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書了,穿成了非常漂亮的路人甲。
被男主角從青樓贖回來,就再也沒出現過。
我進齊王府是故事的開端。
女主角含恨而終,男主角瘋魔,確實跟我一點關係沒有,誰讓他們一個眼瞎,一個沒長嘴。
書上說男主角愛女主角如命,書上說是誤會他們相愛卻不能相守。
我以為書上說的都是真的,可是原來書也會騙人。
本來以為我只是一個擺設…
1.
六月初九,我期盼已久的日子,男主角蕭遠會來添香樓把我贖回。
依劇情發展,老鴇應該很快就會來找我。
可眼前二斤瓜子都見了底兒,卻連老鴇的影子都沒見著。
「咯吱」一聲,門被推開,我咻地站起身。
門縫裡露出一張清冷艷麗的臉,竟是凌薇姐姐。
「欣然……」凌薇姊姊悄聲喚我,左右看了看,確認沒有人後,才輕輕關上門,踱步到我身邊。
「我……我今日身子不適。」她深吸一口氣,語氣變得堅定,「欣然,晚上齊王的宴會,你替我去! 」
說著,凌薇姊姊便拉住我的手,可她掌心溫熱、托里·蒙瓦卡,沒有半分病懨之色。
見我遲遲沒答复,握著我的手勁兒越發重了。
「欣然,你相信姐姐,齊王正直良善,今日若是能將你贖出去……」凌薇姊姊急得眼圈通紅。
「姊姊……」凌薇姐姐削蔥根般手指上鮮豔的紅,晃得我眼眶發酸。
為了擋住老鴇用針刺指甲肉留下的血痕,凌薇姊姊總是要塗上很多遍的鳳仙花汁。
「姐姐,今日你去,齊王殿下會帶你離開。」想起凌薇姐姐受的苦,我寧可書裡那個只出現一次的路人甲,是凌薇姐姐。
「小欣然,姐姐逃不掉的。但你可以,離開這裡,好好活著! 「凌薇姊姊的淚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滾燙滾燙的,燙得我的手止不住顫抖起來。
「欣然,今日你必須去,務必想辦法讓齊王帶你回去,如若不行……」
凌薇姊姊的眉眼瞬間狠戾起來,她拿起腰間佩帶的香囊,掏出一個精緻的青花瓷瓶塞到我手上。
「你懂的!」
我鄭重地點頭,這添香樓裡都是被拐來的姊妹,救她們離開應該就是欣然最想做的事吧?
我既頂了她的身體,也應完成她的心願,更何況現在這也是我的心願。
我的記憶只有書裡的內容,以及欣然在添香樓的這段經歷。
老鴇說,我練舞的時候從二樓摔下來,摔到腦子。每十日還要浪費她的錢,給我熬一副藥,若是不然我便會發瘋。
也就是瞧著我姿色不錯,舞也跳得好,以後掛牌接客能賺回來,不然早就給我丟到亂葬崗裡自生自滅了。
若不是姐妹們的照料,我早就已經死八百回了。
我暗自起誓,定要將姐妹們救出來,這吃人的添香樓,存在就是罪過。
書裡關於我的描述,只有一句:宴會後齊王帶回一名舞姬,名曰欣然。
向來循規蹈矩、默默無聞的齊王,在名不見經傳的青樓開宴會,還帶回府一名舞姬。
第二日便淪為京城笑柄,一是笑齊王平日假正經,二是笑齊王品位不高。
這也是女主角婉寧郡主跟齊王蕭遠產生嫌隙的開始。
而我,對這本書最深的印象還停留在最後一晚,我倚在貴妃榻上,合上書時感動的那一句「情深不壽」。
2.
傍晚時分,老鴇帶著天絲閣特製的胡服舞裙出現。
艷紅色的舞裙,長長的絲綢水袖。
繡著金線的紗裙,在燭火下流光溢彩。
點綴著珠玉流蘇的腰帶,會隨著舞步叮噹作響。
「這臉蛋,這身姿,合該就是咱們添香樓的招牌。」老鴇拉著我的手,轉了一圈又一圈,似乎在欣賞自己的作品。
嘴裡還反覆叮嚀著:「今日都是難得一遇的貴客,切不可怠慢。」
諦諦教導中,彷彿拿著鞭子抽人的她,從來都不曾是她。
「媽媽放心,欣然定不負所望。」我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禮。
「還是你有分寸,有福分,不像凌薇那個小蹄子,呸!好死不死的竟敢在今日生病了。」提起凌薇姐姐,老鴇瞪圓眼睛,啐了一口。
「媽媽,一會兒宴會就要開始了,欣然還需要準備一下。「聽不下去老鴇的咒罵,忍不住打斷了她。
「好好好。不說那個晦氣的。」
老鴇走到門口,回頭看了我一眼,惡狠狠地說道:「記住,這是添香樓,別想耍什麼花招,要不然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
目送老鴇出去,提著的一口氣才算鬆下來。
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不禁啞然失笑,我能耍什麼花招?
呵,要論花招,那可多了去了!
我戴著面紗出現在齊王殿下的雅間,一支胡旋舞魅惑妖嬈。
出門前,我還特意在腰間繫了一條紅繩。是凌薇姊姊親手編的,側腰位置串著一小節紅色瑪瑙,繩子兩端墜著黃金鏤空雕刻的罌粟花。
一群道貌岸然的貴客,眼神從開始的不屑一顧,到慢慢黏在我的身上。
我媚眼如絲地掃過眾人,卻在路過蕭遠的時候停住了。
他的眼神似乎和他們一樣,或者說,他盡力表現得跟他們一樣。
蕭遠看我的眼神裡沒有慾望,更像是審視,審視我,審視在座的每一個人。
夜光杯在他掌中搖晃,石榴石色的酒總覺得下一秒就要從杯中逃出來,但每到邊緣又被繞了回去。
西域康國宮廷釀製的葡萄酒就是在京城也不可多得,更何況如今康國覆滅,這酒更是喝一口便少一口了。
舞蹈過半,這酒只是被蕭遠握在手中玩。
忽地我就對這個冷面王爺有了興趣,他這副冷峻的皮囊下面到底在想什麼?
這個興趣,無關他的地位權勢,更無關他是不是我的救命稻草。
我只想知道,他是否真如凌薇姐姐所說,是個正直良善之人?
我倒覺得這是個笑話,在皇家,居然有正直良善之人?雖然書裡也這麼說,我卻半分都不信。
身在狼窩的兔子,只會是別人的盤中餐,別說成為狼王,單單活著,都是對狼群的羞辱。
可面前的蕭遠,不管是兔子,還是狼,我都別無選擇。
抓住他,是我唯一的出路。
我的命從來就不是我自己的命,它是安欣然的命,更是添香樓姊妹的命。
是丟到亂葬崗,被野狗啃食得體無完膚的上一任花魁姊姊的命。
是輕信情愛,與窮書生私奔,被抓後,書生卻說是她勾引在先,被沉了塘的婉兒姊姊的命。
是因不想接客,赤身罰跪雪地,滿身鞭痕的凌薇姊姊的命。
添香樓本來就不值一提,在權貴手裡,無非就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
而我們就是連螻蟻都算不上的存在。
只有依賴權力,我才能救她們出來,這冷峻的齊王,是我現下唯一的機會。
3.
我旋轉著舞步,慢慢向他靠近。他目光微微一閃,又很快平復下去。
趁著他走神的空檔。
我假裝崴腳,倒向蕭遠懷裡。
他第一個反應是想把我推開。我不禁暗自好笑,難道齊王殿下還沒經歷過投懷抱?
我安欣然,是想推開就推得開的?
倒下的瞬間,我抓住他的手,向後腰伸去,順便扯下面紗。
此刻我倆的樣子,更像一個投懷抱,一個半推半就,曖昧到了極致。
「殿下,奴家腳崴了。「我委屈巴巴地在他耳邊用氣音說完,還不忘輕哼一聲。
在眾人的注視與哄鬧中,他終究還是沒有把我推出去。
「多謝王爺。」我聲音很輕,透著幾分嬌媚。
紅透的耳尖,竟也有了幾分凌薇姊姊口中正直良善的模樣。
他側過頭看向我的時候,身體頓了一下,眼底閃過驚豔之色。
這紅色舞裙明媚張揚,穿在我身上竟顯得相得益彰。
蕭遠的表現,讓我忍不住想得寸進尺些。可記起凌薇姊姊的叮嚀,對男人,要像木偶藝人一樣,握住線,提著他們。
作為添香樓上送上來的一道菜,自然不是僅供一個人品嚐的。離開蕭遠,我在眾人中轉來轉去,極盡挑逗之能。
宴席上剛剛還正襟危坐的君子,卻是再也裝不下去了。
有幾人更是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走到我身邊,戀戀不捨地跟著我的舞步遊走。果然,還得是老主顧,圍在我身邊,個兒都不懷好意。
眼神幾次瞟向蕭遠。他還是一如既往的一副清冷自持的模樣。沒動、也沒發話、只是靜靜看著。仔細分辨,還是能發現他眼中熟悉的目光,如同常來的恩客。
我轉回舞筵之上,飛快旋轉。頭紗飄落,幾人支持爭搶。
我斜了他們一眼,挑釁地望著蕭遠。
最後一個動作,我故意崴了腳。
畢竟,我今日是要跟蕭遠回王府的,自然圓了剛才跌進他懷裡的謊。
我順勢盤腿坐在舞筵上,將雙手伸向蕭遠。
眼神從剛才被眾人簇擁時的挑釁變成了邀請。
雖然穿來的時日不長,但我竟對這魅惑人的把戲熟練得不能再熟練,也不知道算不算天分?
其間過來幾個醉醺醺的人,色瞇瞇地想扶我起身,都被我輕巧地躲了過去。
我學著花魁姐姐的樣子,眼中含淚,微微蹙眉望向蕭遠,像望我人生中唯一的期盼與救贖。
花魁姐姐就是這樣,眼尾通紅,淚水搖搖欲墜,一雙眼眸裡藏著說不盡的慾語還休。見得多了,便也學會了。
這副我見猶憐的模樣,加上水袖上的迷魂香,我不信有男人能抵得住。
周圍嬉鬧調笑的聲音慢慢開始變得虛幻,蕭遠好像離我越來越遠。
眼中的人逐漸模糊,難道蕭遠真的如傳聞中一樣,是正直良善的齊王?
難道書說,他會替我贖身是假的?
4.
我的信心在一點點瓦解。
當我徹底不抱希望,打算另尋他法的時候,蕭遠飲盡杯中酒,先我一步起身。
他緩步走來,我笑中帶淚,目光追隨他的腳步,一點一點靠近。
我以為他會接過我的手,將我扶起。若是藥勁兒上來,把我擁進懷中也不是不可能。
他卻停在離我半步遠的地方,蹲下身子,在我耳畔問道:「如此費盡心機,想要什麼? 」
他轉過頭看向我的眼神中,閃過一瞬的狠戾。旋即又換上和煦的笑容,如好友寒暄。
我後背,卻滲出細細密密的汗絲。雖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狼,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絕不是一隻兔子。
依常理,我該說傾慕王爺已久,自知身份低微,只求能留在王爺身邊,做牛做馬也甘之如飴。
看著蕭遠的眼神,這順口的套話,卻死死卡在喉嚨裡,一句都吐不出來。
「想離開這兒。」我委屈巴巴地低下頭,盡力表現得人畜無害。
「哦?僅此而已?」
「想過一回…人一樣的活法。」我輕輕咬住下唇,委屈不已,「王爺慈悲,定不忍見死不救。」我眼中的淚,適時滴落在蕭遠手背上。
「若是不救,倒顯得本王不夠慈悲了? 」蕭遠伸出手,抬起我的臉,強迫我直視他。
「那本王要真是個鐵石心腸呢?」
見我倆一直細細低語,眾人藉著酒勁兒,忍不住調侃。
「齊王殿下,要不您把這女孩收了吧,這身段,嘖嘖嘖……」
「王爺要是瞧不上,賞給下官也成啊!哈哈哈哈! 」
「去去去,要賞也是賞給我! 」
「給我給我!」
說著幾人就推擠起來。後續的話更是不堪入耳。
蕭遠沉默著,彷彿沒聽到他們說的話,只盯著我看。
「求王爺垂憐!」
我的淚水更甚,大滴大滴地砸在蕭遠的手背上。蕭遠的眉目較之剛才柔和些許。他心軟了。
我暗自竊喜,玩物而已,拼的不過就是蕭遠的一時心軟。我巴不得他們說得更過分些。
蕭遠伸出手,並沒有扶我,而是瞪了我一眼,冷冷說道:「起來!」
溫文爾雅的齊王殿下,從未有過如此冷漠之態,周圍人都嚇得噤了聲。
眾目睽睽之下,我被蕭遠帶到主位,靠坐在蕭遠身邊。眾人這才鬆了一口氣,恢復了剛才的喧鬧。
一隻空酒杯出現在我面前:「本王不喜歡隱藏目的的人。」
我小心翼翼地斟滿酒,將酒杯遞到蕭遠唇邊。
「奴家自然不只是自己想活一次人的日子,也想帶姊妹一起,過一次人過的日子。」
蕭遠並沒有接過酒杯。
「所以,你拿什麼換? 」
「除卻這皮囊,奴家身無長物,只是不知道王爺瞧不瞧? 」
蕭遠笑了,眼中如一汪清澈的泉水,望向他的人都要被溺死其中。
我腦子一熱,突然很想親上去。還好,我及時在桌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
不愧是凌薇姊姊的迷魂香。
連我都差點把持不住。
「姑娘的身子,好像沒這麼值錢吧?哈哈哈哈哈哈!你太貪心了。」
蕭遠低頭飲了一口我手中的酒。
我這顆懸著的心,總算有了著落,今日他會帶我離開。
來日方長,既然說我貪心,也就意味著,這買賣還有得談。
只是沒想到。
書裡輕飄飄的一句話,現實竟是這般艱難。
5.
緊繃的神經一直到坐進齊王府的馬車,才略微鬆懈下來。
掀開簾子,街上早已不復白日的熱鬧喧囂,四周黑漆漆的,只有馬車燈籠上的「齊」字還明晃晃地亮著。
不遠處傳來幾聲打更人的「咚-咚咚!」聲。
長籲一口氣,竟三更天了呢,今晚的真實長度。
從角門進了王府,七扭八拐地被帶到一處院子。
屋內擺著一個大浴桶,上面飄著厚厚一層粉紅色的薔薇花瓣。
幾個嬤嬤立在浴桶旁等著,見我進來,不由分說地將我舞裙扒下,按進浴桶裡。身上的皮膚被她們搓得通紅,手臂內側更是火辣辣地痛。
她們斜著眼睛看我,發出幾聲嗤之以鼻的輕哼。
穿來之後受過的刑罰可比這重得多,這點痛楚還真算不得什麼。
而她們這點子瞧不起,就更算不得什麼了。
抖落開為我準備的衣裳,不禁想笑。低胸的樣式,艷俗的粉紅色,跟我的身分倒真是相稱呢。
平靜地換好衣服,沒有露出半點不悅。幾個嬤嬤退出去,留我一人在這屋子裡,燭火基本上都被熄滅了。
只有桌子和床邊的小幾上各留了一盞,想來是給王爺的光亮,免得夜裡突然來了興致,進屋漆黑一片,摸不到人。
我靠在床頭,拔下發簪,挑了挑燈芯,看著微弱的燭火跳動。
「哎,咱王爺真是越來越沒分寸了,什麼人都往府裡帶。一個娼妓,也不怕髒了咱們王府的地界兒? 」
「我滴個姑奶奶呦,您少說幾句吧,背後議論主子,可是大罪! 」
「李姐說得對,也不撒泡尿照照,就她也配?我呸! 」
「你可別說,屋裡那位真是個狐狸精。剛才,對就剛才,你知道吧?哈哈哈! 」
「她呀,得知道自己身份。別以為有幾分姿色,就能得了寵愛,平步青雲。我呸! 」
幾個中年女子的笑聲傳了進來,我並不覺得難過。記憶中我聽過更多不堪入耳的話,那又能怎樣?
不管什麼身份,什麼境遇,首要的便是活著,只有活著才有明日,才有下一個明日,明天下面。
聽著她們的議論,只覺得好笑。若我一不小心得寵了,這幾位不怕以後在府裡日子艱難?
我探過身子,吹熄小幾上的燭火。本不亮的屋子,一下子又黑了許多。
「莫不是裡面那位聽到了吧?」
「怕什麼,王爺就是一時鬼迷心竅,就她?給縣主提鞋都不配! 」
「對,那勾欄做派,怎麼跟縣主比?都這個時辰了,王爺不會過來了吧? 」
「指定不會來了,咱們也回去歇著吧。」
門外傳來窸窸窣的聲響,我摸著已經腫起的腳踝,心道:你們還真是多慮了,王爺豈止今天不會來,是永遠不會來。
現下,只有些心疼我這自作聰明得來的傷。
6.
一覺醒來,桌上的燭火早已熄滅,天邊泛起魚肚白。
到了王府就不需要同在添香樓一般,早起劈柴、煮飯、灑掃,一時竟還有些不習慣。
在床上輾轉幾番,也再無睡意,索性起身,披件衣服走到窗前。
一個王府後院的透明人,怎樣才能藉用齊王的手,救姐妹們脫離苦海?
花魁姐姐說,以後想開間胭脂鋪子,親自給女孩們試試看顏色。
婉兒姊姊做的點心最好吃了,還有凌薇姊姊釀的酒。 只是我再也用不到花魁姊姊調的胭脂,吃不到婉兒姊姊做的點心了。
思緒越飄越亂,伸手去摸亂入窗櫺的枝葉,抬手時竟不小心打翻了窗邊小幾上的茶盞。
外面聽到聲響,一個略顯稚嫩的女聲詢問道:「姑娘,可是醒了?我叫秋水,以後便由我來服侍您了。」
聲音歡快跳躍,但還在竭力地想表現出沉穩。
我應了一聲,回頭看門被推開,一個圓圓的臉蛋兒,約莫十四五歲的樣子,同樣圓溜溜的眼睛,顯得稚嫩可愛。
我跟秋水打探了王府的地形。用完早餐後,我立刻奔赴前線,佔據有利地勢,打算現場看看男女主誤會的開端。
我躲在假山中間,香囊裡放著秋水剛從小廚房偷來的瓜子。按書上說,蕭遠和婉寧郡主應該在不遠處的亭子相見。
我一把瓜子才嗑了幾粒,蕭遠便帶著小廝出現在了亭子裡。蕭遠還是跟往常一樣,練了一套劍法,動作行雲流水,身姿俊朗矯健。看得我都想拍手叫好,喊上一聲:「少俠,好劍法! 」
一把瓜子嗑完,拍手裡碎屑的工夫,見一位身著月白色襦裙的妙齡女子緩步走來。在離蕭遠遠站定,蕭遠故意裝沒看見她,練劍的動作都沒有一絲停頓。
那女子直接上前一步,擋在蕭遠身前,逼蕭遠不得不收了劍。
兩人沉默對峙。半晌,女子回身吩咐侍女幾句。我才徹底看清了她的臉,秀雅絕俗的臉帶著幾分靈氣,一對大眼睛炯炯有神,眉毛特不似弱女子般寡淡,又透著幾分英氣。
這兩種氣質竟在她身上完美融合,清冷中透著堅毅,溫柔中卻有股子倔強。
蕭遠將劍收回劍鞘要走,婉寧直接擋住蕭遠去路。
「說清楚再走,昨天你去青樓了? 」
「怎麼,本王去哪,還需要跟縣主報告? 」
「你......」婉寧重重吸了一口氣,「好,那我問你,你昨天是不是還帶了個人回來? 」
「怎麼,連本王的後院,婉寧縣主也要插手? 」
「蕭遠!」婉寧搶過蕭遠手中的劍,抵在他胸口。
「你昨日不也約了皇兄遊湖,本王問你一句了嗎? 」蕭遠用手推開劍鞘。
「就因為這個?」婉寧噗呲一聲笑了出來。
「你聽我解釋。哈哈哈哈哈哈。」婉寧不顧蕭遠鐵黑的臉,止不住地大笑起來。
這爽朗的笑容,讓她清冷的臉多了些嫵媚。
「昨天,我是找蕭辰有事,不是特意約他遊湖。」說著就見婉寧伸手要捏蕭遠氣鼓鼓的臉。
蕭遠後退一步,躲開了。
「婉寧縣主想做什麼,自然不需要跟本王說。縣主給自己選個好前程也是應該的。」聽著蕭遠的話,我不禁感慨,蕭遠你上輩子是死鴨子吧,全身就嘴最硬。
「那個舞姬,你打算怎麼辦? 」
「縣主打算讓本王怎麼辦?」
「給些銀子,放了身契。讓她當個自由人罷。你看可好? 」
「不好,她自然留在府裡,難得遇上一個本王喜歡的,當然是要收房的。」
「行,你可別後悔。」婉寧將手上的劍狠狠扔到地上,轉身走了。
我在假山裡急得乾跺腳。
蕭遠真是個傻子,看到什麼信什麼。
太子蕭辰手裡有大臣參他的折子,戍邊時有違軍規的罪證。雖說將在外有所受有所不受,但較起真來,很多罪證是說不清楚的。
婉寧郡主出身武將世家,這道理怎會不懂。參蕭遠的折子,事情可大可小,只是婉寧不願讓蕭遠冒一丁點險。
如今蕭遠如此無理取鬧,婉寧怎麼能受得了這種委屈?
