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場遇到前男友程策的那一天,我正站在一家玩具店前,與六歲半的好大兒倪墨周旋。
倪墨四仰八叉地躺在玩具店門口的地上,指著玻璃櫃裡的巨型奧特曼玩偶,大聲哭鬧耍賴。
「我要!我想要這個!我就要這個!」
我蹲下,耐著性子好言相勸:「咱們家就 50 平,實在放不下,下次搬家了媽媽買行不行? 」
「不行!」倪墨挺直身子,斬釘截鐵,然後躺下,繼續維持高分貝號哭。
我嘆了口氣,抬起頭,卻冷不丁看到不遠處,站著一個人。
四目相對,我待在原地。
熟悉的眉眼,挺拔的身姿,只要站在人群中,便是耀眼存在的…那個人。
程策,我的前男友。
海城這麼大,回來之前,我確實想過,如果與他真的再次相遇,會說些什麼樣的體面話。
可現在的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我使勁想拉起倪墨走人,面前卻多了一雙黑色皮鞋。
「倪辰,」熟悉的聲音微微打著戰,程策雙眼微紅低頭看著我。
「這孩子,是我的? 」
1
我足足愣了半分鐘。
「你……誤會了……」
話未說完,他已將哭鬧不止的倪墨抱在懷裡,指著玻璃櫃,聲音溫柔,「想要這個?」
倪墨邊哭邊喘邊點頭,偷偷瞥了我一眼。
「叔叔給你買。」
「程策,」我攔住他,「你誤會了,他不是你的孩子。」
他靜靜地看著我,沒說話,而是轉頭問倪墨。
「你幾歲了?」
「六,六歲半……」倪墨帶著哭腔,乳聲奶氣。
「時間也對得上,你還說不是我的? 」他抱著倪墨,淡淡地看向我。
「那段時間,你除了我,難道還有別人? 」
2
那段時間,我除了他,沒有別人。
或者說,除了他,我從來就沒有別人。
可倪墨真的不是程策的孩子。
他是我堂哥的兒子,一次意外奪走了堂哥的性命,而堂嫂本來身體就弱,又因為傷心過度,生下倪墨後沒多久得了憂鬱症,後來便也走了。
那時的我,也無依無靠,便將倪墨收養了。
商場咖啡廳裡,我將這些告訴程策,可不論怎麼說,他都不相信。
「倪辰,」他微微扯了個冷笑,「你這撒謊的本領,可是比以前差了。」
「我真的沒有騙你,」我努力想解釋,「他真的是我收養的堂哥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他怎麼就不是我的孩子了?」程策手輕輕撫上倪墨的發,「這眼睛,這鼻子,這嘴巴,哪哪不像我?這不是我的孩子,還能是誰的孩子? 」
我實在看不出他們兩人哪裡相像,只好道:「那你去做親子鑑定吧。」
「不需要鑑定,「他將正在吃冰淇淋的倪墨抱起,斬釘截鐵,「這就是我的孩子。」
3
程策強勢地送了我和倪墨回家。
我一週前才回海城,和倪墨住在一個一室一廳的出租房裡,屋裡有些亂,還沒收拾好。
程策淡淡地瞥了眼房中,語氣中都是嫌棄,「這麼多年了,還是不會收拾屋子。」
「人送到了,」我輕聲,「你走吧。」
他將倪墨放下,「我送你們回來,是想看看你們的生活環境,這小區老舊,租戶多,人也雜,不安全,我兒子不能在這種環境下住。」
「程策,你有完沒完? 」我終於忍不了了,「我都跟你說過他不是你的兒子了!你是聾了還是瞎了?」
他轉身,坐在沙發上,淡淡地看著我。
「我聾還是瞎,你不最應該清楚嗎? 」
我怔在原地。
他自嘲一笑,「要不是又聾又瞎,當年能讓你騙得團團轉? 」
我咬了咬唇。
時隔七年,以為自己面對他已能平靜自若,可聽著他冰冷的話,我還是不爭氣地眼角發了酸。
「當年分手的時候怎麼說的?」他起身,一步步將我逼到牆角,「再也沒有瞞我的事了?結果瞞著我生孩子?」
「我沒有。」我別過頭去,淚水在眼眶中打轉,「我真的沒有再瞞你的事了。」
可他不相信。
他是有不信的理由。
當年,的確是我先利用了他。
那時候爺爺生了重病,堂哥自顧不暇,姑姑不願出錢,想放棄治療。
我是爺爺拾荒時撿回來的棄嬰,據街坊阿姨說,爺爺撿到我時,我整個身體已經被凍成了紫色,是他四處借錢給我治療,才將我救回了一條命。
救我命的錢,他足足還了五年,才還清。
我的命是爺爺給的,我想救他。
但我那時還在讀大學,再怎麼打工賺錢,也付不起昂貴的治療費用。
於是,程策成了我的獵物。
程策家很有錢,他父親是程氏的董事長,程策在上學時,就開始逐步接手公司事務,公司的人都叫他小程總。
在我之前,他有一個女朋友,是我們系的學姐。
那學姐畢業就離開海城,主動跟他分了手。
用程策媽媽的話來說,我「處心積慮,算準時機,在他最脆弱的時候,以替代品的身份來到他的身邊。」
我主動追了程策,如願和他在一起後,他幫了我很多。
他替我付了爺爺的大部分治療費用,跟我一起陪爺爺走完了最後一程。
直到葬禮上,姑姑一家來鬧,問我要爺爺的遺產。
「你說沒有遺產?」姑姑揪著我的衣領質問我,「我爸的錢都花你身上了,你不是倪家親生的孩子,我爸這些年來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大學,就算沒留下什麼錢,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錢,你不應該都還給我們? 」
「我沒有錢。」
「沒錢?」姑姑歇斯底里地搖著我的肩膀,「你怎麼會沒有錢,你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傍了個大款,你去跟他要啊? 」
「你們別惦記他,我跟他什麼關係都沒有。」
表弟李步走上前,吊著眼從兜里扔出一張照片,「喲,什麼關係都沒有?我都拍到他摟著你在賓館前一起等車的照片了,睡都睡了,這時候在全家面前裝貞潔烈女呢?你跟他要點錢怎麼了?你不去要,我去! 」
「你們怎麼會……都跟你說了我跟他沒關係!你們別去找他!」我使勁推開姑姑,她的長指甲在我肩膀上劃出一道血痕,「他不過是我騙來給爺爺付醫療費的,如今爺爺沒了,我也不會再跟他有什麼關係的! 」
「行了,你們別鬧了! 」堂哥衝上前,護住了我,「小辰一個人擔了爺爺所有的醫藥費,你們還要怎麼樣?她已經很不容易了,別再無理取鬧了! 」
姑姑瞪大眼睛,「她不容易?她傍著大款每天好吃好喝的,怎麼不容易了?她就是到處騙,一邊哄著那人給她花錢,一邊騙咱們她沒錢。說到底,咱家可是救了她的命,欠咱家的她不應該還嗎? 」
「我欠爺爺的,但我不欠你們的! 」我氣得發抖,「爺爺最後那段日子你們誰管了?醫藥費你們付一分錢了嗎?你們有什麼臉在這裡大呼小叫?!」
「你又有什麼臉啊?」姑姑又衝了上來,「你那錢怎麼來的,不就是陪人睡掙來的嗎?不要臉的玩意! 」 「那又怎麼樣?!」我推開堂哥,氣得口不擇言,「我有本事,能讓有錢人喜歡上我,願意聽我的話,願意給我花錢,你們有這個本事嗎? ! 」
姑姑眼睛瞪得滾圓,衝上來又要打我,堂哥則護在了我面前。
他抓著姑姑的手臂往外面走,推開虛掩的門,卻迎面撞上一人。
所有人都安靜了。
我和他的目光隔空相匯,霎時,我渾身發冷,想挪,卻挪不開一步。
我不知道他待了多久,又聽到了多少。
「誒?」姑姑率先反應過來了,「這不就是倪辰傍的那個……那個富二代嗎?」
「我告訴你啊,我們倪家的姑娘可不是白給人睡的啊。」姑父著急地上前,拿出那張照片,「你和她去賓館,我們都拍了照片的,我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不給錢,我們就把這張照片傳給電視台,還有,還有網路上!讓大家都看看你們家養出了個什麼樣子的兒子吧!仗著有錢欺負窮人家的女孩子…」
那天,程策一直都沒有說話。
在幾人的推擠喧鬧下,他只是站在那裡,目光冰冷地看著我。
那之後,程策再也沒有見過我,直到一天,程母來找我。
「你姑姑來找過我們,」她平靜道,「錢我們已經給他們了,息事寧人。我來,就是想問你,你想要多少? 」
我默了很久,「阿姨,我能不能見見程策? 」
程母搖頭,「他大概不太想見你。」她頓了頓,又道,「倪小姐,我們並不是不開明的父母,也從來不會嫌貧愛富,但是一個心機太重的媳婦,我們並不歡迎。」
其實,不論程母有沒有來找我,我都從未奢望過我和程策的未來。
他是閃閃發亮的程氏太子爺,我呢?
一個棄嬰,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
嫁給他這種事,我想都不敢想。
但即便知道沒有未來,我依然控制不住地喜歡上了他,愛上了他,將自己陷了進去,再也沒能出來。
我想,這大概就是上天,對我最大的懲罰吧。
和程策正式分手的那一天,是個艷陽天。
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再對他說什麼,但有些話不說,可能這輩子都沒機會說了。
「對不起。」我上前一步,眼眶中都是淚,「我一開始,確實只想找個有錢人,能幫爺爺付醫藥費,可後來……我是真的喜歡你……」
「倪辰,」他看向我,冷笑道,「你是覺得你很值錢,還是我的愛很廉價? 」
「程策……」我的淚控制不住地往下流,要說的話如鯠在喉。
我知道,他不會再相信我,而我,也沒有喜歡他的資格了。
「你滾吧。」他背對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到你,我就覺得噁心。」
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倪辰,你滾遠點,再也不要出現在我的面前了。
4
「叔叔,叔叔! 」
倪墨興奮的聲音將我從回憶中拉回,他抱著比自己還高的奧特曼人偶,「叔叔,幫我把這個放在電視機這裡。」
程策轉身接過奧特曼,蹲下柔聲道:「好啊,但從現在開始,墨墨你就不能叫我叔叔了。」
「啊?」倪墨明顯沒有反應過來,「哥哥?」
程策搖頭,摸了摸他的頭,「是爸爸。」
「爸爸?」倪墨一臉蒙,「可媽媽說…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旅遊,還回不來呢。」
「旅遊不好玩,」程策語氣溫柔,「所以爸爸就回來陪你和媽媽了。」
倪墨看了看程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奧特曼,小腿挪了挪,挪到了我的腿邊。
一個人帶孩子,以防萬一,我做得最多的,是倪墨的安全教育。
我從小就給他講了很多安全繪本,特別強調過不能輕信任何陌生人。
尤其是主動給他好吃的好玩的,看起來很和善的陌生人。
看這小子此時的樣子,應該是終於後知後覺反應了過來,對程策起了戒心。
「媽媽?」他扯了扯我的褲管。
「程策……」我壓下方才回憶帶起的翻湧情緒,嘆了口氣,「你別……」
「孩子一時不能接受,沒有關係。」他起身,打斷我,「慢慢來,來日方長。」
他轉身,將奧特曼放在電視櫃邊,「放這裡嗎?」
倪墨眨巴著眼睛,「對,對! 」
「我之前在商場,還看過那種奧特曼卡牌,這麼大一盒,」他比畫了下,轉頭對倪墨笑,「一會兒帶你去買好不好?」
「好!」到底是個六歲半的小崽子,倪墨一聽就興奮地跳了起來,但眼珠子轉了轉,還是低頭說,「可……我不能跟你一個人去……」
還算理智猶存。
「去要帶我媽媽一起去!」
我:「……」
「好。」程策笑笑,「當然帶媽媽一起去。」
他頓了頓,又走近蹲下問倪墨:「你晚餐有什麼想吃的嗎?我們一會兒就在商場裡吃飯好不好?」
「媽媽說……」倪墨猶豫地看了我一眼,「中午熬了骨湯,晚上,晚上要在家吃麵…」
「倪墨!」我忍無可忍,拉起他的手,「你有奧特曼卡牌的,今晚不能出去。」
「不一樣的!」倪墨瞬間又號了起來,「叔叔說的那個不一樣!我沒有!那個我沒有!」
「程策,」我打開門下逐客令,「你走吧。」
程策沒動。
「我要卡!我要那個卡!」倪墨又躺在地上開始乾號。
「孩子哭成這樣,你還讓我走? 」程策走過去,抱起哭號的倪墨,「這麼多年,你就是這麼帶孩子的? 」
我心中湧起一口氣,本來想說我怎麼帶小孩都不關他的事,可看到倪墨軟趴趴扒在程策的肩膀上,程策一邊給他擦鼻涕眼淚,一邊小聲哄他時,卻由不得怔了怔。
倪墨從小就沒有爸爸,明明知道他此番是無理取鬧,可看到這一幕,我還是心軟了。
「好了,別哭了。」半晌,我關上門,「在家吃飯,吃完飯再去商場。」
5
和程策一起坐在桌邊吃飯時,我只覺得頭痛。
我自己也有些不明白,事情是怎麼在我遇到他的幾個小時後發展成這個樣子的。
晚餐是中午的兩個剩菜和骨湯麵。
三人平靜地吃完飯,去了商場,買了卡牌。
「明天你們收拾一下,搬到我那裡去住。」再次送我和倪墨回家後,程策說。
「你到底讓我說幾遍你才肯相信?他真的不是你的孩子。」
他轉過頭,靜靜地看著我。
「你覺得你說的話,我該相信嗎? 」
四目相對,他的目光冰冷,透著懷疑和厭惡。
「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麼騙你的必要嗎? 」我別過頭,不著痕跡地抹掉眼角的淚珠,「該說的我都說了,你實在不信我也沒辦法,今天玩具的錢我會轉給你,但我不會搬的。」
「那我搬過來。」
我愣了一下,「程策……」
「孩子已經缺失了這麼多年的父愛,你還要讓他繼續缺下去? 」他看著我,「倪辰,我只是為了孩子,不是為了你,你別這麼自私。」
說罷,他便走了。
房間裡,倪墨興奮地擺弄著他的卡牌,我陪他看了一會兒,便轉身去收拾廚房。
桌上的那碗骨湯麵依舊滿著,我端起碗,將面倒進了垃圾桶。
程策一口都沒吃,大概只要看到這面,就厭惡到無法下嚥吧。
晚上,倪墨睡著後,我將箱子裡的衣物都整理妥當,已經過了 12 點。
躺在床上,霓虹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印在牆上,浮浮沉沉,我看著看著,慢慢睡著了。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男生津津有味吃完了眼前的骨湯麵,笑著對我道:「真好吃,等畢業了,你搬過來,天天做給我吃啊。」
我搖頭,「才不要天天做,你一定會吃膩的。」
他起身繞到我身邊,一把將我攬到懷裡,「吃膩也沒關係啊,我吃膩骨湯麵了,就換我幫你做蛋炒飯,好不好? 」
