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殿下流亡三千里,他復位後卻嫌我低賤噁心。
後來金鑾殿上論功行賞,我只求他一件事。
殿下以為我會要個名分。
我一拜到底,輕聲而堅定:「願殿下為臣女和沈將軍賜婚。」
殿下目眥欲裂,這才明白——
三千里流放路,從頭到尾,我愛的都不是他。
1
宮宴和樂,座無虛席。
只有我跪在殿中,眾目睽睽之下,受盡衛妃的羞辱。
衛妃將酒杯放在我的額上,晦氣道:「今日是殿下復位後的第一次宮宴,誰許你這樣低賤的人來的? 」
殿下沒有正妃,宮中都以他新納的衛側妃為尊。
我不敢躲,只能硬生生受下,抿著唇道:「有侍女說,殿下讓我來宮宴。」
這話一出,衛妃嗤笑一聲,大家都笑起來。
誰不知道,就算我陪殿下流亡三千里,他復位之後卻一面都不肯見我。
更別說給我一個名分。
因為我原本只是衛家的婢女,卻在殿下被放逐之時,代替了與殿下原有婚約的衛妃,嫁給了殿下。
「殿下讓你來?」衛妃掀了掀唇角,不無諷刺,「殿下曾道,你是他一生最大的恥辱。」
我垂著眼,額上的血滴落下來。
很久才從喉嚨逼出兩個字:“是嗎?”
殿下曾在流放途中,說過同樣的話,不過那時他說的是,阿芙,孤慶幸有你。
2
衛妃沒肯放我走,讓我跪在殿門外。
殿裡笙歌慢響,殿外風吹雨打,我全身都已經濕透。
我無名無分,即使以庶女的身份記在衛家族譜,卻仍然出身微賤,沒有人願意為我說話。
唯一会为我说话的沈将军,已不在了。突然有太監唱禮:「太子殿下到——」
我本來就跪著,不必起身。自知殿下厭惡我身份微賤,還有那樣一段難堪過往,垂著眼動也不敢動。
卻看見玄黑的衣袂從我身邊擦過,和我濕透的湖色裙擺相接。
唯有殿下才穿玄裳。
我默不作聲地等他過去。
卻聽見頭頂傳來聲音,殿下冷淡地問:「衛芙,你是不是後悔陪孤流放了? 」
我怔住,確定是在跟我說話。
才仰起頭,很輕、很真心地笑了一下,道:“不是。阿芙從未後悔。」
雨聲如瀑,我不知道太子殿下是否聽見我的話,卻像被我的笑眩了一瞬,袖中的手摩挲了一下。
阿芙從未後悔。
從未後悔陪太子流放,從未後悔為太子擋住諸多磨難。
因为这是沈将军的愿望。
他想要的,阿芙都會替他做到。
3
殿下不知為何,竟然大發好心,讓人送我回去了。
我和一個白頭老宮女同住宮人房,她煮了給我驅寒的藥,又悄悄囑咐我:「明日金鑾殿太子要論功行賞,你要把握好機會,要一個妾室名分,將來便可當娘娘了。」
老宮女知道我身上留下多少傷,這樣柔弱的身軀,卻撐著殿下走完流放路。
縱然殿下如今厭棄我,要一個名分,也不算多。
我捧著藥碗,外頭雨聲打窗。
昏燭如豆。
我搖了搖頭,眼神亮晶晶的,難得露了一點少女嬌憨:“我另有意中人的。」
我從滾燙的心口處,拿出一個錦囊,小心翼翼地展開,裡頭正是一紙婚書。只是染了血和淚,到底有些模糊。但人名是可以看清的。
沈照和卫芙。
殿下喜歡衛側妃。
我也有喜歡的人。但殿下比我幸運一點。
半夜的時候,我被風聲吵醒,迷迷糊糊的時候,突然想到。
我替嫁給殿下時,也是這樣一個夜晚。
無花燭、無喜堂,唯三千里路、一身傷。
其實,我也當過殿下的正頭娘子。
4
這是我頭回到金鑾殿。
殿下復位後,今日在大殿中論功行賞。
凡是在殿下流亡之時相助的,都有重謝。
皇上病重已久,早就將大政都放給太子殿下了。加官進爵,良田萬公頃,金銀珠寶,都不過是他一句話的事情。
太子與衛妃,同坐高台,威儀讓人不能直視。
我只垂著眼,等著唱禮官叫到我的名字。前頭人的賞賜,動輒潑天富貴,讓人聽得觸目驚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太監尖細的聲音傳來:「衛芙,上前——”
我心裡一跳,上前跪在光潔的地上。
我尚且沒說話,衛妃已經出言,聲音裡不無警告:「阿芙,你原本不過是我的婢女,僥倖能頂替我的位置,陪殿下一段時日,已經是天降之福,你要記著你的身份,別覬覦你不該得的東西。」
方才我聽見他們的議論了。
大家雖罵我微賤,但都聽聞過我對殿下是拿命般的好,都料想我會求一個良娣的位置。
太監把當初我為殿下所做的事情誦讀出來:
「天元十年初,太子中毒目盲,衛芙作其杖。」
「同年春天,衛芙於幽州,替太子試毒幾近瀕死。」