怨不得婉寧沒長嘴,長嘴說了也沒人聽啊,蕭遠不止瞎,還聾。你倆最後這結局真的是一點都不冤枉。
也不知道他這麼蠢,最後是怎麼爭太子,得了這天下的。
7.
我使勁兒嗑了個瓜子,瓜子仁和瓜子殼一塊兒碎在嘴裡,吐不出也嚥不下。
正難受時,突然一大團黑影將我籠罩住。
我忐忑地緩緩抬起頭,蕭遠冷冰冰的臉一點一點進入我眼簾。
「看夠了?」蕭遠的話裡像帶著鋒利的刀子,要一刀刀把我活剮了。
剛才跟婉寧鬧脾氣的蕭遠,與此刻冷峻的蕭遠判若兩人,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我被他問愣住了。他身長比我高上許多,撲面而來的壓迫感更是讓我不知所措,我本能地點了點頭。
「嗯?」蕭遠翹起的尾音,直直地刺進我的心窩。
「奴婢今日有些難受,所以出來走走、透透氣。」我扶著額,作勢就要倒下,只不過目標是蕭遠。
蕭遠卻沒有半分要扶住我的意思,而是直接伸手將我壓到假山上。
凸出的石頭硌得我後背生疼,可瞧著蕭遠冰冷的眼神,我也不敢動。
蕭遠低頭看了眼一地的瓜子殼。饒是我這種厚臉皮,也不禁氣血上湧,將臉燒得通紅通紅的。
蕭遠沒再刻意追究我偷聽的事情。但他那副看破卻不說破的神情,還是深深刺痛了我。
當我準備行禮告退的時候,卻被蕭遠喊住。
「準備一下,今日陪我去豔春樓逛逛! 」
我瞪大雙眼,傻傻地望著蕭遠,不知道他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書裡確實說,他和婉寧吵架後,開始流連秦樓楚館。但沒說帶我去啊?而且,我該怎麼去,幹嘛去?
去青樓開比武大會嗎?
「那個……王爺,咱怎麼去,幹嘛去? 」我心中惴惴不安,揣度一番還是問出了口。
「和本王一起坐馬車去。」蕭遠見我沒回答,露出看傻子的表情,「有問題?還是說,欣然女孩想去學習學習,精進一下技藝? 」蕭遠臉上的笑容逐漸張狂。
仲夏的陽光,灑在他臉上,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美得讓我呼吸都停滯了一下,連他語氣中的嘲諷都可以忽略。
雖然我本來是不想跟蕭遠逛青樓的。好不容易出來,竟然還要再回去,擱誰誰都不見得樂意。
但轉念一想,以前我是賣笑的,現在我是買春的,待遇當然不能同日而語。去一趟應該也不虧。
更何況,就算我說我不想去也沒用,畢竟身契還捏在蕭遠手裡。
傍晚,那幾個嬤嬤端著衣服首飾,出現在房內。
我看著鏡子裡的人,不由得呆住了。蕭遠這是打算讓我砸場嗎?這身裝扮,加上原身精緻的臉,去參評京城十大名妓都沒問題了。
一襲紅衣,加寬了的腰帶,行動如弱柳扶風。衣裳還被燻了若有似無的荷花香氣,得湊近了才能聞到。
只是,沒聽過,逛青樓還自己帶女孩的。
罷了,人家是皇子,別說逛青樓自己帶姑娘,就是把青樓盤下來當自己老鴇都是可以的。
這艷春樓,可是我們老鴇最羨慕的妓院了。姑娘們一個個的,不僅心甘情願地接客,而且還有完整的考核制度。
她們最重要的一項考核,就是拐來多少個新人。
對於她們的行徑,我們姊妹一向嗤之以鼻。
自己深陷羅剎地獄不能逃離,就也要將別人拉進來嗎?這世間女子生存本就已經如此艱難,還要被同為女子的人算計,是一件何等悲哀的事?
從進了艷春樓,我就沒笑過,雖然我早已練就了假笑的本事,但看著那些女孩們,我還是笑不出來。
蕭遠走在前面,我跟在他身後半步遠。
這裡的老鴇和女孩們,看起來對我倒是沒有半分芥蒂,親熱得很。
我側身給他倒酒的時候,他附在我耳邊問道:「怎麼,不喜歡這裡? 」
「奴婢哪有什麼喜歡不喜歡的。」我將酒送到蕭遠唇邊。
「喔?那倒是本王眼拙了。」蕭遠接過酒,喝了一口。
「沒你們添香樓的酒好,但姑娘比你們那裡的好。」
「王爺這喜新厭舊的速度也太快了,奴婢聽著都傷心了。」我嬌瞋地說。
心道:姑娘?這艷春樓都是自願的,當然比添香樓被拐來的態度好了。
我抿了一口面前的梨花白,勉強把心中的不屑壓了下去。
「怎麼,不求本王,把這艷春樓的女孩也救了? 」
「奴婢自救尚且不能,哪有本事救他人? 「我咬了一口面前的綠豆蛋糕,便放了回去。
沒有婉兒姊姊做的好吃,這仲夏時節的綠豆蛋糕應該隔著荷葉蒸熟。裡面放上一些荷花花蕊,再用冰鑑冰一個時辰以上,才最是清新涼爽。
「那你還想救添香樓的姑娘?」蕭遠身上有淡淡的酒氣,混合著身上松柏味的薰香,煞是好聞。
「她們是我的姊妹,自然不是別人。更何況,奴婢也不是廟裡的仙。這受苦受難的人多了,救不過來。」
「這舞,跳得沒你好。」沉默半晌,蕭遠沒頭沒尾地說了這麼一句。
我和蕭遠在二樓雅間,開著的窗牖正對著一樓的舞台。
我會意,換了身胡服舞裙,到舞台中央起舞。
一舞動京城。
8.
一連九日,蕭遠每天帶我走兩、三個青樓。
感覺他不像是去尋歡作樂,更像是帶我去砸場子的。
我安欣然,在齊王的帶領下終於闖出了名頭。一是胡旋舞艷絕京城,二是得齊王青眼,憑著大家對我的好奇,也算勉強躋身京城名妓的行列。
添香樓也因為我火了。
傍晚時分,我還在等蕭遠要帶我去哪個秦樓楚館。
卻見秋水神神秘秘地進來。
關好門窗後,才偷偷摸摸遞給我一個信封。
說是外面有人托她送進來的。
拆開信,只見上面寫著,凌薇姐姐要被賣給已經致仕的王侍郎做妾。
我將信拍在桌上,忍不住咒罵,那老頭都已經是能當凌薇姊姊爺爺的歲數了。
而且,他家後院抬出去過多少人?更有多少是一屍兩命?
一時間,我氣血上湧,只想衝回添香樓,手刃了那個老鴇。
「姑娘,信上寫了什麼? 」
「我要去一趟添香樓。」我拿下琉璃燈罩,將信在燭火中點燃。
「王爺要是傳喚姑娘可如何是好?」秋水驚恐地看著我。
「別怕,先幫我換身衣服,我要去找王爺。「我讓秋水拿出了我那套舞裙。
換好衣裳,出門前習慣性地瞧了眼鏡子。算了,還是加件披風吧。畢竟從入了王府後,還沒穿過這麼露出的衣裳。
秋水跟著我來到蕭遠的書房。
約莫最近我整日跟在蕭遠身邊,侍衛竟然也沒攔我。在門口我脫下披風交給秋水,獨自一人進去。
「王爺,我們今日幾時出發?奴婢已經準備好了。」我深福一禮。
蕭遠在伏案寫些什麼,並沒有看我。
我又問了一遍幾時出發,蕭遠終於抬起頭。我低著頭,盡力克制自己滿意的笑容。
「起來吧,今日暫且不去,回去把這身衣服換下來。」
「奴婢告退。」我恭恭敬敬地退後幾步,轉身要出門。
「等一下。」
蕭遠從旁邊的衣架上拿過來一件披風,披在我身上。
「多謝王爺。」
秋水見到我身上的披風,驚訝得合不上嘴。
我笑著捏了捏她圓圓的臉蛋:「行了,咱們回去吧! 」
秋水戰戰兢兢地幫我換上男裝,囑咐我快點回來。我便悄悄從後門溜了出去。
在離添香樓兩條街的地方,換回女裝,上了轎子。
當我出現在添香樓門口的時候。不管是打手還是老鴇,都吃驚不已。
老鴇不愧是混跡風月場的老人。轉瞬間便換了副面孔,彷若我真是她的親生女兒回來探親一樣。
我故意跟老鴇說,齊王很欣賞凌薇姑娘,還說這幾日要親自來給凌薇姑娘捧個場。
我看到老鴇皺巴巴的表情,心裡略微安慰了下,想來有齊王壓著,凌薇姊姊應該暫時不會給王侍郎做妾了。
我直奔凌薇姊姊的房間而去。
對於要被賣給王侍郎做妾的事情,她對我隻字未提。
但從屋裡的擺設,我還是看出端倪。
屋裡很多常用的東西已經被收拾起來,而且屋內還放著九擔聘金。當然這只是老鴇圈錢的手段,等到賣凌薇姐姐的時候,是一分都不會讓她帶走的。
我握著凌薇姊姊的手:「姐姐放心,這次我一定能護住你! 」
「欣然不要犯傻,你才剛到王府,姐姐沒事。」
我擦了擦眼角的淚,跟凌薇姊姊匆匆告別。
出了姐姐屋子,竟直接撞進陌生男子的胸膛。
身姿挺拔,笑容和煦,周身有一種貴氣,不像是我們添香樓所能接待到的客人,我不禁看得有些出神。
「欣然姑娘?」對面試探地問道。
回過神來,驚覺剛才確實有些冒失。我福了一禮,側過身子,將門口的位置讓出來。
「剛才多有失禮,還請公子見諒。」
「不知姑娘舊疾可否痊癒,現在湯藥還喝嗎? 」聽到這話,我猛一抬頭,關於我常年吃藥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
我也想不明白,老鴇怎麼捨得一直給我吃藥。她說不吃藥我會發瘋,但她也從來沒替我請過大夫。凌薇姊姊每次都會看著我把藥喝完,然後塞到我嘴裡一顆糖。
「在下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略通醫術,見女孩氣色也已見好,所以忍不住想多說一句。是藥三分毒,還是少喝為妙。」
那人沒打算再解釋什麼,而是直接進了凌薇姊姊的房子。
「多謝公子。」四個字輕飄飄地被他關在了門外。
9.
回到王府的時候,夜已深了,我將迷魂香拿在手中把玩。
今日只能算僥倖成功。
畢竟狐假虎威這種事,只能救一時,不能救一世。
下次保不準就會踢到鐵板上。別說救姊妹,我自己都很容易搭進去。不管從哪裡說起,蕭遠也定然不會管我的死活。
腦子裡浮現出第一次見蕭遠的場景。既然我跟他是交易,那我就應該拿出誠意來。
除卻這皮囊,我也沒有什麼可以用來交換的了。所謂的清白,跟凌薇姊姊的性命相比,不值一提。
雖然書裡寫,蕭遠癡戀婉寧郡主,但男人是抵不住誘惑的,坐懷不亂,只是因為懷裡這個人不夠讓他心亂。
更何況我還有迷魂香,既然能成功讓他帶我回來,也能成功第二次。
我將黑色披風裹在身上,趁著夜色到了蕭遠的院子。
房門開著,在門口就能看到他倚在榻上,手裡拿著捲書。
聽到動靜的蕭遠抬起頭看了一眼:「欣然姑娘來找本王何事?」
「來履行跟王爺的交易。」我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空氣中,是檀香混合著我身上迷魂香的味道。
蕭遠沒答話,我就一直跪著,不知過了多久,他起身向我走來。
一雙黑色男靴,出現在我眼前,蕭遠將我拽起身。
「怎麼?真狐狸沒當成假老虎?」蕭遠竟在我肩膀上咯咯笑起來。
呼出的熱氣,吹得我脖子癢癢的。
「奴婢知道王爺心繫婉寧郡主,奴婢出身青樓,懂如何討女兒家歡心,願助王爺一臂之力。」
「喔?出身青樓,不是更該懂得如何討男人歡心,欣然姑娘這買賣做得不誠心啊。」蕭遠忽地放開我,站直了身子,那雙桃花眼盯著我,嘴角卻浮現好看的弧線。
「奴婢多話了,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默默脫下披風,裡面是第一次見蕭遠時穿的那套胡服舞裙。
我關上房門,跳起第一次的胡旋舞,旋轉的舞步,只有一個方向,那就是蕭遠。
這次他沒有將我推開。
蕭遠說的沒錯,果然我還是更討男人歡心。
看出他並沒有留我過夜的打算,所以我識趣地將披風穿上,帶著撕壞的舞裙,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地離開。初經人事,身上像散架子了一樣,不長的一段路,竟然走了小半個時辰。
我請秋水幫我備好熱水,擦洗完身子,躺在床上。
今日他知我所為何事,卻依然接受了,也就是說,這個交易他同意了。
10.
我一覺就睡到第二日晌午,嬤嬤送來了一根簪子,是凌薇姐姐一直戴著的。
蕭遠果然是個重信之人。
收下簪子後,嬤嬤並沒有走,而是從食盒裡端出一碗黑黢鵬的藥汁。
「王爺說,姑娘身子不好,調理的藥還是不應斷了。」嬤嬤不屑地瞪著我。
我想起昨日在添香樓遇到的那位公子,遲疑著要不要接過來。
「老奴勸您,還是喝了吧。」
我這才發覺,原來這嬤嬤以為自己給我的是避子湯。
端起碗,一口灌了進去,秋水連忙拿來蜜餞塞到我嘴裡。
我不禁笑了起來,凌薇姐姐也是這樣,每當我吃完藥,她都會塞我嘴裡一顆糖。
雖然身在內院,但只要是蕭遠想讓我知道的消息,還是會傳進來。
齊王果真去添香樓施壓,順便還花了一大筆銀子。 京中都傳是因為我這個京城名妓得了寵,齊王愛屋及烏。
即使他是個不得寵的皇子,權貴們也不敢太過放肆。
老鴇賺了一大筆銀子,也不似平日般狠厲,說到底還是蕭遠給的錢夠多。
我的日子,也真的過了書裡所寫。
蕭遠沒來找我,我也沒主動出現在蕭遠面前。
我心裡盤算著,這樣下去也不是長久的辦法,錢雖然多,但只能解一時之急。
要不了多久,老鴇還是會恢復原來的樣子。
畢竟她的目標是賺錢,至於樓裡女孩的死活,從來不是她所關心的。
而蕭遠,並不是一個可以用情慾控制的人,今日他幫我一次,來日我就要有新的價值。
可是我又能有什麼價值?就連迷魂香我都所剩無幾了。
11.
中秋,宮裡辦了家宴。
書上說,皇后誇贊太子和婉寧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有意請皇上賜婚。
蕭遠醉酒,將婉寧堵在御花園的假山中,逼問心意。
月下相擁,互訴衷腸。
兩人的誤會暫告一段落。
我身分卑微,出府尚且不易,何談進宮。
男女主的表白認愛,我是沒機會瞧了。
這邊我和秋水坐在院子裡,吃著月餅賞月。
院門被打開,黑暗中有個人影站在那裡。我一驚:「誰?」
「還能是誰?」
好些日子沒見過蕭遠,冷不丁聽見他的聲音,竟然有些回不過神來,蕭遠語氣冷淡,還帶幾分不耐煩。
他徑直走到桌邊坐下,拿起酒壺就往嘴裡灌了一大口。
蕭遠撂下酒壺,狠狠瞪了秋水一眼,嚇得秋水趕緊退下。
蕭遠身上酒氣很重,我想進屋裡給他倒杯熱茶,醒醒酒。
剛起身,卻像是被什麼絆了一下,跌坐回去。
「故意的?」蕭遠不屑地嗤笑一聲。
果然喝醉的人都是不可理喻的。我理了理衣襟打算起身。「別走。」聲音中略帶乞求,像個小孩子一樣。我摸了摸蕭遠的頭,輕聲道:「不走。」
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將蕭遠扶到房裡,長籲一口氣,給他蓋上被子,便打算去廂房睡覺。走了兩步感覺裙子好像掛到了什麼東西上,扯了一下沒扯動。
回頭看見蕭遠手裡緊緊握著我的裙擺。
「鬆手,我要走了。」我拍拍他的手,柔聲道。
「別走。」蕭遠呢喃一句。語氣溫柔,心底有一塊忽地就軟了下來。
我蹲在床邊看著熟睡的蕭遠,中秋佳節清冷的月色傾瀉而下,將他的五官鍍上一層銀白色。
果然男主角都有著顛倒眾生的美貌。但我只是個路人甲,男主角是我不配肖想的。
不知指尖劃過他多少遍臉頰,我也迷迷糊糊地靠在床邊睡著了。
清晨起床,蕭遠已經不見蹤影,而我竟然躺在床上,摸了摸身邊的床褥還有些溫度。
手掌傳來的溫暖,讓我覺得心安。我用力搖了搖頭,想將這個念頭否定。
流浪狗吃到一碗剩飯的時候,應該也是這個感覺,沒什麼稀奇的。
只是腦海裡還是會不受控制地出現蕭遠昨晚的樣子。
沒想到,我也有被美色迷惑的一天。
「安欣然,你要清醒一點。」我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說,說完狠狠地點了點頭。
添香樓的姊妹還在等我,萬不可被美色迷惑,忘記初衷。
12.
一整天下來,我都心不在焉。
書裡說,蕭遠的母親出身卑微,被誣陷與侍衛有染,最後自戕以證清白。
他也一直在冷宮長大。
缺衣少食還算好的,常要被其他皇子欺凌,連宮人也不把他放在眼裡,日子過得十分淒苦。
好在他越長越像皇上,宮中的流言蜚語才算停歇。可柔妃娘娘再也回不來了,皇上也早就忘記自己還有這麼個兒子
還是婉寧縣主英雄救美,幾次把欺負他的人打跑,並且把他的遭遇稟告給皇后娘娘。
皇后作為嫡母,將他養在膝下。才有了和婉寧縣主青梅竹馬。
婉寧郡主是皇后族兄的女兒,出身武將世家,對於所謂階級、嫡庶本就不在意。
更何況蕭遠生得劍眉星目,總是一副生人勿進的模樣,小女孩最是逃不過。
小時候婉寧總是追著蕭遠跑,蕭遠為了避嫌,就拉著太子一起。
蕭遠和婉寧認愛以後,確實有一段甜蜜的日子。
兩人悄悄約會,暗暗表白。
若沒有後來的重重誤會,他們應該攜手一生,相知相伴。
昨夜只是蕭遠酒後失憶,並不是因為我有什麼特別。
在我這兒睡了一晚這點情分,不足以讓他替我出頭。
他也不會給添香樓的老鴇安個罪名,讓她在京城消失。
只是,我還能有什麼機會呢?蕭遠並不是貪戀美色之人,除了那一晚,他也再也沒碰過我。
我愁眉不展地坐在桌邊,拿筷子戳著面前的綠豆蛋糕。
「姑娘姑娘!」
我被從思緒裡拉了出來,只見秋水一臉興奮地提著食盒進來。
「姑娘,我去小廚房領完飯菜了,你看,這麼些都是咱們的。」秋水難掩喜色。
四層的食盒,整整有兩個。
秋水吃力地將食盒放到桌上,迫不及待地甩起胳膊。
「可累死我了。嘿嘿,姑娘您都不知道,那些人都是勢利眼! 」秋水一臉驕傲地看著我。
「那幾個碎嘴子嬤嬤,要送我回來,我才不稀罕用她們呢。以前說咱們閒話,現在看王爺來找女孩了,就上桿子巴結。」說著秋水擼起袖子,「姑娘您看,我這手臂可有力氣了,我自己一口氣就提回來了! 」
「對對對,咱們秋水最厲害了! 」我彎起食指,在秋水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我在王府基本上就是個透明的存在,以往我和秋水的晚餐不過就是一葷一素,兩碗米飯。
今日如此豐盛,而且那幾個嬤嬤還主動要送秋水回來,難道是看蕭遠昨日宿在我這裡了。
畢竟這是蕭遠第一次在女人院子留宿。
這王府見風使舵的速度倒是真快。
餐點擺上桌,我跟秋水正打算大快朵頤。
「沒人跟你說,本王今日要在你這裡用膳? 」
蕭遠不耐煩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我跟秋水連忙起身。心道:「敢情這夥食不是給我準備的啊。」
秋水被蕭遠打發了出去,我只好恭恭敬敬地站在他身邊,小心翼翼地給他布菜。
由於一整天都在神遊天外,也沒吃什麼東西。
瞅著一桌子美食,就愈發地餓了。肚子不受控制地「咕~咕~」叫起來。
「坐下一起吃吧。」我愣了一下,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蕭遠是什麼意思。
「怎麼,不想吃? 「蕭遠伸手捋了捋我鬢間的碎發。
我和他之間從來沒有個如此親密的舉動。
看著蕭遠的臉,我還是不受控制地緊張了,我沒想到,他真會這樣做,畢竟今日我沒有用迷魂香。
心中尷尬不已。
蕭遠將我壓在他身旁的椅子上。看了我半晌,嘆了口氣,幽幽道:「光禿禿的,真難看。」
我被他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說愣了。
蕭遠從懷裡摸出一支玉蘭發簪,上好的翡翠,只是做工屬實不敢恭維。
沒等我說話,他就將簪子插在我髮髻上。
「嗯,看起來好多了。」自顧自地說完,蕭遠低頭認真吃起東西來。
只留我自己尷尬地坐在那裡。
我想拔下來,但也不敢,只能伸手去摸了摸。
書裡好像說過,蕭遠也曾送給婉寧親手做的玉蘭發簪。
他應該不會做了兩支吧,還是說他練手的給我了?
