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下齊遠親手遞給我的鴯酒後,我終於相信,有的人生來就是沒有心的。
這場豪賭,我輸了,輸得徹底。
可能是執念太重,我竟重生在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
他被太子手下的幾個太監圍著毆打。
我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們。
王子齊恆問我,「婉兒,你剛剛說什麼? 」
「哦,沒什麼,就是想說,往死裡打。」
1
我重生了,重生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
只是我沒有像前世一樣,做他的天降神明,救他於水火。
今生,我要做他的惡夢,做他揮之不去的夢魘。
眾人見我走過來,自動閃開條路。面前的少年,一襲灰色單衣跪在雪地裡。
少年背脊挺得筆直,鮮紅的血液匯成股,順著蒼白的臉頰滴落。
皚皚白雪中,那點點鮮紅,如枝上的紅梅,雪下還鑽出幾簇冷綠的雜草,比王冕的《墨梅圖》都要多幾分顏色。
我深吸一口氣,憋住,提起裙擺,鉚足了勁兒,一腳踢在少年的心口上。他一個踉蹌,吐出一大口鮮血。
雪白的畫布上,那紅梅變成了寶珠山茶,愈發好看了。
看著這般美景,我長籲一口氣,身心舒暢。
他穩住身體,又重新跪得筆直。
我靜靜地凝視著他的臉,精緻的眉眼,慢慢與記憶重合。
果然,這世間一切美景跟齊遠這張臉相比,都遜色了三分。
他像個狼崽子一樣,狠狠地瞪著我。目光中透著詬異。
現在的齊遠還是太年輕了。前世,即使在他遞給我鴯酒的時候,也依舊能滿眼星光地望著我。
如同,他遞給我的,是允諾要補給我的合卺酒。
此刻他還是在冷宮中寧嬪娘娘生下的天降災星。
而我,是皇上義妹的獨女,林丞相的嫡女。
我娘死得早,皇上心疼我,特許我自由出入宮廷。
我自幼蠻橫驕縱,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嗜好可能就是挑事、打仗。在家中跟李姨娘和廬妹林舒打,在宮裡連王子也不放在眼裡。
但就偏偏那麼一天,我良心發現般地救下齊遠。陪他走過最窘迫的一段路,陪他走上至尊之位。
後來,庶妹林舒挺大肚子來証我。她說我只是齊遠的棋子,沒有哪個棋手會愛上自己的棋子。
但我依然不願相信,齊遠對我,只是利用,沒有半分真情。
我為他收餘恨、免嬌瞋、且自新、改性情。終換得一杯鴯酒,了卻這塵緣往事。
最後,我也不得不相信,有的人,生來就是沒有心的。
2
齊遠仰頭看我,咬牙道:「林姑娘,別髒了您的鞋。」
他極力想表現得恭敬,但語氣中的不甘還是出賣了他。
嘖嘖嘖,十六歲的齊遠,果然還是太年輕了。
我俯下身,瞧了一眼腳上的紅色金絲雲頭短靴,果然沾上了些血跡。
「嗯,已經髒了,怎麼辦呢? 」我撇了撇嘴,懊惱地說。
「勞煩四皇子,幫我擦擦吧。」
齊遠用身上的灰布袍子,謹慎地把手蹭了又蹭。
袍子上留下了幾道長長的褐色血痕。
齊遠顫抖著伸手過來,馬上要碰到鞋子的那一刻,我卻收回腳,躲開了。
「算了,你更髒。走吧。」我不屑地瞥了齊遠一眼。
雖然重生後,我見到他第一眼,就決定要復仇,但他真的如此卑微地跪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竟然還是會覺得難受。
這是我曾經愛了好幾年的人。
「婉兒,你說什麼? 」齊恆驚訝地問我。
「聽不懂嗎?我說,走。」
齊恆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後,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前世,我救下齊遠之後,跟著他去了冷宮,見到了寧嬪娘娘。
她長得好像我娘,在御書房,我看過我娘的畫像。她們有八分像,特別是一雙眉眼。
寧嬪見我進來,趕緊蹲在地上想點個炭盆。她的手指像波斯進貢的胡蘿蔔,顫顫巍巍地拿著火折子,幾次都沒點著。
她柔聲道:「冷了吧?等一會兒,一會兒就暖和了。」
“我不冷。」眼中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將寧嬪扶起,褪下手衣,套在寧嬪手上。齊遠端著飯進來的時候,看到我拉著寧嬪的手哭。
我在冷宮吃了最糟糕的一餐。寧嬪看著我喜笑顏開,她並不知我身份,以為我是齊遠喜歡的女孩子。
他們的伙食,只有兩碗有殼的黍米飯。寧嬪從櫃子裡拿出來一個布包,裡面有一小把粉絲。
齊遠點著了炭盆,上面架了一口鍋。她將它們都放進鍋中。一碗清水煮的粉絲湯,寧嬪娘娘將大半的粉絲都夾給了我。
“長長久久,長長久久。」她呢喃著念叨了好幾遍。 但她不知道,齊遠送給我的最後一份禮物,是把匕首。
我和他的姻緣絲,注定是要被斬斷的。
3
「婉兒妹妹,你要去哪裡? 」齊恆跟在我身後問我。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但我已經在禦花園繞三圈了。
「去找皇上。」
雪下得不算大,但我心煩意亂地在御花園耽擱太久。等到禦書房的時候,身上的雪已經積了一層了。
皇上見我進來,趕緊起身迎過來。
「婉兒,怎麼像個雪人一樣,凍壞了吧?底下人怎麼伺候的,也不知道要給主子撐傘? 「皇上一邊責問,一邊親自解開我身上的大氅,抖落掉上面厚厚的一層雪。
皇上終於看見跟在我身後的齊恆。
不過卻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兒臣知錯。」齊恆一臉不情願地低頭認錯。
皇上,是前世真真正對我好的人。
我娘是他心心念念了一輩子的人。他把對我娘的愛,放在了我身上。
皇上親手給我倒了一杯熱茶,我藉著氤氳的熱氣,掩飾噙在眼中的淚。
「我不冷的。」濃重的鼻音,還是出賣了我。
「誰欺負你了?」皇上關切地問我。
「是……」齊恆剛張嘴,被我一眼瞪過去,啞了火。
「有皇上舅舅在,沒人敢欺負我。「我撒嬌地拉著皇上的袖子,搖了搖。
京城的冬天可真暖和呀,不像西北的大漠,八月就開始下雪了。
那年齊遠戰敗,全軍覆沒。我不肯相信他死了,夜裡躲開守衛,偷偷跑到沙漠腹地裡的戰場。
一具一具死屍翻找過去,終於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齊遠,他還活著。我用小紅馬,一步一步將他馱了出來。漫天飛雪,齊遠送我的白狐狸毛大氅蓋在他身上。我牽著小紅馬走了兩天兩夜。
回來後,我的小紅馬死了。大夫說我寒氣深入骨髓,此生恐難有子嗣。
4
齊恆身為太子,文韜武略,並不出眾,性格還有些軟弱。皇上選他的原因,一是因為嫡長,二是因為他生性良善。
皇上說,他做一個守成之君足矣。
前世,我滿心滿眼只有齊遠,對於齊恆欺辱齊遠的事耿耿於懷。
幫齊遠奪了他的太子之位,看著他被貶為臨安王。
我覺得自己做了最正確的決定。
齊遠就是我的一切,我想幫他,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包括皇位。
為了他,跪在雪地裡求皇上賜婚。為了他,我策馬沙場、徵戰四方。為了他,甘願困在這四四方方的宮牆內。
齊遠登基後,並沒有立我為後。
我在宮牆中,看著他清理朝堂,樹立威望,鐵腕般的手段,雷厲風行。
齊遠跟我說:「婉兒,再等等,等我肅清了這朝堂,整治完內宮,給你一個乾淨的天下。我願以這江山為聘,你是我一輩子的妻子。」
