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进宫,抚养太子的皇后娘娘就薨了。
我白捡了个后位和便宜儿子。
太子脾气古怪,我事事顺着他,把他当祖宗哄。
只是......
这小狼崽子看我的眼神怎么越来越不对?
1
我刚入宫,抚养太子的皇后娘娘就薨了。
后位和养子全让我白捡了去。
人人都羡慕我运气好,一步登天,可我只觉得头疼。
宫中有传言:「铁打的太子,流水的皇后。」
也不知道是皇帝克妻,还是太子祁元克母。
除了生母李皇后,这小崽子还熬走过两任养母,陈皇后和赵皇后。
陈氏当皇后的第四年,因为巫蛊之祸被废黜了;
赵皇后更别说,刚刚下葬。
此外还有传言,他是个脾气古怪,多智近妖,甚至有点阴暗的小孩。
作为即将上任的第四任皇后,我心惊胆战,几天没睡好觉,生怕自己是下一个被送走的。
冥思苦想了两个晚上,我决定尽人事,先把太子哄好,把他当爹,当祖宗,至于能活多久,只能听天命。
祁元过继到我膝下,自然要搬到我寝宫来。
这孩子长着一张让人赏心悦目的脸,眉眼浓秀,鼻樑挺拔,蔷薇色薄唇,
要是放在宫外,女孩子们的手帕香囊肯定要在他面前堆成小山。
「儿臣见过母后。」
他恭顺地行礼。
这声「母后」我受得诚惶诚恐,忙不迭地把他搀起来。
要知道,我才比他大三岁。
一連幾天,除了有点不爱说话之外,他都表现得十分乖顺。
这让我无端生出了一种错觉,觉得先前传言不可尽信,传说中的阴暗小孩也不过如此嘛。
就当我放松警惕时,他跟我提要求了,他要我每日接送他上下学堂。
我不情愿。
每日要早起听嫔妃们絮叨就烦,现在还要让我再去起早贪黑地走路送他上学堂?
照这么折腾,再过两年我也要撒手人寰。
「不行。」我婉拒。
我慵懒地斜倚在座上:
「你已经不是小孩了,再說,也没听说过赵皇后送过你啊。」
他阴鸷一笑,语气森寒:
「她不喜欢我,所以呢,母后也看见了——她薨了。」
?? 我浑身一激灵,立刻弹了起来,
「明日!母后明日就送你!」
2
我可算知道这小崽子为什么非要我接送他上学堂了。
因为学堂里别的皇子公主都有母妃接送。
他也想要。
可是又死傲娇地不肯直说,只能拐弯抹角,用这种连请求带恐吓的方式叫我主动应下。
真是别扭啊。
慢慢地我摸出了些门道,只要我顺着他,关心他,他就不会作妖。
于是我开始学着当一个慈母。
宸妃和贤妃斗得死去活来,我在书房点灯熬油,陪太子温书功课;
庆妃指认淑妃饭菜下毒,闹到我面前叫我主持公道,我忙着彻夜照顾生病的太子,置之不理;
俞贵人御花园跳舞「偶遇」皇帝,我在小厨房挥汗如雨,给太子做点心……
嫔妃们背地里一唱一和地阴阳我:
「沈皇后对太子殿下可真是上心。」
「是啊,她在娘家也不受待见,来了宫里也不受宠,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个金疙瘩身上了。」
……
这话真是戳到我心窝子上了。
我叫沈月瑶,父亲是位高权重的丞相,而我是他最不在意的大女儿。
我娘亲是他原配,可我刚出生没多久,她就被贬为了下堂妻。
沈青玉——我继母生的妹妹,才是他的掌上明珠。
他想让沈青玉成为太子妃,为了给她铺路,把十七岁的我送进宫,给老皇帝当妃子。
但沒想到,我实在是运气好,直接一步登天。
其實,后位是老皇帝看在沈家的面子上给的,他并不喜欢我。
今天他好不容易想起来召见我一次,结果半路,又被其他宠妃用拙劣的手段拐走。
身為皇后,竟窝囊至此,我骂骂咧咧。
「母后有儿臣还不够么?」
祁元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身后。
我转身看过去,
「母后不需要像其他妃嫔一样,费尽心思争宠。」
他眼底藏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父皇可以给的——荣华富贵、地位,将来儿臣一样可以给你。」
我醍醐灌顶。
沒錯,我手里还有个金疙瘩。
只要把皇帝熬死,我可就是皇太后了。
一想到美好的未来,我就不由得露出了慈母般的笑容,
「是啊,母后有你就够了。」
我仰头去帮他整理被汗水打湿的额间碎发,他长得飞快,身形挺拔,已经比我高出许多,顺从地低头迁就过来。
真是母慈子孝啊。
3
在送祁元去书房的路上闲聊。
「母後,儿臣想吃蟹黄酥。」
「好好好,晚上回来就让你吃。」
这话被煜王听见了。
回去的路上,他拦住了我的去路,眉眼风流,不怀好意地对我笑:
「母後,儿臣也想吃您做的蟹黄酥。」
煜王他比我还大一个月,这声「母后」听得我背后一阵恶寒。
我尴尬地干笑两声,答應了。
这话很快传到了祁元的耳朵里。
翌日他把煜王一脚踹进了荷花池。
干得漂亮。
事後,煜王的母妃淑妃跑到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此番煜王受了多少惊吓,这几日缠绵病榻又是如何的煎熬……
我被她哭得脑仁突突直跳,再三保证会好好教育太子,才把这尊大佛送走。
我把祁元叫到面前,
「你把煜王踹荷花池里干什么?」
「因为他敢问母后要东西。」
他逆着我的目光看过来,眼神桀骜,「母后只能是儿臣一个人的母后,也只能给儿臣一个人做东西。」
这叛逆少年管教起来还真是棘手。
我试图晓之以理,
「母后是后宫之主,是所有皇子公主的嫡母。」
接着动之以情,
「再說了,煜王是你的大哥,长幼有序,兄友弟恭这些道理,太傅没有教过你吗?」
他輕描淡寫寫道:
「儿臣是太子。」
「……」
我啞口無言。
他真是把「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熟稔于心。
此时脑中又浮现出声泪俱下的淑妃。
真是让人头疼。
我揉揉眉心,态度强硬地命令:
「你再怎么狡辩都没用,淑妃跑过来向我要一个交代,今晚,你就去给我跪佛堂抄书,好好在里面思过。」
「哦。」
他不咸不淡地应了。
我以为他会乖乖认罚,結果,从佛堂回来后,他开始闹脾气。
他以退为进,用绝食的方法抗拒我。
笑死,以为我会真的怕?
