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我被驸马囚困,被皇妹毒杀。
重生后,我自暴自弃,随便抢了一个男子做驸马。
他柔弱不能自理,我对他爱护有加。
第二日上朝,皇帝与群臣对着最前面的空位面面相觑。
老爹问我:「孤的摄政王去哪了?」
哦,是我那权倾朝野、一拳能把敌国将军打得三月下不来床的小叔叔吗?
1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苑。」
院墙外悠扬婉转的声调惑人。
我缓步走来,正巧看见葡萄架下春光正浓,少年少女相互依偎,一个清秀雅致、一个明媚可爱。
然后。
我吐了。
这二人一个是我已经订婚的准驸马,一个是我的庶妹。
我的准驸马宋明远出身败落的书香世家,怀才不遇,我便向父王推举,将他推到了首辅之位。
我的皇妹秦黛是宫女所生,从小不受重视,遭人欺辱,我便与她同吃同住,对她悉心照料。
我原以为,他们二人,一人温柔善良,一人有君子之风。
万万没想到!我的眼其实是瞎的。
上一辈子,父王死后,宋明远联合藩王发动政变,将我圈禁宫中,整整十日未提供粒米滴水。
而一向自卑敏感的秦黛,凭借着对我的恨,竟敢冒雨前来独自为我灌下一杯毒酒。
「明远哥哥已经定下了婚期,等你死了,我们立马成婚。」
她的眼眶通红,声嘶力竭:「我们都受够了你假惺惺的施舍,也忍够了寄人篱下的辛酸滋味。」
「天道好轮回,今日被你看不起的人踩在脚下,姐姐可曾悔过?」
她字字如刀,逼得我气血翻涌吐出一口血来。
草,没想到我秦明珠看人的技术如此差劲。
生平仅对这两人掏心掏肺,他们竟全是白眼狼。
2
见我脸色极差。
宋明远有些不自然地松开了手:「刚刚小黛眼睛被沙子迷了,便替她吹吹。」
我的庶妹藏在他的身后,眼睛里汪着泪水。
「姐姐,你不要误会。」
强忍着翻上来的恶心感,我摆了摆手,重新看向宋明远:
「本来我这次来,是给你求了个调令。」
他脸上浮上一丝复杂的神色,却仍虚虚地弯下了腰:
「多谢公主厚爱。」
瞧瞧,多么不情愿多么勉强!
不想要别人的帮助可以滚,不要又当又立。
「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我拍了拍手,身后的家丁一拥而上,拿起棍子将两人叉住。
宋明远愣住了:「明珠,你这是何意?」
秦黛脸上的泪逐渐真情实感了起来:「姐姐可是又要玩什么游戏?」
我没有再看她们两人的脸,命令侍卫统领:「现在,立刻,马上,把他们给我扔出去。」
这一辈子,谁也别想利用我、牵制我。
3
出了公主府,我跳上马,带上几壶好酒,准备去城郊散心。
却被宋明远拦住。
如此窘迫的状态下,他仍风度翩翩,只是微蹙着眉:
「我是你御赐的驸马,你若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可直接与我说。」
呵呵,真当自己是张饼了。
望着他俊秀雅致的脸,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突突突地往上冒。
昔年他对我的温柔照顾,我对他的百般动心,都变成了一把钉子咽进了腹中。
吐不出,割不下,忍不了。
盛怒之下,我弯下腰拿马鞭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轻道:
「御赐也是我求的,若我不情愿,随时就能改。
「我今日沿着这条街直奔过去,再抓一把御赐的驸马,稀罕你什么?」
言毕,我一扬鞭,马儿嘶鸣一声,刨了宋明远一脸的灰。
4
我已经想好了。
世家公子一个个清高如许,本事没多大,脾气一大堆,就我这识人技术,也很难屎里淘金。
而且经过上一辈子国破家亡,我已明白我周围群狼环伺,也恐怕再难将精力放在后宅。
倒不如随便找个平民男子,没有什么谋算,脑子小心也小。
我予他荣华富,他替我挡掉别有用心的姻亲。
5
说来也巧,我策马跑了几十里地,傍晚回程的当口就碰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简朴破旧,草草地歪在路一边,一对大抵五六十岁的夫妇正跪在中间,泣涕皆下,说着什么卖身葬父的浑话。
这种市井骗子我见得多了,没脸没皮的,我正欲驱赶。
却听着轿内传来一阵轻轻的叹息,清冽温润,偏生尾调慵懒上扬,似带着浅浅的钩子。
「我也没有什么余钱,便把这车赠与你们吧。」
我惊了。
啊。
冤种。
大冤种。
我泪流满面,路上随便一碰就能碰见一个善良的冤种,精心挑选的亲人却都是蛇蝎。
彼时我酒气上头,想起了刚刚的豪言壮语。
便一脚踢开两个骗子,横身来到车前。
伸出鞭梢轻轻挑起那厚重的帘子。
从这个角度,我恰好能看见车内公子飞红的嘴唇和形状美好的下颌。
我挑挑眉:「这位公子,不要轻信他人,比如我说我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嫡公主,愿以公主府一府之富邀你入赘,你信也不信?」
6
街上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心知唐突,正要找补。
我们三人同时开口。
我:「其实……」
马夫:「其实……」
公子:「我信。
「我一生行善积德,这是我应得的。」
风起,风止,沉默。
马夫哑炮了。
我也哑炮了。
公子又颇为自觉:「还不快来扶我?」
7
真是的,堂堂公主怎会轻易听别人的话。
但谁让我坐在马上坐久了屁股疼呢?
哈,哈,哈,哈。
等我反应过来,我的脚已经踩在了地上。
右手还微微抬起,形成了一个礼貌的高度。
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双玉雕似的手懒懒地从里面伸了出来。
压到我的手背上。
我翻转手心握住,只不过甫一接触,我就触到了他手心累累的伤疤和粗茧。
心下当即泛起了疑虑。
似乎察觉到我心中所想,他开口:「自小家境贫寒,会随父亲砍柴,自然粗糙了些。」
理由敷衍,但怎奈我脑子都成了一团糨糊。
毕竟我在宫中见过无数俊俏的男子,却无一人像他如此惊心动魄。
肤如雪玉,唇若点绛,桃花眼媚而多情。
长睫垂落,一袭简朴的浅红色衣袍被夜风吹起,其风度仪态,浑然天成,犹如山林之中降世的妖精。
见我怔怔地盯着他看,他勾起了嘴角:「怎么,不满意?要罚我了?」
这句话几乎有点挑衅的意味了,我余光瞥见马夫掐着自己的人中几乎要晕厥过去。 为表自己的宽宏大度。
我急忙道:「只是你比我想象得高了许多。」
听他声音中气不足,还时常咳嗽,我还以为身材比较瘦小,未曾想竟能比我高过一头,让我都有点发怵。
「体虚之人不能长得高了?」
我讪讪道:「倒也不是,只是如今你这般重,我恐怕无法拉你上马。」
「那若上不得马,便要我这第一日进门的赘夫自己走过去不成?」
这公子的嘴倒刁,身上还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那香气和着夜风一吹,我刚刚的七分酒气已醒了六分。
心下更加后悔,一后悔独自出门跑马,如今无人可用;二后悔脑子不清醒之际,竟招惹了无辜之人。
如今我下不来台,倒可用醉酒之名推脱,但这公子可能会觉得当众遭了戏耍,大丢脸面。
于是纠结良久。
我咬了咬牙:「若你上不得马,本宫身强力壮,背你回府。」
「哦?」他挑了挑眉,下一秒浑似没了骨头般地靠在我身上。
「那却之不恭。」
他的身体一压过来,即使我早有准备,也不由得一个趔趄。
这一身肉真是瓷实啊。
这时马夫气若游丝地跑了过来,哀哀地叫了一声。
「王……」
被我身上那人斜斜地剜了一眼。
那马夫便欲哭无泪地磕了个头:「王、王女保重。」
王女……这个称呼倒是有些奇怪。
虽然我也能大概理解他的意思就是了。
8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路上走,走得十分艰难,身上的人还是左蹭右蹭地作乱。
他鼻息炙热,柔软的发丝被风灌进我的脖颈里,挠得我心痒痒。
我厉声喝止,没想到他还哽咽地诉说自己的身世。
「我小字无双,其实是勾栏瓦舍以身侍人的小倌,如今年纪大了才被赶出来,一身是病,公主背我要我,不嫌脏?」
草,故事都编出花来了,把本公主当傻子。
我刚想破口大骂,下一秒就感觉衣领湿了,身上的人微微颤抖。
美人流泪,真是动人心弦。
我当即怒了。
「哭什么?」
无双嘤道:「哭我脏。」
什么乱七八糟的思想。
我恨铁不成钢:「脏的不是你,脏的是将你卖掉的爹娘,是逼你卖身的老鸨,是日日寻欢的嫖客,是收钱暗中保护的官员。」
「当官的,可骂不得。」
「你骂吧,还怕我护不得你吗?」
……
片刻后,我忍无可忍:「别骂了。」
「嗯?」
我臊得满脸通红:「骂得太脏了。」
而且我不想听头发花白的太尉大人的十八种常用姿势。
谢谢。
玩真花。
我果然是京都里唯一纯白的茉莉花。
9
为了缓解我的尴尬,我用力将无双往上提了提。
一不小心发冠戳到了他的脸。
灰尘在月色中静静起伏。
我在他的沉默中忐忑。
良久,无双轻笑一声,略微粗粝的手轻轻拂过我的脸颊,引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他小声道:「刚刚骗你的。」
他言语中的那一点风流在寒冷的风中消逝。
「只是看你不高兴,为了逗你开心、」
10
最后将人背到公主府的时候,我差点累跪了。
本来想着到了府里,我向他说明一下情况,赔礼道歉,赏点银子,就能好生将这座麻烦给送回去。
没想到无双竟赖上了我。
还目带幽怨:「难不成不是你亲口允的?想始乱终弃?」
我一向对肉麻过敏,刚想将他交给别人安置。
就远远地望见一个月白的身影站在门外。
面如冠玉、眉目清远,正是我上一世到死还心心念念的好驸马。
我满脸厌烦:「谁让你进来的?」
但他不闻不问,仍稳步走来。
我抽出腰间的剑,举起,斩下。
最终在宋明远的脖颈处堪堪停住。
我刚想出言斥责,却愣住了。
只见他紧握的拳头在我面前忽然张开。
只见一朵莹润明亮的白玉兰发簪静静地卧在他的手心。
猛然见到我上一辈子最喜欢的首饰,我稍微有些恍惚。
伸手碰了碰它,微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递到心脏。
宋明远浅浅笑着,似乎全然忘记了难堪:「今日我本是做了个小玩意要送给你的。
「虽然你生气了,生气了也要送给你。」