「春末,流放途中遇匪圍困,衛芙割血餵太子。」
每念一句,周圍便靜一分,衛妃的臉色難看一分。
到後頭,連太監的嗓音都顫抖了。
太子殿下打斷,冷淡道:「已經足夠。衛芙,你要什麼? 」
語氣聽起來,像我要做太子妃也做得。殿下一直以為我會要個名分。
即使這段過往於他而言,乃是屈辱。
我吸了口氣,一拜到底,聲音輕而堅定:「願殿下為臣女和沈將軍賜婚。」
不要太子妃,不要金銀,我要沈将军。
周圍像是驟然劈下了雷!眾人都驚愕不已。
上首突然有哐當響動,我抬起頭,年輕陰鬱的殿下,竟然生生將龍椅把手上的龍頭掰斷了。
我從袖中抽出一紙破舊婚書,直直地看著殿下,並未後退半分,滿臉是淚,把頭往地上重重一磕:
「惜往日微末相助,求殿下赐婚我与沈将军沈照。」
太子殿下目眥欲裂,手中血流不止。
這一瞬間,他方才明白。
三千里路,我為另一個人而來。
我對殿下好,是為了另一個人。
從頭到尾,我都沒有愛過他。
殿中氣氛如弦繃緊,唯有衛妃攥緊的手一鬆,意味不明地笑了聲:“沈将军早就为君捐躯,阿芙身份低賤,嫁給死人,也未嘗不可。殿下,不如成全了他們吧? 」
她尾音剛落,殿下就驀然轉過頭,瞥了她一眼。
那一眼,極為可д。衛妃嚇白了臉,不敢再說話。
殿下重新轉過頭來看我,手中的血滴落在地上,神情冰冷,彷彿感覺不到痛般。
我等了很久,才得到他的答复。
殿下說:
“沈将军名门贵胄,你一介婢女,怎麼配? 」
阿芙,你怎麼配?
5
其實這話,我也问过沈照。
他是少年將軍,無數貴女的春閨夢里人,卻不知道怎麼喜歡上了我。
那時我還在衛府,不過是個不能再普通的婢女。我与沈照,實在不算相配。所以,我一直冷待他、婉拒他。
沈照顺遂得意十八年,沒想到在我這裡遇到敗仗,卻樂此不疲。
直到某日,衛府圍牆邊的木芙蓉一夜開滿,粉粉簇簇。
少年將軍隔牆回答我:
「世上諸般條條框框,你那麼好,我喜歡你就喜歡了,哪有什麼相配不相配。我娘笑我,怎麼追個小娘子,連話都說不上。」
「我只有一句話說。阿芙,我是要娶你回家的,沒有什麼能阻擋我。」
沈照赤诚坦荡,從未掩飾過他的愛意。
後來京城大亂,沈照为护着太子殿下,不幸死在動亂中。
他的親信來歸還婚書。
親頻道:「將軍身死,姑娘以後可自行婚嫁。」
沈照天不怕地不怕,當時快意京城。
沒想到受生死阻擋。
他終究沒能娶我。
5
殿下拒絕為我賜婚。
我是當日進金鑾殿,唯一沒得到殿下恩賜的人,成了最近的笑柄。
我惹怒了殿下,衛妃是最高興的人。
衛家代代都出宰輔,老太爺更是三朝元老,衛妃衛晚是衛家唯一的嫡女,受寵到當初太子流放,衛家能做出讓我替嫁的事情。
太子能復位,其中也有衛家一份力,但理義上到底說不過去。
所以本該是太子妃的衛晚,現在只能當側妃。
那日,我退出金鑾殿後,走在宮道上,正和衛妃的轎輒狹路相逢。
我和其他宮人拜倒在一旁。
衛妃本該和往常一樣視而不見,卻讓太監停住,從轎輒上偏過頭來,悠悠嘆了口氣:「阿芙,没想到你对沈将军这么情深意重啊。」
我的脊背都僵直了幾分。
如果說,世上誰最不希望我和沈將軍在一起,那就是衛晚。沈照与太子殿下,情同手足。
她一直沒辦法接受自己的婢女要跟她做妯娌這樣的羞辱。
更何況,当初沈照为了我,沒少下她的面子。
現在衛妃說的,肯定不會是什麼好話。
但她下一句話,就讓我抬起了頭。衛妃笑盈盈的:“你知道沈照怎么死的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當初皇上查東慶王叛亂的餘黨,把太子殿下的母族幾乎殺盡、並且無數世家,
都死在那幾日的大亂中。
沈照死在雨天。
京城下了好幾天雨,都沒沖掉血氣。
衛妃居高臨下,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他们困住沈照,讓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信一個個被殺完,再射箭穿過他的腿,不得不匍匐在地。用刀刮爛了他的臉,踩斷筋骨,逼他從胯下鑽過。」
催心傷肝,靈台崩殂。
我從未有過一瞬間,感到這樣的痛楚。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無比:“他們是誰?”