……我怕。
为了防止他饿死,我端着食盒去了书房。
「还在跟母后置气?」
他撂下笔,抬頭,面無表情:
「沒有,儿臣在静心思过。」
真是浑身带刺儿啊。
我把食盒摆到他面前,
「別鬧了,起来吃饭。」
他毫不动摇,
「母后请回吧,儿臣要静心思过。」
無論我說什麼,他都只用一句「静心思过」来堵我。
这副冷漠的态度让我一瞬间心生挫败。
僵持片刻,我嘆了口氣,撂下食盒欲走。
可就在转身的一瞬间,所有委屈全涌了上来,情绪瞬间崩溃。
在他震惊的目光下,我颓废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惊天动地:
「我到底做了什么孽!煜王欺负我,淑妃欺负我,现在连你也这样对我冷脸,你们都来这样刁难我,弄得我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
祁元被吓到了,赶紧跑过来扶我。
我赖着不起,继续嚎:
「家里不待见我,为了给妹妹铺路,把我往火坑里推,你知不知道,你父皇比我父亲年纪都要大。」
「我自己都没被娘养过,就把我送进宫给人当娘。」
娘亲是商贾之女,嫁与我爹时,他还是个芝麻小官。
后来他越爬越高,需要一位出身更高贵的夫人做正妻。
于是在我出生不久,他便休妻,迎娶了尚书的千金为妻。
我在府上受了继母和妹妹十几年的气,
进宫还要继续受各种委屈。
我越哭越伤心,把积压多年的苦水全倒了出来。
任凭祁元怎么哄、劝,我都坐在地上不肯起来。
他干脆解了外衣披在我身上。
地上涼,带着体温的外衣让我稍暖和了些,最后我实在是哭累了,终于停下来,一哽一哽地抽噎。
他扶我上座,端着糖水碗要给我吃。
我赌气地用胳膊肘顶开。
「母後,是儿臣的错,母后吃些东西缓缓吧。」
这孩子难得哄人,而且我发泄得也差不多了,觉得再闹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接过糖水喝了。
4
沈青玉进宫来「探望」我了。
从前在府上她处处与我过不去,如今我成了皇后,她就仿佛失忆了一般,开始情真意切,一口一个「姐姐」地亲昵唤我。
但沒辦法。
她是我名义上的妹妹,人前,我还得配合她演下去。
天气好,我在花园里招待她吃饭。
「姐姐,」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太子殿下什么时候过来和我们一起用饭?」
祁元在练剑,我看着现在也到用饭时间了,就叫侍女把他带过来。
祁元走过来时,突然顿住脚步,「地上这个,是母后的吗?」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地上不知道是谁掉的一个香包,藕粉色的,我从来不用。
「啊,不是…」
我刚开口就被沈青玉打断,「殿下,是我的。」
她笑意盈盈:「殿下可以帮我捡起来吗?」
祁元淡淡一眼扫过去,寒芒乍现,带着些不怒自威的威仪,叫人无端生出一种折服感,
「母后在说话,你打断什么?」
沈青玉面色一僵。
从前在府上,她对我嚣张跋扈惯了,竟然忘了现在是在宫里,我们的身份也变了。
「一点规矩也不懂。」
話落,他抽出随身佩剑,剑尖勾着地上的香包系带用力一挑,就这样直对着她。
「下次东西再看管不好,就别要了。」
沈青玉被吓得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地接过。
5
晚上我教育他:
「你那么吓人干什么?弯腰捡不行吗?非得拔剑。」
「不要,髒。」
行吧,地上脏,他有洁癖,我知道的。
「哎,你这孩子……」我扶额:「你知道她此番进宫来的目的吗?」
「兒臣知道。」
他冷哼了声:「母后不喜欢她,那儿臣也不喜欢她。」
他平日从没有过对人流露出这么明显的喜恶。
我顿感欣慰。
真不愧是自己养的崽啊,懂得胳膊肘向里拐。
「话虽如此,但是她大概率就是你未来的太子妃,这事母后也没办法。」
他面色不悦:「為何?」
我跟他分析,
「她是沈家的女儿,你娶了她,你日后登基会有所助益。」
他突然直视着我。
「所以,母后也是这样想的?」
我搖搖頭,又犹豫着点点头。
好吧,虽然我讨厌自己的父亲和妹妹,但祁元需要一个有背景的母家做靠山。
「好吧,母后。」
他作出了让步:
「儿臣听你的,会娶沈家的小姐为妻,但不会是沈青玉。」
「这个你没得挑,」我纠正:「沈家只有她一个女儿。」
他定定地看著我,眸光暗涌。
「母后也是沈家的,不是嗎? 」
心上一个咯噔。
我紧张到结巴,
「我我我…你你你…想什么呢?我是你母后啊,你个逆子,你,我,我……」
他輕笑一聲,收回目光,
「儿臣只是开个玩笑,怎么就把母后吓成这样?」
……
我气得嘴唇快咬烂了,「祁元,以后不许这样开玩笑!」
6
除夕。
皇帝身子不好,我得主持宫宴秩序,賓客眾多,忙得脚不沾地。
祁元负责代他父皇向众人敬酒,之后又被一群人拉着喝了不少,酒力不胜,欠身离席。
他醉得眼神迷蒙,连耳垂都红透了:
「母後,儿臣出去醒酒。」
我點點頭。
沈青玉后脚也向我施施然行礼:
「姐姐,我也要出去醒酒。」
我在忙着照顾女眷,随口应了。
等等,
我突然定在原地,琢磨出些不对劲来。
她从来不碰酒,醒哪门子酒?