「不合胃口?」蕭遠抬頭看我,我被嚇得一個激靈,摸著發簪的手連忙收了回來。
「沒……」我適時地紅了眼眶,楚楚可憐地望著他。
「這是禮物嗎?還是第一次收到禮物!」
蕭遠低頭吃東西的嘴角笑了笑,雖然很隱蔽,但還是被我發現了。
13.
吃過飯,蕭遠就出去了。
半夜迷迷糊糊的時候,淡淡的草木香氣將我包圍。
是婉寧郡主獨有的。
我佯裝睡著,蕭遠也沒有任何言語。
好像他只是吃完飯,出去溜達了一圈消消食兒,溜達累了就回來了。
一連幾日,蕭遠晚上都在我院子裡吃飯睡覺。
他並不碰我,只是摟著睡覺,話也沒有幾句,只偶爾問問,飯吃得好不好,吃沒吃藥。
即使這樣,我在王府裡的日子也不復往日清閒。
之前瞧不上我的那幾個嬤嬤,接二連三地到我的院子示好,連帶我在後院的待遇也是水漲船高。
我也充分發揮了自己以前說的,努力幫蕭遠跟婉寧的愛情路上添磚加瓦。
每日我都在蕭遠耳邊喋喋不休地跟他講些小女兒家喜歡的東西,當然大部分都是書裡說的。
晚上吃飯的時候,有幾張烤餅。
我忽然就想起一種小吃,一邊啃著餅,一邊跟蕭遠說起來。
就是那種在土坑裡烤的餅,每家門口都會有這樣一個像倒扣的水缸一樣的土坑。餅圓圓的,邊緣厚一點,餅上還有均勻的花紋。
蕭遠笑著聽我描述,說到起勁兒的時候,我還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你以前吃過?」蕭遠停箸問我。
「嗯……不記得了,應該吃過吧?哈哈哈哈。「我笑著抬手摸了摸頭上的髮簪,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總是會不自覺地摸摸它。
我跟他說,不管看起來多麼英姿颯爽的女子,內心都是個小女孩。
都會相信愛情,會為了愛人奮不顧身。
「所以呢?」蕭遠饒有興味地看著我。
「所以,就送她一場煙火吧,如星辰墜落,你是唯一的光! 」說著,我將目光投向窗外。夕陽西下,漫天霞光,卻沒有一束是我的。
「你也喜歡?」蕭遠看著一臉沉醉的我。
「應該是喜歡的吧?雖然京城的煙火,沒有在沙漠上的好看。哈哈哈哈哈! 」我望著落日餘暉,盡量用笑聲掩飾自己的尷尬。
「你見過?」
「沒有,凌薇姊姊跟我說過。」剩下的話,我沒再說,因為凌薇姐姐說,她來自康國,從前在那裡有一個男子,送過她一場大漠上的煙火。
如星光墜落人間。
從此眼中再無人能及他人。
不管被打得有多狠,她也拼死不接客,只是後來因為我…
她總跟我說:「欣然,你要好好活著。」
是怎樣的愛,才會那樣刻骨銘心?
不自覺地眼淚滑落嘴角。都是因為我,她沒再堅持…
蕭遠輕輕幫我拂去,他手指碰到我臉頰的時候,我頓了一頓。這般親密的舉動,出現在我們之間,好像不太合適。
京城東市街口,在城牆處有一棟占星樓。是京城裡最高的建築,在上面可以看到萬家燈火。
曾經有人帶花魁姊姊去,在萬家燈火中給了她一個承諾。
可不承想,這個承諾竟然要她用命換,也沒換回來。
男人輕飄飄的一句話,她卻當了真。
又是一夜無言,婉寧看到煙火的時候,應該會歡喜吧。
書裡說,蕭遠送了她一場獨一無二的煙火。
一場只屬於她的煙火。
14.
蕭遠對內管束頗嚴,沒有人膽敢造次。那幾個嬤嬤,雖然跟在蕭遠身邊十來年,也被處置到了莊子裡。
所以在王府內發生的事情,外面並不知情。
而我也許久沒有在京城出現,從一開始說齊王金屋藏嬌,到後來傳言我被送走,被丟到鄉下莊子,各種版本不一而足。
但都一致認為,我已經出了王府,不在蕭遠身邊。
這些話本來我也是聽不到的,只是秋水年歲小,是個愛湊熱鬧的性子,總是會豎起耳朵聽關於我的閒話。
為了避免尷尬,我盡量深居簡出。
天氣越來越冷,京城的第一場雪,飄飄灑灑地落下來。
屋內的爐火燒得很旺。整個屋子裡暖烘烘的,每根汗毛都妥帖地舒展開來。
這是在添香樓從未體會過的,那時候屋裡總是像冰窖一樣。
只有接客的房間,屋裡才會有足夠的炭火。
「姑娘,王爺要是天天不過來也不錯! 」秋水手裡握著一個大雞腿,啃得滿嘴油光。
「那這夥食也堅持不了幾天了。「我把眼前的一盅文絲豆腐唏哩呼嚕地灌進肚子,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
在添香樓,是沒有晚上這一餐的。每天都是餓著睡覺,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誰讓楚人好細腰呢。
既飽又暖,困倦之意就襲了上來。
強撐最後一絲清醒,倒在貴妃榻上,閔上雙眼打算迷糊一會兒。
迷迷糊糊地就睡著了。
忽然冷氣襲來,我一個激靈就醒了,眼皮卻像是重了千斤一般,怎麼努力也睜不開。
「秋水,是不是窗戶開了? 」我恍恍惚地問道。
幾滴水珠落在臉上,冰冰涼涼的。強睜開眼睛,蕭遠眼中盡是我睡眼惺忪的模樣。
他頭上、肩上、身上都覆了一層薄雪,在屋內的爐火照耀下,慢慢融化成水珠。
「王爺。」我立刻要起身行禮。
「換件衣服,帶你出去。「說完他回頭看了眼秋水,「給她穿厚實點。」
我沒急換衣服,而是先用帕子把蕭遠身上的雪抖落了。
「王爺衣服有些濕了,要不要也換? 」一邊擦拭一邊詢問道。
「不必。」
蕭遠少見地耐著性子等我,之前帶我去青樓都是告訴我時辰,然後我站在院子門口等他。
我和秋水在內間換衣服,蕭遠坐在桌邊,手指規律地敲擊桌面。節奏像是凌薇姊姊常哼的小調,她說那是康國的小調。
換好衣服出現在蕭遠面前,他指尖的節奏錯了幾拍。
我看到鏡子裡那個姑娘,正紅色的大氅上面有一圈雪白的狐狸毛圍領,整個人又妖冶又軟糯。
「王爺,奴婢好了。」我用最乖巧的聲音,輕聲道。蕭遠只是盯著我看,沒有回答。
「王爺,王爺? 」我又輕喚了他兩聲,蕭遠才回過神來。
「走吧。」 15.
蕭遠在馬車裡閉目休息,我有些緊張,總不時摸摸頭上的簪子。
馬車停下時,我撩開簾子,是東市口的占星樓。
我抬頭看著一眼望不到頭的階梯,忍不住有些兩腿發軟。
我只是提了個建議,蕭遠是要拿我來試驗嗎?
我提的建議可都是參考書上來的。婉寧的生辰就是在冬日,蕭遠在占星樓送了她一場煙火。
大冬天的,還飄著雪,爬上去恐不易。
蕭遠並沒有理會我,邁上台階,大步流星地往上走。
走了幾步後大概是察覺到身後沒有人跟上來,他回頭看我。
「還不走?」蕭遠的話順著寒風飄過來,讓我止不住地打了一哆嗦。
我小心翼翼地提著裙擺趕緊跟上去。心裡不免鄙視自己,真是在王府養嬌氣了,就這點苦,算得了什麼?
爬到後面,累得氣喘吁籲,身上也不像剛開始那樣冷了,反而還覺得有點熱。
站在占星樓上,雖然是個雪夜,但街道還是熱鬧繁華,萬盞燈火相連如同銀光閃閃的長龍。
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應該就是這個樣子吧。
我整個人靠在欄桿上,本應冷冽的寒風,此刻竟也覺出來些許溫柔之意。
蕭遠遞給我一個孔明燈,一併在我手中塞了支筆。
「寫個願望吧。」
我疑惑地看著他,卻差點沉浸在他溫柔的桃花眼裡。
怪不得,即使後來他和婉寧有著重重誤會,形同陌路之時,婉寧也依然捨不得他。
握著筆,我覺得自己之前的建議有些班門弄斧了。想不到蕭遠更懂女兒家的心思。
「寫吧,我不看。」蕭遠背過身去。
我握著筆,想了好久,最後孔明燈上還是未著一墨。
「怎麼,沒有想要的? 」蕭遠接過我手上的孔明燈詢問道。
「願望太多,寫不下,寫了也怕神明記不住。」我調皮地笑了笑。
「更何況,奴婢也不是神明會庇佑之人。寫與不寫本無差別。」一字比一字的音調更低。
我確實不是神明庇佑之人。不知自己身世,不知自己前世,既無來處,也無歸途。
蕭遠的孔明燈上,也空空蕩蕩的,一個字都沒有。
「跟你一樣,願望太多,寫不下,哈哈哈哈! 」蕭遠的笑聲爽朗,如風光霽月。
在孔明燈的光亮照耀下,能看到周圍細小的雪花胡亂飛舞。我和蕭遠的頭髮上都蓋上一層白雪。
同淋雪,算共白頭?我們在占星樓上,瞧著初雪新霽。
雪光反著月光,細碎地閃耀著。
兩個空白的孔明燈飛上夜空,霎時煙火炸開。
一朵一朵煙火在夜空綻放,孔明燈在煙火鋪就的路上越飄越高,越飄越遠。
「冷嗎?」
「不冷。」我笑著搖頭。我們身份猶如天差地別。說冷與不冷本就是一樣的結果。
注定得不到的東西,莫不如一開始就不要。
「真的?」蕭遠將我的手握在掌心裡,吹了幾下,感覺一點也沒有暖起來的跡象。
蕭遠隨即脫下大氅披在我身上。
我心動了,衣服上有蕭遠的味道,松柏的味道,跟雪天凜冽的冷風是絕配。
記憶的最後,你可能會忘記一個人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樣子,他的厭惡和喜好。
可能只是一些如碎片般的細節會不自覺地從腦海裡蹦出來。
比如他身上的味道,例如他眼尾的那顆淚痣。
我要狠狠地努力地記住這一天,記住這一刻。
雖然對蕭遠來說只是練習,我只是他的一個練習對象。他所有的溫柔,都不是對我。
但就讓自己短暫沉溺在這夢境中吧。
今天是我穿來一年的日子,就勉強算生辰吧。
十月十五,下元節。
沒有人知道。
我悄悄地說,欣然生辰快樂。
既然也無來處,也無歸途,那就好好過這一生吧。
16.
回府之後,我竟染上了風寒。
我身體一向很好,但這回竟然拖了許久也不見好轉。
大夫開了湯藥,很苦,比我以前喝的藥還苦。
我偷偷把藥都倒掉了,如果實在不行的時候,我就少喝一點。
藉口無非就是等晾一會兒再喝,現在送藥的嬤嬤也不像以前那幾位,非要盯著我喝完才肯作罷。
我就偷偷將藥倒進花盆裡。
蕭遠覺得很奇怪,說不僅我的病反覆不好,怎麼養的花也總是會死掉。
他說我是辣手摧花。
我不禁想笑,怎麼會是我辣手摧花?完全就是你的藥不適合養花。
「要不把西域進貢的仙人掌給你搬來?那個容易養活。」蕭遠看著死掉的第十一盆花,忍不住給我提了建議。
「多謝王爺厚愛,奴婢可能不適合養花。」我調皮地歪頭笑道,「王爺能養好花就夠了啊!」
最近不知道是不是藥喝得少了,總是會做一些奇怪的夢,像一個碎片又一個碎片拼成的夢。
異國風情的宮殿,一個年輕的男子,惊恐地跟我说:「欣然快……快躲起来。」
大殿裡,端坐着一个英俊的长者,他俯瞰我,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的眉目跟搂着我的那个男子好像。
我梦到那个长者掐着我的脖子,将我提起。我双腿使劲蹬,却怎么也碰不到地面。
蹬着蹬着就醒了。
睁开眼的时候,枕头上总是湿漉漉的。
我迟迟不好,蕭遠每每想留宿的時候,我就藉口怕過了病氣給他。
我心志並不堅定,稍微動搖還好,我怕我費力築牢的心會天崩地裂。
晚上蕭遠沒走,而是直接躺到床上。
我抱著被打算今夜睡在貴妃榻,沒想到卻連老巢都被一鍋端了。
「你喜歡什麼?」蕭遠半支著身子看我。
“我喜歡,王爺就會送我嗎? 」我調皮道,「我喜歡添香樓,喜歡到想讓它消失。」
「這個,你拿什麼換? 」蕭遠扯了扯嘴角,笑著反問我。
這段時日的相處,差點讓我忘記了,我和蕭遠的關係本質是一場交換。
「王爺說得對,是奴婢不識好歹了。」帶著哭腔說完,我識趣地向蕭遠挪了挪。
就算有短暂的迷失,我也知道自己的斤两,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从生病后,萧远过来的时候总会给我带几样奇奇怪怪的玩具。九连环、鲁班锁、鲁班球、梅花锁、菱角球、笼中取宝、環環相扣、孔明球、井子笼、八卦锁等等。
我就觉得好奇,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机巧玩具?
一開始我還費盡腦汁地解,後來我就徹底放棄了,我的腦子可能真的不太夠用。
再送來的東西就被我束之高閣了。
沒想到蕭遠還是個會檢查功課的夫子。晚上吃完飯的活動,就是讓我來擺弄這些小玩意兒。
我不會,他就一點點地教,脾氣居然也挺好的。
還會讓我評選哪個比較難,哪個比較有趣。
其實,我是想跟蕭遠說的,送這些東西莫不如送點珠寶首飾來得實惠。
我還可以給添香樓的老鴇,讓她對姊妹們好一點。
在蕭遠這個嚴苛的夫子教導下,我終於獨立解開了孔明球。
高興得我一晚也沒怎麼睡。天還沒亮,我就起來服侍蕭遠更衣。
更衣的時候他突然發現,今天上朝的奏摺沒帶。我自告奮勇地要去跑這趟腿。
奏摺就在桌上,很顯眼的地方。出門的時候,我回頭掃視了一眼書房。
發現桌角有一個很好看的木匣子。好奇心驅使我將它打開。
裡面是一個小畫軸,還有一個玉的九連續以及一個八卦鎖。
慢慢打開捲軸,畫上是低頭認真擺弄九連續的婉寧。
我迅速把東西放回去,趕緊從書房逃走了。回去的時候深呼吸了好次,狂跳的心才平復下來。
腦海中不斷想起那幅畫和蕭遠總讓我選的玩具。原來都是為了送給婉寧的準備。
17.
冬月十七,阿彌陀佛聖誕,也是婉寧縣主的生日。
在這之前的幾天,蕭遠就像消失了一樣。
書上說,蕭遠不只準備了煙火,占星大樓也被重新佈置了一番。
由於這日也是佛教節日,白天蕭遠參加了祭祀活動,替婉寧求了一個平安符。
從暮色降臨,我就在院子裡待著。秋水喊了我很多次,我都沒回屋。最後她實在沒辦法了,只好把爐子搬到院子裡。
其實齊王府離占星大樓很遠,站在院子裡,我並不能看到占星樓的煙火。
我也知道,對於蕭遠,我是沒有權利動心的,哪怕一點點都不行。蕭遠愛的是婉寧,我只是他的一個練習對象,他的溫柔一點都不是給我的。
現在的一切都只是虛幻。
千萬不要被蕭遠迷惑,千萬千萬不要動心。
想想添香樓的姊妹,想想在添香樓見過的男人。
沒有哪個是不一樣的。
既然是如此,莫不如和姐妹們相依為命,浪跡天涯。
不知道等了多久,東邊終於隱約那麼點彩色的光亮,好像還有聲音傳過來。
「秋水,咱們回屋吧。」
「女孩你快把衣服換了吧,都凍透了。」秋水撇著嘴幫我解開大氅,換上中衣,將我整個人嚴嚴實地裹進棉被裡。
「姑娘,你这是何苦呢?」秋水不停地搓着我的手。
是啊,何苦呢?
只是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太贪恋这种感觉了。
不知几更天的时候,萧远回来了。 还是熟悉的草木熏香的味道。
他往我身边靠了靠,我賭氣似的往牆那邊挪了挪。
神奇的是,經過昨晚又凍了一夜,我斷斷續續了一個月的風寒,竟然好了。
原來無欲則剛是真的。
蕭遠變得很忙,常常下半夜才會過來,或者乾脆就睡在書房裡。
其實算時間,我是知道緣由的,馬上就要過年了。
皇后娘娘會把婉寧約到宮裡敘話,其实里里外外无非就是透露一个信息,皇后娘娘相中婉宁,想让她做自己儿媳妇。
更何况婉宁的父亲,定远将军是忠实的太子党。婚姻大事,凭婉宁自己的反抗不会产生什么效果。
边境近来也不太平。西域月氏,在灭了康国以后胃口越来越大,几次三番地骚扰越国边境。
萧远请旨领兵。
出征前他跟婉宁说,一定会用军功换娶她为妻。
直到过完年,蕭遠才平定戰亂回朝。其間每日蕭遠都會寫一封信給婉寧,互訴衷腸。
此次出征地形不熟,又逢冬日,根本不利於作戰。
這場戰爭中,蕭遠更是九死一生,還留下了見風咳嗽的毛病。
我趁著蕭遠忙著備戰,偷偷到了添香樓。
跟凌薇姊姊圍爐煮茶。
扒著剛烤好的栗子,閒談間就說到了蕭遠。
「姐姐,齊王要去打月氏。」
「京裡都傳遍了,這次應該會打到以前康國吧? 「凌薇姊姊雖然盡力克制,但最後那聲長尾音,還是出賣了她。
「姐姐,你想家嗎? 」
「欣然,姐姐早就沒有家了。」凌薇姐姐低頭盯著爐火。手中的茶盞熱氣升騰,她卻若無其事地用雙手捧著。
「姐姐,我想隨蕭遠出征! 」
「欣然,戰場上刀劍無眼,更何況要去那裡……」凌薇姊姊激動之下,將茶盞打翻在地。
「去哪裡?姊姊說的可是康國?」我抓住凌薇姊姊的手。果然她雙手被燙得通紅。
「沒什麼,你萬事小心。」
有的話我沒說出口。
在蕭遠的書房,我見過越國的法律,裡面有一條就是不准販賣平民,為什麼樓裡的姊妹都是被賣來的呢?
