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在陶庄住了小半年。
先是去河边浆洗,将家中里里外外晾晒一遍,打扫干净。
然后去山里采药,将上等药草送到镇上医馆换取钱财。
小闻璟病刚好的那几日,身子很虚,他攥紧我的衣袖,对我道:“不要走太远,我阿公在半山腰上都能被蛇咬,附近村民都说深山里有吃人的野兽,阿姊你不要去里面。”
他的声音微微哽咽,我便笑着安抚道:“放心,阿姊有分寸。”
待到后来他能跟着我一起进山,我带他绕了小半个山头,到了一处隐蔽山谷——
此处山峦起伏,云蒸霞蔚。
七彩色的艳阳下,芳草萋萋,一望无际,还搭有一间茅草屋。
山花迎风绽放,铺满岭谷,漫天蝴蝶飞舞在馥郁花香的四野。
缕缕雾气弥漫飘荡,烟波浩渺于湖面,像蒙了一层轻纱般,缥缈如仙境。
小闻璟瞪大了眼睛
,不敢置信——
“北,北山,竟还有这种地方?”
我不会告诉他,此地是八百年前淮南王飞升之地。
我只是摸了摸他的头,道:“我也是无意间发现的,这里有很多珍贵药草,且没有什么动物踪迹,很安全。”
小闻璟惊讶之余,又结结巴巴的问我:“那,那这里,会不会有神仙或妖怪?”
我笑出了声,说他傻,然后拉着他一起采草药,教他认识各类药材——
“这是独摇草,独茎,叶子攒在其端,无风时可自动,又叫鬼督邮。草姜的叶子是丛生,横铺一面,如扇页一般,又名乌扇……”
“此等药草皆可卖到镇上医馆,若是咱们自个风干晾晒,许卖出的价格更高,我再来教你认识一些可食用的野果野菜。”
一连三月,我们整日进山,摘草药,采蘑菇,也挖野菜。
我喜欢蘑菇和野菜,通常用它们蒸包子。
小闻璟需要补身体,我便时常从镇上买来鸡蛋和肉。
家中炉灶打扫的干净,每天刷完锅我顺便烧水,拿大棕刷子把闻璟也刷洗一遍。
小孩害羞,每次都抓紧了他的底裤,满脸通红,不肯脱下。
“我年长你八岁,又是你阿姊,有什么可臊的。”我一边舀水冲洗他瘦弱的身板,一边止不住笑话他。
闻璟只红着脸不说话,把底裤攥的更紧了。
……
我们后来还在院里圈养了几只小鸡,每日剁鸡食给它们吃。
闻璟很聪明,也好学,他同我在一起小半年,便将山中药草认识了七七八八。
我又想教他如何蒸包子时,小孩垂着眼眸,轻声问我:“是不是我全都学会了,阿姊就要走了?”
我愣了下,想起之前曾告诉他,我家虽在江陵,但我爹是个江湖郎中,常不在家。
这次我途经此地,正是要出去寻他,想起有个远方表舅爷在这,顺便过来看一眼而已。
闻璟以为我要离开了。
这段时日,我教了他谋生的本事,去镇上给他裁新衣,冬袄夏衫皆备了两套,靴子也做了两双。
我心知他心思敏感,也孤单,于是按住他的脑袋,笑道:“自然不是,我家在江陵没什么亲戚了,我爹又不在家,我打算在此常住,向附近医馆打听下他的消息。”
7
我在村里混了个脸熟。
村民皆知我是闻璟的远方表姐,我爹是个郎
中,而我经常进山采药,略懂医术。
从我为一患了喘病的老人赠过药后,偶会有没钱看病的村民过来求药。
至于药钱,我从未计较,便是一个馒头的酬谢也收过。
“人活在世皆不容易,与人为善便是予己为善。”我这样告诉闻璟。
我与他生活在这村里,一个八岁小孩,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家,自认为心地良善,从未得罪过人。
可那日我们从山中采药回来,发现屋内很乱,有被翻动的痕迹。
院子里晾晒的草药全被掀翻在地,圈养的几只鸡也没了踪迹。
我看着地上零落的鸡毛,还在茫然,我莫非得罪过山里的黄大仙?
