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错了。”
此刻,凤鸾殿的寝宫处,皇帝正跪坐在地上,委委屈屈的、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般看着眼前榻上的美人。
榻上的美人懒懒地翻了一页书,又吃了一颗托盘里的葡萄,才慢悠悠地道:“皇上言重了。皇上怎么会错呢,是臣妾错了才是。”
地上的九五之尊幽怨地看着榻上的人,但那榻上的人却始终未曾抬眼看过他一次。
哦,你问是谁如此猖狂?
不好意思,正是区区不才小女子也。
1
我叫容欢。乃是大齐的皇后。
那位在地上的,乃是大齐现今的皇帝,慕淮安。
至于慕淮安一个皇帝,坐拥天下,为何会怕我,这就说来话长了。
当今大齐皇室血脉单薄,当然,请不要质疑先帝的各位嫔妃们生猴子的能力,几年前的时候,皇室子嗣尚多。
只不过先帝那时已然疲疲老态,而太子又是个病秧子,眼看着也没啥大指望,皇子们为了争夺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手足相残,最后却是让先帝的弟弟也就是他们的王叔给阴了一把,等先帝辫子一翘,昔日的亲王摇身一变成了皇帝。
这亲王也算是筹谋多年,是个懂潜伏会权谋、韬光养晦的能手,一招即中,上位后也没忘了他的侄子们的野心与本事,本来就在夺位之争中元气大伤的皇子们一个个地被他们的王叔给寻了由头处死。
慕淮安作为十四皇子,自然也不能避免这样的厄运。但大齐人人都知道,十四皇子慕淮安乃是个身份低微的浣衣女所生,先帝也从来没正眼瞧过自己这个儿子,其他皇子又惯喜欢以捉弄他为乐,在他们的通力合作下,慕淮安从来没能上过一节太傅所讲授的内容。
我曾腹诽:欺负慕淮安怕不是众皇子心最齐的时候。
是以,慕淮安没读过什么书,对权谋、朝堂之事一无所知,乃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那登基的亲王可能也是看在这一点上饶了慕淮安一命。毕竟,一个小卒,他还不屑于动手。
只不过他没想到,他乃是个万分短命的。登基不过两年,龙椅还没坐热乎,就一命呜呼了。
而不管是他的子嗣,还是先帝除了慕淮安外其他尚健在的子嗣,都还年纪尚小,担不起朝堂大任,是以,这龙袍最后就落到了那短命亲王以为的小卒身上。
白白的让慕淮安捡了个大便宜。
我最初听到这消息的时候,还唏嘘了好一番。想着这可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世事难料啊。
我师父一把拍掉我为了营造气氛装样子用的折扇,道:“你猜新帝现在缺什么?”
“忠臣?谋士?还有民心?”
“除了这些,他还缺个六宫之主,缺个枕边人。”
2
就这样,我被我师父送进了皇宫,当了皇后。忘了提,我师父乃是当朝国师。不过所谓国师,可能都带点神棍的性质。至少我师父这个人,他就很不靠谱。
当年皇位之争一触即发的前一刻,我师父寻了个由头,拍拍屁股带我和我师兄远离了京城。听说亲王登基的时候,我以为师父要带我们回去了。但我师父只是淡定地喝了一口茶,道:“再等等。”
后来慕淮安当了皇帝,我想着一个草包当皇帝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肯定会有绿林好汉揭竿起义,当即就向师父现学现卖道:“师父,我悟了,我们再等等!”
我师父却翻了个白眼,道:“等你妹啊等!走,咱们回京城!”
我实在是搞不懂他老人家的思路。
后来的事情,更加印证了我搞不懂他到底咋想的。
他一回京城,就撺掇着把我嫁给了慕淮安。那些个世家大族们,不乏有女儿到了合适的年纪,且论容貌,我比不上她们倾国倾城,论才学,我比不上她们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论家世,我一个被心善的国师收养的孤儿,又拿什么和那些世家小姐们去拼?可最后这个皇后的头衔,却还偏偏落到了我的头上。
有人讥笑我们说,我和慕淮安,一个是草包,一个是乡下丫头,可也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了。
而对于朝中大臣来说,除了极个别的,竟也没人反对慕淮安迎我为后。一来我师父在大齐还是很有威信的,虽然他的徒弟我在名声方面并未沾到他多少光。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现在朝中局势动荡,谁能确定慕淮安这皇位能坐多久?
至于慕淮安本人的想法,哦,他不需要有想法。
一个皇帝,当得这般窝囊,这也是千年难得一见了。
与慕淮安同行帝后婚娶之礼时,我这样想道。
我顶着头上沉重的凤冠,穿着样式华丽而繁复的凤袍,努力保持着应有的仪态。在我们两个面对面行礼时,我朝对面的少年看去,那少年明明只有十七岁,可这穿上这暗金色的衣服竟显得威严起来。
似是觉察到我的视线,慕淮安看向我,朝我微微一笑。
他长得倒是颇为不错。
面对长得好看且我又不讨厌的人,我向来不会吝啬自己的笑容。当即,便也向他绽放了一个笑容。
师父看到了,趁礼成后我回宫殿的路上,同我道:“开始不还对为师给你挑的这桩婚事颇为不满吗?为师瞧着,你俩行礼时都眉目传情、暗送秋波,可见为师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我翻了个白眼,道:“您可得了吧。您明明知道我登上后位是为了什么。”
3
大婚当晚,行完所有礼后,慕淮安屏退了其他所有人,只剩我和慕淮安两个人共处一室。
“皇后,我们接下来……”
我瞧着已经褪去繁复衣饰、显出几分稚嫩的少年,朝他扬了扬笑容,拿出我一早准备好的书,道:“陛下,来,咱们第一课是《资治通鉴》。”
然后我就欣赏到了慕淮安僵住的表情。
没错,这就是我师父将我嫁给慕淮安真正的目的。
慕淮安缺忠臣,缺谋士,还缺民心。那我就做他的忠臣,做他的谋士,帮他赢得民心。当然,首先,我得做他的夫子。
半晌,我看见慕淮安终于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国师大人真是深谋远虑。但朕觉得……”
“是啊是啊,”我继续笑,故意打断了慕淮安接下来的话,“皇上可不能辜负师父的一片好心,咱们开始吧,陛下。”
于是,第二天上朝的时候,诸位大臣有幸见识到了“大熊猫”版皇上。坊间传言我们两个年轻精力充沛、干柴烈火,尽是旖旎之色。却不晓得事实是慕淮安被我死摁着读了一晚上的《资治通鉴》。
从此之后,夜夜如此。
然慕淮安毕竟从小就没真正的读过两页书,现在看书也看不进去。虽然有我在一旁强逼着,但还是会有精神懈怠的时候。
譬如这一晚,他翻书翻了没两页就将书丢到了一边。
我好言好语地劝他:“皇上,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呢。”
慕淮安不理我。
我毫不气馁:“朝政还是要皇上批的,大齐还要依仗皇上。皇上为了大齐也不可任性啊。”
慕淮安依旧不理我。
我怒了。这几日我实实在在的感觉慕淮安就是个叛逆的需要被哄着的小孩,心里的最后一分耐心也被消耗殆尽。
“你到底读不读!你以为老娘很容易是吗?!老娘不想舒舒服服地当个皇后打打牌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平常野惯了,师父师兄大都纵容我的小脾气,却忘了面前这人乃掌握着我生杀大权的皇帝。
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地偷眼看了看慕淮安。
慕淮安先是懵了一下,然后拿起那本书继续看了起来。
我心中的一块大石头顿时落了地。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心里还想慕淮安可真是心胸宽广,真真是一位好皇帝。
结果没想到,本来我们两个这几日都是各一床被褥各睡各的,楚河汉界划得分明,可这一晚我们最后歇息的时候,他悄悄探过身来钻进了我的被子里。我当即头皮一炸,可他环住我的肩膀,附在我耳边道:“皇后以为,皇后的职责就只是舒舒服服地打牌吗?”
