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温老爷这番操作绝了,给女儿找回了场子。
但他一定想不到,出嫁当时,女儿上了花轿,行至半路就吐血昏迷了。
温卿撑不住了,要死了。
我为妖千年,从未插手过人类的生死,除了温卿。
我上了她的身,将她的魂魄封印在体内,残存了一口气。
然后我成了温卿,嫁给了许庭淮。
一路敲锣打鼓, 鞭炮齐鸣。
大婚那晚,红烛摇曳,许庭淮挑了红盖头,我见他第一眼,突然明白了为何陈如月想嫁给他。
十九岁的少年,一身大红喜袍,眉眼漂亮干净,眸光奇亮,笑起来还有浅浅酒窝。
更要命的是他左眼睑下那颗小红痣,白皙面上平添几分妖娆,生动鲜艳,俊美绝伦。
纯情与艳丽的撞击 ,在他身上展露无遗。
许庭淮在我心里简直比那天际的月亮还要耀眼。
喝了合巹酒,他脸上染了淡淡粉色,慢慢地靠近我,声音温润: 「娘子,天色不早了,书上说,春宵一刻值千金……」
他探着身子,有些不好意思,也明显地紧张,抿着唇,红着耳朵,伸出手想解我的衣服。
然后被我随手一挥,昏睡在床上。
长得这么好看,让我差点心痒难耐,把他吞进肚子。
我为妖千年,从未有过吃人的念头,许庭淮是第一个。
第二日清晨,他醒来看到床上白巾上的红,一瞬间脸红了,真诚地拉着我的手说: 「娘子,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真是单纯如斯、很好哄骗的小白兔。
许庭淮生性纯良,家风极好。
他的人生一帆风顺,扑在圣贤书上,做文章策略。
适龄后娶了相貌不错的姑娘,顺理成章地爱上,白头偕老。
他说,洞房花烛那晚,他是第一次离女孩子那么近,感受到周公之礼的美好。
我……怀疑他做了场春梦。
真是罪过罪过。
总之他是个很好的孩子,让我这种老货动了恻隐之心,总想着如果温卿身体无恙该多好。
新婚宴尔,他很喜欢缠着我,拉着我吟诗作画,赏花赏月,游湖泛舟,行风月雅事。
我活了千年,又有温卿记忆中的才华词藻,脱口就是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商君书》的强国弱民……
兴致来了也会讨论一番治国之策,评价评价始皇嬴政。对他焚书坑儒的做法发表
一些个人见解。
总之是将他唬得一愣一愣的,看着我目瞪口呆,眼睛越来越亮。
每个男孩都曾相信过光,我无疑是他眼中的超人。
许庭淮被我拿捏得死死的。
我让他去西街买糖葫芦,他绝对不会买东街的。
我要是半夜说想吃梅娘烧饼,他恨不能立刻穿上靴子去大街上敲人家的门。
当然,我制止了他这种夜敲寡妇门的流氓行径。
作为茶商之女,温卿出嫁时的嫁妆足足有八十抬,更别提那些数不清的地契茶楼、商铺庄子。
尽管如此,许庭淮还是第一时间把他的小金库给了我,数上一数,也是颇为富裕的。
但以我这种富婆身份,定然是瞧不上眼,不肯要的。
谁知他像只乖巧的小奶狗,将下巴抵在我脖颈,闷声说:「可是把钱给娘子花,不是应该的么。」
我于是装出一副愉悦的样子收了钱匣子,他笑得灿烂,趁我不备,在我脸上吧唧一口。
额……无所谓,反正亲的是温卿,不是我。
3
温卿与许庭淮的婚事,最高兴的莫过于温老爷一家。
真如那方士所说,温小姐嫁了个文曲星,身体奇异般地大好了。
连带着一直对这桩婚事有微词的许母,脸色也好看许多,盼着温卿早日为她们家绵延子嗣。
说到许母,我为了巴结奉承她,真是什么好东西都往她那儿送。
茶叶是雪顶含翠,镯子是上好的祖母绿,送过去的燕窝不是血燕就是黄燕……
过去在鬼城酆都,崔府君都亲口承认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
