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我在家中翻箱倒柜,在一个寻常角落的黄色小册上读到牛郎织女的故事:
男儿郎看见湖中仙女,将其衣拿走,仙女欲走未果,儿郎抱得美人归。
你以为这是一个美妙的爱情故事?
並不。
那次,我在牲畜棚里发现了一条暗道,铁链锁着一个女人。
她给我讲了个故事。
一个关于牛郎织女背后真相的故事。
1
我们家世代住在山沟里。
村子里没有女人,却一直有生命延续。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了牲畜棚,一道土墙隔开的小暗道里,那个被铁链锁着的女人。
或者,她不能说是一个人,因为她浑身赤裸,通体雪白,跪爬在地上,神情木木。
比起隔壁八只奶牛,更像牲畜。
那年我七歲,见到这一幕后,直直地倒在地上,生了一场大病。
阿爹说我撞了邪,遇到「白姥姥」了。
「白姥姥」专门在夜里抓不听话的小孩吃。她们是人和兽的结合物,人头,雪皮,兽身,最喜欢引诱夜里调皮的小孩过去,用铁链锁住小孩的头……
我当时在床上躺着,烛光映照阿爹眼里闪烁的光,他嘴巴一张一合,喋喋不休,我吓得更不敢闭眼了,手紧紧抓着被褥不放,奇怪的是,恐惧却在一点点消失。
白姥姥吓过的小孩,就会忘记一些令人害怕的「前事」,阿爹问我想起来什么,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果然安抚地摸了摸我的头。
我的眼睛茫然看向黑洞洞的屋顶。
我好像,忘记了什么?
2
十六岁那天,我在村口拿到了梦寐以求的的状纸,有了状纸,我就可以到外地最好的私塾上学,出人头地,之后带着老爹享福。
我一路招呼,一路呐喊,一路狂奔,停在家门口,看着手上金纸纸,黑字字,红印印,兩眼淚汪汪。
「你干啥嘞?」有人猛地一拍我的后肩。
我嚇了一跳,轉身一看,是我阿爹。
他黑色的老布鞋踩在红土地上,一点痕迹都没有。下盘真稳!这么大岁数了走路还没声音。
阿爹几岁了?
我忽然想起村里老人不多,阿爹却全都认识,还隐约很受他们尊敬,因为阿爹上门时,他们全都要下地来迎……
「呀!俺儿出息了!」阿爹又惊又喜的声音把我从走神拉回来。 他转身从簸箕里拿出一碗牛奶,「刚挤出来的,热乎着哩!」他又伸手,嘘着嘴接过通知书,目不转睛盯着,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我嘬了一口牛奶,心却飘向远方,想到山村外,会有少女如这牛奶一样甜美洁白……
但我很快发现,这关乎私塾的状纸前后几次受到破坏。
像是有人……不想我出去读书。
一天夜裡,我去找阿爹探讨原因,却见房中的他手一抖,把我的状纸丢进了热汤。
我心狂跳,在他走后把状纸捞了起来。
随后跟了上去,却见他走进雾里了。
我心下一沉。
那个方向……是当初神婆认定的禁地,全村人都默认着绕路走开的,阿爹去那边做什么?
5
我的心提了起來,跟着他越走越快。
他闪身进了一处木门,木门边框淹没在迷雾里,影影綽綽,门上的斑驳印记却很清晰,门的正中间往上,贴着鲜红色的「人畜兴旺」,随着冷风飘动。
嗯?
这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我推門進去,见八只小奶牛一排整整齐齐,低头吃草,有一两只时不时抬头看我。
我想起來了,这里不是禁地,是家里的牲畜棚,就是小时候魇着我的地方——自那以后,阿爹再也没有让我去过。
要不怎么说阿爹疼我呢?村里人像我这么大的孩子,兩耳不聞窗外事、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几乎没有。
我觉得心里的酸涩又重了几分,偷偷看着食槽前的阿爹蹲下,往槽里放鲜草,再佝偻着腰,蹲下,双手肌肉奋张着,挤奶。
一碗雪白的牛奶被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
我默默地退了出来回到小房间,在床上翻来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我打小没有阿母。
听阿爹说,全村的女人都在一次集体劳作中被洪水冲走了,是阿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给不足岁的我养牛羊喂奶,给三岁的我做手工木马,给六岁的我启蒙,给十五岁的我翻遍附近的大山,找最鲜美的浆果。
我曾经在心底发誓,一定要考出大山,考上最好的私塾,带阿爹吃香的喝辣的!
我决定起身,再去一次那个棚里,为阿爹做些事情。
6
我入了禁地。
我分明和跟着阿爹走的是一条道路,但是在推门而入后,才发现不对劲。
门口的红纸,不是「人畜兴旺」,而是「人丁兴旺」,更奇怪的是,这地方平时无人过来,红纸不该如此鲜红,不對,连红纸都不该有才对!
我心神一凛。
走进过道,穿过满是草垛的柴房,风吹过墙上的巴掌大的铁窗,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月光透过来,只能勉强照亮小小一块地方。
我屏住呼吸,脚步放得更慢更轻了。
眼前的景象却让我倒吸一口冷气——
八只奶牛整整齐齐地排列,不时吃着槽中的鲜草,时不时有两只抬头看我。
一阵凉风袭上了我的后背:這裡,为什么和我家的牲畜棚一模一样?刚刚又是谁,来喂养了这些奶牛?
就在我愣神的瞬间,一个黑影闪过,迅速消失在空间里,门哐当一声,再一次,合上了。
这地方好邪门。
走,还是不走?