衛妃卻笑而不答,意味深長:“誰不重要,你只要知道,若非你的緣故,沈照未必会死。有些人本來就是你不配去碰的,比如沈照,比如太子。」
四目交會之間,我突然明白了什麼,站起身瘋了般地撲上去,卻被幾個太監死死地壓住身子,動彈不得。
衛妃起轎,揚長而去。
我沒聽懂她的話。
但是我知道,沈照的死。
或許和衛晚有關。
6
從聽了衛妃那番話之後,我就一直想找機會見殿下。
他与沈照情同手足,知道事有蹊蹺,必定會追查到底。
可是殿下很忙,我去了很多次,才求得太監為我通傳一聲。
皇帝如今病重,不過吊著一口氣,大政全都交由太子經手。我進殿時,殿下正在批閱奏章。
現在天色已黑,裡頭卻明堂如晝。很難想像,半年前我與殿下尚在嶺南,夜裡連一隻燭都點不起。好在屋前籬笆常有流螢。
殿下的困惑、潦倒與無助,他最難堪的一面,我都曾見過,沒有怪他現在不願見我。
我明明已經行過禮,殿下卻彷彿我不在一般。唯有握朱筆的右手被紗布纏繞,可見當日捏斷龍首之用力。
直到燈芯燃盡,他才抬起頭,眼神晦暗不明。
殿下眉眼陰鬱:“還是想讓孤賜婚?”
我搖了搖頭。
他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扳指,垂著眼,過了會才平靜道:「阿芙,我可以給你個名分。」
我怔住。
我陪在殿下身邊三年,便也知曉一些他的習慣。
他緊張、擔憂時,喜歡摩挲手指。
殿下十分難得的,忍下顏面,來與我求和。
但我要的不是這個。
我沉默良久,外頭風聲正急,穿過殿內燈影跳躍。
我每沉默的時間多一瞬,殿下的臉便難看一分,到最後陰沉得快滴出水,戾氣橫生。
“沈照——”
我才剛吐出這兩個字,就有宮燈被大風吹滅,大殿中一下就昏暗下來。
他現在最聽不得的就是這個名字。
殿下踹了一腳,案桌傾倒,奏章劈哩啪啦地倒了一地。他咬牙切齒,如困獸般大喊了聲:“滾!”
侍奉的太監嚇得跪了一地。
我抿著唇,自知不能再多言,默不作聲地退出去。
邁過殿門檻時,我回頭,正見殿下孤身立著,竟像是流淚了。
7
事事不順。
我才被殿下呵斥出來,迎頭卻撞上了陸相國家的二公子陸為。
我與他有些淵源在,只當沒看見,低頭快速走過。卻被他攥住了手腕。
像是被毒蛇瞬間纏繞上。
陸為眼下青黑,一副縱欲體虛的樣子:「阿芙,好久不見,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漂亮。聽說殿下看不上你,倒不如你給我妾。」
我冷著臉,竭力地掙脫開來,奪路而走。
陸為在我身後呸了一聲,罵了聲:「裝模做樣的賤人。」
我只當沒聽見。
8
陸為是衛晚的表哥,京城有名的浪蕩子,一直覬覦我的容貌。
如果不是当初遇见沈将军,我早就被衛晚當人情送給陸為當通房了。
今晚他看我勢在必得的眼神,讓我有些不安。
但這裡是宮廷,想來他也不會亂來。
我回去時,同屋的老宮女已經入睡。我就著月光把婚禮書拿出來看,上头的血是沈照的,淚痕是我的。
沈照的名字,取得真好。
照者,三也。
即使受辱至死,沈照一生仍然干净磊落。
他也最喜歡我的良善。
但是沈照,如果我的良善,不能替你報仇,怎麼辦?
我該怎麼辦?