「你會做蛋炒飯?蛋怎麼打你都不知道。」
「不會可以學啊,你還喜歡吃什麼,我去學,但是……」他輕輕捏住我的鼻尖,「要是我一輩子都沒吃膩,那你就要一直給我做,要一直當我一個人的小廚娘,知道嗎? 」
「霸道,你這是不平等條約……」我笑著要推開他的手,突然,啪地一下,周圍似是有東西炸開了。
身邊的人與事物公頃消散於無。
我睜開眼,夢醒了。
原來是窗外起了驚雷。
看了下鬧鐘,是凌晨三點半。
我轉頭,身旁的倪墨四仰八叉地睡著,被子踢得亂七八糟。
我幫他蓋好被子,卻怎麼都睡不著了。
第二天上午,我將倪墨送到幼兒園辦好轉學插班手續,又回了房子裡畫畫。
帶著孩子,很難做全職工作,我是學設計的,這些年來,便一直靠給一些圖書畫插圖賺生活費。
還好和江城那邊的一家出版社一直合作比較愉快,收入不能算特別穩定,但也還過得去,精打細算,也能存下一些錢。
想了想,我下午還是去了一次醫療機構,做了我和倪墨的親子鑑定。
既然程策不願意做,那就我來做,證明我和倪墨不是親生母子,自然倪墨也不會是他的孩子。
那樣,他總會信了。
6
程策是當天晚上來的,還帶了一套機械玩具。
倪墨看著眼前的「糖衣砲彈」,眼睛都亮了。
「我去做親子鑑定了,「我將他堵在門口,「一週就能出來結果,你不相信我,總該信報告吧。你最近別來了,結果出來我聯絡你。」
「我怎麼知道……」他將玩具遞給我身邊的倪墨,摸了摸他的頭,「報告不是你做假的呢?」
我瞪大眼睛,「這種東西怎麼可能做得假了?」
「怎麼做不了假,」他笑了,「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天天都在演,人都做得了假,一張紙怎麼不可以? 」
「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沒……」
「沒什麼?」他問。
我咬了咬唇,低下了頭,「沒什麼…」頓了頓,我長吸了口氣,「你再這樣子,我報警了。」
他沒回話,而是蹲下問倪墨:「叔叔幫你拆玩具好嗎?」
「程策!」我拿出手機,「我真的報警了!」
他手頓了下,笑著摸了摸倪墨的頭,這才起身,向我走了過來。
我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他則直接進了門。
「翅膀硬了。」他輕聲說。
我愣了一下。
「當年用我的時候,百依百順,乖得跟貓一樣…現在生了孩子,想擺脫我,就要報警? 」
「不是……」我正要說話,手機卻響了。
「小倪啊,我是居委會王阿姨。」
「那啥,咱們小區現在接獲通知,需臨時封閉一晚,」阿姨嗓門特別大,「只進不出,你剛搬來還沒進群組裡,所以電話通知你一聲啊。」
「什麼?」我趕緊問,「那已經進來的人呢?」
「沒辦法啦,你家如果有朋友來,就先在你家裡湊和一晚吧,應該沒事,謹慎起見,正常明天一早就解封啦。」
放下電話,我與程策大眼瞪小眼。
「沒辦法了,」他脫下外套,自顧自往屋裡走,「就湊和一晚吧。」
7
50 平的房子,不過一室一廳,臥室裡也只有一張 1.8 米的雙人床。
孩子都是人來瘋,倪墨興奮地拉著程策在家裡四處轉悠,像導遊一樣做介紹。
「我和媽媽睡這裡,」他開心地指著床,「叔叔你睡哪兒?」
程策愣了下,看向我。
倪墨平常都是跟我一起睡,可是如果讓程策睡客廳沙發,他 1.85 米的個頭,好像又睡不著。
怎麼這麼巧,偏偏今天出不去了。
倪墨看看我,又看看程策,突然開口:「逗逗說……」
「他都是睡在爸爸媽媽中間,我沒爸爸,所以我和媽媽睡,現在叔叔來了,我就睡叔叔媽媽中間。」
童言無忌,此話一出,程策愣了,我也愣了。
我想了想,蹲下問:「墨墨,今天你和叔叔一起睡行嗎? 」
「不要!」他的小臉皺成一小團,委屈巴巴,「我想和媽媽一起睡。」
真是難辦。
這一晚,可能因為程策接連買了玩具博得了好感,倪墨幾乎一直纏著程策。
程策也似乎樂在其中,一會兒給他騎大馬,一會兒給他講故事。
我收拾完廚房再進臥室,兩人居然一起睡著了。
倪墨平躺著,依然睡相囂張,程策側著身子,雙眼緊閉,手中還拿著一本翻到一半的繪本。
暖黃的床頭燈下,倒好像真是一對父子。
不過倪墨睡著了,我倒可以安心睡沙發了。
輕手輕腳走過去,我一手從程策手中將繪本拿出來,一手去夠床頭的燈,卻在關燈的一刻,被眼前一幕嚇得雙腿一軟,直接跪倒在地。
驚嚇使人慌亂,我四肢瞬間僵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撈起來的。
「怎麼了?」他問。
我驚魂未定地伸出顫抖不停的手指,「這個,這個……」
「這個?」他抬頭,「奧特曼?」
「奧特曼?」我愣了。
定下神來,仔細一看,還真是那個新買回來的特大奧特曼玩偶。
但這個奧特曼,是什麼時候移到床頭來的?
還有,為什麼奧特曼會做成夜光的? !
大半夜的閃著幽綠幽綠的螢光,確定是來拯救地球的不是來毀滅人類的?
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心猶咚咚跳個不止。
明天,一定得好好教訓倪墨這個臭小子。
「膽子還是這麼小。」黑暗中,他突然輕聲說。
身子一滯,這才反應過來,我人還在他懷裡,一隻手還不自覺地揪著他的睡衣領子。
四目相對,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
我想起來了幾年前,那時程策剛在校外買了公寓,第一次帶我去那裡看恐怖片。
片子講了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我全程都縮在他的懷裡,揪著他的衣領,想看又不敢看。
那天晚上,我怕得睡不著,頭一個勁地往他懷裡鑽。
「就這麼膽小,還吵著要看恐怖片? 」黑暗中,他在我耳邊輕聲道,「剛才揪壞我衣領,現在還想在我胸口打個洞?我看你今晚是不想睡了。」
我可憐巴巴地抬頭,「你別欺負我。」
「傻瓜,」他雖然在笑,卻是將我抱緊在懷裡,「我在呢,怕什麼? 」
那之後,我就養成了一個習慣,一遇到害怕的事,總是去揪他的衣領。
如今,我本能之下做出了跟以前一模一樣的反應。
意識到這一點,我一下子彈了起來。
「對不起,」我站好,拉開距離,“我不是故意的。」
他看了看我,沒說話,而是打開了床頭的燈。
臥室亮了起來,我趕緊別過了頭。
「你們睡吧,我去沙發睡。」我邊說邊往外走,卻被他一下子拉住了手。
「倪辰。」他輕聲。
他的手心很熱,就像是含著一團火,直接順著手心,燒到了我的四肢百骸,五臟六腑。
熟悉的氣息從身後襲來,離我越來越近。
「你留下陪孩子吧,」他鬆開我的手,「我去沙發睡。」
8
第二天一早,社區解封,程策便走了。
吃早餐時,倪墨對於我強制要求奧特曼必須待在客廳的行為表示了強烈不滿。
「臥室那個位置,是我跟叔叔一起選的,那個位置可以保護宇宙! 」
「在客廳一樣開保護宇宙。「我將一片麵包塞到了他的嘴裡,「再有異議你以後早上就去幼稚園吃早餐。」
「我不嗚嗚……」他哼哼唧唧,「我早上要吃媽媽做的飯。」
送倪墨去了幼稚園,我打了個車,去了爺爺的老房子。
老房子在海城邊的縣城裡,這次我之所以回來,其中一個原因也是老房子要辦理拆除手續。
房子許久沒有住人,已經落了一層灰,我今日沒什麼事,便留下來打掃了一會兒。
正掃著地,外面突然響起了「咚咚咚」的敲門聲。
我疑惑地打開門,外面站著的,居然是姑姑的兒子,我那個表弟李步。
「喲,還真是回來了。」他一把推開我進了門,渾身都是酒氣,「這七年,消失得挺徹底啊。」
我踉蹌後退了幾步,「你來幹什麼?」
「你說幹什麼?」他朝地上啐了一口,伸手要來摸我的臉。
「李步!」我甩開他的手,他倒也不惱,直接在沙發坐下,饒有興趣地看著我。
「你出去。」我走上前,「這不是你的家。」 呵,這是我親外公的家,你一個撿回來的,倒是狐假虎威起來了? 」
他晃晃悠悠地蹺二郎腿,「小辰,咱們這麼久沒見,你別那麼嚴肅嘛……咱倆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也算從小一起長大的,兩小無猜啊……」
他舔了舔嘴角,“說實話,這七年,我還挺想你。」
「你滾出去!」我厲聲道。
他扯了扯嘴角,起身慢悠悠地向我逼近,嘴裡依舊說著不堪入耳的話。
“說實話,七年前,我拍到你和程大公子在一起的照片時,我其實挺嫉妒他的,這些年,我晚上還時常想起你……」
「啪」的一聲,我打了他一巴掌,全身顫抖。
「滾!」
他眼神瞬間變得兇惡了起來,衝上來將我壓在牆角,「給臉不要臉啊你,你這個撿來的破爛貨也敢讓我滾? !我告訴你,我外公當年撿你回來,跟我媽早就說好了,就是給我做童養媳的…」
我使勁掙扎,「李步你放手!」
「我告訴你,就你還配不上老子呢,也就供老子玩玩,」他死死地捏住我的臉,「你的命是我們家給的,供我玩都高攀了,你以為現在還有像程策那樣人傻錢多的能看上你?識相點就逗老子開心……」
他一邊掐著我的下巴,一邊拉扯我的衣服。
「還有孩子,那孩子是堂哥留給我當兒子的,被你藏哪裡去了? 」
真是瘋了。
我使勁夠到了身後桌上的煙灰缸,「咣當」一聲砸下去,他摀著頭,痛苦呻吟。
瞅準機會,我脫離他的控制,一下子開門跑了出去,一邊大喊救命,一邊使勁拍打隔壁的門。
「劉阿姨,劉阿姨! 」
劉阿姨很快就開了門,看我披頭散發的樣子,實嚇了一跳。
「李,李步……報,報警……」我手上還拿著煙灰缸,說話斷斷續續。
「趕快進來。」
進屋後,劉阿姨給我倒了一杯水,又去我們家看了,回來說李步已經不見了。
「這混蛋小子!」
「你姑姑他們來過好幾次了,」她邊幫我敷臉上的紅腫邊嘆氣,「自從說這塊要拆遷,他們就一直來打聽你的下落,還說…你和李步談了對象,因為吵了架,所以才帶著堂哥的孩子跑了,李步一直在等你回去。」
我搖頭,這說法簡直是荒謬,「我和李步,一點關係都沒有。」
「哎,我就知道,但這些新來的街坊不知道啊,他們呀,之前還把你照片貼在這附近大街上,讓誰看見你了就給他們打電話。」
「我聽說啊,」劉阿姨小聲,「李步前幾年,是說了個對象的,後來結婚前分了,那個女的後來跟人說啊,說李步去醫院檢查過,他生不出孩子來,鬧得沸沸揚揚,後來也沒有姑娘願意跟他處了……」
我愣愣地看著劉阿姨。
「李步後來還去那女的家裡鬧了呢,說她造謠。」
分了,孩子,造謠…
他們想要的東西,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這個房子,爺爺當年留給了我和堂哥,姑姑之所以沒要,一是因為這個老房子地處偏僻,一點不值錢,二則是因為有算命的說過,這個房子煞氣重,會影響男主人的氣運。
爺爺半生都靠拾荒維生,大伯走得早,堂哥在爺爺過世後沒多久就因酒駕禍身亡,所以他們更對這房子的煞氣深信不疑。
而如今,這個房子要拆了,會得到一筆不小的拆除款。
看來,姑姑如今既想要拆遷款,也想給李步找個現成的聽話媳婦和兒子。
我和倪墨,還真是一舉兩得最好的人選。
午安,我叫了換鎖公司,將老房子的鎖心換了。
我跟幼稚園老師打了個招呼,將倪墨放在晚接班,趕在 6 點半前回去接了他。
倪墨挑食,一向在幼兒園吃得不多,晚餐沒時間做了,我便在回家的路上買了兩個漢堡。
倪墨難得有機會吃垃圾食品,倒是高興得不得了。
今日身心俱疲,我只想早點休息。
可是天不遂人願,才到小區院內,遠遠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叔叔!」倪墨揮動著小手,開心地打招呼。
程策的目光落在我拎著的食盒袋子上,皺了皺眉。
「你怎麼晚上就給孩子吃這個……」
他邊走邊說,卻在距離一步遠時頓住,目光牢牢地定在了我的臉上。
「我今天有事,沒有做飯。」我真的太累了,也沒有精力與他理論了。
「怎麼回事?」他沉聲道。
「什麼?」看著他眸中突然湧起的怒氣,我不明所以。
「臉,」他看著我,咬牙一字一句,「誰弄的?」
9
我呆呆地看著程策。
「我……」
「是我……」突然,倪墨怯生生地開了口。
「倪墨?」我低頭看他,滿臉疑惑。
倪墨伸出小手,指著自己臉上的一個小包,「我被蚊子咬了,太癢了,所以自己撓的……」
他看起來怕怕的,「叔叔生氣……是嫌我不好看嗎?」
我和程策皆愣在原地,我哭笑不得,正要出言安慰這個臭美的小不點,程策卻蹲下,語氣溫和道:「叔叔沒生氣,是怕你被別人欺負,以後如果癢叫老師幫你塗一點藥,不要用手撓,搔破了可真的會變醜的。」
倪墨聽話地點了點頭。
所以,他真的是在問倪墨。
我扶了扶額,覺得自己也是可笑,剛才到底在瞎想什麼呢…
他如今以為倪墨是他兒子,自然對他關心,怎麼可能問的會是我…
「你先帶他上去吧,」他起身,沒再看我,「我去買點藥。」
我嘆氣,倪墨臉上這個包不過綠豆大小,哪裡就到了需要擦藥的地步了,以我的經驗,不過睡一晚就好了。
「不過蚊子叮了一下,沒有那個必要吧…」
「臉都腫了,你看不到? 」面對著我,他似乎氣性又上來了,「真的破相了怎麼辦?」
算了,由他去吧。
回到家,倪墨津津有味地啃漢堡,我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他臉哪裡有腫起來的跡象。
一個沒有帶孩子經驗的人,就總是喜歡大驚小怪。
更誇張的是,程策不光買回來了治療蚊蟲叮咬的藥膏,還買了一大堆消腫祛瘀的藥。
國產的、進口的,各式各樣,裝了滿滿一大袋子。
真是太誇張了。
不過這天,他倒是放下買來的藥就走了,也沒再跟我糾結搬家的事。
這樣也好,反正一週後拿到鑑定報告給他看,估計他也不會再來了。
晚上,我給倪墨洗了澡,講了故事,他睡著後,我去洗手間,這才注意到,臉頰上李步掐過的地方已經有些發青紫了。
手隨意落下,不小心碰到了程策買來的那袋藥。
我從中拿起一支藥膏,看了半晌,還是放了回去。
用毛巾沾了涼水擰乾,我敷在臉上,看著鏡中略顯狼狽的自己。
此時,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是一個陌生號碼。
「小辰?」
我愣了一下,這聲音,是姑姑?