他温热的气息扑在我后颈处,搞得我心里痒痒的,一颗心跳得飞快。
“今日,朕就让你知道,皇后的职责还有什么。”
话毕,他便翻过我的身子,欺身而上。
我惊了。师父可没说我俩还要来真的。
我想大喊“这是另外的价钱”,可慕淮安已然堵住我的唇,至于后半夜……咳咳,后半夜我实在没力气喊了。
4
我一直觉得师父让我嫁入大齐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原因无他,在成为孤儿被师父收为徒弟之前,我也是由父母的。而我爹,就是当年权倾朝野的大奸臣。朝堂上嘛,本来就是在比谁比谁更奸,我爹没能奸过别人,所以落败了。我家被一锅端了,而我却因为当时不在府中逃过一劫。我问我师父:“师父,您就不怕我一激动弑君吗?”毕竟我家阖府上下全亡再怎么说也是归功于先帝下的一道圣旨。这样看来,我与皇室也算是有深仇大恨。
我师父不愧是我师父,他慢悠悠地道:“行啊,为师拭目以待。”
自那一夜之后,我和慕淮安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本来我俩只是单纯的师生关系,现在可倒好,我教习的过程中还得时刻防止我教着教着就和他去了床上。不过慕淮安看起来倒是完全没有被那一晚的事情影响。
他眨巴着两只大眼睛,托着腮,听得倒是很认真。这么一副纯良无害的乖乖少年模样,倒让我为自己脑海里那些龌龊的念头所不好意思起来。
“皇后今日怎么了?”慕淮安眉间浮起一抹担忧的神色,“可是身体不舒服了么?”说着,他的手朝我额头探去。
我一把拍掉他的手,迅速调整了自己慌乱的神色:“无事,我们继续。”
他不依不饶,白皙的
手掌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有些凉,还能感觉出一层薄茧的存在:“阿欢还是不要强撑着的好,万事都不及你的身体重要。”
我的心跳得飞快,面上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我的手,腹诽道:不过有过一次夫妻之实,就敢唤得如此亲密了,小兔崽子,尊师重道知不知道?!
“阿欢,你脸好红。”
我轻咳一声:“热的。”
“真的么?”他凑近我,瞧着像是要我堪堪环住。我不禁又想起了那个颠鸾倒凤的夜晚,头脑一热拿起了桌子上的书挡在我面颊前。
他轻笑一声,像是夏日溪水的叮咚声,拿下了那本书,并回去坐好,道:“阿欢这是做什么,朕不过只是想拿书。”
“……没什么,”我一时想不到要说什么,眼睛瞥到了书,便顿时有了主意,心神也稳了下来,“臣妾今日最后要讲的,便是皇上既然是这天下的主人,便也得担起守护它的责任来。皇帝不好做,不能过于痴情,也不可过于薄情。当有些人有些事妨碍到自己的皇位时,皇上应该要利落地斩断羁绊。”
后半句话是我师兄曾谈到的,不知为何突然想了起来。
慕淮安笑吟吟地看着我,一双眼眸灿若星辰:“讲完了么?”
我被他看得有些讪讪,硬着头皮回道:“讲完了。”
“嗯,那好,”他忽地探身过来将我抱起,一阵天旋地转,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他道,“那是时候做点正事了。”
5
又是一夜旖旎。
从这之后我与慕淮安便经常同房,我也总算明白了,慕淮安床下就像个人畜无害的小绵羊,可一到了床上,不,是到了快要就寝的时刻时,就会立刻化身为摇着尾巴的大灰狼,我一度怀疑他每天既要上朝批奏折又要听我叨叨很长时间究竟是怎么还有力气在床上大展身手的。
不过他倒是有好好上课。虽然治国理政上没见有什么大起色,可至少也没那么多差错了。我对我自己的成果颇为满意,可很快,慕淮安便干了一件让我大失所望的事。
皇帝当了没几天,连个根基都还不稳,他居然要大兴土木去修建行宫?
听说大臣们个个上谏极力反对,可慕淮安当场就发怒表示此事无需再议,直接丢了一堆奏折生气地离开了太和殿。许是怕我斥责他,他当晚也没有到凤鸾殿来。他做了这样的事我自然等不住,便去乾清宫寻他,却被他身边的小李子给拦住了。说是不会见我。
我怒极反笑,好啊,翅膀硬了,我看你能躲到几时!之后的几天,我日日去乾清宫寻他。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第五天照常是小李子面露难色:“皇后娘娘,皇上说了,谁来也不见。尤其是您……”
我拧着眉厉声道:“去给皇上通报,我要见他!”
“皇后娘娘,您这不是难为我们这些阉人嘛……”
我还想说什么,却听得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阿欢。”
我回头,面前走过来的男子剑眉星目,身着淡蓝色花纹白色长袍,正是师兄无疑。
忽地,他脚步一顿,朝我微微欠身道:“我忘了,如今要称你为皇后娘娘了。”
“师兄何故说这话,”我朝他笑笑,“要真这么论的话,我还得向你行礼,尊称你为国师大人呢。”
是了,我师父这一步棋走得让人摸不着头脑。将我嫁给慕淮安后,他就将国师之位传给了我师兄,自己逍遥云外去了。
他离开京城的那一天,我去送他,并问他何时回来。
他看向万里晴空,眼底一片赤诚:“待到这天下,海晏河清四海承平之时!”