更何况是人呢。
总之许母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每次见了我也会和气很多。
而许庭淮几乎是与我形影不离。
好在后来赴京廷试在即,应他爷爷的要求,他搬去了书院,与一众学子刻苦钻研。
如此一来,我松了口气。
天晓得他每晚缠着我,像只开了荤的小狼狗,净想做些羞羞的事,让我极其头痛。
许庭淮的夜晚,一直活在我为他编织的幻境之中。
幻境里有他的娘子卿卿,浓情蜜意,共赴巫山云雨。
搬去书院之后,最开始他好几日回来一次,因此被我训诫过。
京师会试在即,别的学子埋头苦读,一个月都不曾踏入家门,偏他沉不住气,隔几天就想回来。
我对他道:「相公此时正该用功,整日往家里跑,母亲会不高兴的。」
当然不高兴了,回来了就往我屋里钻,也不曾去看过他老娘,典型的娶了媳妇忘了娘。
许庭淮怕我为难,后来果真把心思用在了读书上,回家的次数渐少。
而我,终于有机会在阳春湖畔见到了陈如月。
林间亭台,我送上了门,她挑眉道: 「温卿,你怎么还没死呢?」
是了,人人皆知温卿体弱,但她这份当面咒诅,也是够恶毒了。
如若是真的温卿,恐怕又会被她气得吐血,一病不起了。
但我毫不在意,笑嘻嘻地怼了她几句:「我和我相公夫妻恩爱,一对鸳鸯,怎么能死呢,你又没嫁人,怎知我如今的圆满,所以要死你死,赶紧去吧。」
争执几句,我半分不让。
她掏出一把匕首,将我捅成了马蜂窝。
然后当着她的面 ,我瞪大眼睛倒在了血泊里。
一不做二不休。
陈如月勾起嘴角,竟然一点也不慌,费力将我拖到了林子里的一口水井边,翻身推了进去。
扑通的水花响起,她和丫鬟一起搬起大石头盖住了那口井。
我在底下托着腮,漆黑之中浮现出妖体,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被她这骚操作整懵逼了。
温卿是个人呐,她杀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心理素质可真好。
想来是认定了自己手段干净利索,没人能怀疑到她。
又或者说,她压根不怕,即便有人怀疑到她,以她的家世和背景,也奈何不得。
忘了说一句,赣州协领有一个妹妹,在京中做了贵妃,深得皇帝宠爱。
那位陈贵妃,正是陈如月的亲姑姑。
众所周知,陈如月曾经说了句极其嚣张的话--我这辈子,要么入宫做皇妃,要么嫁给许庭淮,就这两条路。
入宫做皇妃的意思,倒不是要嫁给她的皇帝姑父,而是要从诸多皇子中挑选一位,做皇室的媳妇儿。
我觉得这定然也是陈贵妃的意思,否则陈如月不会无缘无故生出这种想法。
至于我那小相公许庭淮,她也不见得真心喜欢。
无非是第一眼惊为天人,春心萌动,又觉得他前途无量,这才看上了。
许家没有娶她,而是娶了温卿,倒是令她心生嫉恨,不惜将温卿给害了。
我不禁感慨,温卿的命可真是坎坷。
那日,我蹼状的四肢攀着井壁,在漆黑的环境下往上爬,顶开了那块大石头。
刚一上去,就看到了哭哭啼啼四处寻我的婢女。
乍一看到我湿漉漉地从井里爬了出来,将她吓晕了过去。
没办法,那时我呈现的是妖体,白发白脸,死气沉沉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后来还是我恢复了温卿的模样,将这不经吓的婢女背回了许家。
然后,我开始了漫长的在陈如月身边「诈尸」的行为艺术。
比如,在她异常奇怪为何许家还没发现温卿失踪的时候,我拉着刚巧回家的许庭淮,一同去集市上逛了一圈。
还比如在她纠结我为何没死,青天白日见鬼了的时候,我又深更半夜披头散发倒挂在她床帐上……
