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嫁宴上我發現,小時候我被我媽送去做冥妻。
甚至,她都不是我的親生母親。我向她逼問親生父母的下落,她自殺了。
知道真相後,曾經對她說的那些重話,也像刀子一樣扎在我心裡。
1
我又來到村口那座小橋。
我穿著碎花小裙子,札著沖天鬏,快步跑上小橋,想回家。
可橋上突然出現好多人,個個面目模糊,張牙舞爪擋住我的去路。
我大聲呵斥:「闪开!」
另一个声音说道:「這小丫頭想跑,打她!」
所有的人都朝我涌来,拳腳相加,很快把我打倒在地。
我的嘴角被撕破,鼻腔裡瀰漫著血腥味;沖天鬏被扯開,細軟的髮絲被一把把拉掉。
「快看,這還是個小黃毛。」有人舉著我的頭髮興奮大叫。
更多的人來薅我的頭髮,發出魔鬼一樣的狂笑。
我知道我在做夢,卻怎麼都醒不了。
我能睜開眼睛,能看見天花板上的燈;我能張嘴,但拼命呼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我的四肢像被施了魔法,怎麼掙扎都動不了;我呼吸困難,眼看就要窒息,可是我什麼都做不了。
「知恩,知恩……」一個遙遠的聲音將我從夢魘拉回現實。
我睜開眼睛,天花板上那盞方形吸頂燈印證了我在夢中的清醒。
「知恩,你醒了嗎? 「耳邊響起一個溫柔的聲音。
我又驚又喜,騰地一下坐起來:「勝天哥,你怎么回来了?」
「你要嫁人了,我當然要回來喝喜酒啊,順便看看有沒有人欺負你。「高勝天笑得像四月裡的春風。
「我多大了,誰會欺負我?你那麼忙,我還以為你不會回來呢。」
「还有什么事比你结婚更重要?」高胜天伸手帮我拂去额前一缕汗湿的头发,憂心忡忡地看我,「你又做那个噩梦了?」
我从有记忆开始,就常做這個夢,夢見我們村口的小橋,和橋上那些看不清楚臉孔的人。我在夢裡清楚知道我在做夢,橋上的臉都是假的,但我就是無法醒來。
我媽曾經帶我去看神婆,神婆說這是「鬼壓床」,到橋頭燒點紙念頭就好了,可事實證明這辦法並非靈驗。
我的未婚夫蔣先生帶我看過心理醫生,醫生說這叫「清醒夢」,我在夢裡會思考,有記憶,就像清醒地活在另一個世界一樣。
這種說法聽來奇幻,但醫生說它其實就是一種人體自然生理現象,沒什麼大事,但就是折磨人。
“沒事兒,我都習慣了。你還沒吃飯吧?走,我們也去坐席。「我把一頭長髮紮成馬尾,也把剛才的夢境拋在腦後。
2
我就要嫁人了,未婚夫蔣先生是一位企業家,對我很好。
今天是我的送嫁宴,千里迢迢趕回來為我送嫁的高勝天,是暖心的鄰家大哥哥。
從我有記憶開始,他是我的守護神。
我想我一定是被幸運之神吻過的孩子,從小有高勝天和我媽護著,沒受過一丁點委屈;長大以後遇見蔣先生,給我羽翼,為我護航,讓我感到無比踏實。
除了那個驅之不散的清醒夢,我的世界都是美好。
天黑了,人們挑燈夜宴,酒興正酣。我爸坐在輪椅上,打著手語招呼客人。
我媽非要在家放席,就是為了讓我爸看著我風風光出嫁。
我爸命苦,生來就是聾啞人,後來上山採菇,又掉下斷崖,摔成高位截癱,臥病在床十幾年,吃盡了苦頭。
「方叔盼了這些年,終於盼到這一天了,你看他比誰都高興。」高勝天看出我的心思,伸手拍拍我的肩膀。
是啊,我原來還擔心嫁給一個大我十多歲的男人,爸媽會拼死反對,沒想到他們真是很開明,說他是個好人,比我大點沒關係。
想到這裡,我心情就好了些,剛跟高勝天小酌兩杯,一群發小從城裡趕回來了。
高勝天趕緊叫人添酒加菜,大夥兒一落座就開始拼酒,沒一會兒就喝得面紅耳赤。
我站起身去看我爸,手機突然響起一聲簡訊提示。
我瞟了一眼,被螢幕上一行字嚇得魂飛魄散:
「一百萬,明天晚上十點,準時放在村口的小橋下,否則我就把你當冥妻的事說出去,讓你結不成婚。」
我第一反应就是敲诈短信,正要拿給高勝天看,仔細一瞧,又熄滅了螢幕。
什麼亂七八糟的,這人不是喝多了,就是個神經病。
「知恩,正好你在這兒,這是老哥的一點心意,祝你和蔣總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我正在愣神,高勝天的發小江宇站起來遞給我一個紅包。
我趕緊接過紅包,給他斟滿酒杯:「謝謝江宇哥!也祝你飛黃騰達,财源滚滚!」
「嗨,什麼飛黃騰達,就是青黃不接,你這才是飛上枝頭變鳳凰,往後老哥還要靠你多提攜呢,哈哈哈! 」江宇性格豪爽,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我笑道:「我都聽勝天哥說了,你的工程公司越做越大了,真好。」
「可我也越来越身不由己了,這不一會兒還要談個項目,車子就在大門口等呢。」
