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從江南帶回一個姑娘,非卿不娶。
因此太子固執地跪在殿前,要與我退婚。
而那女孩是我流落民間的堂妹。
我鬆了口氣,心底湧上一層隱密的歡喜。
因為從小到大,我真正想嫁的都不是太子。
可後來太子登基,不曾娶那個姑娘,反而用卑鄙的手段殺了我夫君,把我騙回宮裡,抹去身份幽禁起來。
他封我為沉歡夫人。
1
太子要退婚這件事傳得沸沸揚揚,太子奉命去剿匪,在江南認識一個姑娘。
那姑娘大膽熱烈、明媚天真,她將太子藏在閨房,又和賊寇周旋良久。
一次邀約他們被殘寇逼至懸崖,那姑娘毫不猶豫跟著墜落山崖,因崖底有湖,二人死裡逃生。
漆黑秋夜,孤男寡女,情愫暗生,太子以玉佩為信物,誓以正妃之位娶之。
問題是太子有指腹為婚的太子妃,整個京城都知道這樁婚事。
太子江溯雪和明家三姑娘明裳青梅竹馬,天作之合,待下個月明裳及笄後就要成親了。
臨近婚期退婚,可謂打了明家的臉。
而我便是那個明家的三姑娘。
我並不知太子看上的是何許人也,我其實不想知道。
不過能讓清冷自持的太子殿下冒天下大不韙,寧願自污也要退親,想必那陸姑娘一定是個妙人兒。
也許是我的反應太過平靜,目光太過悠遠,二叔二嬸以為我難過到麻木了,不斷安慰我。
二嬸甚至磨起她那把許久不用的金刀:「儲君又如何,敢欺負到我們家來了,老娘去教訓他。」
其實聽到這消息,我心底並不平靜,甚至湧上一層隱密的歡喜。
我不喜歡深宮,只是聖命難違,本來也認命了,嫁衣就剩一對鳳凰翅沒有繡好。
此番我又重燃了希望,我按住二嬸:「嬸嬸莫要著急,此事明裳自己來解決。」
話音剛落,那位陸姑娘著人給明府送來一支木劍,劍柄上刻著個名字:梅岩派。
二叔摸著那行小字,眼角淚花閃現,二嬸也是摀住嘴巴泣不成聲。
2
黑沉沉的天上,密密匝匝飄著雪片。
太子跪在禦書房前,雪落滿肩,巋然不動似一尊冰雕。
我撐傘遮在太子頭頂上,太子終於仰首,目光中先是一陣錯愕,隨後恢復平靜淡然。 他約莫猜到我此來目的,鄭重道:「孤心意已決,明小姐請回府罷。」
太子很少這般疏遠喚我明小姐,以往都是溫柔地喚我了妹妹。
我垂下眼睫,亦正色道:「殿下,此事並不怪你,臣女此番正是為退婚一事而來。」
王子看了我一眼,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說完我一樣跪在雪地上,挺直後背求見聖上。
禦書房門緩緩打開,皇上站在門口,向我招手:「了你進來。」
皇上被太子要退婚一事折騰得頭疼,畢竟明家滿門忠烈,若明將軍僅剩的女兒被天家退婚,定會遭人非議。
而儲君素來行止有度,評價完美,為這種事名聲受損皇上也不想見到。
皇上退一步試探問:「太子性子你也知道,了,不如就讓陸彎彎進東宮當個侍妾,如何? 」
這如何可以呢,我斟酌著該如何回答。
「兒臣不願。」
太子不知何時站在門前,內侍已替他撣去落雪,他步伐帶風,行至禦前撩袍繼續沉默地跪著。
皇上氣到發抖,直接將青玉鎮紙砸過去:「逆子!那孤女灌了什麼迷魂湯,你竟敢背棄先皇遺旨,你又如何對得起明家?好!好!以後可不要後悔,哭著求朕。」
太子殿下幼時極愛哭,當時先皇后尚在人世,可惜後來先皇后失蹤,就再也不曾見太子落淚了。
如今他額角上的血不斷往下滴,流至眼角,竟像血淚,平添幾分詭異的妖邪,像極了一個人。
太子跪伏在地:「兒臣不曾,亦不會後悔。」
每一個字,擲地有聲,鏗鏘有力,都不似以往溫文。
父子僵持不下,我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卻也知天子盛怒,不能給太子火上加油。
「了,你起來,不必為這逆子求情。他敢娶那孤女,朕廢他了! 」
皇上眉眼柔和些許,似是決定為我撐腰。
我這才大膽膽子開口:「陛下,臣女今日來,也是希望陛下能同意退婚。」
3
我從懷裡取出婚書,這婚書乃是當年祖父同先帝喝酒,醉得糊塗,應下了先帝這樁荒謬的指婚。
十六年前,先帝收復幽雲十六州,我祖父作為主帥,戰勝後和君主酒後高談闊論。
正巧阿娘快臨盆,先帝忽然想出了個生男與皇長孫結拜為兄弟,生女定為皇長孫妃的主意。
阿娘這胎是女孩,君無戲言,於是這亂點鴛成了真。
只是婚書上寫的是明曇,這便是可做文章之處。
明曇是我本來的名字。
三歲前我一直身體不好,當時祖父爹娘兄長盡在,我是明家唯一的女孩兒,自然尋遍天下醫士給我診治,可惜藥石無果。
有次一位雲遊天下的道士經過將軍府,問我名字,捻須說曇字不好。
曇生於夜,不為人知,美只剎那,盛開過即凋落。
適逢皇上帶太子與幼弟蒞臨明家,我年幼無知,據說當時扯著太子衣裳不放。
皇帝龍顏大悅,賜我裳字為名。
大師倒是諱莫如深,又說我一魂不穩,於是送我一把金鎖掛在脖子上,又給我取了個小名,喚作了。
了卻前塵事,萬般都作土。
我指著這處紕漏,告訴皇上另一件事:「陛下,其實陸姑娘是臣女三叔之女,她是臣女的堂妹。」
皇上顯然並不相信,眉毛都快飛了,保單道:「那孤女是明岩宗小將軍的女兒?」
孤女二字,似根根針扎在我心上,密密麻麻地痛。
其實我又何嘗不算孤女,祖父、父母、兩位叔父,包括我未及冠的雙生兄長,皆戰死沙場,屍骨不存。
太后憐我孤弱無依,將我接進宮內,明著是侍奉她老人家,其實待遇也快接近公主了。
直到過了一年,二叔回京,成了明家唯一活下來的男子,他一人扛起了偌大的明府。
而我繼續留在宮裡,我和太子雖是青梅竹馬,可性格使然,他清冷我溫吞,其實我們並不親近,更像是點到為止的朋友,守著一層線的關係不遠。
因太后薨逝,故而去歲我暫時回明府待嫁。
我為家族不敢行差出錯,謹慎行近十年,如今也是我唯一能抓住的逃出皇宮的機會。
也是離心底的那個人近一步的機會。
我向天子陳述:「是,陸姑娘其實是臣女小叔叔和民間女子所生。」
小叔叔少年將軍,性格張揚,他不接受家裡安排的親事,和一江南女孩相識相知,私下成了親,可是戰事起,小叔叔留給懷孕的妻子一把自己刻的木劍,義無反顧地披上戰袍踏上戰場。
那場戰爭敵軍狡詐,我軍幾乎全軍覆沒才贏得大勝。
祖父自刎,我父親扛著戰旗不倒,給二位叔父拖延時間找援軍支持,他被敵人割下首級,母親殉道而去,我的兩位兄長也被群馬踏成肉泥。
我軍出了亂子,三叔替二叔擋下萬箭穿心,二叔僥倖活著,從屍山血海爬了出來。
三叔臨死前求二叔善待他的妻兒,二叔因此滿懷愧疚,一直在找陸彎彎母女,只可惜茫茫人海談何容易。
4
天子愕然,原本指責的話吞在喉嚨裡,在禦書房裡來回踱步。
江溯雪彷若知道一切,跪得筆直,依舊沒什麼表情,只是強調:「不論她是什麼身份,兒臣都是想娶她。」
明明是情真意切的誓言,那雙黑沉沉的眸子,固執到可怕,我竟覺得這樣的太子極為陌生,恍若清冷沉默只是表象。
甚至我有種這句話是對我說的錯覺,我被這個荒唐的想法嚇了一跳。
皇上問我:「你不後悔。」
「臣女或許和太子殿下有緣無分,悔或不悔,都不重要。」
「罷了,隨你們去。」皇上揉揉額頭無奈道。
終究這件事我是犧牲品,皇上他只能給予承諾:「了往後想嫁給誰,朕定然會為你們賜婚。」
「朕累了,你們都出去吧。」
太子和我順路,一前一後沿著長廊走著,風雪吹得他墨發揚起,掃到我臉頰,有點癢。
他突然開口:「你今日進宮,是當真這麼想?還是明將軍著你前來。」
我並不作答,含笑看著太子:「下個月臣女生辰,若可以,我還是希望太子殿下來觀禮。」
就算不是未婚夫妻,情分總是有的,此番邀約也是最後的體面,此後便君臣男女皆有別,不會輕易再見。
