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退婚的那天,雪下得好大。
爸爸摔了一盞白瓷的茶杯,娘哭濕了一條嶄新的手帕,他如願以償拿到了我親手寫的退婚書。
我站在門口,看他深一步淺一步踏進雪裡,再沒回頭。
一年後,他站得遠遠的,哀哀望著我,嘆道:「你又何必作踐自己,若你走投無路,我願意納你為妾。」
他愿意,但我不願意。
1.
季修遠與我退婚的消息,第二天就傳遍了整個村子。
村裡的七大姑、八大姨都來探望我,嘴裡說著季修遠的薄情寡義,眼裡卻滿是對我的幸災樂禍。
爹爹腦子靈光,自小吃著百家飯長大,卻成了村子裡最能賺錢的人。
我家的宅子是村子裡最大、最氣派的,我娘是村裡最美、最漂亮的女子,而我是最乖巧懂事的女兒。
爹爹嬌妻幼女在側,自然引得眾人眼紅。
於是,他們惦記起了我的婚事。
每天下了學堂,我娘就要挨家挨戶地上門去找被嬸娘們趁亂拐回家的我。
日子久了,我娘苦不堪言。
我爹心疼我娘,於是決定給我定一門親事。
季修遠是我爸考察了許久才定下來的人選。
到今天,我依然記得我爹那天的話:「修遠這孩子,是個有擔當的,將來他一定不捨得讓你吃苦。」
因为这句他不会让我吃苦的话,我眼巴巴等了他五年。
我終於等到他榜上有名,成了狀元。
還沒等我高興完,他來退婚了。
理由很簡單,新科狀元才貌俱佳,公主要相他做駙馬。
我一無知村婦,如何与尊贵的公主相争?
为了保我的命,他與我退婚,我甚至都没有理由去怨恨他。
2.
我爸有句話說得好,「眾人也希望你過得好,但不希望你過得太好。「打我退婚,失去了一個狀元郎的夫君子後,村裡的嬸娘們看我的眼神不再像從前那般帶著討好。
她們總是高高在上地低頭俯視我,嘴裡的安慰似是施捨。
日子久了,我變得不愛出門。
我爹破天荒地給家裡買了四個丫鬟。
以往,為了不張揚,我爸隻請了一個燒飯、洗衣的嬸娘。
偶爾也有上門提親的男子,酒還沒醒,就拉著我爸大放厥詞。
說什麼奉上我家的錢財,他就勉為其難地接受我。
氣得我爸拿著掃把打他出門。
娘更是日日以淚洗面。
她不理解,不過一次退婚,還是我們寫的退婚書,她如花似玉的女兒為何落到這步田地。
我也不理解,不過一次退婚,我為何就能從雲間跌落上,明明是季修遠對不起我,明明是公主奪人愛。
他們為何不去罵公主、罵季修遠,明里暗裡的話卻都怪我。
我愁雲慘淡,姓季的新婚燕爾,村裡的人樂得看好戲。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大半年,宋夫人登門拜訪,揚言要替兒子求婚。
3.
宋承嗣是個傻子。
宋夫人上門提親,半點沒有隱瞞她家的狀況。
宋夫人閨名晚寧,打小就是個很有主張的女子。
嫁了人後,她的夫君寵妾滅妻,對她百般厭棄。這種厭棄,直到她懷了宋承嗣也沒有好轉。
承嗣七歲那年,不小心衝撞了得寵的姨娘,他爹半點猶豫都沒有推了承嗣一把,小承嗣的頭磕在石頭上。
大夫救了三天才從鬼門關把他的命拉了回來,醒過來的承嗣變成了個傻子。
宋夫人帶著繼承者離家出走,另立門戶,轟轟烈烈地跟他那喪盡天良的夫君辦了合離。
宋夫人是個要強的女子,靠著微薄的嫁妝,毅然投身商行,不過短短三年,就幹出了一番事業。
如今的宋夫人,已為鄒城第一富商。
「我兒的病,尋訪了不知多少名醫,他們都說他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所以我不騙你,顧姑娘,選擇的權利在你,答不答應都是你說了算。「宋夫人拉著我的手,笑得真誠又溫和。
我看看爹,爹欲言又止;再看看娘,娘淚流不止。
「宋夫人,女子也能抛头露面吗?”
“为何不能?我们也是人啊。」
宋夫人昂首,臉上的神情自信又迷人。
「這門婚事,我应了!”
自从和季修远退婚后,這是我露出的第一個笑容。
往日壓在我心上的大石好像一下被搬空了,有絲縷陽光透過葉縫,照射進陰暗的土地,就在那裡,一抹綠色迸發生機。
女子無才便是德,世人愚昧,總認為女子就該在家相夫教子。
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該從一而終。
我和季修遠退婚,明明錯不在我,同样身为女子
的婶娘们却不为我着想,明里暗裡的話都在擠兌我、奚落我。
以往,哪裡敢有登徒浪子上門威脅我爹:只要我爹乖乖奉上錢財,他就勉為其難地娶了我?
4.
我和宋承嗣的婚期定在來年開春。
我央求宋夫人幫我尋夫子。
以往,我爸請來的夫子多是來教婦容婦德的,可如今的我,想學詩書,想學名著,唯獨不想學婦容、婦德。
“女子讀書,可以明事理,辨是非。這就是他們不願意讓女子讀書的原因,世上的男子,多喜歡女子柔弱不能自理,因為這樣的女子,他們可以隨意掌控。为何女子一生的荣辱都要系在男子身上呢?”
“你想读书,我認為很好。」
宋夫人拍了拍我的手。
第二日,就有一位女夫子登門。
夫子姓柳,閨名解意。
柳夫子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不比任何一個男兒差。
以往,我總以為,季修遠是當之無愧的狀元之才,可結識了柳夫子,我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倘若有一天,女子也能科舉為官,柳夫子就是當之無愧的狀元。柳夫子在我家住下,細細傳授我四書五經的知識。
我學得廢寢忘食,那些自卑怯懦統統被我丟在腦後。
直到我娘哭暈在我的書房門外。
自打我跟繼承人的婚事定下後,村子裡多了一些流言蜚語。
他們指責我爹娘賣女求榮,狼心狗肺,貪圖宋夫人的錢財,竟狠心把女兒嫁給一個傻子。
爹娘有口難辯,苦不堪言。
5.
晚上用飯的時候,夫子告病回屋。
我拉著爹娘坐下,遣退了服事的丫鬟,誠心問道:「爹娘,你们真的觉得外人的眼光有那么重要吗?”