7
要不说我是读书人呢?敬畏之心没有,害死猫的好奇心却不少。
我压下裸露在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慢慢地走向了屋子更深处。
只见过人杀鬼,没见过鬼杀人的,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一只光亮的瓷碗从我怀里掏出,本是给阿爹盛奶的碗。
啪的一声!安静的空气中一声巨响。
我环顾左右,直着身子蹲下去,摸着锋利的碗边,滿意地點了點頭。
握紧这两瓣碗,我走进了过道,走到尽头——那个最小的木门,仅仅供一只狗爬出。
我深吸一口氣,拉开了门上的铁环,钻了出去。
朦朧地,我见到了一片白光,一个女人的身形……她跪着,趴伏……痛苦地颤动……
白姥姥!
突然!脑袋当头一棒!
我失去了意識。
8
醒來,我发现自己回到了我的小房间,床前那盏煤油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点亮了,一碗牛奶稳稳立在灯下,热气悠悠地弯曲飘荡。
旁边是阿爹潦草的字迹:铁柱,半夜不睡觉去挤奶做什么,我房间门口那奶是你放的吧?俺不喜欢喝牛奶,你喝吧,阿爹给你热好了。
!
我定睛一看,吓得从床上弹了起来。
昨晚我拿碗时磕到了碗橱,碗底缺了一个角,而这只盛着牛奶的碗——我旋转碗身发现缺角的地方一模一样。
这只摔碎的碗为什么完好无损?是谁把我送了回来?昨晚,我看见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9
头一次,我没有喝这碗牛奶,而是悄悄倒在了后屋的鱼腥草土上,雪白的液体瞬间被红色的土吞没。
我爬上了屋顶,俯瞰身下这一片生我养我的红土地,叔叔伯伯劳作的身影在田地间一俯一仰,像勤俭的老黄牛。
他们一边侃大山,一边卖力气。风把他们谈的天吹入我的耳中。
「昨晚去喝奶了?哟,这小黑眼圈——」
「是喝了点,可惜……」
「那女人你敢动?门外那牛不就能使……」
「下流胚子——说真的,那晚还有个人进来了,是你么?」
「你说呢?昨晚光和铁柱爹喝酒了,哪有心思去……」
「铁柱爹,呵呵,说起铁柱……你忍心?」
风换了个方向,最后一句话好像被风筛了去,只有零星片语剩下。
男人们一边说笑夹着点荤不足为奇,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叔去了禁地,还是为了喝牛奶,叔也是的,要牛奶,管阿爹要不就得了。
我脚踩灰瓦,振臂高呼,隔着几间平房向叔伯招手。
叔伯直起身来,棕黄色的脸对我展开了一个憨厚的慈爱笑容。
我下了楼顶,看见墙角边上,一只黑狗压在了另一只黄狗身上,黑狗见我打扰它的人生大事,警惕地瞪了过来。
「说起铁柱,他到时可要成全大伙上祭坛,你忍心?」
一阵风刮来,刚才模糊的话语变得清晰无比,带着冰冷的戏谑,仿佛牲畜棚前的主人打量待宰的鸡。
牛奶,牛和人,女人,跪伏的姿势……我,祭坛。
一股寒意从胃里冒了上来,肚子里没有东西,却好像有酸液在翻滚。
禁地,祭坛,奶牛,我,女人,我的母親。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
10
深夜,我再一次去了禁地。
野外比昨夜更加阴冷,往深处去,无论是琐碎咕咕的鸡,还是村里凶悍乱吠的狗,往常半夜还嚷闹的声音,现在一点也听不到了。风荡过旷野,发出空幽的呼号,空气冷硬快要结成固体,冷,滞,涩,举步维艰。
一粒微弱光点陷在了举目无边的旷野,野草翻滚如滔天巨浪,鋪天蓋地,却静,太安静了。
我在这转了无数个圈,我走不出这小道。
我迷路了!
蹲下身子,我缓了缓粗喘的气,凉风徐徐刮来,后颈凸起了一片片鸡皮疙瘩。
太黑了,我带出来的煤油灯灭掉了。
但我的身后,却有清晰的脚步声,淅淅、淅淅。
我的心脏砰砰、砰砰。
草,我不会就交代在这里了吧?
我的后颈泛起一道黄晕,有光照过来!
我猛地往后一看!
沟壑纵横的老人脸在灯下中发着幽光!
「你怎么在这?」
11
「你怎么在这?」
煤油灯在路中一晃一荡,如果有人在远处看,就像是鬼火浮在空中一般。但如今,阿爹背着虚脱的我,怒气冲冲骂了我一路,就是最凶的鬼,也不一定骂得过他。
「深更半夜不睡觉!昨天还以为你转性了!长大了!今天就偷偷跑去禁地,我告诉过你,不能去那里!今天要是不去找你,你是不是就想和这里的孤魂野鬼一起双宿双飞了!」
「可是阿爹,」我打断了阿爹,这个我一直尊敬、敬爱的父亲,「为什么独独是我,不能去禁地——」
「那你先前去了,有什么重大发现吗?!」阿爹急急地打断了我,「上次要不是我送你回去——」
送我回去?上次在禁地打晕我的人是他?还是,那个压在裸体女人身上的人是他?
这里面一定有我不知道的秘密,专门瞒住我的秘密。
只是我此刻,伏在他温热的背上,他的背那么敦厚,那么可靠,他的沉默又那么地情真意切,我问不出口。
一边是呼之欲出的真相,一边是阿爹的缄默隐瞒,他沉默的态度分明在透露着:他隐瞒我,一定有某种苦衷。
阿爹的脚步沉稳,我的心却越来越烦乱,飄在空中,就像无根的浮萍。
远处山头露出了一点鱼肚白,芦苇在晨风中飘荡。
我们家的白色小房子近在眼前了。
問,还是不问?