太子寬袖下,五指微不可查捏緊,他大約是不願意去的。
果然他面上閃過不耐,稍縱即逝:「孤就不去了,彎彎會不高興,孤屆時托小王叔將生辰禮送給你,珍重! 」
我微怔,脫口而出:「長陵王回京了?」
他頓了頓,眼神裡情緒太過深沉,神色複雜地看著我。
我自知失言,低頭不再說話,視線移向雪中的幾隻小鳥,一些往事浮現心頭,卻被我及時遏制,不再細想。
太子目光瞥過兩隻鳥,轉而直視我,眼神驀然銳利如刀,似乎將我剖開:「你走吧,別再回來了,今後也不必相見。」
我心裡劃過些許感動,真誠祝福:「那了便祝溯雪哥哥永歲無憂。」
「嗯。「太子眼神慢慢柔和下來,原本黑亮的眼睛竟然有些黯淡。
他伸手想為我拂去發上雪,我下意識後退一步,太子手僵在半空,良久才補了句:「了,你可一定要餘生歡樂。」
可惜我早已轉身,這句話隨風飄散…
5
太子退婚的消息不脛而走,出乎預料流言蜚語很少,這件事就這麼平靜地被揭露了。
然而太子和陸彎彎的親事並沒有著落,陸彎彎性子跳脫嘴巴又甜,跟著二叔二嬸結識京城世家,難免討人喜歡。
就連向來獨善其身的長陵王,也和陸彎彎走近,她一時在京中成了焦點人物。
書香知道時氣得跳腳:「呸,真是不安分,前腳勾引太子殿下,怎麼又去勾引王爺了? 」
我正在刺繡,指尖被針扎破,一滴血滴在歲寒三友圖上。
書香真心實意地心疼我:「小姐,你可不要傷著自己啊。」
我搖頭,為男人傷心並不值得,只是終歸心裡苦澀,有股說不上來的無力感。
書香跟在我身邊多年,自然是為我抱不平,也不喜陸彎彎那般隨性,但有些事哪裡是如表面一般黑白分明。
我揉揉書香的頭髮,輕聲道:「書香,我又不是離了太子就要尋死覓食,咱們少議論四小姐,不要輕易落人口舌,讓別人笑話。」
書香很委屈:「小姐,幾年前明明是你救了她,你卻不告訴任何人,若非小姐,她早就葬身狼腹,她倒好,處處背刺您。」
思及往事,我心下駭然,打斷書香:「別說了,都過去了。」
……
我及笄那日雪下得很大,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皇上一早就派人送來一堆賞賜,堆滿了整個院子。
鐘樂聲響,我端正儀態昂首先進正堂,人群熙熙,我並不認識幾個,因我常在深宮,貴女也不是很熟。
只是良辰快到卻不見長輩身影,書香著急奔過來告訴我,四姑娘突然暈倒,二叔二嬸先過去,隨後就來。
初加,再加,三加,長輩還是沒來,賓客議論紛紛,我難堪至極。
我瞥了眼在外間落座、悠閒喝茶的紫衣青年,某種想法呼之欲出,我按住裙擺,準備起身。
誰料青年已先我一步掀開珠簾:「本王來給明姑娘主持這及笄之禮。」
這個人眉目舒朗,容光如玉,世無其二,是個溫柔而有力量的人。
他便是長陵王江懷缽,今上的弟弟,也是我放在心上近乎十年之人。
江懷缽言笑晏晏:「本王和明老將軍忘年交,當你一回長輩,不算冒犯吧? 」
我睜大眼,復又低著頭,羞澀到不敢說話。
江懷缽從宗婦手中接過簪子,鄭重地推入我的髮髻。
6
這一天我是欣喜的,一直忍不住微微顫抖,差點失了儀態。
甚至月上中天,積雪映著月光,屋裡亮堂堂的,我還是睡不著,閉上眼想的全是江懷缽。
重疊光影裡,我看見一個小女孩梳著雙髻,在寂寂宮牆裡像隻麻雀般亂撞。
「小女孩,你迷路了! 」
少年從樹上一躍而下,石子打走跟著小女孩的野貓。
「才不是。」小孩子總是嘴硬。
少年笑得溫柔,掌心落在小女孩頭上:「別嘴硬,冷宮這地方野貓多,我送你回去。」
光影斑駁,小女孩抬頭看著眼前的紫衣少年,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少年
少年也彎腰打量小女孩:「你是哪家的孩子,怎麼有些眼熟? 」
小女孩大膽膽子和他對視:「哥哥是太子殿下嗎?」
紫衣少年買異:「你沒見過太子?」
小女孩搖搖頭:「我第一次進宮,阿娘說我將來要嫁給太子的,我是要嫁給你麼? 」
「喔?你覺得我像太子?」
「你這麼好看,我覺得你像! 」
少年笑得開心,虛空比劃一下:「小女孩,你莫非不知太子其實跟你差不多年歲!還是說你以為八歲稚齡,能長我這麼高? 」
小女孩一直纏著少年,少年也耐心哄著,最後兩人開始摘葉子編花環。
直到女孩母親找了過來。
「十九王爺。」
少年認識明夫人,看了女孩一眼:「原來你是明家那個小姐,你前兩年還扯著我的衣裳不放。我並非太子,是太子的十九叔,你既然是未來的太子妃,也得跟著太子叫我一聲小皇叔。」
小女孩甩甩腦袋,一溜煙跑了。
畫面消失,沉入黑夜,我竟有種喘不上氣的感覺。
我難受得睜開眼,有個人坐在我床前,和夢里天差地別。
來人梳著高馬尾,戴著銀色面具,在大半夜形如鬼魅,從窗戶翻了進來,也不關上窗子。
少年全身浸透寒氣,眼神冰冷,他的手掐在我脖子上。
我半夢半醒,直接拍開他:「你怎麼出來了?」
見我清醒了,他手從我脖子上移開,一下一下摸著我的頭髮,很耐心。
我終於清醒,又驚又懼,往袖子裡亂摸。 他瞥到我袖底藏著匕首,劈手奪過去,拿在手上把玩。
「江懷缽送的?及笄禮?」語調冷嘲熱諷。
「你還給我!」我伸手去搶。
他不怒反笑,怪陰森的:「果然是。」
我後背發麻,不寒而慄,只能裹緊被子往裡縮,露出一張臉。
少年抽出匕首,雪白刀刃掠過我臉頰,像冰冷蛇信子在遊走,當然更可怕的是他吐出的話。
「又不聽話了,曇兒。」
7
刀尖抵在我下顎,刺出一點血珠。
痛感喚起我內心埋藏已久的記憶。
這人就是個瘋子。
初遇他之時,就撞見他在殺人。
樹蔭下,他先拔了人舌頭,又一刀一刀開始凌遲。
血流了滿地,雷電交加,很快一切被雨水沖刷。
我嚇得手中的燈籠落在地上,暈了過去。
我再醒來,已被他綁了起來,也是匕首貼在我臉上威脅。
直到他瞥見我腰間玉佩,笑得諷刺。
「江溯雪的太子妃?」
他扯去玉佩丟了,懶懶地鬆開手:「不殺了,沒意思。」
少年名為夜影。
他如暗夜孤影,故得其名。
所幸夜影除了間歇性發瘋,並不曾傷害我。
就是常常大半夜出現,害得我不得安眠,拉著我到處溜達,或者拎著我到處亂飛。
第二天我精神懨懨,太子會來關切問幾句。
那大概是我跟太子說話最多的時候。
我只知道夜影是太子暗衛之一,他卻十分鄙夷主子的品行,暗地裡罵得不少。
例如假正經、道貌岸然之類,自然這些詞經過我美化了,夜影說得不堪入耳。
這時我也感慨萬分,太子高嶺之花,我真的敬而遠之,就算成婚,恐怕也是相敬如賓。
相比之下夜影狂妄殘忍也神秘,雖使我害怕,也讓我好奇。
也只有他固執喚我曇兒,笑著說我們是同類,要我陪共沉淪。
呸,誰和他是同類!
頭兩年夜影出現得很頻繁,我被「折磨」地想暗殺他,雖然不可能成功。
結果就在我習慣、並且把他視為朋友時,他差點害死我!
七月初七,夜影帶我去了冷宮一處被燒毀的殿宇,卻在我不注意的時候,把我丟進一口枯井,自己揚長而去。
枯井又黑又冷,總有什麼窸窣在響,甚至能碰到骷髏頭堆。
我的恐懼上升到極限,腿上疼痛不止,本來就不怎麼好的心臟開始狂跳,黑暗慢慢抽走呼吸。
第二日先找到我的,是來宮裡給太后請安的長陵王。
我不知道他怎會找到這兒,只覺江懷缽渾身發光,一時沒忍住哭了起來。
江懷缽依舊溫柔,給我披上斗篷,背著我爬了上去,回頭讓書香扶著,將我送回太后宮裡。
我只記得那日不見太子,皇上的神色很不好,太後也是。
聽聞是太子病了。
我在重華殿養傷,兩耳不聞窗外事。
夜影後來還是偷偷摸過來,也不說話,就那麼站著。
我氣不打一處來,憑什麼他能隨意出入我的寢宮,如入無人之境。
所以我直接丟過去一個枕頭,心裡憤憤想,怎麼不砸死你!