“季公子因为要娶公主来退婚,明明是他的錯,但他們是怎麼說女兒的呢?他們說女兒天生賤命,注定享不了福氣。」
“因为外人的眼光,這些年我們家沒買女僕鬟。爸,咱們是買不起女僕嗎?不是,是因為怕別人說我們有了幾個臭錢,尾巴就翹天上去了。」
“早些年,爹就在城裡買了宅子,咱們為什麼沒有搬進去,非要窩在鄉下?因為爹怕他們說你忘本,因為你從小吃百家飯長大,所以你不能忘本!”
「可是,爸,你仔細想想,這些年,你為他們做的事情還少嗎?通往城裡的路你鋪好了,村裡的學堂你辦起來了,他們來借銀錢你也藉了,有几个惦记着还的事?”
“知恩图报是好事,但仗一點恩德,就無止境索取,便是对的吗?”
“爹,女兒嫁人,心甘情願,為了不相干的外人,咱们何必折磨自己呢?”
爹抹了一把眼泪,沉聲回我:「當年的百家飯,每一頓你祖母都牢記在心。每每賺到銀錢,她都趕著去把飯錢結清了。說起來,我並不欠他們什麼。」
“阿柔,咱們年紀大了,也該享福了,不如收拾東西進城去住吧!這些年,你和芳菲受苦了。」
爹拉着娘的手,神色纓綺。
進城前夕,相熟的嬸娘拉著我,艷羨慕地對我說:“你爸娘真是好福氣,賣了個女兒就能在城裡買漂亮宅子,就是苦了你囉,年紀輕輕,嫁了個傻子。」
我抽出手,笑了,不說話。
無關緊要的人罷了,再怎麼解釋也無濟於事。
更何況,我解釋了,她就會信嗎?
6.
爹買的宅子並不大,住我們一家人卻是綽綽有餘。
進門的時候,爹還在感嘆:「原本買這個宅子,是想留給你嫁妝的,如今修遠那孩子攀了高枝,你又要嫁進宋府,這裡就留給我們老兩口住吧! 」我點頭,甜甜笑了笑,「還是爹痛我。」
自打我答应嫁给宋承嗣后,我爸就當起了甩手掌櫃,家裡的大小事都交給我做決定。
搬進新家的第一天,我就找人在門頭上安了新的牌匾:顧宅。
字是央夫子題的,筆鋒銳利,氣勢如虹,半點不像女子寫的字。
爹娘既然是來享福的,該有的女僕奴僕必不能少。我酌情添置了幾個,請牙行的人調教了規矩才送進院裡。
爹手上有幾個鋪子,也一併交給我打理,說要讓我練手,怕我嫁進宋府後給宋夫人添亂。
宋太太派了她身邊得力的嬤嬤來幫我,我如虎添翼,進步神速。
我的每一天都過得很充實,上午跟夫子學經史策論,下午跟嬤嬤打算盤、看帳本。
銅鏡裡的女子愈來愈自信張揚,活得瀟灑。
不知不覺,時光飛逝,已近年關。
宋夫人遞信來,除夕那日,會帶宋承嗣過府拜訪。
接班人,這是我第一次見我的未來夫澱。
7.
夫子授課,我頻頻走神。
她索性不講了,盘腿在桌案
对面坐下,托腮看著我,打趣道:「因為承嗣要來,所以你魂不守舍?”
我大大方方点头承认,問道:「夫子,你见过宋承嗣吗?”
“当然见过,我和晚寧,就是你未來婆母從小就是手帕交。小時候的繼承人知道爹娘關係不好,他就刻苦念書,每學會背一首詩就要他爹去阿茹院子裡。」
“他以为,爹娘多見面關係就會好起來。起初,他爹對承嗣的聰慧是讚賞的。時間久了,他就認為,這是晚寧在拿兒子爭寵。後來,不管承嗣做什麼,他都不理會了。承嗣摔傷了頭後,心智宛如稚童,著實可惜。」
「芳菲,晚寧挑你當媳婦,並非趁火打劫,她只是怕她有萬一,沒人替她照顧兒子。站在一個母親的角度,我覺得她做得沒錯。站在你的角度,我覺得她這麼做確實欠妥。我希望你考慮清楚,決定了一條路就堅持走下去,永遠不要後悔。」
原来夫子是觉得我有所动摇。
我伏在案上,堅定地看向夫子,溫聲道:「片辭貴白璧,一諾輕黃金。我說過的話,每一句都是我想清楚後才承諾的,不是隨便說說而已。」
夫子眼中带着赞赏,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夫子,明日我要告假,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街上购置几身新衣裳?”
夫子连连摆手,驚恐地站起身,斥責道:「你們這些女孩就是閒得慌,有逛珠寶首飾的時間多讀幾本古籍不好嗎?我可不奉陪你,想到要毫無目的地走一整日,我就腳痛! 」我奇怪道:「咦,夫子之前还陪谁逛过?”
夫子咬牙切齿:“還能有誰?不就是你那好婆母!”
8.
第二天,早早用過飯,我拉著娘同我一道去市集。
自打搬了新家,娘心情愈發好了起來。
偶爾她也來聽夫子給我授課,其餘大多時間都在院子裡陪我爸爸養護一院子的花草。
城南有個宋記成衣鋪,裡面的衣裳款式好看,都是時下最受歡迎的,而他們的裁縫技藝高超,有不合適的當場就能改。
我挽著娘進店轉了一圈,店內氣氛很好,夥計殷勤卻不令人覺得反感,掌櫃為人豪爽又乾脆,難怪生意好。
回程路上,我尋思著也該去轉轉爹盤下的幾家店了。
馬車突然停下,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撩開簾子,看向車夫。
“小姐,前面……前面有個人……滾到草垛後面去了……」車夫哭喪著臉,戰戰兢兢往前看。
這個時辰,已經到了午餐的時間。
車夫走的這條路應該是某條小徑,放眼望去,竟沒有一個人。
周圍立著幾堆草垛,應是附近誰家故意放在這裡的。
早上帶出來的丫鬟有個大膽的,自告奮勇要下車去看看。
我安撫住母親,撐著丫鬟的手,跳下馬車,緩步走向不遠處的草垛,溫聲道:「你好,请问我家马儿可有伤到你?”
一阵窸窣声后,草垛後面爬出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來。
撲面而來的異味令我幾欲作嘔,我掐著自己的手,平緩呼吸,不過片刻,就調整好了狀態。
我控制著臉露出一絲笑容,放緩了語氣問道:「你好,老伯,你可有受伤?”
“我没事……”极其粗哑的声音。
「老伯,你若身體哪裡不適,我帶你去醫館。」我有些不放心。
「丫頭,我……我能信你嗎? 「那老伯一雙渾濁的眼睛突然牢牢盯住我,看得我心裡一抖。
我穩了穩神,問道:「老伯,你可是需要帮助?”