我抬头望他,月光洒落,在那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无数次与他携手共商国是的瞬间。
上一世的末尾,我幽禁在府中,日子煎熬而漫长、阴暗、森冷、寂静。
在小窗一尺见方的天空中,我披发跣足,只留下了这根簪子,闲时举上书架,假装那是户外的春光。
可后来我几近饿死,用它向一个厨娘换一个馍,都遭到了拒绝。
有些你珍爱的东西。
在别人眼里不值一提。
今夕何夕,大梦一场。
我自觉地重新来过,洒脱无比。
可到底是人非草木。
清晰的痛感直击心头,再加上我今日跑了一日,十分疲惫,双重打击之下,我的眼前一片恍惚。
11
忽然有股力道将我环住,回过神,发现是无双伸手揽我入怀。
他替我接过了那根发簪,见我回过神来,便一头歪在了我的腿上,修长的手指开始绕我的头发:「多谢公子馈赠,正巧我养的狸奴脖子上缺个挂件。」
他俯身过来,在我的耳后缓缓吐气,声音缱绻:「不知公主你,依或不依?」
宋明远像是才注意到无双一般。
瞳孔巨震:「他是何人?」
眼看着无双嘴唇开合,正要毫无心虚地吐出「夫君」两字。
我猛然站起,隔绝了两人的视线:「与你无关。」
我心道好险,刚刚忽然看见旧物,差点就陷入了旧事的心境。
旋即正色道:「无双,礼貌一点。
「将此物还给宋公子。」
可能是看我的态度,判断出无双与我并不是很亲密。
宋明远的注意力重新转到了我的身上。
他蹙起眉,很是失望的样子:「第一次做,是粗糙了些。」
我硬邦邦道:「以后也不必做了。」
回头见无双捏着那根簪子,极喜欢似的。
没出息的样子像极了上辈子的我。
我又恨铁不成钢,厉声道:「还!」
无双颔首,微微一笑,手指却在和宋明远交递的瞬间微微错开。
簪子坠地。
「咔嚓」一声。
白色玉屑在深色地砖上炸开。
像一团被小儿扔碎的雪团。
太突然了。
好歹是我用过很久的东西。
我定定地看着地上的玉簪许久。
心中五味杂陈。
最终拂袖而去:「一个小玩意儿罢了。
「赔给宋公子十两银子。」
12
走出了好远。
我仍能感觉到有两道目光一直死死地注视着我。
宋明远站在遥遥的风里问我:「公主,那你可觉得臣也是一个小玩意儿?」
我顿了顿,一时间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觉得不必再说。
只得道:「你好自为之。」
13
一连休息十几日,我才逐渐适应了更年轻的身体和更沉重的责任。
只是无双算是彻底赖在了我的府上。
我曾因为他的奇异举动有所怀疑。
但后来我派人将他查了个底朝天,发觉他的过往干净得很。
小时打猎,长大教书,父母双亡,流落半生。
出现这种情况,一般分为两种可能。
一是确实干净,二是来自他国的间谍,三是来头比我还大。
呵呵,我当朝公主,谁来头比我还大,还这么无聊。
于是,两种可能都促使我暂时将他留在了我的公主府。
14
这日时隔许久再次上朝。
上完朝我就直接滚进了我爹的寝殿,抱着我爹的大腿求退婚。
毕竟上次我也是这样死缠烂打地抱着我爹的大腿求赐婚的。
于是我爹吹了吹他的胡子。
从背后掏出了小皮鞭。
我果断地跪了。
我爹一鞭子打在我的脊背上,火辣辣地痛。
自从父皇去世后,我许久没有被这样训诫了。
有点怀念。
于是情难自禁:「好爽,父皇再打。」
被我这样的变态震惊了。
他那小鞭子欲起不起,最后重重地垂了下去。
他坐在椅子上扶着头:「最近多事之秋,你小叔叔回京许久,生病了。」
我猛然抬起头。
小叔并不是我的亲小叔,是先帝的义子,也是我大启唯一的异姓王。
他名唤姬淮,时常在边关吃沙子,就算偶尔回京,也神神秘秘,从来不参加各种朝廷宴会。
15
我对这个小叔叔的印象乏善可陈。
最近的一次是五年前。
那段时日我爹正为了我和朝堂上的文官吵得吹胡子瞪眼。
我爹尚文,不会武,人也温吞。
大臣们说女子不得干政,他不同意,但又没办法堵住悠悠之口,急得嘴皮掉了三层。
正巧小叔叔也受了伤,回京将养。
我爹便拉着我去看他。
彼时暖室内热得吓人,染血的纱布草草地团在炭火边。
我那小叔叔就半卧在纱帐里,侧影消瘦,混着袅袅的药气,时不时地轻咳一声。
他并未出来见我。
我却感觉到他轻柔的目光缓缓落在了我身上。
我小小年纪也知晓世情,只按照我爹的吩咐扑通一声跪下。
大叫:「义父。」
他笑了:「大可不必。」
又道:「近些。」
我以为要不成了,额尖冒汗,又唯唯诺诺地胡乱叫了几声。
直到他坐起身,从重重叠叠的纱幔中伸出一只手,稳稳地将一根兽头墨玉簪插入了我的发顶。
语气淡淡:「明珠灼灼,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我惶惶然地顶着这不伦不类的发髻出去,一路上所见兵士无一不为我拱手。
我爹骄傲地登上城门:「以后我儿,也能上朝了。」
不久却又猛然红了眼眶:
「你小叔苦,以后不论何时,都要向着他。」
16
不得不说,小叔助我良多。
若不是他当时的极力支持,我恐怕也早早嫁了人,锁在那深宫庭院里绣花。
不过这形容词吗?
「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前半句是「有匪君子。」
君子,毕竟大多形容男子。
于是很多世家弟子都偷偷在造谣,拿这句话过度分析。
说我长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身高九尺,腿毛能有三寸长。
但凡浑身上下有一点像女的。
那诚王夸我也不至于用「君子」作喻。
呵呵,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每天晚上都酸得都钻进被窝里咬小手绢。
17
这下一听我小叔叔生了病。
我便有些急。
听我爹说,他最近不见人,我便出主意传唤他身边的人仔细询问一下。
我父皇也表示他早有此意。
结果我正背对着殿门和爹商量时。
只听背后「咕咚」一声。
像是有人栽了个跟头。
我爹大喜道:「张参谋,来给我讲讲诚王病情。」 我扭头看去,只看见一人穿着官服,脸朝下撇着一条腿,趴倒在地。
我爹蒙了:「不必行此大礼。」
只听那人闷闷道:「没事。
「不知公主也在。」
我向前走,想要扶他一把。
我伸手。
他滑行后退。
我:「……」
他道:「臣内急,先行一步。」
然后我就眼睁睁地他趴着转了个圈,用他的脚对着我,然后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
看着他踉踉跄跄的背影,我忽然感觉有点熟悉。
我父皇沉默良久:「看起来真的很急。」
不知是不是我多想了。
我只觉得,他似乎有些怕我。
18
我爹最后还是同意了我与宋明远退婚。
只不过这奏折暂时压在了他那里。
理由是要给我找好下家再说。
「你一旦退婚,不消半日,朕的桌案上就又会堆满催婚的奏折了。
「这几日,宋家的那个小子,一直找你。」
其实我自知他只是在找借口罢了。
他只是觉得,我之前是实在喜欢宋明远喜欢得紧,怕我之后后悔。
但是我实在等不及,和这人绑在一起哪怕一天都会让我觉得无比恶心。
我沉默许久,最终将一卷轴搁在了桌案上。
「父皇帮我查个人。
「若完全没有问题,他就可做我的驸马。」
卷轴里是无双的画像。
将错就错,未尝不可。
毕竟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
别怪本公主将他利用个彻底。
19
从后门离开时,我听见张参谋进来了。
只是他并没有先陈述诚王的病情,反而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卷轴上。
张参谋道:「这是何物?」
「驸马候选者的画像。」
「嘿嘿嘿,陛下,这不急着看。」
我爹道:「还是看一看。」
张参谋道:「还是拿回去让王爷细看。」
我爹道:「怎敢劳烦。」
两人拉拉扯扯,又听「啪」的一声,砚台翻了。
我:「……」
罢了。
20
出了门,我并未急着回府,反而重新转回到一处僻静的庭院。
是秦黛之前住的地方。
她本来就在宫中生活艰难。
如今我将她赶出我的府邸,宫人捧高踩低,知晓她受了我的厌弃。
便愈加苛刻了。
这几日不见她便瘦了一大圈。
我到时,正巧看见「这几日一直在找我」的宋公子正和秦黛相对而坐。
中间放着一个小小的食盒,食盒内放着几颗精巧的糕点。
被细细地雕作玉兰形状。
我轻轻地咳了一声,阻止了秦黛即将发出的秋水横波。
看着二人瞬间僵硬的身形。
我微微笑:「继续啊。」
秦黛道:「宋公子前几日刻东西,手指被划伤了,来我这里上药。」
好理由。
医馆的医生都死绝了。
我对宋明远仰了仰下巴:「把手伸出来,我看看成什么样子了?」
宋明远的手一直埋在袖子里,似窘迫极了低着头。
脸颊都气得涌上了一层薄红。
不给看。
不看就不看,我径自捻起一个糕点,放到秦黛面前:「吃吧,不必管我。」
上一辈子她最后喂我的毒药都是慢性的,恨我恨到最后我死都不能给我一个痛快。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说的:「皇姐不必在意我,喝吧。」
我并不打算落井下石。
因为就凭她那娇弱性子,我随便把她扔进城外的流民堆里,她说不定都爬不回来。
只会躲在别人后面作恶罢了。
便只拍了拍她的脑袋,俯下身对着她的耳侧低语道:
「本宫养了数只狼犬,你若不吃,我就让那狼犬将你撕了去。」
秦黛猛地一抖。
再抬眼时,脸色已然苍白如雪。
抖着泪将那玉兰糕塞进嘴里,满脸俱是惶恐。
吓人,原来也挺好玩的。
宋明远皱了眉,要来劝,被我死死地按在凳子上。
我一字一顿:
「退婚的旨意已经在起草了。
「宋公子,你这些年,情之所系意之所牵,到底是何人,你不说并不代表本宫不懂。
「若有点脸,自己去说。」
但其实我已经在心底打定了主意,等以后退了婚,我愿意找个机会成全他们两个怨偶。
只不过可不会再像上一世一般享尽荣华富贵了。
而是做一对鬼鸳鸯。
21
心里盘算着这些,我回到府里时脸色倒有些阴沉。
却不想竟被无双发现了。
当时他就在朱红大门上摆着少爷谱。
看着像个不正规的望夫石。
见我来了,才屈尊站了起来。
低头嗅了嗅我的衣领,许是嗅到了我在秦黛院子里沾染的玉兰花香。
当即脸一沉:
「我当是在哪里绊着,要不然早飞来了。」
22
啊。
笑死。
他以为他是谁。
他凭什么管我。
于是我猛地扯开他的手:「你你你你,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无双歪着头看我。
我心神荡漾。
便道:「你在外面说这放浪之语,成何体统?