现在回想起来,我不禁想,他真的觉得把这天下交给我们这几个少男少女自己撂挑子不管这天下会好吗?
瞧瞧,慕淮安这不就作起来了吗?
不过自我大婚后便从未见过师兄,现在见到心中自然欢喜,便索性不去想慕淮安这熊孩子,笑盈盈地和师兄在乾清宫门口聊起来:“师兄怎的今日想起入宫了?”
“有些事要处理,我大抵会在宫中住上小半个月,阿欢觉得闷了可以随时来找我。”师兄照旧温润如玉。
我不禁感慨。一个人怎么能这么完美。不同于我是被收留的孤儿,师兄乃是当朝谢丞相的独子,家世显赫,不过自小身体不大好,这才被送到我师父这里来,说是拜师,其实是请师父帮忙治病。毕竟我师父素有华佗再世之称。而师兄的身体经过十几年的调养,也渐渐硬朗起来。
师兄自小就聪明,师父为人散漫,没什么忌讳,给我们上课都是直接拿朝堂之事,师兄年纪轻轻便可对朝堂之事做出最透彻最正确的分析。师父曾叹师兄乃是不可多得的旷世奇才。
“这自是极好的,说起来,我也颇想念师兄,师兄若是觉得有什么头痛脑热的也可以来找我。不过事先说好,治坏了概不负责。”我朝他眨眨眼睛。
“你的医术,如今和师父不分伯仲,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师兄朝我温柔地笑了
笑。
师父说,我一个女儿家,届时就算参政也不能在明面上,是以便将一身医术传授于我,如今我也算是小有所成。
我还要和师兄再聊几句,却听得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接着就是小李子慌张的声音“皇上”。
好啊,我次次寻你不成,你倒是自己跑出来了。
我正欲发作,慕淮安却站到我身旁,将我的手与他的手十指扣紧,眼睛却看着师兄道:“国师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师兄还未说话,慕淮安就继续道:“既然无事的话国师就先退下吧。朕的宫里不养闲人,不是为了让某些人叙旧寒暄的,也请国师注意自己的身份,虽说阿欢是你的师妹,可现在,她更是朕的皇后。”师兄眼里明明灭灭,最终只化为一句“是”。
师兄福身,转身离开,可还没走几步,慕淮安就又道:“下次见到皇后别忘了行礼,虽说阿欢不计较,但你身为国师万不可失了礼数。”
师兄身形一僵,道了句:“是。”
虽然我很想插一句,当年我师父见到上一位皇后时,也没行过礼,他恨不得横着走,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慕淮安明显是故意的。他要是真的那么看重礼数的话,我早就不知被他拖出去斩了多少次了。
而且他作为一个皇帝,人前不能失了威严。这点面子,我还是要给他的。
6
我一路被他牢牢攥着右手到了凤鸾殿。
一进寝殿他就遣退众人,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把我压倒了榻上,质问我道:“你现在是朕的皇后!和你师兄说那么多做什么!”
我顿时来火了,即使现在在姿势上处于下风,气势上也不输:“皇上问臣妾的罪之前也请想想自己干了什么,自古讲究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说好要举案齐眉,共治大齐,陛下呢,要修行宫之前可曾同臣妾商量过,这几日避着臣妾不见的又是谁?”
他脸色几经变幻,最终憋出一句:“可朕是皇帝!”
我一噎。是啊,他是皇帝,再怎么样他做事情也不用向我报备。我只不过是一个半吊子的夫子外加不称职的皇后而已。我垂下眼眸,觉得倦了。
“臣妾晓得了。是臣妾僭越了。”说这话的时候,我没有看他。
慕淮安变得慌乱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朕不是那个意思。朕……朕错了,朕听你的还不行吗?”
“皇上现在又何必说这些话。”我奋力挣开了他的束缚,事实证明也不需要费多大力气,他现在觑着我的脸色,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我是个从小被师父、师兄惯坏的人。在亲密的人面前,情绪表现一直都很明显。可现在,无论慕淮安说什么、做什么,我的反应都是淡淡的。最后我直接无视了他,自己拿了个话本子来看。
于是乎……于是,就出现了开头慕淮安跪坐在地上而我坐在榻上的一幕。
7
“朕错了。”我听得他道,语气中夹杂着的幽怨与郁闷外泄的却又太过明显。
“皇上言重了。皇上怎么会错呢,是臣妾错了才是。”我并未抬眼看他。说实话,我是存心气他。
他倒是不气馁,朝我这里挪动了几寸。偷偷看了眼我,见我并没有什么反应,就又慢慢地挪了些。待到靠近我时,便拉拉我的裙角,嘴里委屈地道:“阿欢……”
终于,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合上话本,将它放在一旁。我拍了拍我旁边的位置,示意慕淮安上来坐。
我才不是心疼他呢。我只是心疼那龙袍,虽说地上有毯子,但也经不起他那样蹭呀。
嗯,没错,就是这样的。
慕淮安才不管我怎么想,他乐呵呵地从地上蹿起来,像是怕我反悔似的,迅速坐到了榻上。我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然后,又忍不住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嘲笑自己。
我揉揉眉心,眼前的少年眼神澄澈,一双眼睛承载的全是我。罢了,我想。我从来不认为慕淮安像这般简单,但他在我面前愿意如此简单,我也乐得接受。
“前不久臣妾张罗着帮皇上招纳些名门小姐扩充后宫,皇上是怎么说的?”
慕淮安眼神游移:“纳妃纳妾又会用去不少银两,如今国库亏空朝局动荡,朕不忍只顾自己享乐而不顾百姓死活……”
“原来皇上还记得啊,我还以为皇上早忘了呢。”我阴阳怪气道,“如今修建行宫,皇上倒不觉得劳民伤财会让百姓怨声载道了?”
“可那行宫……那行宫是、是建在乌山上的啊!”
乌山怎么了?我刚想发问,却突然想起来当年慕淮安的母亲就是死在了乌山上。
说起来这还是一桩称不上是秘辛的皇族轶事。
乌山风景优美,先帝在位时,每年秋猎都会带皇子们去乌山打猎。
乌山上凶兽也不多,说是去打猎,不如说是踏青
,说到底只是为了个意趣,是以宫里的娘娘们也都会去。
本来像慕淮安的母亲这样从一个婢女因为生了皇子的缘故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也会被人认为是杂毛凤凰,身份低微,往年也从未让她去过,但偏偏慕淮安该接受太傅教习的那一年,皇后竟破格点了她的名要她也一同去乌山游玩。
然后,就那么巧的,他母亲落了单,被乌山上的老鹰给啄死吃掉了,尸骨无存。
这话说出去谁都不会信。谁见乌山上出过那样凶残的鹰?