高胜天又给他满上,道:「你江宇哥是乾大事的人,從坐下眼睛就沒離開過手機,分分鐘上百萬的大生意。來吧兄弟們,乾了這杯就讓他滾。」
大伙儿笑骂着干了杯中酒,起身把他送到大門外,扒著車窗又聊了幾句,才放他走。
蔣先生打來電話,問了問這邊的狀況,叮囑我好好休息,準備迎接洞房花燭夜。
我被他弄得臉紅心跳,慌忙掛了電話準備回屋,這時又收到一封簡訊:
「笑得這麼開心,是蔣先生吧?你猜他要是發現自己娶的小白兔早就嫁給一個死人,会不会觉得晦气?」
我的后心一阵发凉。
傳簡訊的人知道我的一舉一動,一定在我身邊。
我點開那個號碼,迅速按下呼叫鍵,打通了,但院子裡沒有手機響起。
大家正酒酣耳熱高談闊論,甚至沒人碰手機。
我倉皇地四處張望,不知道在哪個黑暗的角落藏著一雙眼睛,正看著我冷笑。
我很害怕,想告訴高勝天,讓他揪出這傢伙暴揍一頓,可想癱瘓在床的爸爸和操勞一天的媽媽,又實在不忍心讓他們受到驚嚇。
我想告訴蔣先生,又不願破壞他的好心情。
這人真是個變態,明知道我們即將結婚,卻發來這麼惡毒的簡訊,簡直就是對我們的詛咒。
我好像明白了,這一定是誰嫉妒我嫁給蔣先生,故意添堵的。
想到這裡,我迅速地點開對話框,發出嚴厲警告:
「你是誰?別跟我開這種玩笑,我的容忍是有限的!」
「可我是没有底线的,趕快去準備現金。」
对方的语气比我还强硬,顯然是鐵了心要做成這樁價值百萬的大生意。
「我不知道你是誰,为什么要听你的?」
我一边回短信一边打量人群。
「因為你要臉,我不要,我要錢,而你有。」
「我要脸,也有錢,但不會給一個智障。你敲詐也要編個可靠的理由,這都什麼年代了,哪来的冥妻?」
我有意激怒对方,同時仔細觀察每個人的表情變化,想揪出這個瘋子。
「方知恩,有些事你忘了,但我和清河村的父老鄉親都替你記著呢,你就是冥妻,不信的話,你現在就可以問問院子裡的人。」
我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冥妻這種事不是隨口就能編出來的,這人說得言之鑿鑿,難道在我缺失的十三年記憶中,真的藏著什麼聳人聽聞的秘密?
3
是的,我的記憶並不完整,它始於我的十四歲,之前都是空白,完全靠我媽和高勝天為我填塗。
因為那年我去斷崖摘歐李,不但害得我爸摔壞了脊椎,自己也摔壞了腦子,摔丟了全部記憶。
後來隨著身體和智力慢慢恢復,記憶卻沒跟著恢復,我之前的時光,最終徹底消失,一點痕跡都沒留。
但我媽和高勝天都說我小時候傻傻的,很單純,很乖。
而且我是爸媽唯一的孩子,他们怎么舍得把我嫁给一个死人?
「怎么?你怕了?那就快去准备钱。」
我终是不够沉稳,走到階梯上大聲問了一句:「各位叔叔大爺,你们听过冥妻的事情吗?」
方才还沸沸扬扬的院子,瞬間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我,眼中有錯愕,有驚恐,就像在看精神病院跑出來的瘋子。
「知恩,喝多了你?大喜的日子,說什麼瘋話呢? 」我媽啪地撂下酒杯,上來就戳我的腦門兒。
「我剛剛看手機說農村有這種陋習,我想知道我們清河村有沒有。」我故作醉態地笑著,向著院子外的黑暗之處揮揮手機。
年輕的村主任站起來:「我們清河村可是堅決抵製封建陋習,绝不……」
「各位老少爷们,」我媽不等村主任說完,就拍著桌子吆喝起來,「今天是我方家的好日子,大夥兒敞開吃敞開喝,但就有一點,我這女兒女婿都是有頭有臉兒的,大夥兒鬧著玩兒也得有個分寸。都知道我是潑辣貨,咱別鬧得以後沒辦法見面。」
「方婶儿说得对!」高胜天也厉声说道,「這幾天知恩結婚,誰要看她眼紅,成心添堵說些不著三兩的,别怪我这当哥哥的跟他过不去!」
我赢了!
这个世界谁都有可能骗我,但我媽和高勝天絕對不會。
「不會不會,知恩嫁給蔣總,大夥兒替她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麼會讓她添堵?方嬸兒你就儘管把心放肚子裡,誰敢欺負知恩,我讓他滾出清河村! 」村主任賠著笑臉給我媽倒滿酒杯。
鄉親紛紛跟著舉杯,連說我們清河村沒出過那樣的事。我的手機又響了:
「你被騙了!全村的人都在說謊,特別是你媽和高勝天,還有村主任,他們都是在控制你,利用你。」
「既然如此,你現在就拿出證據跟他們對質,你贏了,一百萬我一分都不少你,如果沒有證據,再敢發短信我就讓全村人人肉你。」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等着!」
对方发完这条就怂了,再也沒騷擾我。
我暗下決心,等結完婚,度完蜜月,掘地三尺也要把這傢伙挖出來,好好教训他一顿!