偷鸡就偷鸡,它竟然掀我药材?
很显然,小闻璟不认为是黄鼠狼干的,他紧握拳头,身子颤抖,气哭了。
他说他知道是谁。
隔壁曹氏家中五个孩子,因家穷吃不饱饭,年龄大的那两个,以前就曾翻墙过来偷东西。
他们一个叫大牛,一个叫二牛。
那时闻老伯还在,他们偷过闻家二两银子。
闻璟说,那二两银子阿公攒了很久,是用来给他上私塾交束脩的。
阿公不在家,他亲眼看到大牛二牛偷了他家的钱。
可是他们却将他嘴巴捂上,推搡在地,骑在身上打:“闭上你的嘴!敢告诉你阿公,我杀了你们祖孙俩!”
大牛的脸上凶光毕露,神情阴狠。
闻璟那年六岁,被吓到了,恐惧的颤抖。
他看着钱财丢失的阿公急的满头汗,啊啊啊的朝他比划个不停。
可是他什么也不敢说,只知道哭。
隔天却听曹氏对阿公嗤笑道:“都是穷人家的小孩,还想送你孙子上私塾?大牛二牛那么聪明都没机会读书,闻璟跟个小哑巴似的,读了又有什么用,你家被偷只怪你有钱,怎没人来偷我们?”
她嘴皮子动个不停,闻老伯耳朵聋,其实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他只是驼着背,继续默不作声的攒钱。
小闻璟后来又被大牛二牛威胁过,他们逼他说出阿公将钱藏在了何处。
他咬着牙,宁愿挨打也不开口,这才在一年后,如愿以偿的去隔壁村的老秀才那里念了私塾。
我知晓这些之后,眉头蹙起,有些生气。
闻璟哭道:“怎么办阿姊,他们家不会承认的,就算告到村里长那里,没有证据他不会
管。”
“别慌,若真是他们所为,阿姊不会放过他们的。”
7
那晚,曹氏一家果然煮了鸡吃,香味扑鼻。
我坐在他家屋顶,看到他们在屋内大快朵颐,吃的满嘴油光。
曹氏咂嘴道:“剩下那两只活的,明日一早带到集市卖掉,谁都不知道。”
“知道了又怎样,怕她们不成,敢来找试试。”大牛冷哼一声。
“娘,哥,你们在说什么,这难道不是我们家养的鸡吗?我可是看着它们长大的,感情可深了。”二牛手中拿着鸡腿,故作惊讶。
曹氏乐的一拍手,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儿说的都对!”
屋内乱糟糟的,三个埋头抢鸡骨架吃的女孩,年龄小的抢不过大的,哇哇大哭。
曹氏给了大女儿一巴掌:“抢!就知道抢!饿死鬼投胎啊你们!”
一旁看起来窝窝囊囊的男人,偷藏了半个鸡腿在袖子里,被眼尖的曹氏看到,撒手去夺:“拿出来!藏什么藏!你娘整天躺着什么都不干,也不怕吃鸡腿噎着她!”