9
我在夢中睡得不穩,夜半卻聽見有異動。
有雙大手急色地摸上我的身軀,我猛然睜開眼,牖窗被打開,月光寒芒下,我看清了伏在我身上的男人面容。
正是我在殿下那塊撞見的陸為。
他死死地摁著我的嘴,唇齒間都是血味。
男女力量懸殊,根本掙扎不了。我從沒想過他在宮中也會這麼放肆。
我絕望地睜大眼,卻見陸為後,早已被驚醒的白髮老宮女,顫巍巍地抱著花瓶往他頭上一砸。血沿著陸為的額頭往下滑,他頭也沒回,從袖套中抽出匕首,回身就是一刺。
刀匕入肉,血流如注。
老宮女連叫都沒能叫一聲,踉蹌摔死在地上。陸為笑罵了聲:「老東西。」
陸為被砸了下,本來的興致少了一半,扯著我的頭髮,打了我好幾個巴掌。
他難掩厭惡:「你一個婢女,我要睡你,是你的福分,懂嗎? 」
我並未言語,事到如今,平靜地看著他。
卻反倒惹怒了他。陸為啐了口在我臉上,得意的神情一閃而過:
「衛芙,你這副神情,和我最討厭的人很像。他死前,也這麼看我。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
陸為笑起來:「你也猜到了吧。是沈照啊。以前人家怎麼說的,他是雲,我們這群人是泥,到最後,還不是要被我們踩進泥巴去。」
世家子弟分兩種。
一种是沈照,少年將軍、前程萬裡。
一種是陸為,酒色掏空,爛泥扶不上牆。
沈照从未屑于和陆为这群人打交道。
陸為看著我的臉,色欲又上頭了。
他把頭埋進我的脖頸裡,一手去尋我的衣帶,含糊道,近似炫耀:“京城盛赞沈照脊骨硬,徵戰沙場從未後退。那日圍殺他的時候,我就好奇,他骨頭是不是真的那麼硬。就一點點敲碎了,也不過如此。」
「到最後我們也沒解氣,因為他一直沒低頭。我和他說,若是他死前還能從我們襠下爬過,我回去就不會找衛府阿芙的麻煩。他還真做了,真是快意無比。」
「你說你惹衛晚幹嘛?要不是她提醒,我們還想不到借京城動亂的機會圍殺他。當時太子母族一黨,人人得而誅之。死个沈照,誰會在意? 」
你看,就是這樣簡單的緣由。只因為衛晚討厭我、仅仅因为陆为他们嫉恨沈照。
我的少年將軍死了。
陸為根本不怕把這些告訴我。
因為我身後什麼都沒有。
我閉著眼:“殿下知道嗎?”
陸為的嘴唇急匆往下吻著,輕蔑一笑:「殿下知道又怎麼樣,一个死了的沈照,值得他得罪這麼多世家嗎? 」
他才後知後覺感到我的平靜,剛要抬起頭來。
我手中的簪子已經插進他的後頸。又重重地拔出來,簪子半截折在裡面,血噴濺在我的臉上。
瓶墜簪折。
我想,殺吧。
10
太子與衛妃趕到的時候,陸為還剩下一口氣。
白頭老宮女的身體已經涼透了。
其實,她本來可以逃過一劫的,只要裝聾作啞,睡上一覺,什麼都不要管就好了。
可她心善。
我衣衫不整地跪著,唇邊還有血跡。
衛妃沒想到一向逆來順受的我,竟然敢做出這麼膽大的事情。
她狠厲地給我定了罪:「衛芙,你竟然敢勾引我表哥,藉機行刺當朝官員。罪無可恕,死有餘辜負。來人,把她先拉下去。」
我餘光都沒分給他,抬眼看的是殿下。
我臉上都是血,卻柔和地笑起來:「殿下,阿芙不是你的妻子嗎?為臣者侵犯主母,該有什麼樣的處罰? 」
衛妃聽見主母二字,嗤笑出聲。
但殿下卻未曾出聲,黑沉的眼神落在我臉上。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這樣說,是承認了我與殿下的關係。
接受了殿下前說要給我個名分的賞賜。
他一字一頓:「衛芙,你別無所求? 」
我笑著點點頭:「阿芙只願能常伴殿下左右,有個名分,別無所求。」
殿下伸出手,擦掉了我臉上的血痕,滾燙的指尖用力覆蓋過陸為碰過的地方。
我聽見殿下森冷的聲音:
「敢深夜侵犯太子妃,殺死宮人,陸為藐視皇威,擇日市前行車裂之刑,以儆效尤。膽敢求情者,與其同罪。」
衛妃煞白著一張臉,往後跌落幾步。
殿下一出手就是太子妃的位分。一出手整治就是死刑。
我把白髮老宮女的眼睛閉上,並無動容。
心裡從未這樣清楚,要不是我向殿下低了頭,我就真如衛妃所說那樣。
是勾引陸為、刺殺官員的罪了。