夜里又是梦魇缠身,直到早上我媽和高勝天的說話聲傳進房間,那些可怕的面孔才像潮水般退散,而我已經是大汗淋漓,渾身虛脫。
聽見他們聲音的感覺真好,我又是那個被寵上天的小公主了。我賴在床上刷朋友圈,螢幕上又彈出一則簡訊提醒。
又是昨晚那個陌生號碼。
我剛從夢境抽離的情緒又瞬間繃緊,這次是一封彩信。
我突然心慌得要命,顫抖著指尖點開那張圖片。
那是一張老照片,照片上是個七、八歲的小姑娘,穿著一件仿古的大紅嫁衣,瞪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面無人色。
小女孩被一隻手按著,跪在一張靈榻旁邊,靈榻上躺著一個跟她年紀相仿的男孩,男孩雙眼緊閉,黃袍加身,一看就是壽衣。
我放大圖片,第一眼看到小女孩左眼下的痣。我也有顆一模一樣的,算命的說這叫淚痣,不好,我媽幾次想給我點掉,我都沒同意。
再仔細看她的五官,可不就是小一號的我?窒息的感覺再次襲來,我張著嘴巴,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對方又追來一封簡訊:
「今晚我拿不到錢,明天你婚禮播放的就是這張照片。」
「我可以给你钱,但你得給我說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顫慄許久之後,我鼓起勇氣發出這條。
4
窗外我媽和高勝天聊得熱火朝天,全是關於我兒時的趣事。
而簡訊里平鋪直敘的冰冷文字卻勾勒出一個毒蠍子般的少女。
某年冬天,她在冰封的清河河面上鑿了一個窟窿,引誘同村一個叫江子豪的男孩掉下去,在全村孩子拼命施救的時候,她卻冷眼旁觀,一直看著他沉下去。
「你胡說,我不會做出那麼狠毒的事情! 」我顫抖著指尖回复。
「就是你。你故意殺人,見死不救,江家人悲憤欲絕,才拉著你跟他配陰婚。」
「我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你是蛇蝎心肠,誰惹你,你就要整死誰。」
「他怎么惹我了?」
对方不耐烦了:
「小孩之間不就是打打鬧鬧?你要知道的我都告訴你了,現在你該去弄錢了,別忘了你結婚的事最重要。」
不,從此刻開始,對我來說結婚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
重要的是此刻我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这些事到底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那个江子豪到底是谁?我跟他什么仇什么怨?
我到底是失忆了,还是在做一场漫长的清醒梦?
我挣扎着坐起来,拉開窗簾。
我媽和高勝天都被我嚇了一跳。
「閨女,你這臉怎麼煞白?又魘住了? 」我媽隔著窗戶看我,一臉心疼。
我迎上兩人關切的目光,問道:「我夢見一個叫江子豪的人來向我索命,說我害死了他。我们村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吗?」
我不能把短信的事说出来,因此我只能藉著夢魘旁敲側擊。
我媽和高勝天面面相覷,高勝天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有這個人。知恩,你还梦到了什么?」
「没有别的了。勝天哥,那這個江子豪是誰家的孩子,他現在在哪裡? 」我急切問道。
我媽眼中閃過仇恨的光芒,道:「他死了,他家人早搬走了。」
「怎么死的?」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
「掉進冰窟窿淹死的。」
「谁挖的冰窟窿?」我连连追问。
高勝天神色一凜,道:「知恩,你到底想起什么了?」
「是了,一定是我,不然他怎麼會來找我索命? 」我喃喃自語。
「胡說!他天生就是個短命鬼,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媽似乎很忌諱這件事,大聲呵斥我一句。
高勝天也說:「是啊,知恩,這事跟你沒關係,不管你想起了什麼,還是聽說了什麼,都不要胡思亂想,明天你就要結婚了,想點開心的事情。」
我的心都凉透了,該怎麼開心。
我媽和高勝天的遮遮掩掩含糊其辭,更印證了那些簡訊的真實性,江子豪這個人真實存在過,那張照片不是假的,我媽和高勝天有事瞞著我。
我理解他們的苦心,但此刻我更想要的是真相,而不是以保護為目的的隱瞞。
我明天就要結婚了,但現在我需要一個清晰的答案,來決定到底要不要嫁給蔣先生。
他那麼痛我,我不能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害他在婚禮上顏面掃地,身敗名裂。
但我也不想被這幾封簡訊嚇住,錯過我一生的幸福。
「我看你就是這兩天被村裡人鬧的,你呀,今天乾脆回新房歇一天吧,晚上再回來。」我媽見我愣神,嘆息著勸我。
高勝天連連點頭道:「方嬸兒說得對,我送你回去,晚上再去接你。」
「對了,勝天,你再去醫院開點兒安神藥,讓她回去吃兩片,好好睡一覺,明天就要嫁人了,这个脸色哪行?」
我搖搖頭道:「算了,今天家裡還要來客人,我媽一個人迎來送往太累了,你在家幫她張羅張羅,我自己回去就好。」
「那怎麼行,你這樣子能開車嗎? 」高勝天不答應。
我笑道:「我只是做了個惡夢,不是夢遊,我現在很清醒,怎麼不能開車?別管我了,我結個婚,都快把你們折騰垮了。」
「你真的能行吗?」高胜天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點點頭,拿了包包就走出去。
我媽在身後殷切叮囑:「別忘了吃安神藥,免得又鬼壓床了。」
我把车开到村口小桥,刻意停留了一會兒,下去看了看,但除了那個夢魘,我什麼都沒想起來。
回到車上,我再次撥打那個號碼,對方還是不肯接聽。
我又發了一封簡訊:
「我不管你是誰,當面把事情給我說清楚,我一分錢都不會少給你,而且保證不報警,但如果你想敲詐,我也保證你一分錢都拿不到。」
5
我的婚禮取消了。
那天我為了睡個好覺,吃了三倍劑量的安神藥。
晚上我媽和高勝天沒等到我回去,打我手機也沒接,急得聯絡了蔣先生來找我,才發現我已經昏迷。
我被送到醫院洗了胃,醫生說沒什麼大事,但明天這婚肯定是結不成了。
蔣先生發出緊急聲明,說因為我突發身體不適,婚禮暫緩,具體時間另行通知。
我媽氣得戳著我的腦門大罵:「你是不是傻?這麼大人不知道藥吃多了會死人?我和勝天千防萬防,就怕你結婚的事出什麼岔子,結果可倒好,別人沒起么蛾子,你自己给自己下这么大个绊子!」 「好了,婚禮的事不重要,知恩沒事就好,不要吵,這裡是醫院。」蔣先生製止我媽。
我媽背過身悄悄抹淚道:「 我還不是被她嚇得?我跟她爸一輩子就生這麼一個寶貝疙瘩,還傻乎乎的。你說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和她爸后半辈子还指望谁?」
「媽,我是在哪個醫院出生的? 」我不願提起爸爸,只能岔話題。
我媽愣了一下,瞋怪地說:「怎麼又問這個?就在當年的鎮衛生院啊,現在早就合併到社區了。」
「那原来的医生都去哪了?我想见见他们。」我紅著眼睛說。
我媽表情瞬間繃緊:「你要幹什麼?」
「我问问他们是不是在我身上做了手脚,把我弄得這麼傻。小時候傻乎乎的,讓我爸摔成癱瘓,現在又傻乎乎的,害自己錯過婚禮。」
「你……这孩子,你自己天生就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還怪人家醫生? 」我媽被我氣笑,狠狠抹了一把眼淚。
蔣先生和高勝天都笑了。
醫生說我這種狀況可以回家休養,我媽和高勝天想帶我清河村,說是能好好照顧我,我不想回去,不想面對清河村人過度殷切的關心。
蔣先生也說:「還是在家好好休息吧,光是回去兩天就弄成這樣,我也挺擔心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沒事,沒事,就是村裡人多,鬧得知恩這兩天沒睡好。」高勝天搶著說。
我看著蔣先生道:「帶我回家吧,我不想在這裡待著了。」
「那你好好休息,明天我跟方嬸兒去看你。」高勝天善解人意地說。
我點點頭道:「勝天哥,我還是想知道那個江子豪到底是怎麼死的。」
「什么江子豪?」蒋先生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眉頭緊鎖,陰鬱得可怕。
我媽趕緊解釋。:“沒事兒,就是村裡一個小孩,小時候跟知恩玩兒的,後來淹死了,這幾天知恩夢見他了。」
「以前的事儿知恩不是都忘了吗?是不是村里人在她面前说什么了?」蒋先生黑着脸问我妈。
我媽和高勝天都看著我,滿臉惶惑。
蔣先生深吸一口氣道:「回去告訴你們村主任,如果村裡有人對知恩心存惡意,我馬上終止合作。」
「是,我回去就找村主任,這事兒鬧得……知恩啊,到底是誰跟你胡說八道了?你說出來,我們一家子也好給你出氣啊。」我媽無奈地看我。
我茫然搖頭,一臉委屈道:「沒有啊,我就是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但你們什麼都不告訴我。」
「行了,過去的事都別提了,我帶知恩回家,你們也回去吧。」蔣先生說道。
6
回到家,蔣先生才問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年近四十,沉穩睿智,在商界摸爬滾打十餘載,閱人無數,當然一下子就看出我情緒不對。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哭道:「我現在到底是醒著,還是在做夢?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当然是真的,你也是醒的。告訴我誰讓你受委屈了,我去給你出氣。」蔣先生搓搓我的頭髮,手心帶著讓我安心的溫度。
我哇地一聲哭起來,說:「我對不起你,我不是你想要的好女孩儿!」
「别胡思乱想,你是不是我想要的,只有我才能評判。」
「那我要是杀过人呢?」我仰起脸,淚眼婆娑地看著蔣先生。
蔣先生眼中閃過一絲錯愕,咬了咬牙根道:「你說什麼呢?」
我请他帮我拿过手机,點開那個陌生號碼的簡訊對話框,翻到首條,又遞到他手裡。
蔣先生逐條翻閱,越看臉色越陰沉。
空氣安靜得可怕,只有蔣先生越來越沉重的呼吸,短短幾十秒內,我腦補了自己無數種下場,沒有一種是好的。
「你見過這個人了?」蔣先生看完,皺著眉問我。
我搖搖頭道:「我想見,但沒收到回覆。」
「沒事了,我會叫人處理,不用怕。」蔣先生把手機還給我,雲淡風輕地說。
我一時有點沒反應過來,我不用怕?不应该是他怕吗?
宠了多年的单纯女孩儿被爆出这么多黑料,甚至差點害得他在婚禮上成為天下笑柄,他居然能如此淡定?
我不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還是我對他的了解並不像自己想像的那麼深。
「原來我小時候那麼惡毒,劣跡斑斑,我以為我真是個好女孩兒,對不起,我騙了你! 」除了道歉,我不知道還能說點什麼。
蔣先生淺淺一笑道:「村裡的人都說了沒有這事,惡毒的是這個敲詐你的人,放心,我會叫人查清楚。」
「这个人知道很多事情,而且傳簡訊給我的時候就在我家附近。拿錢的地點選在村口小橋,我猜應該是我們村莊的人。這麼多簡訊一個錯字都沒有,說明這人邏輯清晰,目的明確,應該是個年輕人,很有可能是我小時候的玩伴兒,你叫人照著這個範圍找。」
我见蒋先生没有赶我走的意思,一顆心暫時落地,眼下只想快點找到這個敲詐者,弄清楚這些事到底是真是假。
蔣先生詬異地看著我,道:「这些是你自己分析的?」
「是啊,這件事我沒敢告訴任何人。哦,還有,我覺得這人可能是對你開發清河村旅遊計畫有什麼不滿,才會想到用這種手段撈錢或報復。」我接著說下去。