12
「既然你想知道,我告诉你吧。」回到家,把我放在木床上,阿爹开门见山。
我张大了嘴巴。
他点燃了一支水烟,眼睛在烟雾中看不清道不明。
「上次,是我把你敲晕带走的,牛奶也是我带回来的。儿大不由爹,我早知道瞒不住你,既然你想知道,我就……」
他还是顿了顿,褐色的脸对着我,「你真的想知道?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最好,不知者无罪,不知者无畏——」 我不说话,只用眼神看着他。
他嘆了口氣,露出了一如既往的慈祥笑容,纵容口吻。
「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但说起,感觉还是发生在昨天……」
13
猫山头自古以来种着十八县最好的棉花,色泽洁白,质地柔软,经久耐磨,是制成布匹的绝佳材料,在山外一直享有盛名。
但因山路崎岖,出行不便,每年下山都会摔死几个人,有些甚至一家子都没了。后来先祖规定,每年收成时各家只能出一个男人外出卖货,一来男人爬山牢靠些,二来优先保护女人孩子。这渐渐成了不成文的规矩,为了遵古守训,村子里的人无一不敢听。
阿爹是卖货郎,阿母去得早,我们家人少,种的棉花也少,赚不到大钱,但也算过得去,后来我子承父业,也当了卖货郎。
十八歲那年,阿爹第一次松口让我出去,这就意味着,他主动放弃了唯一出山的机会,把出去看外头的机会让渡给了我。
他告訴我:「你大哥木讷,小弟狡猾,家里数你稳重些,你出去我放心些——咱村里不能通婚,你争取在外面找到媳妇,自己好好把握。」
我又羞又喜,兴高采烈下了山。
我挑着担,一路青山绿水怎么看都不腻。山脚有一个湖泊,水澹而生烟,第一次见此境况,我偷懒停下多赏了几眼,水波涟漪,涟漪最深处,竟有女子在其中,乌黑发亮的发,雪白的脸,长长的发披在玉一样的肩上,听闻我的脚步声,警惕地拧过了半张脸。
「是谁?」她娇喊。
我从没见过这阵仗,忙找地方躲,我對天發誓,我发现里头有人后,没有再多看一眼。
「相公,能否帮我一个忙,」可她没大骂我登徒子,反而笨拙地抛了媚眼过来,樱桃小嘴一开一合,我嘴巴张得大大的,只听她说,「我没有衣服,给我找件衣服来。」
我递给了她我的布匹。
谁知她看上了我的布匹,穿上衣服后,她一会扯着布匹,一会捏我的脸,一会说要走。
我说你得给我布匹钱,她竟直说没钱,一整个霸王无赖样,扯着我的耳朵说我「呆子」,最后死皮赖脸要跟着我回家抵债。
我赶忙到山下卖了为数不多的布匹,把她带回了山上。
父亲早在家门口等我回来,见到她,又看看我,笑呵呵乐见其成。
我也问过我的心,她是我的惊鸿一瞥,是生动,是俏生生一个人,我也年少慕艾,怎么不会喜欢她呢?
14
我和她成了亲。
我带着她漫山遍野地跑,也漫山遍野地笑。
她擅长养蚕,养的蚕吐出丝又长又光滑,一年四季吐丝不断,手也巧得很,织的丝绸轻薄滑腻。很快,山里丝的销量一下子超过了棉花,人人开始养蚕,织丝绸,賺得盆滿缽滿。紧着这头,就松了那头,山头的棉花开了,也没几个人去采,一朵朵都烂在田里。
因着手艺太好,村里的女人们随她学手艺,一天她们去河边打水剥茧,春天的水急,一个浪过来,一下子卷走了全部女人,至少她是这么说的。
她回来时哭得梨花带雨,「水流急啊!我虽然会水,但我拉住宝剑嫂,她手上有一道黑色的印子,一抓就喊疼!我拽住阿彪嫂,她说腿被水草拽住了,腿上像被刀割一样!我想扯住阿兵嫂,但她没抓住岸边的水草,一下子被冲了下去……十几个女人,居然没有一个不喊疼的,一下子没了声响,急匆匆被带到下游去了,我一个也救不了!我也急啊!可是我一个也拉不住,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人死在我面前——」
她哭倒在我怀里。
死了媳妇的男人们也愤恨,也质疑,但最后也只好偃旗息鼓。
家里没了女人,村里的男人总是绿汪汪地盯着她看。
她不敢出门了,出门也只跟着我出去。而我对她只有怜惜。
但有一天,一个自称捉妖师的人路过,对着我的屋就胡掐什么妖气冲天,我那个气啊!拿起扁担就要敲他走,但他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一下子就呆住了。
15
他問我:你和妻子成亲了三年,可曾有过孩子?她姓甚名谁,祖籍何处,你可知道?
我一下子就惊醒了,想起这么大的漏洞,为什么我会和一个没有来处的女人结婚?如果不爱我,为什么跟着我回家要嫁于我,我虽然只是一个小小卖货郎,可心肝也是肉做的,我心里乱得快要疯了。
那老道士接着说,她是来寻仇的。
孽缘啊……他抚着胡须,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无头苍蝇一样赶回家,想找她问个明白。
她迎上来,一把抱住我,說,她有了。
我当时的心情,就像有地主告诉你,你的地被投了毒不能种了之后,你回去挖来探个究竟,居然挖到了一大箱金子。
我其实很喜欢孩子,你无法想象我当时的心情,就像回到了父亲答应让我下山,我乘着黄昏,一溜烟爬上山头看日落的欣喜若狂。
但是,第二天,父亲死了。
死的毫无征兆,就像是他该死了,就得死。
16
我觉得不对劲了,阿爹的身体不说健壮,但也算健康,绝不可能死得这么突然。
然后村口的二流子阿黄来找我,说看见她出过门买药,还是和隔壁山头那个风流药商接的头。
我聽了,却没全信,因为村里自从没了女人后,编排她的故事有一箩筐,我个个都听,都信的话,那我成什么人了?
但我确实生了疑心,我忍受不了这折磨,守灵当晚直截了当问了她。
她红了眼睛,劈头打了我一巴掌,说阿爹就是她下药害的!她要我们全村人一个接一个死!包括我!