我乖乖地等,等到跟隨我出生入死的將士,一個個被清算,等到先皇留下的股肱之臣,一個個被流放。
後來我也被禁足在鳳儀宮。
終於,這朝堂是他齊遠的了。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遞給我一杯鴯酒,因為我擋了他心中白月光的路。
齊遠的皇后,只能是我的庶妹林舒。
5
剛回到林府,祖母身邊的嬤嬤,就來傳話。說是我今日還沒去請安。
「大小姐,這……怕是不妥吧? 」嬤嬤看著我手上的馬鞭戰戰兢兢地問道。
「這府裡愈發沒有規矩了。也對,什麼主子帶出來什麼奴才。」
「奴婢,可是老太太身邊的。」嬤嬤雖然聲音有些顫抖,但也盡力想表現得不卑不亢。
「忘了,以為您是李姨娘手底下的呢。不過,都一樣。走吧,你不是說,老太太都等急了嗎? 」我右手執馬鞭,一下輕敲左手掌心,漫不經心地說。
推開門,一股熱浪襲來。
祖母拉著林舒的手坐在暖閣的床榻上。
林舒嬌羞地靠在祖母肩上。李姨娘坐在旁邊的太師椅上,手中端著一碗熱乳。
這還真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此刻我倒是顯得有些多餘了。
「來了,也不知道招呼人。」祖母冷冷地說。「真是隨了你那短命的娘。」
我深吸一口氣,叫我過來,無非就是要給我父親演一出,對我百般照顧,但我卻不識好歹的戲份。
「沒辦法,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我死死盯著祖母。
她終於抬起頭,這次她沒有罵我,而是笑著吟吟地看著我。
我知道她打的什麼算盤。前世也是今日,我從冷宮回來。
祖母跟我商量,將李姨娘扶正的事情。
我和林舒,眼看就要及笄了,我庶弟林杭也已經是童生了。
林家嗣不旺,不能再讓他們頂著庶出的身份。便想讓我首肯李姨娘扶正。
前世,我雖然渾身帶刺,但我還是覺得錯的是李姨娘和父親。
稚子無辜,不應連累了他們的前程。
從冷宮回來,看著齊遠的遭遇,我忽然就對他們心軟了。
就是這一時心軟,讓我日後無比悔恨。
6
重來一世,我斷不會重蹈覆轍。
「祖母這話說得倒是輕巧?」我坐在李姨娘對面的太師椅上,熱牛奶,放在掌中暖手。
「我娘和父親,是當今皇上賜的婚。死生不得相負,就是百年之後,李姨娘也是沒資格跟我父親合葬的。」我呷了一口乳,繼續說道。
「哦,對了,李姨娘就是葬在陪葬的墓道裡,也是不夠資格的。」
「你……你……我是真心愛慕你父親。」李姨娘絞著帕子,淚眼婆娑。
「可不就是,我娘是在建德三年臘月過世的。李姨娘,你是建德四年三月進的門,我庶妹林舒的生辰是建德四年六月。」我嗤笑一聲。
「我算數不太好,不知道這婦人,懷孕生子,需要幾個月啊? 」
「啪——」的一聲,我狠狠將牛奶放在桌上。環視了她們仨一圈。
「我今日話放在這兒,你們要是不要這林府了,大可以給李姨娘扶正。」我起身,拿著馬鞭隔空狠狠抽了一下。
劃破空氣的刺耳聲,嚇得林舒一陣靈,躲進祖母懷裡。
「沒了林府,你也沒好果子吃。「祖母攬住懷裡的林舒,惡狠狠地朝我喊道。
「祖母忘了,沒了林府,我還有皇上舅舅。」說完,我便起身欲走。
「可你們,嘖嘖嘖,沒了林府,可就真是什麼都沒了! 」
「不要試探我敢不敢,你該知道,我沒什麼不敢的! 」在門口,我回頭,一字一句地說。
說完,我推門便走。
迴廊裡,我越走越快,到後半段還跑了起來。
眼淚不受控制地流淌。如此懦弱的模樣,我不想被任何人瞧了去。
我曾經多少次,羨慕過林舒。祖母會把她攬進懷裡,任她撒嬌。父親會手把手教她寫字繪畫。李姨娘會給她變著花樣做好吃的點心。
得不到,我就裝作不要。
長年累月,終於練就了一身的刺。
為了齊遠,我把刺一根一根地拔下來。把血淋淋的自己給他看,以為能換來憐惜,卻只換來厭惡。 我終於明白,自己的軟肋不該交到任何人手上。
7
我早就應該知道,這個家,只有我是外人。
林丞相的嫡女在京中的口碑到底有多差呢?
這麼說吧,是誰家娶了我,都會覺得不如抬個煙火女子回來。
這都是拜我祖母、李姨娘和林舒她們仨所賜。
我一直不熱衷閨秀圈的聚會,倒是給了她們添油加醋的機會。
說我無故杖責了家裡二十多年的老嬤嬤,還給髮配到莊子裡,不管人的死活。
她偷偷傷害我娘的靈位,被我抓了個現行。我就是杖責了她五下,可李姨娘想坐實我草菅人命,在嬤嬤的藥裡做了手腳。
我若不是給她髮配到皇上送給我娘的皇莊裡,只怕連命都保不住。
說我跟城外土匪勾結,打家劫捨。
我娘原來就是個土匪頭子,來的叔叔伯伯都是我娘拜把子的兄弟。
在城外,去給我娘上墳。太平盛世,他們早就已經金盆洗手,從軍入伍了。
說我罔顧法紀,毆打朝廷命官。
我撞見李侍郎家的兒子,在強搶民女,一馬鞭抽了過去,給他打暈在地。城外孫老伯眼看就要被李邕踩死了。李邕竟然還敢到處宣揚?
對於她們的毀謗,我也懶得解釋。任由她們把帽子越扣越大。
一群京中閨秀,想要的不就是這種感覺。
高高在上,睥睨眾生。
成全她們又能怎麼樣,我也不在乎她們如何看我。
我只在乎齊遠怎麼看我。
看著我們前世的結局,想來,我在他那大概也是心如蛇蠍吧?
今生這個心如蛇蠍的女子,斷不會讓他再坐上那個至尊之位。
回到閨房內,我哭著哭著就睡著了,等到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色已經黑透了。
李姨娘一定又是體貼地說,我身體不適,就不出來用晚餐了。
我父親罵我幾句,李姨娘還得從旁勸著,順便說些我更踰矩的事情。
也罷,看著她們,我也吃不下東西。
但耐不住肚子已經咕嚕咕嚕叫了。還是得出去找點吃的。
雖是寒冬臘月,但街上還是熱鬧非凡。
以前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喜歡去天香樓吃炙肉。
後來我把這個習慣告訴了齊遠。
那時候他含情脈脈地跟我說:「以後我陪你。」 8
「呸,美食目前,竟然想起他?真晦氣! 」忍不住連呸了幾聲,才進門。
剛進門,小二就把我攔住了。
「小姐,對不住。今日客滿了。」
我看著空蕩蕩的大廳。不禁有些好奇,怎麼,我這是遇到百鬼夜行了?
京城閨秀聚會不帶我,現在連吃個炙肉也沒位置嗎?
「我無所謂,沒有雅間,大堂也可以。」
「姑娘,真不是小店不接待啊,而是今日有貴客,把全店都包下來了。」
我看著小二面紅耳赤地解釋。也不忍心再為難他。
「這樣,你去,把你們掌櫃的叫過來。」
「哎呀,林小姐。貴客貴客。」
「今日實在不巧,咱酒樓被人包了。「掌櫃的四處看了看,低聲道:「是官家小姐。」
「沒事,我今日就是想吃你家炙肉。去後廚也行。」
「小姐若是不嫌棄,就到咱帳房用飯吧。」
畢竟我也是老主顧,而且掌櫃的也知道,我今日若是吃不上這口炙肉,他的麻煩也大著呢。
我跟著掌櫃,上了二樓最西邊的帳房。
「這倒是雅靜,只是二樓收支銀錢,怕是多有不便吧? 」
「咱東家也喜歡吃小店的炙肉,所以特意留出來一間。平日就放帳冊,給帳房先生,算算帳用。」
屋內裝潢雅緻,地龍燒得很足。窗台上的幾盆小葉寒蘭已經含苞待放。
若不是窗邊書桌上放著算盤,還真看不出來這是間帳房。
二樓只有我們這一間。還有就是要求清場的貴客那一間。一東一西隔得很遠。
掌櫃的親自來上菜,我裝作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誰家小姐,吃口飯還這麼大陣仗? 」
掌櫃的鬆一口氣:「林丞相家的二小姐。」
什麼時候,我和我的好妹妹口味也這麼一樣了?
也對,咱倆看男人的眼光都一樣,何況是一口炙肉了。
9
沒吃幾口,我就吃不下去了。
好想看看,林舒到底在會誰?
