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不妙,我发现我服侍的公主殿下居然是个男子?!
这可是欺君之罪,这秘密岂是我能活着带出去的?
见公主锐利似要射出箭来的目光,我下意识指指耳朵张开嘴:「阿巴阿巴。」
很显然他不相信并向我靠近了一步,我侧开身,并伸手向前摸索着,试图证明我是个又瞎又聋的残废。
岂料,他又靠近一步,我这手没收回来,摸在了他的胸膛上。
我欲哭无泪,只能干巴巴地:「阿巴阿巴。」
他抓着我的手:「我公主府中岂容一个又聋又瞎的残废做下人,你若是真想如此,我不介意割了你的舌头挖出你的眼睛。」
他声音笑意中掺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我不禁瑟缩了一下脖子。
「不是说好要救我出去吗?不是说要见义勇为让残暴的公主尝尝苦头吗?」他逼近我问道。
他一句句一声声重现了我的愚蠢,我泪流满面道:「你不是说你是公主的男宠吗!你怎么会变成公主?」
1
这件事情说来惭愧,我原有个两情相悦的意中人王充,可是他科举中了状元和我划清了界限。
不日后坊间便传出,当今如玉公主看上了状元郎。
倘若那如玉公主专情也便罢了,她公主府上养着大把男宠可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哇!
思来想去,我借一身武艺趁月黑风高潜进了公主府。
没摸清楚路线,跑到了公主家的澡堂子。
我刚想开溜,却发现浴池中泡着个人儿。
他全身浸在池中,上身仅露出一段锁骨,长发浸透湿答答地贴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一滴欲落未落的水珠。
那人美得宛如要来索命的水鬼。
忽然,他睁开眼,露出一双澄澈的黑眸。
他向我游来,慌乱中我跑过去捂住了他的嘴:「嘘,我不是什么刺客,我不害人……」
他眨眨眼,眼神极为温和。
我便放下了手,他问道:「你为何而来?」
他声音好温柔,蛊惑得我放开心扉道:「我的意中人被公主看上了,我就想看看传说中的公主长什么样,她到底哪里比我好,值得我意中人放弃我。」
他面无表情地听完了我的故事,似是还在等下文。
他仍泡在池中,而我蹲在池边有些腿酸。
我尴尬起来,就想转移话题:「公主都有你这般的美人儿做男宠了,竟还会喜欢上别的男人。」
「美人儿?男宠?」他微微睁大眼很是吃惊。
我道:「难道你不是?」
他低头沉默一会儿,道:「不,我是公主的男宠。」
我问他:「公主对你好吗?」
还没等他开口,我又补了句:「我听说公主性情很是残暴,你一定被她折腾坏了吧?」
话说完,不远处响起了脚步声,我赶着逃命没来得及和他道别就翻起窗户飞了出去。
2
多日后,我又翻到了公主府的澡堂。
这不能怪我,只有那里把守最松懈。
我又见着了他。
不同上次,他此刻倚靠在浴池边,一脸伤神。
「谁?」他眸中露出一道凶光,反差于初见时的宁和。
我站出来:「是我?」
靠近才发觉他一身酒气。
他微眯双眼颇为警觉,过了会儿才舒展眉头:「是你啊,你那个意中人是叫王充吧,我将他赶出公主府了,他不会再来了。」
我大惊,我上次只和他说了意中人之事,却没告诉他王充的名字。他竟这般神通,还将王充赶了出去。
看来他很是受公主喜爱啊。
他又说:「你不满意这个安排?」
我摇摇头:「我已经悔悟了,他不值得我去喜欢。」
他嗤笑了一声:「你早该明白,世间男儿皆薄幸,为情所误愚蠢之至。」
我道:「你怎么这样想,难道你不是男人?」
他说:「正因为我是男子,所以我更懂。」
我一吃惊就会忍不住挑起一边眉毛,噘起一边嘴,他望着我「扑哧」一笑。
他缓缓走出了池子,我吓得赶紧捂住了眼,十个手指都是分开的。
他这身子真好看,肌肤白嫩光滑,却没少肌肉,且不是外头干多苦力活男子的那种精壮,他是精瘦,每一条肌肉曲线都是恰到好处的漂亮。
我目光再往下……
唔,第一次这般见男人,真是壮观……
我恨我不是公主!
我也想当粗暴的公主!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体,任我目光滴溜溜在他身上转。
随着他一身酒气逐渐浓重,他挑起我的下巴:「怎么,你看上我了?」
我不禁脸红心跳,前有无情状元郎做对比,这近在咫尺的美色,我能抵得住吗? 我干干地咽下口水,见他因醉酒愈发迷离漂亮的眼睛,诚实地点了点头。
他又是「扑哧」一笑,低低道:「从没姑娘说喜欢我,这公主府高墙大院……」
他说着说着又开始小声念叨起来,似乎在自言自语。
原来公主只把他当玩物,都不曾说一句喜欢,真是暴殄天物。
色欲熏心,我胆从色边生道:「我救你出去!我很厉害的。」
他歪着头看我:「嗯?你很厉害?」
我觉得我被他看扁了,捏了捏拳道:「就当我见义勇为,让残暴的公主也来尝尝苦头!」
他又笑了,为什么一个人笑起来都这般温柔?
他忽地附在我耳边道:「那我等你来救我。」
3
后来我想那男宠是喝醉了才会那般举止轻薄,但是我却听了他的建议混入了公主府新买来的一批丫鬟中。
我原想着趁此机会先摸清公主府路线,却不想公主亲临,把我挑走做了她的贴身侍女。
一上来就面对最大的敌人,我惴惴不安了许多天,可随着日子渐长,我发现公主并不像传说中的那般残暴。
有一天,我忽觉小腹坠痛,随即感到双腿有什么东西淌下来,心想大事不妙。
可公主立马发现了我的异样并向我走来,我以为公主会为此嫌弃惩罚我。
不想我还没等到公主发问,就疼晕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公主正坐在我床头:「阿菱,你来癸水了。」
这一路跋山涉水来找王充,我仗着一向体格棒,过得很是随意,大概在哪里受了寒,来癸水竟然要了命。
然后我发现,自己竟躺在公主床上。
我吓得赶紧要起来,公主竟把我按下去,柔声道:「你好生躺着。」
说完,她给我递来一碗甜汤。
我受宠若惊,却又不安道:「我会把您的床单弄脏的。」
公主却说:「难道我还换不起一张床单吗?」
我就这样躺了下去,一躺就在公主床上躺了七天。
知道的以为我来了癸水,不知道的以为我得了重病。
这七天公主住在别的院子,她白日常来看我,还给我带些我从未吃过的好吃的。
好像除了我娘,这世上再也没人对我这般好过。
我问公主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明明我只是个侍女,她却一笑道:「看你面善,把你当妹妹罢了。」
于是我打心眼里把她当公主姐姐,内心万分唾弃曾经垂涎她男人的我。
不过说来也怪,自打我进了公主府后,便再也没见过那个男宠。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该如何打听他,找他的事儿也就渐渐从心里头搁下了。
倒是我和公主,感情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公主每天都会变着法送我些小玩意儿,公主会带我看星星,公主会带我荡秋千……
有传言说,公主转性不再爱男人,爱上我了。
4
有一天,番邦王子来京城觐见圣上。
圣上便设下宴席,公主也被叫去赴宴。
而我作为贴身侍女随公主一同前往,见识到了她的舞姿。
随着曲扬,她长发珠璎飞旋,长袖一撒,顾盼生姿,舞尽春风。
那一舞,看得我惊心动魄,也使得番邦王子看上了她,哪怕她有个死去的驸马爷,哪怕传说中她养了一群男宠。
公主在那晚喝了个烂醉。
回去后,她久久没让我退下,反而让我服侍她沐浴更衣。
从前这件事她都是会遣开下人的,我只当她喝醉了所以一反常态。
等到了浴池,我取下她一头发钗,卸下她一脸妆容,解开她衣裙才发现,她竟然是个男人。
而且是一张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她,不对,他,就是那个男宠!
难怪入了公主府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要不是他主动坦承,我怎么都不会发现的!