「小辰啊,你先別急著掛姑姑電話,姑姑打電話過來,是為了給李步下午的事道歉……」
「你們怎麼有我電話的?」
「哎呀,」電話那頭愣了下,立刻笑道,「你不是回來辦房子手續,給工作人員留了電話嘛。小辰啊,你別誤會李步啊,他呀,就是太想你了,又喝醉了,所以下午見你才會情不自禁…」
「想我?」我冷笑,「他是想我,還是想拆遷款? 」
「哎喲你這孩子說話就是衝,咱們姑侄好久沒見了,這樣吧,你現在住在哪裡,你帶著孩子不好跑,我們去找你好好聊聊…」
「我和你們沒什麼好聊的。」說罷,我就要掛電話。
「等等!」電話突然被李步搶了過去,「倪辰,你想警察抓你,就掛電話吧! 」
「你說什麼?」
「哎呀你別刺激她,」电话又被姑姑接了过来,「小辰啊,李步不是那个意思,咱们是一家人嘛,你当年把孩子偷走的事,咱们好好谈一谈,我们是不会追究的……」
「你在胡说什么?谁偷走孩子了?」
「当年你堂嫂的遗嘱,可还在我们手上呢,你堂嫂可是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要将倪墨留给我们照顾的,你不經我們同意將孩子帶走,這不是偷是什麼……」
遺囑?
他們居然還有臉和我提堂嫂的遺囑。
我忍著胸口的一口悶氣,「當年,堂嫂走之前,確實是想將倪墨交給你們照顧,因為我那時只是個剛畢業的學生,而你們是他唯一有經濟能力的血親,但你們呢?你們要這個孩子了嗎?當年你們怎麼跟我說的,說這孩子養不起,也不會養,而且你們說這孩子克父母,又說怕憂鬱症會遺傳,說這孩子長大八成也會精神有問題,活著也可憐,不如和父母一起死了團聚更好,如果我不養,就把他丟了或是送給孤兒院。」
「我們可沒有這麼說,小辰你不要血口噴人啊,我們一直想養的,還有你,我們也一直想…」
我「啪」地掛了電話。
雙手撐在盥洗台上,胸口的氣翻湧而上。
我以為和這些人再也不會有交集了,我可以和倪墨,在海城平平靜靜地生活。
誰知還是逃不過。
程策找到了我,時時刻刻提醒著我,我當年欠他的,還沒還清。
姑姑一家也找到了我,像一頭伺機捕獵的餓狼,隨時要撲上來將我啃噬乾淨。
倪墨是個可憐的孩子,這個房子也好,拆除款也好,都是留給他的,我不會要一分錢。
我緩緩地滑下去,癱坐在洗手台前。 好累。
可我不能輸。
我使勁掐了掐手心。
房子和倪墨,一個都不能給他們。
這些年存的錢,還差一點,就可以連本帶利還清程策當年給爺爺付的那些醫藥費。
或許等還清程策的錢,辦理完拆遷手續後,還是離開海城比較好。
那樣我就和這邊的一切都兩清了,可以再也不見了。
這時,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我沒接,等了 10 秒鐘,對方又鈸而不捨地打來了第二遍。
我爬起來,是大學時候的捨友林窈窈。
過去七年,我與海城這邊的人都斷了聯繫,林窈窈也是我這次回來,才重新聯絡上的。
「我和鄒學長說了你回來的事,」林窈窈說,「學長說後天有同學會,一起來吧。」
我默了下,「算了吧,都好久沒見了,不熟了,見了也尷尬。」
「就是不熟了才要再見面啊。」林窈窈嘆氣,「你一個人帶孩子,大家都是老同學,難免有些地方將來可以幫忙呢,多見見人沒壞處的。」
我默了下,她說的確實有道理。
「好,我去。」
10
聚會當天,我將倪墨放在了林窈窈家,由林母幫忙照顧。
林窈窈結婚四年,有個兩歲的女兒,倪墨見了小妹妹,特別開心,拍著胸脯保證會聽話不搗蛋。
我以為這不過是個尋常的同學聚會,誰知到了,卻一眼就看到了桌上最亮眼的那個人。
姜昕學姐。
在我之前,程策的女朋友。
她留著一頭大波浪,穿著一件淡藍色連身裙,看著知性又成熟。
和上學時候一樣,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周圍人的話題便總是圍著她轉。
「聽說姜昕也是才回海城的,」林窈窈壓低聲音對我道,「你看咱們系男生看到姜昕這樣,沒出息到家了,真是不管過了多少年都是這副德性……」
林窈窈當年的男友曾暗戀薑昕,所以她對姜昕,一直抱有特殊的敵意。
我笑笑,「她確實優秀,當年追求者也不少。」
也不知程策,是怎麼在有姜昕那樣的女朋友後,還能看上我的。
或許他當年,真是因為傷心到昏了頭,才會那麼快就跟我在一起。
吃過飯,有人提議唱歌,我本來不想去,林窈窈卻不想放過這個出門放風的機會。 「小辰你就一起去吧,你回我也得回了,已婚已育婦女出門一趟容易嗎?我都好幾年沒唱歌了。」
「我媽會把墨墨照顧得妥妥的,你就放心吧。」她拉著我的手,可憐巴巴地。
到了 KTV,大家包了個最大的廳,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唱歌的唱歌,聊天的聊天。
我去自助區取水果,剛拿了一個盤子,就聽到有人在叫我。
是姜昕。
「倪辰,這麼多年了,你倒是看著一點沒變。」她走近笑道,「剛才人太多了,都沒能跟你打個招呼。」
「學姐。」我也禮貌笑笑。
兩人隨意寒暄了幾句,她卻突然話鋒一轉。
「聽說…我走了以後,你和程策在一起過一段時間。」
我拿杯子的手一滯。
「程策他……」她優雅地夾了一片西瓜,嘴角微彎,「是個很不錯的男友,對吧? 」
「都是過去的事了,」我輕聲,「有些記不得了。」
「那你記性看來不如我好,」她笑著走近一步,「我聽說是你追的他?最後怎麼分手了?他甩的你?」
我默了下,不是很想跟她繼續這個話題,卻聽到不遠處傳來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姜大女神,找你半天找不到。」
姜昕將盤子放在桌上,笑盈盈地看向鄒帆。
鄒帆走過來,笑著斜靠在餐檯邊,「那邊大家在一起回憶往昔,少了你這個重要人物怎麼行?剛才還有人在猜,說你突然回海城,是不是有什麼好事將近。」
姜昕勾了勾唇,撩了下自己的大波浪,「回來,自然是有回來的理由,」她頓了頓,悠悠道,「有些遺憾,想要彌補,所以就回來嘍。」
說罷,她對我們笑笑,就端著水果回去了。
「姜昕在國外待了幾年,说话也不知道委婉了。」邹帆看着她的背影,「你别在意。」
我知道,方才的谈话,他肯定是听到了。
「沒事的,学长。」
「里面人多,一直乱糟糟的。」他笑着帮我盛水果,「倒是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了。」
晚上十點,大家散了,林窈窈家里来了电话,说倪墨已经在她家睡着了。
「孩子都睡了,你今天就别接他了,大晚上的,我和我老公先送你回家,明天早上你再來我家接孩子吧。」
我搖搖頭,剛說我自己搭計程車就行,就見鄒帆開車過來,搖下車窗問:「你們怎麼回?」林窈窈看看我,又看看鄒帆,突然一把將我拖到鄒帆的車前,笑嘻嘻道:「學長,我老公馬上來接我,倪辰一個人,你順路的話送一下她嗆,她家在起鳳路 5 號那個老社區…」
「窈窈。」我趕緊拉了一下她,對鄒帆道,「不用的學長,我自己回就行。」
「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太不安全了,」鄒帆熄火下了車,給我開了副駕車門,林窈窈則使勁一推,幾乎是把我推進了車裡。
我無語地看向她,她則對我眨眨眼。
「學長,我們倪辰就交給你了喲。」
「放心,」鄒帆笑笑,「保證安全送到。」
我家離 KTV 不遠,十五分鐘後,车到了小区门口,我解了安全带,对邹帆道谢。
「你们小区没有保安啊,我送你进去吧。」他看了看四周。
我搖頭,「真不用的学长,你快回去吧。」
說罷,我便赶忙下了车。
只是才走了两步,胳膊就被人一把拽住。
邹帆微微喘着气,无奈看向我,「你啊,还和以前一样,跑得可真快。」
我愣了一下。
「今天见到你,倒是突然想起很多以前在社团的美好回忆。」他笑笑,「还记得借伞给我的那次吗?你也是这样,把伞给了我,就自己一下子跑进了雨里。」
「以前的糗事,学长还笑话我。」
他看了看我,突然走近一步。
「倪辰,你的情况,我听窈窈说了……你一个人带着亲戚的孩子,太不容易。」
我笑笑,「習慣了,其实还好。」
「我……」
「學長,」我微微後退一步,「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倪辰。」他又上前一步,輕輕拉住我的胳膊,「聽我把話說完。」
「當年暑假過後,其實我本來打算向你告白的。」他的聲音中透著一絲苦澀,「我後來真的很後悔,那個暑假,沒有留在學校,而是跑去支教。」
我愣愣地看著他。
「過去的遺憾無法彌補,但你現在既然是單身…」
「學長,」意識到他要說什麼,我急忙打斷他,「謝謝學長,其實實現在我一個人帶孩子挺好的,你們真的不必替我擔心。」
「你看,我還沒說完呢,你就急著拒絕我。」他苦笑。
「其實……這幾年,我也談過幾個女朋友,但都沒有結果。」他話語中帶著一絲惆悵,「你不在的這些年,我總會想起來,當年我們兩個在社團一起工作的日子。」
我默了下,笑道:「社團工作,确实是大学最美好的回忆……如今学长你事业有成,配姜昕学姐那样的人才合适,我的心思,其实早就不在这上面了,每天想得更多的是怎么养孩子,不合适……」
他搖頭,「我从来都不喜欢姜昕那种,也不在乎你带不带孩子。」
他看著我,一字一句:「倪辰,能够再见,即是缘分,上次我错过了,我认输退出,但現在,如果你是單身,我還是想要一個機會。」
「學長……」
「別急著拒絕我。」這次換他打斷我,「起碼認真花點時間考慮一下,再答覆,好不好? 」
我輕輕咬了咬唇。
他又走近一步。
「倪辰,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毛頭小子,這個年紀,也不想再搞什麼曖昧,有什麼話就想說出來,當年我就是猶猶豫豫,才錯過了你,如今不想犯同樣的錯了。」
說罷,他遞過來一個小紙袋。
「這是?」我疑惑看他。
他笑笑,「今晚都拒絕我這麼多次了,這個,可不能再拒絕了。」
他指了指我的臉頰,「你這裡都青了,我剛開始就注意到了,是之前碰到哪裡了嗎?這個藥,是我剛剛唱歌中間出去買的,老字號,很管用的。」
他將袋子交到我的手上,後退一步,「不可以還給我,送藥再還回去不吉利的。」
我看著袋中的藥膏,心裡五味雜陳。
不應該要的,可還回去,又顯得不近人情。
我還是收下了。
看著鄒帆的車子掉頭開走,我嘆了口氣,拎著袋子往回走,卻冷不丁地突然被旁邊一人拉了過去。
驚呼出聲後,我看清了眼前之人的臉。
「就这么依依不舍?」程策脸上带着戏谑,「光顾着看你学长,连我在这里都没发现?」
我胳膊被他拽得生疼,「程策,你先放开我。」
「放开你干什么?让你去找他?」他将我一下子拉近,「怎麼,他是你最新的猎物?」
「什么?」我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又缺钱了?」他一字一句,语气冰冷地逼问,「还是这七年,你只是在对不同的人,重复当年对我做的事,不停地换金主?」
「我没有!」他的话语着实太过伤人,我挣扎着想脱离他的桎梏,他卻牢牢不放。 「没有?那我看到的是什么?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关你什么事?」我也生气了。
「關我什麼事?」他眸中都是怒火,「這麼晚了,孩子呢?你放著孩子不管?在外面和男人約會?不關我的事? 」
「本來就不關你的事,他不是你的孩子,你到底要我說幾遍! 」我的淚一下子飚了出來。「親子鑑定馬上就會出來,當年欠你的錢,我馬上也能湊齊還給你,我們馬上就可以兩清了,你別這樣了程策! 」
「兩清?」他定定地看著我,「怎麼兩清?」
我甩開他的手,抹了把眼淚。
「當年爺爺治病的錢,我會連本帶利還給你,如此一來,我們就兩清了,我不欠你了。」
安靜的夏夜,只剩下了蟬鳴的聲音。
他突然笑了。
「倪辰,你欠我的,僅僅是錢嗎? 」
「你真的喜歡過我嗎?」
我呆呆地看著他。
他問我有沒有喜歡過他。
怎么可能没有喜欢过呢?