事情从头到尾都显着蹊跷之处,可先帝却并未彻查此事,就这样,大家都默认了她的死因。
据说当时身为十四皇子的慕淮安虽年幼,但皇后也提出要让他几个皇兄带他去乌山,只不过当时慕淮安恰巧生病了,这才没去。
私下里众人都心知肚明,若去了,指不定死的就不止他母亲一个人了。
师父后来把这件事说给我听时,还告诫我道:“听到了吧?少跟天家人走那么近,一个个的,都不是什么善茬儿!指不定什么时候你就被他们炖了骨头煲了汤了!”
可是师父啊,您最后不还是亲手将我送到了天家人旁边,让我也成为了他们的一员?
我抬起眼眸,动作轻柔地抱住了眼前这个大齐最尊贵的人。
我明白他怎么想的了,大抵不过是,希望他母亲的亡魂在乌山也能有处容身之所,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独自游荡。
我感觉到慕淮安身形一颤,然后也抱住了我。
“皇上,别伤心,都过去了……”
慕淮安将头埋在我颈间,并没有说话,片刻后,他重新抬起头来,两手靠在我肩上,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道:“朕想清楚了,皇后说得对,朕有天下、有黎民的重担要担,不可凭一己私欲就寒了百姓的心。追悼的方式有很多种,没必要采用这一种。朕即刻派人撤回成命。”
我捏捏他的脸。慕淮安长长的睫毛上在烛光的照映下还泛着丝丝晶莹,却说着如此的话。我却不知道要作何反应了。明明一直以来,我教导他的,都是“得民心者得天下”,他这番话说明我教得不错,可我却高兴不起来。我甚至有一瞬想,要是能让他永远做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不用去担这么重的担子有多好。可我很快就否决了这个想法。这世道,世上的每个人,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元庶民,都有自己的责任要担,有自己要肩负的使命。
眼前的这个人,是皇帝,身上的担子更是千倍百倍地重,而我身为他的发妻,所能做的,只有陪他一起承担这重任。
“皇上做得很好,但皇上也不必苛责自己。有什么事情臣妾与陛下一起面对,陛下觉得可好?”我轻轻扣住他五指。
烛光中,慕淮安轻轻一笑,眼里是醉人的温柔:“朕得阿欢,实乃三生有幸。”
8
自从师兄入宫,我就隔三岔五地去找他。
慕淮安嘴上没说什么,晚上却是折腾我折腾得不轻。
这一日,我在师兄宫里边翻看着他桌子上摆着的文书,边揉着发酸的身子,师兄看到了,便道:“阿欢最近可是累着了?虽说皇后要处理的事宜很多,但也不必过度操劳。”
我干笑两声,没有解释。
师兄却像是突然悟了。他默了一瞬,道:“我瞧陛下待你极好。”
“陛下待我确实不错,”我笑了笑,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低下头,顿了下,才继续道,“只不过……皇上晚上在睡梦间,嘴里总会喊一个名字,听起来……倒像是某位姑娘的闺名。”
说完,我朝他回以苦涩一笑。
师兄眉头狠狠皱了一下:“皇上念着的名字是什么?”
“师兄何必打听这些,”我一副因伤心而不愿多谈的样子,“统总皇上身边的人如今是我。他也没有要纳妃的欲望。至于那位姑娘……谁还没个白月光呢?”
师兄没再说什么,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了我手里正翻开的文书,脸色微变。本来这落在常人眼中是显不出什么异常的,但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这点异常自然逃不过我的眼睛。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状若无意地抽走了我手中的文书。
“时候也不早了,也看着皇上身边的李公公也快来找你了,阿欢还是尽快回宫吧。”
我其实很想说,我还没来得及看呢,就他抽走的时候看到了“叶家”二字。
之后我去师兄宫里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一日,夕阳西下,我在门口看着师兄披着一身落日的余晖归来,表情悲戚地问他:“师兄早知道是不是?为什么不告诉我?”
师兄神色中显出一丝紧张,但仍道:“阿欢在说什么?”
“师兄到现在还要瞒我吗?我幼时的事,并非一点也不记得!”
师兄登时变了脸色,屏退众人,带我进入书房,映入眼帘的却是 不知道被我在哪儿翻箱倒柜找出来的一摞纸。
那纸不过是最普通的纸,有些甚至都泛黄
了,只上面写的字确实让我句句寒心。在成为容欢之前,我名叫叶卿卿。
我爹当时乃是户部尚书。众人都道他贪得无厌、结党营私,最后落得个被抄家斩身的下场也是罪有应得,可师兄搜集来的这些信息却告诉我,我爹当年不过是因为先帝的觊觎被先帝故意放长线造证据,所以最后才被人认为是奸臣的而已。那些个罪名,都是子虚乌有。
想我叶府当年也算是人丁兴旺,不过一夜之间,一道皇旨,便血流遍地,我便从此家破人亡,成为这世上的蜉蝣一只。
前几天看到文书上的“叶家”二字,我就觉得蹊跷。京城中人家虽多,可自我叶府倒后,也没听说过京城中还有哪里住着一家姓叶的人。
后来我就日日来师兄这里,他明显是有事情瞒着我。却不承想,这背后的真相却是我无法接受的。
“阿欢,你忘掉今天这些,”师兄蹙眉道,“皇上待你那么好,你就权当什么都发生过,不好吗?“
“皇上,”我凄惨一笑,“皇上最近理会我的时间明显变少了,说是忙,可我买通了他的近侍才知道,他最近找到了一个女子,师兄不妨猜猜,她是谁?”
师兄沉默不语。
“师兄不必担心我,统总我翻不出什么花来。”我擦擦眼里的泪花,肆意一笑,“没想到啊,师父说得在理,皇族一个个都不好惹,我这辈子……算是栽在他们手里了。”
9
之后的几日,我日日都待在凤鸾殿里哪儿也不去。我对外称我病了,因着我懂医术,让侍女在太医院里按照我开得单子前前后后几次去抓了几次药。皆是滋养用地。
慕淮安想同我亲近我也没理会他,也以身子不适为由推托着没有教习慕淮安,师兄要探望我,我也回绝了。
直到中秋夜宴。
大齐传统,中秋夜宴皇帝宴请群臣在宫中同乐。我作为皇后,自然也是要出席的。
侍女在给我梳发的时候道:“听说今日好些人来呢,特别热闹,娘娘为何不高兴些?”
