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棠雪一个闺阁女儿,哪里见识过什么犯上之罪,叫四十板子吓得面无血色,当即朝我跪下去,伏着身子:「公主饶命,臣女知错了。」
我瞥了唐净言一眼,倒是没看出来,她也有这样言辞尖刻犀利的时候。
我看着地上的江棠雪:「我敬告你可不是在害你。你只向我认错也不够,毕竟说到底,你污言秽语辱骂的人可不是我。」
江棠雪怔了怔,明白了我的意思,看向唐净言,脸上有几分不可置信,也有几分不甘。她大约是想不通,我和唐净言理应是死敌,又怎么会帮她说话?
但情势压在这,由不得她不认。她只得又冲唐净言道歉,心不甘情不愿:「我今日猪油蒙了心了,言语多有冲撞,请妹妹原谅我这一回。」
唐净言挑挑眉,语气又活泼了起来,「那我就大度点儿原谅你了,以后可别再犯了。」
江棠雪自讨没趣闹了个没脸,匆匆离去。
我一转头,唐净言凑上来抓我的袖子:「谢谢你肯为我说话呀。」
因为许济祈的存在,我们成了所有人眼中不死不休的敌人。
但她似乎没有这种自觉,看着我甜甜地笑:「你年长我两岁,我觉得你好亲切,我是庶出,和自家的姐姐关系不好的,我一直想要个亲近的姐姐……我能叫你姐姐吗?」
她倒是不认生,上来就套近乎,一口一个姐姐喊得甜。不知道是因为她长得俏丽,还是因为她的语调,总之听着并不反感。
我似乎能理解为什么许济祈会喜欢上她。开朗大方俏丽明媚,确实惹人喜欢。
不像我,我从小性子就阴沉,宫里人都不愿靠近我。
我没答应,也没拒绝。
她把我的沉默当做默许,开始一口一个姐姐地叫起来了:「姐姐,你这么漂亮,就应该找那样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好男儿。」她一边说,一边把一个玉钗比在我发髻上,「你戴这个多好看,阿姐,以后你就戴这个出嫁,我亲自帮你戴。」
我死死盯着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忍住抓住她的冲动,当场问问她,你究竟是谁?
你究竟是谁?
此刻我再看向她的脸,怎么会,怎么会那么像?我之前怎么没发觉?我明明见过她一面了,我怎么全无察觉?
宝笙……
很久很久以前,我有一个妹妹。她叫宝笙。
宝笙比我小两岁,从降生就体弱多病。父母都征战沙场,我们也跟着一起连年辗转,因为风尘奔波,宝笙的病一直都不好。
我娘虽是一介女流,却骁勇善战,比起男人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攻城之战中,敌军弹尽粮绝,已是末路。敌方主将在走投无路之际狗急跳墙,派了麾下一个过去行偷盗的兵士,竟然趁夜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大营。
他掳走了宝笙。
而我因为半夜去厨房偷找吃的,逃过一劫。
第二天一早,我娘看见宝笙出现在城楼上,刀刃架在她脖子上,反射着朝阳的光芒,看起来那么灼目,那么寒冷。
这是我娘被生擒的真相。她用自己把宝笙换了回来。
她在敌营受尽侮辱,然后被千刀万剐,挂在城楼上曝尸。
但是,她用命换回来的宝笙,本来就体弱,被掳走时受了风,又受惊吓,回来之后,只活了三天。
父母都忙碌至极,更多的时候,是我们姐妹相依为命,因此,宝笙最亲我这个姐姐。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她曾经把自己最喜欢的小银钗戴在我头上,跟我说,阿姐,娘说以后我们都要出嫁,你就戴这个出嫁,我亲自帮你戴上。
那个小银钗至今还在我头上,如今看来寒酸至极,我却总也不舍得摘。
时至今日,我依然经常梦到宝笙。梦里的她永远地停留在了十岁那一年。有时候她笑着对我伸出手说,阿姐,我好想你。也有时候,她哭喊着问我,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每一次,每一次做梦醒来,我都情不自禁地想,倘若宝笙还活着,长到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倘若好好活到今日,她也十六岁了。
唐净言,也是十六岁。
看着她的脸,我恍惚觉得,宝笙若是活到现在,大抵就是长成这副模样,俏丽活泼。
她们那么像。
那么像。
我不再抗拒唐净言叫我姐姐,甚至私心想让她多叫几声。
她全然不知我心底惊涛骇浪,像小孩子一样一个一个往我头上比首饰,一边比划一边说:「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诉你实话,其实我的目标才不是许济祈呢。」
我的注意力全在她的脸上,本来听得有一搭没一搭,这句却入了我的耳,难以忽略。
我低头看她,追问道:「怎么?」
她咂咂嘴:「女人还是要努力搞事业嘛,男人才没什么好的呢。这一点其实我早就明白了,我接近他是有原因的啦,我不喜欢他的。」
「事业?」我打量她。我不知道女子能有什么事业可言。非要说的话,过往倒也不是没出过名满天下的女商贾,近的就有我母亲,征战沙场建功立业。但那都是万中无一的人中龙凤。她到处赴风雅之宴,是醉心诗书么?