还有她面红耳热,一脸羞涩的表情…
我赶紧叫来大宫女榴花:
「沈青玉喝酒了?她跟谁喝的?」
「和太子殿下。」
「方才在席间,二小姐亲自倒的酒,还说是替皇后娘娘敬的,殿下不好在众人面前拂她面子,就喝了。」
我突然警惕了起来:
「你去悄悄跟着,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榴花领了命出门,沒多久,就折返回来了。
「殿下在重华殿…」她艰难启齿,
「可奴婢…奴婢听见里面传来沈二小姐的声音了,娘娘快过去看看吧!」
我心裡一驚,
沈青玉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但沒想到,她胆子居然这么大,敢公然下手?
我叫榴花替我稳住场子,一路小跑着匆匆赶过去。
殿内,隐约传来沈青玉娇啭哀婉的哭声: 「殿下…」
我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现在肯定是不能进去了,等下该怎么办呢?
一个是我养子,一个是我妹妹,
是装作不知道呢?还是替他们隐瞒呢?还是……
就在我不知所措,急得在原地打转时,
发髻散乱的沈青玉,哭着撞开门跑出来了。
她连路都没看,甚至撞在了我肩膀上,都没有行礼。
我懒得跟她计较,因为我在思考另一件事。
那就是……
结束了?
从我发觉出不对劲,到赶过来,再到撞上沈青玉跑出来,前前後後,加起来还不过半刻钟。
这这这…这也太快了吧!
7
殿门大敞,冷风灌进来,几盏灯火摇曳明灭。
祁元背对着我,几缕发丝凌乱地垂下来,肩膀一起一伏,喘息粗重。
「……」
我斟酌着措辞,可还没开口,他就偏过头来,
他眼梢爬上了一抹浓艳的红,像一头受伤的小兽。
「母後,」他瞪着我,张口就把我往外赶,
「別管我。」
「祁元…」
「别管我!走!」
我被莫名其妙地吼了一通。
行啊?会对我发脾气了?
可我还不能骂回去,他现在心里正脆弱着呢。
「好好好,母后这就走,这就走…」
我连忙稳住这头发怒的小狼崽子,局促地退出去,甚至为了维护他的面子,还嘱咐人把宫门带上。
晚上躺在床上,我越想越氣,忿忿不平地咬嘴唇。
是沈青玉自己作的妖,又不是我安排的,
他凭什么对我发火!
凭什么!
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爬起來,喊榴花进来倒水。
榴花忧心忡忡:「娘娘,殿下真的…了吗?」
我點頭,喝水顺气。
「那现在怎么样了?」
「他烦着呢。」
我也烦着呢。
榴花没注意到我的脸色不对,还在试探着问:
「娘娘,您要不去安慰一下殿下?」
我心里火大,「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被吼的是我,凭什么要我去安慰他?
他有什么需要安慰的?
需要安慰他,「沒關係,半刻钟也很棒了」吗?
8
第二天,祁元缓过来了,过来给我问安。
「平身!」
我态度很冲。
「母后生气了?」他小心翼翼。
「本宫没有。」
我第一次对他端皇后架子。
「没有就是有。」
「嘶——」我气得倒吸冷气。
「母后平日里生气便会咬唇,」
他的目光落到我唇上,然后言辞凿凿地下结论:
「肯定气得不轻,都咬破了。」
「……」
我就这么容易被看透吗?
我气呼呼地扭开头。
祁元绕到我面前,
「昨夜是儿臣不对,儿臣当时狼狈,觉得无颜面对母后,所以当时无礼了,是儿臣的错。」
他的语气很软,不像是在请罪,倒像是在哄人。
搞得我又忍不住心软了。
「祁元,我不是在气这个。我是在担心,昨晚的事儿不是一般的棘手。」
我掰着手指头给他一条一条分析:
「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你的位子吗?煜王晋王瑞王秦王,昨晚你和沈青玉…你坏了人家女孩子的名声,到时候被拿去做文章,再煽动御史去你父皇面前参一本,我看你怎么辩驳;」
「好,退一步讲,就算你的几个皇兄不来找麻烦,那沈家呢?万一沈青玉再怀上了呢?用她肚子胁迫你呢?你……」
祁元极有耐心地听着。
「母后说完了么?」
我讲得口干舌燥,拿起旁边的茶壶,「吨吨吨」往下灌。
「说完了。」
「好吧,母后。」
他嘆了口氣,坦言道:
「其实昨晚儿臣和沈青玉什么都没发生。」
「噗——」
我没忍住一口茶喷出来,然后被呛得剧烈咳嗽。
祁元替我拍后背顺气。
「你怎么不早说…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咳咳咳……」
我眼泪哗哗往下流,不知道是咳嗽咳的,还是喜极而泣。
他语气无辜,「母后也没问啊。」
「我怎么好意思直接问…」
稍微平复后,我瞥见他衣袖下的手腕漏出来一块纱布。
「你手怎么了?」
他目光躲闪,有意把手往身后藏。
我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掀开,頓時愣住了,
「你弄的?这是怎么回事?」
深深浅浅的匕首刻痕,一道一道,觸目驚心,鲜血才凝固不久,还没结痂。
他敛眸,沉默不語。
「祁元,这是怎么回事?」我逼问道,「再不说话我生气了!」
他只好一五一十地招来,
「母後,情药猛烈,儿臣总得找个办法压制吧,也只能這樣了。」