他不怒反笑,揭開面具,面上沾著血,詭異極了。
他捏著我手腕,逼著我聽一件,關於他身世的秘聞。
我盯著這張臉,捏緊被角,一直籠在眼前的迷霧慢慢被撥開。
8
這張臉極為俊美,若是拋開眼角至唇邊那道傷疤的話。
和太子幾乎一模一樣,卻是截然不同的氣質。
太子生在天地間,而他處在修羅地獄。
據他所言,他的存在牽扯到上一代的愛恨情仇。
先皇后上官氏有位青梅竹馬,然而按照婚約,她得嫁給當今聖上。
而那時還是太子的聖上寵愛側妃,對尚是太子妃的上官氏感情複雜,忽冷忽熱。
偏偏時逢亂世,先皇后和側妃被人挾制,賊人逼迫今上二選一。
皇上選擇了側妃,因此先皇后失蹤了五年。
幾年後,先皇后身邊多了個男孩,要命的是被找到時,先皇后和她竹馬-世家之一魏家公子在一起。
後來的一切,自然又是個虐心劇本。
皇上不相信,皇后不解釋。
苦的是那個無辜的孩子。
我怔怔凝視著夜影,確定道:「那個孩子,是你! 」
皇上不相信夜影是他的親子,給他賜了毒,最後毒被上官皇后服下。
皇后飲毒前血書一封,字字泣淚,求皇上留下他們的幼子。
然而有的時候,情緒會吞沒理智。
皇上反而更厭惡這個孩子,將他丟在暗衛營,接受非人的訓練。
如此說來,夜影是皇后所生,是嫡皇子,卻生錯了時候,不被天子承認。
皇上又餵他一種特殊藥物,讓他忘了所有,像隻狗一般去效忠太子。
只可惜那藥大概是有保存期限的,夜影還是恢復了記憶。
因此他暗地裡聯絡皇后的竹馬魏家,在暗處籌謀。
畢竟夜影原本叫魏影,叫了魏家公子四、五年阿爹。
但其實皇室一直忌憚上官氏和魏氏兩大家族,夜影不過也是魏家為之一搏、藏在暗處的棋子而已。
夜影的遭遇,並不是說我該同情他的原因。
他憑什麼要對我發瘋,就因為他幼年被丟進枯井,也想我感同身受麼,又憑什麼?
我在宮裡本就謹慎慎微,他無疑讓我更加提心吊膽,如臨深淵。
記憶收回,夜影已經移開刀,把匕首丟還給我。
「你若再不聽話,我去殺了他。」
我心裡莫名一跳:「殺了誰?長陵王?他是那麼容易被殺的麼?」
夜影冷笑,目光盯得我髮毛:「你那麼在乎他做什麼?」
被揭破心思,我怒道:「我怎麼樣,你管的著! 」
話說的已然沒了底氣。
冰涼的唇印在我下巴處,激得我一陣酥麻。
「曇兒,我其實是說殺了江溯雪! 」
他捏緊我手腕:「記住,你只能是我的。」
我心裡泛起浪花,本能地對這句話厭惡。
我只是我自己,不是誰的誰。
夜風撩開他的額發,我看到一道淺疤,很淡,明顯是近來被砸傷的。
透過面具,這雙眼睛偏執到可怕。
我厭惡夜影,佔著太子的身體,偏要跟我糾纏不休。
白日里江懷缽的祝福言猶在耳:「希望你如刀刃出鞘,有自己的鋒芒。」
我一定要離開,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一定!
無論去哪裡,天地,總有地方容下我。
只不過我沒想到這一日,會來得如此之快。
9
冬去春來,暖意躍上枝頭。
陸彎彎早已成了東宮常客。
不過她每日回來並不見多欣喜,只在見到我時,才會露出燦爛的笑容。
我暗地裡想,會不會是夜影從中作梗,阻止太子娶陸彎彎。
太子控制不住夜影。
黑暗裡滋生的花,遠比月光下的可怕。
雖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但夜影的存在,讓我對神鬼之論並不忌諱。
只是夜影出來得越頻繁,會不會危及太子的生命?
但願是我多慮。
-
魏家大女孩邀京中小姐到春滿園賞花。
陸彎彎和我同去。
少女瓜子臉,杏眼,穿一身湖綠色衣裙,襯得她嬌俏可人。
和我這種病弱蒼白,一言一行都被套在模板裡的死氣沉沉不同。
她過來牽我手,笑得很甜:「姐姐,走吧。」
少女仰頭問我:「姐姐,你不會怪我吧。」
我淺笑著搖搖頭。
陸彎彎挽起我胳膊,阿基拉與阿基拉之死,很是親密。
「那就好,明裳姊姊才不是那等小肚雞腸之人。」
賞花過程很無聊,不過是京中小姐互相恭維而已。
彎彎好動,我在湖邊等她,不知是誰在背後推了一把。
春日剛化凍,湖水還是冰涼的。
在以為自己快淹死時,有人攬我的腰,將我救了上來。
我吐出腹中積水,才看清救我之人,又是江懷缽。
「呀,姐姐!你怎麼了? 」
陸彎彎不知何時帶著幾位小姐,突然冒出來。
江懷缽不動聲色地擋在我身前,遮住那些目光。
我深深看了眼陸彎彎,才開口:“是我自己,不小心落水,王爺救了我。」
陸彎彎眼神閃:「彎彎帶姐姐去換身衣裳。」
流言蜚語長了翅膀,誰推我的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的名聲算是又一次被毀了。
不過很好,提供了一個可以試試的機會。
第二天,我親自寫了封信給長陵王。
江懷缽如約而至。
我再也沒隱晦,直切主題:「我願意嫁給你,這句話我自幼便說過,王爺可願娶我? 」
江懷缽那雙桃花眼中,一時盡是錯愕。
他默了默,輕笑:「其實我本來可以不染這是非,既然選擇救你,已說明我的態度,我本來就是準備去向皇兄請旨,沒想到你比我還急。」
他輕撫我發頂,嘆道:「幽雲十六州和京城風光大為不同,你當真願意和我同去? 」
「願意。」
「不後悔?」
「不悔。」
我鼓起勇氣說:「王爺去哪兒,我便去哪裡。」
江懷缽的眼底星星閃爍,笑意不止。
長陵王做事雷厲風行,很快求旨意。
皇上詢問我意見:「十九弟向朕求娶你,朕問你,是否願意。」
我抬起眼眸,和江懷缽那雙溫柔的眼眸撞上。
害羞地點點頭。
過了春天,江懷缽帶我離開京城,出發前往北境。
陸彎彎來送我,與我耳語:「姐姐,別再回來了。」
她說太子從春日起,身體一直抱恙,皇上要他去法華寺靜養一段時日,故而不能送別皇叔皇嬸。
我想了想,還是煩請陸彎彎轉告江溯雪,有一舊物,埋在重華殿梨樹底下。
若得空,可挖出來瞧。
10
幽雲十六州遠離京城,關外天地遼闊,瑰麗雄奇。
日子過得很快,京都如何都與我無關。
我和懷缽踏過這兒每一寸土,往事放下得很快。
離開了那個討厭的地方,在這兒能慢慢找回幼時那個無憂無慮的自己。
三年後,天子駕崩,太子登基。
長陵王奉詔入京。
近來惡夢頻頻,總是夢到懷缽化成蝴蝶,飛離人間。
我醒來後冷汗連連。
「夫君,我想跟著你一起去。」
江懷缽伸手,撫平我皺著的眉,他知我心思,溫聲道:「好。」
「不過朝中局勢不穩,你回京,好好待在府上。」
於是我喬裝打扮成男子,跟著他回去。
我怕惹麻煩,就連去給懷缽求個平安符,也是穿的男裝。
誰知會碰到不想見,或者說最怕見之人。
我在腦海裡搜刮這幾年關於他的信息。
江溯雪繼位後,封魏家長女為貴妃,皇后之位空懸。
京城裡眾說紛紜。
所幸天子才及冠不久,加上宵衣斏食忙於朝政,也挑不出其他指責之處。
早在兩年前,陸彎彎突然失踪,太子找了她兩年,無果。
人們都傳聖上專情,皇后之位為一人留。
無緣無故,怎會失踪,誰知道其中發生了什麼。
「好久不見。」
太子已然褪去少年時期的青澀,多了上位者的威嚴。
「長陵-——王妃。」
王妃二字咬字很重,竟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
我心底一沉,因為同樣的容顏,這語氣和神情像極了——
夜影。
難道說太子失敗了,如今佔據江溯雪身體的是夜影。
我心裡止不住地亂跳。
夜影可是怨我不留一句,豁然離開麼?
