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文说,叶玉书对他大有意见,要我提防些,可相处下来,我却觉得叶小将军还是蛮好的,并不像他说的那般十恶不赦。
像我那日在朝堂上看到的一样,虽是武将,却一身文人气息。
刚踏进沈府大门,丫鬟就将我引到了正堂。
沈母端坐中央,笑得像一朵花儿似的,脸上的皮都略微展平了些。
与站在她身后的沈砚文那难看至极的脸色对比鲜明。
难看程度,在看到流水似的赏赐和嘉奖诏书时达到了顶峰。
我从未觉得,我那么好看的一张脸,这辈子还能丑成那个样子。
早在回京之前,赈灾一事就传回了京城,更是有地方官员纷纷上折子,称赞钦差有大智慧,实在是难得的好官。
京城里早就对沈砚文这个名字,夸了个遍。
与之前的风评,可谓是大相径庭。
从前沈砚文这个名字几乎是用来骂人的,钻营,自私,谄媚,没有文人风骨等,皆是冠在沈砚文名字之前的定语,几乎没人不嘲笑他借着岳家踏进官场,却在岳家出事后迅速撇清关系将发妻囚禁,向陛下表明自己大义灭亲的决心一事。
江南一事,倒是叫人刷新了看法,赞声一片。
沈砚文黑着脸,一步一停地将我拉进了房间,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在我不明所以,转身离开之际,一句「对不起」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愣了愣,没太明白这句对不起是何意。
身后声音传来,嗓音疲惫,语气歉疚:「对不起,是我从前没护好你,让你受了这些委屈……」
我低了低头,看向了他蜷着的膝盖,鼓鼓囊囊的,不用问我也知道是什么,加之他走路时极其不自然的姿态,我了然。
刚进门时我就听到丫鬟们议论,说夫人每日都要在祠堂里跪上四五个时辰,老夫人时常连饭都不给她吃,残羹冷炙便是对她恩赐。好好的一个丞相千金,现今竟夜夜睡在柴房里,叫人不免唏嘘。大人归家,夫人总算是能回房间睡了,深秋寒凉,再在柴房睡些时日,恐怕等大人回来时,只能给她收尸了。
休妻不成,反在沈家赖着,恐怕惹得沈母更厌烦了些,再加上他明里暗里护着轻荷,估计是要把这膝盖跪烂了才算。
我笑了笑,对上他的目光,非常大气地回应,「没关系,这都是我这个妒妇贱人该受的。」
反正现在跪的双膝青紫走路不稳的人,又不是我。
好听话谁不会说。
眼看着沈砚文的脸由黑转白,再转青转黑,想要牵我的右手僵在半空中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时候,我冷笑了一声。
转头离开。
江南一事办得圆满,「沈砚文」的风评渐渐扭转过来。有许多棘手的事接踵而来,多是些得罪人的差事,要保民生利益从根源解决,便要将一些手握重权的贪官蛀虫们得罪个遍。为官者,谁愿意拼着自己的前程如此?
可为官者的己命,本就该是为民生福祉,不惜得罪重臣,拼上前程的啊。
我不怕。
能有入朝为官的机会已是上天恩赐,我要在这来之不易的机遇里,尽我所能。
像我爹和我哥哥一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而非囿于后宅之中,困顿情爱,蹉跎一生。
我要为女子正名,这世间男子可做之事,女子亦可,并不低人一等,也并非只能在后宅里打转。
接连处理几件事后,我彻底博得了朝中上下的肯定喝彩。往日曾嗤骂「沈砚文」的清流官员,纷纷登门拜访。
一位曾喝醉酒在酒楼瓦舍里痛骂沈砚文「毫无风骨的耻辱」的白胡子老头,和几个曾在折子弹劾沈砚文自私薄情,不念岳家的板正御史也在,个个都对我赞不绝口。
夸我办事妥帖,又正直爱民,简直是为民而生,与从前那个让人不齿的软骨头大相径庭,当真叫人欣慰感动……
诸如此类夸奖,很多。
一旁侍奉茶水的沈砚文手抖了抖,脸色愈加苍白。
7
夜幕沉沉,烛火幽幽。
轻荷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打破了原本的宁静,天寒地冻间,后院此时热闹得像庙会般,府上下人端着妇人生产所需物件儿来来回回,稳婆略带一丝慌乱的声音夹杂着轻荷额哭喊从房内传出来,听得人头皮微麻,雪花落在脸上,更是一阵寒颤。
沈砚文在门前无头苍蝇似的来回转,看得我眼晕。
他如今是我的模样,原本是可以进去陪同的,却在看见血后急急地退了出来,只在门外干着急。
他见血就晕,天生的。
雪越下越大,铺在了地上厚厚一层,将白日里还有些生机的冬青叶子彻底盖了下去,目光所及,白茫茫的一片,和周围嘈杂奔忙的下人们格格不入。