她面目狰狞起来,發了瘋,但肚子里的孩子却不能受这种刺激,我劈晕了她,第二天早上她竟然想拿刀砍梦中的我!
她和我扭打的动静太大,争执的内容太过轰动,我怕村子里的人会闻声来寻仇,無奈之下,我把她关进了牲畜棚里,不过是棚下隐藏的一个小单间,那是我小时候收拾出来的秘密基地,上面还有玻璃瓦,我怕她见不到阳光,坏了心情。
为了给她补身子,我把奶牛一一配种,生下八头小奶牛,之前的老牛则送给邻居,恳求他们掩人耳目。
我常常端着牛奶问她,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可她从来都不说话,只用那种很轻蔑冷漠的眼神看着我,或者说什么「我原不知这里是什么地狱」。
后来又一年,生下了你,她一直没有回心转意,我为了保全她,请法师做法,强加忌讳,那里就变成了禁地。再一年,她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距离她踏入这村子开始,刚刚好是两年。
再後來,我搬了家,起了另外一个相似的牛棚,盖了另外的房子。
也就是你现在住的这里。
关于她身上的困惑,我一直也想不明白。她后来还出现过两次,一次,是你小时候一次性命攸关的魇,而後,就是这次。
我不清楚她在恨什么,但她就是恨,恨不得我们死个精光,恨不得我们挫骨扬灰。
我和她相识于湖畔,少年夫妻,最后竟然落得你死我活,人憎鬼厌,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细节我没有觉察,我却连这到底是为什么都不知道。
你長大了,她要毁掉我最要紧的人,让我痛不欲生,要我生不如死——但,她却是你的母亲!
我的妻子,你的母亲。 你让我如何告诉你?
「你一天天长大,却和她越来越像,我不敢说起她,她原先是那样好一个人,万一你恨我弄丢了她,恨我把她变了样,恨我……那该怎么办?」阿爹转过了身,肩头耸动,像个不得其解的无助的孩子。
「她,叫什么名字?」我抬起头,問他。
「什么?」阿爹转过身,情绪戛然而止,眼里还含着一滴浊泪,就像是伤心过盛还存有余味,此刻却不得不急转直下,陷进另一种情绪里。他沉思了许久,「我记不清了。」
「你的好阿爹若是在你面前深情款款,悔恨万分,你且问他,我是谁?」
识海里女人冷嘲的声音悠悠响起。
在此刻,我原本古井无波的心中,终于发力,掀起了滔天巨浪。
17
阿爹说的话很令人感动,他半夜找我背我回家的行为很令人感动,但是,他没有料到,我不是在去禁地的路上迷路的,而是在从禁地回来的路上迷路的。
我见到了那个女人。
我一边回忆着阿爹的愧泪,灵魂却飘回了禁地。
我钻进了那个洞,往地下一尺,打开了地下密室的门。
密室很小,潮黑,那种奇怪的黑暗,浓稠得煤油灯照不亮,我下了小木梯,才欲拱起腰,便当头一撞,又迫不得已蹲下来,束缚感油然而生,我环顾左右——这空间小而长而方,就像、就像棺材一样。
那个女人看着我,眼神瑟缩,眼含雾气,蜷在角落。
她四肢都扣上了铁链,四条磨得光亮的链子汇在一起,牢牢地嵌在屋顶。如果用力扯,上面的泥土松动,这里就会自动成为她的坟墓。
父亲的泪,女人的锁链在我眼前变幻……
两相对比,我最后被无情地拖进黑暗里,被绑进囚牢里,无边的锁链越拉越紧,扼住我,窒息我,发出嘲弄的脆响。
那时在密室的我是什么反应?
我忍住发颤的心,稳住声线,「你,你是誰? 」
她看向我的眼神瑟缩,氣若遊絲:「我是你的母亲。」
我被烫似的后退几步,颤抖着声音发问:「你,你为什么被,被锁在这里?」
她声音喑哑,「我的孩子,让我告诉你。」
她的声音几乎没有起伏,但却莫名让人能听进去。
「很多年以前,我降临在未名湖,赤身裸体——因为我族天生赤裸,如果你看到过牛郎织女,接下来的事你就该猜到了,那时我不谙世事,听信了你们凡人的规则,认为没有衣服就不能见人,于是我借了他的布匹,被他带回来了家,这个山沟里。」
——
「她一会扯着布匹,一会捏我的脸,一会说要走,我说她得给我布匹钱,她竟直说没钱,一整个霸王无赖样,扯着我的耳朵说我『呆子』,最后死皮赖脸要跟着我回家抵债。」父亲的话语同时响起。
「他是那么的年少聪敏,那么的富有学识,以至於,他为他不能自由外出上学堂感到痛苦,」她瞥了我一眼,繼續道。
「当时满心喜欢他的我主动说,我会养蚕,咱们可以偷偷攒下钱,到外建造我们的家园。他很欣喜,同意了那么干。」
「我们的丝绸卖得很好,积蓄也慢慢上涨,但,人类的贪婪永无止境。」她声音转冷,「村子里的男人时不时来我们家前面闲逛,有的人还会往我们窗前挖个洞,窥看我们,需要抓住我们的把柄,或是再不济,搞坏我的名声。目的只有一个,得到我们的养蚕技术,得到我。
我跟着你父亲几年夫妻,从未停止过学习知识,自然也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我不能总是靠着他保护,我再次主动分享出我的养蚕技术,让家家户户出女人更着我学习,這樣一來,那些男人就没借口了。」
「但是,我发现了不对劲。跟着我学习的女人,不是没有气力,就是身上有隐秘的伤,终日无言跟着我做活,却连吃饭休息都不敢。」
为什么?这有什么不对吗?