「回去。」
不过经他这么一打岔,我忽然发觉我原先沉重的心情似乎轻松了些许。
23
回府我就翻箱倒柜找药材。
无双问我做什么,我说是为了我的小叔。
无双说:今日天气晴好,我们去赏花吧。
我闷闷不乐。
无双说:今日细雨蒙蒙,我们去湖边观鱼。
我毫无兴趣。
他说,你要怎样才能开心起来。
我说,我小叔叔不好,我就开心不起来。
他的眼神里忽然泛起粼粼的光,难得地揪起了衣角。
「他对你而言,很重要吗?」
看着他莫名郑重的表情,我有些好奇地捏了捏他微红的脸颊:
「很热吗?」
他更加扭捏了,甚至绕起了手指:「不太热,但如果公主需要,我还可以再脱一件。」
天哪,世间竟有如此羞涩又奔放的人。
那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那衣领,将落未落,曲线朦胧。
我眼睛珠子掉到了他落在衣领上的手指上。
嘴上还自顾自地正经:「小叔对我有大恩,我都把我小叔当成第二个爹看待的。」
「哗」的一声。
无双把领子拢得紧紧的,跳下了床。
「那你就别非礼我了。」
这是?吃醋吗?
吃我小叔的醋?小叔是我长辈,无双这样当真无聊!
我犹豫了片刻,本着他可能是我未来驸马的份上去追他。
却正巧碰见了前来送请柬的信使。
「端王邀请公主后日一同游园观花,共赴春日宴。」
我接了暗红底纹的请柬。
心里想着的却是前几日无双的邀约。
小叔的病不会因为我的担忧而好半分,但无双却会因为我的忽视而真切地难受良久。
便举起请柬冲无双的方向挥了挥:「一起去吧。」
端王是一个优秀的皇兄,虽然他一直想杀我,还喜欢嫖,喜欢让我背黑锅。
但他依然是一个优秀的皇兄。
因为他死得早。
上一辈子,我杀的。
只不过,一想到死字,我便敲了敲我的脑袋。
努力调取关于上一世我小叔的回忆。
他似乎,也早夭了。
不过不是病死,是战死。
我浅浅松了口气,这样还是可以改变的。
我陷入了沉思之中,所以没有注意到,无双的背影僵了一瞬。
24
「你干什么!」
我恼怒地把靠在我身上「猴脑袋」推开。
挡住了侧面狂浪似的奇异视线。
本来带着无双出行,除了要拉近关系。
我还有那么一点点私心。
毕竟古今美人配名将,鲜花配宝剑。
我带着这样好看的人出席,岂非惊艳众生,压他们一头。
结果不待我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就看见无双将一个满脸黑毛的猩猩头套扣到了头上。
将那一张好看的脸给遮得严实。
给我换了一种惊煞众人的方式。
他向我说话,那猴子长长的舌头便被气流吹出,发出短促的「呀」的声音。
无端惹人发笑。
我为什么要领这么一个东西出街!
为什么!
可能还是因为我不想让成双成对的人看我的笑话。
我不孤寡的!
我赶走了宋明远,我也不孤寡的!
25
「抱歉——呀——公主呀——我从小抛头露面久了呀——现在看见别人就害怕呀呀——」
无双附在我耳边低语。 又来戏弄我!
教书也叫抛头露面啊!
坐我对面的宋明远旁边坐着秦黛,青袍玉冠,已然有些醉了,笑得从未有过的风流。
他举着酒杯朝主位上的端王示意。
似乎又意气风发了。
端王那双薄眼皮子往我这里一扫,目光像商人打量货物一般,良久嘻的一声:「公主好品味。」
我的手握紧了剑柄。
他继续道:「听闻公主前不久,意图将宋御史调出京城,送到那山穷水恶的闽南地区。
「我还当是美色迷惑呢?没想到……」
他语调拖得长长的,似意有所指。
我正了正嗓子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是京都还是闽南,都是为陛下分忧,都是做臣子的本分。
「皇兄此话说得,难道是说宋公子,失却了他的本分吗?」
我父皇还身体健康安然在世,再说下去就大逆不道。
话音一落,周围的所有人都纷纷表起忠心。
端王面色难堪地打着哈哈:「我也只是惜才,才把宋公子留在了身边。」
春日宴上,花很少,但人多。
和这些人纠缠了一会儿,我便觉得好没有意思。
正要带着无双起身出去外面转转,我便看见秦黛端着酒盏走了过来。
她今天似乎极为怕我,低着头先是叫我一声皇姐,敬了我一杯。
我不喜欢在这种小事上打人的笑脸,允了。
她便又转过身,敬了无双一杯。
酒盏被她高高举起,手都在发抖。
无双不动,盯着澄澈的酒液。
良久,他忽然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将头套掀开一半,将其一饮而尽。
虽然只露了一小截下巴,但足以让花厅众芳失色。
就连最稳重的太师大人酒杯都掉到了地上。
他仰着头,喉结上下滚动。
秦黛看呆了眼。
无双道:「不好意思,我一般不喜欢别人递给我的酒水。
「因为我的美貌,导致从小很多人喜欢往我的水里加东西,你是公主的妹妹,所以我相信你。」
我在旁边多次用眼神示意。
但他直愣愣地将这番自恋到极点的话说得理直气壮,还举了几个例子。
好在刚刚露过半张脸,这话才变得有那么一点说服力。
我眉头都拧成了一个疙瘩,拉着他快步出殿。
走之前还对目光发直的太师说了声抱歉。
26
走到僻静的湖边,我便将无双的头套扯下来,揉了个稀巴烂。
恨铁不成钢:「你干吗在殿上说那话,幸好今日有我在,要不然你肯定被拖下去定罪。」
无双道:「为何?」
我脑袋都在发热:「你、你在高堂上肆意谈论迷药春药这些腌臜之物,已然可以算作失仪之罪。」
「高堂上不能有这类腌臜之物?」
「嗯。」
无双忽然轻轻浅浅地笑了:「那你刚刚喝的是什么?」
一开始我并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下一秒,脏腑中似火的燥热感蹿了上来。
我难以置信:「你知道?那你怎么不说?」
我回想起秦黛敬我喝的一杯酒,又悔又怒。
我真是大意了,没想到她真的能那么蠢,当面下药。
「你没问我,我就没说。」
「那你怎么也喝了!啊?」
我死死地攥住走廊的栏杆,却感觉力气在迅速地流失。
眼前天旋地转,眼皮犹有千斤重。
最后看见的画面,就是碧树蓝天下,无双的脸凑近,殷红的嘴唇格外鲜明。
我口干舌燥,心中忽然升起几分不堪言的渴望。
完了。
我昏过去前一秒如是想。
27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我在心中默念心经,一心管住自己乱动的手足。
只是脑内昏昏沉沉,一时间转入上一世杏花疏影,纵马踏青好时节。一时间又转入最后被囚深宫,锁链上闪烁着寒光。
又或者街头游逛,形形色色的人从眼前掠过,五彩斑斓,忽而定格在一个满身脏污的小乞丐身上。
直到最后,画面转成昏昏罗帐,夜灯长明,絮语切切。
一双坚实的手臂抱住了我,胸口炽热,我悬着的一颗心忽然重重地垂了下去。
我张口想唤出一个名字,却在张口的时候犹豫了半分。
只道:「父亲。」
那人便长长地叹了一声,似悲似喜,隐入尘烟当中。
唤出这一声的不久,我缓缓地睁开了眼。 户外天色已然黑沉,绮窗半开,窗外只有月色如霜,洒入池塘。
而无双斜靠在不远处的一棵桃树的树杈上,噙着一片叶子吹小曲。
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月白长袍中扎着一条雪白腰带,其上暗纹光泽灵动,顿生一派清贵之气。
兴许是乐器粗糙的原因,吹出的声音凝滞,断断续续,偶尔又低不可闻。
我不大通晓乐音,辨别许久,才晓得是一首古曲,名为《西北有高楼》。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遥遥地听着,竟平生一股悲怆之感。
于是我也捻了一片叶子,试图附庸风雅一番。
结果刚吹一声便「噶」地破了音。
乐声停了,无双静静地看过来。
我与他隔着夜色对望良久。
有什么厚重的东西在他的眼中翻滚,我只觉得有些不大一样,便不敢轻易发声。
良久,他猝然一笑:「宴会结束了,公主可要回去?」
我道:「那秦黛他们……」
无双又笑了:「这不是巧了吗?公主刚晕过去不久,诚王就派兵围了府邸,将你的皇妹下狱,相关人等均被禁足。
「我检查过杯子里的药,无非就是些迷药和春药,对身体并无害处,你喝一点,好方便她坐实罪名。」
我问:「那你如何得知?」
他道:「小道消息。」
我点了点头:「那你以后别乱喝东西。」
这回无双真的沉默了。
