。
“你快走,宋菀菀,你快走——”
裴朝宁浑身发抖,将我的包裹塞给我,“王府的大门和角门都已经关上了,并且有守卫把守,你去我院子里的西厢房,那里有道小门,你从哪里出去!”
我不再多话,拔腿就跑。
跑出院子后回头看她,她蹲在地上,仍旧在哭。
我出府后,正撞上了来寻我的公主身边的人。
“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那个未婚夫在边疆立了战功,获封骠骑将军,不日便回京受赏了。”昭容公主道。
我一愣,胸腔里的心脏又火热地跳动起来,宋凛竟然这么早就能回京了吗?为何前世的我不知道?
是了,前世的这个时候,我还被放逐在王府的偏院,哪里会知道这样的消息?
我原本以为我逃出来,康王府的人必然会出来寻我,但一转眼快半个月过去,康王府的人竟然毫无动静。反倒是康王称病,闭门不出。
康王府已经惹怒了圣上,这段时间他们低调行事也是情有可原。
我不知道裴修璟在打什么主意,但康王能隐忍裴修璟的原因我却是知道的——他早被康王妃下了绝嗣药,这辈子都不能有自己的儿子了。
至于假世子一事,本就是我放出来迷惑康王夫妇的,本以为过些日子就能消散下去,没想到,竟然愈演愈烈,闹得圣上都知道了。
圣上一过问,裴修璟竟然站出来,坦坦荡荡地承认了,他并非康王嫡子,而是农夫之子的事实。
而
我也终于知道,裴修璟的打算是什么了。
当年我和裴修璟互换身份一事,是康王妃自作主张,虽然康王是异姓王,是毕竟是上了皇家玉蝶的,混淆皇室血脉,康王妃罪不可赦。
而裴修璟在宫中陷害公主落水,试图借此获取公主芳心,也是康王妃授意!
他跪在圣上面前声泪俱下,说他在不知道康王妃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之前,出于孝道对康王妃言听计从,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只是康王妃用来巩固地位攀附权贵的工具!
裴修璟将所有的罪责,全都推卸到了康王妃的身上!
“裴修璟!我、我什么时候同你说过这些……?”
康王妃不可置信,看着自己疼爱了十六年的儿子,浑身因为惊怒而颤抖。
裴修璟看她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圣上,王妃毕竟做了草民十六年的母亲,草民……愿为王妃承担所有罪责,但求圣上责罚!”
他话是这样说,可其实意思分明就是,事情都是康王妃授意,而自己只是孝顺听从,眼下为了那十六年的母子情深,也愿意站出来为康王妃担罚,好一招金蝉脱壳,竟是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圣上威颜肃穆,看向康王:“是这样吗?康王?”
康王妃迫切地看向康王,康王却沉默地别过脸去,她忽然又看向我,泪水涟涟:“菀菀,菀菀,你说句话啊,这些都是裴修璟做的,和我没有关系,和我没有关系!你是最清楚的,菀菀,你说话啊!”
我静静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宋菀菀,我是你的生身母亲,你竟是眼睁睁地看着我被这个孽障污蔑吗?!”
我只勾了勾唇:“王妃娘娘,是您说的,我哪里配做您的女儿?”
康王妃彻底崩溃,她扑到裴修璟身上撕扯起来,声嘶力竭地喊:“我为你劳心劳肺,你便是这样报答我的?早知当日,我便不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捡回来!”
裴修璟沉默忍受着,低着头涨红了脸,仿佛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圣上下令将康王妃收监,冷声道:“康王妃林氏混淆皇室血脉,罪不可赦,贬为庶人,终身监禁。”
我看着裴修璟轻舒了口气,唇角隐秘地翘了翘,就听圣上话锋一转,道:“裴修璟谋害公主,罔顾法纪,意图强迫真正的康王子嗣,削去功名,杖责五十,发配滇南!”
裴修璟惊愕地抬起头,失声叫道:“圣上——!”不得不说,裴修璟这招确实够狠够聪明,但是他忘了,无论他将自己说得有多无辜,是他做的事情,证据永远摆在那里。
而且他那点小心思,真当做皇帝的人看不出来了吗?
不容裴修璟辩驳,立时就有人将他拖了出去,屋外很快就传来了哀嚎声。
康王一下子泄了气似的,瘫软在地上,连圣上走到他跟前,他都没能提起精神来行礼。
因为他知道,哪怕是这些事和他无关,但毕竟是发生在他府上,他也已经被圣上厌弃了。
“菀菀,菀菀!”
我走出康王府的时候,康王追上来:“这里是你的家,你要到哪里去?”
我说:“这里从来都不是我的家,我有疼爱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家在四平镇,不在康王府。”
8.
三月初,宋凛跟随镇南侯世子回京领赏。
他们大胜归朝,从此后边境再无战事,宋凛在圣上面前求了一道赐婚的圣旨,便带着我启程回转四平镇。
“我来晚了,菀菀,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人欺负你了。”
知晓我的身世之后,宋凛非常心疼我,他将全身家当都给了我,看着我的时候,澄澈的眸子里满满都是我的倒影。
我念了十数年的少年郎,便是有着这样的赤诚心肠。
回到四平镇后,在父亲母亲的见证下,我和宋凛成亲了。
我将裴修璟的事情告知了父母,他们知道裴修璟对我做过的事情之后,绝口不提裴修璟,只抱着我流泪,道我受苦了。
我知道,宋凛悄悄派人,打算去滇南解决裴修璟,因为我夜间总是做噩梦,梦见我惨烈的前世。
但不想,宋凛的人一去,却得知裴修璟早早病逝的消息。
裴修璟是中了瘴气之后浑身长满了毒疮死掉的,听说他七窍流血,浑身的肌肤都腐烂了,在床上哀嚎了三天三夜才断气,肉都烂透了。
裴修璟死后,我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噩梦。
两年后,我收到了从盛京寄来的喜帖,是裴朝宁成亲了,她嫁给了一位新科进士,我依稀记得,那是位品行清正的读书人。
作者:犹抱琵琶半遮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