「她们都是拐来的,你还没见过吧,哈。」
我心里冒着寒气,第一次觉得这地底下太冷,我只好目不转睛看着她的眼睛,寻找慰藉似的,恰好捕捉到她眼里的一抹自嘲的笑。
「我族天生单纯,但并非愚蠢,後來,我发现了村子里的河溪会一路流到山脚下,流进那个湖里,而湖底有一个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洞穴,那是我的家乡……我趁着男人外出,春潮急涌,让她们全部顺流而下。」
「你为什么不走——」既然知道这一切都是丑恶的骗局,为什么不离开?!
「——因为你。」
因尚存天真,因怀有身孕,因心怀侥幸相信父亲并未知情,从未参与么?
「我留下来善后,因为我把女人们的身体状况说了出来,那些人心虚得很,怕极了我知道真相,畢竟,一个蒙在鼓里的摇钱树才是好的摇钱树。真是聪明人。」
她嘴里风轻云淡的夸奖,却像一把刀插入我的胸膛。 刺痛遍布全身。
慈祥、朴实、憨厚、勤勉,大字不识的阿爹,其实虚伪、狡诈、醜惡、可憎?
「阿爹,他……也许并未同流合污。」我說。
「你只需要往下听……我原本也要等着,等着下一次春汛,可是就这一年时间,他们都等不及。你的「祖父」,一个扮演他义父的村民,他迫不及待来跟我发扬村子里的老规矩,说当村子里只有一个女人的时候,男人们可以共用一个妻子。他来好心告诉我,让我做好准备。很善解人意不是吗?」
我心中直往下坠。
「他要来当享用的第一人,那我当然是把他弄死了。你父亲还假惺惺来问为什么……」
——「我问过她好多次,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可她从来都不说话,只用那种很轻蔑冷漠的眼神看着我,或者说『我原不知这里是什么地狱』」父亲的悔恨又浮在我的眼前。
我觉得这一定有些误会,可是……可是……
此時此刻,我在我的房间里,犹疑,张大嘴巴,嘴皮翕动,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她当时是怎么破灭我的幼稚和无知的?
「不可能,我的父亲不是这样的!他是、他一定是被全村人瞒过去了!」我混乱地辩驳。
「你父亲不知情?你相信他好心照顾我的话吗?你照顾人就是给她下药,囚禁她、侮辱她、把刀刺向她、放人视奸她?你凭什么说!他、不、知、情?」
囚禁。侮辱。刀刺。视奸。
我痛得麻木,两耳轰鸣。
直到,她给了我最后一击:「我原以为我发现了全部真相,但我错了……」她停下来,露出一个既讽又恨的笑,话题突兀转了个弯,「你还不知道吧?你慈爱的老父亲,足足活了三百年。」
「一个正常的人类是没法活那么久的。」
她抬起頭,笑容淡淡,骤然变得很平静,却比山头最鲜艳的山茶还要夺目。
「去问你的父亲,你会得到一个故事。到时你的好阿爹若是在你面前深情款款,悔恨万分,你且问他,我是谁?」
18
她是谁?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但,我心中还是有坚持,有怀疑——我还是不信,是的,我不相信。
这里有一件事可以考究,那就是父亲的年龄。 三百年。
从前毫不在意的疑点原来早就如此清晰横陈在我眼前——我们村子的老人上百岁的很多,可他们见到父亲时总是很尊敬。
父亲如果真的活了三百年,那么很有可能……他就是制造罪恶的源头。
我瘫倒在床上,感到很无力。
我在怀疑我的父亲,现在我要查他的岁数,这真是太魔幻了,要是阿爹真把我当祭品养,他为什么要教我读书?是因为有知识的牲口更可口?
「你是想当痛苦的清醒者,还是快乐的傻蛋?」一句话从悠远的儿时记忆脱尘而出。
是谁说的这句话?是谁如此有智慧,预见了我今日?
探寻的目光往记忆上找,看到了黑胡子、还有那张平静的脸。
是他,给我启蒙的呀。
——书?
书!
父亲给我的书都是古书,他曾经说过,那些书都是他儿时自己买的,后来他也从外头带书给我,如果能找到,对比印刷年限……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跑到书桌旁,翻看我的那些书,高高撂起的书瞬间倒塌,露出了最下面泛黄的一本。
我的启蒙书,三字经。
翻开旧书的内页,找到年号,又翻开我的新书,我算数从没那么快,但我又想慢点、再慢点……
天干地支,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直到,对上了那个数字。
19
不是三百年,相差的是两百八十年。
我瘫坐在桌脚旁。
算得真快啊,明天告诉阿爹,他又该夸我了。
所以,当阿爹,我的父親,在夜色中找到迷路的我,把我带回家时,我心里在想什么?
我想他对母亲的语焉不详,对我的悉心照料——如果要虚假,他该常常以泪洗脸,悼念亡妻,该夸奖我,捧杀我,让我开心快乐地下地狱……
如果以往种种都是虚假,那什么是真?
那他呢?他在秘密将要揭露时,来黑暗中找我——
是在想找一个重要的亲人,还是一个脱控的人质?
我看着房里放着的一碗牛奶,天女瑶姬的话响在我的耳边。
「如果你找到了真相,就把牛奶给他喝下去,否則,你到十八岁就会沦为祭品。」
我的手伸向那碗重新取得的牛奶,看向了父亲的房间。
我推开了门,看见了里面熟睡着的父亲。他的呼吸平稳,眼睛闭得很牢,眼皮眼袋肥而肿,鼻翼上下耸动,嘴巴微微张开,一呼一吸,房间里充斥着小声而有节奏的呼吸声。
他睡得很稳。
捏起碗边的手也很稳,我慢慢地、慢慢地将碗挪到阿爹的嘴边。
浊黄的眼睛猛地睁开!