「是,你帶我去一個安全的地方,我給你看個東西! 「老伯語氣有些顫抖。9.
陪我下車的那丫鬟腳步匆匆去尋了輛馬車回來,我指了指馬車對老伯說:「老伯,這是我僱來的馬車,你要不先上车?我送你去客栈?”
“不去客栈,去你家! 」老伯語氣堅決。
我皺了皺眉頭,来历不明的人我真要领回家吗?
安全问题我倒是不担心,家裡買丫鬟的時候,我順便買了兩個會拳腳功夫的小廝。
猶豫了一瞬,我點頭應了。
老伯爬起身,小心翼翼又從草垛裡掏出一個黑布包著的東西,四四方方,不知道是什麼。
他看起來極其愛惜那個東西,小心翼翼地捧著,彷彿什麼稀世珍寶。就連上馬車,也不讓別人拿。
我看他上了馬車,回自己車上坐穩,娘擔憂地握住我的手,我免不得又要安撫她幾句。
馬車晃晃悠悠,直奔顧宅。
梳洗一新的老伯一掃頹唐,精神矍鑠,神采奕奕。
他仍是小心翼翼地抱著那塊黑布包的東西。
等爹娘、夫子一一落座後,老伯示意我關上房門,解開黑布露出一個破舊的箱子。
箱子蓋打開後,露出裡面六隻流光溢彩、晶瑩剔透的五彩酒樽,漂亮極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
这么漂亮的酒樽。
「『有色同寒冰,無物隔纖塵’這莫不就是古籍所記載的琉璃? 」見多識廣的夫子眼中盛著驚艷。
老伯傲然點頭,「不錯,這就是琉璃盞,是用女媧娘娘補天剩下的最後一塊五彩石為材料,耗時耗力打磨而成。」
夫子惊疑,“如此珍貴,你从何得来?”
老伯闻言突然大哭不止。
10.
老伯姓謝,從謝家村而來。琉璃盞本是他家祖傳的寶物,進城是為了將琉璃盞賣與有緣人。
此行並非他一人,還有他的大兒子。
他們在趕路途中投宿過一家黑店,不慎將琉璃盞暴露於人前。
俗話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兩人雙拳難敵四手,被不知從何地湧來的匪、強盜一路追殺。大兒子不幸殞命,謝老伯東躲西藏,好不容易才護住琉璃盞。
「丫頭,若非你態度和善,讓我老頭子覺得親切,我定然不會把琉璃盞賣與你的。」
「如今,我總算是明白了,這就是個燙手山芋。你看著給些銀兩,這套琉璃盞就歸你了。」
我看看我爹娘,又看看夫子,有些不知所措。
家裡如今能拿出來的銀票僅一千兩,這麼珍貴的東西,一千两如何能够?
沉思片刻,我提議道:「老伯,若你信得過我,咱們擬一張契書,我先付你一千兩,等以後找到買家,賣的銀錢咱五五分,你看成吗?”
谢老伯点头同意。
謝老伯說得對,這就是燙手山芋。
遇到合適的機會我就得早日賣出去,否則會招來禍患。
11.
我寫了一封信轉交宋夫人,遲遲沒等到她的回信。
除夕那日,我起了個大早,換上新買的衣裙,由著丫鬟替我打扮,銅鏡裡的女子逐漸精緻又美麗,我的唇角始終上揚。
我沒忘記,今天是見承嗣的日子。
丫鬟來傳話,有客臨門,要我去花廳。
我在銅鏡面前轉了一圈,確認沒有哪裡不妥後,提著裙角,腳步快樂地跑向花廳。
裡面歡笑語,仔細分辨,是宋夫人、夫子和娘的聲音。
我跨過門檻,一眼就看見了安靜立於一側的承嗣。
少年芝蘭玉樹,儀表堂堂。
他扭頭見了我,頓時眉開眼笑,朝著我跑過來喊道:「娘子娘子,陪我玩!”
我大囧。
宋夫人摀嘴輕笑,向我解釋道:「之前給承嗣看過你的畫像,沒成想,他就記住了。」
我感觉脸颊愈发滚烫。
「娘子,你生病啦? 」繼承人撫摸我臉頰,神色擔憂。
容貌乃少年,心智為稚子。
一時間,我心情十分複雜。不該的,宋夫人灑脫聰慧,他的兒子,驕矜也好,紈絹也罷,總不該是這副癡傻的模樣。
「娘子不哭,哪裡痛,阿嗣給你呼呼。」承嗣神色焦急,雙手捧著我的臉,撅起嘴向我臉上呼氣。
原來,不知不覺中,我竟落了淚。
宋夫人疾步上前,哄好承嗣,示意我出花廳,尋找了一處僻靜的地方,淡淡地問:“你后悔了?”
她的神色不复起初的温和。
我心知她有所誤會,緩緩搖頭,「宋夫人,你誤會了,我一定、一定会想办法治好承嗣!”
宋夫人放缓了神色,須臾,復又蹙眉,「請過不少名醫,都說沒希望了。」
“总会有办法的!”
宋夫人临行前,以五萬兩高價帶走了琉璃盞。
第二日,我差人去給謝老伯報信。
謝老伯匆匆趕了過來。
他風塵僕僕,卻沒了當初的狼狽,見到銀票,紅了眼眶。
我知道他難過什麼,他的大兒子,為此丟了命。
謝老伯賀過我新婚大喜,又步履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12.
今天,是我和承嗣的大喜之日。
重金請來的全福夫人替我梳髮挽髻,開臉畫眉,塗脂擦粉。
銅鏡裡大紅衣裳的女子美艷動人,顧盼生輝。
夫子來給我添妝,難得大方地誇我好看。
她將匣子遞到我面前,示意我打開。
我也好奇夫子會送我些什麼寶貝,順勢打開,竟是我心心念念許久的大家孤本。
候在一旁的媒婆踮起腳尖,看清了盒子裡的東西後,尖聲嚷道:「這這這,哪里有添妆送书的说法嘛……”
「夫子,謝謝你,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添妆礼!”
我开口打断媒婆的话,她看了看我,悻悻然閉了嘴。
夫子前腳剛走,娘來了。她抬手輕撫我臉頰,嘆道:「娘的小芳菲長大了,答應娘,以後要照顧好自己。若是受了委屈就回家,爸爸和女兒,總歸都是在的。」
寥寥数语,拳拳爱护之
心。
我倏然落淚。
媒婆嚷嚷著“吉時已到”,將大紅蓋頭蓋在我頭上,遮住了溫柔的娘親,熟悉的閨房。
目光所及之處,只有腳踩的方寸之地。
吵嚷禮樂聲中,我上了花轎。
不知宋夫人和繼承人做了什麼約定,整個過程中,承嗣竟也沒出任何差錯。
我只聽到繼承人委委屈屈喊道:“女兒……”
宋夫人压低了声音回:「男子漢就要說話算話,你答應了娘的。」
承嗣声音听起来更委屈了,“好吧!”