震惊之余,我发现公主朝我望了过来。
见公主锐利似要射出箭来的目光,我下意识指指耳朵张开嘴:「阿巴阿巴。」
很显然他不相信并向我靠近了一步,我侧开身,并伸手向前摸索着,试图证明我是个又瞎又聋的残废。
岂料,他又靠近一步,我这手没收回来,摸在了他的胸膛上。
我欲哭无泪,只能干巴巴地:「阿巴阿巴。」
他抓着我的手:「我公主府中岂容一个又聋又瞎的残废做下人,你若是真想如此,我不介意割了你的舌头挖出你的眼睛。」
他声音笑意中掺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我不禁瑟缩了一下脖子。
「不是说好要救我出去吗?不是说要见义勇为让残暴的公主尝尝苦头吗?」他逼近我问道。
他一句句一声声重现了我的愚蠢,我泪流满面道:「你不是说你是公主的男宠吗!你怎么会变成公主?」
他说:「你不装了?」
我心想,事到如今我还能装什么?
他垂下长长的睫毛,倦怠道:「我也不想装了。」
他搂住了我:「阿菱,你带我走吧,我好想见见外面的天空。」
此刻的他看起来很脆弱,好像一片幻影稍纵即逝。
若是先前这般美人待我,我会很开心。
可现在我很害怕,公主姐姐和眼前人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当今如玉公主为什么是个男人?
我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白皙光裸的手臂,侧头望向他:「公、公主……不对,我该怎么称呼你?」
他说:「你可以叫我朱玉,也可以叫我轻寒,轻寒是我的表字。」
朱玉是如玉公主的真名,也就是说他是如玉公主本人没有冒名顶替。
他好像会读心似的:「我母妃胆小斗不过后宫那群妃子,她想我健康长大,又怕我被卷入夺位纷争夭折,自小叫我扮作女子保命。」
短短几句话却叫我惊骇万分,他竟是自小扮作女孩,难怪我从未觉察到公主是个男人。
他低低说:「可我不能做一辈子的女人……」
我问他:「你那个英年早逝的驸马爷……」
他轻轻笑道:「我杀的。」
「你养的男宠……」
「我养的门客。」
我皱眉:「你养门客做什么?」
他轻巧道出四个字:「我要造反。」
我惊道:「你不怕我说出去吗?」
他冰冷纤长的手指渐渐游移上来摩挲我脖颈:「你这是蚊子找蜘蛛,自投罗网。」
「钟菱。」他唤我名字,可我记得自己只说过我叫阿菱不曾报过名姓。
他补了句:「江湖上人人喊打的女飞贼。」
我讪讪笑了一声,不敢多说。
也就那么一瞬间,我就反应过来,在我第一次潜入公主府后,他就把我查了个底朝天。
他又在我耳边声音低柔道:「怎么,戏演多了,你真以为你是天真无害的邻家小妹?」
「好哥哥,我是真想从良,真来投奔我青梅竹马才跑来公主府的。」
「嗯,」他仍不放我的脖子,「找青梅竹马,顺道看看哪个男宠长得好看可以揩油。」
唉,都怪我这爱美之心,有时候劫富济贫的途中见着哪家公子哥长得好看忍不住调戏几句。
我这名声,在江湖上怕是比如玉公主还要烂。
可苍天在上,我真摸着过的美男子就只有这澡堂子里的朱轻寒!
我累了,索性直截了当问他:「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他反而问我:「我这般送上门来你不动心吗?说好带我走,却和公主形影不离。」
他语气里多了丝嗔怪和幽怨,仿佛自己就是被我遗弃的男宠。
可和我形影不离的公主殿下不就是您吗!
我又问他:「到底要我做什么?」
他收了势,眸光渐冷:「你的轻功当世第一,我要你替我做传信人。」
我没有机会说不。
这男人蛰伏了二十多年,刻意装扮起来一颦一笑乃至声音身姿都像极了女人,一个人能对自己那么狠,遑论别人。
能被他选为棋子,我的寿命怕是一眼就到头了。
5
第二日,朱轻寒在妆台梳妆,我在一旁瞅着。
他拿支笔描画自己面容,渐渐地五官就不似个男人了,矜贵中带着几分娇媚。
亲眼见证他这易容术把自己画成我所熟悉的那个公主,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所喜欢的那个温柔的公主姐姐是假的,是他伪装的幻影,我一眼心动的男宠也是假的,也是引我入瓮的伪装。
这个人明明近在咫尺,却让我觉得看不透彻。
他笑着回过头:「阿菱,你是怎么了?」
脸皮子一换,声音都是女人的。
我却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他却想起了什么,拿脂粉将殷红的唇涂白,又换了种粉敷面……
不一会儿,那个雪肤红唇的公主,变成了气色毫无的蜡黄脸,唇无血色,眼下还挂着一对黑眼圈。
他又拿起一张帕子,掩唇轻咳,像极了病重:「今天那番邦王子要来,配合我点,可别让他真叫我和亲去了。」
我说:「你手段既然这么多,为何不像对待驸马爷那样,把他也做了。」
朱轻寒轻轻笑了一声:「阿菱阿菱,我该说你是天真还是傻,番邦王子死在京城,岂不是给他们多了条理由侵犯边境?」
也是,他既想夺这天下,想必是不想接手全是烂摊子的天下的。
正想着,他忽然凑近我:「阿菱,你不会认为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吧?」
我摇摇头,假笑道:「我一直认为公主姐姐人美心善,是外头传言抹黑了你。你是善良人,对吧?」
朱轻寒笑意里带着轻微的鼻息:「嗯,那要看对待的人是谁了。」
那番邦王子如约来了,朱轻寒叫我把他领进房。
身为男子私下第一次见公主就去她闺房,这是不是太过大胆一点。
朱轻寒敢请,那王子竟真敢来。
可当我推开公主闺门,我惊呆了。
他长发披散半闭着眼一脸病恹恹地撑着手肘半卧在床上,身侧两边躺了数个衣衫不整的男子。
有人在替他捏脚有人替他揉肩,还有男子跪在他床边抽抽噎噎地哭着:「公主,您好生生的,怎就病了呢?」
像是没觉察到我们来,他也没抬眼皮,捂着帕子轻轻咳嗽起来。
没一会儿,他开始呛嗓子,发出重重的呕痰声。
那声音叫人听着感觉又邋遢又恶心,饶是我知道他是演的,都觉得很是幻灭,遑论我身畔这位昨日被他舞姿倾倒的王子。
我感觉到王子后退了一步,这时候朱轻寒终于抬眼了,他像是吓了一跳:「阿菱,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他往帕子里啐了一口,迅疾将其丢在地上,又快速指挥身边男子:「快快快,走走走!」
等到男宠们都走了,他才好整以暇地捋捋头发,柔声道:「王子,你来啦。」
他虽笑容满面,可经他刻意描画出的病容,与昨日风姿迷人的公主大相径庭。
那王子二话没说,转身跑了。
朱轻寒的笑容渐渐冷下来,将手中长发抛到身后:「好歹一国王子,怎么这般不讲礼貌。」
6
据说后来圣上有意撮合王子和朱轻寒,但王子立马露出见鬼的表情二话没说拒绝了。
圣上倒也见怪不怪,毕竟似如玉公主这般烂名飘扬的寡妇,没人想娶是正常的。
而那天晚上,朱轻寒一边卸妆容一边唱曲似的哼哼:「天下男儿皆薄幸啊~天下男儿皆薄幸啊~」
词是薄情寡义的词,他唱得倒很是欢快。
他转过身,已是那副美男子的皮囊,但我已经不敢直视他。
他问我:「阿菱,你怎的不说话?」
我朝他一笑:「这不是不忍打扰殿下您的妙音吗。」
「哦,」他点点头,「原来如此。」
他向我掷来一把梳子:「帮我梳头。」
于是我便凑上去替他梳理头发。
虽古人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到了我朝,男子是可以修剪头发的,只要长度够梳髻便行。
可朱轻寒在外是女子的身份,且他的头发又有专人打理,不似我们寻常人没气力长头发到腰际就生不下去了。
他这头长发不仅浓密且过分到及膝了,梳完一把我的手便酸得要命。
我正梳到一捧发尾,他笑着转过身:「阿菱,你叹什么气啊?」
我觉得他是故意的,翻了个白眼:「你明知故问。」
他说:「头发这么长我也很苦恼啊,等我造反成功就把头发剪了,到时候你就不必如此手酸。」
我瞪大眼:「你造反成功还要我来伺候您吗?」
我希望他赶紧被人识破被凌迟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可是个女飞贼啊!我可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辣手摧草钟菱啊!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浪费我的人生!