「那你昨晚是故意多吃了幾倍安神藥,就是为了逃避婚礼和这个人?」
「我不是逃避这个人,我想找到他,但不能在婚禮上,我怕這個人真的會鬧事,放出那張照片,破壞你的形象。」
「知恩,你還有這麼縜密的心思? 」蔣先生一臉「我從來都不知道」的表情。
我無奈地笑道:「我只是長得傻,又不是真的傻。以前有你們護我,我不用動腦子,但這事我不敢說,只能自己化解危機,这算什么心思缜密?」
蒋先生没再说什么,拿著手機走到陽台打電話去了。
那一刻,我在他臉上看到一絲難以捉摸的表情,似乎是失望。
他曾被前妻捲走全部財產,用了很久東山再起。他說娶我就是因為我心地單純,沒有雜質。我也承認自己以前就是個傻白甜,但從我把手機遞給他的那一刻,我就不是了。
蔣先生手眼通天,當晚就抓到了那個敲詐我的人。
我在一間舊工廠見到他時,瞠目結舌,說不出話。
雖然他已經被打得面目全非,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他是江宇,那個在我送嫁宴上祝我和蔣先生百年好合,笑著說讓我多多提攜的大哥哥。
「江……宇哥,你……為什麼要敲詐我? 「我結巴了幾次才艱難地問出這句。
江宇腫脹的臉擠出滿滿的羞愧,回答道:「知恩,我錯了,我不是人,我本來想在村裡的旅遊開發案中包個工程,可蔣總沒給我機會,我吞不下這口氣,才編出那些瞎話嚇你,想從你那裡弄一筆錢,鬧個心理平衡,我對不起你,对不起蒋总……」
「你说什么?那些事情都是你编的?」我一时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江宇拼命點頭道:「對,都是我瞎編的,你沒有殺人,也没有冥婚的事……」
「可你连照片都有,我媽和高勝天也說村子裡確實有這個人! 」我紅著眼睛大喊。
江宇差點哭出來,道:「有是有,但他是自己淹死的,那張照片也是我找人 P 的,你千萬不要害怕,那都是假的……」
7
江宇苦苦哀求,我都沒放過他。
因為我接到高勝天的電話,我爸爸去世了。
沒有人告訴他我的婚禮取消,他以為我已經嫁出去了,當晚就安安靜靜地去了。
我見到他時,他的身體已經涼透。我握著他骨瘦如柴的手,哭得幾次昏厥。
他為了等我出嫁,就憑這一把骨頭苦苦支撐了十幾年,他以為他終於可以安心了,但我卻偏偏不孝,沒有如他所願地披上婚紗。
這一切,都是拜江宇所賜。
幾天後,我爸入土為安,剛赴完送嫁宴的賓客又趕來為我爸送葬,唯獨缺了江宇,因為我把他送到拘留所去懺悔了。
整理我爸的遺物時,我在他床底發現一個落滿灰塵的箱子,我媽說這是結婚時爸爸給她置的大件兒,後來過時了,她好幾次想丟,我爸都不讓,真是窮命鬼。
我打開箱子,裡面裝的都是一些小玩意兒,有乾透了的菖蒲編成的各種昆蟲,有竹簾編的蟈蟈籠,有紙糊的風箏,風箏下面的暗層,藏著一條小裙子。
細碎的小黃花,開了滿滿的一裙擺。
我看看我媽,我媽看看我,我們倆都變了臉色。
「這死啞巴,都什麼年代的東西還留著,真是的,沒一件值錢的玩意兒! 」我媽一把扯過裙子,連同所有東西都劃拉到箱子裡,讓高勝天拿出去燒了。
我叫住高勝天,定定地看著兩個人,道:「媽,勝天哥,這是我夢裡穿的那條裙子,我常做的那個夢,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這是你小時候穿的裙子,夢見了也不稀奇。」我媽慌忙解釋。
「那你為什麼要燒了它?我小時候穿的裙子,你不是應該比我爸更珍惜嗎?你到底是不是我親媽? 「連日來一場又一場的重創讓我無力承受,終於因為這點小事崩潰,跟她大喊大叫。
我媽神情驟變換道:「知恩,你到底想起什么了?」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小时候到底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一直被那个该死的噩梦纠缠?那个江子豪到底是个什么鬼?怎么会跟我扯上关系?你们为什么就是不肯给我说个清楚?」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我抓著頭髮大喊大叫的樣子,像極了那個清醒夢中無助而絕望的我,可我一点都不清醒!
梦里五六岁的我穿的花裙子在二十五六岁的我面前出现,我分不清這兩個情景到底哪個是現實,哪個是夢,我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我!
我一把抢下裙子,推開高勝天,奪路狂奔。
高勝天追上我,說他要走了,讓我好好的,不要胡思亂想,不要再被騙了。
他走後,我開始尋求恢復記憶的方法。
以前我從來沒有這個念頭,因為我一直相信他跟我媽說的話是真的,我想知道什麼,問他們就好了,現在我才發現,他們告訴我的只是他們想讓我知道的。
經過各方諮詢後,我決定去做催眠,喚醒我的記憶。
蔣先生不同意。
他说我本来过得一切都好,不必为了别人的恶意谣言而去质疑自己的人生,我现在要做的是好好休养,准备做世界上最美的新娘。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可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吃一颗糖就感到整个世界都充满甜蜜的小女生了。
江宇做的事让我明白,即便最熟悉的人也可能会是敌人,让我开始对所有人心生戒备。
那条梦里梦外都真实存在的小裙子,像无形的手撕开我记忆一角,让我的清醒梦越来越真实,梦里的人越来越多,场景越来越混乱。
我甚至梦见灵榻上那个死去的少年,梦见在灵棚里,我被迫拉着他冰冷的手,被迫向他鞠躬,挨着他的尸体拍照。
我梦见爸爸被一群人按在地上,一个棒子抡下来,狠狠打在他背上,打得他当场昏死。
我梦见妈妈,她年轻时的样子真美,声音真温柔,她亲手给我穿上那条小裙子,说妈妈今天带你去郊游……
我在「郊游」这两个字的余音中醒来,突然感到后心发凉,我家住在比郊区还荒凉的山沟里,去什么地方郊游?