她自己出來清場吃炙肉,我可是不信的。
等掌櫃送酒進來的時候,我悄悄問了幾句。
掌櫃出乎我意料地好說話,給我拿來了跑堂的衣服。
雖然樓內已經散了賓客,但離得太遠,我還是聽不到裡面在說什麼。 掌櫃安排活計打掃二樓,順便就讓我偷偷坐進了林舒隔壁的雅間。
熟悉的聲音輕笑著,還帶著些小女兒的嬌羞。
「遠哥哥放心,爹爹說了,一定盡力幫你。」
我的心像被狠狠攥碎了那樣痛。前世,我竟然天真地以為我爹是因為我求他幫齊遠,他才會出手相助。
竟然是為了他的寶貝林舒。
「今天,林婉……」齊遠好像想說什麼,但被林舒打斷了。
「遠哥哥不要自責,是我們高估她了,那個惡毒女人本來就是鐵石心腸。遠哥哥的傷要不要緊? 」
低低的啜泣聲傳來。
「林婉,果然跟她娘一樣,都是賤人。」林舒帶著鼻音,惡狠狠地說道。
「如果不是林婉和她娘,我們娘丞相府辛苦地討生活。若不是她娘勾引皇上,遠哥哥……」
「遠哥哥也不會在宮中受盡凌辱。」
林舒的哭聲越來越大。這雅間的隔音不好,都能聽到齊遠安撫林舒的聲音。
這是齊遠嗎?前世的相遇,是他算計的?他和林舒一樣,恨我,恨我娘?
我想著上一輩的恩怨,不該延伸到我們身上。所以,我同意李姨娘扶正,我真的太天真了。
如果說,看到齊遠在御花園裡被欺辱,我還有一絲惻隱之心。現在,就只剩下恨意了。
終於挨到他們走了,我才從隔壁的雅間出來。
掌櫃的見我臉色蒼白,急忙詢問是否需要幫我叫個大夫看看。
我擺了擺手,我的病,真不是尋常大夫能看得好的。
10
我沒有回林府,而是直接去了太子府。
我需要一個好大夫。
齊遠上輩子的死對頭,齊恆。
我一直覺得,這就是皇上生的傻兒子。
皇后嫡子,外祖家是清河崔氏,世代名流望族。
前世,齊恆在一場火災中,毀了容。
身有殘缺者,不得為帝。就這樣他丟了太子之位,也丟了皇位。
那場火,是齊遠放的。
齊恆畢竟是皇上的兒子,我從未想過要傷他。
但我發現了齊遠的異常,卻也沒有阻止他。畢竟我的心是偏的。
「婉兒?」齊恆見我,難掩激動,鞋子都跑掉了一隻。
見到齊恆跑過來的時候,我的腳像生出了根,將我牢牢捆在原地,一動也動不得。 「太子殿下。」
我恭恭敬敬地朝齊恆福了一禮。
他看著我,竟一時手足無措。
從小到大,我對他從來沒有這般恭敬過。
「林婉,願奉太子為主。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聲音很輕,輕到只有我們兩個能聽見。
齊恆長長的一聲嘆息,劃破黑夜。
“是我想太多了,我以為…罷了。夜裡涼,我安排馬車送你回去吧! 」
濃重的暮色將我們籠罩在一起,冬天的風冷冽得像刀子一樣刮過來,把齊恆話裡的落寞割碎得辨認不出原貌。
「婉兒過慮了,我想要的,沒人能奪走。只除了一樣。」
齊恆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心裡有點發毛。他和我平常見到的齊恆不太一樣,準確地說,前世我也沒仔細看過他。
齊遠和皇上殺伐決斷的時候的樣子,出現在齊恆的臉上,竟然沒有一絲違和。
我第一次仔細打量起齊恆。
劍眉星目,盈盈月色落入眼中,透著幾分恣意灑脫。高鼻薄唇,嘴角扯出微微的弧度,自有一副少年的倔強風流。
他向前邁一大步,站到我身側。
「除了你。」他偏過頭,在我耳邊說道。
我看不見他臉上的神色,只記得那個聲音。
前世,他用同樣的聲音說過,「只要你想要,只要我有。」
這句話在前世,對他來說可能是個誓言,對我來說只是一句笑談,轉身便忘了,此刻想起,卻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他說完這句話不久,就在火災中容貌被毀,廢去太子位,貶為臨安王。
11
齊恆親自送我上馬車,像押解犯人。
我掀開簾子看他,他剛到大門口,又折返回來。
上了馬車坐在我身邊。
一路無言,他靠在座位上,閉著眼睛休息。
我悄悄掀開簾子一角,時刻觀察馬車行至哪裡。
到丞相府後牆的時候,我想偷偷下馬車,翻牆回去。
剛要起身,就感到手腕被狠狠地箝制住了。
「坐下,別動。」
我倒是想動,可齊恆抓得這麼緊,我也動不了啊。
我心裡焦躁萬分。雖然我常年一副混不吝的滾刀肉模樣。可他們說的話,卻切實實地能夠讓我難受。
一想到回去晚了,被發現。又會說,丞相府沒有女主人,小姐也沒個小姐樣子。應該把李姨娘扶正,好教導府裡小姐規矩。
這場爭論最後都會上升到,我隨了我娘的不守規矩。
以我搬出來皇上作為壓制結束。
當然,面子上,我好像贏了。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就是一個張牙舞爪的紙老虎。
哎,說我就算了,不想把我娘也牽扯進去。
所以我盡量避免跟他們的正面衝突。
我坐立不安,堪堪挨到了丞相府門口。
我和齊恆坐在馬車裡,面面相覷。
還是齊恆率先打破沉默,笑著摸了摸我的頭。
「你在這兒等我。」
齊恆自己進了丞相府。
他回來的時候邀功般地跟我說,他告訴我爹,皇后娘娘今日將我留宿宮中。
馬車內,藉著微弱的光亮,我看著齊恆殷切的眼神,上揚的嘴角。
「所以?」我試探性地問道。
「所以,你不打算誇我一下? 」
「感謝太子殿下,成功讓我無家可歸。」我瞥了齊恆一眼。他果然又變回了地主家的傻兒子。
「你那個家,不要也罷。」他吩咐車夫幾句,車輪又轉動起來。
「既然,你決定奉我為主,我也該寄點月錢。」
齊恆說完,又靠在馬車上,閉眼休息了。
12
馬車到城南樊川的一處院門口停了下來。
齊恆帶我進去,四進四出的院子,眼都不眨地就送我了。
「日後,若是不想回丞相府,就來這兒吧。至於林相那邊,我去說。」
「月錢,是每個月發一次嗎? 「我吞了吞口水。不能怪我沒見過世面。李姨娘管家,林府的月例銀子總是剋扣我的。
我素來驕傲,找碴兒打仗也只是為了置口氣。我也不屑因為這點黃白之物跟她們計較。
皇上倒是賞賜不少東西,但都是禦賜之物,不能拿來換錢。
所以,我並不富裕,一度都想落草為寇,像我娘一樣,當個山大王。
興許還能為自己綁來個夫君。
可想到我爸也是我娘綁來的,就徹底打消了我這個念頭。
君子當安貧樂道,小女子亦然。
「一應僕從開銷,都算我的。」齊恆笑著用手指敲了我一下頭。 「哎呦!」我輕呼一聲。
「既然如此,那我也應該投桃報李。」
「年終尾祭前最後一次占卜,欽天監會上折子,說宮中東北角有紫氣。」
「皇上會親自到冷宮,寧嬪復寵。」
重來一世,即使我沒有求我爹,他也一樣會幫齊遠洗脫天降災星的惡名。
更何況,這世上哪有什麼災星?只有如深淵般的人心。
齊恆對此不置可否。也對,以齊遠現在的狀況,確實不配當對手。
「還請太子殿下,不要輕敵。」我畢恭畢敬。
「婉兒,這是不喜歡齊遠了? 」
「我跟太子說的都是正事,怎麼扯上他了? 」
「我做了個夢,我以為自己成全了你,結果卻害了你。」齊恆幽幽道。
我心中猛然一驚,難道,齊恆也重生了?