我内心渐渐开始躁动起来,我打算跑路,这一想法一旦产生,念头愈来愈强烈。
朱轻寒读出了我的内心:「阿菱,你想离开我?」
我摇摇头,赶紧继续梳头:「哪儿的话,我是有点受宠若惊!怎么能为了我,去伤了您美丽的秀发呢?我内心会为此极度感伤惋惜的。」
他微微翘起了唇角:「好阿菱,我希望你说的是真的。」
我心虚地点点头:「阿菱绝不说假话。」
他说:「不然我总有办法杀了你。」
……
我恨我没听我娘好好练武只会逃命的功夫,我现在就想杀了他。
7
又隔了一段时日,朱轻寒表示要出门,一早便起来收拾打扮。
他对镜妆点妆点着,忽然转过头,把我拉了过去。
他说:「阿菱,好好一个姑娘家,你怎不多拾掇拾掇自己?」
我对他一笑:「公主殿下,我是个贼,我们贼向来都是不讲究的。」
他说:「你这样抹黑你们贼这一帮子人真的好吗?」
我又说:「贼,还需要抹黑吗?我们本就是黑的。」
在我以为他又想继续探讨「贼」这个话题时,他忽地站起来,把我按在他座上。
而后,他便拿脂粉在我脸上操弄起来。
他动作轻柔至极,拿蘸了胭脂的笔涂在我唇上时,那一点沁凉拂过我唇,我盯着他专心致志的神情,忽觉得脸颊有点热。
那一瞬,四周寂静无声,我闻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兰草香,甚至觉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
好一会儿,他终于放下笔,捧着我的脸盯着我瞅了许久:「嗯,看起来精神许多嘛。」
我从他手里挣扎出来,一看镜子,确实精神许多,瞧着好像也比原先好看几分。
但我仍有些不满:「你既然如此妙手,为何不把我画成大美女?」
他却说:「可那就不是阿菱了,就像我整日顶着这张脸,时常会忘了自己原先长什么样。」
他说得让我有些动容,他也挺不容易的。
可随即他抓住我的手:「同我走一遭吧。」
我问他:「去哪里?」
「见我的老师。」
我没想到朱轻寒的老师是太师。
难怪朱轻寒敢大言不惭要造反,背后有一座大靠山。
而当他二人商议事情,我在屋外静等的时候,好巧不巧,我遇到了我那负心状元郎王充。
我那王郎见我先是惊诧几分:「钟菱?」
我一捂嘴:「王郎?」
王充一竖眉:「谁是你王……」
他忽然改了口:「钟菱,你过得好吗?」
原来身后门开了,太师和朱轻寒走了出来。
太师也是个爱演的,捋着胡子笑道:「公主真是出落得愈来愈美了。」
朱轻寒掩唇轻笑:「太师哪里话,本宫可是越来越老了,近来都生起皱纹了。」
笑完,朱轻寒一回头,见着王充便凉凉剜了他一眼:「你怎生在此?」
他冲我招了招手:「阿菱,过来。」
我便依言朝他走了过去,王充却问:「殿、殿下,她是您的侍女?」
朱轻寒道:「怎么,你看不出来?」
王充摇摇头:「阿菱是我同乡,不知她在公主府上待得好吗?如果可以,我想接她来我府上……」
我喜形于色,心道:这好,虽然不知道王充打得什么主意,至少是个理由逃出公主府!
「不可以,」朱轻寒斩钉截铁道,「王侍郎,我的小侍女还轮不到你来撬墙角。」
说完,也不及王充发话,朱轻寒便抢先向太师告别,拽住我的手走了。
8
马车上,朱轻寒指尖轻轻点着膝盖,他挑眉望着我:「不是说已经悔悟了,他不值得喜欢吗?」
这话很耳熟,我努力回味了一下,究竟是何时听见过的……
见朱轻寒脸色越来越不善,我忽记起来是第二次去澡堂子见着他说的。
我笑了笑:「感情的事嘛,没那么洒脱,说是一回事,做又是那么一回事。」
朱轻寒道:「你可知他为何这般说,难道真是为了你?他不过是不想我知道他曾有婚约在身,他这般隐瞒却还来接近我想做个便宜驸马,我可以借此问罪于他。」
原来如此!我说这王充怎么忽然转性愿意带我脱离苦海了,原来想封我的口。
「不对,」朱轻寒忽然道,「那晚你初次爬进浴池拿我当个男宠,同我诉说你悲惨的情史……」
我心下奇怪,他怎么提及了陈情往事,他却道:「你是觉得我身为一个男宠为了争风吃醋,必定打听最近谁得了公主宠,查清是王充又必定会暗地散布消息让他失宠于公主……」
朱轻寒笑了一声,双唇附在我耳边嗓音低低道:「阿菱,这招借刀杀人,可真是好得很呢!」
我一头冷汗,这厮怎生这般聪明。
没错,我就是为了报复王充才去的公主府!
可我哪知道我会撞见真公主!
如此说来,这一切的一切还得赖王充!
正当我气着,马车忽然停下,我和朱轻寒二人都被迫往前倾了一下,差点没滚下马车位。
随即外边就响起吵吵嚷嚷的声音。
「都是你这婆娘害的!」
我撩起帘子,见马车外跪了一男一女,那男的手上拿着根棍子就势要去打那女的,一旁还跪了许多路人想必方才都在围观。
朱轻寒探出身,问那车夫道:「怎么了?」
车夫习以为常道:「没种男人打老婆。」
一旁侍卫道:「要不要拉入大牢?」
朱轻寒一抬手:「我过去。」
那男人已经打了那女人数棍,凶狠地咬着牙沉浸其中竟忘了自己犯了事,直到朱轻寒抓住了他的手。
「是谁多管闲事?」那男人骂骂咧咧回头,一见漂亮公主却是看痴了。
朱轻寒一皱眉,抽走他手中棍子用长袖掩住脸:「什么东西竟也敢亵渎本公主绝世容颜?」
我跑过去扶起那女子,她身上已是伤痕累累,却只是低低地呜咽着。
朱轻寒走向那女子:「你可还好?」
那女子一脸脏兮兮的,掉着眼泪只是摇摇头。
「我教你。」朱轻寒冷冷一笑,抄起棍子直挥那男人的脸,男人猝不及防挨了一棍,杀猪般大号起来。
「丈夫打你,你就回敬他,闷声哭泣谁也救不了你。当然啦,除了我,以后他若是敢反抗,你就跑来公主府找我,我替你撑腰。」
说完,他又狠狠抽了那男人几根棍子,那男人被打得痛哭求饶:「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打完,他将棍子递给那女人,朝她使了个眼色:「打他。」
那女子接过棍子,却是战战兢兢。
朱轻寒又道:「打啊!」
那女人闭上眼,朝男人身上狠狠挥去,却是下手不轻,那男人竟被她一棍子打晕了过去。
女人还望着手上的棍子发呆,朱轻寒却向围观的众人道:「本公主平生最恨看见男人打女人,若是谁再让我撞见,他的下场就是范本。」
不知为何,他今日虽身着女装,我却觉得他看起来无比英俊潇洒。
坐回马车时,朱轻寒见我视线绕在他身上,便忍不住发问:「你一直看我做甚?」
我道:「不做甚,就是觉得你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朱轻寒干干地「呵」了一声,随即又笑道:「阿菱,我这人还有很多优点你不知道。」
9
入晚,朱轻寒照旧洗漱完,我正打算去睡觉时,他叫住了我。
「阿菱,你可知你的王郎是根墙头草?我原先想观察这新科状元是否可造之材,结果他想一步登天做上驸马。朝廷里有人拉帮结派,他迫不及待去站队。他这般却还想巴结我的老师,可惜,老师不是那种人。」
我听得一头雾水,朱轻寒又道:「他这种人活不了几天。」
我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死的又不是我。」
朱轻寒莫名其妙扭头冷哼了一声。
我想他无端生的哪门子气,他忽地抓住我:「陪我睡觉。」
他说的睡觉,就是字面意思上的睡觉。
当我被迫躺在他那种能躺数个男宠的大床上,内心惊慌不已,忙道:「大哥,我卖手艺不卖身的!说好的做侍女做传信人,没说陪睡啊!」
谁知朱轻寒吹灭灯火,背对着我在外侧躺下了,一声都没吭出来。
我俩间的距离大概就是之间还能躺下两个人。
我内心从愤怒到惊慌再到失落不断变化。
渐渐地我竟听见了朱轻寒均匀的呼吸声,他居然心安理得睡着了!