这是我第一眼看到的画面。
接著,眼眶里涌泉般泄出来,像秋汛,像裹挟泥沙滚滚向前的河。
他的眼睛如此绝望,空前的绝望。
「你想杀我。」他缓慢地坐起来,原本健步如飞的他此刻却脊骨低垂,老态毕现,他低低地重复,「兒子,你想杀我。」
心中好不容易砌成的围墙如山体崩塌。
我到底怎么了?我怀疑一直陪伴我的老父亲,甚至轻易听信他人想下手……如果父亲蒙昧了我,那他现在到底为什么流泪?
雾气蒙上了我的双眼:「真相到底是什么?」
父亲闭上了眼睛,背过头,泪珠一滴滴漏下来,打在床垫上,动作缓慢的像拧紧发条的木偶,「真相如何,很重要吗?」
「孩子,你相信我,我不會害你。」
他身上一定有很多故事,或许他没有对母亲如何,都是她扩大的仇恨?是我先入为主,是天女挑拨离间……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那些陈年往事,全都放下不好吗?为什么要翻出来?
父亲在此刻太虚弱太无助,我想倾身抱住他,于是我便这么做了。
混着木香的布料蒙住我的双眼,强有力的手捏住我的下颔骨,乳白的液体往我嘴里灌,我很快「失去了意识」。
此刻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被騙了。
20
我调换了那碗牛奶,父亲却骗了我。
我假装晕倒,被关进了柴房。
我原不知道,家里十平米的柴房底下,还有一间四平米的密室,小小的方盒子里,伸手不见五指,一点光亮都没有,我摸到墙壁,发现泥墙风干得硬邦邦,地下瓷实厚底,被人一锤一脚压了千百次,似乎准备了很久很久。
锁链扼住了我的咽喉,我环臂蜷缩,摸到皮肤,不着一缕。
我像母亲一样被捆着,像狗一样捆着。
每隔一段时间,一只大手就会从顶部拉扯锁链,然后捏着我的下颔骨,灌上一碗滚烫腥甜的汤水。
这汤水维持生命,维持体温,但消减气力,要想以头抢地,一死了之,绝无可能。 哗啦啦的流水声依墙而过,墙边好像有人在私语欢笑。
我大聲呼叫,但外面回以更猖獗的狂笑。
更多時候,我陷入了一种无限的孤独,像被判无期的犯人,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再出去,我不知道我未来的命运。
我在这里明白了母亲的绝望。
多年前她不甘的灵魂化作了我的灵魂。
从不解、無措,到复仇的一腔热血转为悲愤,無力。
我在淅淅沥沥的流水声中数着日子,任何人在如此境况下都会崩溃,但母亲居然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了无数的日月。
我忏悔,因为我曾经想让她原谅。如今我明白,我无法替她原谅任何人。
铁锁咔嚓一下打开,我闭上眼迎接今日的汤水,但那双粗糙的手没有摸上我的脖颈,而是解开了我的锁链。
我被外面的光亮刺得睁不开眼。
「恭喜你,十八岁了。」
原来到了该上祭坛的日子。
我麻木地跟着父亲走向外去。
他好像几次侧过头来,欲言又止。
若是以前,我会插科打诨让他讲出他的愿景,可現在,他既不是我的好父亲,我也不是他的好儿子。
我假装没有看到。
他径直把我领到祭坛前。
我还是忍不住,開口:「连断头饭都没有?你也太抠了。」
他气得胡须抖了抖,不說話。
圆形大祭坛横在眼前,白玉堆砌而成,中间一个大火盆,火势旺盛,炸裂的火星飞到天上去,两边太极阴阳分隔,一头血淋淋写着「死」,那一头白晃晃写着「生」,我脚下的就是「生」,长生的生。
我冷笑。
父亲把我推到那个之前,转身接过了递上来的白刃,行云流水地划了一刀,割开了我的手腕。
血张扬地洒在了白的「生」上。
痛。
我龇牙咧嘴地看向他。
想着在那个像棺材一样的地方待了那么久,对他的濡慕和尊敬都变成了与日俱增的恨意,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儿时他给我手工做的木马,给我每天递的牛奶,我怕黑时的夜伴,在我考上最好的私塾时,带我一口气爬上野草飞扬的山头,然后将我的消息洒满全村。
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于是我就不想了,我也不恨了。
因为我不想活了。
21
父亲打量了一下我的脸,胡须颤抖。
他良心发现了?
「喲,这刀痕割得不错。」
他感叹了一声,语气平缓,随后俯身看向祭坛下狂热的群众。
草。
一种无名的、由小变大的火在我心中窜起来,这火一直被压抑着,只要一颗火星,溅到某个地方,瞬间就能燃起熊熊大火。
他凭什么骗我这么多年?凭什么一句解释都没有?凭什么怎样风轻云淡?凭什么死的是我不是他?
恨意在心底野蛮疯长。
我要活,不要死。
无数村民簇拥过来,他们眼里闪着诡异的红光,嘴里念叨着「长生」「献祭」「终于」的字眼,如最原始的野兽,一旦没有首领的控制,就会迫不及待地扑上来。
那边那个小眼睛的是我大伯,那个短脖子的是我三叔,那个是村口的老李头,还抱过我,那个大爷调侃我用功读书还给过我鸡蛋吃,可现在他们看我如鱼肉。
「能不能让我死个明白呀?」
我看向父亲,父亲抖动他的胡子,沒有說話。
还是三叔好心,笑得脸上展开了花,「哟!状元郎来了!当初不是大张旗鼓要出村上私塾?被老爹毁掉状纸的滋味不好受吧?别急,会让你死得明明白白的!」
父亲高举右臂,全场肃静下来,紧接着两声脆响,一场大戏拉开了帷幕。
祭坛正对着一个巨大的戏台,往年过年时家家户户都来看祭祖的大戏。如今,那朱红的毯布上,画着花脸,穿着戏服的人,咿咿呀呀唱起了三百年前的大戏。
第一幕,穷困潦倒的村子带回了一个天女。
第二幕,婚礼摆酒席。
第三幕,先祖与天女繁衍生息。
前期一片祥和,台下一片叫好,演到第四幕时,陡然生变!祖先躺在病床,腹下拽出孩子,腥红的血洒了一地,男人横死产房!