提着一颗心,直到被人推擠送入洞房,我才鬆了一口氣。
13.
偌大的房間裡,只剩我和承嗣。
耳邊一陣窸窣,但承嗣已經躺倒在了大紅喜床上。
我一時哭笑不得。
「夫君,你還沒掀蓋頭呢! 」我溫聲提醒。
沒有動靜。
「接班人,你還沒掀蓋頭呢! 」我再次提醒。
旁邊的人一下坐直了身子,「娘子,是你!你来陪承嗣玩了吗?”
大红的盖头被掀开,唇紅齒白的一張俊臉湊到我面前。
我眨了眨眼睛,感覺有些呼吸困難。
我將他推得離我遠了些,溫聲迴道:「是啊,我來陪嗣玩了,以後我們都不會分開。接班人,你愿意吗?”
「好啊,好啊! 」他拍著手,似是十分歡欣。
「娘子,你的嘴巴亮晶晶的,是不是偷吃了糖?承嗣也要嚐嚐……」話音剛落,他已經撲了過來,我一時不備,被他撲倒在床上。
還未等我反應過來,一雙軟糯的、溫暖的唇瓣已經貼在我的唇上,我驚訝得我瞪大了眼睛。
「娘子,你好香。」
他趴在我身上,頭埋在我脖子邊,蹭了蹭,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是被惡夢驚醒的。
胸口搭著一隻手臂,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大腦一片空白,緩了好一會,我才反應過來。
如今的我,已經不是養在深閨的小姐了,我已嫁為人婦,成了宋承嗣的夫人。
轉頭去看,我的夫君面如冠玉,一頭青絲披散,襯得肌膚如上好的凝脂,睫毛長長,隨著呼吸顫動,撩人心弦。
14.
我吞了吞口水,輕輕抬起他的手臂,坐起穿衣。
我正要站起身,腰間多出一雙手臂,身後傳來甕聲甕氣的聲音,「娘子,不起不起,承嗣困。」
昨天夜里,他哭鬧著非要吃糖,我只好喚人給他尋了飴糖來。
吃過糖,他又說肚子餓,還拉著我跟他一塊吃,等放下筷子的時候,我們都吃撐了。
為了消食,只好一起到院子散步,消完食回來累得往床上一躺,就睡得不省人事。
我連哄帶騙地拉了承嗣起床,去婆母院子的路上我心裡惴惴不安,怕婆母知道昨晚的事後責備我。
「芳菲,你來。」
我刚跨过门槛,婆母笑盈盈沖我招手。
“婆……”
“你跟承嗣一样,喚我娘親就好。」婆母打斷我的話,看著我感嘆道:「我這輩子,最後後悔的事就是沒生個乖巧懂事的女兒,如今你來了,可算彌補了我的遺憾。」
“芳菲丫头,这套琉璃盏你收着,我一个老婆子,不爱这些五颜六色的东西。」
这可是价值五万银两的东西,我如何能收?
我扭头看了看乖乖坐在椅子上的承嗣,急忙推拒。
“长者赐,不可辞,聽話,收好了。」
她不容拒绝地将锦盒递到我手中。承嗣在一旁拍着巴掌傻笑,看向我的双眼亮晶晶,好看極了。
事已至此,我只好诚恳地向娘亲道了谢。
三朝回门后,娘亲开始教我如何经商。
厚厚的账本往桌案上一放,我看得昏天黑地。
有我陪着,承嗣竟也能乖乖坐在我旁边静心练字。
娘亲极其欣慰,背过身去久久没有说话,再回頭時,她的眼眶已经红了。
短短半年,我已经能独当一面。
娘亲将手里一小半的铺子交给我去管理。
令我驚訝的是,其中就有当初我和我娘去过的宋记成衣铺。
娘親告訴我,经商之道,量力而行,诚信为本,对待每一位客人都要和气有耐心,长此以往,就会有口皆碑。
承嗣能背出一百首诗的那日,公主陪同驸马爷回乡祭祖的消息传遍了邺城的大街小巷。
15.
有传闻说,公主同驸马情投意合,鸾凤和鸣。
奔走相告的人脸上带着艳羡,讲述得滔滔不绝,仿佛亲眼见过一般真实。
承嗣最近一反常态地黏人,几乎到了我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的地步。
若非他那双澄澈如婴童般的眼睛,我几乎都要怀
疑他是不是在装傻。
娘亲见到承嗣如此,倒也打趣过我们几次。
我屡屡脸红,倒是承嗣,脸不红、心不跳地抱着我的腰,对着娘亲撒娇:「娘親娘親,娘子是我的!”
逗得娘亲掩嘴笑个不停。
城南的铺子递信来,一位客人对店里的衣裳极其不满意,扬言见不到东家就要报官,蔡掌柜只好差了小厮来请。
正逢承嗣午憩,娘亲便要我去看看。
臨行前,娘亲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拉着我的手拍了拍,又替我理了理散乱的发丝。
我顿时了然,也对着娘亲笑了笑,神色从容地吩咐人备好马车,不疾不徐地前去赴约。
此人如果不是季修远,肯定就是公主。用这种拙劣的手段引我相见,我猜测大概率是季修远,堂堂公主殿下想来不会如此行事。
随行的丫鬟扶着我下马车,我缓步踏进铺子,掌柜的在前方引路,直奔二楼。
一男子正对着大门,垂眸端坐。
許久不見,往昔少年郎失了青涩,多了几分迫人的气势。
那是长期浸淫官场的人才会有的气场,我们这些小地方的人,这辈子都不可能练就这种气质。
短短一年多,季修远能有如此成就,想来日子过得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舒服。
至少他日子过得不轻松。
16.
“民妇见过驸马爷。”我微微俯身作揖。
季修远低声叹息,起身想要扶我。
我後退一步,站直身子,望向他的目光,疏离又冷漠。
「芳菲,我錯了。」
心下一惊,我抬眸去看他。
季修远神色愧疚,不似作假。
“她们跟我说,你爹娘为了钱财,把你嫁给了一个傻子。芳菲,你会应下这门亲事,是不是因为我退婚?”
“是我害了你!”