他身上甜丝丝的兰草香不断浸入我鼻内,闻得我渐渐淡了思绪,竟也开始入了梦乡。
第二日,我睁眼见朱轻寒躺在一旁吓得整个人一振。
朱轻寒被我的动静吵醒,揉了揉惺忪的眼,懒懒道了声:「早。」
然后,他就自个儿起床了。
他居然一点都不觉得哪里有不对劲!!!
我想找个契机找朱轻寒发通火,可之后他就独自会客去了,并没有叫上我。
直到入了夜,他才回来,我见他一脸倦容没好意思说些什么。
可没想到他竟然再次邀请我和他一起睡觉。
我这没骨气的竟也再次躺下了。
我越躺越憋屈,这算什么?旁边暖床的?
趁朱轻寒还未吹灯,我忍不住问他:「朱轻寒你到底什么意思?」
朱轻寒探入床内,俯身望着我:「阿菱,我们之间不是两情相悦吗?」
我气得拔出随身的匕首,佯装要插过去:「谁跟你两情相悦?」
他却抓住我拿匕首的手,一点一点掰开我的手指,夺过匕首放入我另一只手内的鞘中。
我正想气势不能丢,欲恶狠狠瞪他,忽觉指间一点温热,他竟含住了我的手指。
柔滑的舌搅缠在我指尖,他蓄了一泓秋水的双眸注视着我,我被他盯得忘了自己要做什么,甚至在那一瞬我都快忘了自己是谁。
良久,他才将我的手指放出来,唇边带出长长一根银丝。
我终于回神,将手指在他衣服上擦了擦:「全是你口水。」
他嗔怨道:「阿菱,你也是个薄情寡义的。我们第二次见面,你便看光了我整个身子,口口声声说着喜欢我,说要带我走的也是你,如今为何对我越来越疏远了呢?」
我心虚道:「那时候我以为你只是个男宠……」
他逼近我:「所以,你是因为我的身份不敢爱我?」
我往里缩了缩:「其实也不是,我不够了解你。」
他道:「你想了解我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登时,我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问道:「假扮女人二十多年是一种什么体验?」
朱轻寒先是一怔,随即大笑起来。
我想这问题有那么好笑?他不该觉得被冒犯?
可他忽然止住了笑声,在床边坐了下来。
随即他望着明灭的烛火,低低道:「其实嘛,一开始我是很乐意的,稚子儿童也不懂世事,母妃叫我扮个女孩那便扮个女孩,受她影响她没斗志我也没有……」
10
「直到她死了我都是个柔弱无害的假姑娘。
「其实她生前深受父皇喜爱,父皇爱屋及乌特许我和皇子们一起上学。
「就是那时候我遇到了我的老师,也就是当今太师,他时常可惜我明明才智聪慧见解独到却是个女孩……
「我那时候虽然明白自己是个男孩,却心里为那句女孩不服气:凭什么我是女孩就不行?
「当然,那时候我也没深究太多,我也不想要皇位。
「直到我再大了些,声音开始变粗,骨架开始变大,个子越来越高,面容棱角越来越明显……
「我只能去抠自己嗓子把声音压柔,只能学着用脂粉压一压面容。
「有天早上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长出了胡子。
「我崩溃地翻箱倒柜找了刀子去刮脸,却划破了自己下巴。
「我只能借口长了疹子找了张布巾蒙面去听老师讲学,却不想被他识破发现了我是个男孩……
「我被迫如实相告,他劝我早日向父皇坦诚,可当时的我受母亲影响性格懦弱害怕父皇知道真相勃然大怒,便说自己习惯了做女孩。
「老师摇了摇头说我不可能做一辈子的女孩。
「但他还是找人教了我易容术和武艺,说如果有一天我后悔了可以找他。
「我便依靠易容术又做了几年女孩,只不过我个头越来越高,其他皇女都嘲笑我这般身量会找不到相公,这辈子只能做个失败的女人。
「那时的我又开始好奇:为何找不到相公就是个失败的女人?
「但我仍没多想,只不过年岁大了后别的皇女都出嫁了,我却开始对外边好奇,时常偷偷溜出宫去看外面的世界。
「在外面我虽然可以恢复男装,却还是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因为我女装时用的是我母妃的脸,而我的真容却和我皇兄也就是当今圣上有几分像。
「就是那个时候我认识了我那倒霉驸马,他想升官发财有意靠近我,我却以为自己在宫外多了个知己好友。
「直到他向我父皇提亲时我才知道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有意为之。
「一旦成婚,我是个男人这个秘密必然会暴露。
「我担惊受怕了好久,终于一狠心在新婚夜毒死了他。
「我同他的尸体睡了一晚上。
「那一晚,我终于想明白似母妃那般温和忍气吞声也是活不长久的。」
朱轻清寒讲到此处,对着烛火恍惚了许久。
我等了会儿,终于忍不住问:「后来呢?」
朱轻寒终于回过神,眼睛里逐渐生起光:「第二天,我想着怎么掩盖我杀了驸马这件事。
「谁承想,我那争气的皇兄,在我洞房花烛时,领军进入公主府把当时喝得烂醉的父皇和兄弟们一网打尽,成功发起政变,坐上了皇位。
「而当夜外边场面混乱,我只顾自己害怕自己杀了人这件事不曾察觉,第二天开门却见外边上遍地横尸。
「这反而替我做了掩护,我拿起地上的剑回房捅了驸马几刀,那晚上皇兄战绩显赫,多添一笔驸马他也不曾觉察。
「我这皇兄,一同在老师底下听学时嫌我是个女子并不爱搭理我,能在我大婚时杀兄弑父显然也没什么情分。
「可当他杀完至亲之人,发觉自己成了个孤家寡人,眼见还有我这个妹妹,便开始自我感动地关照。
「我自那夜性情大变,他只当我痛失驸马于心有愧,对我广招男宠这等豪放之举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道:「如此说来,你母妃想得也没错,你确实因为假扮女子幸免于政变。」
朱轻寒摇摇头:「可我觉得,这更像是苟且。
「驸马说爱我,其实是想加官晋爵。
「父皇说爱我,却不管我的意愿赐婚,只想我有了夫婿成为世俗眼中完美的女子。
「我幸免于皇兄刀下,只不过他认为我是个无用的女子。」
我登时有些震撼:「若说我原先对你有些恻隐之心,此时想来却是觉得你很幸运,因为你不是个真女人。普通女子若是有你这般觉悟,只能陷入无尽的痛苦。」
朱轻寒冷笑了一声:「我虽是个假的女人,却也实打实做了二十多年女人。
「你问我假扮女人是什么体验?
「那便是我越做女人越讨厌男人,我讨厌男人的虚伪和天生那种至高无上。
「可我也讨厌女人,讨厌那种温良贤淑世俗眼中的好女人。」
他忽地向我靠近:「阿菱,我是京城中名声最烂的女人,你是江湖上名声最烂的女子,我俩岂不是绝配?」
他目光直直地望着我,真挚而纯粹,看得我脸颊一红。
我磕绊道:「不是说、说睡、睡觉。」
「好,」朱轻寒爽朗应道,「我也累了。」
于是,他吹完灯躺下了。我望着乌漆墨黑的夜开始怀疑人生。
我方才在紧要关头说了什么鬼话?
他又做了什么?
朱轻寒你做了二十多年假女人,是不是不行!
月色透过窗纸虚虚映进来,我侧头见他紧闭着双眼躺在一旁。
心里莫名开始柔软,忍不住探出手,心怦怦跳地胡乱抓起他一缕发吻在了唇间。
「阿菱。」朱轻寒忽然睁开眼。
我吓得立马松了手。
却听他道:「你既听了我的故事,为何不说说自己的呢?尤其是你那王郎……」
我忙道:「我和他没什么!就是小时候玩得比较好,不懂事许了终身什么的。后来他出去寒窗苦读,我开始跑江湖人生就再也没了交集。」
说完我才发现自己的蠢,这一通和急着表露心意有什么区别?