13
果然,寧嬪復寵。
他們在冷宮吃的苦,變成了為國為民苦修祈福擋災。
齊遠被封燕王,賜府邸。寧嬪也因為祈福有功被封為貴妃。
朝堂上下,一片嘩然。
我倒覺得,再尋常不過。寧嬪與我娘有八分相似。
只要寧嬪願意,她完全能夠寵冠后宮。
每個人都會有一些能做,但並不想做的事。以前寧嬪不想做,現在為了齊遠,她能做。
皇上的執念太重,寧嬪服了個軟,皇上就重新給她無上榮寵。
齊恆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只是皇后娘娘已經坐不住了。
屢屢召我進宮,每次都能在鳳儀宮剛好碰見太子殿下。
她知道我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在她心裡,鞏固太子地位的最好方法就是讓我嫁給齊恆。
前世,皇上問我,想要什麼生辰禮。我說:「我想嫁給齊遠。」
皇上不同意,我就跪在雪地裡,整整兩個時辰,從暮色降臨,到夜色籠罩。
皇上站在我身邊,嘆口氣,問我:「你真的想好了嗎?」
「這四四方方的宮牆,會困住你一輩子的。你娘,哎,你娘,因為這宮牆都放棄了朕,你真的要進來嗎? 」
皇上一直知道齊遠的野心,而齊遠真的可以當個好皇帝。那時候,齊恆剛剛毀容,被貶為臨安王。
「齊恆不好嗎?臨安那個地界兒不錯,風景優美,是個養人的地方,你娘年輕的時候就喜歡那裡。」
「她還說呢,下輩子啊,一定要做個溫婉的江南女子,也不知道下輩子,她會不會還是舞刀弄劍的。一身羅裙,腰間抽出一把刀,在一群遇到流氓只知道逃跑的江南女子裡,會是什麼樣子,哈哈哈哈哈哈哈! 「皇上笑著笑著就哭了。
雪落了皇上滿肩,滿頭。
「我想嫁給齊遠。「我被凍得話音顫抖。
「不後悔?」
「不後悔!」
14
「你若是不願,我會和母後說,你不需要強迫自己做你不喜歡的事情。」
「嗯?」我嘴裡塞著一塊梅花糕,張嘴想說話,卻一不小心卡到了嗓子裡。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齊恆滿臉不耐地看著我,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下來。
一手輕拍我的背,一手遞給我杯茶水。
我接過茶杯的時候,尷尬不已,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不好意思了?你爬樹,摔滿臉泥的樣子都看過。吃噎著,也不是第一回。」
一定是我憋得通紅的臉,出賣了我。
我直起身子,屏住呼吸,感受那塊卡在胸口的梅花糕一點一點地向下移動。
其實我也不想的,但這是皇后親手為我做的糕點。為我做的,只為我做的。
齊恆在一旁絮叨,說著我小時候的傻事。果然,所有犯傻的事情都是跟他一起做的。
比誰能摘到樹尖上那個果子,結果我摔了個狗啃屎,鼻子尖都被打破了。他被皇上罰跪了一天一夜太廟。出來還不忘記嘲笑我的紅鼻頭。
比誰偷出來皇上的奏摺多,結果我只偷請安的折子,他什麼都偷。在他的膽大包天下,我們被發現了。他一攬全部罪責,被打了二十板子,皇帝親自監刑。
比誰能吃更多的饅頭,吃了五個饅頭後,他竟然敢喝水,吐得昏天暗地,害我差點背上謀害太子的罪名。
「你要不要考慮一下,嫁給我? 」
胸口的梅花糕已經掉進胃裡,但我還是忘了呼吸。腦中不斷重複齊恆的這句話。我忽然很感激自己卡住的這塊梅花糕。
讓我有理由,名正言順地不回答他。
過了一會兒,我看著齊恆,一字一句:「還請太子自重,我們只是合作。」
「我知道了。」
皇后回來的時候剛好看到,齊恆的手在我背上。
她攔住打算通傳的宮女,掩嘴笑著出去。
她喜笑顏開的臉,更襯得齊恆落寞得讓人心疼。
15
祖母大壽。
燕王齊恆、太子齊遠竟然都來了林府。
父親攜家眷在門口迎接。
齊遠早已不復初見時的落魄模樣。一身青白色祥雲袍,腰間一枚玉墜,上面刻著一個「遠」字。
他在進門的時候看了林舒一眼,林舒立刻嬌羞地低下頭,福了一禮。
齊遠微微頷首示意。
當他目光轉向我,四目相對之時,我狠狠地瞪了回去。
真晦氣,回去得洗洗眼睛。
他剛來,齊恆的馬車隨後便到了。
齊恆還是成天笑瞇瞇的樣子,父親身子還沒彎下去,就被齊恆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林相是國之棟樑,而今日孤也是來湊熱鬧,不必行此大禮。」
父親千恩萬謝地將齊恆迎了進去。
宴會上,人很多,雖說是祖母大壽,但燕王齊遠,太子齊恆才是當仁不讓的主角。
男女分席而坐。我們這邊的豪門貴女們,眼神止不住地往他們坐的方向瞟。
這種無聊的宴會,難得我堅持了這麼久。揉了揉笑得僵硬的臉頰,打算起身出去醒醒酒。
剛到園子裡,就聽到假山那邊傳來林舒的聲音。
「哎,我就是個庶女,能說什麼呢,只求我姐姐,能夠多學學規矩禮節,不要折了林府的臉面罷了。」一字一句說得如泣如訴。
「林婉也真是的,居然都敢夜不歸宿? 」
「就是,我都聽說了,林府嫡女根本沒留宿宮中。」
「還望姐妹們,把這事情爛在肚子裡,畢竟那是我姐姐啊。」林舒低低的啜泣聲傳來。
林舒,我真的是謝謝你。怎麼就你長了張嘴?
我定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前世,我會裝作看不見,聽不見就走了。
如果她說我娘,我就會衝上去,跟她理論一番。
結果就是坐實了我尖酸刻薄,粗鄙無知的名聲。在林舒的幫助下,這名聲也成功上升為我蛇蠍心腸。
我不想忍受她,可是和內宅的女人爭鬥,我還真沒什麼經驗。
16
「不開心,就不要忍著。」
身後齊恆手裡把玩著一塊玉石,輕飄飄地說。
齊恆先我一步,走了過去。她們的目光都向我這個方向看過來。
我就算是想裝作不存在,也是不可能的了。 「母後近來確實很喜歡婉兒,常讓她留宿在鳳儀宮。只是孤竟然不知道,臣子的家眷,都可以在背後妄議皇室? 」
齊恆眼神冰冷地掃視過她們,一群不過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被嚇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若是你們家裡教不好,孤不介意,將你們送到內廷司去管教。」
「都是奴婢們不對。不該,不該妄議皇室,還望太子恕罪。「原先高高在上的京中貴女們,在儲君面前也低下了高貴的頭。
「事情都是因你而起,林府的女僕也太放肆了。林相治家不嚴啊。」齊恆一邊說,一邊上下打量著林舒。
「今日孤就管一回閒事吧。」齊恆轉過身,背對著林舒她們,對我做了個鬼臉。
我倒是沒明白齊恆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愣著幹什麼?你們家的奴才,還等著孤親自出手管教? 」
我終於回過味兒來,齊恆這是打算給我機會親自教訓林舒啊。
「太子殿下,這是我廬妹林舒,並不是什麼丫鬟。」我福一禮,態度恭敬,今日我要是如此管教了林舒,家裡那幾個還不得把我生吞活剝了?