他眼中写满无辜。
……
他總是這樣,三言两语就能让人心疼。
我叫人拿了药过来,亲自给他涂。
「这种办法你都能想出来,你可真行,下次不许这样了。」
我拿着棉球蘸药给他擦拭伤口,然后再轻轻吹气。
「嗯。」他应着。
隨後,一点狡黠的笑意从他眼底划过,
「儿臣会为母后守住身子的。」
我重重地戳上去,痛得他倒吸冷气。
「不许胡说!」
9
春獵。
大部队前,祁元一身鲜衣,被风鼓动着翻涌,烈烈如焰。
他跨在马上,洒脱恣意,意氣風發,眉间盛满少年睥睨江山的盛气。
虽然不是亲生的,但看着他长大至此,我也发自内心的欣喜。
「母后想去打猎吗?儿臣带着你。」
我打了個哈欠,
「困,不去。」
我睡得浅,近几日一直在赶路,舟車勞頓,基本没怎么休息好,现在整个人困乏不兴。
他又提议:
「那儿臣去猎几头白狐,回来给母后做一身狐裘可好?」
我展颜一笑:
「好啊,注意安全。」
他勒住缰绳,抬手扬鞭,一夹马腹。
几声嘶鸣,一阵尘土扬起,他消失在了密林中。
日光温暖和煦,我想找个地方躺着晒太阳,便径自往营帐后面的山头走去。不知不覺,已走出了很远。
此时还不知危险已至。
我捡了树枝,蹲在一片空地上乱涂乱画。
骤然,凛风穿空。
一支羽箭擦着脸而过,打掉了我头上的玉簪,髮髻散亂。
不知是此人射艺不精,还是故意要留着我的命。
我慌忙来唤人护驾,
然而并没有随行的护卫出现。
「来人!护驾!」我竭力大喊。
身后传来沈青玉的娇笑声。
「姐姐,不要白費力氣了。没发现那些人已经不听你使唤了吗?」
她步步逼近,
即使她从前嚣张跋扈,我也从未见过她像今日这般疯狂的一面,提着剑,笑吟吟的,眼神却似堕了魔一般邪肆。
很明顯,她是来杀我的。
而我随身防守的武器只有…刚才掉在地上的那枚玉簪。
那是上次过生辰祁元送的。
他曾向我演示,按下后面的机关,簪子就会变成一柄小巧的匕首,危险时可防身。
但差距悬殊,遠遠不夠。
来不及恐慌,我迅速冷静下来,借用身体的遮掩,另一只手在地上摸索,然后迅速触动机关。
我攥紧匕首,一边找机会拖延时间,一边在脑中飞速思索,猜测她想杀我的动机,以博取更多谈判的筹码。
「沈青玉,你在做什么!」
我喝问她,
「我是你亲姐姐,是当朝皇后,你敢对我公然行刺,就不怕事后追究,把整个沈家拖下水吗?」
不说还好,她一听到这话,情绪更加激动,不可自抑地大笑起来:
「整个沈家?姐姐,你知不知道,你养的好儿子有多孝顺?」
她瞪着我:
「他为了你,已经快要和沈家撕破脸了!」
我叫苦不迭,
看来没得转圜的余地了。
她朝我扬了扬眉,
「姐姐,他现在已经知道你有危险了,你猜他会不会来呢?」
「如果他敢来救你,那你们今天就可以死在一块了。」
周身血液霎时凝固。
我在心底祈求,
不要救我,千万不要。
沈青玉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
「沒關係,那么多人盯着太子的位子呢,他要和沈家决裂,那我们就换个太子,反正…无论谁主东宫,太子妃都会是我…」
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捏住。
我已经是个弃子了。
在父亲眼里,我永远是被最先舍掉的。
他会为了让自己最溺爱的女儿当上太子妃,不惜把我送进宫讨好皇帝;沈青玉宫宴上犯错,让我给她兜底;而今,居然默许她亲手杀掉我。
沈青玉抽出剑,沉腕一抖,剑尖直抵在我面前,
「姐姐,你的好儿子当初不是用剑尖对着我吗?」
她蔑笑道:「今日也换你尝尝这被人拿剑指着的滋味如何?」
我绝望地闭上眼。
10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把剑放下。」
最后的希望也落空了。
他居然,為了我,肯按照约定,单枪匹马地来。
我有些木讷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向我靠近。
我声音颤抖地呵斥他。
「祁元,不许再向前。」
他置若罔聞。
「祁元!本宫是你母后!本宫命你不许再向前!」
「还真是母子情深啊。」
沈青玉大笑着拊掌。
四面八方的刺客得了令,形成围剿的形势包围过来。
顿时陷入一场混乱。
一个刺客朝我扑来,
我攥紧藏在手中的匕首,冷靜的、再冷静,趁着他扑上来时,朝准他的眼睛,奋力刺下去,
他倒在地上痛苦哀号,我趁机捡起他的长刀,勉强能够自保。
另一邊,祁元杀出重重包围,捉住了沈青玉,
他用长剑抵住她细嫩的脖颈,威胁道:
「叫刺客都撤走,我可以让你不死。」
她森然一笑,从袖口中掏出袖珍的弩箭,对准正在艰难躲闪的我,扣下板機。
利刃发出刺破血肉的钝响。
腹部被刺穿,我痛苦得闷哼一声。
他立刻推开她,朝我扑过来。
她轻声呢喃:
「我一样有办法让自己不死。」
巨大的冲力推着我向后退。
我不慎一脚踩空,身体骤然失重,开始不受控制地朝山下跌落。
他想要伸手拉住我,
可是来不及了。
「沈月瑶!」
在他的惊呼声中,我沿着山坡一路滚下去,最后头撞在一块巨石上,不省人事。
11
我在一座寺庙里醒来。
眼前有个人正在巴巴地看着我。
「沈月瑶?沈月瑶?」
他在试探我有没有磕坏脑袋。
我眼神空洞地盯着房梁。
不是我不想回答他,
而是我真的——太痛了!!