不會有人為我和老宮女作主的。
11
殿下讓我當了太子妃。
雖則荒謬,因我出身微賤,卻恰巧合了病重的老皇帝的意。
太子流放,就是被他過於強大的母族所拖累。往後的太子妃,忌諱家世顯赫。
殿下還順便贏了個寬容仁厚、知恩圖報的仁君名聲來。
這些時日,不知道多少世家、
衛家政敵朝我拋出了橄欖枝,以示討好,巴結我這個新任太子妃。
這些人裡,我只見了一個人——
司禮監的掌印太監,週崇禮。
司禮監近些年勢微,但陰私手段都在。
我近來風頭無倆,卻缺了可用的人。
兩互相補,一拍即合。
我讓周崇禮幫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清楚当初沈照的死。
為了向我效忠,司禮監的動作很快,不消幾日,周崇禮就親自來和我報告了。
我站在窗前,雨下了一整夜。
周崇禮隔在珠簾後頭,事無鉅細地將當日情形重新描述了一遍。
沈将军护着殿下离城,自己落下半步殿後,卻遭致早有預謀的窮途末路。
他原是得意少年郎,死前還受胯下之辱。
沈照有多痛。
那些二世祖有多得意。金獸吐香,周崇禮的嘴裡,吐出了一個個名字。
無一不是官宦無賴子弟。
從頭到尾,我一句話都沒有說。背對著周崇禮看著落下的雨。
他報告完了,就識趣地退出去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這是一雙與衛晚不一樣的手,從小幹盡粗活,繭橫生。那日沾了血,其實沒什麼不同。
週崇禮說的那些名字,一個個都刻在了我的心上。
夜雨停了。
殺吧。
都殺完吧。
12
陸為行刑這日,我親自到了刑場。
周崇禮是個很會辦事的人,直到我對陸為深惡痛絕,在獄中的時候就很關照陸為。
用最好的藥吊著他不死,用最痛的刑罰折磨他。
沈照所受的,在他身上都一一還了回來。行刑這天我看見他時,陸為已不成人樣。
行刑時場面血腥,我卻一瞬都沒有移開目光。
遠遠不夠。只陸為一個人的性命,遠遠不夠償還。
我轉過頭時,竟在不遠處瞥見了衛晚。
她被侍女攙扶著,面色煞白,忍不住吐了。她和我平靜的視線相撞上。
我頭一次看見衛晚的臉上流露出恐懼。
我淺淺一笑。
轉身提著裙擺上了車。
13
老皇帝就剩了口氣,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駕崩。
國務都壓在殿下的身上,他復位的時間不長,朝堂中風雨詭譎,他的根基並不算太穩,實在是很忙。
卻日日都歇在我這裡。既然我已是太子妃,同榻而眠自然是少不了的。
殿下性情陰晴不定,卻不知為何,喜歡抱著我睡覺。
當初流放嶺南時,殿下也愛抱著我睡覺。不過那時是因為房子太小,被圍籬安置時,白天都見不著太陽。殿下也會害怕。
我只能在他懷中,忍受著屬於他的氣息。
他手上的傷已經好了,卻在掌中留下了一道疤痕。殿下再没提起过沈照,像是這件事從未發生過一般。
如此相安無事半月。
某日夜裡,殿下突然叫我的名字:「阿芙。」
我並未睡著,靜悄悄地等他的下一句。
他卻不說話了。
等到快睡著了,才聽見他抿直了唇,說的一句:“對不起。」
我知道他對什麼感到愧疚。
是他剛復位那段時間,殿下一直冷落我的事情。
太子殿下出身尊貴,復位之後想必也真掙扎過一段時日。
我於他是羞辱不假。
我於他有恩也是真。
又或許,他驚覺自己竟然丟了心。想著讓我當良娣、當太子妃也未嘗不可。
直到我金鑾殿上陳言,我早心有所屬。
殿下為他的冷淡疏離、徘徊怒斥所道歉。
我笑了一下,賢惠道:「都過去了。只是殿下好的人太多啦。」
太子母族捨下丹書鐵券保太子一人。
沈将军为护他离城留下断后。
他流亡路上,不知多少暗衛保護、故友相助。
我不過是其中一個。殿下當時怎麼會太放在心上。
他獨獨算漏一點。
若非他的命裡頭,有沈照一份。我是絕不可能對他這樣好的。
14
殿下知道我在用司禮監的事情,卻未曾多說什麼。
衛妃有衛家作倚靠,我也該有個東西傍身。
故而還特地提高了司禮監的地位,給足了我面子。