我冷笑道:“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中秋节这种团圆的日子不就应该与自己的家人凑在一起说说话吗?都来宫里装样子给谁看呢,热闹又有几分真?”
侍女一脸惊恐:“娘娘您……”
“我懂,要慎言。”我冷哼一声,示意她继续给我梳头。却敏锐地看到,铜镜里,一个婢女悄悄退下去了。
后来的事情,太混乱了。
宴会上,本来是一副君臣同乐的景象。
没承想,歌舞之后居然还有民间艺人的表演,慕淮安悄悄凑过身来,同我道:“我问了你师兄,他说你平素喜欢看这些,今日在宫里瞧见了可欢喜?”
我不动声色地把身子挪得离他远了些:“回皇上,臣妾很喜欢。”可面上却是一副兴致寥寥的模样。
慕淮安受挫,只好又扳正了身子去看表演。
侧席的师兄见了,眸光闪了一闪。
可下一刻,只见不知从哪里飞出的一把飞刀,直直冲我和慕淮安所在的席位飞来。除了侍女和小李子,便是师兄与我们坐得最近,他即刻反应过来,便即刻施展轻功去拦,可他手里没有武器,便硬生生地受了这一刀,肩膀上顿时便流了血。“有刺客!”
然后场面便混乱起来。
几名侍卫和师兄也护送着我和慕淮安到了最近的一处宫宇。
按理来说,这种宴会上暗卫都会精心潜伏以备不测,可这次却没有出现,可见这次刺杀并不像往常那般简单。暗卫们或许被什么拖住了,而若果真如此,只能说对方来头不小,此次怕是凶多吉少。
我和慕淮安被留在了殿内,师兄则和侍卫们一起去外面刺探对方的情况了。
“师兄小心着些,你刚受了伤,此刻再出去怕是会牵动伤口。”师兄离开的时候,我叫住他说道。
“不碍事,保护皇上是微臣的职责,至于这点小伤……等陛下彻底安全了再说吧。”
慕淮安一向不喜欢师兄,可也许是因为今天师兄帮他挡了剑救了他一命的缘故,他对师兄道:“国师辛苦了。朕定不会辜负国师今日的恩情,国师在外面保护好自己。”
我偏头看向慕淮安,他一双眼眸如秋潭般平静无波,让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臣遵旨。”师兄微微颔首便出去了。
慕淮安牵着我的手带我坐下:“阿欢别担心,一切很快就过去了。”
一切很快就过去了。
我默念着这句话,却感觉胸口处的衣料此刻贴着的东西隐隐发烫,灼得我心里有些紧张起来。
我和慕淮安独自坐在殿里的内饰等候,毕竟现在我们能做的,也只有等候。他嘴上一句又一句地说着要我不要担心,可小李子却一句句地进来通报,有人率领一支军队已经攻破了宫门,接着是席上的大臣与大臣的家眷。额头布满汗珠的小李子最后颤颤巍巍地道:“皇上,那谋反的军队快要攻到此处了!国师大人正
率众抵御,可……可寡不敌众啊皇上!”
他怕也是感觉无望了。
我看着慕淮安额头青筋迸起,像是想发怒,可最终只是化为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让小李子出去了。
“朕连累阿欢了。”他朝我苦涩地笑道。
我摇摇头。顿了顿,我还是绕到屏风后,出来后,端着两杯酒,对他道:“皇上,师父鲜少让臣妾沾酒水这类东西,如今……如今已经到了这个局面,臣妾想要和皇上共饮,皇上可愿意?”
慕淮安安安静静地打量着我,我心中微微紧张,面上却丝毫不显,良久后听他道:“自然。”
此时,我们已经隐隐能够听见外面的厮杀声了。似乎下一刻,逆贼们就能破开殿门,将我们斩于此处。
我以袖掩面,亲眼看着慕淮安喝下那杯酒,看到他喉结一动,我心中忽然生出阵阵酸楚,也迅速喝下了我那杯酒。
这几日,我日日让人去太医院抓药,虽都是滋养的方子,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些药里,零星地混杂着的,恰巧可以配出一副毒药。
世人皆知我医术极佳,却从不晓得,我更擅长的,是用毒。
自打将这毒配出来,我日日都只敢把它放在胸口处用衣料藏着,今日却是派上了用场。慕淮安到底待我不错。可这不错又会持续多久呢?自古帝王多薄情,我到底不能相信他对我的长久。
正想着,下一刻,逆贼便破门而入,为首的,正是师兄。
“国师?”慕淮安看着师兄,蹙起眉头。
谁能想到呢?那个之前让我忘掉先帝对叶家做的种种,好好待皇上的人,竟是谋逆的主谋。
“不错。”师兄大义凛然道,“慕淮安,你草包无知,不懂得处理朝政,更是贪图享乐,想要大兴土木让百姓苦不堪言,根本就不配登上这个皇位!今日我便替天下除了你!”
“至于阿欢,”师兄看了看我们手中的空酒杯,朝我笑了笑,明明还是往日般的笑容,却让我感觉不复往日的和煦,留下的只有让人心底发颤,“你做得很好。”
“你在说什么?阿欢怎么了?!”慕淮安急切道。
“这你得问阿欢了。你猜猜,刚才你喝的酒里,被加了什么东西?只不过那东西发作可能还要一炷香罢了,你一炷香后便能知道,师妹她到底给你留了怎样的大礼。”
“师兄如何得知?”难得我还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问他。
“阿欢,你忘了,”师兄朝我温柔地笑了笑,“我可是师兄啊。”
我的侍女和小李子跪在地上瑟缩发抖不敢动,大齐要换主人了,我猜他们心里都在这样想。
可今日的变故就是如此之多。
师兄话刚说完,刚刚受伤的肩头上就又中了一箭。
“保护少爷!”师兄的人顿时如临大敌。
箭是从师兄后方射来的。师兄强忍疼痛转过去看,只见乌泱泱一群人正向这里袭来,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师兄的人便有好多已然中箭。
很快,那突然到来的人打了师兄一个措手不及。局势一下子反了过来。
“师父?!”我看到师兄斯文形象全无,只是看着那赶来的为首的白衣公子喊道。
“别叫我师父,”师父冷冷道,“我没有你这样以下犯上、谋反叛乱的孽徒。”
“师父早就知道是不是?!原来!原来这不过是你们的一盘棋!”师兄被人擒住,歇斯底里地喊道,“不!不对!还有师妹!我还有师妹!慕淮安,你怎样都要死!”