他疑惑地低语:
「为什么没反应?失忆了吗?」
旋即,他又坏笑了一下,
「真的失忆了啊?」
「不记得我了吗?」
「我是你夫君啊。」
……
我痛得齜牙咧嘴,强撑着骂了他一句:
「祁元…我只是伤了,不是傻了。」
就不该指望狗嘴里能吐出象牙。
他诡计被识破,心虚得缩缩肩膀。
12
他讲了在我昏迷之后发生的事。
煜王觊觎东宫已久,
然而祁元是先皇亲立的皇太孙,要想让陛下废太子几乎不可能,只能选择行刺。
他和沈青玉达成了共谋:
以我为饵,刺杀太子,事后伪装成太子行猎遇险的假象,皇帝病重,无心追究。
煜王用太子妃来换沈家的支持。
这也是为什么沈青玉能够换掉我的隐卫,招来刺客,这背后都是煜王的手笔。
我跌下山后,祁元为了自保,也冒险从山上跳了下去。
他会轻功,所以并没有受很严重的伤。
他一边躲避着刺客的搜查,一边沿着血迹,找到昏迷不醒的我。
我情况很糟糕,
腹部中箭,头遭重创,腿也摔骨折了。
他背着我出了深山,又几番辗转,找到了这座庙宇,暂时歇脚。
庙里住持会医术,帮我把断了的腿接回去,又给我灌了米汤和药。
五天後,我才幽幽转醒。
我不由得感嘆,我命真大。
14
伤口不慎感染,我连着发了几天高热,食欲恹恹。
虽然饿,但一口东西也吃不进去。
饥肠辘辘的我拖着病腿,倒在床上怀疑人生。
祁元进来了,
我双眼泛空:「别给我送饭了,我吃不下。」
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罐糖水罐头,还有三颗梅子,「尝尝这个呢?」
我惊得一下子坐起来,「你哪里来的钱?」
首先,我们俩身上穷得叮当响。
其次,这座寺庙香火本就不旺,在收留我们两个拖油瓶之后,情况更加雪上加霜。
「这几天我在你睡着之后就会去山上砍柴,攒了一点钱,正好他们今天下山采买,就让他们帮忙带了。」
我呆滞地眨眨眼。
往日在皇宫,过惯了穿金戴玉的生活,自然不会觉得糖水罐头有多稀奇,
可是放到现在,特别奢侈。
他掐了掐我脸,「你生病嘴巴发苦,吃点甜的,会舒服一些。」
……
心底有激烈的情绪在涌动。
大概是人在生病时更脆弱,所以会对这个时候陪在你身边的人格外有依赖感。
15
养好伤后,我们离开了寺庙,准备启程回京。
所有人都以为太子和皇后行猎途中不幸坠崖身亡了。
京城简直快要掀翻了天。
皇帝病重,众人悲痛之余,还要早日确立新的太子人选,以稳定局势。
争得最狠的,分别是淑妃的煜王、贤妃的瑞王和宸妃的晋王。
眼看皇帝大限将至,几方势力磨刀霍霍,随时准备开杀。
他们担心我们没死透,潜匿在暗中作壁上观,最后再杀回来,一网打尽,于是派人在城门日夜严防死守。
不管是进城的还是出城的,都得停下来,等到官兵检查完了才能放行。
为了混进去,他提议,我们可以扮成乞丐夫妇。
等等,夫妇?
他也了愣头愣脑的我一眼:「只是演戏。」
「哦哦哦…」
是我想多了。
16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邋遢过——
头发乱得像鸡窝,脸黑得像炭,衣服上厚厚一层灰,抖两下,呛得人直打喷嚏,末了,还在脸上糊了个以假乱真的媒婆痣。
再看祁元,
他是真豁出去了。
他有洁癖,平日衣服上沾了一点灰,都要皱着眉掸半天,
这会让他抹一身腥臭鱼肠,再去猪圈里滚三圈,最后在脸上贴满毒疮烂脓,他都没说半个「不」字。
真是能屈能伸啊。
我推着板车,祁元仰躺在上面哼哼唧唧,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两个臭要饭的来到了城门前。
等官兵朝这边走来,我立马往他身上一扑,开嚎:
「老天爷,求求你睁开眼啊!看看我可怜的相公吧!」
他颤抖地伸出手:
「娘子,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我演得真情实感:
「不!相公!你不要死,你坚持住,我们马上就能见到大夫了!」
「娘子…」
「相公!」
那官兵隔老远就捏住了鼻子,像赶苍蝇一样嫌弃地挥手:
「去去去,赶紧滚…」
就这么顺利地混进了城内。
正午时分,该考虑吃饭问题了。
祁元听见我肚子不停地咕噜,
「饿了?走,吃饭去。」
「得了吧,你我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而且到处都是搜查的追兵,能去哪?」
「我知道一個地方,既能吃饭休息,又不用担心暴露身份,还不要钱,去不去?」
我双眼泛光:「去!」
於是,他反手带我去了……青楼。
我腹诽,谁家好人没事来这吃饭啊?