「芳菲,我已经跟公主说好了,你随我们一同回京,我纳你为妾。從今往後,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我只觉得荒唐又可笑。
往昔那个青涩的少年郎又回来了,就是现在季修远这个模样。
天真地以为只要他愿意去弥补,就能抚平伤痕,重修旧好。
可是,我们怎么回得去呢?
我可以遗忘左邻右舍对我的指指点点,可以不计较她们的闲言碎语。
但我不可以对不起待我如亲生女儿一样疼爱的娘亲,也不可以对不起满心满眼都是我的夫君。
“远哥,你过得好吗?公主待你如何?”
自打定下婚约,我一直如此称呼他。“公主待我自然是极好的,我过得也很好,吃穿用度,样样精细,天凉有人添衣,天热有人打扇。」
“所以芳菲,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我缓慢又坚定地摇头,“远哥,与我退婚,你后悔过吗?”
臨行前,我终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17.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选择。
我虽然遗憾错过你,但是我也庆幸遇见了公主。
芳菲,若我现在过得不太好,或许我会后悔吧!”
跨过铺子的门槛,我抬头望了一眼高悬于天上的烈日,刺目的光线致使我泪流不止。
有些東西,我终究是放下了。
若是一个人,永远活在过去、活在回忆中,那他就不会有现在和未来。
「娘子,不哭,阿嗣给你吃糖葫芦。」
一片阴影投下,正好遮住刺目的阳光,也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的夫君,宋承嗣一手举着一串红红的糖葫芦,一手为我遮住阳光,皱着眉头看我。
愁绪散去,内心熨帖。
我拭去眼泪,咬了一口糖葫芦,赞道:“真甜!”
承嗣也开心地笑了。
趁他没防备,我凑近他的脸,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一声轻咳响起,娘亲站在不远处,揶揄望着我笑。
臉頰滾燙,我想我的脸一定很红。
18.
公主邀我去醉梦酒楼赴约。
醉梦酒楼是邺城酒楼行业的翘楚,东家是我娘亲。
无论是福是祸,躲是躲不过去的。
安抚好承嗣,我独自一人出了门。上马车时候,我又看到了前些时日在府门口徘徊的男人。
看他衣着,不似贫苦人家。看他神态,并非穷凶恶极之徒,隐隐还有一丝熟悉之感。但我能确定,这个人我不认识。
无暇顾及他,我吩咐车夫直奔酒楼。
公主已经到了。
她身边伺候的丫鬟不卑不亢地来迎接我,行事规矩,礼仪周全,让我猜不出公主对我究竟是什么态度。
六楼的雅间,房门一打开便能闻到阵阵酒香。
我愕然看向装扮普通,
醉眼朦胧,却仍然斟酒独酌的美貌女子。
这就是公主?
这明明是一只醉猫嘛!
心里腹诽不止,面上却不动声色。
引路那丫鬟似是见怪不怪,脚步并没有因此变快。
只见她从容走到女子身边,温声提醒道:「公主,宋少夫人到了。」
美貌女子斟酒的手一顿,一手托着下巴歪头向我看来。
我正要俯身行礼,她向我招手,「來,喝一杯。你婆母这酒楼的酒果真名不虚传,甚是香醇。」
话落举杯,一飲而盡。
我抬步在她对面坐下,那丫鬟已经眼疾手快地将我面前的酒杯斟满。
待我饮下后,公主凤眸微启,向我望来,“你就不怕酒里有毒?”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顾芳菲,我知道为什么驸马会对你念念不忘了。你让我讨厌不起来。」
话音一转,她继续说道:「不過,今日我邀请你,却不是为了驸马的事。」
“你不妨猜一猜?”
19.
不为季修远,总不可能是为了见我。
近来唯一的变数,只有我屋里那几只琉璃酒樽。我搖頭苦笑:“公主何必考验民妇?难不成是为了专程来看民妇的。」
“柳解意可是你师父?”公主岔开话题。
我大驚,追問道:“公主认识我师父?”
嫁进宋府后,夫子与我辞行,说要拜访京城的一位旧友,临行前收了我做徒弟。
起初我们一直书信往来,近日,夫子却迟迟没有回信。
“认识,她被请进了皇宫。說來你可能不信,我此行的目的,大半确实是为了见你。」
“民妇受宠若惊。」
“琉璃酒樽可在你手里?”
果不其然,她是冲琉璃酒樽来的。
“下月中旬,是我父皇的万寿节,我需要琉璃酒樽做贺礼。这是你师父要我交给你的信件,如果你把琉璃酒樽交予我,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公主将桌案上的信件递给我。
因为担忧师父,所以我拆信的动作有几分急躁。
信纸上寥寥四字:为女子谋。
我反复确认字迹,是师父亲笔所书。
沉吟片刻,我起身为公主斟了一杯酒,“真的什么要求都可以?”
公主亦沉思了片刻,最终冲我点头。
“那我……求公主救我夫君。」
公主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梨涡浅浅,甚是醉人。
“宫中有医术精湛的御医,一定能治好你的夫君。芳菲,同我一起进京吧!”
我頷首同意。
公主随我回宋府,我将琉璃酒樽的事情告知了娘亲。
素来淡然的娘亲失了态,在我面前痛哭出声。
「芳菲,我知道我的想法很自私,可是我不愿意阿嗣被治好。正常人的生活太痛苦了,他就这样无忧无虑一辈子,有我们护着他、宠着他不好吗?”
20.好……
好什么?
那承嗣呢?
他也愿意一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吗?
娘亲将自己关进了屋子,任我如何哀求都不开门。
公主留下住址,要我有了消息去告知她。
我在娘亲门口蹲下,感觉很茫然。
娘亲的想法自私吗?也许吧。
可是她又有什么错?她只是想护着自己的孩子。
我不敢回自己的院子,因为害怕看到承嗣。
我痛苦地抱住头,只想狠狠哭一场。
「少夫人,有一位自称姓李的老爷要见夫人。」
我拍了拍门,喚道:「娘親,有客人要见你,你开门吧!”
屋里仍是一片寂静。
無奈,我只好代替娘亲去见客。
穿过长廊,迈进花厅,我竟看到了一个不算太陌生的人。
虽然没有说过话,但我好几次都在府门口看见他。
見我進門,他放下茶盏。
若我没看错,见到只有我一人的时候,他的神色很是失望。
这个人究竟是谁?跟娘亲有什么关系?
“你就是晚宁挑选的儿媳妇?”
“我打听过你的事情,感谢你照顾承嗣。」
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我答话的语气不复往昔温和。
“敢问贵客尊姓大名?我娘亲身体不适,不宜见客,还请贵客改日再登门吧!”