果然,朱轻寒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其实……」我沉了沉声音,「那个同你一般有觉悟却痛苦的女子,是我娘。我爹是个招蜂引蝶的侠客,我娘在当年也是个颇有名气的女侠。可惜成亲后,我爹死性不改,我娘怀着我时便离开了他……」
我娘一个人抚养我长大,她教我十八般武艺,每日督促我练武,并告诫我千万不要重蹈她的老路别去相信世上每一个男人。
她活着时,我觉得她太过于片面,世上总有例外。
而我嘛,虽然不太认同她的话,却也默默遵循着,因为我确实找不到能动心的男子。
我不过是继承了她喜欢美男子的特点,偷东西的时候,顺手夸赞了长得好看的男子几句,他们便觉得受了奇耻大辱。
也不知哪天起,风向又变了,我的出现对他们来说好像成了一段风流韵事,男人们调笑间都要吹牛被我临幸过。
我想吧,既然他们这么喜欢我,我便靠印象总结了一下我所见到的有几分姿色的男子,公布了一张江湖美男排行榜,替他们每个人都打上了几分。
谁曾想此举一出,上榜的没上榜的男人都勃然大怒,各方人马派出几路高手对我追杀。
说到此处,朱轻寒又「扑哧」笑了出声:「阿菱,你这举动可谓空前绝后。」
我无奈地叹口气:「这偷盗的营生是混不下去了,我就想着金盆洗手回老家……」
可流年不利,民间大旱,等我回到老家,那儿的人都快饿死了。
那种情景只有亲眼所见,才知道有多么震撼。
原来家门口那条河,皲裂到发硬,看不出一丝有水的痕迹。
这些年跑江湖我顺了不少宝贝,却都解决不了乡亲们想吃口热饭的燃眉之急。
他们告诉我,贪官拦下了赈灾款,没有人会来解救他们。
与此同时大家又听说王充当上了状元,我就想着凭着过去的情分我去找王充,或许会为大家带来转机。
可我没承想通往京城的沿路一带浮尸遍野,到处都是灾民,到了这般田地,朝廷竟还不知晓。
说到这里我回想起当时噩梦般的场景,不由叹了口气,朱轻寒也跟着叹了口气。
我道:「等到了京城,我看着这里纸醉金迷的一切觉得一路所见就像是幻梦,而我找到王充后,他便翻脸不认人了。我在京城无处可去,加上此处还有各路江湖人容易被人认出追杀,却不甘无功而返。想着怎样都要阴王充一笔,然后我就见着你了……」
朱轻寒忽地抓住我的手:「阿菱,你的王郎帮不了你的,我帮你。」
我不由一怔,可转而一想他现在还是个公主的身份,有什么办法参与政事呢?就算是造反也得有个过程。
朱轻寒却又道:「我接到消息大量灾民不堪忍受朝廷,各地自发组了起义军,不日后便要攻到京城了。那番邦王子便是来打探灾情的,倘若此时再不解决灾情平定,他们再在当中插一脚局面不堪设想。」
我竟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
朱轻寒摩挲着我的手指:「我苦心孤诣布局等待那么多年,终是要收网了。」
11
这几日我终于发挥了自己传信人的作用,替朱轻寒联络了不少大人物。
明日,皇帝要宴请群臣,朱轻寒打算就在那时动手。
而此刻,我正同朱轻寒自京郊一座古刹出来。
那古刹临于一座山上,出大门走不了多远便是一处悬崖,放眼望去可见繁荣的京城。
朱轻寒撩起帷帽上的轻纱,将手抵在额前:「阿菱,我知道倘若你想逃,我无论如何都抓不住你。明日你离我远远的,如果我败了,你就赶紧跑。」
我说:「知道了,不会花心思给你收尸的。」
朱轻寒笑了笑:「你可真是薄……」
知道他又要说薄情寡义,我赶紧拦住他的嘴:「打住,我的意思是说,你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说:「好。」
第二日,马车轮转转悠悠,入了皇宫。
朱轻寒头戴帷帽身穿白衣抱着一把剑入了殿。
皇帝奇道:「如玉你为何如此装扮?」
朱轻寒道:「今日皇兄宴请众臣,身为妹妹的我自是要献上一舞给在场诸位,只不过前些日子突发奇想排了一场剑舞,又希望大家目光都在我的剑中,便想着试试遮面。」
大概皇帝从未想过朱轻寒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欣然让他赶紧献舞了。
鼓声擂,琴音起。
朱轻寒手中的剑出了鞘。
剑光如清霜冷月,朱轻寒动作柔美却不失力道。
皇帝和众臣看得津津有味,却不想朱轻寒手势一转,凛然剑意直冲天子。
可皇帝身边的侍卫不是吃素的,纷纷提刀而向。
众人哗然,眼见着朱轻寒要在此刻失败。
我叹了口气,终究是不能见他变刀下亡魂的。
一招移形换影,我如风步至侍卫们跟前。
他们尚不解发生如何变故,我却早已将他们点穴。
朱轻寒成功挟持了天子,倒戈的禁卫军也在此时冲进了大殿。
剑刃划破皇帝脖子表皮,拉出一条血痕,他愤怒地看着朱轻寒:「如玉,朕平日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
朱轻寒道:「皇兄,你杀兄弑父那天就该料到会有如此一天。俗话说皇帝轮流做,今日到我家,我也想在皇位上坐上一坐。」
皇帝大笑道:「荒唐,你一个女儿家,做什么皇帝?」
朱轻寒一把掀下帷帽,轻纱随他长发扬起。
「可是,」他的声音渐渐变化,「我不是个真女子。」
那是皇帝第一次见朱轻寒的真容,他二人长得很像,尤其是眉眼。
然而皇帝的眼睛充满孤戾的邪气,朱轻寒的眼睛却似水澄澈。
朱轻寒望向我:「即便是女子也是不能小觑的,若非钟菱,此刻死的或许是我。」
皇帝看着这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呆了半晌,随即便反应了过来道:「好啊你,竟假扮女子骗了天下二十余年,你也不怕史书把你耻笑?」
朱轻寒并不恼火,反而笑道:「这便不劳皇兄操心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若日后我这皇位做得好有一笔大功记下名垂千古,后人只会赞扬我的隐忍谋略。别说做了二十多年女人,他们还会写我生下来奇香四溢,天降红霞,瑞凤腾翔……」
朱轻寒一边轻巧逗趣,一边却重重割开了皇帝的脖子,并没给对方多些时间发表感言。
滚烫的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衣。
随着他垂下剑,有人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12
朱轻寒造反成功第三天,他邀我去见一个人。
这天一大早,我先去了朱轻寒的寝殿,却见个宫女在替他梳头。
我手肘撑在梳妆台上,侧脸望去宫女的梳子一遍遍捋顺他漆黑的长发,不禁庆幸他没照当初所说登基后也让我替他梳头。
他头发太长,断做不到寻常男子般把头发悉数束起,那宫女别出心裁自他两鬓各取一缕发汇至脑后以一带着流苏的玉环固定。
我一边见宫女替他梳妆,一边百无聊赖地手指敲击地妆台。
「阿菱可是无聊了?」朱轻寒忽然侧头看过来。
他虽离我很近,我却觉得离他越来越远。
我摇摇头,轻笑地继续望着他。
于是他又问:「阿菱,你为何不说话?」
我打了个哈欠:「起得太早嘛,有些困。不是说好做皇帝了就把头发剪了,你这头发梳起来就要半天,也不怕朝堂上那些臣子笑话你阴气重。」
朱轻寒指尖缠上一缕鬓发,目光停驻在手上,笑道:「那便让他们笑话,过去做女人的时候,我讨厌别人怎么教我做个好女人。现在做回男人,我也同样不想别人教我怎么去做个男人。」
我望着他秋水般澄澈的眼眸,心想他看着挺温柔良善的,杀他皇兄的时候好像都没眨过眼。
马车出了皇宫,我心里吁了口气,终于出这该死的宫墙了,宫里头虽然大我却觉得很压抑。
我没想到他带我到了个尼姑庵。
我心想狡兔死走狗烹,他莫不是造反成功想把我送来出家!