……
次日我去镇上借了一头驴,给了那车把式二十个铜板。
当晚,隔壁曹大牛出来小解的时候,在门口捡到一小块碎银。
往前几步,又捡到一块。
再往前几步,还有一块。
直到他被我砸晕,还兴奋又贪婪的趴在地上找银子。
我和闻璟牵着驴,驴托着昏迷不醒的他,就这么进了山里。
我们用绳子将他绑起来,悬挂在了山里一棵树上。
小闻璟有些害怕,握着我的手直发抖,说夜里进山太危险了。
回去的路上,他颤抖着声音问我:“阿姊,若没人发现,他会被饿死吧?”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虽然怕,声音又隐隐透着股兴奋。
我敲了下他的脑袋:“当然,但我们此举不是为了害他性命,三日后若还没人发现他,我们便假装路过,将他给救下。”
作为一心修仙的妖怪,我并未想过害人性命。
我的目的是让他先疯一阵。
曹大牛不过十五岁,平日里再是为非作歹,夜里被眼冒绿光的狼在树下团团围观,怎么也得吓晕过去。
更何况我的朋友小花妖,还十分热心肠的化作一吊死的女鬼,跟他在同一树上挂了挂。
第三日,曹大牛被村里人寻回,果不其然,他疯掉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家哭天喊地,鸡飞狗跳。
我就知道,曹氏一家这么喜欢欺负人,指定是日子过的太无趣了,如今大牛疯了,整天喊着有鬼抓他,连带着二牛也吓老实了。
果然,举头三尺有神明,莫说恶小无人知。
他们不畏惧道德,不畏惧律例,唯鬼神之说,更适合人心的说教。
“人若为恶,祸终将至,所以不可以做坏事,欺凌别人。”我对闻璟说道。
小闻璟显然有自知之明,他看着我道:“阿姊,我才是被欺负的那个。”
我自然知道他软弱可欺,是个可怜孩子。
曹家的事消停后,我在隔壁村的老秀才那里交了束脩,送闻璟继续去读书。
在此之前我曾问他,今后是想跟我学医术,有个谋生的本事,还是想去读书,走仕途。
闻璟选择了读书,他说今后要做大官,狠狠打村里长的板子,然后让如他这般的小孩,个个有活路,不再被坏人欺负。
我称赞了他一句:“好志向!”
他立刻挺直腰板,反问我道:“阿姊的志向是什么?”
他睁着认真的眼睛,大抵以为我会说出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之类的话术,我却看着他笑,神秘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不要说出去,我将来要做神仙。”
小闻璟的眼睛睁的更大了,他接着也笑,学我道:“好志向!”
自此,闻璟开始了他的求学之路。
他每日卯时从家中出发,背着布袋,装上我提前准备的午饭,前往隔壁村的私塾。
到了傍晚,日落时分,村口的夕阳准时将他小小的身影拉长。
开始几天,他每次回家都兴冲冲的。
好景不长,不知何时他回来时,身上常有伤,脸带淤青。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别别扭扭,说摔的。
直到我佯装生气,他才肯哭着告诉我,有几个同塾小孩,见他老实,总欺负他。
老秀才是个老眼昏花的夫子。
闻璟告诉过他一次,他用戒尺打了那几个孩子,但过后,他们会加倍报复在闻璟身上。
他打不过他们,忍气吞声,不敢反抗。
我告诉他:“这世上有些坏人,全然是被弱者惯出来的,他们得了寸,便会进尺,你不反抗,就要一直被欺负。”
我当然不会去私塾找几个小孩计较,只是看着他道:“你要跟他们打,打的越凶越好,
越狠越好,阿姊告诉你,不要怕,其实他们都是墙头草,你豁得出去,就一定会赢。”
因为听了我的话,闻璟带伤回家的次数更多了。
可怜的小孩,见到我便掉眼泪,哭说:“阿姊,我又打输了。”
我给他擦药,鼓励道:“弱者就该无所畏惧,继续跟他们打。”
他挺直腰板,抹去眼泪:“我会的!”