難道都是賤籍,還是都來自康國?
康國,到底是什麼樣子,好像冥冥之中有什麼指引我。
對蕭遠來說,讓添香樓消失,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但他卻選擇給銀子,而不動添香樓,難道是我的籌碼不夠?
那我就隨蕭遠出征吧。不管是同袍之誼還是生死與共,應該可以當作覆滅添香樓的籌碼了吧?
就算不能讓添香樓消失,我也想去看看,康國、月氏到底是什麼樣子。
「姑娘,你真的沒有別的想法? 「秋水邊整理我身上的鎧甲邊笑著問我。
我也控制不住地笑了,果然還是小女孩的心思最美好。
對於蕭遠,我確實動過心,但已經結束了。
只要他救出添香樓的姊妹,我絕不留戀齊王府一絲一毫。
我定要帶她們一起,過一次人該過的日子!
18.
我悄悄跟在府兵裡面出征。
這還多虧了秋水,她嘰嘰喳喳的性子,跟府裡的人湊得都很近。
她跟帶隊的說,自家有堂哥,身量較小,想當兵卻沒選上。特別仰慕咱們王爺,能不能跟著府兵一起出征。
秋水不僅好酒好菜地賄賂,更是給帶隊的繡了一個荷包,羞答答地送了過去。
約莫覺得秋水的堂哥就是自己以後的大舅子。在收下荷包的時候就拍胸脯保證一定會安排妥當。
秋水這荷包真的沒白送,我跟著押送糧草的車隊一起走。很多時候還可以坐馬車,即便這樣,脚上也磨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血泡。
最难的还不是行军,而是晚上休息,十几个士兵睡在一个帐篷里。
我本来笃定,自己这点小把戏逃不过萧远的法眼,毕竟齐王府被萧远管得犹如铁桶一般。
只是都已經七日了,蕭遠還是沒來找我。大概他不是沒發現我跟著走了,而是他壓根就不想管我吧?
也罷也罷,誰讓這是我自找的呢。
第八日一早,蕭遠身邊的副官來到我們隊上,說是要挑幾個人當勤務兵。
當我坐著馬車奔波一日之後,在營帳裡等我的除了蕭遠,還有熬好的藥。
蕭遠見到我,沒說話,抬手指了指桌上還冒著熱氣的湯藥。
「王爺,這還有點燙,能不能等會兒再喝? 」我訌笑道,尷尬地搓了搓手指。
蕭遠狠狠瞪我一眼,本打算討價還價的話,都嚇了回去。
手背上已經凍鼓起來了,跟饅頭扣在手上一樣,進到溫暖的營帳裡就變得特別癢。
再端起燙手的瓷碗,整个手像针扎一样疼。我用尽全力想端稳,可汤药还是洒出去了一些。
萧远一个箭步过来,接过了我手里的瓷碗。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他好像也觉得不太好意思。
咬牙切齿地吐出四个字:「喝了,浪費。」
他端着碗,遞到我嘴邊,药并不是很热。
我尽力控制着嘴角的弧线。那么苦的药,以前我都是一口气喝完,今天我居然呷著小口喝也不覺著苦。
「喝完藥就趕緊回去,戰場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蕭遠把空碗狠狠撂在桌上。
我也不是那麼容易被嚇退的:「奴婢想陪著王爺。」一字一句說得千嬌百媚。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蕭遠生氣的模樣也很好看,臉頰有點鼓起來,忍不住就想上去捏两下。
萧远并没有他表现得那么刚正不阿,我没有被送回京城,而是留在他身邊做了一個勤務兵。
白天在他營帳內議事的時候,也沒有刻意打發我出去,我就在一旁打掃收拾。
月氏的部隊竟然且戰且退,幾次交鋒,均沒碰到敵方主力。雙方傷亡不多,但蕭遠卻結實的收復了不少失地。
我們已經深入沙漠腹地之中。
紮營的地方也從之前的城鎮到了荒無人煙的戈壁。
再往前一百餘裡,就到曾經康國的皇城藍氏城了。
19.
攻打藍氏城的時候,遇到了比較頑強的抵抗。
抵抗並不是來自月氏,而是來自藍氏城的民眾。
蕭遠受了傷,流了很多血。雖然陣仗看起來很大,但真的只是皮肉傷,沒有傷到筋骨。
我經常挨打,對於受傷輕重還是有判斷的。沒幾天的工夫,蕭遠在沒人的時候就已經生龍活虎了。
有外人在的時候,蕭遠還是會裝一下病弱。
不到一月的時間,蕭遠不僅收復了之前的失地,還順便把原來康國的領土也佔領了。
月氏不僅且打且退,竟連反撲的意思都沒有。
「要不要去康國看看?」蕭遠低著頭在寫信給婉寧。我在一旁整理他的衣服。
「可以嗎?」
「可以。」蕭遠放下手上的筆看著我。
走在原來康國的街道,我覺得特別熟悉,好像我曾經在這裡生活過。
蕭遠選擇在康國皇城藍氏城休整一段時日,再做打算。我總喜歡到處走走逛逛,他就陪我一起。
一條街上沒有幾家店在經營,基本上都是大門緊閉。
家家戶戶門口果然是有烤馕的土坑的,只是好多都損毀了。看來這裡經歷了不只一次戰亂。
路邊的難民,瑟瑟發抖地蜷縮在牆邊。
心情越走越沉重。我央求蕭遠帶我到康國皇宮看看。
漢白玉的穹隆,厚實的白色牆壁,尖葉拱形的門窗,植物花卉的紋樣。
一切都跟夢裡的那麼相似。
走到正殿的時候,我看著上面的座位發呆。對,就是這個位置。走下來那個冷峻的長者,要掐死我。
我的雙手顫抖著摸上自己的脖子。腦子裡一個畫面又一個畫面地不斷浮現。
「你就該死!」
「如果你不能讓越國父子相殘,寡人就殺了你哥哥! 」
「跟你娘一樣,都該死! 」
我狠狠地摀住耳朵,可是這些話還是不斷在腦海裡嘶吼。我用頭狠狠撞向牆壁,可還是止不住嘲諷的聲音。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一個粉紅色的小房間裡。空間雖然不大,但床四周都圍著粉紅色的床帳。
隱約聽到蕭遠說話的聲音,我努力想要聽清,但只能聽到只言片語。如「喝藥,記憶」。
透過輕紗我看到蕭遠端著藥碗過來。我連忙閉上眼睛裝睡。
蕭遠摸了摸我的臉,我睜開眼,按住蕭遠的手。
「我是不是跟這裡有關係?」
「別怕,我在,沒事。」蕭遠將我的手從臉上拿下來握在手裡。
「添香樓,是不是也跟這裡有關係?或者……」
蕭遠沒有回答。我眼淚在眼圈打轉。
「添香樓的幕後控制者是太子,我動不了,對不起。」蕭遠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想安慰一下蕭遠,卻不知道從何入手。
從來沒被安慰過的人,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別人。
樹倒猢猻散,藍氏城在兩年前經歷過一次戰亂,以前的宮人早都散落各地了。
蕭遠想找個宮裡老人幫我回憶一下環境都找不到了。
不管議事到多晚,蕭遠都會回來陪我。
晚上總是不斷夢到一些東西,讓我根本不敢睡覺。這就是欣然的過去嗎?
夢裡總出現那個桀駿的長者我跟我說:「到了越國,你會成為太子妃,但你要清楚,你要做的是勾引皇上,成為寵妃。」
我看到一個眉眼跟我相似的小女孩,不停地跳舞。
舞筵邊是琉璃碎片,腳上是密密麻麻的傷口。傷口滲著血,但她卻一刻都不敢停。
她從狗洞爬出去,盯著一戶人家的土炕看了好久。
人家給了她一個餅。但她都不知道該如何感謝,只呆呆地望著。她從小學的就是魅惑人的把戲,感謝的姿態都是輕浮的。
這應該不是我的夢魘,而是真的。
但我不敢跟蕭遠說,我也不能說。畢竟他是越國的二皇子,齊王。
20.
轉眼就要過年了,蕭遠已經上了折子打算退兵。
畢竟失地已經收復,而且還多拿了兩座城池。但我們還是沒有經歷書中所寫,九死一生的情況。
我心裡止不住有些懷疑,是不是書裡寫的不一定就全是真的呢?
大部隊先走的,蕭遠說需要處理一些後續的事情。
他帶著我,在宮殿裡四處閒逛。讓我覺得,我好像就是他說的後續事情。
禦花園還隱約能看出之前繁盛的盛景,一些名貴的樹木已經枯死。只剩下一些白楊、紅柳樹還在頑強生長。
蕭遠殷切地看著我。
其實我知道他是想問,我有沒有想起來什麼。
我跟蕭遠直到過完年才回京城。
蕭遠帶我在藍氏城過了新年,不過這越國的新年並不是康國的新年。
我告訴蕭遠,在康國,只有大地回春、萬物復甦才算新年。
吃年夜飯的時候。
蕭遠問我有沒有想到什麼親人,親人有沒有跟我說過什麼。
或是有沒有去過什麼地方,交給過我什麼東西。
雖然他一臉關心的樣子,問得很隱晦,但我還是警覺起來。
因為,我確實想起了一些事情,可能是蕭遠想要的答案。
離開的時候,我把那個粉紅色房間裡僅剩的幾樣小東西都帶走了。
其實沒什麼東西。一個撥浪鼓,一個跟我很像的泥人,一個木雕的小鷹。最值錢的就是一個手鍊,上麵綴著兩個黃金鏤空的罌粟花,跟凌薇姊姊做的紅繩上面的一樣,細看就會發現,連編織的手法也是一樣的。
回京後,蕭遠變得很忙。
有人的時候,他的身體還肉眼可見地變差了,冷風一吹就會咳嗽不止。
等外人走了,他還會偷偷跟我扮鬼臉。
他和我在一起整晚都不會咳嗽一聲。
蕭遠這一仗打得實在漂亮。傷亡雖小,卻收穫豐富。回朝不久,就收到月氏的國書。
月氏願與越國永結同好,並送了一份不斐的歲貢。
朝中大臣皆誇贊齊王能止戈為武,乃國之棟樑,一時間蕭遠風頭無兩。
皇上給了許多賞賜,卻遲遲都沒有賜婚的旨意下來。
雖然皇后是想讓婉寧嫁給太子的,但在皇上心裡應該是希望蕭遠和婉寧能成婚的。太子只是儲君,皇上還是會忌憚制衡。
如果,書上說的是真的。那蕭遠用軍功換皇上早就默許了的婚約,應該不難。
畢竟他費盡心力想娶婉寧,不惜冬日奔赴戰場,落得一身傷病。
為什麼遲遲沒有賜婚的旨意下來,難道說,蕭遠沒有求皇上賜婚?
蕭遠沒有書裡寫的那麼愛婉寧?
我被自己這個念頭嚇了一跳。
21.
上元節,蕭遠會帶婉寧逛廟會,給她買一個崑崙人面具。
離上元節還有好幾天,城中各家就開始忙著張燈結彩。三步一景,五步一台,錯落有致,而且那些燈樣式一個賽一個的奇巧。飛禽走獸、山水人物、寓言典故、神話傳說不一而足。
東市口的彩燈架早都搭好了,小販更是在自己小攤前掛上造型各異的燈籠。
離戲台不遠的地方,有個賣面具的小攤。更是掛了幾個烏漆麻黑的崑崙人彩燈,點燃燈裡面蠟燭的時候,眼睛和嘴巴都是散著亮光的。
好巧不巧,邊邊是個賣兔毛手衣的攤子,人家掛的是乖巧地吃著胡蘿蔔的小兔子燈籠。
他兩家在一起,簡直就是一個妖怪要把軟糯的兔子塞到嘴裡。
我在茶肆二樓,推開窗,看着昆仑奴追着小兔子跑。
上元夜,阖城的女子几乎都会出来游冶。自然是看灯也看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单身男女要去求个姻缘线,在今夜遇上个意中人。成了亲的更是要娘子夫婿一道赏灯夜游。
以前上元节是添香楼接客的大日子,自然是没机会到街上走走看看的。
如今也算是半个自由身,萧远忙着政务,忙着见婉宁,自然没空管我。
终于等到上元夜,出来的时辰还早,我便带着秋水,在茶肆二楼,喝茶听书,看着说书人唾沫横飞。
「书接上回,这安然小姐差点被自己父亲掐死,危急時刻被大公子救了下來。要說這大公子真是個好哥哥,不計較安然小姐的娘害死了自己母親。」說書人呷了一口茶。 「你這越來越胡說了,哪有當爹的要殺自己姑娘兒子的? 」底下起哄的聲音越來越大。
「對,虎毒還不食子呢! 」
「淨瞎說。」
驚堂木「啪」的一聲,茶肆内静了下来。
「这就得说说老爷和夫人了。你以為大戶人家日子就那麼容易?當年老太爺有三個兒子,為了家產幾個兒子明爭暗鬥。要說還是這老爺狠啊,帶著一群土匪在城門外長亭截殺了自己親兄弟啊。這夫人也不簡單,那倆兄弟幾次三番想置她和少爺於死地。都是靠著夫人果敢死裡逃生。長亭截殺之時,更是做好了殺子自戕的準備。」
「真狠啊,怪不得人家有錢呢? 」
「對對對,說書的,你接著說。」
「咳咳……」說書人清了清嗓子,「老爺夫人伉儷情深,是被這姨娘鑽了空子,才有了安然小姐。順帶著,安然小姐也不受老爺待見。」
我越聽越來勁兒。這說書人說得最多的自然不是朝堂之事。
一是不敢,二是無趣。艷文野史才是他們常說的,而且都是皇室裡見不得的消息。
雖然在很多重要的訊息上都化用了一些代稱。但他說的事情,我就是覺得很熟悉。
總覺得那個安然小姐,跟我有點像。或者說跟我常做的夢很像。
「姑娘,女孩。」秋水使勁兒拉我袖子。
「別說話,聽不到了。」我正聽得入迷,對於秋水叫我十分不耐,使勁把袖子從她手裡拽了出來。
「姑娘,你快看,是王爺。「秋水先是伸手擋住我的眼睛,又把我整個身子扳過來。透過窗牖我看到了蕭遠和婉寧。
婉寧在手衣攤前,反覆摸掛著的兔子彩燈。蕭遠拿了個崑崙奴面具,放在臉上。
拿下來的時候還對婉寧做了個鬼臉。婉寧攥著粉嫩的拳頭,笑著砸到蕭遠身上。
秋水在一旁憤憤不平:「王爺不是也送女孩了一個崑崙奴面具嗎?今天還送,王爺是批發面具的嗎? 」
聽著她的抱怨,我控制不住地笑出聲來。
我看了他倆一會兒,好像跟書上說的也差不多,大概是我自己多心了。不過我可不打算看蕭遠和婉寧濃情蜜意。
我現在只想聽到書人把故事說下去。才一會兒沒聽的工夫,就講到那個大家族被迫害了。
悔得我搥胸頓足。
「要不怎麼說少爺是個好人呢,少爺悄悄給安然小姐留下一筆錢,還留好多了忠僕。」 「姑娘,你別聽了! 」秋水在我耳邊聒噪沒完。
我實在是忍不了了:「不聽說書的說,聽你說嗎? 」
「姑娘,王爺跟一個女子在一起,他們要一起去聽戲了,您就不看看嗎? 」秋水痛心疾首。
「那你幫我盯著點,他倆聽完戲叫我。」我頭都沒轉一下,直直地盯著說書人。
說書人已經說到就等著安然小姐需要的時候,來救她於水火。
「姑娘,女孩,他們要走了。」我這才發現,秋水半個身子都探出窗外,伸長了脖子盯著蕭遠和婉寧。
還好今日是上元節,若是不然,秋水定是要被暗衛一箭穿心的。
22.
我隨手在桌上放了些碎銀子,招呼一聲小二,拉著秋水就趕緊跑下去。
其實蕭遠跟誰在一起,我並不關心。他就算真的批發一百個面具,每個未婚女孩都送上一個,跟我也沒關係。
但書裡說,蕭遠和婉寧會在上元節遇到太子,看完戲要去猜燈謎的時候。
既然書上說的是真的,那這就是我能接近太子的機會。
「姑娘這樣才對,王爺對您總是不一般的。」她說得倒是挺驕傲的。
到離蕭遠大概三尺遠的地方我才停下來,畢竟這裡就能觀察仔細了。若是有人搭話,我就往前湊湊。
若是沒人過來,這人山人海的,蕭遠應該也發現不了我。
秋水倒是一直在我耳邊喋喋不休,我實在忍不住,在她耳邊笑嘻嘻地問:「你知不知道王爺身邊那位女孩是誰?」
「不管是誰,王爺心裡有您,您就不該往後退。」
「那是婉寧縣主。」
「啊?」秋水張大了嘴,長長的尾音收不回去。
到了齊王府以後,我最喜歡看的就是秋水驚訝的表情。
她入王府時間不久,總喜歡聽些情情愛愛的故事。
她還相信,高門小姐會愛上窮書生,世家公子也會鍾情於平民女子。
這無非就是窮書生寫的幻想,或是女子寫話本子賺錢的手段罷了。
為了不顯得突兀,我跟秋水也照顧了下攤主的生意。
只不過是我拿著崑崙奴的燈籠,秋水提著兔子彩燈。
我提著崑崙奴燈籠追著秋水的兔子彩燈跑,一副要把牠吃掉的樣子。
街上人擠人,說是追,其實更像是捉迷藏。
這場戲散了,好多人出來,又有很多人往裡擠。 我怕把蕭遠和婉寧跟丟了,想往他們身邊再湊湊。
「借過,借過。」我護著燈籠,低頭見縫插針地往前走。
不大點空隙,竟跟一個人相住了。
停下腳步,抬頭。
看見一張似曾相識的臉。我短暫回憶了一下,是在添香樓勸我不要再吃藥的那個人。
賣笑的皮肉生意,基本功的一條就是要記得每一個恩客。認人的本事也算是存下來了。
但初見的地方並不光彩,還是裝作不記得吧。
「欣然姑娘,好巧! 」他竟然記得我。
「姑娘,女孩,王爺走了,咱們快追。「秋水好不容易擠到我身邊,抓住我手腕就要往前擠。
我甩開秋水的手,蹙眉瞪了她一眼,讓她不要說話。
「兄長。」蕭遠還是注意到了這邊。果然就不能跟太近。蕭遠對著那個男子作揖。
婉寧也一起跟了過來。我用手肘碰了碰秋水,想讓她把兔子彩燈藏一藏。
「這個燈籠還真受歡迎。」婉寧看了眼秋水手裡的燈籠。
他們後來說的話,我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
兄長,這兩個字,在我心裡反覆迴盪。
蕭遠是二皇子。
他的兄長……蕭遠母族那邊也沒什麼親屬,而且以他的身分就算是母族那邊的表兄,也不敢受他如此大禮吧?
那也就是說,這個人就是太子蕭辰。
腦子裡一下子塞進太多訊息,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
婉寧已經提議要去醉仙居吃李坑炙肉了。我竟被當作蕭辰的女伴稀里糊塗地跟著一起去了。
23.