种种疑团在我脑海里纠缠,使我日夜不得安生,我最终还是瞒着蒋先生约了心理医生。
8
医生也劝我慎重。
他说恢复已经失去的记忆其实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没有人会轻易忘记自己的幸福时光,所有的失忆患者都曾经历创伤,也许是生理上的,也许是心理上的。
因此很多失忆患者在找回缺失的记忆之后,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会使自己陷入更深的迷茫,甚至导致人格分裂,过得痛苦不堪。
但我愿承担一切可能出现的后果,来换取我生命最初十四年的真相,即便它是痛苦的、残忍的,我也愿意接受。
那些折磨我多年的清醒梦,是时候醒来了。
催眠很成功,但也很伤身。我走出诊室时,像走出鬼门关。
回家后躺了三天,我才终于活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请蒋先生帮我寻找江子豪的父亲。
「找他干什么?江宇不是已经把事情跟你说清楚了吗?」蒋先生很意外。
我搖搖頭道:「江宇在说谎。我想起來了,我确实被强迫配过冥婚。那张照片我也拿去做了鉴定,是真的。」
「知恩,无论这件事是真是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你一切都好,何必非要探究过去?你这不是为难自己吗?」蒋先生苦口婆心劝我。
我抬起眼睛看着他,道:「我不能醒着做梦,也不能活在幸福的梦中,我是一条生命,会流血流泪,不是童话里的公主。」
「可做公主不好吗?我愿意一直宠着你啊。知恩,遗忘是一种能力,很多人想要忘掉伤痛,却苦不得法,你又何苦去自揭伤疤?」
「如果我忘掉的伤痛,都由我爸爸承担了呢?我恢复记忆才知道,爸爸不是在断崖摔伤的,他是为了保护我,被江家人生生打断脊椎的,你觉得我能忘了他的伤痛,苟且于现在的幸福吗?我不能!」
蒋先生咬牙不语,眼底霜意渐浓。
我回到清河村,把那些短信和那张冥婚照给我妈看,我问她江子豪家人在哪里,我要给爸爸报仇。
我妈吓得脸色煞白,道:「知恩,这事儿可不能再提,你往后是要当明星、当老板娘的,这事传出去,你这辈子就毁了。你爸都死了,这事儿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吧。」
「为了自己的名誉,让我爸含冤九泉,这就是你给我起名『知恩』的初衷?如果当初是你拼了命去救我,被人打到瘫在床上,你也希望我如此对待你?」我含着眼泪,冷笑问她。
她也含着眼泪说道:「我没救你?你爸挨打的时候,我正跪在江子豪的棺材前替你磕头赔罪。你们父女俩遭了罪,也是我成天坐在江家门口磨刀,吓得江家老小连夜滚出清河村。这些年你爸瘫痪在床,我单凭一副肩膀扛起这个家,还把你当眼珠子一样宝贝着,没再让你受一点儿委屈,你今天跟我说这些,是要跟江家算账,还是要跟我算账?」
「都算!」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頓說道。
「你什么意思?」她满眼惊恐,下垂的嘴角微微抽搐。
我一把抖开那条花裙子:「你是从哪里把我带回来的?」
9
我不姓方,也不叫知恩,眼前这个女人不是我妈,我也不属于清河村。
我记得我是个城里孩子,小时候跟着妈妈去郊外游玩,在芦苇丛里玩捉迷藏,可我藏得太好了,天都快黑了,妈妈也没找到我,我也找不到妈妈了。
我沿着一条大河走出老远,边走边哭,后来遇到了这个人。她说带我找妈妈,结果领着我转了一圈后,带着我上了一辆大客车,开了很远很远的路,来到了清河村。
她对村里人谎称我是她远房亲戚家的二胎女儿,因为亲戚想要儿子,所以把我过继给她。
我曾经无数次试图逃跑,她见我不老实,收买了全村的孩子看着我。
自此我就成了他们的玩具,只要我敢踏上村里唯一通往外界的小桥,他们便一拥而上,把我拖回来领赏。
她总是笑着给孩子们发糖,在她的鼓舞下,孩子们的心态渐渐发生变化,个个都把自己当成不可冒犯的狱警,而我则是那个无时无刻不在试图越狱的囚犯。
他们一直在找机会惩罚我,而那天我一句「闪开」,成了唤醒他们心魔的咒语,为自己招来一场惨绝人寰的凌虐。
带头的就是江子豪,我梦里那个魔鬼般的声音。他是村里的小霸王,那天我被打倒在地后,他甚至当着全村孩子的面往我身上撒了一泡尿。
一帮人抬着我去她那里邀功时,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成就了一伙少年犯,举着棍子把他们打跑以后,哭着给我洗澡抹药。
那一场无妄之灾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弱小,我再也没敢贸然逃走,而是一边装乖,一边寻找时机。
她见我老实了,对我越来越好。
在城里打工的哑巴养父回来,一见家里多了个孩子,也是又惊又喜,把我当宝贝疙瘩一样疼爱。
看似其乐融融的日子过了两三年,我还是没能逃离,却几乎适应了清河村的生活,除了时常被江子豪欺凌,时常想家,别的都算还好。
那年寒假的一天,村里的孩子都跑到清河冰面上去玩,我也拿了一根细线,学着别人的样子在冰窟窿里钓鱼。
江子豪滑着冰车子冲过来打我,我本能地躲开,他一头扎进去,多亏冰车子卡在冰面上,才没沉底。
远处正在冰钓的大哥哥高胜天冲过来,解了一条绳子让孩子们抓紧,他抓着另一头走过去,想把绳子系在江子豪的身上,拽他上来。
冰面突然传来一阵裂响,一道道裂纹迅速蔓延,孩子们拽着绳子不敢撒手,高胜天吓得趴在冰面上不敢动弹,一抬头见我站在岸边,让我赶紧回家喊人。
我沒動,就那么站在旁边看着,直到冰窟窿边缘断裂,江子豪和冰车子一起沉入河底。
江子豪的家人拉着我配阴婚的时候,她确实也跟江家人撕扯理论,也向死人磕头赔罪,后来也确实在江家门口磨刀霍霍,逼得他们举家搬迁。
但这些并不能够弥补她对我犯下的罪。
如果不是她把我带到这个该死的地方,我怎么会遭受这么多非人的凌虐?