「如此姿色平庸、行止粗鄙,怨不得孤將你誤認作丫鬟。」齊恆邁向林舒一步,盯著她臉看。
「婉兒,你廬妹臉上有個蟲子。」
「啊?」
「這好像是西域隱翅蟲,若不直接打死,進入血脈後,大羅神仙也救不了。」
太子下了論斷,並且帶頭躲開,大家也都紛紛跟著散開。
齊恆悄悄對我眨了眨眼。
我心中大笑,果然,關鍵時刻還得是他。
我趁著大家慌亂之際,一個箭步竄到林舒面前。抬手扇了林舒一巴掌。
她被我打蒙了,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前世我雖然徵戰沙場,殺敵無數。但是扇巴掌、打女人這種事屬實沒做過。
「哎呀,蟲子跑那邊臉上了! 」齊恆驚慌地喊了一句。一臉嬌羞地躲到了那些貴女身後。
我強忍住笑意,深呼吸,想著前世她的所作所為,掄圓了胳膊,一巴掌拍了上去。
林舒的右半邊臉瞬間腫了起來,上面一個清晰的巴掌印兒。我的左手感覺整個都是麻的,不知道是因為用力過猛手被震麻了,還是因為太激動造成的。
「還不快謝謝你姐姐,救你一命。」齊恆宛若一朵盛開的白蓮花。
「謝謝姐姐搭救之恩。「林舒面容扭曲地福了一禮。
原來這感覺,竟然像打勝仗了一樣,我盡力控制自己表情,不要太張揚。
要保持關切、悲憫,但看著林舒腫起來的臉,好想仰天大笑。
為了克制自己,只能往遠處看,目光就落在了不遠處的齊遠身上。
林舒見我一直盯著她身後。便好奇地轉過身。
當她看到身後是齊遠的時候,一雙眼眸裡的淚水,盈盈欲落。
17
一場鬧劇,在齊恆的一聲令下散了。
林舒也因著臉上的傷,躲回了房間。
宴會結束,送賓客。
林舒摀著臉,哭得梨花帶雨地跑到廳堂上。
「父親,您得為我做主啊! 」
說著就把摀著臉的手拿下來,臉上鮮紅的指印赫然在目。
「誰幹的?在我府上打我女兒,我定饒不了他! 」父親憤怒地說。用手拍著林舒的肩膀安撫她,還吩咐下人去拿禦賜的傷藥。
「是,是……」
「是誰,不用怕,天王老子來了,為父也得給你討個公道。」
「是姐姐。嗚嗚嗚。」林舒說完,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
我就在一旁的太師椅上坐著,手裡拿著碗熱乳吹氣,今天的牛乳太燙了,都不能直接入口。
「你還有臉喝?」父親暴怒,伸手過來,他剛碰到碗邊。我就迅速地將整碗的牛乳都揚到他身上。
這可真不能怪我,戰場上,唯快不破。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還好,只有手上沾了一點。反觀父親,被潑了一身的牛乳。
「父為子綱,今日我就是要打死你個不孝女,也是天經地義。」父親手臂掄起來,就要往我身上招呼。
還沒等父親的巴掌輪下來,我低下頭,靈巧地從他手臂下面鑽出去了。
「不管林舒說什麼,你都信她,從不問我一句。那你就打死我好了。」我與父親對峙。
「老爺,舒兒是您親手帶大的,她什麼性子,您是知道的啊。「李姨娘在父親身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舒兒若是毀了容貌,以後可怎麼活? 」
「誹謗嫡姐,按家法是十棍。妄議皇室,這個罪,可就得問問父親了,我記得若是從重,滿門抄斬,也是可以的! 」
我站定,狠狠地瞪著他們。一時間廳堂內竟鴉雀無聲。
我能感到自己周身殺氣蔓延。
戰場上能活下來,憑的就是必死的決心。無所畏懼反而能夠置之死地而後生。
18
「林相,何故這麼大的火氣啊。」循著熟悉的聲音我側頭,就看見齊恆進來了,手上還拿著那塊碧玉把玩。
「參見太子殿下,是臣的一些家事。」
「說來聽聽。」齊恆走到上座坐下。
「一些小事,就不叨擾殿了。」
「孤看,不是什麼小事吧? 」齊恆把手裡的玉,敲在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來,那個丫鬟。」齊恆指了指林舒,「你來說說,是怎麼回事? 」
「那是小女林舒。」父親尷尬地解釋道。
齊恆瞥了父親一眼,林舒戰戰兢兢地把事情的經過說了,當然隱去了她在背後誹謗我,還有打蟲的事情。
「沒看出來,二小姐還有恩將仇報的本事,若不是婉兒今日奮不顧身救你,只怕你早就命喪黃泉了。」
林舒一直哭著說他們騙人,根本沒有什麼蟲子,冰天雪地的,什麼蟲子也活不了。
「這麼說,二小姐,是在質疑孤的話了? 」
齊恆的話語裡竟然充滿殺氣。
「本王替林姑娘做見證吧。今日確實如皇兄所言,是林姑娘仗義出手。」不知道什麼時候齊遠也去而復返。
林舒不可思議地望著齊遠。我不知道為什麼齊遠要選擇幫我。
畢竟我跟他今生沒什麼交集,若非說有,那也只有雪地裡那一腳的仇了。
「還不快給你長姐道歉。」
「都是我一時豬油蒙了心,贊成。」林舒眼裡的光慢慢暗淡下去。幽怨地看了一眼齊遠後,摀著臉跑掉了。
「不知阿遠為何去而復返啊?」齊恆拿著玉觀察是否有磕壞的地方,不經意地詢問道。
「替母妃送個文書,母妃一直想見林姑娘。不知皇兄? 」
「跟阿遠差不多,替母後請林姑娘進宮。」
沒想到,我還變成了個香餑餑。收下齊遠送來的文書,我便隨齊恆走了。
19
當然,進宮就是個幌子。
我跟齊恆到了城南樊川的院子。
「你……」我想問,但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算了,不問也罷。
齊遠現在已經是燕王了,算算時間,比前世早了快一年。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重生歸來,改變了一些事情的發展。
我將齊恆拉到閨房內,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手伸進裡衣,掏出來一張名單,遞給齊恆。
他滿臉通紅地閉著眼睛,別過頭去,不敢看我。「婉兒,你這是做什麼? 」
看著他窘迫的樣子,我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
我湊到齊恆面前,看著他長長的睫毛微微扇動,“你不打算,睜開眼睛看看? 」
「婉兒,你離我遠一點。」
「如果我不呢?」我挑釁地問他。
齊恆沒睜開眼,他「咕嚕」一聲,吞嚥口水的聲音在安靜的房子裡顯得特別突兀。
「睜開眼睛吧,我不會非禮你的。」
我跟他解釋了一下,名單是我半夜到父親的書房偷偷抄來的,這是齊遠最早的黨羽。
前世這個時候他還在防備我,所以他手下具體有哪些人,我並不知曉。
齊恆問我,為什麼如此針對阿遠。
我笑了,但沒回答他。因為他欠我的,總歸是要還的。
朝堂上風雲變幻,齊遠剛籠絡的羽翼,在幾場不大不小的案子裡,幾乎都牽連了進去,折損殆盡。
趁機,我和齊恆挑選了些人,安插到了齊遠的手下。
偏巧皇上下旨,讓齊遠赴藩。燕雲之地,離京城甚遠,若是真去赴藩,離皇位可就越來越遠了。
皇上今年以來身體越發不好,赴藩的旨意下來。
齊遠進宮謝恩。寧貴妃當著皇上的面詢問,是否已將物品準備妥當。齊遠在宮內痛哭流涕,說以後不能日日來給母親請安。
藩王無召不得入京,齊遠哭訴寧願一直待在冷宮,與母親相依為命,也不願天各一方,富貴榮華。
這是父親的計策,利用貴妃的舐犢情深,還有皇上對貴妃的不捨。
皇下旨,特許齊遠留在京城。
20
寧貴妃一直想見我,我用了很多藉口躲開。
其實我是想見她的,畢竟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像我娘的人。她身上也有淡淡的荷花香氣,跟我娘寢衣的味道一樣。
雖說我可以利用寧貴妃,對付齊遠。
卻還是狠不下心。前世她在我和齊遠成親後不久就過世了。
她臨終前,拉著我的手,讓我相信齊遠是愛我的。她說,她最了解自己的兒子,吃了太多苦,所以會看不清楚自己的心,讓我一定要給齊遠機會,也是給自己機會。
我信了,他做每一件事,我都給他找藉口,告訴自己,他都是身不由己的,一次又一次地給自己,給他機會。
最後喝下那杯鴯酒,我才清醒過來,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身不由己,無非就是不值得罷了。
在齐远的心里,我不如林舒,不如江山。棋子,失去利用价值,就应该被丢弃。
百花节。
皇后娘娘主持了百花节。说是看花,迎花神,各家女眷倒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争奇斗艳。
这次花朝节,是皇后和宁贵妃要替太子和燕王选王妃。各家女眷暗流涌动,面上却心照不宣。
经过上次扇完林舒巴掌,我感覺自己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
齊恆說:「上帝給我們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就是告訴我們不要忍,不管愛恨,不留遺憾。」
對,不管愛恨,都要不留遺憾。
林舒站在荷花池邊,一襲嫩青色襦裙,頭上配了銀製珍珠步搖,手腕上是一串清透的紫玉髓手鍊。眉間輕蹙,似有數不盡的哀愁。一雙杏仁眼里波光粼粼。齊遠的眼光果然不賴,是個難得的美人。
腦中不受控制地想起齊恆睜眼說瞎話時的樣子,粗鄙無知,姿色平庸,蛇蠍心腸,哈哈哈哈哈哈。
一不留神,就笑了出來。引得周圍人紛紛側目。
林舒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她邁著碎步走向我,鬢間的步搖只微微擺動。不得不說,林舒的儀態,我是真的學不會。
21
前世,就是在荷花池邊,林舒自己故意跌落水中,嫁禍給我。
父親不問緣由,直接定了我的罪名。林舒醒來還假惺惺地替我求情。
今生我也想試試一下,嫁禍給別人,是什麼感覺。
我環顧一圈,發現自己的位置並不好。下面水很深,我不會氫水。
林舒現在那個位置不錯,旁邊就是回形步道,是賞魚的地方,水也不深。
而且我看到齊恆就在不遠處看著我。他定然不會讓我陷入危險之中。
萬事俱備,我換上和煦的笑容,迎著林舒走過去。
「姐姐。」林舒,笑容燦爛地向我行禮。端得一副姊妹情深的模樣。
「咱們姊妹一起走走吧。「林舒挽上我的胳膊,親密地靠著我。
「我們還是餵餵魚吧。」
「姐姐,那邊觀景台比較好看呢,姐姐就陪妹妹過去吧。」
“我說,在這兒! 」我一字一句地說。說完我就發現有點不對,我怎麼能用斥責新兵蛋子的語氣跟林舒說話。
在軍營裡,士兵的第一要務就是服從。這種習慣已經刻在骨子裡。林舒這種兵,在軍營裡大概得被軍法處置八百回了。
「嘿嘿,姐姐更喜歡這裡。「我立刻換上了溫柔造作的聲音。彷彿剛才那句冷言冷語從來沒出現過。
「姐姐,你看,那條魚好漂亮! 」
「哪條?」我手扶著欄桿,探出身子尋找。
林舒靠近我的時候,我就想裝作她推我的樣子掉進水裡的樣子。
只是,我姿勢還沒擺好,身後真的傳來了不小的力道,林舒竟然真的想把我推到荷花池裡。
眾目睽睽之下,她連裝都不打算裝一下了嗎?