“我……我是承嗣的……父亲。你让我见见承嗣吧!”“李嵩,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是阿嗣的父亲?我呸!”
娘亲疾步进门,护在我身前。
她眼眶还
红着,脸色也是苍白无血色,可是护着我的姿势却很娴熟又坚定。
我突然想到一句话:女性讀物弱,为母则强。
這麼多年,娘亲一边要护着承嗣,一边还要打拼家业,委实不容易。
若是她真的不愿意承嗣好起来……
不會的,娘亲一定不会如此!
21.
「芳菲,你先回房吧!”娘亲转身,拍了拍我的手。
我担忧地看向娘亲,她微微点头,我只好走出花厅。
我在娘亲院子的门口等她。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娘亲终于回来了。
她很憔悴,一日之间,鬓边就长出了华发。
我扶着她进屋,在椅子上坐下,娘亲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不知坐了多久,娘亲突然叹道:“他說,他很後悔。」
“他为了那个贱人害得我儿痴傻了这么多年,可是那个贱人生的儿子却不是他的种,哈哈哈……报应!”
娘亲笑了一会,突然掩面痛哭。
“明明一开始,我们都好好的,怎么就成这样了?”
哭了一阵,娘亲站起身往床榻边走去。
我扶着她躺下,娘亲突然握住我的手。
「芳菲,一定要治好阿嗣。」
話落,她沉沉睡了过去。
娘亲病了,缠绵床榻整整十日。
公主带着琉璃盏回了京城,臨行前,她留下信物,要我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后速速赶去京城。娘亲大病初愈,整个人都变得懒懒散散,偌大的家业尽数交到我手上。
为了给承嗣治病,我不得不将产业一步步转移到京城去。
我征询娘亲意见时,她只淡淡答道:「芳菲,如今宋府的家主是你,你自己决定就好。」
我们启程进京,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
臨行前,我和承嗣回了一趟娘家。
得知御医会治好承嗣后,娘很开心,拉着我的手笑得欣慰,“女兒,苦日子就要熬出头了,这一路,你一定要小心。」
娘亲拒绝同行。
這一個月,李老爷日日等在府门外,扬言已经悔过,祈求娘亲不计前嫌,原谅他当初的糊涂。
我托人打听了一下。
原是他那爱妾背叛了他,与情郎私通被抓个现行。
念在往日情分和尚且年幼的儿子的分上,李老爷本打算原谅那爱妾一次。
谁知那妾的情郎是个拎不清的,怒骂李老爷夺人所爱后,抖露出了儿子是他的种。
一日之间,心爱的女人和疼惜的儿子都不是自己的了,李老爷大受打击。
這時候,他突然想到了娘亲和承嗣。
傻儿子好歹也是自己的亲儿子。
所以他巴巴凑上去哀求娘亲原谅他。
22.
公主派来的人早早候在城门。
一路舟車勞頓,抵达公主的别院后,我和承嗣已经疲惫不堪。
第二日,公主带着御医登门。
一别数月,公主的气质愈发成熟稳重。
以琉璃盏为贺礼果然博得龙颜大悦,皇帝当场下旨,公主可同皇子一起上朝堂议政。
以三月为期,若公主政绩斐然,可考虑女子入朝为官。
一夕之間,京城哗然。
古板的老顽固觉得女子就该相夫教子,三從四德。朝中不少官员认为女子见识短浅,不堪重用。
公主府求贤若渴,广纳才学见识渊博的女门客。
公主地位扶摇直上。
有传言说,来年科举,女子也能参加。未來,女子亦可入翰林,参与政事。
京城的女子书院相继设立,形势一片大好。
御医替承嗣诊脉,我候在门外坐立难安。
公主神情闲适,揶揄看我,打趣道:「芳菲,你这模样,像极了产房外等候夫人生产的男子。」
我笑不出声,紧张地握紧了拳头。
若是御医说,治不好……
不不不,一定可以治好的。
紧闭的门扉始终没有松动。
公主有要事不便久待,早已告辞离去。
眼看天色渐暗,我心跳也愈来愈快。
在我耐心即将耗尽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头发花白的御医背着药箱,颤颤巍巍踏出门。
早有小厮上前接过药箱,扶着御医缓缓向我走来。
“太医,请问我夫君的病情如何?”
“莫急莫急。有救有救。」
“待我用银针扎他个七七四十九日,脑袋里瘀血化尽,就能同常人一般。」
心中大石落地,我喜極而泣。
同御医约好明日施针的时辰,我脚步匆匆进门去看承嗣。
他安静地躺在榻上,除了唇色惨白,其他很正常。
抬手抚摸他的脸颊,我只觉无比安心。
送走御医,我立即修书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娘亲和爹娘。
23.夜間,师父踏着月色而来。
她先向我道贺,又细细打量我,嘆道:“许久不见,你似是稳重了不少。」
我难得腼腆,低头笑了笑。
“娘亲把家业交到了我手上,我感觉学到了很多知识。」
“好个宋晚宁,趁我不在,就欺负我徒弟!乖徒儿,你等著,等我回去一定替你讨回公道。」
我忙不迭摇头,着急地解释:「師父,你不要怪娘亲,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师父满脸笑容,哪有半点要替我讨公道的样子。
倏然醒悟她不过是在打趣我,我有些郁闷。
在家被娘亲打趣,在这里被师父打趣。
师父和娘亲真不愧是好姐妹!
「師父,這些日子,你还好吗?”我替师父斟茶,問道。
“唔……很好,皇后娘娘信任我,公主殿下也信任我,忙了一些,却很充实。」
「對了,芳菲,你有考虑过把邺城的铺子开到京城来吗?”
我點頭。
京城鱼龙混杂,我一个异乡人如何懂里面的门道,若是师父有熟识的,引荐一二,自然再好不过。
“你也知道京城是什么地方,随便一家铺子,砸下去后面说不定都站着皇亲国戚。」
“在京城做买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可有想好怎么做?”
我讨好地看向师父,“徒儿愚笨,还请师父指点。」
“我也不瞒你,今日我来,除了来看你和阿嗣外,还有一件事要与你商谈。」
“皇上金口玉言,允诺公主殿下科举不设男女之限。芳菲,如今女子学院林立,大多是娘娘和殿下在背后推波助澜,所以缺大把的银钱。你可愿意助娘娘和殿下一臂之力?”
“我已经修书问过晚宁,她说一切但凭你做主。」
师父打消了我所有的疑虑,心潮澎湃,我不禁站直了身子,堅定道:“徒儿愿意!”
24.