男人生子?男人生子!
原来天女的血脉这样传承,怪不得他们要长生,怪不得他们还不得长生!
和天女交合生下的孩子才能得以长生,可用自己的九死一生换来子孙长生,他们几个有这样大义凛然的勇气?
或许是道具太逼真,此刻人人抚掌、擦汗,原本狂热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对死亡的恐惧。我看向父亲,他的眼古井无波,还全神贯注看着戏。
血腥味慢慢消散,大戏还在上演,这一特殊新生儿被族长赐名,他的名字是——赵长生。 长生。
父亲的名字。
原来是他!
我突然很想大笑,但我忍住了,因为接下来的戏更冲击,更荒唐,更——
22
「男人怎么能生孩子呢?」台上画着花脸的戏子义愤填膺地抗议,台下出现一张张恐惧的、憋屈的、义愤填膺的、与他相似的脸。
台上即台下,三百年过去,人们依旧毫无改变。
抗议很快奏效,台上天女被囚禁,被尝试与各种生物交配,最後,除了留下几头奶牛,什麼都沒留下,天女奄奄一息,饱受折磨而死,但没人可惜——因为男人们重燃了希望,他们试探着吃下了天女的肉,喝下了奶牛的奶,最後,他们苍颜变童颜!白发变乌发!他们身体愈来愈好!
台下人喜笑颜开,得意洋洋欣赏着某个智慧先祖的伟大发现。
哈,那父亲对我还算仁慈,他没有拿我去配种。
但,台下人的得意还没来得及收拢,台上意外又来临,约莫两百多年过去,一场大病,村子里最老的一个人死了,灰飞烟灭,连尸骨都没留下,恰似天女惨死当年,惶恐再次笼罩所有人的头顶。
老人一个接一个死去,他们的长生不是真的长生,他们的死期到了!
乌泱泱的人们仓皇地撬开了赵长生的家门,抓住他,恨不得当场啃下一块肉,动作快得就像阎罗王在身后赶!
但赵长生,我的父親,他扛住了场面。
他问了一句:「我一个人,分给你们全部人,根本不够,而且,就算你们吃了我,想长生,还是不够。
两个「不够」掷地有声,让无头苍蝇般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仿佛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因为他还说了一句话——我可以再带一个天女回来。
村子里有了很多女人,但那些都是他们靠着财富半哄半骗回来的,没有一个人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的女人就是天女,也没有人能保证自己能带回天女。
但命运的齿轮再一次转动,看似年轻羞怯的长生,果然带回了单纯的天女,后奇迹般生下孩子,到事情真相暴露,囚禁天女一直到现在。
他捡起了村落上古的祭祀仪式,啃下了一整套繁杂古朴的祭祀符号,宣告天女骨肉成熟期——十八岁时作为祭品,就可发挥最大作用,让全部人长生不老。
我突然明白了祭祀前为什么要摆这一出大戏,这三百年看似曲折坎坷,但每一个这个村子将要走向覆灭,又奇迹般降临了神迹。他们一定坚信这是天意,一定认为自己是特殊的天之使民。
但天道真就这么垂怜众生,让他们这么顺理成章,这么如得天助吗?
我垂下眼帘。
戏台缓缓拉上帷幕。
23
「吉时快到了。」
父亲举起手,银白色的发丝在火光下发着金光,全场狂热的气氛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神情肃穆,俨然一个地位庄严的大祭司,「天佑我族,三百年前降生了天女,使我们延绵至今,在我们行将就木之时,上天带来了神女。」
他俯瞰下面的村民,如同看一大群虔诚的教众,他正襟鞠了个躬,「也承蒙各位厚爱,我活了三百年……」
他停頓了一下,看见底下的村民眼冒红光,越发萌动。
他发表获奖感言似的一一谢过村民。
我在一旁不以为然:死的是我,你磨叽啥?说的贡献最大的是你似的。
等等!
他拿我祭天?可他也是天女血脉,是不是他也可以当祭品?
他也可以当祭品!
父亲一个拉拽,一下把我拽回现实。
唉,想啥呢?现在我才是鱼肉。
「你瞅啥?」我扬起下巴。
「臭小子。」他给了我一个爆栗,神情自然亲切,我莫名有一种恍然隔世之感。
下一刻,他扳住我的手,干脆利落割开了手腕。
卧槽?又放血?
嗯?
怎么不疼啊?