10
他话音刚落,我便倏地吐出一口血。
可谢谢您嘞,师兄。
很快,我身子一软,倒在地上之前,慕淮安一把拥住了我。
我抬起头,对上他惊诧害怕的眼神,朝他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师父快步走来,给我把了脉,叹了口气,朝慕淮安摇了摇头,他也瞧出来了,他一生中就培养了两个徒弟,这一夜,这两个徒弟便要就此折损了。他又给慕淮安把脉:“陛下脉象平稳,并无中毒迹象。”师兄如遭雷劈:“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慕淮安一把抓住师父的胳膊:“国师,你救救她,你救救她!你医术那么好,怎么会救不了她呢?她可是你的徒弟啊!”
师父挣脱掉了他:“生死有命,阿欢到底是……熬不过这一关。”
不一会儿,他便收拾完残局带着人浩浩荡荡地走了,偌大的宫殿里,只余下我和慕淮安两人。
“阿欢,阿欢……”他一遍遍地唤着我的名字,“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绝对不会让你有事的……”这话不知是在说给我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我算是看明白了,今晚这一切,都是慕淮安早早筹划好的一个局,就是等着师兄跳入此中。而这个局的切入点,在我。是我让师兄以为我恨极了他,就算师兄谋反不成,再不济,最后我也会下毒杀了他。
可我并没有。
我到底心软。
帝王之情不能长久,可那真情,那些温馨的时光,终究不是假的。
临到下毒时,我将药包丢了。到头来,竟是我中了毒。慕淮安,却照旧好端端的。
我看着那曾经耳鬓厮磨、同床共眠的帝王,那个坐拥天下的男人,此刻哭得不能自已。
“皇上哭什么?”我脸色苍白,却仍朝他嫣然一笑,“皇上做得很好。”
今日之筹谋,慕淮安从未向我透露过哪怕一字一句。我并没有下毒,我自己却中了毒,此事就很耐人寻味了。
“皇上是在为臣妾哭呢,还是在内疚?在自责?”我仍旧笑着,“皇上怕是没想到臣妾会放弃下毒吧?皇上,又是何时给臣妾下的毒呢?让我猜猜,是在宴会上的时候吗?”
慕淮安拼命摇着头,喉咙哽咽,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可我并不在意。
“臣妾教过皇上,像臣妾这样想要谋害皇上、图谋不轨的人,皇上就该除之而后快,不要讲究任何旧情。皇上做得很好。臣妾……”我又吐出一口血,却仍坚持道,“臣妾,甚感欣慰。”
话毕,我眼角缓缓流下两行清泪,费力地支撑着身子,轻轻地在慕淮安唇上落下一个吻。
随即,我便彻底支撑不住,瘫倒在慕淮安怀里。
我就要这样死啦,容欢容欢,师父给我取名为容欢,可这天地如此之大,却容不下我半晌贪欢。
陷入黑暗之前,恍惚间,我听见慕淮安嘴里喊了一句“卿卿!”。
11
后来,当慕淮安给粉雕玉琢的白胖团子讲他和皇后的恋爱史,讲到这一段的时候,小太子睁着大眼睛抢答道:“那父皇你是不是因为对母后爱得深沉,感动天地,所以母后就又起死回生了?”
慕淮安瞥了一眼一旁努力地降低存在感、想要当背景板的某人,对着白胖团子皮笑肉不笑道:“不是哦,你母后她……是饿醒的!”
是的没错,诸位看官,大家好,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我一直知道,慕淮安并不是什么真正的草包。能够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死了母亲,没有母族依靠,又不受皇帝重视,还能平平安安地长到这么大,要说他一路只凭运气,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他或许书读得少了些,可城府绝对不浅,权谋之术怕也精通得很。只不过,他不能崭露锋芒。新帝登基,虎视眈眈的人多了去了。慕淮安根基不稳,刚刚登上皇位,所能做的,只有藏拙。
而至于我师兄,他是个有才华、有抱负的。但可惜的是,他的野心,未免太大了些。
自他拜师以来,便搬来师父的院子里同我和师父一同居住。我们一同生活将近十载,只可惜,每当我和师父想要完完全全的信任师兄时,师兄便总会辜负我们的信任。
我们知道,师兄从未和谢家断过联系。这自然很正常。可家书上写的内容,却让人心惊胆战。
师兄做事稳妥,每封家书,都是由谢府的小厮亲自来取,谢丞相的回信也是由谢府的小厮来送。
我和师父本来也没觉得有什么。直至先帝寿数将近、皇子们剑拔弩张时,师兄的信开始多了起来。想来师兄那几日也是紧张于形势,没能等到谢府的小厮来,就先派了信鸽去谢府送信。
古人说,无巧不成书。师父为了营造自己仙风道骨的形象,把院落建在了山上。那日,我和师父刚好待在山上的树林里。
师父这个人吧,是这样的。大齐京城人人都称师兄才华横溢、芝兰玉树,可惜,大齐还有更妖孽的存在,那便是师父,他年纪轻轻,便能指点江山,朝堂之事看得清楚、想得清楚,一身武功在身,医术比起皇宫里的太医们也是不遑多让。唯一可惜的是,师父这人……脸皮过于厚,过于骚包了些。
我自然晓得他身手不错,可也没到武功盖世、称霸武林的地步。我明明白白地跟他这么说了,他不服气,往地上随意捡了颗石子朝天上正好飞过的鸟儿打去。
我本来想控诉他:鸟儿又有什么错?
然后当发现这被打下来的鸽子腿上还绑着纸条的时候我就话锋一转:“师父,快看看是不是王二给住在山脚下的翠花写的情书!我昨天刚教了他写情书追翠花!”
师父嗔我一眼:“人家的情书,这都是隐私,咱们怎么能窥探呢?!”
然后手特别诚实地取下了纸条就要翻开。
“……您不是说不能窥探吗?”
“吃瓜人的事,怎么能叫窥探隐私呢?!”