宋氏的铺子一夜之间,如雨后春笋一般在京城冒了头。
有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这两座大佛,京城的商会并未为难我。這些時日,我一心扑在生意上,顾不上照顾承嗣。
御医姓齐,混熟了之后,我称他为齐叔。
有皇后娘娘帮衬,齐叔隔三五日就能在别院留几日。
齐叔有个孙女,叫玲儿,与我相差三岁。
小小年纪于医术一道却很有建树,每次齐叔在这里小住,都会带上她。
我不在的時候,多数是玲儿在照顾承嗣。
她学医,对于照顾病人很有一套。
娘亲来信说,家里一切安好,要我安心做自己的事情。
承嗣病情痊愈这日,距离来年的春考正好有半年。
我处理好手中的事务,急匆匆赶去了承嗣的院子。
少年负手,傲然立于庭院,侧头微笑注视着一旁的娇小少女。
这画面,美得像一幅画,却令我生不出一丝赏心悦目的感觉。
聽到腳步聲,宋承嗣停止了与少女的交谈,转头来看我。
往昔澄澈的瞳孔笼罩着一丝雾气,让我看不透。
这份惊喜,我是该惊还是该喜?
总该不会,话本子里恶俗的桥段要在我身上应验吧?
那俊美又痴傻的郎君被美貌医女治好后,立刻以身相许,成功摆脱了家中恶毒又丑陋的原配,与医女恩爱白头,双宿双飞。
我停下腳步,掏出怀中的铜镜,看了看自己的脸。
这也不丑陋啊!
皮肤虽然比不上玲儿的水嫩,但跟丑陋差得还是有点大啊!
“噗嗤!”
清润的嗓音响起,宋承嗣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含笑看着我,“娘子可瞧清楚了,好看不好看?要是瞧不清楚,不如从我眼里看看,为夫眼里的娘子一定是最好看的。」
25.
这这这……
这还是我那纯真如稚子,除了吃就是玩的夫君吗?听听这话!
无端让人觉得臊得慌!
不過,我喜欢!
御医说,其實這些年,承嗣的意识都是清醒的。他记得每一件发生的事情,可是因为瘀血阻塞,导致他的反应迟钝。
久而久之,太复杂的反应会令他耗费巨大的精力,为了保护自己,他才不得不选择了最轻松的方式让自己活下去。
比如最简单的饿了就吃,累了就睡,开心了就笑,难过了就哭。
最直接的反应,根本不用他思考。
然而就是如此,才让人们觉得他痴傻愚笨,异于常人。
爹娘和娘亲在年前赶来了京城。
早早得到消息的我和承嗣在京
城买了一处大宅子。
比不上公主的别院地处繁华,但是足够大。
这是我和承嗣一起去看的。
主院简洁大方,适合娘亲住。
东跨院有一处花圃,爹娘正好养花。
西跨院要穿过一片竹林,是我和承嗣都喜欢的。
最最重要的是,承嗣同原主人谈妥的价格太过好看,我一个激动当场拍板买了下来。
师父所言非虚,承嗣果真聪慧过人。
短短几日,他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生活,而且学会了“杀价”。
直杀得对方落花流水!
我所设想的翩翩公子对美貌医女以身相许报恩的戏码并未上演。
承嗣痊愈后,玲儿再未登门。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我依然很忙碌。
承嗣也开始了他的科举之路,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刻苦读书。
新年的第一天,在三位长辈的催促下,我和承嗣补办了洞房花烛夜,成了真正的夫妻。我跪坐在床上,虔诚地祈求上苍赐我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承嗣搂着我,笑得乐不可支。
我问他想要儿子还是女儿,他看向我的眼神亮晶晶的,歪头亲了亲我的鬓角,说都依我。
若非后来我帮他整理书架,发现了他写的“女儿好”几个大字,我都快信了他。
26.
十五过后,京城突然流言四起,桩桩件件直指公主。
一则说尊贵的公主殿下仗势欺人,强抢民男,逼迫驸马抛弃儿时就定下婚约的未婚妻子。
二则说公主殿下不孝不仁,献给皇上的贺礼为不祥之物,乃是从一百姓手中抢夺而来,事后还杀人灭口。
公主地位岌岌可危,甚至皇后娘娘都受了牵连。
师父领着季修远登门,我並不意外。
澄清公主仗势欺人不难,只需要我和季修远出面为证。
可是琉璃盏一事,虽有我手中契书,证据仍是不足。
唯有找到谢老伯才能洗清公主罪名,女子入朝为官一事才有希望。
承嗣自告奋勇要去寻找谢老伯,季修远亦开口要求同行。
承嗣才刚好,我怎么舍得他去冒险。
却是娘亲发话了,她直道“吾儿长大了”,劝我替承嗣收拾行李。
當天晚上,承嗣和季修远带着护卫消失在夜色中。
公主殿下被禁足宫中,承嗣迟迟不归。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只觉度日如年。
打破京城僵局的是一封万民书。
起初是女子书院的学子,后来是学子们的母亲,再后来是全京城的女子。
皇宫的宫门口跪了乌泱泱一大片人,她们此举,不仅为救公主,也是为了她们自己!为了能得到一个同男子公平竞争的机会!
事已至此,我已经顾不上其他,遣人去京城各酒馆饭店预定膳食,以保证每一位在前方冲锋的巾帼英雄饿了有饭吃,渴了有水喝。
第三日,宫门口跪着的人越来越多。
承嗣和季修远终于赶了回来,同行的,还有又苍老了不少的谢老伯。
他们不眠不休赶路,此时已是疲惫至极。儘管如此,匆匆洗漱了一番,他们仍坚持要进宫面圣。
师父手中有皇后娘娘的令牌,我们一行人畅通无阻进了宫。
27.
皇上在御书房,陪伴在侧的还有皇后娘娘、公主殿下,大皇子和二皇子。
帝王威压,迫使我不敢抬头。
可当他问我话时,我咬牙挺直了身板。
“你就是顾氏芳菲?”
「回皇上,民妇正是顾芳菲。」
“朕听皇后提起过你,听闻你于经商一道颇有方法。你可知,世间女子自古以来便是相夫教子、安守本分的?”
「回皇上,民妇出身于乡野,自幼见的,便是女子撑起一个家。女子有能文的,文采不输秀才。女子有擅武的,拳脚不输武夫。女子也有同我娘亲那般聪慧能经商的,所赚钱财甚至超过男儿。」
“如此,为何要将女子困于后宅,只相夫教子?”
“放肆!”一旁的皇子怒不可遏,打断我的话。
“让她说!”皇上摆手。
「皇上,您是一代明君,公主入了朝堂后的所作所为您心中自有计较。民妇恳请皇上一视同仁,给天下女子一个机会!”