后来陈如月出恭的时候,给她递草纸的是一截被泡得肿胀发白的手。
她半夜做噩梦,被窝里趴着浑身湿答答的温卿,还直勾勾地盯着她,诡异一笑……
陈如月疯了。
在她疯了有半个月的时候,她的舔狗安世子找到了我。
当时我正在温家的茶楼喝茶,要的是一个雅间。
安崇松推门而入,赶走了我身边的婢女,忍气吞声地坐在我面前,开口便是:「连姜,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斜睨了他一眼: 「好好跟我说话。」
安崇松泄了气,模样有些颓废:「祩子,求你放过如月,再这样下去,她离死不远了。」
「哦?她可不像胆子这么小的人,她连人都敢杀。」
我小啜一口茶,漫不经心道:「我为妖千年,从没见过如此狠毒心肠的女子,自然是要给她点小小教训的。」
「你那叫给她点小小教训?你是想要她的命。」
「对,我自然是要她的命,至于原因,你知道的。」
安崇松不说话了,一双眼珠子活络地盯着我,阴森冰冷。
我猛地拍了下桌子,桌上茶杯腾起,落在我手上,然后砸向了他的脸!
「披了张人皮而已,竟真把自己当个人了,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茶杯砸在他的脸上,溅出了茶水。
披着尸囊的山目露凶光,不动声色地舔了下长长的舌头,鲜红滚热。
声音也从之前正经的男腔,恢复了嘶哑刺耳: 「袾子,我有资格跟你谈判,你也知道你如今奈何不了我,何必逞威风。」
他说得对,若真打起来,我没有几分胜算。
这倒是稀奇,一个普通的山中精怪,历经了商朝的牧野之战,又被镇压在尸水河千年。
逃窜出胤都时,也仅是个妖力弱小的,躲进了深山老林,千年不曾露面。
我甚至想过,如果最终寻不到这只山,只当它陨灭了也未尝不可。
毕竟它真的毫不起眼,所谓的作乱,皆是身不由己。
逃出之后也仅是归隐了山林,历经风霜洗礼,最终也只是化古成普通生物而已。
但后来不一样了,不知它经历了什么,再出现时,妖力大增,竟不在我之下。
能暗戳戳地修炼成如此境界,是件很可怕的事。
但凡是妖,皆有邪性,正因我也是妖,更知这邪性压制起来有多不容易。
我不信他没有害过人。
我甚至坚信,他有如今的妖力,定是闯下过弥天的罪恶。
虽然我没有证据。
而我之所以来赣州,正是寻到了它的气息,一路至此。
好在,它如今并非完全没有弱点。
我冷笑一声:「谁说我奈何不了你,陈如月的命捏在我手里。」
没错,很可笑,这只魈是个情种。
提到陈如月,他的嚣张气焰果然淹灭,长舌缩回,眼珠子也不再滚动,老老实实恢复了人的模样。
他说:「即便你拿如月作为要挟,我也不会进异妖册的。」
当然,凡事皆有取舍,陈如月很重要,但还没有重要到让他束手就擒。
我勾起嘴角:「作为谈判筹码,她总要有些价值的,如果什么价值都没有,这种蛇蝎美人也不必留着了。」
山峭沉默了下: 「你到底想做什么?」
「很简单,跟我讲一讲你都经历了什么。」
在我看来简单的事,竟让山又沉默了下,看出他的犹豫和迟疑,我一掌将桌上的茶壶拍得粉碎。
「今天晚上,陈如月就是这只茶壶。」
他的瞳孔在收缩,聚焦,又涣散,最终败下阵来。
「我说,作为交换条件,你要答应我再也不许伤害如月。」
我盘算了下,道:「好,我答应了,你也莫要跟我耍花招,你骗不了我的。」
「当然,慕容昭的徒弟,我怎么敢耍花招。」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开口: 「是九鼎,我找到了九鼎……」
山魈一开口,我心里一颤。
大禹时期的华夏至尊神器,连我师父和申柳公都未曾有幸见过,一只山,凭什么?