我是那么地喜欢他。
甚至这七年里,我还是会常常梦到他,梦到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那是我过得最幸福甜蜜的一年。
可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喜欢的话,解释的话,当年就都说过了。
我哭著求他,告诉他我有多么喜欢他。
結果呢?換來了他一句「滾,再也不要出現在我的面前了」。
現在,他依然恨我,討厭我,不會相信我,即便說了,又有什麼意義呢?
不過是再次自取其辱罷了。
「我不喜歡你,」我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程策,你說得對,我就是利用你,我們的關係,就是金錢關係,以金錢開始,以金錢結束,不好嗎? 」
夏夜的微風吹過,吹亂了我的頭髮,我狠狠地忍著眼中的淚,一滴也沒有再流下。
「好。」半晌,他笑了,「好,真的好。」
他放開我,轉過身,仰頭看著天上的彎月。
「既然是金錢關係,記得連本帶利,一分不少地還給我。」
11
第二天,我去林窈窈家接倪墨。
「怎麼樣?」林窈窈將我拉到一旁,「昨晚鄒學長有沒有跟你說什麼?」
我搖了搖頭,輕聲道:「你別忙活了,我和他沒可能的。」
「怎麼會?」
「我和他不合適。」
林窈窈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小辰,你自己先別胡思亂想。你知道嗎?這幾年,學長時不時都會問我一句有沒有你的消息,只可惜那時候你誰也沒聯絡,我也不知道你在哪裡……你說如今這年頭,七年啊,誰還能惦記一個人這麼久啊? 」
「我帶著一個孩子呢。」我搖頭,「家裡還有一大堆麻煩事,他如今事業好,可以有很多選擇,我不想讓他因為我攪入這種亂七八糟的生活,就像當年……」
就像當年程策一樣。
「你可別提當年了,當年咱們宿舍都以為你一定會跟鄒學長在一起呢,那時你兩個就只差捅破那層窗戶紙了。結果沒想到,只不過一個暑假,你就成了程策的女朋友了。」
「你該不會……還是放不下程策吧?」她問。
我愣了一下。
「你不會還真想著他吧?」林窈窈一臉恨鐵不成鋼,「我承認,那程大公子放在人群裡,確實鶴立雞群,找個比他還優秀的男友是很難,可是七年了啊,當年他那麼決絕地甩了你,你還想他幹什麼? 」
我們家的一些事,林窈窈大概是知道的,但她并不知道我当年利用程策的事。
我没有对人说过,看样子程策好像也没有。
「小辰,」林窈窈握紧我的手,「听说我,你不要觉得带着孩子就怎么怎么样,正是因为你带着孩子,才更需要一个男人来帮你啊。婚姻嘛,喜不喜欢的,到最后都会变成亲情,我是真的不想看你太苦。」
我知道她是真心為我好。
「放心吧。」我抱了抱她,「只是我這七年過慣了,覺得一個人也挺好,多個人反而覺得挺不習慣。你的話我都聽進去了,我會考慮的。」
後面的一周,程策都沒有再來。
親子鑑定結果出來了,我鎖在了抽屜裡。
既然一週都沒來,大約他也已想通,不再需要這份報告讓他認清倪墨不是他兒子這件事了。
我打電話給了江城出版社的工作人員,問能不能提前支取這期的稿費。
「倪老師,這一期咱們還差五幅畫稿,如果您真的特別急,這週看能不能交稿,我去協調看看。」
「好,我能交,謝謝廖老師。」
晚上,我接到了劉阿姨的電話。
「丫頭,你最近要注意點啊。」劉阿姨小聲,「你姑姑他們來好幾趟了,問我知不知道你住哪裡。」
放下電話,我看著熟睡的倪墨,掐了掐眉心。
被姑姑一家找到這裡,是遲早的事。
姑姑和李步打了好多電話,我沒再接,封鎖他們後,他們就換著手機號碼傳訊息。
一開始發的都是大段大段的勸說,無非是讓我和李步結婚,一起抚养倪墨。
后来就变成了谩骂和威胁。
老家的房子在拆迁前,还有一些手续要办,也需要去处理一下屋内的东西。
有些事情,还是要速战速决。
我打開手機,下单了一个高清摄像头。
既然躲不掉,就只能迎战了。
为了加快交稿速度,我除了陪倪墨,其余时间都在赶画稿,连续几天都只睡 4、5 小時。
屋漏偏逢連夜雨,倪墨在这个时候,突然病了。
那是一個下雨的晚上,倪墨睡著睡著,突然哭著喊肚子痛。
我一手抱著他,一手打著傘,叫了計程車,直奔海城兒童醫院。
是痢疾。
倪墨痛得躺在醫院長椅上哭著喊媽媽,我不忍心放他一人,便一路背著他去交費拿藥。
等再回到家,已是半夜三點了。
我全身濕透,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整個人如同散架了一般。
倪墨睡不踏實,雖然吃了消炎藥和止瀉藥,但還是每隔一會兒,就要上廁所。
整整兩天,我幾乎都沒有闔眼。
第三天,倪墨終於不再喊肚子痛,可以安安穩穩睡個整覺了。
他睡著後,我瞇了一會兒,心裡到底惦記著要準時交稿,便還是起來了。
只是才打開電腦,就突覺一陣天旋地轉。
12
“達!達!”
迷迷糊糊的意識遊走在神誌之外,我知道自己好像是暈倒了,卻辨別不出外界的聲音屬於誰。
可是如今,誰又會叫我「辰」?
只有程策喜歡這樣單字叫我,非說這樣最好聽,最純粹,而且是獨屬於他的叫法。
「辰!聽到我說話了嗎?」
「辰!」
週邊的聲音亂成一團,似乎還夾雜著倪墨的哭聲,我費力地睜開眼,模糊光影之間,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怎麼回事啊倪辰?我苦笑。
你也太軟弱了。
七年了,一旦遇到事情,想到的,夢到的,期待的,居然還是他嗎?
他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裡啊?
「辰!辰!」熟悉的聲音依然在耳邊響個不停。
算了,我嘆了口氣。
都是夢了,還跟自己倔強什麼勁?
手顫顫巍巍地抬起,我摸索著,抓住了他的衣領。
「阿策……」我閉著眼,向夢中之人的懷抱靠了靠,「怎麼辦?有點害怕……」
攬著我的手臂,登時僵了。
「不怕,「他的聲音在不停顫抖,「不怕,我在,我在……」
「好……」
手無力垂落,眼前一黑,我徹底失去了知覺。
再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早上,我在醫院。
鄒帆和林窈窈坐在我的對面,林窈窈雙眼通紅,看我睜開眼睛,立刻上前哭道:「倪辰,你要嚇死我們是不是? 」
「我……」我不知所措地看向他們兩個,「我怎麼了?」
「疲勞過度,你直接暈厥了。」林窈窈抹了把眼淚,「還好你家倪墨夠聰明,用自己的手錶電話撥了我的手機,你说你干什么啊这么拼,过劳死你不知道吗?」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邹帆走上前,关切问道。
我搖搖頭,「都还好,就是有点蒙。所以……是你们把我送到医院来的?」
林窈窈与邹帆对视了一眼。
「不是,」她轻声道,「学长是我接到墨墨电话后告诉他的,我們到的時候,你已經被接走送到醫院了。」
送我來醫院的人,居然是程策。
據林窈窈說,當時倪墨看我倒地,用手錶電話分別打給了程策和林窈窈,程策比林窈窈先一步到了我家,將我送到了醫院。
「可是墨墨怎麼會有程策的電話啊?」鄒帆走後,林窈窈疑惑地問我。
我搖了搖頭。
他什麼時候加了程策,我还真没注意。
「他以为……倪墨是他儿子。」
「啊?」林窈窈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怎么可能?正常人都不会这么想吧?」
午安,程策来接我出院。
倪墨在幼儿园,车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一路安静无言,可走着走着,我卻發現,这并不是回我家的路。
「我们要去哪儿?」我转头问他。
「我家。」他直视前方。
「什麼?」
「你的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品,我上午已经搬过去了,其他没有的就现买,你最近就住在我家。」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为什么?」
「你的身体情况还不稳,不能一个人和孩子住,而你那个房子太小了,三个人住不下。」
說罷,车子已驶入地库停好。
「我不去,」我坐在车里不肯动,「我要回家。」
他默了下,下了車,绕过来打开副驾车门,「是我抱你上去,还是你自己上去?」
「程策!」
他沒說話,直接将我打横从车里抱出来,就往电梯口走。
「你放我下来!」我挣扎不肯。
「別亂動,除非你想我直接松手把你扔下去。」他威胁我,「还想再晕一次是吗?」
「我不會住在你這裡的,我現在把我的東西收拾好就回家。」
「別任性,」他強硬地抱緊我,「前幾天那情況有多危險你不記得了?就你和倪墨兩個人,再有什麼事怎麼辦? 」
「我已經好了,而且我還要工作……」下了電梯,我依舊試圖與他講道理,他卻開了門,幾步走到臥室,将我扔在了床上。
「在床上给我歇着,工作我帮你请假。」
「程策!」我起身,重複道,「我要回家!」
「不行。」他斩钉截铁。
「你凭什么?」
他看著我,「凭你是我孩子的妈妈,凭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在确保你身体不会出现上次那种危险的情况之前,你和孩子都要待在我这里。」
「他不是你的孩子!要我和你说几遍,他是收养的!」我气得大喊,「我和倪墨的亲子鉴定已经出来了,就在我家里的抽屉里,你让我回去,我立刻就可以拿给你看!」
「不用看。」他不讲理。
四目相對,他目光强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我真是气极了,可毕竟又是他救了我。
我別過頭,眼圈發紅,「你要关我,我就報警。」
空氣安靜,似是凝固了一樣。
半晌,他走過來,坐在我的左側,嘆了口氣。
「別鬧了,醫生說你的身體,還不能情緒太激動,要好好休養一段時間才行。」
「我自己回家也可以休養。」
「你自己一個人?又發生這次的事怎麼辦?這次我是趕到了,我沒到呢?你知不知道我當時都快……」
我轉頭,定定地看著他。
「什麼?」
「沒什麼。」他起身背對著我,「我先去接倪墨放學,你今天先留在這裡,好好想想怎麼才是對自己和孩子最好的。
「你不在乎自己身體,孩子呢?當時他都被嚇成什麼樣子了。
「想清楚,如果明天你還是執意要走,我就送你回去。」
說罷,他就走了。
我仰起頭,微微嘆息。
明明決定了以後都靠自己的。
七年前的債務還沒還清,如今卻又欠了他新的恩情。
我起身,走到廳裡。
這個公寓,七年前我就來過。
屋內陳設似乎都沒變,所有的東西,都擺放在我曾經熟悉無比的位置上。
我木木地走到飯廳倒水,卻一眼就看到了牆上的那幅畫。
那是我和程策還在一起時,他買回來的畫。
畫上是一片璀璨星河,最上面还写着一行花体英文。
「You are thousands of stars in my dream.」
我怔怔地看了画半晌,低頭,看见了桌上摆着的半瓶洋酒。
一個小時後,程策带着倪墨回来时,我已经站都站不稳了。
他将倪墨安排进屋里看动画片后,就过来夺我手中的酒杯。
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怒气。
「我不过出去了一个小时,你在幹什麼? 」他似是憋著一口氣,「我讓你在家睡覺休息?讓你在家喝酒了?」
「你兇什麼?!」酒精果真有壯膽的作用,我雖然頭暈乎乎的,腦子也不太清醒,但嗓門卻大了不少。
「過來。」他拉我。
「不要!」我甩開他。
頭痛死了。
這洋酒的後勁,也太大了。
「聽話,你才好,喝這麼多,身体怎么受得了?」果然,我一凶,他的语气倒是柔了不少。
我像是得到了鼓舞,更加用力地推开他,「不要你管!」
「真是能折腾,怎么比以前还让人操心?」他叹了口气,似是對我說,又像是对自己说,「我真是快把命都给你了,你是真想吓死我才甘心是不是?」
他走過來,將我抱起來,「聽話,去沙发上坐着,我给你熬点清粥。」
「不要!」我挣扎着要从他怀里跳下来,他却死活不放手。
我終於忍不住了。
「程策,你到底在干什么啊?」我甩开他的手,「你不是让我滚吗?!不是让我不要再出现在你的面前吗?我滚都滚了,现在你又把我锁在你家里,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明明对我说话那么难听,又为什么要来管我?!你只要晚来一会儿,窈窈就会到,我就不用欠你新的人情。」我终是控制不住大哭起来。
「七年前欠你的钱,我马上就能还清了,我们马上就两清。我要离开海城,我再也不回来了,我再也不要梦到你了,我要忘了你这个人,忘了你的名字,把一切都忘了,我就可以開始新生活了……」
半晌無聲,他修長的手指撫上了我的臉頰,一點一點幫我拭去眼淚。
「還讓我晚一會兒,你知不知道我那天開車時全身都在發抖。」他輕輕撫著我的背,「是我的錯,是我混蛋,我知道你心裡怨我,但只要你養好身體,以後什麼我都依著你,好不好? 」
「那我要回家。」我邊哭邊道。
「就這個不行,其他都可以答應你。」
「為什麼?!」
「因為……」他猛地將我拉進懷裡,閉著眼嘆氣,「因為我不把你接來,就會有人把你接走,這個樣子的你,我實在不想讓別人看到。」
「什麼別人?」我掙扎著推開他,只覺得頭更重了,「哪有什麼別人?」
他默了下,「送你藥的人,來醫院看你的人。」
「誰啊?」我一頭霧水。
「鄒帆,」他輕輕地撥開我額前的碎髮,「你喜歡他嗎?」
「學長?」陣陣醉意上頭,我更迷糊了,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提到鄒學長的名字,只搖搖頭。
「那你喜歡誰?」
我喜歡……誰?