我把頭埋得很低,生怕惹禍上身。
誰知他語氣裡盡是戲弄:「了了還是和以前一樣漂亮,成了親似乎,更動人了!。」
「陛下。」
我臉色煞白,當即跪下,躲開觸碰,這是在提醒他身分有別。
11
夜影並未為難我。
他如今把自己偽裝成江溯雪,還是那個聖人皮囊,明月心腸,別人瞧不出端倪。
因此也不會堂而皇之地為難我。
我隱瞞了這件事,平靜過了幾日,江懷缽受命進宮面聖。
我將平安符放進香囊裡,扣在他腰帶上。
「放心,陛下不會對我如何,不必憂思過重。」
他親了親我額頭,細聲撫慰:「等我回來,明日陪你過生辰。」
我抓著江懷缽手臂不放,胃裡突然一陣不適。
「怎麼了?」江懷缽滿是關切。
「沒事,估計是受涼了。」
我笑了笑:「你快點去吧,我等你回來。」
懷缽走後,我進他書房,找到些關於新帝的信息。
太子江溯雪在陸姑娘失蹤後,頭痛不止,去法華寺日夜聽高僧誦經。
回來後性子變了不少,代替帝王攝政,僅僅半年,實權幾乎都落在儲君手中。
他開始扶持魏氏,打擊上官丞相一族。
包括江氏王族,對他有威脅的,都被他用鐵血手段拔除。
宣紙被揉皺,這讓我如何不擔心懷缽,夜影不是江溯雪,他什麼事都做的出來。
我很想去法華寺一趟,詢問高僧,是否真正的江溯雪已經消失了,他的身體被夜影的魂魄佔據了。
但懷缽讓我留在府上等他回來,我乖乖等便是。
不急。
然而等了一天,懷缽仍未歸。
周遭一切靜悄悄的,直到幾道急促腳步,破壞了平靜。
不是懷缽,是他的手下。
不安越強烈。
「王妃,王爺說了…」
「王爺怎麼了?」
我看他神色慌亂,有些疑惑。
他解釋道:「宮裡封鎖了消息,王妃,這大概是一場鴻門宴,主子吩咐屬下,務必將王妃送回明家。」
我亂了陣腳,壓下最初的狐疑,沒有多想。
如果這樣,先回明家找二叔商議。
出了王府,副將的表情猙獰了起來。
我暗道中計了,他已經摀住我的口鼻,我悶得暈了過去。
我又做了那個惡夢,夢裡懷缽變成透明的,他目露悲切:「裳兒,我這一生只想與你舉案白頭,然天不遂人願,你要好好的。」
他在跟我告別麼,我摸眼角,已經淚流滿面。
夢境忽然破碎,重新凝成一個盛裝女子,坐在梳妝台前,戴上鳳冠,披上霞帔。
她和我長得一模一樣。
這裡佈置我知道,是在東宮。
侍女口中喚的是「皇后娘娘」。
12
我如何也不會想到,會在宮裡醒來。
還是以前住的重華殿。
坐在床邊的青年,正把玩著一個香囊。
那是我送給懷缽的。
我反應過來,急的坐了起來:「還給我!」
他轉手把香囊投進炭盆。
我目眥欲裂,想撲上去把它取出來。
夜影一把拉住,將我壓在懷裡。
我質問他:「你把懷缽如何了?」
玄衣青年眸色深沉:「他早就該死了,乖,了,忘了他。」
我心如死灰:「這一定是個夢。」
我推開他,復又躺下,閉上眼。
青年溫柔哄道:「了,別睡了,起來把藥喝了。」
我生氣地睜開眼,怒道:「別叫我了,不要學旁人叫我小名。」
夜影眸色幽深,也不生氣,從桌上端過來一碗藥,舀了一匙至我唇邊。
我掃了那琥珀色的藥一眼,氣得將玉碗打翻在地上。
「我又沒生病,給我吃藥做什麼?控制我嗎?你自己不也知道,這藥效果並不會永久,你把我當什麼? 」
妄圖洗掉我的記憶,荒謬!
重華殿被落了鎖,天子下令不准任何人靠近。
我整日昏昏沉沉,沒有食慾,雙手又像罪人一樣被捆著,
夜影來,也只能乾瞪他。
夜影懶懶地靠在軟榻上,和我相對。
他幽幽開口:「朕派人去了趟幽雲十六州。」
我豎起耳朵來聽。
「十六州主君謀逆,朕賜毒酒一杯,暫由鎮國大將軍駐守。」
幽雲十六州乃是江溯雪祖父打下來的,任命由最寵愛的小兒子江懷缽駐守,也算是他的封地。
如今那個所謂鎮國將軍,不過是昔日太子的心腹罷了。
謀逆?簡直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繼續說:「長陵王謀逆,天子賜長陵王妃白綾一條,王妃貞烈,在聖旨到達前,自刎殉情而去。」
居然貼心給我安排了死的方式,說得冠冕堂皇。
我又慶幸書香在幽州嫁了人,不然她多難過。
我苦笑:「你倒不如真的成全我,讓我真如你所說那樣殉節。」
他勾起我下巴:「你說我如何捨得,曇兒。」
以往這張臉我懼怕與敬畏並存,如今只剩下噁心和厭惡。
「夜影,你卑鄙。」
「我本來就這樣,你第一天知道嗎? 」
「我怎麼說,也是你皇嬸! 」
「已經不是了。」
13
江溯雪,或者說是夜影,擬旨封我為沉歡夫人,賜昭華宮。
他親自把我抱了進去,以示對新人的「寵愛」
若非手腳不能動,我必然是要踢他幾腳的。
昭華宮是歷代皇后所居,把我囚在昭華宮,無疑是將我推上風口浪尖,任人口誅筆伐。
若是再被扒出我是誰,呵呵…
夜影抹去我的名字,編了個流落風塵,出淤泥不染的歌姬過往。
這下我被傳成了紅顏禍水。
以往德才兼備的大家閨秀形象,一舉被毀滅。
我想寫信給明家,卻被告知二叔已外調出京,五年不得歸京。
夜影把我和外界的聯繫悉數斷掉,只撥幾個眼生的宮娥「照顧」我。
其中一個只是六、七歲小女孩。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上官……」
女孩像是想到什麼,嚇得趕緊跪下:「奴婢叫小曇。」
我仔細端詳這個女孩,越發心驚。
竟和我幼時有五、六分相似。
不過我的眼睛溫和沈靜,小曇更倔強執著。
我嘆息:「曇字不好,不如你叫芍藥吧。」
芍藥叩首:「奴婢謝夫人賜名。」
我閒得無聊,只看小曇順眼,每日同她說說話,教她認字,打發時日。
因為在她身上,彷彿看到了幼時的我,失去家人,沒有依靠,每一步都分外小心。
外面關於沉歡夫人的謠言愈來愈烈。
夜影倒是毫不在意,不管百官如何參奏,都置之不理。
每日自顧自在我這裡批奏摺,用飯,晚上回宮休息。
直到半月後,我吃了點魚,胃裡難受得厲害,吐得昏天黑地。
太醫來過之後,夜影的臉色不是那麼好看。
我不傻,猜到是為什麼,枯寂掉的心又活了過來。
這個孩子帶來了希望,定是懷缽留下來陪我的。
只要孩子能活著,順利出生就好。
就算面對的是刀山火海,槍林箭雨,我都可以忍下去。
夜影眼底冰寒,我怕他就要下令,墮了我的骨肉。
「了是想留下他?」
「是。」
他一副高高在上之姿,摸著我的臉:「你可以求我。」
我深吸一口氣,調整好情緒:「我答應當你的妃子,求你留下我的孩子。」
夜影笑得陰森森的:「不是你這麼求的。」
說完在我掌心落下一吻。
我忍下心裡的酸楚,不斷和自己說,忍一忍就過去了。
不過取悅侍奉之事,我做不來。
還好皇帝也沒有為難我什麼,只每日讓我送些吃食去禦書房。
左右又不是我做,送一送當運動身體好了。
夜影正在禦書房召見幾位將軍。
我這才清楚給懷缽的罪名確實是謀逆,在王府搜出兵器若干。
長陵王畏罪自盡,因此禍不及下屬。
無辜死的,終究只有懷缽一個。
這些都曾是懷缽的戰友,都認得我的,他們如今只是被天子撥去了職位。
我一直不明白,懷缽為何要認罪,背上污名。如今想通了,或許是為了保護戰友吧。
心裡不住泛酸,又如何能讓各位將軍,見我如今這奴顏婢膝的模樣?