可他却执起我的手道:「阿菱,带你来见我的一个朋友。」
他手掌的温度传达到我手上,我整个人一愣,他奇道:「阿菱,你在看什么?」
我道:「老实说,从前看你男儿身不是在澡堂里没穿衣服,就是穿着女装,登基后就是穿着龙袍了。我还是第一次看你穿男子的常服,挺……俊俏的。」
虽说他如今这般半披着长发不伦不类,但配着发上玉环和一身青衣,倒有些清逸出尘的美,反像个刚下山的神仙却怎么也不太像个皇帝。
朱轻寒听了我这一席话,脸颊竟意外有些泛红,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了。
嘿,这人过去三天两头讲些轻薄话调戏我,我反调一句他竟也会害羞。
而此时他已将我带至了庵堂,这里只有一个穿着海清却挽着发髻的女人在敲木鱼。
「蓉姐姐。」朱轻寒道。
那女人一回头,却是一副浓丽如狐狸精的美颜,便是不施粉黛也艳光四射。
却说这女子见了朱轻寒,茫然的眼眸立马泛出浓烈的情绪,她奔过来:「皇上!你……」
可是看清了来人,她又后退了一步:「不,你不是皇上,你为何同他这般像?」
我明白了,她说的皇上是朱轻寒那便宜皇兄。
「蓉姐姐,我是如玉……对不起,我骗了你,我是个男人。」朱轻寒竟有些无措,我暗暗捏紧了他的手。
「如玉?」女人狐疑地望着他。
朱轻寒道:「你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带你离开皇宫。」
「你是如玉,你是如玉?!」女人眸里渐渐燃起了几分癫狂。
她又兀自道:「他们说如玉是个男人,是如玉杀了皇上!是你啊,你真是如玉?如玉真是个男人?」
正说着,她忽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
我正要上前点住她的穴位,却不想她匕首陡然一转,我不得不换了手指走向,可她竟在那瞬将匕首刺向了自己的胸口……
朱轻寒奔过去接住了她下坠的身体,眼眸微微放大:「蓉姐姐,你!」
女人吃痛讲话很是无力,可她却笑了:「如玉啊如玉,你骗我骗得好苦,你们男人都是骗子,一句话都信不得。」
说完这句话她的手便垂下了,她最后的目光却是对着我的,仿佛是在警示。
朱轻寒抚下了她不肯瞑目的眼,来时他精心挑选的一身青衣还是被她的血迹染脏了。
「把她厚葬了吧。」朱轻寒淡淡道。
他将女人的尸体交给了侍卫,又带着我上了马车。
这过长的头发在此时就显出了弊端,他抱着女人,血便蹭上了他的头发,沾了血的头发乱飘又将他的脸染上了不少血迹。
我忍不住拿出帕子替他擦了擦脸颊,却觉得擦掉了那些血迹,他的脸看起来更加苍白了。
他的眼眸此刻看起来甚至有些茫然。
这突生的变故让我都心有余悸,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却忽然道:「她叫苏应蓉,父皇有个妃子是她姨娘,那年她随母亲进宫看望时那个妃子,我俩有缘相识。她是我交到的第一个在宫外的朋友。后来,她步了那个姨娘的老路做了我皇兄的妃子,她曾对我说,她恨这宫墙高深失了她一生的自由,我便向她许下承诺会带她出宫……可她为什么不信我呢?」
他喃喃说着,我正欲安慰,他却又叹息一声,道:「罢了,走上这条路时我便该明白,此后无论我做得再好,也不过是毁誉参半。」
他强扯出一个笑容:「阿菱,过来,抱抱我。」
我正欲上前,他却缩回手:「算了,我身上太脏。」
回宫后,侍卫传来一个消息,原来那苏应蓉已有身孕。
不出所料,朱轻寒丧心病狂逼死亲哥遗腹子的消息又会传遍京城。
13
太师单独邀我相商,最后提出用五百两黄金换我离开朱轻寒。
他说:「钟姑娘,你该知晓你和皇上间身份悬殊。」
这话说得简洁明了,朱轻寒是他好不容易养大的白菜,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朱轻寒被我拱了。
毕竟堂堂新帝和一个出了名的女飞贼有染听着怎么都不太好。
我说:「太师,皇上就值个五百两吗?」
太师万万想不到我还会还价,看似冷静地摸着杯沿,眉毛却竖了起来:「钟姑娘,你对皇上的情意竟是能用金钱衡量的?」
「太师,」我道,「用金钱拿来交易的人是你,又不是我,你若觉得我对皇上不够忠贞大可以亲自告诉他。」
理所当然,最后我被太师扫地出门。
我知道,倘若可以,太师想赐我一条白绫。
只不过如今朱轻寒刚登基,他不能过多暴露这种掌控欲。
似他这般老油条能扶朱轻寒上位,绝不是为了好玩也不是惜才,只不过除了朱轻寒别的皇子全被他那便宜哥哥杀了而已。
何况朱轻寒这二十多年女子身的事迹听来荒唐,寻个事由待得天时一推翻昏君,这皇帝就轮到他太师做了。
所以说,自朱轻寒这皇位坐得也不是很舒坦。
为了扫除过去臣民对如玉公主的糟糕印象,他一上位就开始着手安抚难民,揪出贪官。
这前者好做,后者却是官官相护,难揪得紧。
自苏应蓉之事后,朱轻寒已经闷在书房数日,我许久没和他见过面了。
这晚我叫宫女给我带了点酒过来,原是想浅酌,却不想越喝越是上头。
本来倒也无妨,谁想这时朱轻寒推门进来了。
数日不见,他竟不再那么风骚地披发了。
我忽然发觉了端倪,凑上去解开了他的发冠。
没有意料中的长发倾泻满身,他竟然把头发剪了,如今他头发的长度只堪堪及肩。
我问他:「你头发呢?」
他道:「阿菱,你好好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秃了。」
我急道:「不是说好不剪吗?」
他又道:「如今朝中事务繁忙,打理头发太累浪费时间,索性就剪了。」
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摸着他的发尾大哭:「头发呢头发呢。」
他无奈地抱住我,揉揉我的脑袋:「阿菱,你醉了。」
可随即他又小声道:「头发全是蓉姐姐的血,洗不干净啦……」
我说:「你胡说,怎么会洗不干净,洗不干净我来洗。」
他又说:「可是我看见血害怕……」
我眼角泪水未停,却又笑了起来:「你胡说,你又不是没杀过人,何况她又不是你杀的。」
朱轻寒也笑了:「阿菱,你到底醉没醉?」
我摇摇头:「我当然没醉。」
朱轻寒笑道:「你既然没醉,就告诉我:朱轻寒是个怎样的人?」
我歪着头想了想,努力地回想起了初见他那幕,一瞬间我脱口而出道:「朱轻寒啊,朱轻寒不是人,他是个水鬼!」
朱轻寒奇道:「水鬼?」
我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水鬼!来索我命的!」
朱轻寒变了脸色:「索命,什么时候?」
我道:「澡堂子啊!好漂亮的水鬼!美色是刮骨刀,我见着他就知道,他要把我凌迟啦!他是来索我命的。」
朱轻寒「扑哧」一笑:「你竟是这样想的?」
我点点头搂住他的脖子,凑上去亲了亲他的脸颊,他难以置信地颤动着卷翘的长睫,嗓音干涩赧然道:「阿菱……」
我说:「好好一个大美人,养在宫中无人识,扬名天下二十年,昨日方知是男郎。可惜了这张脸,不和风花雪月相拥,只能尔虞我诈作衬。」
朱轻寒听着我这一通浑话,忍不住调笑道:「平日里见你胆子比松鼠还小,怎么喝大了是这般的,都说酒后吐真言,你心里想的就这些?」
被他这般调笑我很不开心,忍不住吸了一口他光洁的脸颊,竟不想把他的脸啃红了一块,他吃痛「嘶」了一声,恼怒地望着我。
我却手肘一击将他压翻在地,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我钟菱是什么人?我可是有名的女飞贼,我可是能给全天下男人打分排名的女人!」
不想朱轻寒一发劲,抓着我的衣服将我摁在了地上。
他咬牙道:「是吗,那朱轻寒排行第几?」
我那时被他摁得意识不清,朦朦胧胧中瞧见一个长得颇合我心意的大美人儿衣衫不整,蓬乱着头发红眼望着我,只觉嗓子有些发干。
我朝他吹了声口哨:「大美人儿,你是来索我命的吗?」
我微微起身,口齿叼住他的衣襟,意图解开他衣衫。
只听有人微微叹息:「阿菱,是你来索我的命。」
鼻尖不断涌来甜丝丝的兰草香,仿若催情的毒药……
14
「现如今上面那位……可真真是个狠人啊,当初亲手弑兄上位,现如今又卸磨杀驴弑师了,要不是太师他能造反成功?」
「我倒是觉着他挺好,若非他上位,现如今我们女子还在闺阁中不得轻易上街见人,更不用提参加科举。」
「呵,这小子不就是做了二十多年的假女人,阳刚之气不足,身上也是个带把的居然一天到晚想着怎么提升女人地位!」
「你们啊,就是嫉妒天下女人皆心向着他。但凡一个男人如他这般好相貌,又这般为女子着想,甚至痴情至空置后宫只等一人,天下间有哪个女子不喜欢这样的男人呢?」
「空置后宫只等一人?笑话,他怕不是做久了女人那方面不行,否则钟菱才不会放着皇后的位置不做,继续做飞贼……」
「怎么可能,钟菱若是嫌弃他,为何会将他放在美男子榜单榜首?」
……
我坐在酒楼托腮望着对桌的一对男女议论了我和朱轻寒半天,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箬竹站在我身边轻声道:「庄主,要不要替你打发了他们?」
我摇摇头,堵得了两张嘴,却堵不了全天下。
「箬竹,回去吧。」
箬竹看了一眼他们,不情不愿地随我回了萍聚山庄。
萍聚山庄是我离开皇宫后建的,用以收集情报网络。
刚入山庄,便有探子上报了朱轻寒弑师的详情。
自太师意图用黄金收买我后,我便知道,朱轻寒和太师总会走到这天。
太师野心勃勃,朱轻寒又不是能被掌控的人,硬碰硬总得有个人去死。
「庄主,你要回京吗?」箬竹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看着她平静的面庞,想到她枕头下那本《霸道假公主和娇软女飞贼》,不由道:「不去。」
虽然现下解决了太师这个大困境,朱轻寒会轻松许多,但我觉得我和朱轻寒回不去了。
受我娘的影响,我并不觉得没有男人的人生会多不完整。
我……只是很想朱轻寒罢了。
这晚我难得梦见了朱轻寒。
梦中回到了初次见朱轻寒的情形。
我看着他用那种我熟悉又怀念的温柔眼神望着我。
想起来,最初见着他,我觉得他漂亮得像个水鬼……
夜里骤降的温度将我冻醒。
我嘴里喃喃念着二字:「水鬼……」
反应过来我又因为方才念出声失笑。
笑自己,笑世态。
倘若世间真有鬼神,那因果循环轮回报应看起来就简单粗暴多了。
箬竹听到动静从外间进来询问:「庄主,您怎么了?」
见我发怔,她沉默片刻,又小心翼翼问道:「您是想皇上了吗?」
我抬起眼,面无表情看着她:「我无事,你回去睡吧。」
也不知怎么了,自那天后我在外便频繁瞧见有人议论我和朱轻寒。
有时候很想上去问,倘若他真是个心狠至十恶不赦的暴君,哪能容他们青天白日随便议论自己?