他們仨從小一起長大,吃飯的時候也是吵吵鬧鬧。沒叫侍從隨侍,屋內只有我們四人。
蕭遠一直笑著,還故意去搶婉寧碟子裡的肉。
此刻的蕭遠,是我從來沒見過的,笑聲爽朗,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連他眉頭的川字紋都舒展開了。
我雖然陰差陽錯地跟他們坐在一起,但我還是清楚自己身分的。
時刻盯著支子上的肉,準備著翻面,烤好的就趕緊夾到空碟子裡。
婉寧不動聲色地從我手中接過夾子。
自然地遞給蕭遠。蕭遠也順手接過來,一手端著酒杯,一手翻肉。
像一對老夫婦,歲月靜好。
趁著婉寧靠在蕭遠身邊說出悄悄話的時候,我才敢偷偷看看婉寧。
不說不笑的時候,清冷得讓人不敢接近。可是在蕭遠面前就是一副小女兒家的模樣。
眼神不受控制地落在婉寧的髮髻上。一隻翡翠玉蘭簪子,跟蕭遠送我的是一樣的款式。只不過明顯可以看出來,做工要好許多。
還好今日特意把簪子摘了下來,若是不然,可就要自取其辱了。
我盡量不說話,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吃完飯,婉寧還吵著要去放孔明燈。
太子和蕭遠相視笑,而後寵溺地看著婉寧。
婉寧一個人走在前面引路,我和蕭遠跟在婉寧身後,太子在最後面。
蕭遠替婉寧拿著兔子彩燈,太子替我拿著崑崙奴燈籠。
我用求救的目光看向蕭遠。他並沒有理我,而是快走了兩步到婉寧身邊。
不知道跟婉寧講了什麼,婉寧笑得花枝亂顫。
放孔明燈的時候,蕭遠寫了願望,雖然他藏著掖著地不讓我們看。
婉寧還是悄悄溜到蕭遠身邊,伸著頭看到了孔明燈上的願望。
之後婉寧就羞紅了臉。
太子手上的孔明燈,也被我們看到了。
他寫的和蕭遠一半是一樣的。
娶婉寧為妻,只不過後半句蕭遠寫的是恩愛綿長。
太子寫的是生死不離。
至於我的,依然是未著一字。
太子接過我手上的孔明燈,問了蕭遠同樣的問題。
「怎麼,沒有想要的? 」
「願望太多,寫不下。哈哈哈哈哈,寫太多也怕神明記不住。」我調皮地笑起來。
「更何況,奴婢也不是神明會得庇佑之人。」一字比一字的音調低。頭也一點點低下去。
婉寧與蕭遠那邊的吵鬧,更凸顯我們這裡的寧靜。
太子看向我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憐惜。
放完孔明燈,已經很晚了。
「欣然姑娘,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去啊。」婉寧拉著我的手,十分親暱。
我看了一眼蕭遠,但蕭遠並沒有答話的意思。
我只好尷尬地笑:「我家就在附近,我自己回去就好。」
「我送她,畢竟是我約她出來,自然要送她回去。」太子離我很近,低頭看我。
我沒敢抬頭,但我還是感覺到來自蕭遠凶狠的目光。
「也是朱雀街嗎?那我們可以一起先走一段。來,到馬車上暖暖。「婉寧不由分說地拽我進了馬車。
朱雀街是權貴雲集的街道。
太子和蕭遠在談什麼,我回頭剛好瞧見蕭遠望向我們。
太子見我看他,還對我擺了擺手。
馬車裡果然暖烘烘的,桌上有兩個手爐,婉寧摸了摸,把熱的那個塞進我懷裡。
「姐姐,宴會一直都沒見過你,以後你可一定要去啊,我喜歡你。「婉寧嬌俏地把頭靠在我的肩上。
想到她最後用一條肚兜帶,吊死在窗櫺上的結局,我的心就止不住地痛。
24.
我帶著秋水還沒踏進太子府的大門,蕭遠就策馬追來。
「等一下。」蕭遠跨步下馬,站在我身前,這麼冷的天,他額頭上有汗珠滑下來。
「這是今日府上走失的一名舞姬,多謝皇兄幫忙尋回。」蕭遠行了一禮,轉過頭看我,「還不快謝謝太子殿下。」
「欣然,多謝太子殿下。」我福一禮。
雖然面上仍保持著和煦的笑容,但我心裡早就罵了蕭遠八百遍了。我已經到太子府門口了,臨門一腳竟然讓蕭遠攪黃了。
「孤只是約欣然姑娘來府上作客,至於跟不跟你回去,還是得看欣然姑娘自己的意思吧? 」太子往前邁了一步,離我很近,我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鼻息。
蕭遠張開雙臂將我護在身後。
我倒是想站出來說,誰能替我平了添香樓,我就跟誰走。
「哈哈哈哈,不知道婉寧見到阿遠這個樣子,您對協會有何看法?。」
「這畢竟是我府裡的人,還由不得她做決定。改日再來送謝禮。」
兩人交談的工夫,馬車到了。蕭遠沒再糾纏,而是讓我先上馬車,自己跟太子作了一揖後,便跟了過來。
我還是有點氣不過,好不容易有機會接近太子,竟被蕭遠給攪了。
室內的,我跟他坐在桌子的兩端。誰也不說話,就繃著臉對視。
「長本事了?」蕭遠終於還是先開了口。
我沒說話。
「這是攀上高枝,瞧不上我齊王府了? 」蕭遠握著拳頭狠狠砸了桌子一下。
我還是沒說話,蕭遠終於是忍不住了。
他像一隻憤怒的獅子,已經準備好要好好打一仗了,卻打到了棉花上。
蕭遠整個人像著火了一般,欺身過來,狠狠瞪著我。
「王爺知道奴婢想要什麼,既然王爺做不到,奴婢自己做。」 「呵!一介女流,你要怎麼做? 」
「王爺知道奴婢能怎麼做,而且奴婢也只能這麼做! 」後面的話還沒說完,就再也說不出來了。
天濛濛亮的時候,蕭遠在我耳邊柔聲道:「你認個錯,我就不追究了。」
我裝睡沒理他。
僅剩的迷魂香我昨日都隨身帶著了,這機會真的不多。
一直等到蕭遠走了,我才起來。
從香囊裡掏出一個汝窯瓷瓶,是太子給我的。
說是能治我的病。我還調笑著問他:「殿下不是說是藥三分毒,還是少吃為妙嗎? 」
還沒等他解釋,蕭遠就來了。
猶豫了很久,我還是決定把這個藥吃了。
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秋水瞪著一雙紅通通的兔子眼睛守著我。
「姑娘,你都睡了兩天一夜了。可嚇死我了! 」我這才發現,屋內燃著蠟燭,屋外已經是黑鵬黢的了。
我怔怔地望著跳動的燭火。我想起來了,關於過往…
原來我就是說書人口中的安然小姐,更確切的說,是康國的安然公主。
其實還有很多說書人也不知道的秘聞。
例如我的母親被做成了人彘,大閏氏死的時候阿爹要殺了我,讓我陪葬。
例如我阿爹帶兵去打匈奴的時候在戰場上受了傷。最好的巫醫都說,阿爹以後不會再有嗣。
例如阿爹雖然只有我和我哥兩個孩子,但是他恨我。即使我哥哥是大閏氏的孩子,他也忌憚他。
例如阿爹後來還做著康國是西域霸主的夢,在他十年的癲狂下,康國早就滿目瘡痍了。他還以為,只要把我培養成一個禍國妖妃,他就有機會揮舞東渡,吞併越國。
他老了,但他還做著天山下狼王的夢。最後月氏砸碎了他的夢,連帶他堅硬的頭骨。
是的,我都想起來了關於欣然的過往。
25.
過往的事我都記起來了。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越是清楚,心中越是寒涼。
阿爹跟越國達成了協議,讓我嫁過來和親。
阿爹想讓我當太子妃,可越國所願意給的最高規格,只是一個太子側妃的位置。
誰承想,連側妃都沒做成,康國就消失了呢?
蕭遠說我睡太久了,主動提出帶我去遵善寺逛逛。
果然是京城裡求姻緣最靈驗的地方。姻緣閣外善男信女絡繹不絕。
我們兩個站在後面等了一會兒。
跪在佛前拜了拜,起身的時候蕭遠遞給我一個簽筒。
我順從地接過來,重新跪好,邊上的小沙彌說,請施主默念心中所求。
所求?好像沒什麼求,若當真有,我想要添香樓的姊妹自由。
搖了幾下,掉出來一根竹籤,小沙彌看了一眼簽號,給我一張簽紙:
陰裡詳看怪爾曹,舟中敵國笑中刀。
藩籬剖破渾無事,一種天生惜羽毛。
我拿著簽文,笑著看向蕭遠。
「這下簽,還需要解嗎? 」
「不解,你怎知這是下簽? 」蕭遠拿過簽文,往解簽處走去。
有一白鬍子老者,一副笑吟吟的樣子,慈眉善目的。隊伍排了很長,一個個都喜笑顏開等著解簽,想來都是好簽吧?
蕭遠也打算過去排隊。
我環視了一周,幾個解簽的位置前都有人排隊。
只有角落裡一個佝僂著身體的老嫗,面前空無一人。滿面皺紋,後背上鼓起一個大包,像背了一座山。
嘴裡叼著一根長煙桿,一口接一口地吞雲吐霧。
我抽走萧远手中的签纸,直奔老妪而来。
「你这可是下下签啊,同在船上,却心生暗算,虽笑脸迎人,却笑里藏刀,外在表现得非常亲切,但内心却防卫心态深重,无法与之交心。」
老妪握着签文,一句接一句解释着。說罷,我随口应和一声,语气中并无悲喜。
老妪听到我的回应,身子猛一激灵。手裡握著的簽紙都捏皺在了一起。
「走走走走,莫要害我! 」老嫗將簽紙塞進我手上。
我卻沒有動,老嫗抬起頭,渾濁的眼珠看著我。
「你……你是康國小公主安然?」老嫗眼神落在我手腕上。
從康國回來,這手鍊我就一直戴在手腕上。
「罷了,這人情就還在你身上吧。」老嫗從我手中拿回簽紙。
從凳子上起來,從桌子邊摸索出一根桃木拐杖,弓著身子一步一步挪向香爐。
將簽紙丟進香爐裡。
抓了一小把香灰回來。
枯樹皮般的手在桌鬥裡摸來摸去,發出叮噹的響聲。眉間的皺紋散開了一點,她自言自語道:「找到了。」
掏出個藍色琉璃瓶,灌進了香灰。還從隨身帶著的酒葫蘆裡倒進去一些黃酒。
嘴裡振振有詞地搖晃起來。
趁著這空檔,我四處看了看,蕭遠就在我身後不遠的地方。
這個距離,他能看到老嫗奇怪的舉動,但聽不清楚在說什麼。
「拿著吧。你執念太重,若是……若是你想再記起來點什麼,就把這個喝了。若是不想,不喝也罷。畢竟知道太多容易遭到反噬,路還是得自己選。」
我張了張嘴還想再問點什麼。
「老朽已經盡力了,你可莫要再來害我。」老嫗拄著拐杖一拐一拐地走了。
嘴裡還念著:「怪道說怨好結,恩難報哦! 」
我將瓶子收好,理了理衣裳,回到蕭遠身邊。
他也沒問我拿了什麼東西。就像我真的隨便去解了一個簽。
26.
這是我最近收到的第二個瓶子,不知道裡面的符水喝下去,會發生什麼。
對於那個下簽,我還是有些忌憚的。
同在船上,却心生暗算,虽笑脸迎人,却笑里藏刀。總感覺字句句說的都是我和蕭遠。
我收拾好了東西去找凌薇姐姐。我打算問關於太子的事情。
畢竟第一次見到太子的時候,就是在凌薇姐姐姐姐房門外。
我仔細想,除了最開始,書裡確實就沒有再提起過添香樓。
「欣然,你去過藍氏城了? 」還沒等我問,凌薇姐姐就發現我手上的手鍊。
我伸出胳膊,在凌薇姊姊面前晃了晃:「姐姐,這個是你編的吧? 」
「不是,這是你哥哥給你編的。」凌薇姐姐眼圈紅了。
我抱住她:「姐姐我都想起來了。」
是,我都想起來了,在大漠送她一場煙火的人是我哥,安捷。
阿爹聽信諦言,沉迷修仙,想長生不老。根本不管百姓死活,凌薇姊姊的親爹上書諫言,結果反被誣陷,落得滿門抄斬。
是我哥,用死囚將凌薇姊姊換了出來。
康國沒有她安身立命的地方,才會隨我來越國和親。只是連戈壁都沒走出去,月氏就打來了,城內姦與城外月氏共謀。以破竹之勢攻破藍氏城,阿爹死在了讓他醉生夢死的煉丹房裡。那個曾經傲視西域的王者,終究還是隕落了。
我和凌薇姊姊以及陪嫁的宮女被一群蒙面人掠到了添香樓。
「太子,真的是添香樓的幕後之人嗎? 」
「這個我不知道,但是當時確實有人在藍氏城埋下了內線。凌薇姊姊小聲跟我說,「城門不是攻破的,是有人在裡面開了城門。」
「我們離開後……藍氏城……」我忍住眼中淚水,深吸一口氣還是問了出來,「藍氏城,是不是被屠過城? 」
「是。「凌薇姊姊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了,她趴在我懷裡哭,「安捷是死在自己人手上。」
安捷,我的哥哥,是康國唯一的希望,真正風光霽月的人。
看,皇室,是不會允許好人活下來的。
阿爹忌憚磋磨他,一個垂垂老矣的狼王,最害怕的就是其他人對自己地位的威脅,即便這個人是他唯一的兒子。
各黨羽排擠他,他們害怕,我哥哥上位之後會清算他們,所以他們想害死他。
最後真是可笑,這些人沒有死在日夜忌憚的我哥的手上,而是死在了月氏的手上。
我哥哥竟然為了保護他們而死。
「藍氏城之戰,好像還有越國參與。若是不然,我們怎麼會直接就到青樓了?欣然,切莫輕舉妄動,不管是齊王還是太子都不是你惹得起的。」
凌薇姊姊擔心我做傻事,要我再三保證不會衝動後,才放心讓我離開。
我不會做傻事,我也不是一無所有,還有我哥哥留給我的東西。
27.
我握著老嫗給我的符水,想著她那句「你執念太重,若是……若是你想再記起來點什麼,就把這個喝了。若是不想,不喝也罷。畢竟知道太多容易遭到反噬,路還是得你自己選」。
再記起來點什麼。也就是說,我可以知道更多。
反噬又如何?
我本來就是生在羅剎地獄之人,又何懼之有?
我一口喝掉了這一瓶符水。
頭痛欲裂,我上一世經歷的一切,在腦中如走馬燈般放映。
終於,停在了我上一世的最後一晚,我合上書,感慨了一句情深不壽。
原來我說的不僅是婉寧,更是自己。那本書是婉寧被關在朝陽宮西殿的時候寫的。寫完這書,婉寧自盡了。
書裡寫著,蕭遠愛她,兩人立場不同,終究不能在一起。寫婉寧死後,蕭遠瘋魔,不要辛苦得來的江山,只要婉寧活過來。
即使到死,婉寧都不能接受蕭遠不愛她的事實。
蕭遠是答應過她,要保住他們陳氏一族。可新皇登基,根基不穩,不能寒了新黨的心。至於曾經追隨太子的舊黨自然要遭到清算,只有他們的血,才能將新的君主臣子牢牢黏在一起。上一世,我也沒比婉寧好到哪裡。蕭遠下了政令,將康國人分作三等,貴族、平民、奴隸。奴隸生的孩子還是奴隸,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蕭遠將康國的姓氏黏到靶子上。箭射中的就是貴族,沒射中的就是平民,靶子太小,沒寫下的就是奴隸。
被月氏打到灭国,都团结一心的人。终于成功内乱,同室操戈、自相殘殺。
我被锁深宫,身上带着伤,对此一无所知。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經來不及了。
谋反之时,所有细作、军队调动都是萧远一手操控。而後,暗桩内都已经是他的人了。
他曾在边疆历练,邊疆軍中將領剷除太子有功,如今已經封侯拜相。
他已經不會再被我掣肘了。
我也是真心希望自己成為婉寧在書裡寫的,只出現一次的路人甲,蕭遠生命中的路人甲。
此生與他再無瓜葛。
許是執念太重,我竟然帶著關於婉寧書裡寫的內容重生了。
很慶幸,因為我一直以為,他們互相愛慕,我數次在動心的邊緣將自己拉了回來。
蕭遠並不愛婉寧,應該也不愛我。
他需要婉寧給他太子黨羽的訊息,需要用婉寧做局讓太子陷入困境,需要婉寧給他偷出來的兵符。
蕭遠也需要我哥哥留給我的細作,留的軍隊。
他想要的只有那個至尊之位,他成功了。
倒是難為他,能屈能伸,在两边都扮演深情了。
既然我已知道上一世的结果,今生必定不重蹈覆轍!
二月初二,婉寧會因為喝了被下藥的酒,與太子發生肌膚之親,嫁與太子。
宮中宴會前,我在定遠將軍府前的小胡同里,蹲守婉寧。
終於我還是見到她了。
「今日宮中宴會,縣主對於入口的東西還是要多留意些。」
「多謝欣然女孩記掛。「婉寧禮貌又疏離地行了一禮,「宮中宴會,自然不會有什麼紕漏。」
我並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了她,或者說,她知道了我的出身,瞧不上我?這倒是也有可能。
「還請婉寧縣主小心,特別是酒。」
「我知道。」婉寧眼中略顯落寞。
「你知道?那你為什麼……」我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因為我愛他啊!」婉寧俏皮地眨了眨眼。
「值得嗎?」為了蕭遠,即使嫁給太子也在不惜?後面的話我沒有問出口。
「值得,為了他,一切都值得!我要入宮了,欣然,我們回頭見! 「婉寧一身華服上了馬車。
我好像忽然明白了,為什麼我看的書裡,寫著兩人愛而不得,寫的蕭遠是個風光霽月的君子。
原來婉寧這樣愛他,即使用自己的一輩子去幫他走上那個至尊之位也在所不惜。
也就是這樣,等到結局才會那麼痛吧?窗櫺的高度,只要她還有一絲求生的念頭,都可以起身自救。可婉寧沒有,就這樣吊死在了窗櫺上。
我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腦中不斷浮現的是婉寧書裡寫的心情。
一個小女孩子不斷動心的感覺,細膩溫柔。
我想起婉寧寫,皇后娘娘看到她和太子衣衫不整地在一起時自己的驚恐。
不對,如果婉寧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會是這樣子的。
也就是說,婉寧以為自己給蕭遠下的藥,逼蕭遠娶她。
實際上那杯酒被調包了。
至於動手的人,要嘛是蕭遠,要嘛是太子。
婉寧死時的樣子,在我腦海裡橫衝直撞。
想到這我提起裙子拼命往回跑。
等我一路追到宮門口的時候,只看到婉寧的轎子消失在厚重的宮門裡。
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婉寧已經入宮了。
即使重來一世,很多事情我還是沒有能力改變。
28.
蕭遠回來就一頭栽進院子裡,忙著擺弄烤肉的支子。
若不是秋水打探到,皇帝已為太子和婉寧下旨賜婚,我實在不能將書裡那個深情的蕭遠和現在這個忙碌的身影重合到一起。
「今日宮宴上有一道松香炙肉,我特意帶了一些回來。」蕭遠抬頭招呼了我一下,手上的活卻一點都沒停下來。
關於我想起自己身世的事情,我也跟他談過一次,只不過有所保留。
只是說想起來了以前的一些事情,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看著蕭遠這張溫柔的臉,我卻再也動心不起來了。
腦子裡總是不斷想起,蕭遠登基後的第一道政令,就是對婉寧縣主抄家。
婉寧跪在台階下,苦苦哀求他,拉著他的朝服下擺。
可是蕭遠,雙臂環在胸前,手藏在寬大的袖口裡,再也沒伸出來。
我站在蕭遠身旁看著這一幕。
婉寧哼著他們小時候的小調,額頭的血磕滿石階。「你喜歡焦一點的?」
蕭遠的聲音把我拉了回來。
我接過他遞過來的肉。
外焦裡嫩,淡淡的松木清香。
「欣然,你是不是釀了祭壇酒? 」
「嗯?」我腦子裡還在不斷地想婉寧,被他一問不由得一怔。
跟蕭遠放孔明燈回來之後,我確實蒐集了一些雪水,按著凌薇姊姊教我的方法,釀了幾壇雪水蓮花酒,酒麯是在凌薇姐姐那拿的。
只是這個事情我從來沒跟別人說,收集雪水也是在清早天不亮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人看见,萧远竟然也知道。
「回王爷,奴婢确实酿了一坛雪水莲花酒。秋水去取来。」
酿酒时,确实是想送给萧远的,只是現在,我有点心疼凌薇姐姐的酒曲。盛夏莲花做的酒曲,十分不易。
不知道是因为心疼自己的酒,还是心疼婉宁,今日的酒我喝得格外多。
一壇酒大半都被我喝了。
半醉半醒間聽到嘲笑:「連幾壇酒都不捨得給我喝嗎?」
我迷迷糊糊答道:「不捨得,就是不捨得。這酒,要留到你以後娶我時候喝,現在喝完…就沒了。」
「好,留著。」蕭遠寵溺地笑著。
婉寧郡主出現在了齊王府。
蕭遠上朝還未歸來,婉寧也不顧家丁阻攔直接就奔我院子來了。
婉寧推門進來的時候,我才剛換好衣服,髮髻還沒梳完。
我也沒理她,而是繼續把頭髮梳完。
婉寧環視了一週屋內,先是看到蕭遠掛在我房間的衣裳。
當她看到我從首飾匣子裡拿出那根翡翠玉蘭花簪,她徹底爆發了。
「這個,這個你怎麼也有? 「婉寧死死攥住我的手腕。
我沒理她,而是換了隻手,把簪子戴在頭上。
「還有,蕭遠…蕭遠。」婉寧嘴唇張張合合幾次,終究還是沒問出口。
「對,你看到的都是真的,簪子是齊王送的,我是他從青樓贖回來的。至於我現在的身份,喏,你也看到了。」
婉寧聽完我的話,臉色煞白。
「果然,還是你有本事,上元節能做太子女伴,蕭遠為了你將用了十來年的嬤嬤發落到莊子裡。「婉寧的聲音一句比一句低,後來更有了嗚咽之音。
「連……連宮宴下藥的事情你也知道。」
「對啊,真是應了齊王所說,婉寧縣主倒是比不上我這個青樓出身的妓女了。「我拿著帕子掩嘴笑道。
門外、窗口的人早就豎起耳朵聽屋內發生的事了。
「尚未恭喜婉寧縣主,不日之後,就要尊稱您一聲太子妃了。」我對著婉寧行了一禮。
「這就當是奴婢提前送您的賀禮了。「褪下手腕上的鎏金手鐲,塞到婉寧手裡,指尖搔了搔她的掌心。
「你……你!」婉寧郡主氣得轉身離去。
秋水端著點心進來,剛巧撞見被我氣走的婉寧縣主。
「姑娘……那可是縣主啊?」秋水擔憂地看著我。
「別怕,沒事的! 「我坐在桌邊,拿起點心。
「秋水,今天的梅花酥有點太甜了。」我皺了皺眉,咬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29.