我接了一片雪花,看它融化在掌心,消失。
世间美好,皆不长存。
我握了握手心,捂上了暖烘烘的汤婆子,走到沈砚文面前,抿唇一笑。
「可想好这孩子的名字了?」
沈砚文慌张的脚步一顿,意外地望着我,神情复杂。
沉吟片刻后,他还是吐了两个字出来:慕禾。
沈慕禾,倒是个好名字。
天将亮的时候,房内的哭喊声渐渐弱了下来,一声婴儿啼哭响起,沈砚文如释重负,换上一副难耐喜色。
我道了句恭喜,便掀起帘子进去,将我这个「爹」的戏份做完。
身后的沈砚文亦跟了进来,望着床榻上的一大一小,目光闪烁。
我抿唇轻笑,顺势抱起这个刚出生的婴孩,转过身子,看了看床上面色苍白,虚汗淋漓的轻荷,嫌恶地皱了皱眉头。
然后用不大不小,刚好够房间内众人听到的声音抱怨了一声。
「这孩子,怎么长得半点都不像我?」
一言既出,轻荷原本就苍白的脸更惨白了三分。
沈砚文则愣了下,旋即满眼愤怒,若非此刻不能暴露,他定是又要给我一巴掌的。
不过,不重要。
沈砚文强压怒气,质问我究竟是何意。
我笑了笑,将一个丫鬟喊了上来。
那丫鬟把话说完,沈砚文的脸一下子就绿了。
和他的头顶一样。
丫鬟说:轻荷姑娘进府后,还来过一个月的月信。
她来月信的那几日,却是我与沈砚文换了身子之后的。
我碰都没碰过她,女子之身的沈砚文,更是不可能。
轻荷的身子抖如筛糠,却依然嘴硬。
直到孩子亲爹被押上来,才算是熄了火。
不是外人,正是沈砚文身边常跟着的小厮。
轻荷早就与沈砚文在青楼相识,情投意合。情浓时沈砚文更是许了她正妻之位,还承诺她,将丞相府搞垮后,便休妻,娶她。
轻荷想要将我赶出去,好坐上夫人的位置享受荣华富贵,便想了这么个母凭子贵的法子,可却一直没如愿,只要谎称怀孕,先进门。
可后来,我与沈砚文互换,见都不见她,她便想了这么一招瞒天过海的法子。
得知真相后,沈砚文的脸简直拉到了地上,愤怒,伤心,气愤等情绪齐聚他的眼眸,最后,变为了失望,和歉疚。
他懊恼地跟我说,对不起,是他一时昏了头,竟做出了让我伤心的事情。
他还说,事已至此,他不奢求我原谅,只求能给他一个弥补我的机会,弥补这些时日他昏头下对我做出的伤害。
还有,他现在才发觉,他心里的那个人,始终都是我。
可是,晚了。
一切都晚了。
8
月末。
一批羽林卫突然闯进了沈家的门,为首的是皇上的心腹,羽林卫的指挥使。
大马金刀的一顿搜,似是在找什么物件儿。
沈砚文微微紧张,却没表露出太多。
轻荷母子,一夜之间人间蒸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任谁都是要心虚的,沈砚文自是也不例外。
当然,此事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我乐得看狗咬狗的戏码。
若非我那日轻荷扑在我怀里撒娇,同为女子的我注意到她佩戴的麝香丸镯子,还不能起了疑心,私下叮嘱了几个丫鬟要注意着她的举动,这才发现了她来月信,又与小厮私会一事。
心心相印,两情相悦的心上人,背地里早就背叛了自己的滋味,可是很不好受的。
我望着府上来来回回的羽林卫,将刚写好的几张字据装进信封,以火漆密封好,差人递进了宫里,又将沈砚文请了过来。
他憔悴了许多。
沈砚文不明所以地望着我,隐隐有些期待,期待我的原谅,和他想要的破镜重圆。
这些时日,他对我有求必应。
我要他举着滚烫的茶杯候在书房外等我,又叫他在寒风刺骨的夜里提前去排队给我买梨花酥,还有给我洗脚穿鞋等,他一一照做,毫无怨言。
他说只要我开心,肯原谅他便好。
我以笑回应,将煮好的茶倒了一杯,放到了他的面前。
「夫君,请用。」
沈砚文的眼睛倏然焕发出一束光彩,亮晶晶的,像那时托我哥给我送东西传情,见了我又脸红时的模样。
他开心地端起茶杯往嘴边送,却狠狠地呛了一口,到嘴的茶汤喷得胸前一片湿印。他举着茶杯,尴尬地低头看了看,又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
我微笑,「茶汤刚煮好,烫,慢点喝。」
一旁燃着的烛火跳了几下,爆出花儿来。我起身,将桌上放着的一张宣纸捻起,丢进了正燃的热烈的烛火中,瞬间蹿起一阵火焰,又化为缕缕青烟,烧得直教人头疼。
是我写好的休书。
我皱眉,揉了揉眉心,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我看到了沈砚文揉着太阳穴,似是有些不适。
我低头,看着胸前的一片湿印,贴着身子凉意阵阵。
终于,我和沈砚文换回来了!