我抬頭,與他四目相對。
「辰,」他抬起一隻手,輕輕地摩挲我的臉,又問了一遍,「你喜歡誰?」
我喜歡誰?
我還能喜歡誰?
我喜歡他。
我就是沒出息地喜歡他。
但他明明一點都不好。
他只記得我利用他,我解釋他不聽,還讓我滾。
再見面,也只記得我的不好,沒對我說過一句好聽的話。
我轉過身,嗡聲道:「我誰也不喜歡。」
空氣安靜了半晌,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傳來了他無奈地輕笑。
「好,不喜歡就不喜歡吧…我認了。」
說罷,他一把從背後將我攬到懷中,下巴輕輕地蹭著我的頭髮。
「可是怎麼辦呢?我喜歡你。」
13
第二天,我睜開眼,已是上午十點了。
頭還有些醉酒後留下的微痛,我靜靜地看了天花板半晌。
摸了摸臉,之前的瘀青處被人上了藥,還能聞到淡淡的藥膏味道。
下了床,走到門口,猶豫再三,我還是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門。
可程策卻不在。
一个不认识的阿姨正在打扫卫生,听到声响,立马转过头来对我笑,「太太醒了呀?」
我走過去,「您是?」
「我是新来的阿姨,姓張,先生已经带着宝贝去幼儿园了,今天白天他不在,嘱咐我来照顾太太。」
她放下吸尘器,小跑到玄关处拿过来一串钥匙,「太太,先生說已經把這裡的鑰匙掛在這串鑰匙上了,讓我交給您。」
這是我本來就用的鑰匙串,如今,上面還掛了一把新的鑰匙。
「哦,對了,」她又從盒子裡拿出一支藥膏,「先生說讓我一定叮嚀太太白天記得抹藥,說太太臉上的瘀青太久沒散,應該是因為一直沒有好好抹藥。」
我接過藥膏,呆怔了一會兒,打開手機,卻發現好幾個未接來電,有出版社廖美編的,也有林窈窈和鄒帆的。
我打電話給廖美編說明了情況,他那邊倒是沒說什麼,反而安慰我好好休養,因為這幾幅圖的草稿已經過了,如果我急需用錢,他還可以去幫忙溝通,看能不能預支我一部分報酬。
我回了林窈窈電話,告訴她我沒事,讓她不必擔心。
「你出院後怎麼不在家裡啊?我和學長今天早上想去看你,結果家裡沒人。」她在電話那頭焦急問道。
我默了下,「我……在程策家。」
「程策?」林窈窈頓了半晌,結結巴巴,「不,不是吧?你們兩位,你們倆……」
放下電話沒多久,鄒帆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身体怎么样?」他在电话那头问。
「挺好的,谢谢学长关心,抱歉没看到电话,让你白跑一趟。」
「那倒是没什么,只要确认你 OK 就好,」他笑了笑,又道,「窈窈说你没住家里,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我默了下,「沒有,谢谢学长。」
他嘆了口氣。
「倪辰,我說過,你不要总是急着拒绝我,你如果遇到什么难办的事情,是可以和我说的。」
我知道他話裡的意思。但我真的不想將他扯進來。
掛了電話,走到廳裡,張阿姨已端了好幾道菜上了桌。
「先生和我說了,這些都是太太愛吃的菜,哪些不合太太的口味,您跟我說,我再調整。」
「阿姨,」我走上前,「你誤會了,我並不是程先生的太太。」
張阿姨愣了下,立刻點頭道:「我懂我懂,太太放心,我這個人從不打聽雇主隱私,嘴很嚴的。我就乾好自己的活,不會到處亂說話。」
阿姨估計是把我當成了程策養在外面的人。
我愣了一下,也沒再解釋。
傍晚,張阿姨幫忙將倪墨接了回來,我陪他玩了會兒遊戲,問他:「墨墨,你和媽媽回家住好不好? 」
倪墨搖了搖頭,「媽媽身體還沒好,叔叔說,墨墨和媽媽一起住在叔叔這裡,媽媽才能好好地休息。」
「你喜歡叔叔嗎?」
倪墨點頭。
「為什麼?」
倪墨仰著頭想了想,「因為叔叔救了媽媽,媽媽在叔叔這裡,就是安全的。」
「媽媽,」倪墨摸摸我的臉,「你累了就要好好休息,不用管我,我最近可以自己睡了,也不調皮。」
我輕輕地抱了他。
「對不起啊,」我摸摸他的頭,「讓你擔心了。」
後面連續幾天,程策都安排了一個家庭醫生上門幫我檢查,我的身體狀況已逐漸穩定。
「太好了,」阿姨在一旁道,「這下先生就放心了。」
程策最近很忙,雖然同住一個屋簷下,自那晚醉酒後,我卻再也沒有見過他。
我早上起來,他已送了倪墨去上學,晚上也總是十一二點我睡了後才會回來。
他的事,幾乎都是張阿姨講給我的。
「先生這幾天好像有個挺重要的什麼事,說都要加班到很晚呢。」這天晚上,張阿姨一邊擦擦家具一邊瞅坐在沙發上的我,「哎呀,雖然年輕人體力好身體壯,但總是熬夜也不行啊……」
我沒搭話。
她小心翼翼看了看我,又繼續道:「晚上都睡那麼晚了,白天還起那麼早,這幾天啊,我早上起來看到先生都瘦了一圈呢……」
「太太,」她走上前來,「先生喜歡吃什麼呀?」
我愣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
起身走到房間門口,我頓了頓,還是回頭道:「阿姨,要不然,明天去買點新鮮的骨頭,熬些湯備吧,不要用壓力鍋,要小火慢活那種,然後,不要放香菜和蔥。」
張阿姨愣了下,立刻點頭道:「好,好。」
週五的晚上八點半,我剛哄倪墨睡了覺,就看到張阿姨從自己房間出來,急匆匆進了廚房。
「阿姨,怎麼了? 」
張阿姨轉過頭,「先生說他一會兒回來,晚上一直在談事還沒吃飯,讓我給他下碗麵。哎喲,老這麼不按時吃飯,胃怎麼受得了? 」
我默了下,上前從她手中接過圍裙。
「我來吧。」我繫上圍裙。
「好,好,您別太累了,我給您打下手。」
面做好了,程策還沒回來。
我將面端上桌,盖上盖子,转身往卧室走。
「太太,」张阿姨赶忙过来,「先生还有五分钟就回来了。」
「嗯,我先去睡了。」
「太太,」张阿姨叹了口气,「我是过来人,这些天啊我也算看懂了一点。这夫妻啊,床头吵架床尾和,見了面,自然就好了,是不能老避着不见的。」
我搖搖頭,「阿姨,谢谢您,可我之前和您说过,我们并不是夫妻。」
「可是……」
「面在桌上,他要是不喜歡吃,就麻煩您給他重新下。」
說罷,我便回了房間。
背靠在門板上,我怔怔地看著前方。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了門響的聲音。
我閉了閉眼,回到床上睡了。
第二天,意外地,早餐是一碗海鮮炒飯。
「阿姨,這是您做的? 」
「不是啊,」張阿姨笑著走過來,「先生做的。」
「先生大早上專門親自去早市買回來的活蝦,都沒讓我去呢,還一個個親手去了蝦線,給太太炒了這碗飯。」
「為了做這個炒飯,先生比平常早起了一個半小時呢,剛才做好,自己匆匆吃了幾口,就去送孩子了。」
我呆呆地看著眼前這碗炒飯。
沒想到,當年的那句玩笑,他如今卻真的會做炒米飯了。
這天晚上,我睡了一覺起來,發現客廳還亮著燈。
打開門走出去,看到沙發上躺著一個人。
他緊閉著雙眼,眉頭微微蹙著,前面的茶几上放著一台半開的電腦,螢幕上還閃著螢光。
今晚有雨,不似往日炎熱,只見他身子微微蜷縮著,大抵是有些冷了。
我回屋拿了毯子,輕輕蓋在他的身上。
席地坐在沙發前面,我靜靜地看著他的睡顏。
程策的睫毛一向很長,睡著的樣子也很好看。
上學時候,他因為已經接手了部分公司事務,本來就比一般學生辛苦。
可是即便那樣,他以前睡著,也不會蹙眉頭。
我伸出手,輕輕撫了撫他的額間,手卻一下子被他抓住。
四目相對,他目光清明,我愣了一瞬,本能就要起身逃離。
他卻加大了力,将我一下子拽了回来。
厅里灯色暖,窗外雨声绵。
相顧無言,我呆呆看着他,他则牢牢握着我的手。
「手暖和了。」半晌,他轻轻张口,看着我的目光温柔缱绻,「看來,身体是好多了。」
一剎那,心中一直勉强坚守的地方,突然塌方了。
眼角不争气地发了酸,我張了張口,剛要說話,窗外却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鸣雷声。
小卧室内传来响动,倪墨抱着自己的奥特曼玩偶,光脚从卧室里跑了出来,「妈妈!妈妈!雷声好大啊!」
我急急地想起身,程策却先我一步,起身几步过去,抱起倪墨。
「墨墨害怕?」他看着倪墨,柔声问。
「還行,一点点。」倪墨似是有点不好意思,比着小手指头道。
程策笑笑,「刚才那雷声是有点大,這樣吧,叔叔陪着你,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倪墨看了看我,「妈妈一起来吗?」
我愣了一下,點了點頭,「嗯,妈妈也来陪墨墨。」
倪墨回到了床上,「叔叔讲哪一本?」
程策想了想,「嗯,叔叔给你讲个没听过的吧。」
「话说,雷和电是好朋友,电呢,有时候打闪的时候,会伤到自己,所以雷呢,就通过打雷的方式,来告诉电……」
他抬起頭,與我四目相對。
「如果遇到什么事情,可以告訴我,不要逞強,也不要硬撑。」
「啊?」倪墨眨了眨眼,「还有呢?」
「還有,」程策摸摸他的头,「还有要知道,她不是一个人,不管发生了什么,雷声永远都会在电闪后响起。」
倪墨愣愣地看着程策。
他發出質疑:「好奇怪的故事啊,这是哪本书上的呀?我从来都没听过呢。」
程策笑了笑。
「再讲一个别的啦。」倪墨拉着他的袖子,「讲那本画册里的嘛。」
程策依了他,拿起绘本给倪墨讲故事。
一人讲,两人听,我拉着倪墨的小手,听着熟悉的声音,慢慢地,也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我醒來時,程策已经不在家里了。
张阿姨一看到我,赶忙上前,「哎喲,今天是周六,先生还要加班,也太忙了啊。」
吃過午餐,我的電話響了,是租住的小区物业。
「倪小姐是吧?是这样啊,现在有三个人,说是你家的亲戚……哦,说是你姑姑家的,让我们帮忙开门,因为我们也没有钥匙,他们说一定要我们给你打个电话。」
电话被人接了过去,李步愤怒的声音瞬间传来了过来。
「拉黑是吧?老子告诉你,外公的老房子不可能给你,還有孩子,我们手上可是有遗嘱的,你不想好好谈,就等着警察抓你吧!」
「哎呀你说话别那么冲,吓跑她怎么办。」姑姑接过来电话,轻言细语,「辰辰啊,咱们有什么事情啊,见面好好说好不好?」
「你也是姑姑从小看大的,小时候爷爷出去捡东西,不总是把你放在我们家里吗?那时候李步吃什么,我也给你吃什么,可是没苛待过你吧?说起来,我也算是对你有养育之恩吧。我不求你为我养老,但你不能这样带着咱们倪家唯一的子孙,就这么跑了吧……」
「好啊。」我打斷她,「我们是应该好好谈谈,你們等著,我这就回去见你们。」
掛了電話,我回到厅里,倪墨今天不用去幼儿园,正在玩自己的电话手表。
我走近,才听到他是在和程策打电话。
「叔叔,今天不是周末吗?你为什么不在家?」
「叔叔今天有点事……」
程策话未说完,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女声打断。
「阿策,我的外套,是不是落在你这里了呀?」
14
這個聲音,我是认得的。
当年工业设计系最耀眼的存在,我的学姐,姜昕。
电话那头似乎有些嘈杂,但还是能听到姜昕惯有的甜美笑声。
心好像突然被什么猛扎了一下。