當日除了陸為之外,還剩下六家紈綺未除。都是家世顯赫、無惡不作之徒,平常做的虧心事多,去到哪裡都是前呼後擁的,暗殺不得。
那便只有明著的了。
起初司禮監名聲地位不顯,只能暗裡收集這些紈絹的家族們所犯下的陰私罪證,然後再送到他們的政
敵手裡頭去,送到那些清官手中去,看他們纏鬥。
只是朝堂難測,往往十次謀算裡,有九次落空。
忙碌操心半年後,也只不過扳倒了兩家。
於是我將掌印太監周崇禮引薦給殿下重用。
殿下復位,昔日害他流放、污衊太子黨的那些人,卻仍在朝堂之上對他言笑宴宴。他要穩定大權,有太多骯髒殺戮之事要做,司禮監成了他最鋒利的一把刀。
從此。
我不必再費心收集這些紈綹背後世家所犯的罪證。
只需要讓司禮監的太監,闖入他們的宅院中,裝模作樣地丟下莫須有的罪名。便可將他們抄家、流亡。
京城都傳,司禮監是太子妃的鷹犬。
李將軍家是這樣倒下的第一家。他們被抄家那天,周崇禮替我撐傘,候在李府外頭。
恰好的是,這同樣是個下雨天。
從李家流出的血,一直滲透到我足邊。我聽見嬰兒婦女啼哭的聲音,卻又突然止住。
周崇禮欠身,聲音尖細:「娘娘心腸軟,見不著血。可是若非李府首肯,李大公子這個草包,怎么敢去围杀沈将军的。李大公子,可是当初率先射断了沈将军两条腿的人。」
李沈二家,本是世仇。
他們並不無辜。我想。
但我同樣罪孽深重。
雨淅淅瀝瀝地落,有人被如拉死豬一樣抬出來。李大公子早已被塞了滿嘴的泥,被扯著丟到我腳邊時,只能睜大眼睛瞪我。目眥欲裂,仇深如海。
他的兩隻腿,都已經被折斷。
我微微垂首,神情溫柔,我只問了他一句話:“还记得沈照吗?”
已經四年過去,你天天尋歡作樂,还记得沈照吗?
他面色驟變,於剎那間恍然,不敢置信地看著我,如同在看一個瘋魔。
也許真是的,我早就瘋了。
15
從李家出來後,我才發現今日竟然是清明節。
我猶豫了一下,讓車夫和侍從掉轉了方向,往城外去。清明時節,該祭祀亡魂了。
城外有一处沈照的衣冠冢,是京城的百姓自發地湊錢湊人修建的。
他自年少起,保家衛國、名滿京城,人們料想他日後必定會與當時的太子殿下,明君良將,一同垂名青史。
只是現在只剩下衣冠塚了。
我停車周圍。
掀起車簾往外看,只见给沈照扫墓的百姓络绎不绝,有動容者更是掩面大哭。
已經有人認出我的車輒,敢怒不敢言、都嫌惡地繞著大遠走。
司禮監與太子妃,在京城惡名遠揚,早就不是新鮮事了。
侍女問:「娘娘,不下車嗎? 」
我怔住。
垂眼卻見裙擺上還浸著血,許久才搖了搖頭。
我若过去祭拜不过给沈照的清名抹黑。最好大家,從來不知道,他曾經與我有姻緣。
回宮之前,我瞥見柳下有一乞兒,蓬頭垢面。
紛紛雨下,他無處避身。
我吩咐侍女道:「給他拿一柄傘吧。」
16
李家已經倒下,剩下的幾家又怎麼會遠?不過三月之期,当初参与围猎沈照的纨绔,身後的家族塌的塌、沒的沒。
太子妃的煞名遠揚,很少人知道太子妃原名阿芙,實在是個柔婉的名字。
殿下來時,我還在調香。
香能讓人平心靜氣。
我很久沒看過太子發過這樣大的脾氣了。
他道:「三個月的時間,衛芙,你抄了多少家?你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今日朝上,衛家帶著半數朝臣,要孤將你賜死。」
我早就收到訊息了。
為表進諫決心,衛家那位老太爺還撞了金鑾殿的柱子。
直恨當初在衛家,沒看出來一個婢女有禍國殃民的本事。
我取火燃香,眉眼低垂柔順,並未有大起伏。
我道:「那殿下照他們說的來吧。」
殿下許久未能說話,我轉過頭時,正見他額角乃至脖頸青筋鼓起。
他從喉嚨逼出聲音:「你要為他報仇,何必急於一時? 」
我笑了下,原來殿下也知道,我一直在幹嘛。
殿下比我有更多顧慮,他經歷了流放,昔日裡的心氣傲早已褪去,更善於隱忍。
他說的是對的。
我該徐徐圖之,才不至於這把火也燒到自己身上。
但我等不了了。
殿中沉寂良久,年輕的殿下走上前來,不聲不響地把我擁入懷中。
他把頭埋進我的脖頸之中。
有溫熱的液體淌過。
殿下說:「阿芙,孤會保下你。」
“大仇得報。忘了他吧。」
17