蕭遠下朝回來,朝服都來不及換,直奔我院子而來。
「婉寧沒難為你吧?」蕭遠拉著我的手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
「沒……」我眼眶微紅。
「你和婉寧……」我欲言又止。
「婉寧與太子已有婚約,你不要多想。」
「我知道,你和婉寧青梅竹馬,我不過就是你的一時興起,從青樓贖回來的玩物。只是……只是我不甘心。」眼淚適時滑落。
「胡說,你是我的蓄謀已久。」蕭遠粗暴地打斷我的話。
「所以,王爺在添香樓以前就認識奴婢了? 」我抬頭看向蕭遠,他沒回答我。
蕭遠身上濃鬱的松柏香氣,讓我忍不住貪婪地深吸了幾口氣。
蕭遠這幾日心情大好,總是喜笑顏開的。下朝後,還帶我在京城到處走走逛逛。
好像又回到了在藍氏城的時候。
只不過在京城,蕭遠實在是太惹人注目了。
他也不在乎別人的眼光,明目張膽地帶著我去玉寶齋挑首飾、去天絲閣選布料、去醉仙居嘗他們家的新菜式。
我安欣然,又一次在京城出名了。
之前在京城拋頭露面,很多人就已經認識我了。
現下能夠勾住齊王殿下,單這一條,就足以讓我成為秦樓楚館的標桿。
京城裡曾經流傳了多少齊王和婉寧青梅竹馬的故事,現在就流傳了多少齊王被青樓女迷惑的故事。
貴族女子鄙夷我藉著婉寧被賜婚的空檔乘虛而入,平民女子覺得我這麼不堪的身份竟然能攀上齊王,也是既羨慕又嫉妒。
詆毀我的話,層出不窮。聽著秋水氣鼓鼓地跟我轉述這些風言風語的時候,我臉上的笑卻是再也控制不住了。
要不是有我哥留給我的暗樁和軍隊,蕭遠會如此屈尊待我?
罷了罷了,都是一群被話本子迷了心智的姑娘,竟然還相信情情愛愛。
二月二十七
我約了太子,蕭遠找了婉寧。
不得不說,我和蕭遠總是有一些奇怪的默契。
上一世的這個時候,我不知婉寧,雖然聽到一些他們青梅竹馬的傳言,但也從來沒放在心上。
蕭遠對我的好,讓我安安心心地沉浸在他愛我的謊言裡。
我天真地以為,我找到了一輩子的歸宿。他不僅對我好,還會幫我拿回康國,善待那裡的百姓。
所以我不惜一切代價,幫他登上那個至尊之位。
但誰成想,就是他,把曾經的康國變成人間煉獄。
我把太子給我的汝窯瓷瓶托凌薇姊姊遞給太子,這就是我的拜帖。
在凌薇姊姊的房間,我又一次見到了太子蕭辰。
「想必欣然姑娘的病已經痊癒了?」天青色的瓷瓶在蕭辰的手裡把玩著,他眉目含笑地望著我。
「談不上痊癒,但卻是記起來一些事情。」我深福一禮,「還未恭賀殿下,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哈哈哈哈,明日孤大婚,今日欣然女孩卻把孤約在這添香樓裡,孤這點名聲怕是都要毀了啊! 」蕭辰笑著伸出手。
「也是情非得已,有些事,想當面請教,還望太子殿下見諒。」蕭辰扶我起身坐在他身側。
「說起來,欣然姑娘還應該是孤的側妃呢。姑娘想問點什麼,藍氏城還是添香樓? 」
蕭辰倒是也不藏著掖著。直言蕭遠曾到藍氏城,在我和親之前,獨自去過。
好巧不巧,我們剛走,月氏就以破竹之勢進攻康國。我們還沒走出戈壁,藍氏城已經被攻破。
蕭辰懷疑蕭遠跟月氏有勾結。我不置可否,就算我知道,也不是非要告訴他。
至於添香樓,蕭辰拒不承認是自己的產業。
不過有趣的是,蕭辰倒是主動承認了艷春樓是他在京城的一個暗樁點。
「可惜了,若太子殿下的暗樁點是添香樓該多好,您把咱們姊妹放了,奴婢聽憑您差遣。」我不無可惜道。
蕭辰喝了口面前的茶,沒搭我這個話茬。
我不相信,堂堂太子,不知道我手上握著的東西。蕭遠都可以屈尊勾引我,怎麼在太子殿下這連小青樓都換不回來?
「這添香樓,是阿遠的。」蕭辰給自己又倒了一杯茶,緩緩吐出這一句。
我倒是想告訴他,蕭遠說,這添香樓是你的。
蕭辰走的時候留給我一塊令牌,让我有事情时候可以直接去找他。
他走後,我将令牌交给了凌薇姐姐。
毕竟我在齐王府,先不说没什么藏东西的地方,就是真有事情,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太子府也是不易。
莫不如留给凌薇姐姐,以備不時之需。
30.
二月二十八,太子大婚。
从太子府到定远将军府接亲的路早早就被清理干净。道路兩側的樹枝上都掛著紅綢,街邊的店也掛上各式紅燈籠,這架勢較之上元節也不遑多讓。
傍晚,紅霞漫天。
百姓都站在道路兩旁等著迎親隊伍的到來,還有些外鄉人,特意趕到京城來湊熱鬧。
我約了茶肆二樓的雅間,推開窗就能看到街上。
一盞茶還沒喝完,樓下已經人頭攢動,聒噪不安。
萧辰骑着红头大马,意氣風發。
身后十里红妆,绵延不绝。
萧远在闹洞房的时候,掀了婉宁的盖头。
还是太子亲自求情,才免了责罚。
在茶肆喝了一肚子茶水,越喝越精神,一点困意都没有。
索性就等在太子府前的小巷里。
太子府热闹非凡,进进出出的都是达官显贵。
一直到夜深,賓客才散盡。
蕭遠應該是最後出來的,手裡握著一壺酒,搖搖晃晃,身形落魄。
齊王府的侍從想上前攙扶,都被他躲開了。
「王爺,咱回吧? 」我走上前,扶住蕭遠的胳膊。他看清來人的時候,身體明顯一僵。
「欣然,你終於來了。」
「還請欣然姑娘照顧好阿遠。」我循著聲音回頭,是太子親自出來送蕭遠。
我將蕭遠交給侍從,對太子行了一禮。
「多謝太子殿下掛懷,奴婢自當盡心侍奉。」見太子回到府中,我才扶著蕭遠上了馬車。
這一晚,蕭遠睡得很沉。
想到他對婉寧裝出來的那副深情模樣,我就覺得噁心。
蕭遠和婉寧的重重誤會,全靠蕭遠自己找茬。
太子撿到婉寧的手帕,他說是婉寧自己送的。 上元節遇到太子,他說是婉寧主動約的。
宮宴婉寧被污了清白,他說是婉寧自己的籌謀。
找碴誤會完,又要去解釋,說自己是因為太在乎了,才會患得患失。
現在人家成親了,這麼好的機會蕭遠怎麼捨得放過,這不又來裝愛而不得。
太子府門口,見我出現的時候,還能剎那轉換愛意。
梨園最好的戲子,想來也沒蕭遠的本事。
太子大婚第二日,宮中設宴。
我纏著蕭遠讓他帶我一起去,雖然他並不情願,但最後還是答應了。
我扮作婢女,跟在蕭遠身後。
宮宴上,婉寧和王子就在蕭遠對面。
兩人不知是真的情投意合,還是裝作琴瑟和鳴。不時碰頭耳語,太子好像對婉寧講了什麼好笑的事情,婉寧掩嘴笑不停。
我還在愣神的工夫,過來一個婢女,吩咐我道:「太子妃想喝齊王府的山楂飲,還請姑娘幫忙準備一下。」
蕭遠朝我點點頭,我趕緊下去準備。不多時,親手將一盞山楂飲放到婉寧的桌案上。
不多時,太子端著酒杯走到蕭遠面前。
「為兄敬阿遠一杯。」
「哪有皇兄敬酒的道理,该是臣弟敬皇兄和皇嫂,祝芝兰千载,琴瑟百年。」萧远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呛得咳出了泪光。
「有个不情之请,婉宁很喜欢你的婢女做的山楂饮,为兄也就厚着脸皮跟阿远开口,替婉宁要了这个婢女吧。」太子指了指我。
萧远咳嗽得更急了。
「我府上的使喚丫頭粗鄙,怎麼能入得了太子府。「太子伸手要幫蕭遠拍背,蕭遠連連擺手。
婉寧也起身過來。
「如果,我說,我想要她呢? 」婉寧指著我,面無表情地望著蕭遠。
他們仨還是引起了皇上的注意。
「不過一個婢女,不如……」
「皇上,香妃都準備好久了,要給您獻舞呢。「皇后娘娘給皇上斟滿酒,打斷了皇上未說完的話。
皇上的新寵香妃娘娘,娉娉裊裊入殿,跳了一曲胡旋舞。
幾經旋轉,終是轉入皇上懷中。
皇上說,不打擾年輕人的興致,摟著新進宮的香妃走了。
皇后娘娘也回宮歇著了。
至於婉寧跟蕭遠要我這個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31.
三月初八,春獵。
蕭不想帶我去,但我還是偷偷跟去了。
畢竟書上說,春獵蕭遠遇險,是婉寧捨命救他。
上一世確實也是如此。
那時候婉寧滿心滿眼都是蕭遠,所以捨命救他倒是不足為奇。
只是我不相信,這一世,婉寧真的會捨命救他?
婉寧從小騎馬射箭,是獵場當仁不讓的主角。一身寶藍色騎馬裝,襯得婉寧膚白貌美。
狩獵開始,蕭遠和婉寧一齊帶頭衝了出去。
我順著自己前世的記憶,找到蕭遠受傷的位置。獵場西側,歷來獵物較多的地方,而且會有鹿。
蕭遠和婉寧一直以來都會比誰先射中第一頭鹿。
獵場西側竟然有獵人設置的捕獸工具,這可是獵場,這些東西根本就不該出現。
我看到了地上的捕獸夾和提前設置的陷阱。
我爬上樹,等著蕭遠過來。
我還沒等多久,就見婉寧一個人追著一頭灰狼過來。怎麼跟上一世的情況不太一樣。
灰狼的後腿上中了一支箭,可是奔跑速度依舊很快。
婉寧搭箭拉弓一氣呵成,在箭要離弦的瞬間,馬蹄踩中捕獸夾,倒地不起。
婉寧也被甩出去十幾步遠。
灰狼眼見情勢逆轉,也一改剛才逃跑的樣子,齜著牙,弓著身子,準備向婉寧進攻。
婉寧半蹲下身子,從靴子裡抽出一把銀色短刀,舉在胸前。
幾番搏鬥後,婉寧身上已經傷痕累累了。我不善騎射,此時跳下去也就是給婉寧添亂。
蕭遠追著一頭鹿過來,看到渾身是血的婉寧。跳下馬擋在婉寧身前。被追的那頭鹿,趁著這空檔也逃跑了。
灰狼拼死一搏,直奔婉寧脖子咬去。
他們仨齊齊滾入陷阱。
蕭遠將婉寧護在自己身下,灰狼咬住蕭遠脖頸的時候,婉寧手中的短刀也插入灰狼心臟。
見狀我趕緊跳下樹,順著我之前做好的繩索下到陷阱裡面,狼還在掙扎,婉寧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刀拔出,又插入到狼的心臟裡。
婉寧昏迷前的最後一句話是:「救蕭遠。」
兩個身受重傷的人被抬回營地,皇后娘娘看著他們兩個哭腫了眼。
婉寧雖然受傷較多,但未傷到本里。而蕭遠失血過多,高熱不退。
婉寧醒來後第一件事情,就是來看蕭遠。
眼淚止不住地流,全然不顧自己太子妃的身份。
蕭遠此次受傷萬分兇險,我一直守在身側照顧。
第三日傍晚,蕭遠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只有我在身邊。
「你救了我?」蕭遠的聲音虛弱。
「是啊,您可是我的衣食父母,要是死了,我容易再被賣一回青樓。」
我在熱水盆裡洗著帕子,被燙得直吸氣。
「你倒是不客氣。」蕭遠的語氣中帶上笑意。
「想客氣了,不如您有本事啊,為了救婉寧,命都不要了。」說著我就拿燙好的熱毛巾給他擦身子。
蕭遠沒說幾句話,就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午夜,一個穿著黑色斗篷的人進了蕭遠營帳。
「誰?」我警覺起來。
「是我。」來人摘下帽子,光亮微弱,我也看清了來人,是婉寧。
我退了出去,營帳內只有蕭遠和婉寧。
他們聊了很久,婉寧出來的時候眼睛紅腫,明顯是哭過的。
「欣然姑娘,多謝。「婉寧剛要屈膝行禮,被我一把攔了下來。
「使不得。縣主這是從何說起? 」
「從,那個鏤空金絲環說起。「婉寧的眼睛更紅了。
「那縣主是何打算?」手鐲裡有我寫給婉寧的字條,關於蕭遠不愛她這件事。
「我……我還想再信他一回。」說完,婉寧戴上斗篷,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
32.
蕭遠傷得很重,皇上特準蕭遠晚時日回京,以便休養。
太子和婉寧,時常來探望蕭遠傷勢。
可很不湊巧,他們十次來,有九次蕭遠是睡著的。
畢竟他需要靜養,總不能有人來,就把他叫醒。
晚上婉寧自己喬裝的時候,每一次蕭遠都是醒著的。
「王爺真是好本事,連這睡覺時辰都知道看人下菜碟。」我一邊餵蕭遠喝湯一邊揶揄他。
「那欣然姑娘,在本王這就是連鍋端走那個了。」蕭遠眉目含笑地看著我。
「別別別,奴婢可承受不起。」
蕭遠身體見好,一碗雞湯都見了底兒。
「這是縣主昨日熬熬的,這雞湯果然最合王爺心意。」我收拾著碗筷感慨。
「欣然……」
「嗯?王爺有何吩咐?」我停下手上的活計,等著蕭遠發話。
「欣然,我喜歡你。」
我端起碗筷,落荒而逃。
我強忍著心裡的噁心,裝出一副嬌羞的樣子。
等我調整好心緒,重新出現在蕭遠面前時,我又變回了那個悄悄愛慕他的安欣然。
蕭遠主動給我講了他小時候的故事。
因為母妃早逝,他在宮中生活艱難。那時候後宮貴妃獨大,他晚上的時候就去禦膳房偷饅頭吃。
最喜歡的還是夏天,禦花園裡的桃樹、杏樹會結果子,他就趁夜色偷偷去摘。
自己還會晾乾存起來。等到餓的時候再拿出來吃。
「那時候好恨啊,為什麼都是皇子,我連飯都吃不飽?為什麼我的母妃會被逼自戕? 」
「後來你不是也遇到婉寧了嗎?」我手上繡著手帕,隨口回了一句。
蕭遠愣了一下,周圍霎時安靜下來。到了齊王府以後,這日子過得太安逸,连基本的警觉都没有了。
「我聽說,是婉宁找的皇后娘娘。」
「對,那時候,我就跟自己说,以后我一定要登上那个位置,为我母亲沉冤昭雪!每当难过,感觉自己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就笑,这样母亲在天上看到也不会难过了。」萧远握住我的手。
上一世,他跟我说起自己的身世,说起自己母亲被逼自戕才能保全他。我就下定決心要幫他,因為我從小就沒有母親。
我以為自己在蕭遠心裡是不一樣的,等親眼見到婉寧的死狀,知道他將康國民眾分等級,將土地送予月氏,我才驚覺,沒什麼不一樣。
蕭遠只不過用了一個悲慘的身世,來獲得同情,進而得到助力。
他不愛任何人,只愛權力。
只有權力,才能讓他把欺辱過他的人踩在腳下。
只有權力,才能替母親沉冤昭雪。
只有權力,在他心裡才是他唯一的依靠。
蕭遠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我重生了。
我已經是不再會被他利用,不再會被他迷惑,也不再會對他動心的安欣然了。
上一世,他為了皇位,跟月氏達成協議。登基後,將康國送給月氏當屬地。
康國民眾皆淪為月氏的奴隸。
他明知我身份,卻仍選擇將康國作為貢品,就不能怪我這一世不幫他了。
33.
我告訴蕭遠,我想起來哥哥留給我的暗樁和軍隊。
我答應幫他。
他說,要我當皇后,與他共享天下。
我強忍住嘴角的嘲笑,上一世,你也是這麼跟婉寧說的吧?
好像冤枉了蕭遠,因為,這一世,他應該也是這麼跟婉寧說的。
我找出了兵符,在撥浪鼓裡。
真是難為了蕭遠帶我解決了那麼多的技巧玩具。他以為我哥會把兵符放在機關內,他真的想太多了,我哥知道我並不擅長奇門遁甲之術。
留給我的東西,又怎麼會想辦法難為我?
實際上,機關就在撥浪鼓連結鼓棒的地方。而打開的方式也不難,手鍊上兩個鏤空的罌粟花就是鑰匙。
我取出兵符,調用京城暗樁。我哥留的軍隊都在戍邊屯田,隱匿在康國和越國邊境,戰時為兵、閒時為農。
由於這支部隊多年未動,好多都已經成家立業。
原以為召集之時,應該所剩無幾,不承想,暗樁報道的人竟比登記在冊的還要多上兩成。
我跟蕭遠建議,可以用加強與西域各國溝通合作的由頭,讓士兵扮演商人,進入京城。
蕭遠假惺惺地誇我聰明,我也只好配合他。
晚上蕭遠身上有淡淡的草木薰香的味道。
提出和西域通商的人是太子。
不過是蕭遠找到婉寧,由婉寧勸太子諫言,才能通商。
藉著這個機會,來京城做生意的西域客商倍增。
宮中來自西域的香妃得寵,又來了不少舞姬。
胡旋舞倒成了京城新的流行。
坊間都傳,去年添香大樓的舞姬名動京城,不可多得。
我都在京城消失這麼久了,竟然又被喧鬧地提出來。
會是誰?居心何在?
我勸了蕭遠一句,拿到太子的位置不就可以了。
但是蕭遠說我傻。
不走到那個至尊之位,所有的事情都是徒勞。
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那麼只有那個至尊之位,才可以是目標。
我動用了哥哥留下的暗樁。我想知道,到底誰才是添香樓的主人。
上一世,我太相信蕭遠了,所以從來沒懷疑過他。
上一世,我生命的盡頭就是看完婉寧寫的書之後。
我終於想起來了,在看書之前,我自己服了毒。
我哥哥留給我的暗樁、軍隊,我都毫無保留地交給了蕭遠。
在當上皇帝之後,他第一個政令就是對定遠將軍府抄家。
第二個就是將康國百姓分為三等,原來團結一心的人們,從內部被瓦解了,再將康國送給了月氏。月氏終於可以用乾淨的雙手得了這塊地方。
這只是明面上的,暗地裡,暗樁被盡數拔除,我哥留給我的軍隊也被蕭遠坑殺。
終於再也沒有人能夠阻擋他了。
34.
茶肆是我哥留的暗樁之一,沒想到自己家的暗樁居然在跟自己講故事。
我將婉寧約在茶肆雅間,只有我們兩個。
「晚上忙不忙,帶你去看場戲啊? 「我喝了一口面前的茶,是上好的明前龍井,婉寧喜歡的。
「你要幹什麼?」婉寧緊張地望著我。
「別怕,我不會害你的。只是想讓你看看,蕭遠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為了我。不顧性命,我怎麼能不信他? 」
「可不就是,信到家破人亡,含恨自盡。如今重蹈覆轍,也在所不惜? 」我不屑地瞟了婉寧一眼,好好一個人,竟然如此輕信情愛?