我憋下眼淚,從腰間取下帕子,遮在面上。
年輕帝王看到了我,朝我招手:「沉歡,你過來。」
突然慶幸,自己今日穿了件與以往風格不同的裙子。
我垂首走上前去,夜影打量我幾眼,一把扯過我,坐在他腿上。
修長手指在我臉上游走,扯去面紗。
我忍住胃裡翻湧的噁心感,如坐針氈,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還好禦書房有珠簾垂著,不至於窺見全貌。
為了孩兒,我死活得忍著。
而夜影偏要與我作對,要不捏捏我的手,或者掐我的腰,總之就是想讓我發聲。
心裡七上八下,從未有過的羞恥感油然而生。
我拼命忍住,咬得嘴唇都破了,才沒有發出聲音。
他又扣住我後腦勺,俯身覆上我唇瓣,吻去血珠。
終於在夜影做出更過分事之前,幾位將軍請命離開。
最後的尊嚴終是維持住,我終是可以放心大膽地暈過去了。
14
大約是我討好的態度不錯,夜影對我的約束減去不少。
我心裡恨得牙癢癢,只能每日抄點佛經,才能平息心裡的怨氣。
或出去逛逛,雖然後面跟著一堆人。
當然也只限定在一個小範圍的圈子裡罷了。
直到某一日,我稍稍走遠了些。
「你就是那個妖女,皇上這麼寶貝著,本宮都還沒見過你,好大的臉面。」
魏貴妃攔住我,她像審犯人一樣盯著我。
「本宮見過你,你是——」
她作恍然大悟狀:「明三。」
貴妃滿臉鄙夷:「你夫君屍骨未寒,你就來宮裡勾引陛下,真是個賤人。」
我手指捏緊,並未反駁。
魏家小姐嬌縱蠻橫,在京城出了名的,若因爭執,搞得兩敗俱傷就糟了。
魏貴妃身上香氣濃烈,燻得我頭痛。
她找碴讓我跪著,我不想惹是非,推脫身子不適,低聲下氣朝她賠罪,求她饒我一次。
芍藥也在不斷磕頭,求魏貴妃看在龍嗣份上饒了我。
「當本宮傻,才跪片刻,如何會有事? 」
貴妃身邊嬤嬤按我跪下。
日頭漸盛,我頭暈目眩,小腹墜痛。
能感受到腹中與我血脈相連的孩子,在離我而去。
我想張嘴求救,可是力氣像被抽乾了一樣。
「娘娘!」是芍藥的聲音。
迷糊之間,我看到了那像徵帝王的玄色龍袍奔了過來。
夜影來的,可真及時!
我最後目之所及,是魏貴妃那驚恐的神色。
15
孩子就這麼沒了,是個已成形的女孩兒。
魏貴妃降下位分,禁足思過。
我涉足之地,天子下令無關人不得靠近,包括貴妃。
魏貴妃如何遇見我,她再嬌縱也不會不知分寸,除非有人默許。
再者她身上的香,想來是含了麝的御賜香囊。
夜影從未想過要留下我的孩子。
我卻像小丑一樣去逢迎他,真是可笑。
此舉在外人看來,只是後宮一段小插曲,上不得檯面。
不過能除去不喜歡的胎兒,又藉此打擊魏氏一族,再次坐實沉歡禍水的名聲。
一舉三得,真是好算計。
我的心活了又死,死了又活,這下再次死去。
不想留下孩子,當初何必許諾,給了別人希望,又把希望打碎。
這和滅頂之痛有何差別?
夜影神色愈發冷淡,捏著我下巴:「這個野種,你就這般重視? 」
「野種?」
我哭著笑,嘔出血來,心裡疼得無以復加。
「明媒正娶有的孩子,你說她是野種? 」
我不願和他爭辯,多費口舌。
我陷入很多個夢中,夢裡的我滿身綾羅,在深宮成日鬱鬱寡歡。
和如今何其相似。
大師早就說了卻前塵,這些不曾發生過的,是我的前塵?還是說冥冥之中我又步入前塵。
我又看到了懷缽,他怎麼蓄了須,靜靜立在那兒,渾身浴血,他說:「娘娘,對不起,是我疏忽,沒能護住你。」
不是的,我大哭,拼命抓住他,他還是像流沙散去。
夢醒,我兩眼發黑,天地間失了色彩。
我又不敢做夢,每日強撐著,魂不守捨,形容枯槁。
夜影竟然開始對我極為忍耐,甚至不再把我關在昭華宮。
但我已經無力出門了。
如今能做的,便是麻痺自己,苟延殘喘。
我只想在回憶中吊著一口生氣,不然根本撐不下去。
我在紙上寫著我的名字,
「明裳」
成親後,懷缽曾告訴我。
「其實我年少時見你,你還那麼小,扯着我的衣裳不放,谁知太子那孩子,偏要去捉你的手,你哇哇大哭,惊动了皇兄,太子那孩子倒打一耙,说是你很喜欢他……」
我名字里的裳字,其实是源自怀钰。
爹娘出征,先帝多疑,我留在宫里,更像是人质。
太后对我虽好,可毕竟宫里那么多公主,我又算什么。 那时太子整日忙于功课。
只有那个紫衣少年,每日给太后请安,抽身来看我一眼。
有时候谈我祖父,或者我那两个傻缺兄长,或者会从宫外带一些小玩意儿,那段时日每日最欢喜的便是见他一面。
我的喜欢,从来不是一蹴而就。
后来朝中有个将军,和阿爹不和已久,污蔑阿爹有造反之心。
满朝文武,只有尚是少年的江怀钰,相信我家绝无二心,力证我家清白。
直到父兄战死沙场,屍骨不存,逼得敌军不敢再犯。
谣言才不攻自破。
那时江怀钰也才十五六岁,向先帝请命上战场历练。
太后去给长陵王饯别,我少女心事,不敢过去,躲在偏僻的地方偷偷看着,結果回去走錯路,碰上夜影在殺人。
如果那時勇敢一點,或許就不會遇到夜影,也就不會有這段孽緣。
終究是兜兜轉轉,陰差陽錯。
如今心病難消,能支撐我好好活下去的人都不在了。
夢境再度開始美好燦爛,我並不願醒來。
偶爾醒來,也只是對著窗外發呆。
夜影開始衣不解帶地照顧我,又是守著,又是餵藥,又是成日要太醫陪葬的。
奉命監視我的春花,日日講陛下如何對我好,如何徹夜不眠地看著我,如何以身試藥,如何溫柔地哄我,如何學著做我喜歡的菜…
我冷笑:「我需要他的這些惺惺作態,祂對我所謂的寵愛和照顧嗎?我夫君也會,我夫君比他做得更好,我为何要为他感动?」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就是他么,何况他手里,沾满我心爱之人的鲜血。
「很好。」
夜影不知何时撩开珠帘入内,我別過頭,不想见他。
如今我已是孤家寡人,没什么可以被拿来威胁的了。
夜影坐下,扳过我的头,灼热的呼吸洒在我耳边,说出的话却让我遍体生寒。
「陆弯弯。」
16
夜影说的没错,如今能拿捏我的,只剩陆弯弯了。
早在我跟随太后去江南游玩,无意间救下她后,她身上的生命活力,不断吸引着我。
每次出去给太后置办东西的时候,我总会偷偷去看她。
陆弯弯是我的朋友,或许也有血缘关系的牵引。
她像只小兔子,跟在我身后蹦蹦跳跳。
陆弯弯其实没那么多心眼,眼神干净纯澈的很。
自称清澈愚蠢的大学生。
她会很多小玩意,脑子里的想法稀奇古怪。
她会制香水、做蛋糕、做奶茶,熟知天文地理,也通奇妙诗文。
她的观点惊世骇俗,什么人生来平等而自由。
我虽认同而向往,但当今之世这是不可能的。
我提醒她,有些话不可对任何人说,在世人,尤其是在皇族看来,这是大逆不道的。
陆弯弯从随江溯雪入京,到失踪,再到被夜影提及。
或许一开始,就是个阴谋。
為今之計,我只能继续虚与委蛇,换得见陆弯弯一面的机会。
夜影同意我见陆弯弯,已是一月后。
因为我表现得无比乖顺听话,他满意罢了。
幾年不見,弯弯瘦了很多,臉頰凹陷,显得那双杏眼格外大。
我忍不住担心:「弯弯,他把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她躲开我的拥抱,笑答没事。
陆弯弯明显沉稳了不少,可明明我在她身上看到的,和我一样的生机的流逝。
她趁人不备,长话短说,告诉我一个足以让我震撼的秘密。
陆弯弯说这个世界,其实是一本书,我们都是大女主文里的人物。
我是反派皇帝的早死白月光,我死后十年,皇帝找了个和我长得相似的宫女替身,那便是女主。
替身年轻貌美,身怀血海深仇,又孤身一人,無牽無掛。
她自幼饱饮人间冷暖,性格八面玲珑,学习能力超强,她在宫内不断往上爬,夺权复仇,熠熠生輝,会利用好皇帝对白月光的愧疚,大杀四方。
她不被感情束缚,最后亲手杀了反派,登基为皇,开启一个女子的时代。
我寻思着,和我几分相似,又忍辱负重,怀有仇恨在身的。
「芍药?」
陆弯弯将食指放在唇边,望着守在窗外的女孩。
「是的,就是那个女孩——上官芍药。」
上官家是江溯雪母舅一族,可他却能毫不留情地诛上官满门。
唯一一个活下来的,是被上官夫人拼命保下来,谁知机缘巧合,代替他人入宫为奴的女孩。
芍药如今也就七八岁而已,完全符合话本逻辑。
只是想到她成年后,才能除掉皇帝,难免愤恨不平。
「明裳姐姐,對不起,我还是没能救下你,是我太过自负。」
她表情哀伤:「我以为我能逆天改命,谁知冥冥之中,又自动走向剧情,王爷还早死了几年。你从皇后成了夫人,委屈你了。」
看来那些梦便是前尘事,书里世界的幻影。
前世我顺理成章成了太子妃、皇后,不过和梦里那个太子也是貌合神离。
「不怪你,我此生无憾。」
此生至少欢愉过,比在梦中郁郁而终好多了。
「那你呢?」我問她。
陆弯弯笑的有点苦涩:「你不用担心我,我只是个炮灰而已。」
她打量我许久,鄭重道:「我帶你走吧,趁我留了后手,还是自由的。」
我搖搖頭:「走不了的,我這一生,或许就不该有所奢求,害人害己。」
陆弯弯真诚道:「不是的,女子之间本就该互相帮助,我救你,其实也是在救我自己。」
「江溯雪此人心机深沉,又是反派,你短期内杀不了他的。」
陆弯弯揭开一切:「几年前,我在东宫给江溯雪出谋划策,结果他出尔反尔要杀我,我先一步跳进水里,顺着江水游走,本想去北境找你,谁知道倒霉,又被抓了回来。」
「他狼子野心,狠毒无情,我也有我自己的算计,当我接受的教育白学的,想掌控我?做梦!」
陆弯弯越说越激动,哭得一颤一颤:「我好想回家。」
我满是心疼,她没说出口,可我如何能看不出她受了刑?