「你太可怕了,为了圆满你自己的人生,害得我和亲生父母骨肉分离,还在我面前装了这么多年慈母,你难道就不做噩梦吗?」
「我那是装的吗?我供你吃,供你穿,倾家荡产供你学跳舞,对你哪有一点儿舍不得?我把心都掏给你了!」
「你的心我不要。你自首吧,这样能轻判一些。」
「方知恩!我好赖也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对我就一点情分都没有?」她的眼窝瞬间涌满泪水,「那小猫小狗养得时间长了,还知道认亲呢,你是个白眼狼吗?」
我沒說話,转身迈出那道门槛。
「我就不告诉你老家在哪儿,就不让你认别人当妈!」她在我身后歇斯底里地哭喊。
我猛地回頭,盯着她的眼睛冷冷说道:「那我们就公安局见!」
10
我把车开进村委会的院子,村主任眉开眼笑迎出来。
只是一听我说出来意,他脑门上瞬间渗出一层汗珠,道:「知恩,你聽我說,不是我们有意要瞒你,实在是方婶儿她……」
「我不怪你们,现在我只想找到江家人,问清楚当年的事情。」
「可是……」村主任迟疑着,「你稍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好,你打。」我顺势坐回车里。
他拿着手机走到角落,一边擦汗一边对着手机点头哈腰,似乎在跟什么重要的人物对话。
我想起江子豪他爸以前就是包工头,现在恐怕成了老总也说不定,村主任这个姿态,怕是问不出什么。
我猶豫了一下,放轻脚步走到村主任身后,一把夺下他的手机。
可屏幕上亮着的,却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手机号,是蒋先生。
「哎,你干什么?快把手机还我。」村主任把手机抢了回去。
我盯着他慌乱的眼睛,問道:「我要江子豪他爸的联系方式,你为什么给他打电话?」
村主任越发窘迫,而我咄咄逼人,誓要问个清楚。
我的手機響了,是蒋先生。
我不接,他又打到村主任那里,村主任听完,如获大赦,道:「知恩,蒋总说让你回家,你想知道什么,他告诉你。」
「我问你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你是他的奴才吗?这点事都要向他告密?」
村主任被我骂得面红耳赤,狠狠扯了一把白衬衫的衣领,咬牙切齿说道:「沒錯,我他妈就是个奴才!我受乡亲们抬爱,当了两届村主任,可屁事儿都没干成!好不容易跟蒋总谈成了旅游开发的项目,我能不像个奴才一样伺候着他吗?我不但是他的奴才,也是你的奴才!知恩,我求你别再咬着这事儿不放了,沒有意義。人要学会往前看,你帮着老哥把这事儿干成了,咱村的百姓不都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
「是你们村,与我无关!」我转身上车。
「知恩,你好歹也喝了二十年清河水,怎么能这么狠心?」村主任气急败坏带着哀求。
我摇下车窗问他:「当初我被拉着配阴婚,你们满村男女老少围着看热闹,算不算狠心?」
11
蒋先生在西餐厅订了位子等我,我坐在他對面,杯中的美酒映红了我的眼睛。
「你找到那个人了?」我哑着嗓子问。
蒋先生点点头道:「他就是江宇的叔叔,也是江宇的竞争对手。」
是了,也只有江家人才会保存着那张晦气的冥婚照。我早就怀疑,只是还没到去拘留所问他的地步。
「所以他现在在哪儿?」我以为终于要直面仇敌了。
蒋先生略一沉吟道:「知恩,我知道你当初是因为年幼无知导致江子豪死亡,可那毕竟也是一条人命,他爸爸痛失爱子,对你做出那样的事情,和你爸爸冲到他家去大闹灵棚,其实都是一个目的,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你们两家对彼此的伤害,也算扯平了……」
「扯平了?那你知道江子豪是怎么欺凌我的吗?你知道他一次又一次拦住我回家的路,把我囚禁在清河村的时候,我是有多绝望吗?」
蒋先生点点头道:「我知道,我也很心疼你的遭遇,那么小就来到陌生的地方……」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这些?」我错愕地看着他。
他也看著我,道:「为了清河村这个旅游项目,我跟你们村主任和几位村民吃过一次饭,他们怕我知道你被欺负的事以后翻脸撤资,所以先跟我坦白赔罪了。」
「那你为什么替江子豪他爸说话?」我敏锐地抓住重点,「你跟他有合作?清河村的旅游开发项目?」 蒋先生眼中又闪过一丝惊异:「知恩,你的反应真是太快了。」
果然如此。
不是我反应快,是我早就怀疑了。
我去问村主任要人,村主任先给他打电话;村主任不让我追查这件事,是怕影响这个项目;他说江宇和江子豪他爸是竞争对手,而江宇因为没得到这个项目,拿冥婚这事来敲诈我,显然是想一箭三雕!