「過幾日他會找你要太子黨羽名單。把這份給他! 「我將一個信封推到婉寧面前。
婉寧蹙著眉看我一眼,又將信推回給我。
我搖了搖頭,收入懷中。「過了今晚,你再看吧。」
入夜,我和婉寧喬裝扮。在凌薇姊姊的幫助下潛入了添香樓。
這添香樓,是蕭遠的。
也就是說,蕭遠第一次來添香樓的時候,目標就是我,即使我什麼都不做,蕭遠也一樣會想辦法把我帶走的。
現在我就想知道,他是不是到過月氏,當年是不是他聯合月氏,殺了我哥。
雖然我的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但我還是想看看證據。
老鴇春姨,跟蕭遠關係匪淺。上一世在謀反成功後,春姨要一箭射死我,只是失了些準頭。
我在朝露殿養傷,蕭遠將消息封鎖,關於前朝的事情,我一概不知。
那時候,我相信蕭遠,他答應過我。會讓康國獨立,讓民眾過好日子,不會再有戰火。
一直到蕭辰留在宮中的細作,冒死將婉寧寫的書送來,才一並帶來了康國已經被送給月氏的消息。
但我已經無力回天。暗樁都拔除,軍隊也被坑殺。
這一世,我私下命暗樁調查,凌薇姊姊在添香樓做我的眼睛,也發現了諸多端倪,更是找到了一條密道。
密道的盡頭是在柴房後一個不起眼的小屋。
今日老鴇春姨約了蕭遠。
我和婉寧換了一身夜行衣,蹲在牆角。
老鴇問:「少主,什麼時候進行下一步? 」
「再等等。」蕭遠冷冷答道。
「少主,是對縣主心軟了嗎?這兵符至關重要,還請少主大局為重! 」老鴇說著,就要跪下。
蕭遠將她扶了起來,「春二,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對婉寧,我不會心軟。」
我轉頭看了眼婉寧,她已经泪流满面。
我从怀里掏出信,婉宁收下了。
茶肆现在成为了我和婉宁的联络点。
越国跟西域的关系刚好,未到三个月。
月氏就又来进犯了,此次战事更加凶险。
月氏的大单于亲自带兵来袭。短短半月,越国就有三座城池失守。
月氏军队势如破竹。
萧辰主动请旨领兵。
這也是被蕭遠逼得沒有辦法。朝中風向都說,太子不如齊王。
更是有膽大的,上了請換太子的折子。
春獵蕭遠受傷的事情也有陰謀論的人,把這件事情歸結於是太子做的。
現在,我倒是開始有些感謝,我那個阿爹對我的培養了。
即使現在我看著蕭遠就覺得噁心,但我依然能夠在他懷裡笑顏如花。
我偷偷安排暗樁為我準備了避子藥。以前我總覺得,蕭遠那麼好的人,我配不上他。
他還喜歡婉寧,我不該勾引他。
現在,他也只是我的工具。
我就一直在蕭遠身邊。看著他會見大臣,看他批閱折子。
他很開心,覺得我真的對他敞開心扉。
是他以為的,我終於愛上他。蕭遠提出讓我把暗樁和細作交由他管理。
我拒絕了,藉口他是外族人,調動不便。而我就是他的眼睛、他的手,我可以替他做。
宮中的香妃娘娘就是我安排進去的。
蕭遠對我更是刮目相看了。
婉寧也真的給蕭遠傳遞消息,藉著蕭遠的手,處理掉很多想要投靠他的大臣。
還有蕭遠一直最倚重的丞相,也是婉寧用的離間計。
經過這些事情,我真的要對婉寧刮目相看,不愧是武將世家出身。
從小看兵法的人,當認真起來果然都不是她的對手。
蕭辰出征的時候,蕭遠也在餞行的隊伍裡。
他看起來,身體孱弱,見風就咳嗽不止。
蕭遠現在裝病弱的本事,真的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萧远最近变得特别安静,总是心不在焉。
经常在书房一待就是一天,拿着书,半天也不翻一页。
书房的门一直开着,主院的门也开着。
感觉萧远像是在等什么消息。
不过他还没等到他想要的消息,就传来让我进宫的圣旨。
京城里,没有无缘无故的风。
我作为香妃娘娘的伴舞,进入宫中。
两个舞姬,同时在面前起舞,皇上的眼睛都不知道落在哪里好了。
原來,阿爹的计划也不是不能实现。我对着镜子自嘲,我安欣然果然是个做祸国妖妃的料。
一個月後,传来太子身死的消息。
我们越国军队覆灭,太子身死。
朝堂上乱作一团,宫里传来消息,让所有大臣进宫,商讨征战事宜。
等大臣们都进宫以后,宫门四闭。
皇上的正殿起火。
后来连关押朝臣的宫室也被烧了。
萧远带着巡防营进宫救皇上,可是晚来一步。
皇上已经被来自月氏的细作香妃杀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
萧远临危受命,黃袍加身。
萧远问我:「欣然,我这身衣服好不好看?」
这上面的龙,每一个鳞片都是用血染成的。哪里会不好看?
萧远登基大典的时候。
太子萧辰带着军队出现在京城。
身后是定远将军的部队,还有朝臣中,太子党的属官。
萧远看向我:「欣然,你做的?」
我不置可否。
「你就这样对我?」
「如若不然呢?看着你把康国驯化,然后拱手送给月氏,让康国的百姓,世世代代成为奴隶?」
既然重來一世,我定是要救他们于水火的。
尾聲
建德元年六月二十一,萧辰登基,立陈婉宁为后,尊陈皇后为太后。
建德元年七月初七,齊王蕭遠於獄中自盡,終年二十一歲。
我到了藍氏城,帶著添香樓的姊妹。
在這裡開了一個小酒館。
後來竟然有些艷春樓的姑娘來投奔。她們說:「誰又真的天生賤骨?只不過都是為了活著。」
我才知道原來以前傳聞,艷春樓的考核制度,根本不是拐來多少人,而是只能進來多少人。在闹灾荒的地方,易子相食、卖儿卖女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艳春楼也收不了那么多姑娘,为了限制楼内姑娘的数量,才有了这考核制度。
管他盛世乱世,苦的永远只有百姓。
萧辰也算信守承诺,在离蓝氏城不远的西州,成立了安西都护府。
西域各小国都成为了越国的附属国。
萧辰问我要不要恢复康国的名字。
我拒絕了,毕竟我爱的也不是康国,而是这里的人。
不管是我哥,还是会给我烤囊的百姓。
我只是想守护这一方天地。
康国不存在了更好,几个小国联合在一起没有战争,只有一些民众自己选的人管理。
也没有过重的税收,西域逐渐繁荣起来。
在蓝氏城我建了慈幼院。
为那些无家可归的老弱妇孺留一片瓦,一張床。
日子久了,他們都說,以前有个安然公主,是西域最美的花儿。
他們說,我比安然公主还美。
夕陽西下,蓝氏城里的每一盏灯都是我的家。
半年後,城里来了个教书先生。
學識淵博、溫文爾雅,学费低廉,对于家境困难的学子不仅分文不取,还会倒贴钱帮他解决食宿。
姐妹们叽叽喳喳地拉着我去见。远远望见,那身形和我记忆深处的那个人,一点一点重合到一起。
萧远,来了蓝氏城。
他来喝酒,我就沽酒给他。
仿佛他不认识我,我不認識他。
我下不去手杀他,以前他对我的好,是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温暖,我哥的死也不是他一个人造成的。
但我也做不到爱他。
後來,索性把酒馆和慈幼院交给姐妹们打理。我就到处走走逛逛,从一年半载到三年五载回蓝氏城一次。
萧远就在蓝氏城扎根了,一直做他的教书先生。
婉宁最终还是输了,她要的情爱,萧远给不了,萧辰一样给不了。
给皇上选妃的皇榜已经张贴到了蓝氏城的城墙。
三夫人九嫔,宫中并无空缺。
当年我离开的时候,婉宁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萧辰爱她,她不会在萧辰身上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可是她忘了,她见到的可能根本不是真正的萧辰,就像上一世,她见到的也不是真正的萧远。
她看到的,只是他们想让她看到的。
因為,在我要离开的时候,萧辰曾问我,要不要留下來。
男人的愛是可以分成好多份的。
我終於明白,皇室裡沒有人是正直良善的。我哥也只因為康國祇有他一個皇子,在他幼年,阿爹還是一個好阿爹。
建德三年,我去過一次京城,在我們常常傳遞訊息的茶肆。
婉寧說,她不後悔,因為她不只是她,還有她的家族。
那個上一世,会为了爱背叛自己丈夫、家族的姑娘消失了。现在这个姑娘说,和谁在一起都一样。
离别前,她又变回那个小女孩,搂着我的胳膊,央求我以后每到一个地方都要给她捡漂亮的石头。
建德五年,冬月十七,皇帝駕崩,谥号武。
其子萧睿即位,改年号为天福。陈太后垂帘听政。
陈时安番外
1.
我是陈时安,从六岁起,就一直跟在齐王萧远身边的小黄门,我是个哑巴。
太子没死的消息传来时。
王爷散着头发,赤脚坐在皇宫中的大殿上,手里握着酒壶,里面是欣然姑娘酿的雪水莲花酒。
他問我:「时安,为什么欣然要这么对我?为什么啊?」
是啊,為什麼呢,王爷从小到大,谨小慎微,步步為營,終於一步一步走到現在的位置上。
他殺伐決斷,從不動心。
唯一的一次,給了欣然姑娘。應該叫欣然公主才是。
在藍氏城,王爺說:「你看城牆上那個姑娘。」
一襲紅衣,明媚張揚。西域灼烈的日光照在她身上,胡服舞裙上的絲線反著金光,晃得人睜不開眼。
舞罷,王爺竟策馬跟了過去,欣然公主圍在康國王子身邊,嘰嘰喳喳,像王爺小時候在暴雨中撿到的黃鷂鳥,聲音清脆悅耳。
在京城的時候,王爺總是少年老成。即使婉寧縣主在他身邊,他雖然是笑著的,但從來沒這麼肆意張揚。
這才應該是個少年郎該有的樣子吧?
那是他僅有的放肆。
後來我跟著王爺,與月氏大單於商談。大單於同意幫齊王拿到越國皇位,但作為誠意,需要齊王幫他們拿下藍氏城。
當時王爺自請到邊境歷練,在軍中隱匿身份,去了康國。
康國在十多年前,康國也是西域強國。後來,大閏氏過世後,單於昏庸無道,也給了西域其他各國機會。 月氏更是虎視眈眈,畢竟康國位於通商要道。
王爺憑藉賄賂康國權臣,進入了康國軍隊,憑藉自己的實力,沒多久就成為了康國皇子安捷的謀士。
他們把酒夜談,策馬沙場,互相視為知己。那時王爺的眼裡有肆意的光彩。
我幾乎以為,王爺會放棄攻破藍氏城,會放棄背叛安捷,會在康國做一個駙馬。
在月氏進攻之前,康國發生了一起大案,丞相謀反、滿門抄斬。城中流言四起,民心不穩。
那時候,我就知道,他是齊王蕭遠,是未來要成為執掌天下的男人,沒有東西能夠困住他。
多年後,我想起那日黑雲壓城的日子,我都會想,如果真的沒有東西能夠困住他,該有多好。
康國的皇子安捷,死在了王爺的手上。從背後,一刀扎到了心口的位置上,安捷回頭,瞪大了雙眼,直直地倒了下去。康國最後的希望,覆滅了。
月氏的部隊,在大開的城門中長驅直入。安然小公主和親的隊伍連戈壁都還沒走出去,康國就覆滅了。
安然公主也被抓去了京城。王爺坐在沙丘上喝酒,酒囊裡裝著康國宮廷釀的葡萄酒。
石榴石色,清透得像紅寶石。
「时安,要不要喝一口。「王爺將酒囊丟給我。
我從未飲過酒,一口下去,竟嗆得咳嗽起來。
「时安,你說…算了。「王爺在沙丘上坐了一夜,安然公主被搶走,送到了添香樓。是春姨的主意,王爺沒有反對。
安捷皇子留給公主留下的部隊和暗樁,也算間接保住了公主一命,但為了穩健起見,春姨還是給公主喝了忘記過往的藥。
等王爺回朝的時候,太子的勢力更穩固了。
唯一歡迎我們回來的,只有婉寧縣主。
那時候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王爺不愛婉寧郡主。畢竟縣主的眼裡只有他,甚至到後來,為了王爺都可以背叛自己的父兄,自己的夫君。
我曾狹隘地想,是不是因為縣主看過王爺最不堪的時候?所以王爺才不愛她的。
後來我才明白,愛與不愛都是一瞬間就決定的事情。從第一面就注定了,以後再怎麼樣都改變不了。
2.
康國雖然滅了,但月氏一直無法做到完全統治康國。
也對,他們想要的是一城的奴隸,可藍氏城的民眾,不甘心做奴隸。
藍氏城戰亂不斷,月氏也心力交瘁。 兩年的時間,王爺步步為營,在軍中也有了一定聲望。
皇帝身體每況愈下,王爺等不了那麼久了。
他出現在了添香樓。
時隔兩年再次見到安然公主的時候,就算王爺極力克制,甚至想表現得近乎殘暴。
但我還是能看出來他的開心。他摟著公主的時候,大拇指摩挲著食指,只是只有他開心的時候,才會不自覺做的小動作。
見到公主周旋在其他人中間,王爺的眼中是久違的怒火。這麼多年,他早就變得沉穩老成,沒有什麼能夠惹怒他。
當他捏著公主的下巴,將她提起來的時候。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王爺您如今怎能這般癲狂?
回到王府的時候,王爺問我。「时安,你说她还记不记得我?」
「时安,我想撤了添香楼。」
公主忘了他,或者公主从来没记得过他。王爷在康国的时候,是易过容的,南疆的秘術。
王爺見了一次春姨,之後公主就在深夜來找王爺。公主走後,王爺關上門,發了一通火。
王爺年少時,在宮中常年被欺凌,早就把性子磨平了。一直都是沉穩內斂,喜怒不形於色,氣急了也只是面無表情。
但那晚他卻摔碎了三個瓷瓶。「时安,她怎麼來著小日子還敢過來? 」
王爺早就應該知道,公主是個為達目的,什麼都敢捨棄的人。也是個有一點溫暖,就恨不得付出一切的人。
她和王爺是一樣的人,他們都太苦了。
王爺小時候,被丟到冷宮裡,缺衣少食,冬日連炭火都沒有。我們就去禦花園撿樹枝。那樹枝潮濕,燒起來的煙真大啊,大得我都看不見他。
沒有吃的,就想辦法在冷宮的院子裡種點菜。那時候貴妃當權,時不時就有人來羞辱一番,我們種的東西,基本上沒什麼收穫。
宮裡捧高踩低,我們被人作踐也是常有的事兒。飯菜常都是餿的,那時候王爺都八歲了,還是小小的一人。
以為只要上禦書房就好了,可是貴妃娘娘的三皇子每到散學時候,都要把王爺堵在假山立,拳打腳踢羞辱一番才肯罷休。
我看著他身上的傷,強忍著的眼淚還是落了下來。「时安,別哭,你看? 「王爺小心翼翼地拿出手絹包裹著的點心。
一直到貴妃倒台,王爺遇到婉寧郡主。宮中才開始傳,說王爺跟皇上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皇后娘娘也收養了王爺,他終於沒那麼苦了,也是那個時候,他被封為齊王。
在我們最難的時候,有人找到了我們。春娘,我記得她,她是柔妃娘娘的貼身丫鬟。
當年娘娘自戕後,她就被送出宮去。
王爺小心翼翼,每天如履薄冰的過日子。他一直在查当年柔妃自戕的真相。
春娘说,是贵妃嫉恨娘娘有孕,诬陷她与侍卫有染。而皇后更是乐于看到两个宠妃相争。不仅没制止,更是推波助澜。
贵妃倒台的时候,诬陷柔妃确实是她的罪状之一。但皇上什么也没做,柔妃的尸身还是葬在皇陵附近的一个小山坡上,并未移入妃陵,而太庙里也没有娘娘的牌位。
至于当年因为柔妃自戕,受到牵连的族人,也并未平反,依然流放在苦寒之地。
那时候王爷就埋了一颗要登上大位的心。
只有登上那个位置,才能为柔妃沉冤昭雪、修坟立碑。
只有登上那个位置,才能为他的母族平反。
只有登上那个位置,才能将欺辱过他的人踩在脚下。
我不懂朝局里的弯弯绕绕。只知道十六岁的少年,总是眉头紧锁,在人前总是不合年纪的安静沉稳。
3.
自从安然公主那一晚之后,王爷好久都没再见她。
中秋宫宴。
他一直笑着,看着县主笑。县主也看着王爷笑。
县主亲手给王爷编的玉佩坠子,他一直戴在身上。
春品茶,夏听雨,秋赏月,冬踏雪。
在京城的每一年,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虽然定远侯陈将军不愿意,但也拦不住总是找王爷的县主。
我一度以为王爷是喜欢县主的。哪怕是从康国回来后的两年。
宫宴结束后,我扶王爷上马车,他深深的一声叹息,既落寞又无奈。
他嘴上說著,要回房休息,却去了公主的院子。
第二天他說「時安,我昨夜沒做夢。」他笑著看我,眼神清澈,彷彿那個策馬戈壁的少年回來了。
在經過禦花園的時候,聽到兩個宮女在竊竊私語,宮外的青梅竹馬送的發簪,來表達心意。
她們發現王爺後,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王爺沒追究。
回去的時候,他去庫房裡找了塊上好的玉料,親手雕了一支玉蘭髮簪。
後來那支簪子出現在公主的頭上。
王爺給我了個任務,讓我再雕一支。
「时安,你的手藝果然比我好。「王爺拿著髮簪端詳良久。
冬日的時候,王爺到占星大樓準備了煙火。那天是今冬第一場雪。
後來他問我,「时安,你相信神明嗎? 」
我點點頭。
「如果沒有神明眷顧,那我就做她的神明。」
那時候王爺眼神堅定的就像世間的神明一樣。
可是他忘了,他不是神明。也保佑不了公主。
王爺開始到處搜羅小玩意兒,都是些技巧的玩具,給公主送去。還像個夫子一樣,教公主怎麼解開。
那些都是當年王子有的,王爺只能遠遠地看著。那時候他也只是個孩子啊,現在他想把最好的都捧到公主面前。
王爺命我們在占星大樓再準備一場煙火。我退下準備的時候,他叫住我,「时安,不用準備孔明燈。」
冬月十七,縣主生辰。
王爺放了一場一樣的煙火,為縣主。
他們下來的時候,我看到縣主手裡握著春姨給王爺求的平安符。
縣主眉目含笑地看著王爺。
但王爺的目光卻落在了遠處。當他發覺縣主在看他的時候,他也笑著拉起縣主的手,走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
4.
月氏依約定,進犯越國。
王爺請命奔赴前線,他需要這場仗,讓他的威望更進一步。皇上的身體已經外強中乾,堅持不了多久了。
沒想到欣然公主跟了過來。王爺雖然嘴上說著,她不知死活,但是他摩挲的手指,還是出賣了他,此刻他是開心的。
公主已經停藥有一段時日了,再加上熟悉的環境,已經想起來很多。
我們一直待到過完年才走。公主說,在康國,萬物復甦才算新年。
「时安,你和欣然在我身邊,是新年。」王爺的眼裡閃著星辰般的光,如果一直這樣該有多好。
康國沒有人認識王爺,他肆無忌憚地牽著安然公主的手,走在康國的街道。他們像每一對年輕的愛情侶一樣,分享生命中的每一天。
我甚至想过,如果王爺能永遠不回去就好了。但他是齊王蕭遠,要當皇帝的齊王蕭遠。
回到京城後,王爺變得很忙,月氏也如約上了國書,還有一份不斐的歲貢。
上元節之後,不知道為什麼,公主昏迷了兩天一夜。
王爷守在窗前,握着她的手「你不就是想把添香楼端了吗?我给你做。你用得着把自己都搭进去吗?你的那些姐妹,就比我还重要?」 终于公主还是都想起来了。
二月初二,宮中宴會。
有一道松香炙肉,肉質軟嫩、外表焦脆,還有淡淡的松香味。
王爺剛吃了一口,就喃喃自語道:「這個她一定喜歡。」
宴會中途縣主親自給王爺斟了一杯酒,而後就不見了。太子坐了一會兒也不見了,連皇后娘娘也不見了。
沒多久,就傳來了皇帝的旨意,為太子和婉寧縣主賜婚。
回去的馬車裡,王爺跟我說。「时安,皇家的人,真的一個比一個狠啊!蕭辰在酒裡下藥了。」
有一段時間,王爺真的再也不顧別人的眼光,明目張膽地拉著安然公主出現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但他遲來的叛逆並沒有堅持多久,
5.