是啊,这么自由善良的姑娘,她应该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17
陆弯弯很快恢复镇定。
她目光定在窗外落雪,喃喃道:「我看过不少宫斗剧,再好的女子在深宫磋磨,终会凋零的。」
如果能走,我何尝不想走?
可是夜影对我,有种莫名的执念,我不想再害了陆弯弯。
「你想办法走吧,一个人比两个人简单多了。」
陆弯弯坚定道:「不,背水一战,总要试试。」
她突然問我:「你不想知道王爷葬在哪儿?」
提到江怀钰,我黑暗的世界再次亮了起来。
陆弯弯眉眼再次弯起,像月牙儿。
「说来也好笑,当年王爷亲自来找我,我真的想象不到,他堂堂男子汉,居然威胁我。」
「如果我真的害你,他得把我千刀万剐。」
再提往事,心密密麻麻难受。
我恨我当初只想逃避,如今竟能保持理智。
恨自己性子温吞,爱得不彻骨,恨亦恨得不浓烈。
若我敢爱敢恨,断不会顾及后果如何,也要拼个鱼死网破。
江溯雪杀不得,若杀了他,江山后继无人,敌国又虎视眈眈。
那明家,包括怀钰守的这江山,就成了笑话。
弯弯说得对,我也不能再待下去,任他欺辱。
要死,也是该死在宫外,而不是用另一个身份走向毁灭,永生永世都脱不开那个人。
为何不试一试?
「好,我答應你,咱们一起逃出去。」
夜影很是自负,因此我和陆弯弯谋划了几次出逃计划。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强颜欢笑,等待着陆弯弯的消息。
只是有一件事,需要确认。
那日天子在我这批奏折,我盯着他半天,小声开口唤道:「溯雪哥哥。」
江溯雪一瞬间怔住,袖中手指握成拳。
随后那双凤眼里漫过惊讶,最后惊喜。
他眸光温柔很多,短短一瞬,表情千变万化。
那是太子哥哥才会有的表情和动作。
我的心一寸寸冷下去。
我和陆弯弯提及如今天子是夜影,并非昔日太子。
少女的话言犹在耳:「明裳姐姐,你有沒有想過,或许他本就如此,只不过隐藏得太好而已。」
按弯弯所说,这叫双重人格。
夜影和江溯雪一直都是同一个人,不过夜影是完美无缺的太子分裂出来的一个暗黑人格。
这个暗黑人格其实是,主人格内心深处的折射,谁也不知他如何会生出这么一个人格。
如今这个青年,下意识的反应不会作假。
我用风轻云淡的语气,一字一句:「了了不会恨太子哥哥。」
我递了杯酒给江溯雪,他只看了眼酒水,并未犹豫,直接饮下。
他欣喜异常,枕在我腿上,好像在回忆什么。
他在剖开自己,和我解释所有的因果。
因上官皇后失踪,江溯雪在宫中如履薄冰。
那时先帝最宠爱陈贵妃和三皇子,并不喜欢他。
江溯雪只能不停地努力,什么都力争做到最好,做一个完美的储君,从而能得到父亲的片刻关注。
直到皇后回宫,他欢欢喜喜去见母亲。可他母亲受了刺激,不认识他,拿树枝抽他,讓他離開。
他吓得大哭,被赶来的先帝打了几巴掌,骂他废物。
相反皇后抱紧他的弟弟,魏影。
就算后来皇后恢复正常,也本能地去保护魏影,而忽视了长子。
直到他母亲生辰,他将自己上佳的功课带过去,想母亲高兴。
他欢欢喜喜去见母亲,却见母亲饮下毒酒,口吐血沫,死不瞑目。
而他的父亲,将他弟弟丢给了暗卫头子。
沒過幾日,他那个弟弟跑丢了。
而他大半夜偷偷跑出来,找皇后留给他的小猫,结果被暗卫头子当成魏影逮了过去。
他们兄弟本就长得像,那首领其实是魏家人,他们假装认错,故意将太子带回暗卫营,给他喂药。
把魏影送回东宫。
那时陈贵妃又诞下四皇子,先帝根本不会察觉到,东宫里的并非真的太子。
江溯雪在暗卫营过了一段非人的日子。
他逃不出去,竟真将自己当成魏影,残忍嗜杀,在那些任务中得到一丝快感。
时日久了,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谁,有些记忆平白无故被抹除,生出了另一个人格。
那个人格有一晚,潜入东宫,把假太子骗了出来。
等江溯雪醒过来,他才发现,真的魏影被杀了,尸体在枯井里。
是他的副人格,把真的魏影当成太子给除掉了。
先帝和太后都知道太子失手杀了弟弟,秘密被压了下来。
说完这些回忆,他停顿了会,又说到我。
「对你,朕想过放手,祝你快乐无忧,因而才固执地退了婚。
陆弯弯虽然不聪明,但她懂得很多,她并不愿入宫,左右朕也不喜欢她,随她去了。
后来朕看那些十六州送来的秘信,听闻你和江怀钰恩爱不疑,朕心里嫉妒。
朕去梨树下,挖开你留的笔记,朕讶然竟有另一个我,得你青睐。
朕再也做不到潇洒放手,朕不及江怀钰也罢,就连夜影,你对他都胜过我。
朕想凭什么,于是朕去法华寺,寻遍高人除掉夜影。
后来朕只跟夜影说了一句,昙儿不要你,他便放弃了身体主权。
我的每一面都不可控地喜欢你。」
18
江溯雪还在说着,可我已什么都听不见了,内心失望胜过绝望。
我翻阅古籍,知有一病症,叫离魂。
因而我一直都以为,夜影是魏影的孤魂不散,不定时附着在江溯雪身上。
所以我将那本古籍埋在梨花树下,又将一些细节记在上面,提醒江溯雪,有时候你不是你。
或许我不该自作主张,如果留下来的是夜影,至少他坏的坦荡。
我脑子里浑浑噩噩,仍旧不信用手段囚禁我,杀了怀钰的——
竟是江溯雪,并非夜影。
这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
他借夜影的人格做这些事,和昔日清冷孤高的太子殿下大相径庭。
我一直视江溯雪为山间雪,天上月。
也许是我太过天真,一直被那副圣人皮囊骗了。
我机械开口:「那你为何要这么对我?为何要杀我夫君?」
「朕一直都喜欢你,可你却嫁给我最讨厌的小皇叔。皇祖父宠他,父皇也喜欢他,连你也心悦他,他什么都有。」
江溯雪顿了顿,握緊我的手:「是你自己回来的,我便不会再放手。」
「但我怕自己卑劣的心被你识破,只能伪装成他,原来做夜影,竟是这般畅快。」
見我沉默,他软下语气道:
「就算没有你,江怀钰朕也是迟早要除掉的,不过有了你,除掉他,更简单些罢了。」
「了,你忘了他吧,朕定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你以往,也是喜欢我的,對吧? 」
他不知哪来的耐性,絮絮叨叨很久。
每一句都是针,根根往我心上扎。
江溯雪当真心里有我?可他从未了解过真正的我。
他只知道我乖巧听话,以为他退了婚,运筹帷幄,待登基后再纳我为妃。
从不过问我的想法,只是他占有欲强罢了。
我也算看清了他。
江溯雪酒量并不好,我还在酒中下了迷药。
他睡得很沉。
我忍住一刀剐了他的冲动,摸出腰牌,下床迅速换好衣裳,一路通行无阻。
弯弯已经扮成了宦官的模样,在冷宫等着我。
冷宫里有条密道,通向宫外。
这密道是先皇告诉怀钰,怀钰告诉过我。
也是我们初遇的地方。
可惜物在人已散。
我们顺着密道出了宫,呼吸到宫外的空气,又是恍如隔世。
「王妃。」
怀钰留下的亲卫接应我们。
我最后看了眼宫墙,蒼白的聲道:「走吧。」
长陵王安葬在城外,怀钰战功赫赫,江溯雪自然不敢抛尸荒野。
等看完怀钰,我会和弯弯一起去江南隐居。
只是沒想到,江溯雪追来得那么快。
所谓推心置腹,吐露心意,也是骗我的。
「嗖——」
一枚羽箭飞来,直接贯穿陆弯弯。
她来不及再说一句话,便倒下断了气。