笑死,他一定认为我接下来仔细问他如何得知消息,又如何传递消息的。
但我偏不问。
就是玩。
果然他编好的说辞没有派上用场,一时脸色变幻。
良久,才喃喃道:「不喝点什么,我怕我不敢说。」
他冲我招了招手:「过来。」
28
我站在树下,仰着头看他,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抠树上的树皮。
稀稀拉拉地抠出一片青白的木面:「听你狡辩!」
只听他道:「公主,我深爱你。」
我无语:「你我区区几面……」
无双竖起一根食指,摇摇晃晃点在虚空中:
「非也,只是你我之间的往事,你已然全忘记了。」 我道:「再胡诌,我上去抓你了。」
回去我非要好好拷问,把今天的事弄清楚不可。
我见他言辞颠倒,已然喝得半醉,足下不稳。
蹙了眉,上前一步,想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扶下来。
没想到他身体一歪,整个人直直地从树上坠下。
白衣翩跹,犹如秋风中木叶,又如春景下飞舞的蝶。
我下意识伸出双臂,他就着夜色撞入我的怀里。
我手臂一沉想把他放到地上,手腕却被抓住了。
我看见他双眸潋滟迷蒙,另一只手揽着我的脖颈,将上半身撑起,滚烫的鼻息喷到我的下巴上。
我微微仰了头,躲过了他凑过来的唇。
我道:「别这样。」
29
无双扒着我的衣服死活不下来,我与他交手数回合,终究不敢下重手,只得任由他以极度伤风败俗的姿势在我怀里赖着。
正当我准备直接抱他回去时,一道颤颤巍巍的声音在我脑后响起。
「明珠?你在干吗!」
我适才听见落叶被鞋履踩踏的细细簌簌的声音,但全然没有在意。
此时我一回头,便看见了一双瞪得犹如铜铃的大眼。
我爹头戴金冠,身着绣有龙纹的玄衣,脸皮像老树皮一样拉了老长。
他极度难以置信,极度愤怒:「明珠,没想到你私底下如此骄奢淫逸,你在强抢民男?」
我急忙答道:「绝无此事。
「这是我预选驸马。」
无双把脸埋在我的怀里,只有如黑缎一般的长发随风飘荡。
我摇着他,让他下来解释。
他不动,像昏了一样,我只好腾出一只手来掰他的脸。
当我把无双的脸掰到一半时,我爹噫了一声,似惊似喜,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这人有点像……」
但当我完全把无双的脸掰过来时,我爹就卡壳了,他似乎再无话可说了。
我问:「像谁?」
我爹咽了一口口水,像是要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目光艰难地从无双脸上移开,嗯嗯啊啊了半天,才凑出后半句:
「……练武奇才。」
他道:「父皇看此子聪明机灵,欲将他收入宫中做侍卫。」
我觉得我爹真是倒霉,听说我在端王府受了欺负,又听说我小叔垂死病中惊坐起,起来主持了大局,忙不迭地跑过来慰问伤势。
没想到人没捞着,还伤了眼睛。
我道:「我回头再找个更结实的给父皇送去,这人比较可疑。」
爹:「不可疑。」
我道:「可这不是我暂时找的驸马吗?我若将他送走了,哪里再去找个冤种去糊弄朝臣。」
爹急了:「我再给你找,两只脚的男人街上都是,明珠你又何苦执着于此人呢?
「此人,此人来历不明,你把握不住。
「若是看上了他的皮相,朕给你寻个更好看的。」
我犹豫了。
无双终于醒了。
他站直了身子,目光坚毅,向我父皇行了个礼:「谢陛下好意。」
这是拒绝的意思了。
我爹似乎没有料到这样的回答,一时间有些怔愣。
他道:「为,为何?」
无双好像终于想起来了害怕,袖子肉眼可见地颤抖,微微低头,耳尖渐渐漫上红来:「公主曾救我于水火之中,自是情深意重。草民身份低微,若能陪伴一时两刻,便已满足。」
我爹问:「已陈明?」
「已陈明。」
「但,」无双转头看了我一眼,「她不信。」
这一句话尾调悠长,无奈至极,情绪重得几乎压垮夜风,直从人的头顶劈到脚心。
我当时就呆在原地,心中坚定认定的某件事情忽然动摇几分。
我爹又道:「明珠从小学的是君王之道,天性凉薄。」
我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被骂了。
无双道:「无妨。」
「你……」我爹气急,欲言又止,脸上迅速闪过怅惘、怀念和种种化不开的愁绪,似乎下一刻就要淌下泪来。
最后一甩袖子,恨恨道:「罢了。」
说完便又随着侍从原路踩着草,消失在了蜿蜒的小路尽头。
30
无双原地凝望片刻,便又熟门熟路牵起我的手:「走,回家吧。」
我沉默地跟着他,脚下的石子路一点一点变得模糊,两边花丛摇曳,带着我的思绪飞远。
我道:「我似乎想起来了一点东西。
「但不确定。」
我心绪翻涌,没忍住疑惑,问道:「你难道真的……」
话音未落,无双回头对我做了个鬼脸:
「刚刚喝醉了,胡话。
「不装得像一点,怎么找理由留在公主府?
「皇宫哪里有公主府自由?」
行吧。
31
我曾经救过许多人,多到我无法完全记得他们的脸。
我并不是传统的那种高坐明堂,端坐红帐的公主。
父皇从小找的夫子也并不教我女红女戒,而是教我骑射策论。
别的公主一辈子也无法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小马,无法骑着马肆意去城外奔跑。
但我八岁那年就有了。
那是一匹雪白的小马,毛发柔顺明亮,我给她起名雪迹。
十岁那年,我骑着雪迹在城里遛弯,途中听说城东一栋花楼失火。
我身先士卒地赶到,却发觉楼下早已挤挤攘攘堆满了人。
那楼里火势旺盛,熊熊的烈火几乎映亮了半边天幕。
兵士百姓们提着水桶,只敢远远地站在外围洒洒水或者去火势较小的一楼搜查。
当时我抬起头,便看见顶楼的栏杆上立着一个血乎刺啦的身影。
那栏杆的柱子尖只有巴掌大小,那人赤着脚站在上面,身形又瘦又小,像一只没有钉好的钉子。
热风呼啸,他褴褛的衣摆随风飘扬,身形摇摇欲坠。
眼见着进入楼里的兵士们抬着一个个伤员撤了出来,楼内已空无一人,火势更甚。
一根根横梁砸在地上,发出此起彼伏的闷声,却没有一个人看向那个可怜的「钉子」。
我举起鞭梢向上指了指,示意身边的禁军:「那还有人。」
没想到我示意了好几个人,他们全都恭恭敬敬地摇了摇头,默默地退后,只道:「进不去了。」
周围的大娘好心拉住我,只长叹了一口气:「公主啊,人各有命,那人命苦,早就不想活了。」
众人齐声附和:「火就是他放的。」
「被人玩得受不了了。」
「你看看他身上的痕迹,听说城东的方员外特别喜欢他。」
「方员外不是有了名的变态吗?可怜。」
私语随风飘散,飘到各个城郊的角落里,也飘到楼顶的栏杆上,但这些似乎完全没有引起他丝毫的注意。
他的眼珠动也不动,像个死人,静默如初。
我瞪大眼睛盯了他很久,直到又一阵风吹过来,他似乎冷得狠了,竟然慢慢屈起身体,抱着双腿蹲了下来。
「殿下千金之子,不值得为那样的人赴险。」
旁人说的什么话,我全然都听不懂,我只知道。
那人,快要掉下来了。
我急了。
我从马上跳下来,跑到一个暂时没有火的空地,挥舞双臂向他示意,表示想要接住他。
只是他似乎一心求死。
我跑到哪里,他就转向另一个位置,并且总是背对着我。
他看着那样瘦小,行动却那样的敏捷,双腿腾挪之间,像一只灵巧的猫,在栏杆上转来转去。
我和他像捉迷藏一样,一个在上转圈,一个在下转圈。
只不过我转圈的时候还要躲着禁军。
直到最后我累了,我要放弃了,我想弯下腰想捶捶腿。
「嘭!」他身后的一扇窗户带着汹涌的热浪轰然倒塌。
「啊!」人群齐齐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我睁大眼睛,下意识地伸出了胳膊。
下一刻,那人衣角带起翩跹的火星,脑袋朝下,倒着直直地砸到了我的身上,把我当成了肉垫。
后来发生什么我已然不记得。
因为我自不量力的见义勇为,我幼小的身体承受了不能承受之重。
最终双臂骨折,肋骨断了好几根,昏迷了大半个月。
这把我的皇爷爷气得不轻,当时在场的禁军也纷纷受了罚。
我为此养了半年的病,养病途中我未出暖阁半步。
只从小道消息听说到那人没死,只不过因为纵火罪被关进了天牢内。
纵火罪是重罪,他需要为在火里丧命的十几人负责。
他到底受了什么样的惩罚我并不知道,这些不归我管,我更不敢问。
时间一长,我也渐渐忘记了这些事。
后来长大了,我也在午夜梦回中偶尔后悔过。
他是不是也痛恨过我?