想到这,我就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你的诗写得不错。」
她挑挑眉,语气和刚才不同,变得严肃了些:「坦白告诉你也没关系,那些诗可不属于我。我从来不会把自己的名字署上去,李白不是我的花名,到底要我说多少遍他们才信啊。再说了,那可不是我的事业,我的事业嘛……」她住了口,又成了先前那副活泼俏丽的模样,「我可是真心觉得男人没什么好的。相比许济祈,我当然更喜欢漂亮姐姐啦~」
她说这话时一直盯着我看,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了。
她和我认识的所有女子都不同。
我在深宫中长大,早学会了分辨别人脸上的油彩,可面对她,我却探不清她的真面目究竟如何。
我好奇她的目的。
她看来看去,还是觉得最开始比划在我头上的玉钗更好,便把那玉钗插在我头顶:「美玉配美人,你还是戴这个更好看,这玉质嫩白温润,衬你。」
我没有拒绝。
这和当初宝笙往我头上戴那个小银钗的情景何其相似。
她轻轻碰了碰我发髻上的小银钗:「好别致的钗子,真好看呀。」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旧旧的钗子寒酸。
只有她说别致,好看。
我越发觉得她就是我的宝笙。
只是心底理智尚存,还清楚地知道,人死不能复生。
我的宝笙再也不会回来。
「姐姐,上午你进宫走得急,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喜欢许济祈吗?刚才他跟我说,皇上已经同意退亲了?你很喜欢他吗?会因为这件事而怪我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简直叫人怀疑之前训斥人时那个尖刻严肃的人不是她。
看出她在试探我,于是我一本正经地扯起谎来,「我们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的。」
她肉眼可见地着急了起来:「啊?你真的很喜欢许济祈吗?真的吗??」
我点点头。
我觉得,她比较希望我和许济祈成不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对她这么重要,以至于她不惜舍身饲虎,赌上自己的姻缘和清白,也要在我们当中横生枝节勾了许济祈去?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林姐姐!你可不能被区区一个男人给迷了心窍!许济祈是太子,以后会是皇上,肯定会有无数妃妾三宫六院啊,他现在就有一大堆女人了!你想想你要那么多人共事一夫你就不觉得心里堵得很吗!他可配不上你!你一定要找一个一心一意对你的男人才行啊不是吗?就应该一夫一妻,一个男人只能和一个女人在一起,那才公平啊!而且你也不是自愿嫁给许济祈的吧?你们之间不是皇上指婚吗?你得有自己的主见,不能连婚姻都由着别人做主啊!应该要恋爱自由嘛!」
她越说越着急,似乎是急切想说服我。
坦白说,她所说的这些,我并不是完全没想过。
这世间哪个女子没想过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真挚情意?只是想得再多,心底却也清楚,都是妄想罢了。
她不仅敢想,还敢说,甚至还当真了。
实在是天真得过分。
可这份天真,也曾经是我的渴盼。
年幼的我和宝笙看着爹娘一起读诗,一起练剑,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家中都是琴瑟相谐,再也没有旁人能掺杂其间,那时的我们,想的大约都是,以后嫁了人,也要像爹娘这样。
我适时开口:「我对许济祈无情。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总之现在,他归你了。只不过……」
唐净言先是怔愣一瞬,然后如释重负地摆摆手:「什么归我啊!我都说了我对他没兴趣的!让你和太子结不成婚,就是我的目的!相信我,我是在帮你,我会一直帮你,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你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样,你才不是什么雌竞女恋爱脑,我看人很准的,肯定是系统出了问题……等等?你说只不过什么?」
「上午我也有句话没来得及说。」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只不过,这样一来,你就得嫁进太子府了。你肯推心置腹,我自然也据实相告,只一句,太子不是良配。」
她一撇嘴:「这种大渣男当然配不上我,我早说过了我只喜欢漂亮姐姐嘛。」她说着,拿起和送我的那一支一模一样的钗子,「好姐妹就要戴一样的,以后我就叫你姐姐,我们就是好姐妹啦!」我凝视着那支玉钗,一时之间有些愣。
好姐妹。好遥远的词。