我想了想,表示认可。
然打开后我和师父一看,顿时傻眼。谢家所谋之事,早已超出了身为臣子的范畴。
从那之后我和师父便防着师兄。虽然之前也防着,本来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但师父说谢家老能作,我也就没向师兄透露过我的身世,现在发现了师兄的狼子野心,我和师父自然防他防得更厉害了。
知道要扶持慕淮安后,谢家和师兄开始动作,我和师父自然也没闲着。我知道
师兄心里恐怕也没多信任我和师父,于是就在起身回到京城前,在月下同他畅饮,装作醉酒,向他吐露了我的身世。
师兄了解我,可我也了解师兄。师兄以为从此拿到了我的把柄,那么他就会放心地去用我这颗棋子。只是他不会想到,我这颗伪装的棋子,迟早会灼了他的指腹,毁了他的大业。
而师父也为了更好行动,让师兄的计划早日浮上水面,在我成为皇后之后,便又离开了京城,我则通过他训练好的信鸽向他传递消息,以便他好在外接应皇宫的异变。
而师父离开京城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养不熟的白眼狼,除之而后快。”
12
至于慕淮安他亲爹出于忌惮灭了我全家这种狗血戏码,我肯定是不信的。叶府没落时我虽然还小,可也不至于一点也没印象。
那时候天天一箱箱的金银珠宝往叶府里送,我爹的姬妾添了一房又一房,你说我爹清正廉明两袖清风?我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要不是大奸臣的话,我把我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写。
对于我爹,他混到这一步,都是他罪有应得,我无话可说。而且我后来也了解到,其实当年黑吃黑的那个,便是谢丞相。我爹城府没人深,野心没人大,没斗过人家,是以我爹遭殃了,谢家更兴盛了。
我对我爹也同我爹对我一样,没什么感情。我娘早产生的我,生下我没俩月就仙去了。我爹的小妾多,孩子也多。我虽是嫡女,但也没见我爹曾对我多一分关爱。我丝毫不怀疑我长大后我爹会把我当作仕途上的工具,我二姐的婚姻就给他做了往上爬的垫脚石。
因此,之后同师兄不过逢场作戏。至于慕淮安睡梦里念的名字,这确然不是我胡诌出来的。只可惜,我没告诉师兄,慕淮安抱着我念的名字是——卿卿。
至于慕淮安找到了什么女子,纯属是我胡诌。
我晓得师兄在我身边安插了不少眼线。
相信他也自是找人来看过我给太医院开的药方,又通过我身边他安插的宫女,确信了我是要毒死慕淮安。
对此,我只能叹一句,没文化,真可怕!
我确实研磨了一些药材,但不是为了制毒药,而是为了造假死药。
我和师父信件往来之间,我俩早已说定,待宫变那一日,我要假死出宫。
因此,那个药包我也没丢,我自己用了。
至于什么慕淮安给我下毒,那都是我乱说一通。慕淮安当时不会去查,即便之后去查,我相信师父必定会将此事圆得滴水不漏,反正师兄现在是罪人一个,师兄两片嘴唇一碰一离,什么罪名也安得上。
我晓得慕淮安对我很好。可他对我越好,我越害怕这种爱会随着他当皇帝当久后逐渐扩充后宫而消失殆尽。毕竟,比起一枝玫瑰,男人们大多都爱满园芬芳。我爹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后宫佳丽三千,可我做不到和其他一群女人共享慕淮安。
本来是能做到的。
刚成为皇后的时候,觉得这辈子怎么过不是过。我的职责就是扶持他,之后等这朝局稳定,他爱他的美人,我过我的小日子,大家谁都不干扰谁。
可我万万没想到,我会对慕淮安动情。
一旦动了情,人便会贪心,总会想要更多,我也打起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念头。可慕淮安是皇帝,这又怎么可能?
与其等着我人老珠黄,在深宫中寂寞度日,不如早日远走高飞。
我都想好了,假死之后师父会接应我,把我带出宫,到时候我就游览大齐四处美景风光,等到老了,就在江南找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了此余生。
13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慕淮安压根儿没给我这个机会。
据师父后来的描述是,在假死药药效发作后,慕淮安没允许任何一个人靠近我的“尸体”,师父也就没能找到带我出宫的方法。慕淮安把我的身体安置在了凤鸾殿。他就在凤鸾殿办公。可假死药药效只能持续一天半。
一天半之后我渐渐恢复意识。首先恢复的是听觉。
我听见慕淮安絮絮叨叨地同我讲话。
讲的是我们小时候的事。那时,我还是叶卿卿。
对于慕淮安知道我是叶卿卿这一点我一点也不诧异。既然要当皇后,就得做好把家底翻过来让人查清楚的准备。师父也清楚这一点,遮掩没什么用,所以他早就痛痛快快地向慕淮安表示了我的真实身份。
而师兄估计怎么也没想到,我和慕淮安,早便认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我娘是先太后的义女,我便时时入宫见她老人家。我入宫时曾经遇到过慕淮安,和他一同玩过几次。
叶家阖府被抄家时,我刚好逗留在皇宫,那时我初见师父,尚还不知道叶家的事。太后心里倒是明白,便托了师父收留我,我便如此逃过一劫。太后和国师,这两个人联起手来保护一个不起眼的罪臣之女,倒也没什么难
。
只不过京城是不能待了。我和师父在江南住了几年后才回京,一回京便有了师兄前来拜师。
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慕淮安居然还记得我。
难为他还记得。
那一桩桩一件件,我都没什么印象了,可他讲得很认真。
然后他向我道歉,说他不该提出修建行宫来气我。可他其实是为了让谢家放心,让谢家不至于发现什么端倪,让谢家相信,他到底还是个草包,成不了什么气候。
他同我说了好多好多话。
我开始也听得认真。
但后来当我渐渐清醒时,我便不淡定了。
我要装死的话,假死药可以帮我,师父也可以再次当个神棍说有什么奇药能保我尸身不腐、不生尸斑。
可问题在于,现在药效过了,意味着慕淮安只要碰一碰我,就能发现我跳动的心脏和温暖的身体。
不过现在身体的温度外在表现上还没恢复得那么快。
我安慰自己,却也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正想着,却听见慕淮安道:“阿欢,你为什么还是不醒过来呢?你还在怪我吗?”
我心一颤。
慕淮安的话语中,不知什么时候已添了几分苍凉。
我有什么资格怪他呢?他没有告诉我他的筹谋,只不过是因为,我要假死,是以师父三令五申,要他不要说。他将我的手贴上他的脸庞。
“你总是说,你这个人,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是个不折不扣的浪漫主义者。可明明我才是那个浪漫主义者。我同你说我们两个地久天长地过一生,可你从来没有应过,你早就知道会有今天这么一天,是不是?”