传闻中沉入泗水的九鼎,在山魈口中莫名地出现在了崤山。
作为山中精怪,的感官十分敏锐,乍一看到出现在深山老林的九鼎,还不敢置信。
它用了很长时间才确认,那被枯叶枯藤缠绕、蒙了灰、生了铜锈的九个鼎,就是夏王朝的九鼎。
它用舌头嘶舔,用耳朵倾听,最后转着幽深的眼珠,一个一个地看,一个个地找,终于在其中一只鼎上找到了它的画像。
山的眼睛充满了不可思议,兴奋、紧张、怪叫!
协于上下、以承天休的华夏至尊神器,竟然出现在了它眼前。
它将九鼎视为无上至宝,吸引了众多志同道合的精灵鬼魅,大家围着九鼎转,自此不肯离开崤山。
山峭说:「一开始,我们想的是重新开启九鼎,回到初时魑魅魍魉莫能逢之的状态,妖与人泾渭分明,最好再也不要往来。」
可惜它们失望了,九鼎已无当初的神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世间沧海桑田,朝代变更。
围着九鼎转的妖魅,要么失望离开,要么寿命到了尽头,陨灭山间。
最后只剩下孤零零的,望着山月,独守九鼎。
从没有一只妖,有它这般的执着。
深山老林,青苔洞口,梧桐树下它躺在九鼎之上,长长的舌头如蛇信一般,缠绕着它的鼎,寸步不让。
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千万愁, 愁在天涯。
也愁在这只迷恋九鼎的可怜山。
它守了千年。
九鼎残存的神力,承日月精华洗礼,阴差阳错被它吸食殆尽。
直到九鼎真的成了一堆废铜,山已经不再是普通的精怪。
我诧异于这一切的发生,又很庆幸山如今的妖力是九鼎所致。
好在,它不曾为非作歹。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作孽,至少真正的安郡王世子安崇松,死于它手。
但山魈不这么认为,他说,他在追求他的爱情。
笑不活了,一只山魈竟然也有爱情。
山魈说,陈家调令赣州任职协领时,陈如月才七岁。
举家赶路,途经洛邑山林,山髓看到了七岁的小女孩。
那年她哭哭啼啼,不肯离开从小生长的京城,被大人硬带上马车,前往赣州。
陈如月哭了一路,山魈跟了她一路。
它的爱情来得莫名其妙,也很可笑。
它说它很寂寞,山里千年,除了风吹树动,草丛沙沙作响,再没有任何动静。
它第一次见到这么爱哭的人类小女孩。
白皮肤,大眼睛,委屈流泪,像泄了洪的泉水。
哭声震惊了它。它呆呆地看着,寂寞千年的心突然热闹起来。
后来,它离开山林,一路追随陈如月,来到赣州。
一开始只是躲在暗处,屋顶上,房梁上,蜷缩着身子,静静地观察她。
直到陈如月十四岁,家里在商量她及笄后的婚事,山躺眯着眼睛,抬起了头。
赣州最有权势的人家,大概便是安郡王府了。
它离开陈大人家,悄无声息地去了安郡王府。
沉迷美色纵情放浪的安世子安崇松,被它上了身,不复存在。
山峭说:「袾子,我无意与你为敌,我只想好好活着,你虽然也是妖,究其根本与我们不同,你不会站在我们的立场思考处境,你是胤都人,眼里只有异妖册,我不会信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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