跌落的瞬間,我一把將她也拉了下來。
我感覺自己整個人迅速地沉進水里。張開嘴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只有一口水嗆在喉嚨裡。
身體很沉,特別是腿,如何使勁也拉不起來,我低頭查看。發現林舒死死抱著我。
此刻,她真的動了殺心。
我一直忍著不呼吸,感覺眼前越來越黑,像回到了西北的大漠,沙塵暴的傍晚,漫天黃沙,什麼都看不清。
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躺在鳳儀宮的偏殿了。
齊恆惡狠狠地瞪著我,「我還以為,你是要把你廬妹推下水。果然還是高估了你。」
「你個齊扒皮,沒良心,也不問我嚴不嚴重。」我委屈地看著齊恆。
「這麼蠢,要不還是考慮考慮嫁給我吧。除了我,應該也沒人肯要你。」齊恆一臉驕傲。
「太子殿下,說的可是真的? 」我拉著他的手坐起來。
「真不真,看你表現。」
22
百花節之後,齊遠一直沒有任何動作,包括林舒。齊恆說,林舒因為推我落水,被禁足了。
我在心裡給齊恆豎了一個大拇指,聽到這個消息,午飯我都多用了一碗。
我已經徹底從林府搬了出來。
因著心裡的不安,我決定回去查探究竟。
父親日日下朝後都不知道去了哪裡,府裡最近的香油錢比過去整年的都多。
他回府的時刻也很晚,整日睡在書房裡。
我摸了幾天他的規律,悄悄潛進他的書房。裡面掛著一張畫像。
一名妙齡女子,戴著面紗,在桃花樹下翩翩起舞。
乍看之下畫上的人很像禦書房裡的那幅我娘的畫像。
說不上哪裡不對,但我就覺得這不是我娘。若真要說誰和畫中人最像,那便是宮中的寧貴妃。
這雙眉眼,雖然幾乎一樣。只是這身姿儀態不同,禦書房裡那張,身姿矯健,眼神颯爽。
眼前這張舉手投足間更多了些柔情似水。我老娘若是生在江南,應該就是這副模樣。
我忽然明白父親為什麼會選一無所有的齊遠,幫助他登上皇位。
這個世界真諷刺,皇上的白月光變成了父親身邊的替身。而父親心心念念的白月光,卻一樣在皇上的身邊做替身。
誰又不是誰心中的白月光呢?
我翻窗出去的時候,心裡替我娘覺得不值得。在叔叔伯伯口中,她是那麼愛自由的人。綁來了兩個非相同的大人物,一個做了自己夫君,心裡念著別人。
知道另一個心裡有自己,拜把子結為義兄,斷了他所有念想。皇家最重倫理,他們已經昭告天下的兄妹,便再無在一起的可能。
寧貴妃病重。
藥石無醫。多年的冷宮生活,已經傷及本源。從發病到薨逝不足一月。
頭七那日,我去冷宮打算給寧貴妃燒點紙錢,卻偶遇了齊遠。
前世,也是我陪他,在冷宮偷偷祭奠寧貴妃。
「婉兒,若是,若是因為看不清楚自己的心,犯錯,還能不能彌補? 」
「錯過了彌補的機會,就再也補不上了。與其想著怎麼彌補,不如想想是否會遭反噬吧。」
齊遠起身時踉蹌兩步,險些摔倒。他像一棵樹,長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看著我,越走越遠。踏出冷宮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他還在那裡。
夜色慢慢將他隱去,不見蹤跡。如同他在我的心裡,消失不見。
23
寧貴妃死後,父親幾近癲狂。
在朝中行事變得毫無章法。前世也是如此,寧貴妃病重,他要我跟齊遠趕快成婚,其實想給貴妃沖喜。
大婚當日,拜堂之後,還來不及喝合卺酒,齊遠就奔赴前線。
走之前,他說,得勝歸來,會補我合卺酒。
齊遠戰敗,全軍覆沒,齊遠身死的消息傳入京城,寧貴妃急火攻心,驟然薨逝。
西北苦寒,齐远对地形也不熟悉。我太过担心他,所以选择偷偷跑到了军营里。
就是那次,我从死人堆里把齐远扒出来。后来召集我娘以前的兄弟,在军中帮他。
我曾替齐远找过齐恒,让他帮抄一份文稿。
是一篇骈文,辞藻优美华丽。齐恒也没有怀疑,毕竟他的书法在京中都是上乘。
齐恒写完,我拿筆在上面添了些偏旁部首。
再讀,這就變成了一封造反信。之後我才滿意地交給齊遠。
我知道,單單一封造反信是不夠的,畢竟皇上曾跟我說過,他早就不想當這個皇帝了。
齊遠更狠,放了一把火。
依照齊遠斬草除根的性格,齊恆斷無生路可言。
最後他只是被毀了容貌,逃離了帝位的紛爭。前世我所有的目光都在齐远身上,关于这个事情只觉得未必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可现今,我的记忆好像开始崩塌,一个画面不断出现。齐恒到临安赴藩之前,他端着践行酒的手上,没有疤。
前世,我到底是有多瞎?齐恒的嘴大概是个摆设吧?
这辈子想要诬陷齐远谋反可就容易多了。我前世一直在他身边,模仿他的笔迹能够做到以假乱真的境界。
在齐恒的步步退让,皇上的偏宠之下,齐远忍不住了。
太子府着火了。
漫天的火光烧红了半边天。作为始作俑者,一定是要看看自己的杰作的。
他站在不远处,指挥众人灭火。可是火势那样大,不管多少水下去,都没有熄灭的兆头。仿佛要把这整座房子都烧成灰烬才算罢休。
我身边的婢女,哭喊着我的名字,冒着火就要冲进去。齐远怔了一下后,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地要冲进火里。
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把他死死围住。
这一幕我在他身后看得清清楚楚。沒想到,我身边的丫鬟,还是个赤胆忠心的。
24
一場大雨,終於把這場火澆熄了。
雪花般的奏摺都要把禦書房堆滿了。
齊遠彷彿已經勝券在握了。連我父親都已經廣納門客,招搖不已。
太子薨逝,乃是動搖國本的大事。現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齊遠身邊的幕僚,已經開始暢想美好未來了。
皇上的身子已經一日不如一日了。請立太子的風潮一波蓋過一波。
終於皇上架不住朝中壓力,決定要立遠為太子。
冊封當日,我和齊恆出現在了大殿之上。
皇上也一改之前的孱弱。
禁衛軍直接包圍了皇城,齊遠的黨羽一網而盡。
之前在齊遠身邊安插的官員,將蒐集到的齊遠和林相的罪證一一呈列上來。
太子府的火,是齊遠放的,單單謀害太子這一罪名就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別說還有結黨營私,通敵叛國。
在離皇位一步之遙的時候,齊遠跌落下來。
齊遠以及同黨悉數被押入天牢。
退朝後,皇帝進了禦書房,關上門,一口鮮血噴在地上。
「父皇!」
「皇上!」
「朕沒事,朕堅持到了你們回來。「皇上把我和齊恆的手疊在一起。
說完,皇上就昏迷過去。
迷迷糊糊的時候,皇上拉著我的手問:「寧兒,我到底哪裡不如林駿。都是被你綁去的,怎麼他就能做你夫君,我就只能當你哥哥? 」
皇上把我認成了我娘,我雙手握住他的手:“不是你不好,只是你太好了,好到我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跟你在一起。」
如果我娘重活一次,是不是還會選擇我父親呢?