太子重回京師到如今,已經有一年。
老皇帝放權,太子前有忠君大臣輔佐,又有司禮監替他做髒事,基本已大權在握。
年老病重的老皇帝,終於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裡駕崩了。
宮中都忙於皇上駕崩的事情。
我帶著司禮監的人,親自到了衛妃的寢宮之中。
這大半年來,她眼睜睜看著我與閹黨為營,眼睁睁看着当初加害沈照的人一个接一个凄惨死去。
已經憔悴消瘦得不成樣子。
衛家自詡清正,只能朝堂上怒罵司禮監。衛妃也曾對我使過手段,但於閹人眼中不過爾爾。
但她一直不認為,我膽子敢這麼大,敢殺太子親封的側妃,殺桃李天下的衛宰輔的嫡女。
直到我將刀子和白綾丟在她的面前,讓她自己選擇。
她跌倒在地,失措地往後爬,卻被太監拉回來。
我蹲下身,語氣仍然平和,只是免不了疑惑:“小姐,阿芙只是個侍女。一直陪著小姐長大,侍奉小姐的事上從未出現過一分差錯,为什么沈将军喜欢我,你就要他死呢? 」
四年前,我還喊衛晚小姐,還是她的侍女。
衛晚恍惚一瞬,慢慢笑起來:“沈照送了你一枚青玉。」
我記起來。
那是塊絕世好玉,沈照随军时偶得,又親自雕刻成芙花模樣。當時小姐見到,只是笑了笑,就摔了它。
衛晚接著道:「我都沒有的東西,你怎麼配得到?你怎麼配! 」
我傷神地收回目光,原來是這樣的原因。
我吩咐太監先割了她挑掉的舌頭、親手用白綾活活勒死。
我一點點看著她失去氣息。
殿下那日說錯了。
到如今衛妃死亡,我才算是真的大仇得報。
何等的暢意。
18
我一直不相信殿下能保住我,故而抓緊時間步步逼人,從來沒有給自己想過一分退路。事實上,也果真如此。
老皇帝臨終前傳位給太子。
但他還有一封遺詔,叫當眾鴯殺太子妃。
看來我的惡名,連老皇帝都清楚得不得了。
殿下聞詔,立即封鎖了整個皇宮,然而消息擴散,不過是遲早的事罷了。
太子來我宮中時,我正跪坐在案桌前。
小幾上的素色花瓶插了幾支花,清淺的陽光順著牖窗落進來,宛如細紗。
乾淨美好地像一副畫。
殿下面容蒼白陰沉,卻放輕了腳步,久久未能說話。
我替嫁給太子那日,似乎也是這樣的情景。太子疑心我是眼線,不願靠近,我自己掀了蓋頭,鄭重道:「殿下,我是阿芙。我會保護你的。」
殿下笑了,想來未被這樣的小娘子許諾過。
沒想到,我真言出必行。
如今宮中喪鐘敲響,皇帝駕崩,身為太子的殿下明明有許多事情要忙,卻消磨這麼多的時間,在我宮中靜默不語。
我平靜地抬起眼,不害怕死亡的結局:「殿下,不過是鴯殺罷了。」
德成姬是怎麼死的?。
老皇帝在為太子鋪路,司禮監為我和太子都做了太多事情,雖然朝綱已被太子把持,但到底犯了眾怒、怨氣滔天,若我被賜死,眾怒可平。
殿下失神地看著我,卻說的是別的話。
他道:「阿芙,若是孤早一些遇見你。你會不會歡喜我? 」
我怔住,卻笑起來:「殿下忘了。有一年禦園花宴,我在池中撈手鐲子,殿下見過我的。」
太子不明所以。
有一年,衛晚帶我赴禦園花宴。她心情不爽利時,喜歡發洩在侍女身上,刁難我說自己的手鐲落在了舊荷池裡。
我便脫了鞋襪,淌水找了一下午,皮膚都已泡腫。
正值當時千尊萬貴的太子殿下路過,漫不經心地瞟了我一眼,微不可見地皺了眉。
內侍立即會意,斥責我道:「哪來的婢女,不長眼衝撞了殿下。」
他們以為我故意候此,接近偶遇殿下。我被罰跪。
唯有太子身側的紫衣少年笑了一聲:「太子自戀,你別管他。」
內侍噤聲。
太子並未計較,往前走了。
紫衣少年留了下來,涉水池中,問我丟了什麼玉手鐲。
回首時,鮮衣怒馬、無憂無慮,原来他就是沈照。
我提起這一段往事。
殿下驀然回首,才惊觉自己同一日与沈照见到我。
甚至他的時間還要早一些。
我仰起頭,笑著回答殿下的問題:「我早點見到殿下,差點挨了一頓罰。阿芙只喜歡對自己好的人。殿下,我是不會喜歡你的。」
殿下咳了一聲,摀住了唇,有血沿著指縫落下來。
他別過頭去:“原來如此。孤會送你離宮。」
我驚愕地睜大
眼。
這句話的分量極重。
若是殿下不遵先皇鴯殺遺詔,誰又會服殿下的正統位置?