「你当然不疼啦!因为割的是我的手,臭小子!」他气冲冲骂完我,鬓发在风中狂舞,他再一次高呼:「我活了三百年,现在也到了——」
「该死的时候了!」
他转身跳下祭坛,落入火堆里。
衣服燃烧,头发燃烧,火迅速攀爬上了他的皮肤,油脂滴下来,之后像燃烧干柴的老木棍似的,烧起了他的骨头。
而他一声叫喊也没有。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火焰的黑雾迷蒙住了我的眼睛,呜咽了我的喉咙。
许久才意识到,他的血扬到了对面的「死」上,红的血,比「死」字更鲜艳。
他替代我,成了祭品,助族人长生。火舌中的浊黄眼睛看着我,分外清明——他知道我知道这个秘密,他要我继续装作不知情。
底下的人猩红的眼愈发疯狂,他们像是得了养料的浇灌,新肤换旧颜,瞬间白发变乌发。
甚至没有意识到刚刚跳下去的人是谁。
24
笑声爽朗划破空气,白衣飞影从天而落。
一双纤细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重量压过来。
我後退幾步,感到后背愈发滚烫,眼睛对上了她的眼,看到了她眼中明晃晃的恨意——她恨我的父亲,也恨我。
一种无力的宿命感爬上来,就像多年前,七歲時,我看见了「白姥姥」,看见了父亲的祭祀计划表,发现了秘密,隐忍许多年,想要一探究竟,想要报仇雪恨,一直装聋作哑,一直心机深沉,可是现在仇人都死了,我那如火一般燃烧的求生欲却骤然熄灭。
我轻易看到的祭祀册,为掩饰我异常撞的白姥姥,几次被毁的状纸,原来都是阿爹在掩护啊。
原来我的生路,是我恨了这么多年的人给我开出来的啊。
我只闭眼,引颈受戮。
只听到风声划过,什么东西应声倒下,他们如蛆般扭动,发出沙沙的声音。
空气越来越稀薄,我渐渐闻不到草木灰和花草香——她是真的想杀了我。
我想起儿时滚遍菜园闻到的花草香。
阿爹想让我活下去。
求生的星火兀的点亮,我呜呜地挣扎。
「哦,你也被他关了两年?想要我放过你?」
——被关两年是阿爹给我争取的同天女同仇敌忾的机会,他要把我与母亲划分到同一阵营。
我极力表现得无辜,无耻,越反衬出刚刚跳下去那人的不值,我越表现得和阿爹离心,越能解天女瑶的心头之恨。
她没有丝毫松手的意思,甚至比之前更大,我敏锐察觉到天女身上的一丝古怪的愤怒和蔑视。
我渐渐停止了挣扎,因為——
下一刻,她把我甩出了祭坛。
她冷哼一声,「我改变主意了,凭什么我要是那个坏人?我要留下你,歌颂我除恶的功德——天女施计逃出魔窟,二十年后报仇雪恨。记住了?」
我捂住猛烈咳嗽的喉咙,狠狠的点头。
一种由内而外的生命力灌入了我的身体, 一阵由内而外的欣喜蔓延我的脑海。
我活下來了。
从七岁那年起,我就知道,我注定没办法在这个村子里善终。
现在我活下来了。
被关入小黑屋时,我并非不能逃跑。
因为天女过来找过我,她早在很多年前就能跑了。
就在她接近疯狂的第二年。
天女是谁?
她是壆——一个以皮肤雪白为标志的族群,她们天生地养,纯洁无暇,长生不老,她们实际是从万物脱胎而生的灵。多年前,天女惨死后并非毫无反击,她的怨灵化成祝福赠与往后的族人,若族人受骗,便可觉醒七情,有了恨,有了反击人类的权力。
而这一代的天女瑶,我的母親,她完全不同于上一代。
一个普通人发现自己受骗,只会庆幸悬崖勒马,劫後餘生,但像天女瑶这样的聪慧,会觉得愤怒,极端的愤怒。
她来人间太早,生性也太聪慧,发现自己受到愚弄,觉醒得更加惨烈。她恨自己自诩有慧却依旧落入陷阱,恨天女明明有力量却不咒这些人,恨这个贪欲与堕落交织成的人间。
她真的有相信过父亲,因为她的愤怒高峰在被囚禁后,原本,原本她只是想随着第二年的春汛回家,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
但她偏偏在被囚禁时能力才觉醒,但她的恨已无解,成为了执念,于是她逃走前,布下了一个幻境,被囚的假象蒙蔽了所有人。
「但应该没有骗过你父亲,他很聰明。」
她眼底有一些我看不明的成分,我却根本无暇顾及。
「你大可以当年就逃脱,然后即刻报仇雪恨!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你明明也知道父亲是受害者,为什么不放过他?」
「为什么不立马杀了我?」
「不够,你们全部死了我也意难平。你们是怎么欺辱我的,我要一分一分还回去,他们要长生,我就要他们在得长生的前一刻死!他们进了多少次禁地,喝了多少血奶,下了地狱、轮回转世,就要受折辱多少次!赵长生他只稀罕你这个儿子———」
「哼,」她虽然冷哼,但没有任何笑意,「赵长生这个既得利益者,这个孽子,我倒要问问他,如果他不是同流合污,怎么不敢拿对付你我的心机手段报复回去,让这村人死呢?」
我啞口無言。
「你猜猜,他是会选他自己,还是会选你?」
我啞口無言,我无法居于道德高地,劝天女不要执迷不悟,错不在她;村子里的人对不起天女,但他们抚育了父亲;父亲不能对村子里的人下手,但欺骗了我。那麼,我对父亲下得了手吗?
这笔孽债,到底是谁错了呢?
我閉上眼睛,万念俱灭,「让我死吧。」
她冷笑,两指捏在我的后颈,剧痛传来。
「你的长生根我挖走了,先留你的命,我要你睁大眼睛看看,你父亲是怎样的人。」
那时我就明白,天女只是想看见我们父子相残的丑态——
无论父亲是选我还是选自己,我们都难逃一死。
那时我放弃了与阿爹争生路,那时我以为阿爹对村民下不了手……
所以,此刻我躺在地上,望着祭坛燃烧的熊熊大火,望着地下扭曲爬行的人们,我更加明白了天女的愤怒,她苦等十八年想让所有人下地狱不得往生,却也给了父亲一个机会,养育我,为我求一线生机的机会。
現在,父亲这个最大的既得利益者,既借助天女惩罚了恶人,也通过替我受死成为了善人,囚禁我两年还天女被囚之苦,自焚还我被囚之苦。
25
我放了一把大火,烧光了整座山。
我没有给任何人立碑。
我乘上了小舟,划着船向学堂驶去,两岸长满了野草鲜花,弥漫着醉人的甜香。
我是历史的见证者,我是故事的传述者,因为我生来就是无知与欲望结合的化身。
現在,我顺着潺潺的流水,向一片坦途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