我上前,掛斷了電話。
「妈妈?」倪墨抬头。
「程叔叔很忙的,你不能没事随便给叔叔打电话,知道嗎? 」
倪墨虽然有点不高兴,但还是点了点头。
「张阿姨,我要出去一趟,回老房子拿点东西,可能要晚一些回来,今天拜托你照顾一下倪墨。」
「好,您一个人可以吗?要不要问一下先生……」
「不需要,他在忙,别打扰他,」我微微笑,「我就回去拿个东西。」
回到租住的小区,姑姑一家正站在门口,脸上都带着不耐烦的表情。
我开了门,他们三人便大剌剌地往里走。
「切,住在这种破地方。」李步踢了脚地上的纸盒子,「怎么可能把孩子给你?」
我走在最後,将门锁按了按,没上锁。
「听说前一阵子,你还把孩子搞病了,半夜送急症,」李步挑眉道,「把孩子养成这样,这个责任,我们是一定要向你追究的。」
姑姑则皮笑肉不笑道:「小辰啊,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其實啊,你和李步一起养这个孩子,再好不过了。我们也可以帮忙,以后肯定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啊。你看这次的事多危险,孩子受那么大的罪,說實話,这你真是有责任的,要是我们真的打官司,你肯定是赢不了的。」
「哦,」我扯了扯唇角,「是啊,这次是我的责任,我承認,可,你们是怎么知道倪墨生病的事的?」
姑姑脸色一滞,立马笑道:「哎喲,也是巧了不是,我在市儿童医院有熟人……」
「是在儿童医院有熟人,还是在这里有熟人?」
「你什么意思?」李步语气不善。
「住在这栋楼二层的李阿姨,生活拮据,儿子游手好闲没有工作,」我淡聲,「李阿姨的孙子和倪墨玩得好,在倪墨生病的那天下午,李阿姨曾带了她儿子和孙子一起来我家里找倪墨玩,顺便还带来了一盒切好的水果。」
「我当时没有多想,刚巧也接了个工作电话,回来倪墨已经和他孙子把水果分完了,当天晚上倪墨就肚子疼了,」我看着李步,「她的儿子叫张生,你是不是认识?」
「你别血口喷人啊!」李步提高声音,指着我骂,「自己没照顾好孩子,还想怪我头上?」
「你给了张生钱?还是许了他好处?」我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不过你有钱吗?你好像也没有吧,一把年紀了,沒錢,沒老婆,没孩子,没工作。」
李步的脸上青筋暴起,「你……」
我继续刺激他,「前女友就是这样跑的?我听说她到处和人说,你是个太监……」
李步瞬间冲了上来,揪住我的衣领,「老子是不是太监,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 我笑着挑衅:「是吗?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你不就是找了张生帮你,给倪墨吃了坏了的水果,好拿此當作我失職的證據嗎?現在就我們幾個人,你都敢讓我見識你是不是太監了,卻連做過的事都不敢承認,你還算個男人? 」
我一字一句,在他耳邊道:「李步,你就不是個男人……」
我太了解這一家人,也太懂怎麼可以激怒他們了。
果然,李步眸中的火已經收都收不住,「就是老子做的怎么了?!老子敢做敢当,老子告诉你,你这次不配合,老子以后还搞你!」
姑姑和姑父上前,并未阻止李步,反而冷冷地帮他威胁我。
「倪辰,你既然猜到了,我们也就说开了,不该是你的东西,你就别拿。你这个人我们可以不要,但倪墨必须给我们,还有你的那一半房子,也要交出來。」
「乖乖都交出來,我們就此放過你,但你要是不交,你以後的安全,我們也不敢保證。」
我不動聲色看了眼衣架後隱藏的攝影機,那是我之前安好的。
「姑姑,「我裝出被嚇得瑟瑟發抖的模樣,就像小時候一樣,雙手抱頭眼睛含淚,「我,我錯了,放過我吧。如果你們跟我保證好好養他,我,我就把房子和倪墨都給你們,好不好?你們放了我吧……」
幾人對視一眼,目光中皆透著滿意。
「這不就對了嗎?我們可以給你保證,我們是很想養他的。」
「可是你們幾年前,明明不要他的…」
「當年倪墨爸媽畢竟死得那麼慘,誰也不想沾氣不是?當時是不太想要他,但以後我們會把他當親孫子養的。」
「難道就沒有別的理由了嗎?」我弱聲。
「還能有什麼理由啊,當時有個人跟我們說這孩子克家人,哎呀我們當時也是一時糊塗。以後啊他就是李步的親兒子,以後李步老了,養老送終也都是他呢。」
「你們因為不想沾晦氣,因為一時糊塗,當年就要把他丟了,如今要回他,不過是想要拆除款,再讓李步有個孩子,好以後給他,給你們養老送終? 」我淡聲道。
「別給臉不要臉啊你,都說了把他當親兒子養了,這些事不是親兒子該做的? 」李步猛推了我下,我手臂磕到了後面的一個鐵皮櫃,一下子划出了好几道血痕。
我忍着胳膊的剧痛,倒吸了口凉气。
但既然该承认的都承认了,倒也没必要继续演下去了。
「姑姑。」我靠着柜子,扯出一个冷笑。
「我如今还叫你一声姑姑,是看在你身上流着一半爷爷的血。」
对面三人愣了愣。
「你们滚吧,孩子,房子,想都别想。」
「倪辰!」李步又冲上来,惡狠狠道,「你耍我們?」
「你們就這麼想要房子和小孩?」我笑著說,「我幫你們回憶回憶?是不是都忘了當年那個算命的怎麼說的?那個房子裡現在放的是什麼你們知道嗎?都是堂哥的遺物啊……沾血的破手機、破爛的錢包、生鏽的老鑰匙,你們拿這房子換來的錢,不怕晦气了?」
李步抓着我衣领的手,突然间松了一下,接着又要猛地打过来。
我抬手,将刚才从后面柜子里偷偷取出的防狼喷雾,直接对着他的眼睛喷了上去。
「啊!」李步捂着眼睛,痛苦倒地。
「你干什么?!」姑姑姑父立马上前,怒吼道,「你对我儿子做了什么?!」
我笑笑,「做什么?教他做人啊。」
姑姑愣愣地看着我,罵了句髒話,挣扎着要来打我。
「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根本就不算我们倪家的人,又没有血缘关系,凭什么拿我们的东西,给我交出来,交出来!」
「你们在干什么?!」
带着强烈怒意的声音响起,我渾身一滯,回頭看去。
程策站在入口处,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你是,是……程……」姑姑愣在原地。
程策?
我皺了皺眉,他怎么会来?
「你们再敢动她一下试试。」他几步上来,推开姑姑,将我护在怀中,眸中像是要喷出火来。
「來人啊,欺负人啦,打人啦!」姑姑瘫在地上,仰头哭号。
我冷冷地看著她。
「姑姑,這裡是我家,你可以尽情哭,哭到你高兴为止。」我无所谓道,「等我把這段影片放上網,那時候你才應該哭。」
「你,你說什麼? 」
我扯出一抹冷笑。
「姑姑,你該不會以為,只要你們威脅我,我就會像小時候一樣乖乖的吧。當年被你們狠心丟掉的孩子,被你認為晦氣繞著走的房子,憑什麼現在孩子大了,房子可以換錢了,你們想要我就得給。」
我輕輕推開程策,往前走了幾步,冷冷地看着地上的三个人。
「你们去堂哥出事的地方祭奠过他吗?堂嫂的那封托孤遗书,你们一字一字认真看过吗?你们有抱着一个早产的孩子在灵堂里害怕地哭过吗?你们有半夜背着一个发烧到 40 度的孩子去过医院吗?你们有每月精打细算,要给孩子好的营养又要想方设法存钱还债吗?你们有因为是单身带孩子的女人,常常被莫名其妙的人盯上,所以不得不随时随地带着防狼喷雾和警报器吗?你们有半夜听着门外咚咚的敲门声,一边报警一边抱着孩子发抖吗?」
我越说越激动:「你们有过吗?!」
「倪辰。」程策走上来,拉住我微微颤抖的手。
「这个孩子,不是你们用来给自己儿子养老的工具,那个房子,也是倪墨的,你们一分都别想要。」
我指了指门,「我和倪墨,和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三个,滚出我的家!」
「你,你……」姑姑气得拿手指我,「我才不会……」
「再不滚,就等警察来,」程策冷冷發聲,「怕到時候,你們想走也走不了了。」
半晌,姑姑父親扶起還在痛苦揉眼的李步,狼狽離開。
只是走了兩步,姑姑又突然回頭,衝著程策大喊:「倪辰對我們家恩將仇報,偷了孩子,騙了房子,她就是個騙子,她不也騙過你!你還來幫她,是傻嗎? 」
「呵,」程策冷笑道,「她是騙子,那你们是什么?」
「当年你父亲治病的钱,都是我付的,如果这么说来,你们都还欠我一大笔钱。」
姑姑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她骗也好,偷也罢,都给了你们父亲体面的最后一程,她得到那个房子,理所应当。你们呢?当年拿着照片来找我,还没得够好处?还是你们觉得内心有愧,想让我也把当年的事,一点一点地和你们算清楚。
「我当年的付款记录,现在还查得到,按理說,倪辰不过是养孙女,這筆錢,是你们还才对。
「还有那另一笔钱,我也留有证据,你们是不是不知道,有个罪叫敲诈勒索。」
「程先生,你,你这不讲道理……」姑姑瞪大眼睛。
程策笑了笑,「是吗?那算你们倒霉吧,畢竟我從來都不講道理,而且還特別喜歡留證據。」
「想要房子,先還清當年欠我的錢,」程策攬著我,沉聲道,「那個孩子也是一樣,她是孩子的媽媽,我是孩子的爸爸,你們想要孩子?好啊,來找我。」
姑姑目瞪口呆地看著程策。
「你們再敢來招惹她們母子兩個,也別怪我不客氣,我可不像她,觉得你们家于她有恩,就事事忍让,倒让你们忘了该怎么做人。」
姑姑一家跌跌撞撞地走了。
屋内一下子变得安静。
程策沉默地关上门,转身后,目光落在我胳膊上的伤处,眸中的怒气显而易见。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生气道,「一个人跑来面对他们,之前他们怎么对你的,不记得了?我要是没有到怎么办?你一个人要怎么解决?」
「你没有到,我也可以解决。」我扶着桌子站直,「我比你了解他们。他们不过是像以前那样吓唬我,想要孩子又想要房子,可刚才他们也亲口承认了,之前是他们自愿放弃的。」
我嘲讽地扯了扯嘴角,「他們以為我還是以前那個小姑娘,被打幾下就嚇得不得了。」
我拉開抽屜,「防狼噴霧不行,我還有其他後手,好久之前我就全都準備好了,足以對付他們三個…」
「倪辰!」他看著更生氣了,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昨晚的話都白說了是嗎?你就不能……」他咬咬牙,「就不能依靠我一下吗?」
我默了下。
「我凭什么依靠你,」我輕聲,「你是我什么人?」
我转身拉开抽屉,将亲子鉴定报告递给他。
「什么意思?」他皱眉。
「倪墨不是你的孩子,这是我和他的亲子报告,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他没去翻那报告,而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知道。」他說。
他知道。
原来他知道。
我自嘲笑笑,是啊,他那么一个聪明的人,又怎么会乱认儿子呢?