我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江山易亂,到時不知又是什麼風雨,不知道又是什麼和沈照一樣的好兒郎死去。
殿下並不意外,聲音很輕。
他說:“沈照还活着。」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剎那間抬起頭,萬物靜止。
殿下道:「今日剛得到的消息。」
我彷彿天生失語,再聽不見一點聲音,一動也沒動。
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他去了哪,問他為什麼沒來見我。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問:“他好嗎?”
殿下閉口不答,只說:「孤會送你出宮,送你到他身邊。」牖窗外不知何時轉換了天色,陰雲吹滾。
就算太子殿下是騙我的,也讓我的決定狠狠動搖了。
我垂眼看自己的手,一年的養尊處優,不知多名貴的膏藥搽上去,掌心的繭竟也能消去,再看不出是一雙侍女的手。
昨天村,我才剛用這雙手勒死衛妃。
可惜,沾了太多人命。
大雨順著牖窗砸進來,雨水刺痛眼眶。
我才發覺,不知何時,我早已淚流滿面。
我啞澀道:「殿下。我不能出宮。」
司禮監做的事太髒,就算大多數事情與我無關,那些人還是把帳都算到了我的頭上。
若我出宮,在沈照身邊,一旦露面為仇家所知,我必定连累沈照死无葬身之地。
我有時候攬鏡自照,常常認不出自己。
我有私心,希望他只記得,我從前的良善模樣。
「殿下。用阿芙一條命,換朝堂穩定、民心無怨,换沈将军安好,實在是很划算的一件事。」
沈照还活着。
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結局。
19
先皇遺詔,要我當眾被鴯殺,以免李代桃僵,讓我留了活口。
這是我第二回到金鑾殿。
我至今不知道,殿下和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緣由,让沈照不来见我。
因而,我再没问过他多的关于沈照的问题。
若是假的,我不深究,至少留個念想。
若是真的,我若深究,我怕我捨不得去死。
因有殿下在場,那些老臣不敢出言罵我,只是目含痛恨地望著我,神情中卻有快慰之感。
畢竟,我都要死了。太監宣完先帝遺詔,捧上一樽鴯酒。
殿下並未轉過身去,額角青筋迭起,用盡全力才能克制自己的暴戾。
帝王無奈,方覺無能,乃至憤怒。
我並未猶豫,將樽中酒一飲而盡。毒酒穿腸過,神思瞬間扭曲。
金鑾殿門前,不知誰撕心裂肺,大喊了一聲:“阿芙!”
聲音熟悉,我驀然回首。
來人並無人樣,面容早已被紈綺毀去,森然見骨、斷木接肉,行走難堪,世間沒有再比他更似夜叉的人。
我只看清一瞬。便已五感缺失。
他在我心裡,慢慢幻化成原本的模樣。
紫衣、高馬尾,桃花眼。
快馬、將軍,芙蓉花。
我嘔著血,竭力地想爬過去。大殿之中眾人嘩然,唯有上首的殿下面色平靜,並不意外。
大口大口血嘔出來,痛徹心扉。
我不知道這是否是臨死前一場幻夢。
沈照将我背至背上。
我知道,他要把我帶離皇宮。無人作攔,因為誰都看出來──我將在一刻鐘內死去。
宮道長長,怎麼也走不到盡頭。我聽不見他說話、看不見他人,可我知道,沈照在这里。
在我死前,我終究見他一面。
我從未感到這樣悲愴。
從未感到這般幸運。
我想起來,很久很久之前,我刚与沈照过了婚书。
沈照策马离去时,笑聲得意:「阿芙,等我來年背你入門。」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婚禮那日,新嫁娘是要丈夫背著的,紅了臉。
沒想到,那是他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京城就變了天。
沈照。來履行諾言了。
我放鬆地閉上眼睛。
不過是。曾有日照芙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