我突然恨自己,为何要顾及那么多,就该一簪刺死他。
我麻木蹲下,摘掉脖子上的金锁,放在弯弯怀里。
高人曾说,金锁赐福,非逝不可摘。
如今我只想这份福泽,能保佑弯弯离开这个冰冷的世界。
江溯雪端坐在马上,从箭筒抽出一支带钩子的羽箭。
他把箭搭在弦上,對準我。
19
「那朕不妨也告诉你,江怀钰那逆贼,是朕用这勾心箭亲手射杀。」
很好,杀人不忘继续诛心。
原来不是毒酒,是一箭穿心,根本来不及申辩。
我在心里默默许愿,只愿弯弯所说的那个小说,都能成真。
江溯雪高高在上,放下弓箭,他睥睨着一切,如视蝼蚁。
「了,朕耐心有限,朕给你一次机会,回到朕身边来。」
「和朕回去,还是……」
我拔出匕首,横在脖子上。
「此事与他们无关,你放他们走。」
「好啊。」
江溯雪浅笑着,揮手,埋伏着的人都退散开来。
等那些亲兵都离开后,我提出最后一个要求:「我去看夫君一眼。」
江溯雪唇边只余一抹玩味的笑意。
不容他拒绝,我一步步后退,匕首划得满手血,浑然无知觉。
找到墓碑,拂开枯草苍白指尖抚上墓碑上的字,
我在江怀钰名字后,以血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江溯雪在马上看戏,我知道,这么做只是想告诉他。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沉欢,也不愿做昙儿。
我是明裳,是明家三姑娘,是江怀钰的妻子。
落下最后一笔,已经释然。
「怀钰,我来陪你了。」
还没等我用刀割手腕,箭矢破空而来,射在我心口。
钻心的疼痛如浪潮淹没我。
玄衣帝王高高在上,眼神陰鷂,冷冷開口:
「既然你不稀罕做朕的女人,那朕就好心送你们团聚。」
「你们一起死在朕的勾心箭下,也算殊途同归。」
他此刻是撕破圣人面的恶鬼,露出内里的青面獠牙。
绣着金龙的衣摆,离开我的视线。
天色逐渐黑下来,寒鸦在凄厉地叫。
世事如春梦,镜花水月一场空。
心口的血慢慢流尽,染红了白雪。
勾心箭诚如这名字,连着心脏,疼痛難忍,只能慢慢等死。
怀钰当初也是硬生生扛着疼,孤独死在宫墙里么?
最後的最後,我视线已然模糊,意识在慢慢抽离身体。
记忆倒回,那时我们都年幼,雪地里的几只鸟雀瑟缩着。
几名宫娥心善,偷偷照顾着受伤的鸟儿。
江溯雪瞧见,驻足望着。
宫婢会意,伸手捧起受伤的雀儿,递给粉雕玉琢的小男孩。
雀儿挣扎着扑腾,想要挣脱小男孩掌心,飞回小宫娥的怀里。
小太子毫不犹豫地折断鸟儿翅膀,又扼断鸟儿咽喉。
眾人以為,太子不愿鸟雀受冻死之苦,赞叹他果决的仁慈。
不想他表情淡淡,有几分说不出的疯狂:「凡是孤得不到的,孤情愿将她毁了,别人也休想得到。」
语气带着孩童的天真,却也能窥出本性一二。
骨子里的残忍和偏执,原来在那个时候已经初现端倪。
从来都看错了他,是我和怀钰,甚至另一个人格夜影,都是天真的。
愿我死后,化成风,散在天地之间。
我缓缓松开手,将夫君所赠匕首揣进怀里,閉上雙眼,任由火苗吞噬……
我不怕,阿爹、阿娘、大哥、二哥、怀钰……
那么多人等着我团聚。
男主番外
1
江溯雪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有个未婚妻,
那时他还不是太子,而是太孙。
皇祖父最疼的,一个是他,一个是十九皇叔。
因他存在,皇祖父直接封他父王为太子。
若非宠他,皇祖父不会给他和明家指婚。
因为原本皇祖父有意将明三小姐指婚给江怀钰的。
仿佛开始就注定,错一步,错一生。 2
明家姑娘三岁那会,江溯雪才五六岁。
他跟着父皇去明府,偷偷在床边观察着他的未婚妻。
小小一团,可爱极了。
明裳生病刚退烧,白白嫩嫩的脸上还是通红通红的。
他学着旁人,跪在蒲团上为女孩祈福。
女孩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
他扯掉了脖子上的金锁,把长命锁塞到女孩的锦被中。
小女娃突然冲他甜甜一笑,抓着他,奶声奶气喊了声「哥哥」。
江溯雪的心也跟着甜到了。
明裳小的時候,性子還是活潑的,最喜歡跟在他身邊。
雖然後面喜歡跟著江懷缽跑來跑去。
不過多給幾塊糖而已,小饞貓。
少年江溯雪想,以後他可以把全京城的糖都買下來,給她吃個夠。
後來明裳家裡巨變,她入了宮,一直跟在太后身邊。
和他慢慢疏遠了。
他不喜歡主動過問,只是暗中关注,听属下汇报一些情况。
江溯雪除却习文弄武,最喜欢的便是去太后宫里,和明小姐一同读书写字。
他素来沉默寡言,能做的也就是提前把殿内布置好,或者着人放盆她喜欢的花,放一些女孩子喜欢吃的点心……
他一直很享受这种岁月安好的时光。
等到他回过神来,少女已经长得亭亭玉立。
恭敬唤他「太子哥哥」,眼神却开始躲闪。
他伸手,她巧妙避开他的触碰。
他愣了愣,缩回手,很客套和她聊了几句。
因为他觉得,沒關係,了了一直会是他的。
他从没有怀疑过。
这一切转变,便是在她及笄那年。
3
那年,江溯雪奉命去剿匪。
贼寇狡诈,又涉及前朝,处理起来颇为棘手。
因此他焦头烂额。
这时有人自告奋勇前来献策。
他召见了那个人,没想到会是一个小姑娘。
和明裳差不多岁数,不过更加神采飞扬。
「我可以帮你。」陆弯弯拍着胸脯,十分自信。
作为太子,江溯雪自然不信。
陆弯弯说:「殿下明夜准备偷袭,明夜山石滑落,你会被砸伤,留下病根。」
陆弯弯证实她说的是对的。
確實山石滑落,他千鈞一髮之際,翻身下馬。
敵人飛刀刺中他心口處。
他活了下來。
江溯雪從心口拿出一枚平安符,擋住了那致命一刀。
他的未婚妻送的,真的護佑他平安。
「太子殿下,你要平安歸來。」
他將平安符放在心口,默默道,平安回來娶你。
後來發生不少事,他不得不相信陸彎彎。
陸彎彎聲東擊西,助他除掉贼寇。
江溯雪问陆弯弯助他,有何目的。
「你同明家退婚!」
江溯雪来了兴致:「你想嫁给孤?」
陆弯弯小声嘀咕,自言自语:「放屁,我只想和漂亮姐姐贴贴,唉,可惜我只是个炮灰,炮灰又怎样,我手里有剧本。」
他冷笑,这个陆弯弯可真够自负。
可是后来种种,陆弯弯真的有未卜先知能力。
因此他同意了退婚一事。
他从不后悔这么做,当时他需要扳倒四弟。
而陆弯弯,对四弟的一切谋划都了如指掌。
不过可笑的是,陆弯弯是明裳的堂妹。
江溯雪听国师说过,前朝曾有穿越者,制火药、搞变革、写兵书、通晓世界格局……
陸彎彎或許便是野史中的,外來人。
那他留著陸彎彎,好好利用便是。
但陸彎彎說半分,留半分,又是明家的四姑娘。
他還不能利用完,除之而後快。
4
陸彎彎話本子看多了,編造出那場戲。
太子帶回一個姑娘,因此和未婚妻退婚,太子冒天下大不違也要娶這位姑娘。
傳得繪聲繪色的。
說實話,他莫名其妙也想看看,明裳是否为了他黯然神伤。
可惜并没有。
江溯雪安慰自己,一定是她性子内敛,不易察觉喜怒。
他不后悔为了眼前利益,放弃这段婚约。
再等等我,他想,等孤夺权,除掉几位狼子野心的弟弟,定凤冠霞帔娶你。
可是他的青梅并没有等他。
她嫁给了另一个人,毅然决绝。
那时他正被儿时一段过往折磨,精神失常,梦里杀人。
父皇把他送到法华寺,请高僧指点。
等他清醒过来,父皇已下旨赐婚。
明裳和江怀钰去了北境。
江溯雪从来做事都胜券在握,第一次懊恼,如何会这样?