而事实上我和朱轻寒的分别算不得什么轰轰烈烈,并没有他们所说的移情别恋等闲变却故人心之类的。
只不过我和他春宵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在出宫的马车上。
随行的侍卫告诉我,朱轻寒给我留了一句话:阿菱,你该是自由的。
是的,对于女飞贼钟菱来说是这样的。
可对一个深爱朱轻寒的魂灵来说不是这样的,当爱产生时我就只能作茧自缚。
即便我逾越了宫墙,我向往的还是朱轻寒。
可是,我和他一样没得选。
倘若他不造反,就只能日复一日伪装,可当他做上皇帝,以他的性子他只会好好做。
而我只是个女飞贼,倘若我爱的真的只是公主府的一个男宠,我拼死也会把他掳走跑到天涯海角。
可朱轻寒是个皇帝。
我忆起来,那夜最终他用一种很遗憾的眼神望着我:「阿菱,我害怕有一天我变成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害怕有一天你也和蓉姐姐一样变成我不认识的人。」
这话有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混账感在里头。
但隐隐地,我又很明白他为何那般说。
我感受到了我的无能,我什么也帮不了他。
我的轻功当世第一人,我却找不到一处真正自由的地方。
我可以做朱轻寒的传信人,我却不可以成为他的弱点。
于是我也乔装改头换面,创建了萍聚山庄,有缘萍聚,无缘散伙。
我收留了许多被家人抛弃的女子,并没有像话本小说那般聚集怨妇报复天下间男子,我只是教她们轻功教她们识字念书,派遣她们去搜集情报。
时日一久,倒也搜集到不少官场的暗闻,偷偷向朱轻寒输送了过去。
一来二去,他也认出了我。
我知道箬竹就是他放在我身边探我耳旁风的。
但我偏不回京城。
许他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就不许我给山庄姐妹一个交代?
他既然专注于做皇帝,我也乐于做这个庄主。
15
今日萍聚山庄有一姐妹大婚。
眼见着她从青涩懵懂到嫁为人妇抬上花轿。
说好的,有缘萍聚,越来越多的姐妹步入她们自己的道路了。
说起来,箬竹那厮最近倒是很少向我提起朱轻寒了。
作为一个江湖败类,我酒量好像越来越好了,在喜宴上喝了两坛,除了觉得味道有点烧,这意识依旧清醒得该死。
直至出了那姐妹府邸,后劲有些上来了,我觉着浑身发热。
恰好我走至城中湖畔,便就着湖栏吹风。
湖中画舫灯火璀璨,好不热闹。
忽然,我听见一阵清越笛音。
抬眼望去,画舫渐渐朝我驶来。
画舫上一人长身玉立,横吹玉笛。
那人面容精致,却是我日思夜想的眉眼,不是朱轻寒是谁?
不,我想我醉了。
朱轻寒远在京城,怎会纡尊降贵跑来广陵?
那画舫停在了我跟前,我忽地就想起来了,听闻万花楼为了情调偶尔会在湖中开夜场。
可惜我醉了,也不知这小倌真实面貌。
倒也好,就醉而醉,不是挺好?
等他走近时,我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他手心:「今晚你陪我。」
那小倌一手执着玉笛,一手心躺着我的银子,可谓一手风雅,一手铜臭。
他皱着眉:「陪你?」
「不够?你们万花楼要价可真够高的啊……」
我伸手就要拿回银子,却听他笑道:「阿菱,在你心中我已经处境差到要去青楼挂牌?」
听着这声熟悉的「阿菱」,我吓得一哆嗦,手一歪把银子拍落到了湖中发出一声「扑通」。
我心疼得马上要跳入湖中把银子捡回来,却被朱轻寒拉住手腕:「阿菱,你便是投湖也不愿见我吗?」
酒劲上来后我的脑袋有些迟钝,却见朱轻寒神色委屈地望着我,下意识地便拥住了他。
我将他拥得紧紧的:「朱轻寒,你这个大骗子。」
他愣了片刻,随即失笑吐出鼻息,在我耳边轻声道:「是,我是个骗子,所以我主动来找阿菱赎罪。」
湖畔的风轻轻柔柔的,仿佛要携着落花牵人入梦。
这晚,我确实又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和朱轻寒各自变成了一条鱼。
我在前边游,他在后边追,我既担心被他追上,又担心他追不上。
于是我停下,他追上来,我再跑……再停……
这梦做得很是身心疲惫。
我醒来发现朱轻寒睡在我身边。
我刚欲将他瞧仔细,却见他忽地睁了眼。
朱轻寒的眼睛还是很漂亮,琉璃宝石似的,叫人忍不住多流连些。
只是,他的目光深邃了很多,不再那么清澈了。
他也瘦了许多,骨相愈加明晰,比之原先他身上少了那种想让人亲近的温柔,他整个人添了几分凌厉。
他任我目光流转着,视线却也一直没挪开我脸上,良久他才问:「阿菱,你在看什么?」
我说:「我在看你,你好像和以前一样,又好像变了不少。」
他惴惴不安地问:「哪里变了?」
三年不见了,表象易现可里子究竟有没有变我是不知道的。
我说:「好像看起来没那么嫩了。」
他蓦地睁大眼,随即笑出了声:「那在阿菱看来今年美男子榜首还轮不轮得到我?」
我随意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天下之大保不准哪个犄角旮旯的丑小孩今年就长大变成了绝世美男子风华盖过了陛下。」
「还叫陛下,你我之间这般生分?」
「是陛下亲口说阿菱该归于自由。」
「你还在记恨我吗?」
「不敢。」
我别开头不想搭理他。
朱轻寒的手却不安分地摸过来:「阿菱,我很想你。」
我没有回头:「是你先推开我的。」
朱轻寒道:「对,是我混账。」
我又说:「你这算什么?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知道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所以你怎样我都会原谅你。」
朱轻寒贴在我背后:「对,我便是仗着你喜欢我肆无忌惮。」
我冷笑道:「你真是混账,三年啊朱轻寒,换作是别的女子,指不定就心寒了找人嫁了。」
朱轻寒默默搂紧了我些,干巴巴地唤我:「阿菱……」
「你总该有解释。」
半天没等来回应,我推开他一翻身,却见他红着眼角,满眼的失落委屈。
「有时候我很想把阿菱关起来,让阿菱再也逃不出我掌心。可有时候我又觉得,坐上这帝位好像夜间行舟,伸手不见五指,指不定哪天就阴沟里翻船了……阿菱不该陪着我翻船。」这一招却是我没想到的,我没听进去他的混账话,只是见不得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话没过脑就吐了出来:「要原谅你也不是不可以。」
他眼睛瞬间就亮了。
我说:「过去我伺候你这么久,怎么着也该风水轮流转几天吧?什么时候把大爷伺候满意了,我就原谅你。」
16
事实上,朱轻寒在伺候人这方面真的很笨手笨脚。
过去他是金枝玉叶,现在他是九五之尊,他好像生下来就是被人伺候的,只有狗胆包天的我敢反过来要他伺候。
唉,历经梳头被他扯掉头发,更衣被他揉皱衣服,端菜被他手滑摔破碗后,我现在只敢让他在一旁做个花瓶。
可山庄里的姐妹们问我,上哪来整来一这么不经使唤的男宠。
除了箬竹,山庄里大部分姐妹是不知道我和朱轻寒真实身份的。
故而朱轻寒每每办砸事情后,都是箬竹第一时间冲上来替他善的后,山庄里将自强不息刻在骨子里的姐妹看不起她:您是庄主的随从,还是男宠的随从?