我没有回答他。
我也不能回答他。
我做了一个局,这个局一切都按照我所设想的进行。
唯一的意外,是慕淮安。
我没想到他会做到如此地步。
但我,不会改变我的决定,我也不能改变我的决定。
我平素是一个看得很开的人。
人这一生这么短,我害怕失去帝王的爱,我不想把自己困于宫墙之中。所以我假死。
可我忘了,十七岁的慕淮安一朝登基,此后余生,都要在高高的宫墙内一个人孤独地活着。而我从未敢妄想天长地久,一时半刻的欢喜,已经足够我下半辈子好好回忆。若非十足的爱,十足的专一,说什么天长地久?
我没想过之后再爱上别人。我很明白,见过慕淮安,我再也爱不上他人。
而慕淮安,我以我最惨烈的死,希望他能记住我。希望他即便之后爱上别人,也不要忘了他曾经还有位皇后。名叫容欢。
14
我还是没能成功。
我躺了两天。滴水未进,也未进食任何东西。而我那不靠谱的师父,居然也没想着来救我。
最杀千刀的还是慕淮安。
他他他,他居然浪费食物!
“今日的五寸碟酱肉、五寸碟素炒白菜、豇豆粥,皇上还是一口没动,皇上还是吃点吧。”
我的酱肉!我的豇豆粥啊!好久没闻到你们的香味了!
“朕没胃口,不吃了。把这些都撤下去吧。”
我欲哭无泪。早知道当初就多给慕淮安讲几首珍惜粮食的诗了。
再说了,你不吃你撤啥啊!
我心里千百个不愿意,可面上还是得装的好好的。就是盼着能够师父能够早日来解救我于水火之中。
我早已饥肠辘辘,口干舌燥。好不容易熬到慕淮安上早朝去了,我趁着这屋子里他没安排人,便下床对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摆在桌子上的精致糕点大快朵颐起来。这桂花糕是我最喜欢的糕点,但慕淮安素来不大喜欢。这龙须酥,每次吃还是感觉御膳房做的最好吃。还有八珍膏……
吃着吃着,电光火石间我脑中突然闪过什么。
等我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慕淮安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他倚着门框,挑眉似笑非笑道:“阿欢,糕点好吃吗?”
终
无虞二年,腊月初二,初雪。
距离那场宫变,已然过去了一年半。
我最终还是留在了皇宫,和慕淮安一起。
我问慕淮安为何知道我是假死。他说,他在赌。赌我聪慧,赌我不会愚蠢地赔上自己的性命。而当他在将我的手贴上他的脸庞的时候,虽然手依旧有些凉,但他指腹轻轻抚过了我的手腕,感受到了我的脉搏——那一刻,他知道,他赌对了。
知道我当初想要离开的理由后,慕淮安怒极反笑:“你真是——”
然后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拥住我道:“阿欢,我这一生,只会敬你爱你一人。不是你说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吗?怎的到了现在,你自己却忘了吗?”
若一个帝王跟我说他愿意此生只爱我一人,我是不信的。可如果这个
人是慕淮安的话,我愿意试着去相信他说的话。
诏狱里传来消息——师兄死了。
我看着这洋洋洒洒的雪花,披着斗篷,踱着步子,登上高台。
我推开侍女给我撑的伞,侍女为难道:“皇后娘娘,可别冻坏了身子!”
“不碍事。”我道,“本宫是医者,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的。”
我还记得那日我去诏狱里看师兄。
师兄卸下了往日的温和,也没有了宫变那日的歇斯底里与疯狂,只是神情淡漠地看着我道:“皇后娘娘怎么来这等地方了?不怕污了娘娘的眼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简单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我什么都没说,打算离开,离开的前一刻,师兄叫住我:“阿欢!”
我转身瞧着他。
他睫羽动了下:“你可曾……有过半分对我心动?”
我有点想笑。没承想他居然问我这个问题。
“师兄,”我蹲下来与他对视,“你曾喜欢过我吗?”
师兄眸光闪烁,想要说什么,我打断了他:“即便喜欢,也抵不过对权力的喜欢吧?师兄为了完成自己的『大业』,是如何欺骗利用我的呢?师兄想必还记得吧?”“……我一直以为,是你想要当皇后。”良久,师兄道。
现在我连半分耐心也没了,我站起身来,对着他冷冷道:“接下来呢,师兄想要说什么?说是因为我才去谋反争夺皇位的吗?师兄可别给我冠这么大的帽子,阿欢当不起。师兄问我曾经有没有对你心动过,师兄想呢?你我毕竟朝夕相处那么多年,说不心动是假的,可师兄素来是个表里不一的人,非要给自己的行为冠上什么好听的名头,做了就是做了,还怕别人指指点点吗?师兄这般作态,才真的是令我作呕!”
雪下得逐渐小了。
本来师兄犯了此等谋逆大罪,定是要处死的。师父看在师徒一场的份上,到底为他求情留了他一命。
大抵师兄也没有想到,他此次欺瞒师父,可最后能够为他求情的,还是师父。
此刻,红漆宫墙上已然覆盖了一层白白的雪。雪花飞舞着,到了它能到的任何一处地方。这样看过去,谁都不曾记得,白雪覆盖下的皇宫,曾经又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又曾经有多少亡魂游荡。
正想着,头顶上的红伞又撑了起来。
我刚想说“不用了”,却听见身边人轻轻道:“阿欢。”
是慕淮安。
他下朝了。
头上还带着几片雪花。我也是。
我笑着看他:“皇上,我们这算不算是共白头?”
他也笑了:“当然。”
“皇上可曾记得,皇上说过此生只爱臣妾一人?”
“自然。”
“皇上怕是要食言了。”我狡黠地朝他一笑,揉开了他刚刚蹙起来的眉心,将他的手放到我的小腹上,“皇上要有孩子啦。”
他一愣,随即满面含笑,眉眼间都藏不住喜悦。
“可见皇上当日立下海口是不成的。皇上就不怕臣妾此刻反悔?”我故意逗他。
我以为他会像话本子里的霸道皇帝一样道一句“你敢?”,结果慕淮安只是温柔地看着我定定的说:“你不会的。”
我笑,眉眼弯弯,温暖了冬日的寒意。
屋檐处的风铃轻轻响起,天上的雪花依旧在落。这不过只是帝后无数个冬日里的一天。世人知道,之后的每一年,帝后都会在阑干处赏雪,或许到时候,他们的身边会多了子子孙孙,或许到时候,白发代替青丝,不需要白雪的装饰,他们也能完成共白头的约定。
但任凭岁月更迭,人聚人散,那都没有关系。
对于帝后而言,人生那么短,又那么长,唯有彼此的出现,才照亮了整个人生,从此余生,再无寂寞,再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