「程策,如果你还在为七年前的事情耿耿于怀,我可以再次道歉。」
「你也看到了,其实我这七年,过得也挺辛苦的,我一直没有忘记要还你钱,可是倪墨已经没了父母,我本来就是弃婴,爷爷又不在了,我真的不能放着他不管,带孩子要钱,生活要钱,我的精力有限,確實很難在幾年內將當年那些錢還清,但如今我也攢夠了,我今天就還給你。」
出版社那邊預付了我一部分稿酬,我的存款,如今已足夠連本帶利還清七年前欠他的錢了。
「別說了。」他道。
我搖搖頭,「這麼多年,我對得起所有人,除了你。」
手臂上的傷隱隱作痛,我使勁壓下眼角翻湧的酸意,「這些年,我不止一次后悔当初动机不纯地接近你,让你经历了利用、欺骗和威胁,我真的很后悔……其实当时我也可以去找别人的,找年纪更大的,就金钱交易的那种,可是我不想,我贪心,我不只想要钱,我还想要喜欢的人。」
他怔怔地看著我。
「我其实早就知道你,」我苦笑,「姜昕学姐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和我在一个跨年级设计小组,那时候小组开完会,你总来接她。」
開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自己第一个想到的,会是程策。
後來我才明白,是因为自己喜欢他。
我早就有意无意地关注过这个商学院的高调才子,早在他和姜昕官宣之前,早在我天天见他来院里接姜昕之前。
這些,當年曾經都是想跟他說的,可是解釋的話不過說了幾句,他就沒了聽下去的耐心,直接讓我滾。
「程策,」我笑笑,「你看,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我會對所謂的家人設計取證,會暗暗覬覦學姐的男友,會利用男友的感情要錢,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堪。」
「倪辰……」他走近一步。
「別再對我好了,程策。」我輕聲,「如果你對我好,只是为了报复我,让我体验你当年的痛苦,那你做到了。你也许不知道,你也许也不会相信,过去这七年里,我经常会梦到你,梦到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梦到最后分手的那一天,而每个梦醒时刻,对我来说都是一场凌迟。」
每次梦醒后,我不想再做梦,只能强迫自己不要睡。
「不是這樣的。」他說。
我默了下,「如果你是基于以前曾经在一起的份上可怜我,所以才对我好,来帮我,那也大可不必,這七年,我有自己生存的方式,我可以独立解决问题,不需要依靠别人,也不会任由人欺负,也不需要……施舍的关心。」
因为只要是他施舍的关心,直至今日,我依然会错乱,会误会,会舍不得。
「我一會兒把錢打給你後,我和倪墨就搬走。這樣,我們就……」
「兩清了?」
我愣了一下。
他苦笑,「倪辰,你就這麼想跟我兩清? 」
「我就問你一句話,」他走近一步,「你現在還喜歡我嗎?」
我怔怔地看著他。
「何必執著於這個問題?」我轉過頭,蒼白的聲道。
重逢以來,他好像已經不只一次問過我這個問題。
他默了下。
「你就这么害怕喜欢我吗?」
是,我害怕。
像我这样的人,能够遇到爷爷,给了我重生,能够遇到程策,给过我爱情,就夠了。
我早就不敢再奢望其他了,也不想再经历得到又失去的悲剧了。
我低著頭,搖頭,「我不喜欢。」
「不喜欢……」他轻叹一声,却话锋一转,「可如果不喜欢,你吃姜昕的醋做什么?」
「什麼?」我抬頭,瞪大眼睛。
四目相對,他氣定神閒,而我則在他眸中,看到了自己微微慌亂的模樣。
「我……沒有。」我別過頭。
「還記得你醉酒那天說了什麼嗎?」他淡聲。
醉酒那天?怎麼又扯到了那天。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你那天喝醉了,說你喜歡我,說你想我,說讓我別走。」他一字一句。
我愣愣地看著他,怎麼可能?
「我才沒有說,」我立刻反駁,「我說的明明是……」
「是什麼?」
我咬了咬唇。
「怎麼?忘了?」他走近一步,「那總該記得我說了什麼吧?」他頓了頓,「你雖然說了假話,但我說的,卻是真話。」
「倪辰,你就這麼膽小,記得自己說的假話,卻不去記我說的真話。」
「我說我喜歡你,那你呢?你真的不喜歡我? 」他又上前一步。
我後退了一步。
「不喜歡我,還給我做面,不喜歡我,還給我蓋被子?不喜歡我,在我說了喜歡你以後,不敢再見我又捨不得我? 」
「我第二天就給你鑰匙,放你自由了吧,可你為什麼不走? 」
我已被他逼得再無退路。
他一手撐在牆上,將我困在他的一方天地,雙眼定定地看著我。
「倪辰,算我求你,能不能對我說句真話? 」
眼眶的潮意不知為何,突然間不受控制翻湧而上。
一時間,七年前的難過與痛苦,七年後的委屈與不捨,宛如江河決堤,攔都攔不住。
我知道我沒有什麼資格對他發脾氣,但他這樣逼我,理智還是瞬間被全部拋掉了。
眼淚像洶湧的洪水,一下子衝了出來。
「你放開我!」我帶著濃重的哭腔喊。
「不放,」他態度堅定,「你說真話,我就放開你。」
我想掙脫他,但他卻乾脆將我抱在了懷中。
「放我走!」我又哭道。 他任我在他懷裡廝打,但卻沒有一點鬆開我的意思。
「告訴我,倪辰。」
「是,是,我是喜歡你! 」我終於崩潰,把想說的話一股腦都倒了出來,「因為你對我說喜歡我,我就走不動了,我就心生留戀了。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对你生出什么想法,可我控制不住,我就想再多和你待几天。
「我是直到今天都喜欢你,你为什么非要逼我说出来,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受不了你对我好,因为我会舍不得,我怕自己会放不下,七年了,我想放下了,程策我真的想放下了,你放开我吧!你放开我……」
眼泪带着苦涩浸入唇齿,未说出的话突然被柔软堵住。
脑中逐渐恍惚,时空仿若交错,一切似乎还都和七年前一模一样,熟悉又霸道,温柔又热烈。
一吻結束,我渾身發軟,淚眼模糊,但还是使劲推他。
「放開我。」我哭道。
「不放,我放不了。」他反将我抱紧,就像个无赖。
「姜昕已经结婚了,你誤會了,」他輕聲,「我像是那种对前女友念念不忘的人吗?」
「我不就是你前女友吗?」我哭着道。
「谁说你是前女友了?」他紧紧将我抱在怀里。
「你一直都是我的女朋友。」
15
「我才不是!」半晌,我反應過來,使劲推他,「我们早就分手了!你让我滚了。」
明明我在生气,他卻笑了。
「终于有点做人女朋友又哭又闹蛮不讲理的样子了。」
「谁蛮不讲理了?」我更气了。
「我当年说过一句分手的话吗?」他松开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我在气头上,说几句让你走的话,你就走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整整七年。」
「七年啊倪辰,人有几个七年你知道吗?」他眼圈泛红,「你就那么听话,我说句让你走,就走到让我怎么都找不到……
「你什麼都沒留下,只給我留了一年的回憶,你知道我這七年是怎麼過的嗎?你說你做夢了,我呢?我天天都夢到你,天天都在後悔,後悔為什麼當時沒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氣,對你說了那樣的重話。
「我找了你那麼久,終於得到你回海城的消息,可時間過太久了,我都没有信心你是不是早就淡忘了这段感情,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喜欢我,如果不喜欢了,还能不能重新喜欢上,我沒辦法,为了和你有借口见面,孩子我都认了。
「可我见了你,又觉得气不过,我气自己当年的口不择言,但也气你当年走的决绝,气再面见你只想和我拼命撇清关系。」
他捧起我的臉,「你知不知道,但凡你给我一句好话,我肯定就缴械投降了,可你呢?你一直推我走。」
「你不也没给过我一句好话。」我別過頭,嗡聲道。
半晌,他笑了。
「那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
16
回公寓之前,程策将我拉到了医院。
先打了一針破傷風,随即一位护士过来帮我处理伤口。
「你这个要先冲洗一下,忍一下啊。」
我點點頭,一旁的程策突然发问:「护士,這個要沖洗幾次? 」
「一次就夠了,」護士道,「這個會有些痛。」
「沒關係,痛點好,」程策道,「多衝幾次,讓她長點記性,看下次還會不會獨自扛事。」
我:「……」
護士愣了下,倒也沒客氣,直接將消毒液衝了下來,毫無預兆的刺痛之下,我的眼淚瞬間不受控制地颯了出來。
淚眼模糊中,有個人快步走了過來。
「护士,」程策急急地問,「這個會不會太痛了啊?還有其他溫和一點的嗎?哎呀您稍微慢一下,她怕痛,夠了夠了,我看沖得挺乾淨了。」
護士無語地抬頭看著程策,眼神宛如看一個精分。
她視線轉向我,突然熱心道:「小姐,你的嘴巴是不是有點過敏,好像有點腫,建議你也去醫生那裡看看啊。」
我:「謝,谢谢啊……」
脸烫地看向旁边的始作俑者,此人倒是一脸淡定。
晚上到家,哄倪墨睡着后,程策将我拉到卧室。
「姜昕的事,我之前没和任何人说过,是为了保护她的隐私。」
「她和我们不是一个圈子的,我假装当她男朋友,是因为她以前帮过我一个忙,所以答应帮她打掩护,我们两个分手之后,她就去了荷兰结婚,后来一直没回来。」
我愣愣地看著他,「你是說,當年,你和她……是假的?」
他點頭,「對。」
「可我前一阵子遇到她,她說,回来……是为了弥补遗憾。」
「她爸爸年纪大了,身体这一年愈发不好,她当年那事闹得父女决裂,现在也算父女和解了。她是独生女,在外面玩了那么多年,如今总得回来管公司,但她又没有经验,所以如今在我公司实习,好以后回去帮忙管理公司。」
原来是这样吗?
他笑笑,「这下放心了?不吃醋了?」
「谁吃醋了。」我別過頭。
可还是哪里不对。
「可你当年,不是因为她甩了你,很伤心难过了一阵吗?还去买醉呢……」
「这件事啊……」他轻轻叹了下。
「那時,我不表现得有点破绽,」他勾唇一笑,「你怎么追啊?」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早就发现你了,总是在我周围转来转去,又不敢和我搭话。胆子那么小,我不配合你一点,毕业了你也和我说不上一句话。」
我怔怔地看著他。
当年我之所以追得那么顺利,都是因为他在故意配合?
我一下冲进了他的怀里。
「你才是骗子。」我抽了抽鼻子,嗡聲道。
「哦。」其他哈哈,「你才发现。」
「你真的好讨厌,」这一刻,时空仿若交叠,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当年,「程策,我真的最讨厌你了。」
他愣了下,隨即笑了。
「我知道啊。」他轻轻吻了下我的额头。
「那就讨厌一辈子吧。」
17
第二天,我十一点才醒。
身侧已经空了,簡單洗漱後,我打开卧室门,却意外看到程策正坐在厅里,看书喝咖啡。
倪墨和张阿姨都不在。
「墨墨我送去幼儿园了,张阿姨回去休息几天。」他对我说。
我刚起床,脑子还不大清醒,便迷迷糊糊地点头,「哦,那阿姨不在,今天我来做饭吧。」
「不用,」他合上书,「最近你都不用做饭,我来做。」
「為什麼?」
他叠着腿,看似随意道:「因為你不會有煮飯的精力。」
「啊?」我不解道,「可是,你怎麼做飯?你還要上班啊? 」
「我休假了,」他頓了頓,「休七天。」
「休假?為什麼?」我端起杯子喝水。
「你說呢?」他看我。
我眨眨眼,不明白他的意思。
「七天抵七年。」半晌,他悠悠張口,「是不是你昨天答應我的…」
一口水卡在喉嚨,我脸顷刻涨了个通红。
「怎么?要反悔啊?」他瞟了眼咳嗽不止的我,低头看书,不慌不忙。
「我,沒,没说吧……」我结结巴巴,意图反悔。
「哦,是吗?」他翻了一页,拿起手機。
「程策!」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不会录音了吧?」
「我就知道你不会承认。」他淡聲,放下书,翻着手机。
难不成还要放给我听?
我才不听!
我小跑过去,就要抢他手机。
他一手将手机举高,另一手揽住我的腰,气定神闲地将我带到怀里。
「做人要实事求是,你承认你昨天说过,我就把手机给你,好不好?」他谈条件。
脸上的火烧到了耳根,偏他胳膊长得很,我根本就够不到手机。
「说是说了……」我声音小得堪比蚊子叫。
「哦。」他满意地笑笑,将手机扔到了对面的沙发上。
「诶?」我刚要去拿,他就拉住了我。
「騙你的,昨天没录音。」
我愣愣地看著他,却被他猛地一拉,又跌在了他怀中。
一个吻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一吻結束,我脑子迷迷糊糊,只听到他在我耳边轻声道:
「昨天是没录音。」
「嗯?」
「但刚才录了。」
我:「……」
「所以,别想抵赖。」
18
说是休七天假,最後程策足休了十天假才去上班。
倪墨最近學了很多新詞,他偷偷拉我,問:「媽媽,叔叔是不是失業了? 」
我摸著他的頭問:「你知道失業是什麼意思嗎?」
倪墨想了想,「就是天天沒有正事可做?」
這話放在程策身上,好像……也不無道理。
這天晚上,程策正陪倪墨玩桌遊,我突然接到了老家劉阿姨的電話。
「丫頭啊,你要不回來看看啊,你們家好像遭賊了。」
「賊?」
「我最近啊,好幾天的半夜都有聽到響動,一開始以為是野貓野狗。直到昨晚,我想出去趕它們,結果拉開門縫,卻看到一個影子,正從你家平房院子裡翻出來。」
劉阿姨壓低聲音,“說實話,我覺得那個背影,有點像李步…」
李步?