朱轻寒男宠做得倒是很天衣无缝,努力发散出从前那股纯良无害的味道:「箬竹妹妹,是我做得不好,让庄主惩罚我便是,你何必惹火烧身呢?」
大抵箬竹也没想到朱轻寒还有这副脸孔,久而久之便因为不忍直视放弃替他洗白。
说起来,朱轻寒闲得没事就开始作妖,旁敲侧击问姐姐妹妹们我这三年一片空白的情史。
须知我们萍聚山庄以姐妹团结为荣,姐妹们将我这三年编得精彩纷呈…… 朱轻寒听了觉得大事不妙,便紧张兮兮地来质问我:「她们说的可是真的?」
我心道真真假假,箬竹不是一直陪着我?
却不想这幕被一路过的姐妹撞见:「你一个男宠岂可以上犯下过来质问庄主?能被庄主喜欢是你的福气,你难道妄想她只痴心于你一人?」
朱轻寒笑着感谢了姐妹的谆谆教诲,却在对方离开后冷下了脸,他竟没对我说句话转身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许久,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
在世俗里,我和他却是同姐妹那句话反过来的。
我问我自己,难道我真痴心妄想于他会只喜欢我一个人?
自古帝王后宫佳丽三千人,无论他过去如何,他可是个男人。
他若真爱我想娶我,何不早给我个名分?
可这般想来,我却又觉得自己卑微得紧。
唉,何苦?
我打算寻个吉时和朱轻寒说个清楚,赶紧一拍两散,拉拉扯扯对谁都不好。
可没想到过了会儿,朱轻寒便收拾得如同孔雀般跑到了我眼前。
他笑嘻嘻地望着我:「阿菱,你看我如何?」
我语调毫无感情道:「真好看啊,说不上哪里变了,但就是比方才好看了许多!」
朱轻寒的脸立马垮下来:「阿菱,你可好生没情趣。」
我只得努力望了他几眼,唔,其实千言万语都形容不尽的,我对这张脸可是一见钟情。
视线不经意一瞥,捕捉了他披散的长发,我伸手抓过去漫不经心道:「头发又长这么长了啊。」
他板了板身子:「这是为阿菱留的!」
我不解:「为我?」
他说:「当初我剪了头发,你喝醉酒可是哭了好久问我头发去哪里了。」
我努力回想一下,似乎……好像……确有其事……
可是第二天,他就……
我一会儿觉得他混账,一会儿又觉得他说的是真的。
他既坐上了皇位又剪了头发,又何必再如女子般费力去蓄这样一头长发。
忽然他又笑道:「阿菱,韶光正好,不如出去逛逛?」
见我露出不解的神色,朱轻寒又小声道:「阿菱,倘若你还是想离开我,便当这些时日是施舍我……你再陪陪我吧。」
我有诸多疑问想道,但见他眼中那股落寞黯然,心道:算了,为色所祸是下下流,我就是下流,我就是忍不住喜欢他。 我和朱轻寒步在街上,忽然,他停在了一画摊上拿起一空白折扇。
「劳驾,可否为我和这位姑娘画幅画?」
我正好奇望去,却又听朱轻寒倏地合拢折扇道:「算了,当我没说。」
与此同时却听「啪嗒」一声,那摊主道:「陛、陛……」
竟然是我那好未婚夫王充!
「陛陛什么陛,画得真难看!」朱轻寒望着他摊上的画幅皱眉道。
王充不敢反驳,苦笑道:「陛……公子说得是,献丑献丑。」
王充低着头,眼睛却贼溜溜往我身上瞧,不一会儿露出一种玩味的眼神。
我竟在那一瞬鬼使神差懂了他是何意。
因我易容,他定认不出我是何人。
我揽住朱轻寒的手,轻轻一笑:「王郎,你新寻的活计可真是不错。」
王充惊得抬起头:「你……你是……钟……」
眼前忽地闯入一片空白,原是朱轻寒展开折扇替我挡在前面,他笑道:「可不兴随随便便在街上喊一个人郎。」
他揽着我转身疾步往前走,我听见身后步履匆匆,听脚步好像是有几个高手,应是朱轻寒带来的贴身侍卫。
朱轻寒朗声道:「既有缘相逢,不如去我府上喝杯茶。」
一路瞎逛半天,我俩便打道回府了。
这晚朱轻寒迟迟没来寻我,我却在山庄听到了王充的哀号。
约莫两个时辰后,朱轻寒来敲了我的门:「睡了吗?」
我拉了他进来,道:「审出些什么了吗?」
朱轻寒道:「收获不少。」
忽然,他蓦地抬头:「只是临时撞见,我真是为了寻你才来广陵的。」
「寻我做什么?」
他说:「寻你做我的皇后。」
我心里忽地一颤:「皇后?」
朱轻寒道:「钟菱,你难道都没听说过吗,我的后宫是为你空置的。」
我讪讪笑道:「我只当那是传言。」
朱轻寒垂下眼:「是我先推开的你……」
我酸涩地想:原来你心里有数啊!
只听他又道:「其实这句话,我本想带你见了蓉姐姐就告诉你。」
「什么话?」
「钟菱,做我的皇后吧。」
见他如此坦然道出这句话,反倒是我开始惴惴不安了。
我努力装作镇定:「那你为何不说,后来又把我送出宫去?」
「因为蓉姐姐,」朱轻寒道,「连过去的好友都不信任我,天下又有几人能信我可以做好这个皇帝?后来我又发现老师单独邀你,我意识到倘若我自私地把你锁在深宫,或许你能熬过老师的针对,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熬过这几年,或许我一死,你就成了第二个蓉姐姐……」
「别说了,」我搂住他,「你这个傻子,我是钟菱,你跑了我立马翻墙寻下个美男子就是。」
朱轻寒抬起头:「你相信我吗?」
我柔声道:「我当然相信你啊,你做到了,你做好这个皇帝了。」
我想起那夜他讲述着身为女子的二十年,他说他痛恨男人的虚伪和至高无上,他说他讨厌温良贤淑的女人。
三年已去,他没有忘记身为女子的痛苦,做到了让天下女子走出闺门,让她们也可以参与科举。
朱轻寒笑着说:「阿菱,你总是那么相信我。」
我忽然感觉脸颊一阵湿润,侧开脸,竟发现朱轻寒眼角淌下了泪。
「你……」
朱轻寒弯了弯眼睛:「我无事,我只是太高兴了,我好害怕阿菱会对我失望丢下我。」
原来他竟这么害怕失去我吗?
他喃喃道:「我有阿菱真好啊……」
我笑着揉了揉他发丝:「那么,陛下,你真的决定要把我锁在深宫了吗?」
他轻轻拭开眼角的泪珠:「谁说我要把阿菱锁在深宫了?」
「你不是说……」
他亲了一口我的脸颊:「我既然能让天下女子都出得了门,为何独独让我的皇后困在后宫之中?世间岂有这般道理?那些拦着我的老混账都被我杀了,没人能拦着我颁布新的条令。」
我呆了半晌,道:「你可真是有史以来最神奇的皇帝。」
朱轻寒笑道:「阿菱也是最特别的那个女飞贼。」
原来我们的故事这才刚刚开始,不知我和他日后会留下怎样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