“打还不够,你得有策略,比如他们一起上的时候,你不能跟所有人打,你要咬定其中一个不放,单把他往死里打,下次他绝对不敢动你。”
闻璟是个爱哭的小孩。
他长的本就秀气,薄薄的眼皮,皮肤白皙,哭起来的时候鼻子红红。
一声声叫我阿姊的时候,更像个惹人怜爱的小姑娘。
我不舍得他总是被人欺负,后来绑了个假人在院子里,教他几招打人的招式,反复的练。
寒来暑往,我带着他每日早起,去山底下跑几圈。
不知从何时起,闻璟再也未被人打过。
他在私塾还结交了几个朋友,其中一个叫李元宝的,正是当初带头打他的小孩。
闻璟对此宽容道:“阿姊,不打不相识罢了,我与元宝兄早就冰释前嫌了。”
原来不知不觉,五年已过。
8
闻璟十三岁了,成年礼过后,他去了镇上举人老爷开办的书院读书。
因为他很聪明,同年县考,他是县试第一名。
程举人一眼就看中了他,决意好好栽培,亲自做他的老师。
他本可以直接搬到书院去住,却不嫌麻烦,每天仍旧在傍晚搭车回村。
十三岁的闻璟,变化很大。
他个子几乎同我一般高了,穿白细布的襕衫,圆领大袖,下施横襕为裳,腰间有襞积,一派翩翩周正的少年学子模样。
他眉眼纤薄,长睫如鸦,不仅性情变得稳重,连声音也逐渐变了腔调,低沉起来。
可他爱哭的习惯,是一点没变。
彼时他已经成了童生,而我已经在村里待了五年,十分无聊。
想着他可以住到书院去,我借口打听到了我爹的消息,要出去寻一寻他。
我对闻璟道不出半年,我便会回来了。
结果回了趟三窟府,我直接将他抛在了脑后。
怪只怪柳妄卿和元姬不在后,北山自由自在,万物生长,天宝物华。
小花妖酿
酒的手艺更好了,高兴的围着我,说如今她的酒能让我快乐似神仙。
我不信,当下喝了一壶。
于是我看到无数的山野精怪围着我转,月亮悬如玉盘,成群的蛤蟆在唱歌,蟋蟀在咆哮,老鼠精穿着人的裙子,快乐的跳舞。
小槐化作了人形,顶着满头的树枝,在我面前欢呼雀跃——
“小月姐姐,我修成人形了!你看,我有人的胳膊和腿呢!”
大家整天聚在一起热闹,黄大仙也来讨酒喝,今日庆祝我回到三窟府,明日庆祝小槐长出了胳膊和腿。
小花妖的花期到了要庆祝,土地庙里的老鼠一窝生了八个也要庆祝。
而且是八个分开庆祝。
我就这么乐不思蜀的喝啊喝,同它们醉了一年,某日突然清醒过来,想起了闻璟。
然后我赶忙的下山看他。
到了村里才发现,闻璟有段日子没去书院了。
同我初次见他一样,他病了。
病的还挺严重,整个人瘦了一圈儿,脸色苍白,眼下乌青,颓靡无生气。
我吓了一跳,他看到我后,却笑了。
笑完之后,又伏在我膝上哭。
他的眼泪浸湿我的裙衫,哽咽道:“阿姊,我到处找不到你。”
“我好害怕,怕你不回来了,又怕你遭遇了不测,回不来了。”
“阿姊,你心好狠,连封书信也不给我,我真的怕死了。”
我才是怕死了,为了他祖父的恩情,我来到他身边,他若因为我病死了,岂不是我的又一桩罪孽。
我心怀愧疚,对他承诺道:“阿姊错了,以后再也不会就这么离开,我保证!”
我哄了他好久,他才红着眼睛,肯抬头看我。
少年的眼睛像是染了层胭脂,潋滟的红与黑瞳交织,看着令人心碎——
“阿姊,无论你要去哪儿,今后都带我一起好不好,你若不在,我活不长久的。”
闻璟神情认真,我当时只道他小孩心性,并未当真。
直到他后来,为我杀了人,我才惊觉,记忆中那个软弱的小孩,早就渐行渐远了。
9
十六岁,闻璟院试为案首,再次名声大噪,成为远近闻名的秀才公。
彼时他已经是廪膳生了,每月领府衙发放的讫银九百五十文。
我闲暇无事,仍旧会进山采药。
闻璟闲暇无事,亦会同我一道进山
采药。
他已经不需要去程举人那里听授讲了,只需在家中读书,准备三年后的京中会考。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