明明已经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结束惨烈的一生,却因为一个幼小无知的公主而重新返回世间,背负罪孽。
他有可能已经流放三千里,或者在阴暗的牢房里度过了残生。
那还不如在大火中,烧得干干净净。
我当时并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只记得当时那人披头散发,浑身都是鞭伤,手中紧紧握着一把匕首,将他的手心都勒出深刻的红痕,满脸的血。
32
今日的荒唐遭遇,又让我情不自禁地挑动起了这桩旧事。
我看着夜风中无双精致的侧脸,竟然渐渐与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轮廓重合。
一时间五味杂陈。
我在想,他真的是那个人吗?
那他这些年,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怎么可能呢?不可能啊。我在心中否定了千百次。
这人一旦有了疑心,这人就会越来越像那个怀疑目标。
直到回到府中,我还心不在焉。
直到侍女递给我一封手书,信封上盖着大大的印章——是我爹的玉玺。
我当即警惕了下来,急忙打发无双去睡觉。
自己来到书房,点上灯,翻开书信细细阅读。
其中内容大抵是,我爹已经将我之前交给他的事干好了。
先是张参谋拿着画像去调查走访,后来他不放心,又亲自查了一遍。
终于和张参谋达成了共识——查出来的还是八个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和无双之前说的一样,幼时家贫,先是打猎,后读书,最后落第去教书。
我盯着那封调查信,毕竟是一个总结,上面诸事都比较简略,唯有情史上极为丰富。
先是说他并无婚配,又一一列举了他从小到大八十八名少女为他肝肠寸断,掷果盈车的事迹。最后还义正词严地强调,无双在众多美色的冲刷下,坚若磐石,毫不动摇。
多少有点夹带私货的意思了。
当然同着书信一同送来的,还有我爹的一则口信。
倒是十分简短。
「当断则断。」
我不禁失笑,一心想要早早去休息。
却不知为何独自夹着信件愣怔许久,直到蝉鸣渐息,天边缺月东落,一线灰白从天际亮起。
我终究摇着头笑了笑,将信件丢入火盆中。
火舌一跃而起,转瞬将白纸化作灰飞。
33
自此一连数十日。
我心下计较许久。
终于在晨光熹微时,缓步来到无双所居住的客房。
他的侧脸埋在柔软的被子里,精致而瘦削,留下浓重的阴影。
我摇醒了他。
他倒是醒得快,我只稍微碰他一下,他便清清明明地睁开了一双眼睛。
我道:「今日本宫无事,陪你去书肆转一圈如何?再考校你些知识。」
他既说曾经是个夫子,想来也有一身书卷气。
只不过可惜被这世道磋磨成了这一副又懒又馋的随波逐流的纨绔。 34
无双动作一僵,消暑的扇子都不摇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他一向淡漠的桃花眼里多了两分惶恐。
他道:「公主不是尚武?」
我微微笑了笑:「我自然文武双修。」
「你好生厉害。」
我从小就被严苛对待,这猝不及防的马屁顿时让我生出几分自得。
我心情好地补充道:「过几日便忙了,下次这样的机会,可能要排到几个月后。」
他咬了咬牙。
像是作出什么重大的决定一般。
道:「好。」
35
嘴上说着好,但行为上磨磨蹭蹭。
来来回回进去换了不少衣服,每次换都要一刻钟的时间。
他最后出来的时候,我正背着手站在院子里望天。
他问我在干什么。
我点了点房檐,道:「刚刚这里飞过了一只鸽子。」
我道:「我怀疑皇兄想害我,而我府里有他的奸细。」
无双:「……」
「我想吃烤鸽子了。」
我只是随便说一说,并不真觉得我皇兄有那种脑子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安插自己的人手,便拉着无双出了门。
只是应当是天色稍晚,我一连去了好几个书肆,它们竟都提前闭店。
又没下雨又没过节,怎的如此急?
我拉住一个火急火燎的伙计盘问,他道:「刚刚几位公子把我家的书全预定了,所以我们今日可以早早回家陪老婆去喽。」
无双一摇扇子,似乎又意气风发了起来。
我看了他一眼,只长长地「哦」了一声。
36
逛不了书肆,也不能白白出来一趟。
「正好今日有灯节,我们去逛街吧。」
无双适时提出建议。
我:「……」
我一向觉得这些东西毫无趣味。
但。
我能怎么办,我来都来了,当然同意了。
于是我就被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无双拉到了一个灯谜摊。
这个摊位上人头攒动,挤得是天怒人怨。
我正想捻起一个纸条,猜个灯谜,眼角却恍惚晃过两个熟悉的身影。
宋明远?秦黛?
我揉了揉眼睛。
他们不应当出现在这里。 秦黛预借端王花宴暗害我不成,现如今已然被软禁宫内。
而宋明远的情妹妹受了罪,现如今也正忙于奔走,前不久他还来过我的府邸求见,都被我一通打了回去。
正待我想疾走两步看个仔细时。
无双却已然捏了个纸团,拉着我要与我细看。
纸团上写:「世间苦,苦在何处?」
摊主说这算不上灯谜,只是一个「破题」,若谜底有相和者,就将彼此的灯送给对方。
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已然淹没在了人群之中,我只得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眼前。
便想起教科书上的答案,不假思索:「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
好容易遇见个文化人,摊主的目光一下子投了过来,笑道:
「可否具体?」
我不解:「此为最具体。」
不然世间之苦还有哪一样能脱出我所说的这一种。
摊主皱起眉头:「我说的是施主你,你自己又苦在何处?」
笑死,我一个公主,从小锦衣玉食,大权在握。
我能抱怨什么?我只能感恩。
但在摊主和无双审视的目光下,我总不能显得肚子空空,过于短视。
我苦苦思索,抓耳挠腮,最后勉强刨出几个字:「无能为力,心为形役。」
摊主大皱眉头,不明觉厉:「天然。」
他递给我一管老竹墨笔:「请题字。」
我脑子里早是一团糨糊,只草草地写了。抬起眼却看见无双极为专注地看我,手上也拿着一杆笔。
我便将灯笼翻过来,却见另一面上已然写了一行字:
「明明如月,不敢掇。」
大抵是看懂了意思。
摊主终于眉目舒展,抚掌而笑:「以明月为意象,正巧刚收了一个与两位相合的。」
他从架子上取下一盏莲花形状的灯,自作聪明道:「将这个赠与你,祝二位百年好合。」
我还来不及反驳,便看到了其上的诗文。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其字风雅俊秀,正是宋明远的字。
我将灯笼翻过来,果然又看见了秦黛的字:「世与我乖。」
短短四个字。
怨气冲天。
她一个十几岁的公主,敢情啥事都能怨上贼老天。
竟真的有人敢带着她违背皇命,擅出宫门?
玛德,晦气!
一出人群,我就将这晦气玩意儿踩到了脚下,狠狠磋磨。
我恨道:「什么年纪的人了,还学小孩子花前月下,为一时热闹违令而出。
「待我速速去抓住这狗男女,以军令处之。」
我恨不得立刻胁下生出两翼,将自重生以来频频恶心我的人抓住并撕碎。
抬眼却看见无双正定定地看着我。
他的眼睛映着河上灯影船舶,在微寒的春夜里,渐渐染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霜色。
像是满是鲜花的山脊败落,露出底下狰狞的起伏。
他抓住了我的手,阻止了我离开的脚步:「公主千金之体,为何却有身不由己之感?
「公主人品贵重,又何事无能为力?」
心为形役,如尘世马牛;身被名牵,如樊笼鸡骛。
我正在摩擦的鞋面慢慢顿住了。
这个问题问得好哇。
千金之体不也能轻轻松松地挂了吗?
甚至如那日刚重生归来。
我恨满乾坤,恨到拿着鞭子跑马而出,想抽死秦黛、抽死宋明远、抽死那所有落井下石的官员。
但我做不到,只能骑着马绕着京城恨恨地转了一圈。
找了个闲人,说句无关紧要的话。
「我愿以公主府一府之富,邀你入赘。」
微不足道地泄愤,精神胜利像是打了所有世家子弟的脸。
千言万语尽藏于胸腔。
良久,我只轻轻道:「人的欲望是没有穷尽的。
「我的能力,也只有一点点。」
人力皆有穷尽时,道理我都懂。
但是,我挑了挑眉:「但做不到,我就是难受。」
即使我从小读彻四书五经,学君子六艺,到头来依然逆不得天下之意,救不得天下之人。
看着亲密的人死亡,背叛的人上位。
上一世,我沦为阶下囚,不光是宋明远在其中活动,更是因为朝堂之上,无一人为我仗义执言。
他们只会觉得,那个兴风作浪的长公主终于走了。
哪怕让藩王上位,也比我这个嫡公主上位要好千倍万倍。
37
说到这个我不禁有些惆怅,连秦黛和宋明远的事情都忘记了。
这个问题没有解决的方法,我们二人之间沉默良久。
我拉着他的手从繁华的花街,一路走到冷清的河畔。
无双的手微凉,我每走一步,不舍的感情都会更浓重一分。
有最近的朝夕相处,也有更远的,似有若无的羁绊,所有的一切都疯狂撩动着我的心。
到最后这些情绪已经化成了一捧淡淡的沙子,有了些微的重量。
直到湖上的游船上燃起连绵的火把,映亮了甲胄。
数十名兵士单膝跪在船沿上,沉默地架起了弓箭。
骇人的架势将我们周围一圈人都吓得四散奔逃。
我停住了脚步,慢慢地松开了手。
于是那捧沙子,被风一吹,又散了。
无双感知到不对,手臂上的肌肉猛地绷紧,又缓缓松弛下来:「你要做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指了一个相反的方向:「你帮不到我,在我身边也对你殊无好处。
「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自行离去。
「若你还在我身边,此后风刀霜剑,我不会顾及你半分。」
面前的无双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但身体却在发抖,不知是冷得还是怕得。
我心又一软。
但很快又狠了起来,转头就走。
身后箭声簌簌,全扎进了土里。
我吩咐他们吓唬无双一下,自然不会伤到他。
这人总是黏我,我不是木头做的。
承平日久,加上父皇的提醒,我自然能看出来他对我已然动了真情。
可惜啊,启国的长公主最不需要真情。
旁人的真情只会为她带来负担,她注定一生孤寡了。
她需要找一个平凡、愚蠢,以至于有些卑劣的驸马。
这样我就能丝毫不顾及他,就能一眼看透他,就能利用他。
无双这个人,一点也不符合我的标准。
我往前走了许久,回头看去,只见夜风萧瑟,灯影迷茫。
那人已不在原地了。
38
回府之后我更加烦了,正巧碰见宋明远前来求见。
我听传信的说,他是一个人来的,没带秦黛,应当是已经先行将他送回去了。
我真是笑嘻了。
什么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这就是。
我还当他又是来给秦黛求情的,正想要命人再次将他叉出去。
没想到他却在我的门外徘徊良久,最后一掀衣摆,忽然端端正正地跪下了。
「人命关天,请公主赐药。」
他的声音穿透力很强,还带着难以察觉的焦灼。
「祖母病危,求公主赐药。
「求一味千年人参吊命。」
祖母?