一切好像都跟上一世一樣,可是結果又跟上一世不一樣。
對,我重生了。
上一世,王爺坐上了皇位。
朝中萬事初建,王爺根基不穩,局勢波諦雲詭。王爺處處被掣肘,沒有能力攻打月氏,很多事只能忍下來。
太子妃也就是縣主,幫王爺偷了太子黨名單,幫王爺蒐集貪墨證據,連定遠將軍的兵符,也是太子妃親手交到王爺手上的。
太子妃被關在西偏殿,宮人說,她瘋了,常常笑著笑著就哭了,哭著哭著又笑了。
太子妃寫了一本書,書裡寫王爺是正直良善之人,只愛她。
他們經歷重重誤會,終於錯過。
但書裡那誤會都是王爺自己編的。只是為了牢牢抓住太子妃這個棋子。
王爺為了皇位,什麼都肯做。
就算連安然公主,他喜歡的人,也在他的算計之中。
太子妃寫完書後,偷偷聯絡了太子留下的細作,將書交給安然公主,就自盡了。
人半趴在地上,肚兜帶掛在窗櫺上,吊死了。
王爺在簽完第二道政令時說:「月氏說的沒錯,只有越國這樣,看起來是禮樂清明的國家,才是最壞、最骯髒的推手。」
安然公主,在宮變時候受的傷癒發嚴重了。雖然王爺千防萬防,但太子妃臨終前寫的書還是到了安然公主手上。公主倚在貴妃榻上,身上是那本書的最後一頁,這一睡就再也沒醒來。
王爺輟學十日,百日國喪。他用盡一切允許或不允許的方式來祭拜安然公主。
民間有人說,他是在祭奠太子妃。
可是不重要了,後來王爺勵精圖治,克勤克勉。
終於滅了月氏,在西域設立了安西都護府。
原來的康國有自治的權利,不用朝貢,沒有稅賦。
可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會問我。「时安,你說欣然什麼時候回來? 」
從他親手殺了安捷,從他用馴化康國當籌碼,與月氏合作,從他用欣然公主的兵將謀反。安然公主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王爺勤於朝政、夜以繼日,登基第八年終於油盡燈枯。
遺詔只有一條,厚待安西都護府,其自治權,免稅賦在我朝不得更改。
6.
這一世好像又不一樣了。
安然公主,竟會黏在王爺身邊、會關心政事、還在宮里安插了香妃。
婉寧郡主交給王爺的名單也多有錯漏,我指出來的時候,王爺說我多心了。
後來的後來啊。
太子没死的消息传来时,我才驚覺,真的一切都不一樣了。
太子率領定遠軍圍了皇城。皇城內的士兵早就被安然公主悄悄換成了康國舊部。
安然公主用短劍從背部插入王爺胸口的時候,就像在康國那日一樣。
一切終歸都要有個了結。
殘陽如血,染紅了城牆。
特別的
1.
我一直以為,我在蕭遠的心裡是不同的。
不管是小時候,我替他打跑欺負他的人,還是長大以後,我陪他過每一個節日、生辰。
他親手幫我當發簪,給我搜羅新奇的小玩意兒,送我生辰的煙火。
還有上元節送我的兔子燈籠,就算是我來小日子時候的湯婆子。
它們好像無一不在訴說著,我和別人的不同。
他会因为我跟萧辰走得近了,就生气吃醋。
他会因为我替他取下落在发冠上的桃花,而害羞脸红。
他會計畫著要帶我去大好河山。
就是這樣一個人,讓我怎麼能夠相信他從未愛過我?
我對自己的信心動搖,是從蕭遠離經叛道地去了一次添香樓,帶回復了一名舞姬。
第二日,風言風語滿京城的時候,我去找他。
他像只刺蝟一樣,說著最狠的話。
我只提了一嘴,前日的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樣,他立刻开始反击我。
竟然拿我和青楼女子作比。
在醉仙居,我狠狠地咬着炙肉。在我嘴里的好像就是萧远的肉,我想给他生吞活剥了。
酒足饭饱以后,细细回想,竟觉得萧远有些可爱。
他好像一直在说最狠的话,可里面怎么透着酸气?
我決定,要跟他和解。
可是还没等我去找他,他竟然带着那个舞姬,逛遍了京城有名的秦楼楚馆。
這回,我是真的生气了。
他居然也没来找我,我也没去找他。
闲得无聊,我就去演武场拉弓射箭,萧远每日都会去演武场练习。
萧远那副小孩子脾气也上来了,他装作看不见我,从我身边走过,连稍微的迟疑都没有。
一直到,中秋节。
喝了一点葡萄酒,晕晕乎乎的。喝得有点多,就在御花园闲逛,想散散酒气。
跟萧远走了个顶头碰,御花园假山处的小径本就狭窄,只能一人通过。我跟萧远就相在了这里。
忽然委屈就涌上心头。我拽住萧远的袖子,问他心意,到底喜不喜欢我。
我细数他为我做过的事情,哭著問他,要是不喜欢,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事情让我误会。
我看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满脸通红的样子,我就忍不住亲了上去。
萧远整个人僵在那里,任我亲也不反抗。
听到有人过来,他才惊醒。
摟著我躲到假山裡面,等到腳步聲漸遠,才鬆了一口氣。
四周都是蕭遠身上松柏的味道。
腦子裡浮現出一句:花前月下,美人在懷。
怪不得歷史上那麼多昏君,我一介女流,都抵不住這誘惑。
晚上我激動得睡不著,不自覺地抿嘴唇,回憶那柔軟的觸感。
害羞得我一夜沒睡好。
萧远送了我一只亲手做的玉兰发簪。
拿到的时候,我还嘲笑他被骗了,翡翠是好翡翠,应该是个学徒做的。
萧远摩挲着手指,我才發現,他手上都是些伤口,很多已经结痂了。再看看这发簪的做工,定是出自萧远的手无疑了。
萧远总是偷偷翻墙进来,送我一些小玩意儿。感觉每一个东西,他都是认真研究过的。
他能猜到我会在哪个步骤出错,我解错的机关,他也知道如何快速复原。
从没想过,萧远居然是个耐心的夫子。他送我了一副玉九连环,还有一个小画轴。
画上的我,在低头解九连环。萧远画画的本事,还真是不敢恭维。我喜欢月白色的衣服,这画上的女子一袭红衣。
眉眼也比我要精致许多,我跟他打趣,说他画的这姑娘根本不是我。
他辩解,说我穿红色一定好看,他總想著以後看我穿紅色…
這迴輪到我害羞了,他想說的是嫁衣吧?
可是,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那畫上的女子,真的不是我。他心心念念想娶的人,也不是我。
2.
我生辰的時候,蕭遠送了一場煙火,占星樓上的煙火。
我問蕭遠,有沒有禮物。
他從懷裡摸出來一個平安符,這個平安符我戴了一輩子。
我貼身丫鬟跟我說,齊王府有幾個十來年的老嬤嬤被髮配到鄉下莊子裡去了。
我聽到這個消息心裡一驚,她們這是犯了多大的錯?
我派人去詢問,原來當日蕭遠從青樓贖回來那個舞姬,一直在齊王府。
根本就不是坊間傳言的那樣,早就離開了。
我賭氣,沒再理蕭遠。
可是沒幾天,月氏屢犯邊境的戰報就傳入京城內。蕭遠請旨,領兵抗敵。
在他的安危面前,什麼小性子都不重要了。
戰場上刀劍無眼,我只希望他平安歸來。
走之前,他跟我說,會用軍功換娶我為妻。
我沒有再害羞,我相信他說的都是真的。握著他的手:「我等你。」
戰報大概 5 日或 7 日傳來一次。
每次隨戰報來的都是蕭遠遞來的信。
一日一封,信裡的內容千奇百怪,有西域的天氣,有好吃的東西,他還用了兩頁紙,特意跟我講講葡萄酒是怎麼釀的。
雖然我們相距甚遠,但依然覺得,他就在我身邊。
蕭遠在過完年的時候才班師回朝。
我一直等著,等著皇上下旨,為我們賜婚。
可是我等了又等,還是沒等過。皇后娘娘召我進宮,明里暗裡的是想讓我嫁給蕭辰。
我父親也是這個意思,畢竟咱家跟皇后娘娘也是族親。我們定遠將軍府,有著京畿防衛的重要任務。
上元節,蕭遠約我。他買了個崑崙奴面具,我挑了個小兔子彩燈。我們一起擠進人群裡聽戲,在街上玩鬧,他還一連猜中了十個燈謎。贏得了最大的彩頭,一串雞血石的手釧。
我興奮地戴在手上,跟他炫耀。
本來我覺得,這是最開心的日子。
可是我遇見了她,安欣然。
蕭遠藏在府裡的舞姬。她站在蕭辰的身邊。
蕭遠的眼神不自覺地看向安欣然。我找人買了她的畫像,一襲紅色的胡旋舞裙。跟蕭遠送我的畫像,一樣的紅色。
我提議一起去醉仙居吃炙肉。
那是我最喜歡吃的了,但今天卻味同嚼蠟。
安欣然拿著夾子時刻準備翻肉,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蕭遠和蕭辰她都認識,難道是因為我?我怎麼看也不像是會吃人的吧?
我去她手裡把夾子拿走,放在蕭遠手上。
也不知道不甘心,還是攀比心作祟。我故意在安欣然面前,表現得和蕭遠琴瑟和鳴。
在最後,她終於抬頭看了我一眼,她的目光落在我的髮髻上,是蕭遠做的發簪。
這一刻的注視,就是我最想要的。
我說想去放孔明燈,生辰的時候,我就和蕭遠說,我想放孔明燈。
蕭遠打趣說,終於知道下個生辰要送我什麼了。
蕭遠在孔明燈上的願望是,想娶我,恩愛綿長。為了看清蕭遠寫的什麼願望,我鑽進了他的懷裡。
蕭辰的願望竟然也是要娶我。我爸總說,我以後嫁不出去。看,我還是有人想要的吧?
放完孔明燈已經很晚了。
我主動約安欣然上馬車,要送她回去。蕭遠和蕭辰在馬車底下談什麼事情,我猜應該是安欣然跟誰走的問題吧?
我愛蕭遠,我不想他的身邊出現任何女子,除了我。
我爹又在催我,讓我和蕭辰培養感情,可是我真的不喜歡他。
二月二宮宴,我決定兵行險著,我在給蕭遠的酒裡下了藥。
其實要做這樣的事情,我的心也是不太敢的。酒壯慫人膽,我自己也乾了一大杯。
沒想到,我等到的竟然是同樣中了藥的蕭辰。
就這樣,我變成太子妃。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難道是安欣然,宮宴開始前,她問我值不值得?
3.
我挑了個蕭遠去巡營的日子,到了齊王府,直接去找安欣然。
吵了一架。
她給我一個鎏金手鐲子,指尖搔了搔我的掌心。
回去以後,我把手鐲大卸八塊。裡面有一封欣然寫給我的信。
她說她是重生的,蕭遠不愛我,只是想利用我。上一世,我也是嫁給了蕭辰。 在蕭辰身邊做了蕭遠的眼睛、耳朵。幫助蕭遠登上皇位,之後滿門抄斬。
這種怪力亂神之說,我是不相信的。
成親前一日,蕭遠翻牆來見我。說不盡的遺憾,我們是被棒打的鴛鴦。
他說,他一定要想辦法,讓我回到他身邊,就算是為了我,去搶那個至尊之位也在所不惜。
聽到他這番話,我陡然一驚。欣然的那封信,有可能是真的。
我成親了,嫁給了當朝太子,蕭辰。
我曾經幻想過很多次,成親時候的樣子。
所有的東西都跟我幻想的一樣,除了我的夫君不是蕭遠。
他喝醉了,掀開了我的蓋頭。
蕭辰替他解釋,說他喝醉了,不小心。
可明明他掀開蓋頭後,盯著我看了好久。
齊王在太子婚禮上的失禮舉動已經在京城傳遍了。不得不說,我真的有些心軟了。
如果,蕭遠要爭皇位,也許我真的會幫他。
蕭辰沒碰我,他說,我是他的妻子。
他愛我,所以選擇尊重我,願意為我虛置後宅,若是登基,也願為我虛置後宮。
成親第二日,宮宴。欣然跟在蕭遠身邊。
蕭辰去找蕭遠,討要欣然。
蕭遠眼神裡的緊張是藏不住的。我開始慢慢認清一個事實,蕭遠好像真的不愛我。
我跟蕭遠,因為蕭辰發生了太多次誤會。每次我都急著跟他解釋清楚,可是蕭遠聽不到、不信。
我去找他,他也不會遷就我。蕭辰不一樣,他一直在意我的感受,雖然我不愛他,但不得不承認,和他在一起,我很舒服。
我們的舉動引起了皇上的注意。
新進宮的香妃,跳了一支胡旋舞。當時安欣然的胡旋舞曾艷絕京城。香妃跳著跳著,就跳進了皇上懷裡。
不知道安欣然,是不是也這樣跳進蕭遠懷裡的?
我已經決定,要和蕭辰好好過日子,忘記跟蕭遠的所有過往。
春獵,他不顧性命要救我。太醫說,他這次的傷萬分兇險,有性命之憂。
之前所有的懷疑都不復存在了,我相信他愛我。
我對自己曾經的懷疑感到羞恥,蕭遠並不是真的想要那個位置,他只是想和我在一起。
愛一個人又有什麼錯?
晚上,等萧辰睡着,我穿着黑色斗篷去看他。像小時候一樣,我会偷鸡,回来给他炖鸡汤喝。
那時候,他总被欺负,我也不敢明着送他东西。我就去家里小厨房偷完带进宫里给他。
我跟欣然道了聲謝,我還是決定相信蕭遠。
欣然拿我沒辦法,她囑咐了一句:「既然這樣,你先別幫蕭遠做事,我怕你後悔。」
蕭遠也果然如她所說,跟我要太子黨的名單,還有府上的帳目。
果然,沒多久,我就後悔了。
月氏來犯,蕭辰為了鞏固自己太子的地位,帶兵出征。
蕭辰前腳剛走,後腳我父親就被打壓,本是負責京畿護衛,但被派去鎮壓江南叛亂,說是要保障糧草供給。
欣然找到了我,她說上一世,不只是我被騙了,她也被騙了。
蕭遠第一條政令就是抄家,定遠將軍府,就不存在了。
她原是康國公主,蕭遠暗通月氏,才會有上次立的戰功。
這次蕭辰兇多吉少,月氏主力必定奮力迎敵,而且军中还有萧远安插的人。
我在欣然的授意下给了萧远一份假的名单。上面都是萧辰曾经拉拢,但未成的人。
我也给父亲送了信,让他放慢行军速度,大部队押后,随时准备京城政变。
我希望,只是自己想多了。一直到太子战死的消息传来。
萧远弑君篡位,还没来得及登基,萧辰就和父亲汇合,兵临城下。
这场政变,以萧辰登基结束。
欣然说得对,哪有什么眼瞎,就是萧远不想看见。
哪有什么不想娶我,无非就是娶我的价值,没有把我当细作的价值大。
欣然有遍布京城的暗桩,我才知道萧远在背后搞了不少手脚。
我们家受到的斥责,都跟萧远有关系。
萧远若是登基,抄家也不足为奇了。
4.
萧远真的亲口承认不爱我了。
我也终于放下了。
欣然离开了,回到西域康国。她邀请我一起走,我笑着摇摇头,毕竟我和她不一样,我有软肋,不是孑然一身。
更何況,我现在肚子里还有一个。
她說,她会给我酿最好的葡萄酒。
我决定谋反了。
欣然走后,留給我了一些藏在京城的軍隊和暗樁。
對於當年發生的事情,我還是有些不明白。
所以我就慢慢查,原來欣然常去的茶肆,明面上是欣然的暗樁點。 其實早就收歸蕭辰手下。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好巧不巧,欣然就在那裡聽到說書人說他們的故事。
为什么萧辰好像知道我和欣然传递的所有消息。
他们萧家人果然都一样。
萧辰口口声声说爱我。
当年下了迷情药的酒,是他换的。我跟欣然还一直以为是萧远的手笔。
太后病逝。
朝堂之上,也已经梳理完成。
全部都以萧辰马首是瞻。
这时候我们陈家,就已经是他的威胁了。
我不出手,他也会出手的。
登基以来,我暗中栽培自己的势力。
萧辰手下的人,基本已经不是真正听命于他了。
其实他如果安安分分地当个帝王,我不會對他怎麼樣。
但是,他居然打算對欣然下手,對西域下手了。
我不能再坐視不理了。
既然這樣,就別怪我心狠。
我毒死了蕭辰。
做成積勞成疾的油盡燈枯。
我扶持兒子上位,垂簾聽政。
就這樣,過了好多好多年。
我垂垂老矣的時候,我好像看到了欣然。
她問我,這麼做值不值得?
我要告訴她,值得!
万水千山你替我走遍,千山万水我护你周全。
十二匣石子随我入土为安……
凌薇番外
我在十五岁及笄那年,爱过一个人,爱了一生。
那个人是康国太子,安捷。
鮮衣怒馬、風光霽月的少年郎。
他不僅是我的愛人,更是整個康國未來的希望。
朝中黨羽林立,權臣佞臣無數,朝政黑暗,單於暴戾多疑。
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但卻從來沒忘記初心。
他愛他的父親,即使後來他變得暴虐,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取而代之。
我的父親,是一個正直的人,那時候康國的朝堂上烏煙瘴氣的。
我父親終於還是忍不住諫言,結果就被有心的人添油加醋地改了意思。
我們全家最後被判滿門抄斬。
安捷用死囚將我換出來,把我塞到他妹妹和親的隊伍裡。
可是我們連戈壁都沒有走出去,月氏就打過來了,不僅打破了單於的夢,更是打碎了一個國家。 安捷死了,守城時背刺。
安捷死後,藍氏城迅速被攻破。
我們也遇到了一群蒙面劫匪。再睜眼的時候,就到了添香樓。
欣然被餵了能讓她失憶的藥。
我一直覺得,康國被滅,安捷被刺殺,沒那麼簡單。
康國苟延殘喘多年,怎麼就會在一夜之間滅亡。
我覺得這個事情跟越國有關係。
與這個添香樓,大概也有關係。
安捷很在乎這個妹妹。他說他母親就是生妹妹時候難產死了,和他的妹妹一起死了。
看著欣然的時候,他總覺得,如果自己妹妹活著應該也這麼大了。
我也想替他守護欣然,替她挨打,甚至替她接客。
後來我得知,齊王蕭遠要來添香樓的時候,我覺得這是個機會。
我确实算计了欣然,给了她迷魂香,但我也没有办法。
我想报仇。
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按照我预期的发展。
萧远真的对欣然动情了。也是,毕竟欣然从小就是按照人间尤物培养的。
欣然跟我说要随萧远出征的时候,我真的慌了。
我只想过欣然可以利用萧远,却忘记了,她也不过就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啊。
但我的私心还是想让她去的,只有到蓝氏城,她才能记起来。
欣然回来的时候说,她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
我既开心又担忧。我知道复仇这条路有多么凶险。
有时候我也劝过自己,要不然就这么算了吧,欣然提起萧远的时候是开心的。
如果她永遠想不起來以前的事情,是不是就可以永遠開心下去。我忽然想再餵她一些讓人失憶的藥。
我安慰自己,有可能跟月氏聯手的是太子呢?
這樣欣然是不是也可以有一個幸福的未來。
但我還是不甘心啊,我想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後來我發現欣然才是更不甘心的那個人。
她跟我說,在她的生命里,只有安捷才是唯一一个真心对她的人。
她告訴我,是萧远在城墙上从背后杀了安捷。
她假意帮萧远谋反,她和婉宁县主联手。在萧远杀了皇上以后,會讓太子帶兵回來。
一切都按照欣然的計劃進行了。
在城牆上的時候,我看到老鴇拉弓要殺了欣然。
我來不及多想,整個人擋在欣然身前。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替我愛的人,保護他唯一的妹妹。
蕭遠轉身查看的瞬間,婉寧放出袖口內藏著的短劍,從背後刺進蕭遠的身體裡。
我終於可以閉上眼睛了。
安捷,欣然替你報仇了。
我好睏,好想睡覺,安捷,你會等我醒來的,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