他带着我从暗门溜了进去,然后一路顺利地躲着人,进了顶楼房间。
这是个顶华丽的房间,内设铺张奢靡,他轻车熟路地引我向房间内处走去,
「里面是温泉,你可以洗一下身子,我等下叫人送衣服进来。」
我揶揄:「这么熟悉?你很常来?」
「想什么呢?」
他在弹了我一个脑瓜崩。
「这里是皇姑母开的,我當然知道。」
我捂着脑门儿,讪讪道:
「怪不得……」
祁元口中的姑母,是大名鼎鼎的庆阳长公主。
这位长公主的人生不是一般的彪悍。
一來,她从不参与政治斗争,一心向钱;
二來,她性子泼辣,皇帝几个孩子被她从小骂到大,因为她讨厌小孩;
除此之外,她还立誓此生不育,
结果发现驸马阳奉阴违,私底下和其他女人蜜里调油,还有了私生子,她一怒之下开了这家青楼,然后反手把驸马绑了进去。
面对这样一位彪悍的长公主,煜王瑞王晋王几个就算再有能耐,敢在皇帝眼底下兄弟阋墙、兵刃相向,敢把全京城都掀个个,也绝对、絕對、绝对不敢在她的地盘上撒野。
17
我懒懒地躺进温泉里。
流水潺潺,雾气缭绕,舒服得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外面响起长公主高亢的骂声:
「小兔崽子,想在我这蹭吃蹭喝?没门,给钱!」
祁元低三下四:
「先记上,先记上,侄儿以后一定加倍孝敬您。」
「三倍利息!」
「成成成…」
长公主的语气这才缓和下来:「还有什么需要的?」
「饭菜,还有两身干净衣裳。」
再補充:「一件是裙装。」
长公主惊讶的声音提高了八个度:
「你有女装癖??」
「我求你了,别那么大声好吗?」
我换好衣裳出来时,桌上已经布满了精致的饭菜。
祁元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颇为嘚瑟道:
「丰盛吧?这可是她招待我的,谁让我是她最喜欢的侄儿呢?」
我无情戳破:
「可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耶。」
「……」
他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18
在长公主的地盘上休整了几日后,我们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复仇。
祁元手里还有最后一张底牌——
先皇留给他的,一块可以调动十万京城禁军的玉玦。
這個秘密,可能连皇帝都不知道。
先皇对他甚为喜爱,亲封他为皇太孙,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当年皇帝才父凭子贵,成了太子。
玉玦是先皇撒手人寰前留给他的,用在最后一刻万不得已时,解决危难。
現在,萬事俱備,只差一颗火星,来将所有动乱引燃。
19
陛下驾崩,诸王叛乱。
该动手了。
天色破晓,我们在做出发前最后的准备。
他仰头看着天上翻涌的云,我帮他穿上铁胄金鳞甲,
手抚上那副冰冷甲胄时,我突然没由头地问了一句,
「你还会回来吗?」
此去凶险,十万人征战,不知几人还。
他沉默了片刻,
「會。」
思緒萬千。
心头一阵酸涩感袭来,我背过身去抹了把眼泪:
「你要是不回来了,那我……」
我用什么理由说这种话呢?
我可耻地动心了,对一个万万不能的人。
我罪孽深重。
他从身后拥过来,
柔软的裙袍擦过冰冷坚硬的铁甲。
「別哭了,」
「我会回来的。」
20
战火烧了几天几夜。
再见面时,他变得不一样了。
十二冕旒,玄衣纁裳。
毫無疑問,这场厮杀,他赢了。
他成了九五之尊的天子。
他朝我伸手,
「月瑶,我来接你回宫。」
我却步了。
「陛下要我以什么身份回宫呢?太后吗?」
他沉吟片刻,悶悶地「嗯」了一聲。
過了一會,又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
「要看你的意思。」
我搖頭。
不行啊,
沈家谋逆,我怎么可能不受牵连,继续高枕无忧地坐在那个位置上。
還有,我不甘心,
不甘心一辈子以养母的身份在他身边,看着他以后妃嫔拥簇、子嗣绕膝,体会这种明明咫尺之遥,却远如相隔天堑的滋味。
我苦笑,
抱歉,我不该有过那些不该有的情愫。
「那你想怎样呢?」
我偏過頭,别开他盛满希冀的目光,
「我想离开这里。」
他抓著我的手,握得很紧,短暂的片刻后,又默默地把手松开。
「你不要我了。」
话里暗含的情绪太激烈太明显。
「我只是…呃…」
我嗯了半天,只能委婉道:「这个办法对我们都好。」
他沉默了一會,
「你要去哪裡?」
「江南,回去找我娘亲。」
我娘亲祝氏,出生在江南一户商贾人家。
当年被休后,她回了母家,继续行商。
他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还是忍了又忍,最後,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好,我尊重你。」
「需要什么尽管提就是,我去叫人准备。」
「我要换个身份活着,冠母姓,让我跟沈家撇清关系。」
权倾朝野的父亲、张扬跋扈的妹妹,我被他们一次又一次舍弃,推入深渊。
心中酸涩。
「不是我忘恩负义,是他们先不要我的……」
他摸了摸我头顶,寬慰道:
「这不是你的错。」
21
我回了江南。
多年不見,娘亲给我备了一份厚礼,
「吶,随便选吧。」
她端过来一个木盒,里面装满了房契、地契, 还全是中心地段的那种。
我目瞪口呆,
「我们家这么有钱?」
「囡囡啊,你外祖家里是没什么权力,」我娘手里抓着把瓜子,磕的嘎嘎响,「但咱们有钱啊。」
外祖父是徽商出身,垄断了徽州一带的茶叶和丝绸。
「当年你爹就是个穷酸书生,进京赶考还是我给他出的盘缠。」
娘亲一边吐瓜子皮一边骂,
「他考进了翰林院,就开始瞧不起为娘出身商贾,但是又想继续吃软饭,拿我的嫁妆帮他打点关系,呸!我才不受那个鸟气,叫他赶紧滚!他觉得没面子,羞愤交加,就写了休书……」
她骂爽了,看了我一眼:「誒,囡囡,你怎么不吃瓜子?新炒的,特別香。」
我还处于震惊中。
这怎么跟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22
我接手了一家绸缎铺子。
我热血沸腾,打算大展身手一番。
但十分抱歉,
我实在没有做生意的天赋。
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账本净亏损两万五。
我眼前一黑。
我娘叹气:「求求你,你过纸醉金迷的日子就行了,可别再想证明自己了。」
……
于是我开始过起了只开张不营业的日子,养了只猫,每天在铺子楼上喝茶晒太阳。
23
大街小巷都在敲锣打鼓——皇帝要巡幸江南了。
我一愣,
原来我已经离开三年了啊。
這三年,我一直没有打听有关他的消息。
他应该不是来见我的,
想见的话这三年早就见了。
24
真的不是来见我的吗?