上首的帝王沉吟许久,始终再未开口。
偌大的御书房落针可闻。
良久过后,皇上身边的公公将我们赶出了御书房。
三日过后,皇下旨:今年的春闱不设男女之限,凡有能力者,都可入朝为官。
28.
放榜那日,师父“柳解意”三个字位列榜首,被点为状元。
后来皇后娘娘召我入宫,告訴我,其实当初皇上早就动了让女子入朝为官的心思。所
以那日我那般大放厥词才没有受到惩罚。
无论过程如何,结果总是好的。
女子出门再也不用戴帷帽,女子也可光明正大地做生意,女子也可入朝为官,为一方百姓造福。
我觉得很好很好。我和承嗣回乡祭祖这日,村里的婶娘将我们老家的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个篮子里放着鸡蛋,那个篮子里放着瓜果。
往日无所事事围坐一团、说三道四的婶娘们都变了,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整个人看上去都比以往多了几分精神气。
对于她们的改变,我感到十分开心。
人啊!活着就要有自己的思想,总也不能一辈子都为别人而活!
額外的
1.
罗小胖说我阿爹以前是个傻子,我撩起袖子狠狠揍了他一顿。
他本来就胖的脸看上去更胖了。
该!
谁让他诬蔑我阿爹。
我阿爹是这世上最英俊、最好看、最聪明的男子,没有之一!
明天是休沐,今天来接我下学的应该是我祖母、外祖母和外祖父。
太好了!
他们又能领着我去吃好吃的啦!
夫子讲完课,我正要冲出学堂,就听罗小胖问道:「夫子,明日休沐,你还没有布置功课呢!”
我真后悔,后悔没有多揍他几拳。
听着同学们摩拳擦掌、牙齿咬得咯咯响的声音,我放下了心。
待会夫子走了,我走了,应该也会有人好好收拾罗小胖。
我一路飞奔到学院门口,外祖父手里已经牵了一个小娃娃。
得,外祖父这是又把谁认成我了?
我三两步跑到外祖父面前,叉腰瞪着冒充我的小娃娃。
他长得真好看!
但是如果我没看错,这应该是个男孩子吧!
“外祖父!我才是您孙女,您又牵错人啦!”“啊?哎唷,外祖父真是年纪大了,把我家月芽儿都看错了。不過,这小娃娃长得真俊!”
那小娃娃瞬间红了脸,傻乎乎地看了看我外祖父,又看了看我,“哇”一声哭着扑进了不远处一个有点好看的叔叔怀里。
嘖嘖,现在的男娃娃,怎么都这么爱哭啊!
我左手牵着祖母,右手牵着外祖母,听着外祖母数落我外祖父,哼着小调挺着圆滚滚的肚皮回家。
谢爷爷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看见我就冲我招手。
我乖乖喊了一声“谢爷爷好”,他开心地想要抱我,但是我太重了,他没抱动。
外祖父拍了拍谢爷爷的肩膀,說:“小月芽儿最近又吃胖了,我也抱不动她。」
生氣,我哪有很胖?
我捏了捏自己腰上的肉肉,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看来是真的胖了。
辛苦赚钱养家的阿娘回来了,我乖乖给阿娘打了一盆洗脚水,奶声奶气地说道:“阿娘,女儿给您洗脚!”
我美貌的阿娘诧异地捏了捏我的脸,柔声问道:“小捣蛋,说吧,是不是又揍了罗昱那孩子?”
懂我者,阿娘也!
“谁让他说我阿爹是傻子!”
“什么?揍得好!”阿娘愤怒地拍了拍桌子。
“娘子莫气莫气,不要拍疼了手。」
阿爹心疼地拉过阿娘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
羞羞!
我摀住了眼睛。
2.
阿娘说,今天有贵客临门,还有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哥哥。
我早早就等在了府门口。
我的好姐妹们都有哥哥,就我没有。
一直以來,我都让阿娘给我生个哥哥,可她就是不肯,今天好不容易来个哥哥,我可要好好对他。
“你个臭丫头,害得我好找,怎么自己跑来门口了?”阿娘走到我面前,捏了捏我的脸。
“阿娘,我在等哥哥。」
阿娘笑了笑,替我理了理衣裳。
一辆很好看的马车在我家门口停下,先下来的竟是我在学院门口看到的那个好看叔叔。
接着是好看哥哥。
最后下来的是好看婶婶。
阿爹、阿娘给好看婶婶行礼,叫她“公主殿下”。
我呆呆地跟着行礼,喊了一声“好看婶婶”。
好看的婶婶笑弯了眼,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金灿灿的长命锁,又沉又精致,主要是够沉。
我扭头看了一眼阿娘,她没有让我拒绝的意思,我乖乖收下了,甜甜地道了谢。
好看婶婶更开心了,牵着我的手越过好看叔叔和我阿爹、阿娘,走进了我家。
3.
大人们要谈事,让我们小孩子出门玩。
我听阿爹、阿娘说过,早些时候,像我们这么大的孩子,男孩和女孩是
要分开的,讲究什么“男女大防”。
而且,大人们都爱男孩多一点,女孩不能出房间,更不能进学院。
虽然听不懂,但是想一想就很难受。
如果真是這樣,罗小胖说我坏话,我岂不是揍不了他了?
不對,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估计也不会认识罗小胖了。
「妹妹,你怎么啦?”
好看哥哥拉了拉我的衣袖,眨巴着漂亮的眼睛看着我。
一時沒忍住,我踮脚捧着他的脸,“吧唧”一口亲在他的脸上。
“哇……”
好看哥哥在哭,我也在哭。
好看哥哥是被我亲得哭,我是被我娘揍后痛得哭。好看婶婶拦下了我阿娘,将我搂进怀里哄,还说要我对好看哥哥负责,定什么娃娃亲。
我暂时放弃了哭,迷茫地问:“好看婶婶,娃娃亲是什么啊?”
“娃娃亲就是等你长大后,能天天跟哥哥在一起,小月芽,你愿意吗?”
我扭头看了看好看哥哥,又看了看快哭了的阿爹、阿娘,再看了看好看婶婶,坚定地摇头。
“好看婶婶,哥哥好看,但是我想天天揍罗小胖,还想天天都去学院,不想只跟哥哥在一起。」
好看婶婶摸了摸我的头,拉着还在哭的好看哥哥走了。
阿爹、阿娘松了一口气。
破天荒的,阿娘晚上来陪我睡了。
她抱著我,很溫柔、很温柔地给我讲故事,说什么女子不容易,还说希望我这辈子都不要踏进皇宫。
我听不懂阿娘在说什么,我太困了就睡了。
明天我可要好好休息一下,后天去学院了还要揍罗小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