自從那天見過面後,姑姑一家再也沒有聯絡我。
如果真是李步,他半夜三更跑到什麼都沒有的老房子做什麼? 「怎麼了?」程策走過來問。
我掛了電話,將劉阿姨的話講給他聽,他想了想,問我:「老家房子,有什麼值錢東西嗎? 」
我搖頭,「沒有,所有重要的東西,我七年前走的時候就留了個心眼,都帶在身上了,而當年爺爺過世後,姑姑家已經把那房子搜刮了一遍,如今是真沒有什麼了。」
「那是怪了。」
「也許不是值錢的東西,」程策沉吟,「而是對他很重要的東西。」
「這樣說來,他是在上次來見我之後才開始溜去老房子的,我那天有說…」
腦中瞬間電光火石,我猛地拉住程策。
「難道他去找的,是堂哥留下的那些東西? 」
第二天,程策陪我回了老家的房子。
房子裡果然有被翻過的痕跡,而且翻找東西的人明顯極為急躁,甚至失手打碎了原本放在桌上的幾個玻璃水杯。
堂哥的遺物,堂嫂去世後,我放在了壁櫃裡。
這是老房子才有的那種牆壁櫃,因為牆的前方還有一個破舊屏風,一般人不知道,只會當這裡是一面牆。
我從壁櫃裡把東西拿了出來,和程策一個個翻閱。
「難道是這個鑰匙?可如果是重要的鑰匙,堂嫂當年又怎麼會不知道什麼呢? 」
程策拿起那個老舊的手機。
「這支手機,還能打開嗎? 」
「應該是不行了,」我接過來,「這支手機,好像當時就摔出了車外,還是後來陪堂嫂去現場祭典堂哥時,從很遠的一處草叢撿回來的,當時想找人修來著,但是沒修好。」
「當時沒修好,現在不一定不行,我去找人復原看看。」程策沉吟道,「也許裡面會有一些訊息也說不定。」
過了一周,手機修好送了過來。
手機的相簿裡,居然還真有一段模糊的長篇視頻。
錄影的人是李步,他戴著白手套,拿著堂哥的手機,坐在貨車的駕駛座上,整個人看著醉醺醺的。
「哥,」他攬著同樣醉得不清的堂哥嘻嘻哈哈,「今天就讓我開一下試試吧,我都拿到駕照了。」
「不行,」堂哥晃晃悠悠地擺手,「不行,不能隨便開,而且,而且,喝了酒……」
後面的影片晃動得很厲害,但還是可以看出來,李步似乎是搶了堂哥的車鑰匙,開車上了路。
他大約是想記錄自己第一次開貨車的珍貴影像,於是一邊開一邊拿手機對著自己的臉自拍。
「哥,你看我牛不牛,第一天上路…嗝…就這麼穩。」
堂哥沒有回复,大概已經醉暈了過去。
約十分鐘後,發生了一聲巨響。
之後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那輛貨車,在一段無燈的荒涼山路上逆行,與對向的五車連撞,發生了重大交通事故,造成三死五傷,堂哥則當場身亡。
可那輛車上,最後卻發現只有堂哥坐在駕駛座上。
沒有李步。
當時人人都罵堂哥是私自出車、醉酒的肇事兇手,堂嫂受不了刺激早產,並在月子裡罹患憂鬱,了結了自己的生命。
我至今記得堂嫂那時懷著孕,溫柔地摸著肚子對我說:「你堂哥說啊,孩子以後就叫墨墨,希望他肚子裡有點墨水,像小辰你一樣,上大學。」
可不過兩個月,這個原本期待著新生命降臨的家庭就毀了。
而當時真正開車肇事的司機,居然不是堂哥,而是李步。
「太可惡了,「我氣得渾身發抖,「他怎麼能在傷害了這麼多人命,在破壞了這麼多家庭的情況下,依舊活得沒有任何負擔,時至今日仍然不知悔改……」
「他會受到懲罰的,」程策沉聲,「沒有人能做了壞事,還能逍遙法外。」
程策和我將證據交到了警察手中,我們不知道的是,李步這幾年不光參與賭博,還加入了詐騙集團,給那裡的老大當小弟。
我們去報案的時候,當地警方也已經在調查他了。
半個月後,李步被抓的那一天,姑姑躺在警車下,不讓車子走,又哭又鬧。
後來,聽說她又想去警局門口鬧事,但出門卻一腳踩空,和姑父兩人一同從樓下摔了下來,姑父摔斷了一條腿,而姑姑則成了植物人。
醫院給我打電話,問我是不是姑姑的姪女,說姑父告訴他們,如果醫藥費不夠,可以來問我要。
「抱歉,我和他們沒有血緣關係,也不是他們的姪女。」我回答。
放下電話,我回頭看程策。
「這樣對待自己家人,你會覺得我太冷血嗎? 」
他搖搖頭,上前抱住我。
「他們不是你的家人,你的家人,是我和墨墨。」
19
老房子拆遷完的那一天,我帶著倪墨和程策,去墓園拜祭了爺爺及堂嫂。
「墨墨有兩個爸爸,兩個媽媽,」倪墨道,「這裡的爸爸媽媽睡著了。」
程策抱起他,「嗯,墨墨以後,也要常常來看這裡的太爺爺,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他們都很愛你。」
我之前沒有告訴倪墨他親生父母的事,是怕他在別的小朋友面前自卑,故而一直叫他叫我媽媽。
我那時想,即便他沒有爸爸,能有「媽媽」陪伴在身邊,總歸也是好的。
但該知道的,還是要讓他知道。
也許倪墨現在還不明白他為什麼會有兩個爸爸和兩個媽媽,但慢慢地,他以後就會懂的。
我不希望他的成長中缺乏愛,也不願意他忘記不該忘記的人。
那之後,我依然做著獨立畫師的工作,而江城出版社一直合作的美编廖凡知道我搬到了海城,向海城出版社的工作人员推荐了我。
刚巧海城出版社要出一套国外热卖的小说,因原书插图不太适合国人审美,国内版决定重绘插图,但找到的几个设计工作室,交出的作品原作者都不满意。
于是廖凡鼓励我去试试看。
「這本書的翻譯,剛巧是我太太的妹妹,「廖凡在電話那頭笑道,「聽說出版社正愁找不到合適的畫師,我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你。」
在廖凡的引薦下,我與出版社工作人員唐蜜和翻譯尹瀾澈都見了面,三人倒是一見如故,很是合拍。
我提交了自己以前的幾幅作品,原作者看了後,提出想和我及翻译视频交流一下。
三人几次交流下来,我和尹澜澈,倒是熟悉了不少,二人成了不错的朋友,除了工作,还时不时会交流些生活上的事情。
「原来你男朋友是程总?」一次聊天,她惊讶道:,那他应该和我老公认识啊。」
回去後,我问程策,他也很是意外。
「她老公是陆湛啊?那还真是巧,他是我们院的,你不记得他吗?」
我眨了眨眼,好像还真不记得,「你们院,我好像就和你熟。」
那时候满脑子都是他,又哪里会关注别人。
「也是。」他點點頭,「那他堂弟你应该有点印象吧,陸洺,比咱们小一届,总上学校网站主页的那个,学校那时应该没人不知道他。」
我使劲回忆了下,恍然大悟,「那个学术天才?」
「對,現在已經是副教授了,我公司還請了他當獨董。」
「世界真是小。」我輕聲感慨。
「世界很小,」他將我攬入懷,笑道,「不然你怎麼兜兜轉轉,七年後還是撞到我這裡了呢。」
20
過了幾天,程策上班忘帶一份材料,我中午幫忙送去公司。
在一層的內部咖啡廳等他時,刚巧听到几个坐在隔壁位置的员工,正在闲聊八卦。
「誒,你们有没有觉得,程总最近心情都特别好。」
「不光这样哦,這麼多年,你们什么时候见程总准点下班了?最近真是稀奇。」
「哈哈,你們不知道,最近程总加班少了,秘书处的那些人都有些不适应了。」
「全公司人都不适应好吧?」
正在這時,程策到了。
估计是因为他很少在中午来咖啡厅吧,在场员工似乎都被吓到了,赶忙接连起身和他打招呼。
「沒事,午休時間,大家别太拘束。」說罷,程策径直走到我面前,「等久了吗?」
我搖搖頭,在众目睽睽下被他牵着手拉了出去。
甩都甩不开。
在一层大厅,我见到了程母。
我上前叫了声「阿姨」。
「这几天晚上要是有时间啊,让阿策多带你回家里吃饭。」她柔声道,「我和他说好几次了,看你瘦得。」
「好。」我笑笑。
「婚纱选好了吗?」
「我们还在选,这周尽快定下来。」程策答道。
「我们的眼光啊,都过时了,帮不上什么忙,」程母笑笑,「但想要什么样的就去买,我买单。」
「谢谢阿姨。」
程策捏我手,「還叫阿姨啊。」
「你著什麼急,也叫不了幾次了。」程母走過來,笑著拉起我的手,「這種改口的事還不得有個儀式感,對吧?別聽他的,咱們在婚禮上正式改口。」
「好。」我也笑笑。
程母走後,我和程策對視一眼,他笑道:「我媽其實一直都蠻喜歡你的,當年也是刀子嘴豆腐心,這幾年我找你,她也一直在帮忙。」
「我知道。」我揽住他的胳膊。
他看了看我,突然俯身低语,「老婆,要不我下午逃班吧?」
我白了他一眼,又和上学时候一样,没个正经。
结果倒是有人比我先吐槽了。
「程總,大中午的,这么公然在全体员工面前秀恩爱,不合适吧?」
我回頭,是姜昕。
她踩著高跟鞋,滿臉笑意。
「哦,」程策挑眉,「看不惯的话,我可以提前结束你的实习期,你就不算全体员工之一了。」
姜昕:「……」
「學妹,」她突然转头向我,「講真,你到底看上他哪点了?」
「再挑拨我和我女朋友的关系,你今天就收拾东西走人。」程策淡声。
姜昕:「……」
「我错了程老板,我去吃饭了。」姜昕双手合十,「再见!」
看着她转身上电梯的背影,程策掐了掐眉心。
「我愈发觉得,姜氏交到她手上,她父親不放心,的確有幾分道理。」
九月,倪墨上了小學,而我接到鄒帆的電話,說他要調到原市工作了。
他約我去海城大學旁邊的飲品店見面道別。
「還記得這家店嗎?」店裡,兩人相對而坐,他環視四周,「以前活動教室不夠,社團總是在這裡開會。」
我點了點頭。
「是啊。」
「其實,有一句話,再次见到你后,我一直想问的。」他頓了頓,笑道,「虽然觉得问出来挺傻的,但既然都要走了,还是不想把问题永远留在心里。」
「倪辰,当年……你有没有过一点点喜欢我?」
我怔了,愣愣地看着他。
他苦笑,「是不是很不好回答?」
「好像现在问你这个问题也不是很妥,」他摇摇头,「但说实话,我做事穩了這麼多年,很少衝動,但這次……」
「有啊。」我輕聲道。
他正在端杯子的手停在半空。
我說的是實話。
那時候的我,是缺愛的。
遇到了一個事事幫助自己的學長,怎麼可能會沒有一點點動心呢?
但他太好了,對每個人都好,好到讓人可望而不可即。
我對自己的出身一直很自卑,從不敢奢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也正因如此,即便心中對他有那麼一點好感,也從不敢主動踏出一步。
他閉了閉眼,向後仰了仰,嘆了口氣。
「如果,我當年早點向你告白,事情會不會不一樣? 」
我搖了搖頭。
「程策……和學長不一樣。」
鄒帆於我,就像平靜的海,包容,溫潤。
而程策卻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強烈,炙熱,他追著我,包圍著我,溫暖著我,加熱著我原本冰冷的心,逼我和他共同燃燒,一道綻放燦爛而絢麗的煙火。
鄒帆默了半晌,笑了。
「也是,我跟他是不一樣。」
「小星辰,」他看著我,嘴角帶著一絲苦澀的笑,「所以,你注定就是我一輩子的遺憾了。」
我愣了一下。
小星辰,這是那時社團同學給我的愛稱。
沒承想他還記得。
「學長……」
「放心好了,」他已恢復如常神色,笑笑,「我以前不是跟你說過嗎?都是成年人了,生命的軌跡裡,有些遺憾很正常,人生哪有那麼多如意的事,很多事情我想得很開。」他笑著搖頭,「我啊,可沒有程策那麼軸。」
「到原市分公司做一把手,確實是對我非常難得的機會,我覺得上帝對我,已經算很好了。」
我點點頭,端起水杯,真誠祝福:「學長,祝你一切順利。」
「嗯,」他與我碰杯,「早點回去吧,你再和我待下去,有人該急了。」
和鄒帆告別後,我到遊樂場找程策和倪墨。
兩人並排坐在餐飲區的椅子上,面前一人一杯冷飲。
我走過去,問倪墨怎麼不玩了。
倪墨嫌棄地看了程策一眼,「爸爸心不在焉,不好玩。」
我還在驚訝他什麼時候學了「心不在焉」這個成語,他又加了一句,「爸爸都不如我獨立,我都是一個人睡,也不會一會兒不見媽媽就分心。」
「咳嗽。」程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人走了?」
「嗯。」我走過去,坐在他右手邊,挽上他的胳膊。
「怎麼了?」他問。
「我今早設計喜帖的時候,寫我倆的名字,突然想起來,以前你好像說過,我看起來乖乖的,但名字聽起來,卻像是逆臣兩個字。」
「嗯,」他點頭,「當時你還覺得自己的名字不好聽,還記得我說了什麼嗎? 」
我抬頭,他低頭,四目相對,他的眸中,是我。
「你說,」我輕聲,一個字一個字地,「你若是我的逆臣,那我就是你的謀士,你的愛人,你的忠臣,不管別人怎麼看你,不管別人是不是不要你,不管過去多久,我都會永遠陪著你,做你的…」
「做你的…」他笑笑,輕輕落了個吻在我的額頭。
「逆臣之策。」
編輯於 2022-07-01 17: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