還是會選擇皇上,選擇這宮牆之中。
「你不是寧兒。「皇上把手抽走。
「寧兒會拿著簪子放在脖子上逼我,讓我答應只要我活著一天就不會動林騁,她是在拿自己逼我! 」
「寧兒,是你來帶我走了嗎? 」
七月初九,皇帝駕崩。
25
我弟弟死了,在全家的溺愛之下。
強搶民女,當街毆打百姓,壓榨農莊佃戶。
莊子裡養著打手,若是有人敢告官,他就敢殺人。
林家倒台,之前的恐懼不再,憤怒的佃戶用鎬頭活活把他打死了。
祖母得知消息,一病不起。
我在林府的時候,他們還會對林杭多管教一些,畢竟想要踩我這個粗鄙無知的嫡姐一頭。
他們趁我離開,偷偷改了族譜,將我娘和我從上面除了名字。李姨娘也變成了林李氏夫人。
我翻著捲宗,唏噓不已。我不在林府不過半年,他們竟然能犯下這麼多的大案。怨不得叔叔伯伯們常說,最怕窮人乍富,和如今倒是一樣的道理。
大行皇帝大葬之後,開始審理齊遠和林相謀反一案。
林相以權謀私,操縱朝政。判決還沒下來。我就拿著族譜去天牢探望李姨娘。
「你要是願意,我可以把族譜改回去。妾為賤籍,通買賣。這樣的話,抄家,就沒有你了。」我翻看著族譜笑著問她。
「謝皇后娘娘,謝皇后娘娘。」李姨娘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整個額頭血肉模糊。
「唉,如何是好呢? 」我故意大聲詢問。
回頭看見幾個侍衛押解著我父親,從旁邊的牢房出來。站在李姨娘面前。
「爹爹,你說,我該怎麼辦? 」我合上族譜,望著父親。
「我跟皇上求了恩典,祖母、李姨娘、林舒可以活一個。女兒不太會做選擇題,至於選誰,就憑爹爹決斷了。」
我現在是京城裡,真真正正的惡人。當我做足了惡人的時候,再也沒有人能把我怎麼樣了。
我走到天牢門口,依然能听到李姨娘的乞求和咒骂声。
回到宫里,齐恒在等我。
「婉兒,你真的越来越坏了!」齐恒弯起食指,笑着敲了一下我额头。
「那不知道皇上喜不喜欢呢?」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婉儿做得没错!」
其實,我曾經想,让我爹去给我娘守灵,最后想了想。
還是算了。
我娘一生自由,嫁给他,已经是最后悔的事情了。
又怎么会想和他再见。
对于把我们母女从族谱上除名的事情,我还是很感激他们的,那个家真的如齐恒所说,不要也罷。
我告诉祖母,林杭有此祸端都是李姨娘教唆。她们这对亲姨娘和外甥女儿不知以后要如何相处了。
林家被流放宁古塔。
他们这一生都要被捆在一起。
林舒自杀了,在自己的闺房内。
齐远用前世最后送我的那把匕首自杀了。
其实我没想让他们死。
死亡真的太容易了,难的是活着。不管是背负爱还是怨恨,活着才是永久的折磨。
但他们的生死,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尾聲:
前世被软禁在凤仪宫里的时候,林舒告訴我,她們把我母親從族譜上除名了。
我母親並沒有葬進祖墳裡。而是葬在了一片向陽的山坡,春天的時候會開滿各色的野花。
皇上說,這是我母親的遺願。
我娘剛過世的時候,皇上想把我娘的屍體偷出來,埋葬到自己的皇陵裡。
聽起來荒唐吧?
可是那時候他切實實地去偷我娘的屍身了。
在靈柩中,皇上看到了我娘一身騎馬裝,手裡拿著馬鞭。
皇上哭著放棄了這個想法。
沒有什麼能夠困住她,即使她死了,她也應該是自由的。
前世我好後悔,如果我沒有讓李姨娘扶正,是不是他們就不能將我娘抹除掉。我想留下我娘存在的證據。
這一世我才明白,那點證據,還不如不要。如果是以林寧氏存在,她應該會不開心的。
齊恆跟我說。真正的死亡,是沒有人再記得她。
這句話點醒了我。所以,我找了個窮酸書生,寫了齣戲文。
女扮男裝的強盜頭子,給自己綁來瞭如意夫君。我希望,在戲文裡,她的愛,從未被辜負。
后来这出戏大火。
齐恒笑话我说,「京城的治安近来差了很多。」
好多原来打算做自梳女的姑娘改行做了强盗。
「没什么不好的,男子能做的事情,女子一样也能做。不管是从军,还是为匪。」
齐恒笑着看我,弯弯的眼睛里只有我。
原来爱应该是这样子的,相互包容体谅。
我不在乎自己在齊恆眼中的樣子,是不是完美。
齊恆也不在乎我是不是個心如蛇蠍的女子。
他說,既然重來一世,那就該彌補過去的遺憾。
他想讓我活得肆無忌憚,灑脫自由。
站在宮牆之上,我想跟皇帝舅舅說。
這四四方方宮牆,睏不住真正的愛。
上天給我們時間,不是用來憤世嫉俗、懊惱的。
是為了讓我們真真切切,努力活著。
所以,我不會再放手。
齊恆我們還有今生。
林殊額外
1
我和齊遠算得上青梅竹馬。
從小我爹就跟我說,齊遠胸有丘壑,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每次入宮,我都會帶好些銀兩給齊遠。
他說,會一直待我好。我也信了。
後來,我爸說,要幫齊遠爭取皇位。
他們算計了林婉,她果然只是一个纸老虎。
空有一副恶人的样子,可是却没干过什么坏事。
齐远在宫里说林婉心如蛇蝎,水性楊花。当然是故意让太子听到。
太子受不了,就让随从的黄门把齐远揍了。
挨打的地方,选的就是林婉最喜欢的一株玉兰树下。
果然,林婉救了他。
对于这个计策,我是一直不同意的。 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我安慰自己,没事担心什么呢?
毕竟齐远是喜欢我的,我們一起長大,同甘共苦。
2
我娘和父亲是表兄妹。我娘說,若不是当年李、林两家都家道中落。她合该是父亲的正妻。
可實際上,她是个通买卖的妾。
而我作为妾生的女儿,也只是庶出。
京城闺秀聚会的时候,她们问起林婉,我會不小心地透露些消息。
其實我也不算是冤枉她,畢竟事情都是她做的,我就是解釋了一下,至於別人怎麼理解,這種事情,我也控制不了。
如果說,不嫉妒她,是不可能的。
我的生辰,是我最大的忌諱。我的身世並不是什麼秘密,京城權貴圈子不大,誰家的那點陰私,不是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他們在背後也一定悄悄議論,只有我變成最尊貴的人,才能堵住他們的嘴。
我把籌碼壓在了齊遠身上。
3
當年父親上京趕考,路遇劫匪。
是林婉的娘,救的。兩邊土匪爭山頭。
後來過了幾年,不知道因為什麼,林婉的娘就變成了父親的正室。
我娘不甘心,便在祖母的幫助下給父親下藥,便有了我。
父親,一直裝作對我娘癡情的樣子。
可是他書房裡,有一個畫軸,是誰都不可以碰的。
那個畫軸解開了我多年的疑惑。
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我爹會堅持選擇齊遠。
那麼多皇子,齊遠身上還有著天降災星的名頭,隨便扶植一個,不是都比他好?