眼前这个女孩儿正以她独特的方式闯入我的领地,而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对我领地外沿的扩张,还是一种蚕食。
但起码目前为止,我还不讨厌这种感觉。
也不讨厌她。
一个月后,太后寿诞。
太后上了年纪,最爱热闹,经常叫各家小姐入宫陪她说话。因此,她的寿诞不仅有宫里的人,给各家的小姐也发了帖子。
我环视了一圈,果不其然,唐净言也在。她始终风头很盛,当然在列。
太后身子不好,早早便要去吃药休息,临走之前和善地嘱咐我们尽兴。只是她虽走了,皇上皇后却还在。
凭我深宫生活多年的直觉,气氛似乎不对。
帝后依然端坐主位,今日分明要出事。
皇上环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朕全部的儿女当中,朕最中意的,当属宝筝。」
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宝筝的父母,都是为国捐躯的忠臣,林家世代骁勇,满门忠烈。过去朕执意要太子娶宝筝,是因为朕认定,宝筝会是最好的皇后人选。」
皇上此言非虚。
十五岁那年,我在无意间听见皇上和皇后的闲谈。
当时皇上说,我就是日后最好的皇后人选。丞相在朝中结党营私,他的女儿不可以做皇后;将军常年在外戍守边关,怕拥兵自重,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将军家的女眷也不可以。
而我,林宝筝,样貌好,性情温和,出身荣耀,父母都是为皇上而死,体面能够服众,但又没有外戚之虞,毕竟我家满门忠烈,都死了个干净。并且我从小就和这些皇子公主一起长大,以后还指望我安抚甚至弹压宗亲。
在皇上口中,我似乎是极好的,只是却都是像物件儿一样的好,唯独不是作为林宝筝,作为一个人的好。
「既然太子没那个福分,济祯。」
二皇子许济祯跪下了。
「朕便把宝筝许给你,你要好好待她。朕请太史监算过,明年二月二就是好日子,到时,你们便成婚。」
一时间,场中诸人神色各异,许济祈的表情尤其精彩。
我明白这是对许济祈的警告。这阵时日来,为了唐净言的事,他没少忤逆皇上。
皇上总得敲打敲打他,以此让他知道,他的太子之位也不是万年稳固。
说来多可笑,皇上说着他有多么喜欢我,结果我却成了敲打许济祈的那根棍子,他随随便便就定了我的婚事,甚至没有问过我一句。
可是我又能如何?我从来没有拒绝的余地。
我只能规规矩矩地随着许济祯一起向皇上谢恩。
谢他皇恩浩荡。
皇上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示意我和许济祯回席,而他端着酒杯,接着说道:「前阵子,西域派了使臣来。一是纳岁贡,二来,是求娶我朝公主回去做王妃的。」
几个公主都正襟危坐,肉眼可见的紧张,看来这个人选到底是谁,连她们也不清楚。
「这个人选,朕斟酌了半月有余,也没能定下来。今日席间,朕倒是看见好的了。」
席间女眷面面相觑,谁也不想被看中。那里不毛之地终日苦寒,去了怕是此生都回不来了。
皇上的目光轮转,最终落到唐净言身上:「朕早就听闻,唐相家的小女儿才貌无双,才情极好,今日一见,果然不错,朕这些女儿加起来,竟然都不如这位唐三小姐风姿过人。」
此情此景,皇上的夸赞不是好事。他抬举谁,谁便要替他卖命才是,不然怎么对得起皇上赏识,怎么对得起皇恩浩荡?
「这般风姿过人的人物,理应有最好的归宿。今日朕便唐家三小姐为淑仪公主,嫁去西域成了王妃,总也不算委屈了你,这般高位才配你。唐净言,你意下如何?」
我望向唐净言,她眼睫颤动,表情如遭晴天霹雳。
她冲到殿中跪下来叩头:「皇上!恕臣女实难从命!」
我在心底叹息一声。
她不懂。皇上问她意下如何,她能做出的回应只有一种,这会儿只怕皇上派去传旨的公公都到了丞相府上了。
「为什么?」皇上脸上笑意不减。但我了解他,他的眼神分明已经严肃了下来。他最不喜欢有人反抗他。
「即使您是皇上,也不能这么儿戏地决定他人的婚配嫁娶,婚配可以随意做主,可是一个人的情爱欢喜却没那么容易被主宰,不管是拆散有情人还是把两个无情的人硬凑到一起,这都是作孽的事!男欢女爱都应该是自由的,不应该被任何人干预支配!」
唐净言字字铿锵掷地有声,话音落下时满殿哗然。
皇上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这时便轮到皇后出来做好人:「淑仪公主,臣子的女儿封公主,这恩宠可是独一份的。皇上给你许婚,是你的福气,你应当谢恩才是。你是嫁去做王妃的,就算留在京中,你难道还能嫁得比这更要尊贵么?」
唐净言挺直脊背,梗着脖子看着皇后:「如果被送去和亲的,是皇后娘娘您的女儿,您还能这么轻描淡写吗?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如果说原来还有转圜的余地,那现在就半点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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