前些时日,我在外查地方官员贪腐的案子时,根据其交代在附近寺庙里供奉的几尊佛像中找到了赃款凭据,带人离开之时却被寺内一僧人拦住,神色古怪地打量我几眼后,喊了我一声「姑娘」。
我不由愣住,就是沈母都未曾发现我是套在沈砚文壳子里的秦凝,这位小师傅竟一眼看出,当真厉害。
他细细盘问我此事来龙去脉后,将破解之法告知于我,说这事本是书上记载过的奇闻异事,互换之人而后会生出一枚朱砂痣,他恰好瞧见才试探了一下,没想到竟果真如此。
他要我在月光下,将那日所写一字不差地复写一遍,烧时在心下坚定当下信念便可。
当时互换,应是我的情绪太过哀伤,凝聚所致。
破解自也应如此。
9
还未来得及高兴,一队羽林卫就闯进了书房来,将沈砚文给绑了起来,态度凶狠,要将其带走。
沈府上下,哭喊一片,混乱之极,夹杂着雪花和火把,叫人看得心惊。
我将沈砚文当初扔在我脸上的那张休书取了出来,羽林卫过目后,才免了这一遭罪,只让我赶紧离开。
我摘下手上戴的翡翠玉镯,递给了为首的那位官爷,求他通融一下,让我再与沈砚文说几句话,很快就好。
那人收下镯子,丢下一句「快点」,就带人撤出门外守着了。
我走到沈砚文面前,看着已经被封住嘴巴,五花大绑的他,笑了笑,眼角汹涌,落下几滴泪来,滴在了他的脸上。
他惊讶地望着我,却只能「呜呜」两声,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将他鬓边凌乱的头发理了理,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沈砚文,你猜今日之事是何人所为?」
他摇了摇头。
「是我。」
「你的罪名是贪污官银,大约,当是会判个流放,再死在流放途中。」
「银子,也是我放的。」
闻言,沈砚文瞳孔收缩,脸色骤变。
沉默一刻,他换上一副凄苦神色,呜咽几声,似是问我什么。
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他行事这般隐蔽,我是如何发现的,几乎没有任何破绽,就算是查,也什么都查不出来。
我指了指我,又指了指他,擦掉唇角的泪痕,为他答疑解惑。
「若非我以你之身,听到轻荷问当初搞垮我家便娶她为妻的承诺还作不作数,我恐怕这辈子都怀疑不到你的头上。」
「恰好我可以以你的名义暗自查访当年真相,一些参与过此事的人只当我是贵人多忘事要回忆一下是否斩草除根做干净了,便和盘托出,那年你是如何借着恭贺之礼的名义藏在我家银两珠宝的,又是谁暗中告密,与奸人狼狈为奸,在官途上从此步步高升的。」
「天寒地冻,我爹爹和哥哥就这么生生冻死在了路上。」
「你那么怕血,手上沾染得刺目殷红,又洗得干净吗?」
沈砚文的目光渐渐黯淡,沉默许久,才苦笑了一声,望着我的神色蒙上一层歉疚。
我拉下了堵在他嘴唇上的布条。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
轻飘飘的三个字,半点用都没有。
他借着我家踏进朝臣中的门槛,又以我父兄助力才在朝中有一席之地,可我爹一眼看出他身上的钻营自私,断言他非是清流好官,不许他参与核心政事,只止步于一个体面闲差。
然沈砚文野心不止于此。
想要步步高升,便要除掉拦路石。
他借着为我爹送寿礼的名义,送了数个箱子,声称只是些难得书卷,可在这书卷下却铺上了层层纹银,在我爹还未察觉之时串通几位佞臣,向皇上检举丞相贪污,数额巨大,惹得龙颜大怒,派了羽林卫上门搜查。
书卷之下,铁证如山。
我爹和我哥哥被判流放,死在了大雪纷飞的冬天。
沈砚文跪在我面前,重重地磕了几个头,额头上一片鲜红,顺着脸颊汩汩流下来。
他与我说,他是爱我的,只是他不想永远在朝中做个闲散官,只能出此下策,在皇上下令抄家的时候,是他进言,奏报我已是沈家妇,而非秦家女,这才保下我性命的。
他之所以躲着我,是害怕看见我,看见我悲苦的神色,害怕在我面前露出破绽,使我恨他。
他不想与我走到这个地步。
我将桌上立着的一面铜镜扫在地上,碎片飞溅,一瞬支离破碎。
沈砚文垂头,看着满地碎片,身子微微颤抖。
我蹲下身子,捏起了他的下巴,指着已经面目全非的铜镜,冷声与他说道,「破镜,从它出现裂纹的那一瞬间,就再不会重圆了。」
我与你,便如此镜,只有尖锐碎片,再无半分温情。
10
三日后,沈家被抄下狱,沈砚文因贪污官银被判流放,天气太过寒冷,冻死在了流放途中。
听说,他死后,官兵将他扔往乱葬岗的时候,从怀中掉出了一个脏污布包,包着几块棱角尖锐的破损铜镜碎片。
与此同时,朝中破天荒有了位女文官,对朝中之事见解独到,颇有天赋,深得天子青睐,破格将其任为司事女官。
且此事还是这位被流放的沈大人上书提议的,不乏有人猜测是因此惹恼了陛下才落得了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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