她是心甘情愿嫁给皇叔的吗?
他去梨树下,挖开明裳给他留下的东西。
江溯雪翻到一本古籍,似乎有根棒敲在他头上,他的头开始嗡嗡作响。
竟然有另一个「他」在作怪。
难怪了了会有若有似无的惧意。
了了提醒他,你可能不是你。
江溯雪在心里默默策划,如何除掉附在他身上的鬼魂。
他去询问高人,大师说的高深莫测:「你缘何不是你?」
他不是很明白,
直到他继承了魏影的全部记忆,才恍然大悟,是他,都是他。
这么一来,江溯雪的内心,犹如洪水猛兽般释放。
压制许久,一放纵便是极致,不顾后果。
或许他早该如自己的另一面,不再这么细微谨慎。
明裳该是他江溯雪的妻子,他却在边关送来的信件里,听她和别人如何恩爱不疑。
他是嫉妒的,心里慢慢扭曲,手中的笔折成两截。
明明他们才是天造地设,人人称颂的一对。
他一定要把属于他的都抢回来。
5
江溯雪开始大刀阔斧,整肃朝堂,步步為營,将朝中大臣都替换成他的心腹。
他常头疼,西域进贡了一种香。
他点香睡着,做了一场梦。
梦很真实,真实到他不认为这是梦。
在夢裡,他在明裳及笄那年,并未退婚,按照婚约娶她为太子妃。
婚后二人也算相敬如宾。
只是太子妃笑得更少,话也很少,成日郁郁寡欢。
他每日忙于朝政,也抽不开身去陪她。
他继位后,为了平衡各大世家关系,封魏家女为贵妃。
明裳也不曾表现半分吃醋模样。
他的心里是不痛快的,因此又封了几个世家小姐,专宠魏贵妃。
直到后来素来宠辱不惊的皇后,给了魏贵妃一巴掌。
他以为皇后终于知道吃醋了。
谁知不过是因为,贵妃摔碎了皇后的紫玉簪。
他后来知晓,那紫玉簪乃是长陵王,他的皇叔送的,正是她及笄那年送出的生辰禮。
他愕然,為何太子妃會這麼寶貝江懷缽所增之物?
直到那年宴會上,長陵王歸京,他從皇后的眼神裡看到了光彩。
她心儀之人居然是,江懷缽。
江溯雪發現,自己從未了解明裳。
難怪這一世,他提出退婚,他並不傷心。
連那麼心急嫁給江懷缽。
6
長陵王江懷缽,遲早是要除掉的。
江溯雪想,如果江懷缽死了,明裳會不會回到他身邊。
他登基後,第一件事便是謀劃除掉長陵王,拿回燕雲十六州。
他知道長陵王妃跟著回京了。
江溯雪一方面希望明裳回來,一方面又怕自己控制不住心裡的慾望。
除掉江懷缽這種重情重義的人最是簡單。
一來他的同袍可以威脅,二來他的妻子一樣可以威脅。
雙管齊下,不費吹灰之力。
至於國失一名良將,他不在乎。
一箭射出去,江懷缽狼狽跪在地上。
他接受了潑在他身上的罪名,末了只求江溯雪一件事。
「拜託你,不要牽連…她。」
江溯雪一腳踢開江懷缽,昔日風華絕代的長陵王,捧著心口倒在地上。
他從江懷缽腰間發現一枚香囊,是明裳喜歡用的香。
香囊里平安符上字跡娟秀,一看就知出自誰手。
比當年送他的用心,也更精緻。
嫉妒心開始作祟。
他彎身附在江懷鈺耳邊,笑道:「當然,皇叔,朕會替你好好照顧你的王妃。」
血快流盡了,江懷缽死不瞑目。
江溯雪心中升起一種扭曲的快感。
他沒有讓人清掃,血跡乾涸,他莫名地痛快。
左右他贏了。
後來他帶明裳來過此處,她很敏感,神情舉止皆是悲傷哀痛。
他偏偏不放,折磨她許久。
7
江溯雪打著魏影的名義,對明裳強取豪奪。
不顧她的意願,封其為沉歡夫人。
她一直是被威脅的,她痛苦,其實他也痛苦快樂交織。
但他不願意放手。
江溯雪再一次夢到前世,這次彌補了前世的結局。
他當皇帝幾年後,設了場鴻門宴,引長陵王赴宴。
宴席中,他安排的弓箭手暗中蓄勢待發,只等一箭斃命。
誰知道最後他的皇后,在關鍵時刻前來,擋了那一箭。 箭淬了毒。
他一陣天旋地轉,麻木到挪不動腳。
誰知明裳臨終前,竟為皇叔開脫求情。
「臣妾相信,王爺絕無二心,求陛下明察。」
那是明裳抓著他的手,最緊的一次。
那他算什麼,明明他才是明裳的夫君。
到頭來,他像是局外人一般,淡漠旁觀。
他的皇后,閉上眼前,再也沒有看他一眼。
她將留戀的目光,全部送給了皇叔。
他笑的瘋狂,和那张清冷俊美的脸极为割裂。
……
江溯雪醒了过来,他捏紧拳头。
那又如何,左右江怀钰死了,她是他的。
但他发现明裳逃走了。
他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瘋了一樣,腦子空白一片。
只有一个念头,杀了她,成全她。
直到江溯雪真的一箭射了过去,亲手杀了她。
她笑着倒在地上,血蜿蜒汇成朵凄美的花。
江溯雪背过身,呕出一口血,整個身體都在發抖,從馬上墜落。
他昏迷了三日。
一醒來,江溯雪再去尋找明裳屍首的時候,
被告知屍體被一把火燒乾淨了,是明姑娘自己撐著最後一口氣要求的。
一捧灰都不留…
自此她從他的生命中消失,和他再無瓜葛。
江溯雪日日頭痛欲裂,心痛难捱。
他恨自己極端的性格,他到底做了什么,为何要将前尘往事当真,亲手杀掉最爱的姑娘。
但江溯雪并不后悔。
他知道,路是被自己走绝的,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明裳外柔内刚,不会原谅他的。
既然得不到,毁掉也好,总之死在他手中,也是好的。
想来前世今生都是,有始有终。
江溯雪终是领悟到,在明裳心里,他从不是魏影,他们是两个人。
是他錯了,為何不隱藏到底,為何要露出陰暗扭曲的一面,獲得暫時的暢快?
她對少年時的太子哥哥,是有感情的吧。
於是他回頭,又將自己變成少年時那般模樣。
清冷高潔,光風霽月,心懷天下。
只是每到深夜,兒時的記憶,他對明裳強取豪奪的日子,他親手殺了明裳的畫面,明裳被火燒掉,什麼都不剩… 一段段記憶不斷重複交織,凌遲著他。
8
因此江溯雪後來給了芍藥很多關注。
芍藥和明裳眉眼六、七分相似,越長大越像。
一顰一笑都是了的風采。
芍藥同樣出落得亭亭玉立,一身淡色衣裙,立在陽光下,淺淺在笑。
像極了明裳。
以前的了,也是這樣子的,只可惜他亲手毁掉了她。
他仿佛看到了那年,了了来送他,真诚盼望:
「太子哥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
江溯雪力排众议,不管芍药罪臣之后的身份,封她为妃,任她一步步爬到皇后。
只为远远看一眼,那相似的容颜。
可是他也知道真正的明裳,不会是这个样子。
江溯雪清醒的时日越来越少,他靠著幻覺度日。
他苟延殘喘,試過很多方法,服用五石散。
作為替身,上官芍藥自覺模仿明裳。
天子對著她這張臉,溫柔喚她了。
她在心底冷笑天子的虛偽與自我感動。
上官芍藥毒殺天子那日,對病入膏肓的男子道:「是你自己親手毀了她,想必陛下心裡清醒著呢! 」
天子苦笑,對著虛空呢喃:「了,就當是你殺了我! 」
他自然知道上官芍藥的野心,不過看那相似眉眼,縱容下去罷了。
他在培養一個替身,殺了自己。
若有來生…
罷了,若你不願。
不見,不念,不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