「所以江宇后来对我说谎,也是你授意的?」我嗫嚅着嘴唇,内心已经彻底崩溃。
眼前这个要娶我的人,他比我更知道我的一切。
他知道我是被拐骗到清河村的孩子,却和所有人一起把我蒙在鼓里,若无其事地准备从拐骗我的人手中迎娶我。
他知道我曾受尽清河村人的欺凌,曾被迫嫁给一个死人,却可以心平气和地跟那些人坐在一起谈项目,搞合作,共谋发展。
而我就像一条通体透明的鱼,以为自己活得如鱼得水,却不知道早已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就像做了一场宏大的清醒梦,我醒着,而身边的一切都是假的。
「知恩,我那是为了保护你!」蒋先生急切地解释。
我木然地笑道:「謝謝,但不用了。」
「什麼意思?」
「从我失忆开始,我已经被保护得太好了,但我需要的不是掩盖记忆,是有人站出来替我提出质疑: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哪来的力气凿开三九天的坚冰?一个十四岁的少女,怎么会傻到去断崖摘欧李?」
「你是說,冰窟窿是别人凿的,你掉下断崖也另有隐情?」蒋先生眉头紧锁,又眼前一亮,「知恩,你当年是被人当了替罪羊,后来又被人灭口?」
「也不算当替罪羊,当年我见死不救是真的,我不想把他救上来继续欺凌我,我太害怕他了。」
「那你为什么不把凿冰窟窿的人说出来呢?那样他们就不会把账都算在你头上了啊!」
「因为我想给自己留一个机会。」我笑笑,笑得满脸苦涩。
蒋先生点点头道:「我懂了,你想利用这个人帮你逃走。」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很失望吧?我从小就这么有心机,并不是你想要的傻白甜。」
「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傻白甜,我要的是舞台上那个坚韧勇敢的小丫头。你从小经历那么多磨难,都没被打垮,我果然没看错人。」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笑道:「我第一次见你,在剧院的台阶上,你扭伤了脚腕,可还是忍痛坚持跳完了那支舞,冷汗把演出服都湿透了。」
我愣了一下。
他说的是我没错,可我一直以为我们第一次见是在那晚的庆功宴上,他喜欢的是我想吃甜点又怕胖,拿起来又放下,来来回回反复纠结的傻样。
「知恩,那个人是谁?」蒋先生突然问我。
12
我知道他要替我出头,但我没告诉他。
我自己的恩仇,自己了。
眼下我只想先找到我的亲生父母,骨肉团聚。
我辗转一夜,想着明天再跟养母好好谈谈,如果她告诉我老家在哪儿,我们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可她却没给我机会,当天夜里就在哑巴养父的墓碑前服毒身亡了。
我本不想哭,可看着蒋先生从她身下捡起我拍婚纱照时拍的全家福和家里的户口本时,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一个人的占有欲有多强,承受失去的能力就有多差。
她情愿把我身世的信息带进棺材里,也不愿让我与生母相认,她情愿死在我还没与她完全决裂的时候,也不愿看着我的名字迁出方家的户口本!
所有人都以为她给我起名「知恩」是为了让我牢记她的养育之恩,只有我知道她给我起名时,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知恩,知恩,有了你呀,我这辈子都知足感恩!」
我将她与养父合葬,跪在墓前给他们磕头,突然想起我只跪她这一次,她却为了我跪在江子豪的棺材前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
我想起她在养父病床前抱着我们父女俩号啕大哭的样子,爬过去抱着墓碑哭得站不起来。
她走了,我自由了,这一场清醒梦总算彻底醒了。
我打点了简单的行装,向蒋先生提出退婚。
他问我是不是怨他像别人一样欺骗着我,怨他没有帮我寻找亲生父母,怨他在知道我被欺凌以后没有放弃开发清河村的项目。
我说是。
他又问我是不是想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我说是。
但也不得不承認,他真的很懂我的心思。
他沉默了一會兒,打开保险柜,取出一个档案袋放在我面前,道:「这些东西,我本来是一辈子都不想让你见到的,就像我永远不希望你记起忘掉的那些事一样。但我现在觉得,可能你看过了,才能真正懂得什么叫欺骗,什么叫保护。」
我迟疑着打开袋子,里面是一沓旧报纸,每一份上都刊登着一则寻人启事,印着我穿花裙子的照片,明明白白写着在黄河滩捡到一个小女孩,急寻孩子亲生父母,孩子想家,请速来认领。
报纸里还夹着一纸备案记录,内容与启事完全一致。
联系人正是我的养母。
我翻看报纸日期,正是我来到清河村那年,好几份报纸,一连刊登了三个月,三个月都没人来认领我。
再仔细一想,当年我藏在芦苇丛中,没有听见一声生母的呼唤。
我听见自己心里「轰隆」一声,什么东西塌了,可能是支柱,也可能是希望。
当年我很可能不是走丢了,而是被丢了。
「岳母说她当年以为你是被遗弃的孩子,一时私心把你带了回来,可回来以后又很不安,寄了你的照片回去,让娘家人立案登报,但始终没人来找你,她也只能把你带在身边。可谁知带又没带好,让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她这辈子都还不清你了,让我替她慢慢还。」铁骨硬汉蒋先生,说到这里红了眼圈儿。
我捧着那些泛黄的纸张湿了眼眶,道:「所以你一直在呵护我幸福的梦境,不想让我醒来!」
「我跟江子豪父亲合作的条件之一,就是让他去给岳父母赔钱赔罪。虽然多少钱都无法换回岳父的健康,但总算替他找回了尊严,没让他含恨而终,也算替你尽了份孝心。」蒋先生轻轻拍着我的脊背说道,「没有取消清河村的项目,是为了找回你的尊严,只有当你掌握着他们的利益,才能让他们变成你身边的好人,包括江子豪的父亲。」
我含着泪微笑道:「怪不得爸爸那么希望我嫁给你,原来他比我更了解你。既然爸爸原谅了江子豪他爸,我就放过他吧。」
「但有一个人是绝对不能放过的,他比江子豪更可怕。」蒋先生看着我,目光凌厉如刀。
尾聲
我再也没去寻找我的生母。
只当那场藏猫猫是一场清醒梦。她来我梦中,我们就见一面,她不来,我也不会去找了。
有些梦真的无需醒来,有些真相未必是真相,我现在才懂。
半年以后,我跟蒋先生结婚了。
可高胜天没来送嫁。自从我翻出那条花裙子,他仿佛就在我的世界消失了,消失得比江宇还要彻底。
但我时常想起他。
想起我十四岁那年满怀期冀地对他说:「大哥哥,我没有说出你挖冰窟窿的事,你帮我逃出清河村吧?」
他說:「好,我带你走山路,没有人会发现。」
想起我出院以后回到家,他隔着篱笆问我:「知恩,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我当然记得!
我向他家人要了他现在的地址,寄出了我专门为他准备的喜糖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