已经来这第五天了,为什么还不出现?啊?
真不见我啊?不见算了。
反正我也不是很想见他。
25
猫又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野了。
我摇着扇子喝茶,有人在楼下喊,
「掌柜的,我们家公子想裁两件衣裳。」
我抻着嗓子喊:「这里不营业——」
下面的人像没听见一样,继续不停地喊:
「掌柜的——掌柜的——」
我被吵得受不了,只能趿上鞋,提着裙子,噔噔蹬跑下楼,「别催了别催了,这里不营…」
話說到一半,我突然哑然失声。
负责喊话的人立刻溜了出去。
厅堂内只剩下两人。
我的猫在对面那人臂弯里温顺地舔毛,
而他一身刺金玄色常服,浸在明媚的日光中,眉眼浓秀,公子无双。
我呆滞地立在原地,
而他眉眼含笑,信步走过来,
「路上被这只小猫缠上了,」
「我想应该是它主人很想见我。」
26
「你……你来了呀。」我语无伦次,撇撇嘴,「这么久不见,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他放下猫,揉了揉我的髮,「没有忘掉你,這三年,我一直在你身边安插了暗卫,记挂着呢。」
「什麼?」
我揪住他衣服领子,「你监视我!」
「不是监视,真的只是暗卫。」
「刚登基的那时候,沈家和煜王还有很多同党没来得及清理,怕你会有危险,遭遇不测。现在不用担心了,一切都結束了。」
我追着问他,平日暗卫都在哪,为什么我从来没发现过?
「比如——那。」
他指着不远处一棵果树,
「曾经就有暗卫藏在树上,這也是為什麼,你每次来到树底下,都恰好有熟透的果子掉在你面前。」
我恍然大悟。
難怪,难怪啊,每次我摇这棵树,都会有长得刚刚好的大果子掉下来,但是后面,再怎么摇都掉不下来了。
他宠溺又无奈地笑笑:「因为人家暗卫被你摇吐了。」
……
脑中突然有个猜想蹦出来。
「你知道我在这里,那这三年你是不是也来过?」
他點頭,
「当然啊,很多次。」
「想你想到受不了的时候便会来看看,但又怕突然出现会吓到你,所以一直只敢站在远处偷偷看。」
「你离宫以后,整个人看着都开心多了,我也很高兴,当初没有用手段把你强行留下,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那当然了。
我既单身又有钱,讨厌的人也都死没了,能不开心吗?
「既然这么舍不得,为什么又会那么轻易地同意放我走?」
「当年我们在寺庙养伤,有次你高烧昏迷,我抱着你,你哭着喊了很多声娘亲。」
他抿了抿唇,
「所以你跟我说想回到娘亲身边的时候,我没有办法拒绝你。」
「所以,你想过我没有?」
我心虚地沉默了。
這三年,我一直在刻意回避听到有关他的消息。
怕自己听到就放不下了;
又更怕自己真的放下了。
「你真的一点都不想我?真是个没心的。」
他就这样迁就着俯下身来,贴着我的额头,又拉着我的手在掌心揉捏,低声诱哄,
「可我是真的惦念你呀。跟我回去好不好?」
轻描淡写的话,却因承载着极度的隐忍和思念而变得有重量。
我试着抽回手,却被他捏着不能挣扎分毫。
「嗯…不好。」
有些人,能见一面就够了,并不一定非要有个结局才算完美。
我撇撇嘴,别开他的目光,
「以前我当你是一时冲动,可三年了,你也该冷静下来了。」
「你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瞧上了纳入后宫就是了,为什么一定要在我这棵树上吊死呢?」
「我只瞧上你。」他道。
「我瞧不上你。」我回。
他轻啧一声,伸手掐住我两颊:「会不会好好说话?怎么出宫了,好的倒没学会,是谁教你这样?」
他不惱,只轻声训责,像是教书先生一样的语气。
「没人教我,」我嘴硬:「这都是我的心里话。」
他淡淡地下了定论,
「骗人。」
我:「……」
「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回去?」
我眼眸低垂,
「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我可是你名义上的母后啊。」
他轻而易举地否定,「你已经不是沈月瑶了。」继续问,「除了这个呢?」
我一一举例,他一一反驳。
「我想奉养娘亲。」
「我可以为夫人加封。」
「我对京城水土不服。」
「你明明从小到大都长在京城。」
「我在这还有生意要打理。」
「……这话你自己信吗?」
一番辩论下来,我什么理都不占,泄了气一样垂下头。
他唇角勾笑,
「你刚才说了这么多理由,可没有一条,是你不喜欢我。」
……
我被戳中,语气急了起来。
「是,沒錯,我喜歡你,可是要我说,我不想以后看到你妃嫔簇拥,子嗣环绕呢,可以吗?我会吃醋,我会嫉妒得要命。」
我愤愤地咬了下嘴唇,
「就像你以前说过的,母后只能是儿臣一个人的母后,如果以后你被别人分去了,我心里也会疼。」
祁元定定地望着我,然后笑了出来。
一番话出口,我後知後覺,觉得刚才自己就像个笑话,脸上「噌」地一下烧起来。
「祁元,不许笑了!」
他笑得越发开怀,甚至眼泪都出来了。
「不许笑了!!」
我恼羞成怒,举起他的手臂狠狠就是一口。
他一边笑一边:「嘶——别咬……」
好一会才平复下来。
「你在吃飞醋。」他眼底漾着笑意,「说明你在乎我,我很高興。」
我凶他,
「严肃点!我在跟你说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
「你很笃定,祝月瑶,笃定我会坐拥后宫,笃定我会有别人,就像是清楚以后会发生什么一样。」
「可是我一直在等你回头看我。」
「我用国丧守孝三年做借口,拒绝迎娶任何人;我稳定了朝堂,铲除掉所有痼疾、妖党、余孽,成了当年你期许的勤勉的君主,才敢借着巡幸江南的名义,见你一面。」
他拉着我的手贴在他心口,感受强劲的心跳。
「祝月瑶,你也回头看看我,好不好? 」
我鼻尖莫名涌上一阵酸涩,「可你已经是皇帝了,你做不到。」
他低下头去吻我眉心,「为了你,我去做那些听起来做不到的事,又有什么不行呢?」
27
御驾回京的时候,我被打包着带回去了。
册后时,群臣反应激烈,
独守空宫三年的新帝,竟对一商女一见倾心。
這女人,怕不是会下蛊。
于是他们纷纷上书让祁元选妃,挤破头想把自己女儿送进来。
然而祁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需要靠外戚制衡朝堂。
谁敢劝,他整谁。
28
成婚后,祁元向我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何为「勤勉的君主」。
他白天忙着勤政为民,晚上……也勤勉得很。
真受不了了。
为了让狗皇帝消停两天,我決定,装病。
戲要做全套,我在眼下扫出两坨乌青,然后大张旗鼓地把太医都叫来。
「章太医,本宫身子怎么样了,咳咳…」
我歪在躺椅上,摆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章太医脑袋没转过来,按着我的脉一脸疑惑:「娘娘,从脉象上看,您凤体康健,并无……」
呆子!