我在父親的書房,看到了一幅畫像。
一名妙齡女子,戴著面紗,在桃花樹下起舞。
好多人都看過這幅畫,他們說,畫中人是父親過世的原配夫人。
我娘卻說,那根本不是林婉的娘。那是父親的心上人。
我見到寧嬪娘娘第一眼的時候,著實吃了一驚。
難道,父親的心上人,是寧嬪娘娘。
我想到這,我就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4
林婉果然一点一点爱上了齐远,爱得热烈,爱得无法自拔。
她同意我娘扶正。不再在家横眉冷对。
会开始变成父亲的乖女儿。
她好像把所有仇怨都放下了。
中秋节的晚上,她第一次和我们一起赏月。
「林舒,你说临安的月亮是不是更漂亮?」
「啊?」我腦子沒有轉過來,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沒頭沒腦地說這句。
那一年林婉十六歲,內衣雪,她在禦書房前跪了兩個時辰。
終於得到皇上首肯,在隔年三月嫁給了齊遠。
他們大婚當日,拜完堂,齊遠就奔赴前線。
沒多久,林婉也追到了戰場。
林婉救了他,可是身體也受了很重的寒氣,林婉常年吃藥調理。
本來沒有那麼嚴重,可是藥都是在齊遠的安排下配的,只會讓她更嚴重。
那時候,齊遠對林婉可真好啊,京城裡都是他們恩愛的佳話。
我嫉妒她,即使在他們最相愛的時候,齊遠還是會每旬都來陪我兩次。
他告訴我,對林婉都是假的,是逢場作戲。
可慢慢地,即使齊遠來陪我的時候,他也總是心不在焉。
我亲眼看到他买了一根发簪,我满心欢喜地等着他送我。
最後,我在林婉的头上看到了那根簪子。
5
我嫁给了我父亲安排好的人,假成亲。
後來,齐远登基,他果然不负众望,一步一步将朝堂牢牢掌控住。
林婉带着一群土匪,确实打了不少胜仗。他们本就出身草莽,战场上也不讲什么兵法。
齊遠遲遲沒讓我進宮。
林家二小姐已經假死了。
我的新的身分是林家的養女。
對外宣稱,林舒死了,家裡人實在心疼,所以找了個長得相似的姑娘。
其實京城裡,巴掌大的閨秀圈子,誰不知道誰啊?
知道又能怎麼樣,就算我是二嫁,他們也不敢置喙。
這就是權力的好處,能結實實地堵住眾人的嘴。
我等了好久,可是怎麼也等不到讓我入宮的旨意。
我忍無可忍,便給齊遠下了藥,我們終於有了夫妻之實。
我做了跟我娘一樣的事情。果然,兒女都會重複父母的路。
第二天一早,齊遠眼神慌亂地看著我。
他已經是皇上了,已經是天下之主了。
即使他是冷宮裡那個天降災星的時候,他也从来没有这样慌乱过。
父亲在齐远身边安插的暗桩回报,齐远走了之后。
吩咐身边的黄门,去跟林婉禀告,说是要去巡查。
实际他去了善缘寺,沐浴斋戒。
只有他觉得自己做错事的时候,才会做这样的事情。
父亲对他施压。御书房中,我看着齐远将奏折狠狠摔在地上。
摊开的奏折,像是齐远对我父亲的忍耐,早就所剩无几。
6
他并没有废了林婉。虽然他把先皇留给太子的股肱之臣都换了一遍血。
为了防止林婉反扑,她被软禁在了凤仪宫,先皇后的宫中。
朝堂早就已经清理干净,可是齐远却迟迟不肯动手。
最后我终于忍不住了。
亲自到了凤仪宫。告诉林婉,齐远都是骗他的。
她問我,怕不怕她发起疯来,让我给她陪葬。
我不怕,林婉一生骄傲,即使知道,一切都是谎言,她也断然做不出来那些龌龊事。
她和齐远不一样。
可林婉越是这样,我就越恨她。
7
齐远知道我去见了林婉,威胁我,如果我再敢去,他就让我消失。
虽然他不肯承认,但是我还是知道,他爱上林婉了。
他吩咐身边的暗卫,准备了假死药,那药还会让人失忆。
所以齐远早就准备好了,让林婉换个身份,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我怎么会让他如愿?
那杯酒,被我换成了真的鸩酒。
在齐远毒死了前太子齐恒之后,他终于决定对林婉下手了。
只是沒想到。
林婉死了,真的死了,死得透透的。
當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笑了很久,笑著笑著就淚流滿面。
齊遠查到了我。
我帶著肚子裡的孩子,一屍兩命。也算作賠償了。
既然不能讓齊遠愛我,那麼,我就讓他恨我吧。
只要他能記得我就好。
8
沒想到,我重生了。
我重生後得到的第一個訊息,只是齊遠被林婉打了。
知道這個消息的會後我笑了,這真的是林婉嗎?
從開始,好像就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託內線給齊遠送去訊息,約他見面。
我選了齊遠喜歡的醉仙居,那裡的菜式有些油膩,但是酒極佳。
蕭遠自幼在冷宮中生活,喜歡肥膩醇厚的食物。
可蕭遠卻提議,去添香樓吃炙肉。
我在蕭遠耳邊說著林婉的不好,可是齊遠卻沒有答話。
到我說她蛇蠍心腸,人盡可夫的時候,齊遠竟然生氣了。他摔了一個杯盞,我嚇了一跳。
後來他大概也是發現自己做得不對,安撫了我。
還是前世不好的預感,像溺水一樣,將我整個人籠罩住,逃也逃不掉。
林婉好像跟前世不一樣。
前世她是個紙老虎,現在竟然變成了真老虎。
誰惹她不開心,她真的會反擊。
前世她也一樣會說狠話,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她不過就是虛張聲勢。
但如今不一樣,就是瞎子,都能感受到她周身,冰冷的殺意。
9
林婉和太子在一起了。
我好像變成了上一世的林婉。幫忙齊遠盡心籌謀。
我很開心,這輩子,林婉連正眼都沒瞧過遠。
他是不是就會發現我的好了?他就會知道,不管經歷什麼,最後會義無反顧陪在他身邊的只有我。
可為什麼,今生,我們好像站在一條直線上。
我看著齊遠,齊遠看著林婉。
我在家中挑撥她和父親的關係,在京中散播她的流言,在齊遠面前說她的過錯。
但好像沒有什麼用。百花节,我和林婉单独在水边看鱼。她笑著,一派天真的样子,让我想把她这张伪善脸撕裂。
我想她死。
只有她死了,齐远才会看到我。
所以我顾不得周遭还有人,将她推了下去。
林婉在落水时,将我一并拽了下去,我自幼水性不错,在水里,我死死地抱住她的腿,往下拽。
沒想到,太子和齐远,都跳下来。我以為齊遠是來救我的,可是在水里,他按我的頭,往下壓,想要溺死我。
可是林婉,下落得更快。藉著齊遠救林婉的空檔,我自己也浮出了水面。
十幾個會氫水的婆子,將我和林婉救了上來。
太子當著眾人的面,親自下手打了我一巴掌。
那些原來站在我這邊的人,全都開始對我指指點點。
「她怕不是林相的女兒吧?」
「對,一看就是個野種,她娘上府才三個多月,就生下她了。」
「平日裡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樣子,還真當咱們什麼都不知道啊? 」
那些譏諷的話,像尖刀一樣,一刀一刀將我的心割碎。
我落得如此田地,都是林婉害的。
我身處地獄,她也不該獨坐高台。
10
我被禁足府中,畢竟自幼得父親寵愛。除了禁足,也並未遭受什麼處罰。
我和我娘費盡心力,終於將林婉擠出了林府。
父親也親手,將林婉和她娘從族譜中除去名字。
所有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我和齊遠走得近,是眾人皆知的事情。朝堂上,請立齊遠為太子的呼聲極高。
往常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又都換上了卑躬屈膝的臉孔。
但我的夢還沒醒過來,齊遠謀反失敗,被關入天牢。
之前那些人,又重新來落井下石。
我弟弟也被那群該死的佃戶用鎬頭活活打死了。
這兩輩子,彷彿夢境一場。
我第一次覺得,是不是自己做錯了。
從幼時,第一次見到齊遠開始,我人生的所有喜怒哀樂都是伴隨他的。
我娘一直告訴我,我應該是父親唯一的女兒,嫡出的小姐。
應該被所有人,視為驕傲的存在。
不會總擔心,背後有人指指點點。
所以我就把自己所受到的一切苦,都怪給林婉,就算她也只是個大我幾個月的姑娘。
我總想在別人身上,找到自己活著的意義。
愛也好,恨也罷。
每個人,其實最該對自己負責,愛恨隨心所欲,隨緣,隨自己。
我想清楚這些事情的時候,太晚了。
抄家的官兵已經來了。
在他們衝進我閨房之前,我喝下面前這杯鴯酒。
若有來生,我想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