我的耳朵终于支了起来。
奇怪,我明明记得上一世,他的祖母并没有这么快病危,甚至比我活的时间都要长。
但我想了想老人温柔和煦的笑容——她一向很喜欢我。
甚至前些日子,我要将她从前赠我的手镯还回去,都被她重新送了过来。
我想不到他要做什么妖,便先命人将他请进了我的偏殿。
偏殿外,宋明远发丝散乱不肯进门,气喘吁吁,明显是紧急赶过来的。
他道:「请公主赐药。」
我且问:「若你以一物来喻本宫,那是何物?」
宋明远当即愣了一下,但反应很快:「明月。」
我笑嘻了,原来这世间的公子都是这样俗气,阿谀奉承时,用的字词千篇一律。
我道:「你的明月有点多,但照沟渠的可能就只有我一个。」
宋明远听懂了我在说什么,脸色唰地比雪还白。
只是我没空再逗弄他,不管他祖母病危一事是真是假,这人命一事都不能耽搁。
便命侍女:「取一盒来,我和你一起去看看你祖母。」
没想到宋明远却猛地激灵一下,握住了我的手臂:「人参被放在角落里,侍女恐怕不记得要翻找许久,不如你领我同去。」
他冷汗涔涔:「而且祖母有一言,希望我单独带予殿下您。」
又在作妖。
若刚刚他的话我信了五分,如今只信了三分。
我眯着眼。
拿起架子上佩剑,道:「走吧。」
一到了我的私库里,宋明远就直奔角落里翻找。
我靠在私库的门框上。
细细嗅着鼻端被风送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异样味道。
那味道愈加浓烈。
旋即我猛地睁开眼,
看见我西南的方向渐渐亮起火光。
正是我寝殿的方向。
呵呵,放火。
这还没完,很快,细小的脚步声纷乱,数十个黑影从房檐的背面纷纷跳出。
刀戈声,嘶喊声若隐若现。
呵呵,刺客。 玩得真花啊。
我慢慢沉下了脸。
「啪嗒」一声。
角落里,木盒翻倒。
我闻声望去,只见宋明远的背影肉眼可见的慌乱。
我默默地抽剑出鞘,雪亮的剑锋映亮了我的眉目,我瞥见了剑锋中自己的眼神。
淡漠,却又跃跃欲试。
我又想起来宋明远刚来时我说的那一句,「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根本没费任何力气。
我就把剑架到了宋明远的脖子上。
「该夸你良心发现,留我一命吗?
「就这?」
这拙劣的放火技巧,这拙劣的低端刺客。
即使我就在寝殿,恐怕这些虾兵蟹将也近不了我的身。
宋明远垂下了手:「没办法,是我关心则乱。」
他脸上露出了疲惫的笑容,像是如释重负。
我问道:「是谁?」
「端王。」
「端王一人?」
「端王一人。」
我暗自思忖,恐怕不止。
此次刺杀仍然错漏百出,像是端王借刀杀人。
想到那日百花宴上,端王对秦黛异常的亲近,和一样拙劣的下毒手法,我心中已然有了成算。
「你可真是个情圣啊。」
顾这个,也舍不得那个。
我一脸冷漠地把他押了出去。
39
我悠悠哉地掐着他的脖子出去。
经过我的寝殿,正巧看见一根粗大的房梁塌了下来。
随后撞到了一个刚从火场冲出来的人。
他的力气很大,但似乎也是强弩之末,一撞到我,就脱力跌坐在地上。
冲我低吼:「公主不在里面。」
我愣了,看着地上的身影:
「无双?」
那煤球一般的人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看我,剧烈喘息,看了许久。
才缓缓道:「明珠。」
这两个字,一改往日轻佻和风流,反而极为低沉,像一把砂石磨过我的耳朵。
我在火光中,看见他湿透的衣衫和漆黑的眉目。
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和心虚,我蹙起眉厉声喝止:「你怎么回来了?」
「快些起来。」
我把宋明远绑了,腾出一只手要来扶他,却投入了一个死紧的怀抱中。
他越抱越紧,几乎将我勒死。
我只觉得他现在的状态实在是不正常,便想要挣脱,但他的手在我身上蹭了几下,似乎是动了什么不该动的穴位,我便觉得力气流水般地泄了下去。
随后一只手忽然掐住我的后脖颈,无双吻了过来。
他的吻来时凶猛,触及肌肤时却如蜻蜓点水。
一触即分。
如同天雷勾动地火,在我心底炸开。
我愣怔许久,只待嘴唇的余温散尽。
我才发觉不知何时,无双已经晕倒在我的怀里。
我把他抱起来,正要走。
倒在地上的宋明远忽然说话了,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浓重不甘与疑惑:「他行为轻佻,言行无状,你为何愿意抱他?」
我道:「我乐意。」
他苦笑一声,几乎是有些刻薄地看了无双一眼:「公主反复无常,于他而言,是祸非福。」
虽是对无双说的,倒似在点我。
我不欲与他争辩,拂袖而去。
他终于颓然地垂下了头。
进了房间,我本想叫来医师及时看看无双的情况。
但没走几步,心下又起来了别的一点心思。
我忽然记起来前几日我为他画像,我在凉亭里指挥他坐好,蘸了点颜料,又搁下了。
我道:「天气炎热,你总穿高领的衣服不嫌闷得慌吗?」
言毕,我为他整理领子。
手指探入内里,却在他脖颈下触到几道斑驳的疤痕。
我当时只觉得自己轻薄了些,并不以为意。
毕竟小孩子长大,磕磕碰碰在所难免,烫伤一点也正常。
我便若无其事地给他理好坐好远处。
如今正好再检查一番。
于是我便重新折返,仔细关了窗户门扇,解了他的腰带,顺着衣领往里摸了一把。
触手质感尽凹凸不平。
我这才发现他身上背上的烫伤疤痕已经铺满半个背部。
其上还有多种锐器留下的伤痕,有的甚至已经逼近心脉。
几乎能想象出当时命垂一线的危急情况。
我眉头一皱,正想往下再扒扒细看时,床上的无双手指轻微动了一下。
我顿时一个激灵,合上了他的衣服。
心虚地退到一边。
无双醒了。
我背对着他,听到了他坐起身的声音。布料细碎的摩擦,是他在整理衣物。
他似乎很奇怪为什么衣服上的带子松了,重新系了一下。
我屏住了呼吸。
只听他沉沉地又是一声:「明珠,你过来。」
这一句话倒不凶。
但他刚从惊吓中醒来,想来精神有些恍惚,没有很好地用轻佻风流掩饰住语调里那种莫名的、更为厚重的东西。
一种遥远的熟悉感油然而生,让我浑身的肌肉都不由自主地绷了起来。
我假装冷漠实则忐忑地靠近床沿:「何事?」
他问:「为何往火里跑?」
我冤枉:「我没有啊。」
「我以为你在火里。」
「火里又如何?我自己不会逃吗?」
无双没有回答,只默默地转过头,看向了窗外。
电光石火间,我猛然想起十岁那年,我伸出双臂,楼上的人倒坠而下,背后的燃烧的门扇紧随其后。
那个画面我以前总是想不起细节。
如今却纤毫毕现。
40
我总以为往事如烟,那人已经在火中毁灭。
没想到却是涅槃重生。
我与无双遥遥相对,他可能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什么。
便悠悠道:「其实那日我老早就看见你了。
「当时我正想看焰火,你却从桥上打马而过,眉眼开花。」
我隐隐觉得不对:「你不会从那时就喜欢我了吧?」
可我当时才十岁。
「不。」无双残忍地打断了我,「我只是在想,你个子小小,却好煞风景。」
也只有真正心如死灰之人才会把巨大的火势当成烟花来看。
无双并没有继续往下深说自己当时的遭遇,我也不愿意剖开别人的伤口血淋淋地看。
便就此作罢。
无双沉默良久,拢了拢自己的衣服,斜靠在靠背上:「那你今日要赶我走,我却没有走。但你又知道了别的一些事。」
他挑了眉:「我还能当你的驸马吗?」
他说这话时,语气漫不经心,手指却死死地按住了雕花的床头。
灰尘在夜色下静静浮动。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又像隔着一重又一重的宫廷楼阙。
我道:「不能。
「你不能做我的驸马,不是因为你的身世,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而是正是因为,我觉得你值得拥有更好的妻子,有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我是启国长公主,这世间万事,皆入我心,所以留给我自己风花雪月,柔情蜜意的空间少之又少。
别人对我的爱,也时常掺杂着杂质。
我怎能忍心让一个如此诚挚待我的人,生活如此凄苦之人,又投入我这火炉之中。
说完这一堆话。
我不敢听无双的回答,更不敢看他的脸色。
只是我逃也似的出了屋,但终究还是没忍住折了回来,敲着门问:
「公子说我曾救你于水火之中,情义深重,但可知道也有一人曾救我于水火之中,我敬仰他如神。
「即使素未谋面,但我不会让任何人污他名节。
「无双,你可知道那人是谁?