「砰!」
我一拳砸在身旁茶几上,屋顶都跟着抖。
「刘太医!你来说!」
刘太医牙齿打颤:「娘娘……凤体微恙,染了风寒,没个四五天怕是好不了了……」
不錯,这个上道。
我赞许地点点头,手一揮,「既然本宫病重,那就请刘太医速速去抓药吧。」
祁元批完奏折,像往常一样来找我。
可今日他刚踏进宫门,发现有些不对劲。
屋里熏着一股药味,而我撑在墙上,好悬没把肺叶子咳出来。
他走上前,我立马后退三步,像个病秧子一样蹙眉,捏着手帕,「別過來,咳咳……我着凉了,别让我过了病气给你,咳咳咳咳咳……」
「找太医看过没有?」他关切问道。
我手一揮,把他往外赶。
「看过了看过了,太医说需要静养十天半个月呢!」
我眉飞色舞:「赶紧走吧,要是我把你传染了,可怎么对得起江山万民啊,嘿嘿,走吧。」
一时得意,露出了狐狸尾巴,祁元目光探究,我是人也不咳嗽了,腿脚也利索了。
「哦,是嗎。」
他脸上阴云密布,
「孤倒是有法子可以治你这邪病。」
「?」
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手一伸,径直扛去了汤泉宫,
再然后……
算了,不說了,两个人差点双双淹死在温泉池里,嗚嗚嗚。
29
没有祁元的被窝,好冷。
嘶,这厮该不会是被谁勾走了吧,話說,上次宫宴他好像多看了旁边宫女一眼……
嗚嗚嗚,狗男人得到就不珍惜了。
我心煩意亂,最后负气地捞过被子盖住头,开睡。
第二天我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气醒来,不知道祁元什么时候躺在我边上的,
而我整个人……像条长虫一样扒在他身上。
我轻手轻脚地挪开。 听见我的动静,他伸手过来捏我的脸,
「醒了?」
对上他的眼时,我還有些恍惚:
「你没死啊?」
他的俊脸瞬间一黑,
「怎么?你很失望?」
阴恻恻的语气瞬间把我吓得清醒。
我尴尬地干笑两声:
「啊,是你啊……哈哈哈……我可能是睡迷糊了……都说梦话了……」
「呵,梦话么?」他鼻子哼了一声,「那你说说,梦见什么了?」
这我哪敢说?
难道我要实话跟他讲,梦见他去给别的女人暖被窝,我一怒之下,把他一脚踹进荷花池吗?
「没……没……」
我趕緊轉移話題,「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把我揽到身前,合眼,惬意地笑了笑。
「昨夜岭南巡抚有急事回京,孤处理完,你都睡熟了。今天罢了早朝,可以陪你好好休息。」
我吓得浑身一哆嗦,
每次他说好好休息,那就代表我不能好好休息了!
直到他把我按在梳妆台前,我才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
……是我想多了。
他輕笑,看穿我的心思,手指顺着我的长发往下梳,眼眸微微眯起,
「不然呢?你以为是什么休息?」
「……没,沒什麼。」
30
我们在城东市玩了很久,最后进了一家我小时候常去的糖水铺子。
他環視四周,感慨道: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這麼多年,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我舀勺子的手顿住,
「第一次见面?难道不是在宫里吗?」
他搖搖頭,
他说幼年有次出宫,看见我坐在路边端着糖水边哭边吃。
他看见了我的腰牌——「沈」。
便上前问我,
你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独自在这,不怕被拐吗?
我没啥心眼,一边抹鼻涕,一边像竹筒倒豆子一样讲了出来,
我母亲很早就被休了,父亲不让我们母女见面。继妹沈青玉冷言讥讽,说我有娘生没娘养。
我扑上去和沈青玉扭打在了一起,
她打不过,哭声引来了父亲和继母,
父亲狠狠甩了我一巴掌,把我轰出府去反省思过。 我在难受的时候,喜欢吃一些甜的东西让心情变好。
我回过味来:
「难怪你总是给我吃甜食,原来你早就知道。」
他笑:「只是想哄你开心些。」
马车快被我买的东西堆不下,
祁元左手扶着成堆的点心糕饼盒子,右手抱着水翁,里面是我在摊子上捞的八条金鱼,身旁还有各种玩意儿被他用身子挡着,以防车夫一个急停,这些东西就会丁零当啷地飞出去。
一路车行缓缓,轻微颠簸,酒足飯飽,摇摇晃晃间,不由让人生出一丝困意。
我不停地点头打瞌睡。
他让我靠在他身上,眼底笑意温柔,低声诱哄:
「别撑了,想睡就睡吧。」
我似被蛊惑般,下意识地头一歪,就这么栽在他身上,彻底睡熟过去。
夜夜如此,一生如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