「或者你又可知,那人想让我怎么做呢?」
屋内许久没有声息,我隔着雕花窗纸缝隙,向内窥去,又只能看见一个清瘦的影子了。
明明没有睡觉,却还是不愿意回答我。
我心里像塞了一个青皮橘子,酸涩酸涩的,好容易才回房歇下。
接下来的时间,我和无双又陷入了一种莫名生疏的状态。
这期间我又要为秦黛宋明远相关的事奔走,便好久没见面。
上一世,端王欲陷害我而不成,最后在流放的途中被我雇了一帮土匪杀害。
这次我依然十分轻易地借秦黛和宋明远之事构陷,将他暂时拘禁在了府里。
秦黛和宋明远数罪并犯,被关押进了天牢。
秦黛作为皇室公主,牵连甚多,父皇迟迟不愿重罚她。
我也不欲去转牛角尖,专门去上一堆奏折去磨父皇,只待另辟蹊径先下手为强。
41
宋明远被关在天牢里,他虽然协同端王谋害于我,但在最后又反悔倒戈,罪不至死,即将被流放到西北地区。
他走之前,我去见过他一回。
我去的时候正是夜晚,他一身雪白的囚衣上不见半点脏污,正盘腿坐在囚室内默四书五经。
听见我的脚步声也不回头。
我便随便从地缝里拔出一根枯草去挠他的脖子。
他才苦笑一声,慢慢地站了起来:「公主可是来看我的笑话的?」
我思考了一番,在假惺惺和真诚中选择了真诚:「正是。」
宋明远叹口气,也颇为真诚:「我以为,若我能建功立业,成就一番大事业,你会更看得起我。」
我道:「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
「而你也并不想要我看得起你,你只是想把我踩在脚底而已。」
上一辈子宋明远把我囚在宫中一年之久,都没有动手杀我,兴许也只是想要欣赏我成为阶下囚的落魄之态。
我原先一直以为他是个纯粹的反贼,绝世的枭雄,还让我佩服几分。但未曾想那日他竟不自量力地想要救我。
这只能说明,他是个弄不清的糊涂蛋。
宋明远道:「那支玉兰花,我真的刻了许久。」
「所以?」
「虽然我知道不可能,但你能不能放秦黛一马?」
我颇感惊奇:「你既然知道不可能,又为何要开口?」
我笑眯眯道:「父皇仁慈,秦黛被幽禁了,但过不了多久,她会服毒自尽。」
唉,谁让她自己作死。
我明明没有想那么早动手呢。
我后退几步,站在了天牢唯一的一线天光之下,向他拱手:「希望公子此去,洗心革面,好好做人,若敢再犯,虽远必诛。」
宋明远白皙的额头上,刻着一道墨色的黔文,给他清俊的面孔平添了几分狰狞。
他微微笑了一下,也退后半步,向我拱了拱手。
我送秦黛上路那天,为表尊重,到了现场。
将鹤顶红丢到她面前时,她倒并没有求饶,只是痴痴地看着天空,「秦明珠,我并不比你差。
「怪只怪……」
我并不是很想听她的临终感言,只命人用毒酒堵住她的嘴。
果然她最后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苍天无眼。」
我真是差点气笑了。
对她好就是假惺惺,不好就是苍天无眼。
两世恩怨就此了结。
我看着她逐渐冰凉的尸体,摇了摇头,径直走出了冷宫。
42
我的婚事就一直这么拖着。
拖到有一天我听说我小叔叔的病好了。
他病好了就要去上朝。
上朝的前一晚,我的桌案上多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的笔迹铁画银钩——无双约我去东街上的一个茶楼上吃饭。
我到地方了才发现,这座茶楼竟然是当年烧掉的那个花楼的原址。
我当即有些忐忑不安。
无双倒是显得浑不在意,自顾自地给我斟了一杯茶。
忽而抬起头,笑着指了指我头顶的一根横梁:「这里重建的格局,似乎和以往极为相似。
「我就在这里吊过一天一夜。」
没有想到他这样直接,我当时吸的一口气就卡在了嗓子眼里,不禁咳嗽不止。
无双还在继续说:「但其实我并没有犯多大的错,只是在侍奉时不小心洒了微烫的茶水。
「那几年,我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肉,你知道病无药寒无衣居无所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这样的日子本身并没有那么可怕,最可怕是一眼看不到头。
「于是我在一天杀了恩客,放火烧了花楼,站在楼上看焰火,焰火很美。」
说到这里,无双的声音缓了下来,似乎有些怀念:「没想到却有一个小姑娘偏来煞风景,我还不小心伤了她。」
我道:「事实上没有伤到。」
若真说有个人伤到了我,那也是花楼里的老鸨,也是把人卖掉的爹娘,还有肆意凌辱他人的畜生。
「那个小姑娘身份尊贵,她自不量力的正义为我增添了一笔巨债。
「她当时生死不明,若有些闪失,这份债让我死都还不清。所以我被人逼迫着花了很长的时间去赎罪,因为这份罪,我活得更加辛苦,但却又不敢一死了之。后来见我改过自新,又实在勤勉,那个人收养了我,给了我一个名分。
「但这个名分,只是一个名分罢了,我依然没有家,所以四处游荡,后来在某天重新见到了当年那个小姑娘。」
我道:「好巧。」
无双点了点头:「是命。
「她说要给我一个家。」
我道:「可她已经长大了,她会想得多,会世俗,会变坏。」
他道:「确实。」
虽然我早知道这个事实,但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像是在否定我。
我发现我还是这样难以接受。
我很羞愧,不禁握紧了茶杯,只觉得声音喑哑:「人心思变,世事无常,我怕你我兰因絮果,弄巧成拙。」
他道:「若你不愿开始,怕是连絮果也没有了。」
我心乱如麻,低着头,看着杯子里的倒影,看了许久。
等我反应过来时,杯中的水已经完全凉透,面前已经空无一人。
我仔细斟酌着他最后的话,最后品出了他言尽里的一点失望。
杯中的茶水浮动了片刻。 没有人会永远等我的。
我这样想着。
小叔叔也不会。
即使他真的对我很好很好。
43
第二日。
我去上朝,上朝时,我前面留着一个空位。
听说从来不上朝的小叔叔今日要来,大家都摩拳擦掌,更多的青年官员纷纷扽长了脖子。
端王拘禁时间到了,也终于放了出来。
我和端王站在两边,互相用眼刀飞对方,恨不得直接将人削死在这金殿上。
其实我还是有点失望的,但也习惯了,毕竟我父皇一向仁慈,这份仁慈不仅仅是对我。
「你们两个人以往有诸多误会……」
在我父皇的指点下,我俩被迫和好。
我和端王握了一下手,表面上笑嘻嘻,私底下把手指拧得咔嚓咔嚓直响。
端王的脸扭曲了一瞬。
他今日竟然没有跳脚,反而不怀好意地冲我笑了一下:「你完了。」
我挑眉,不甘示弱地在他耳边低语:「嘿嘿,我不信。」
他也挑眉,松开手的同时忽然转身,当场变了一个沉痛脸。
他「扑通」跪在地上,拜了三拜,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叠起来的宣纸。
当即义愤填膺:「父皇,本来这些都是皇妹的私事,儿臣不欲擅加置评,但实在关乎皇室颜面,不得不上报。」
「皇妹身为公主,竟然擅养娈童,私藏小倌,还欲将他聘为驸马,实在!实在……」他身体颤颤巍巍,像是真气急了的模样,「不堪。」
我微微睁大了双眼。
手中的玉笏不自主地坠地。
端王很开心看见我失态:「皇妹一时被蒙蔽也是有可能的。」
我笑了笑,拾起玉笏,横在了他的脖子上:「我给你一次机会,你再说一次。」
「你殿前失仪。」他抬起头,似乎想示意我父皇赶快斥责于我。
但没想到我父皇此时面色苍白,眼神游离。
他只得拍了拍手。
一个中年妇女被引着进了金殿。
她打扮俗气,额头上有黑色的字,脖颈后还文着一对不伦不类的鸳鸯。
举止猥琐,不堪入目。
端王道:「之前在花日宴上,我便觉得皇妹身边的男子言行有异,后来下属流放途中遇见一名同样流放的女子,名为春柳。
「她曾经在京都开了一座花楼,名为浮香楼,我从她这里听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言毕。
他便展开自己手里的宣纸,露出里面人物小像。
问:「春柳,画上的人,你可认得?」
那中年妇女怯怯地抬头,迅速地扫了一眼。
旋即扑通跪下,大声道:
「他是十三年前,我们浮香楼的头牌。」
声音响彻朝堂。
朝堂上一片死寂。
良久,只听我父皇在龙椅上,啪的一声将砚台拂到了地上。
当朝驸马曾经是以色侍人的小倌。
多大的丑闻。
这不是当街揭人的短吗?
真是恶毒。
我怒极反笑,旋即一把火呼地上来把我的脑子烧糊了。
我短暂地撤回横在他脖颈处的玉笏,下一刻玉笏再次横扫而下,其上已经附着了我的内力。
这一击落到实处,必定会让骨断筋折。
有人想拦,但来不及。
下一秒伴随着清脆的「咔嚓」声。
端王右臂血流如注,倒在地上惨叫不止。
一旁的老媪更是惊叫一声,连滚带爬扑倒在我的脚下。
我冷笑一声:「如此荒谬的言论,也敢上闻天颜。」
金殿上人声沸腾。
也不知是因为驸马身份之争,还是我当场行凶。
已经有好些官员出列请命要彻查此事。
倒是几位年纪比较大的几朝元老,却罕见地沉默着。
彼此之间交换眼神,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甚至捏着小碎步偷偷往后退。
端王烧得眼睛已经红了,一下子逮到一个:「张太师,听闻这驸马,还是你儿子做了背景调查担保过的。」
他步步紧逼:「太师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眼看着张太师眉头一皱,要开尊口。
就听得殿外远远地传来了一个冷冽的声音。
「我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只见烈日灼灼,红旗飘动。
一匹雪练似的马高高跃起,重重地踏在金殿外的青石板上。
无双一身银白铠甲跨坐其上,玉冠高束,衬得他偏柔美的脸杀气凛凛。
宛如一把利刃,刺破了金殿上黏糊糊的拉扯。
他翻身下马,疾走几步,忽而冲我父皇单膝跪地。
沉沉地唤道:「大兄。」
我父皇气得掐人中的表情见到他,忽然缓解些许:「诚王不必多礼。」
张太师终于说出话来,却极度阴阳怪气:「呵呵。」
在我兄长不可置信的小眼神中。
我狠狠地一脚把他踹翻地上,踩在了他的胸口上:「大胆!竟然污蔑本公主和王爷的清名。」
端王气到发抖:「你你你!好算计!」
他抓住我的衣角试图借力爬起来并向我父皇辩驳,却被缓过神来的禁军拖了下去。
我冲他消失的方向挥了挥手:「请皇兄一路走好。」
44
这个朝会开得人仰马翻。
我父皇身体不好,如今受了惊吓头有些晕,早早地下去休息了。
我作为镇国公主,本应该代为议事,可今日却也有些心神不宁,便东拉西扯敷衍了事。
尤其是对上无双,啊不,姬淮的眼神时,我便浑身不自在。
我觉得,我俩只要都不捅破那层窗户纸就能相安无事——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也知道我知道。
但只要不说,我们就都不知道。
所以我完全没有想象到,今天他竟然这么直接地走上朝堂和我相对而立。
最初因端王而起的怒火渐消,取而代之的是如芒刺背的尴尬。
从见无双的第一面起,我就怀疑他别有用心。
再加上父皇的一些诡异举动和姬淮并不用心的掩饰,我很难不产生怀疑。
我一开始以为他只是天性爱玩,打趣于我。
我便觉得,小叔叔想玩,我就随他玩。
却没承想玩了好多日,假的感情险些玩成真的了。
或者说,姬淮一开始就是冲我来的。
45
金銮殿上的地板实在烫脚,我只站了一时半刻便匆匆遣散群臣,假装十分淡定地转入内殿。
然而一进内殿我便撒丫子狂奔。
我知道我是权威深重的嫡长公主,遇到什么事都是不会跑的。
除非实在忍不住。
我十分熟练地从后门穿过,沿着小道往宫门方向蹿去,连马车也不要了。
然后跑着跑着,转过一个拐角,猝不及防撞入一个微硬的怀抱。
那人被撞得半退一步。
意识到我撞的是谁之后,我便低着头,不动了。
良久,一声淡淡的「啧」声自我头顶响起,还带着轻微笑意。
「公主身强力壮诚不欺我。」
身强力壮的公主还曾经背着他拐进了公主府。
我以手掩面,试图挡住他的脸。
这样的行为自然极端弱势,但我实在忍不住。
他道:「眼睛不舒服?」
我实话实说:「小叔你太耀眼了,我不敢直视。」
这话倒是真话,之前他总是穿那种纱制的彩衣,看着明媚动人,气场上偏「艳色」为主。
如今他穿这一身银白缎面蟒袍,上面还挂着鳞甲样的装饰,艳色消减而威色更重。
结合前情前景,我还真有点怵。
「那你的意思是,」他拉长了声音,「你和我不熟?那以前怎么挺熟的,还知道吊着我。」
我唯唯诺诺:「我以为我不会慌的。」
我以为的掉马——无双在某一日忽然离开,很久以后我在一次宫廷宴会上碰见长相极为相似的姬淮,我们两个相视一笑,举起酒杯遥遥相对,所有不为人知的往事破碎成风,隐入琥珀色的酒液之中。
事实上——昨日还拉拉扯扯,说了点隐晦的情话和往日伤痛秘密,然后第二天早上,无双忽然超级变身闪亮登场,直接把「我是你小叔,你曾经叫过我义父」这个信息糊到脸上。
现在的我,感觉整个人都挫了一截。
我战战兢兢地立在原地,反思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
朝阳拨开云层从墙外升起,炽亮的光芒透过手指刺得我眼睛发痛发酸。
生理性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但我目光错也不敢错。
很久,我才听见姬淮叹了一口气:「这么怕见我?」
我闭上眼睛,挡在面前的手被人挪开了。
一股清冽的气息逐渐逼近,在我的脸颊边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不过我快离开京都了,西北大营那边有点异动。」
上一世,姬淮就是最近两年被西北藩王算计被刺害死的。
当时西北秘不发丧,父皇悲痛过度病情加重也随之而去,我重用宋明远引狼入室……
心脏剧烈地鼓动起来。
我猛地睁开眼,拉住了他:「让我去。」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你去什么?」
去的理由多了。
我刚要文绉绉地从朝堂局势、西北经济、身份职责三方面去辩论,便听姬淮无情打断:「明珠!」
小名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带着些许无奈和长辈的严厉。
我觉得我自己又矮了一截,声音又弱了:「我去长长见识。」
他义正词严:「去了西北,日日夜夜都要和我待在一处,你现在见我一面就如此慌乱……」
我道:「那我去,你别去。」
「不行。」
「若你这次走了,死了,我一个人留在京都,难以服众,可能生变。」
我一时热血上头,话不过脑子,又接着道:「但要是我死了,你还能把我接回去……」
「嗡」的一声,我感觉我脖子后面传来一股巨力,一下子震得我脑袋发胀。
姬淮的面色已然森寒:「说什么话!
「咒自己好玩吗?
「你会长命百岁,会富贵荣华,会拥有一切世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如果你有顾虑,我会打消你的顾虑,如果你有障碍,我会扫除面前障碍。」
眼看他越说越离谱,我道:「也不一定。」
「啪」,又是一巴掌,不重,但打得我不敢说话。
空气都近乎凝结。
过了好久,我才听见他一字一顿地:「我自知卑贱,走到现在全凭苍天赋予的幸运,那我为何不能再幸运一次?无数次?」
早上春雾润泽,他的声音如一泓沁凉的冰水,冷沉、安定、决绝。
我心中一刹酸软,几乎涌没了我所有的思虑,脑海中只剩空茫茫一片。
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良久,我揉揉脑袋站了起来:「别说了。
「如果我们能回来的话,我就不找别的驸马了。」
日光从云层中跃出,映得天际五彩斑斓。
更近一点,繁花摇曳,鸟雀翻飞。
金色的光明晃晃地挂在他的眼角眉梢,美极,俊极。
本宫甚悦。
番外:
阴暗的天牢里,黑影重叠,血水凝结。安静得近乎死寂,仅有老鼠撕咬声和铁链摩擦声偶尔响起。
这里的囚犯全都是披头散发,委顿在地,毫无生机。
连狱卒也懒得和他们攀谈,谁不知道,只要进了这座牢就都是秋后处斩的命。
只是这座监牢里,今天却来了一个新客。
他脚踏金履,一袭玄衣,腰带上暗纹交织,沧海龙腾。
他一路行到最深处才堪堪停下。
望着监牢里的少年,他抬起白玉折扇轻轻敲击了一下铁质的门。
这个牢房格外整洁,治伤的药瓶子被整整齐齐地码在角落,被子被叠成方块,稻草也堆得有模有样。
少年盘坐在中间,正阖眼假寐。
他问道:「鞭伤快好了?」
少年行了个礼,举止间却颇有些随意:「多谢陛下,已经不会发痒了。」
帝王毫不在意:「是寡人之过,天子脚下,竟有这样惨绝人寰之事。」
言毕,他又叹了口气:「浮香楼相关人等已经交由刑部处理,曾经虐待你肆意凌辱你的人都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少年又问:「那您准备如何处置我?」
少年在内城纵火,引得浮香楼死伤过百,按律当斩,毋庸置疑。
但帝王却犹豫了,他的神色终于有了几分波动,无奈又有些宠溺:「你可知,当时垫在你身下的小女孩儿是我的……」
「嫡亲孙女,」少年神色浅淡地打断,「我只知道她叫秦明珠,是一个好人。」
皇帝又道:「她可能是我启朝未来栋梁,如今却还昏迷不醒,这份因果,你拿什么还?
「若杀了你,她这一番好意做空,难免会伤心,我倒不忍心。可若不杀你,又不知有什么用处?」
闻言,少年捡起脚边的铁链,双手拧动,铁链便顺势断开。
他抬头看向男人,目光依然平静,也不对自己进行任何的夸耀赞美,好似并不是在等待生死的审判,而是简单地在注视一片白云,又或者一朵晚霞。
他这样处变不惊的个性颇合皇帝的胃口。
皇帝哈哈笑了两声,沉吟片刻:「你就名姬,单字淮,是我南下时带回的义子,从此去边疆历练。」
少年顿首:「喏。」
皇帝觉得有趣,走几步忽然回头,难得地调笑:「小子,『好』这个字一般不能形容人的。
「等我去世,她便会长大,会变坏,变得世俗,想得很多,更远,会有顾虑和算计。」
无双点了点头:「那也无所谓,我自己也很坏。」
浮香楼里的人虽都不是清白无辜,但终究罪不至死。如此算来,他也是做了不少恶事。
好不一定是纯粹好,坏也不一定是纯粹的坏,天下最易变的是人心,最难变的是人心。
只要人的本心不变,那人就还是原来的人。
姬淮,他很喜欢这个名字。
愿他如淮水东流,日夜不息,洗清一身沉疴过往,累累孽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