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執意入宮。
我狠狠地打了她一耳光。
「自我入宮,伺候過三位主子,非死即傷。你呢?比她們都不如,憑什麼認定自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你憑什麼! 」
她眼淚汪汪地望著我,一個字都說不出。
她最後聽了我的話,嫁了一個她不想嫁的人。
1
林貞入宮的時候,剛滿十四歲。
看著稚氣得很。
江南小城來的,身量纖瘦,會作鼓上舞。
我承了我表姐陶妃的人情,圖個清閒,就被分派來了這僻靜的煙柳軒。
成了林貞的管事姑姑。
算起來,我的家世甚至較她的好些。
但我想起那許多身家顯赫、卻一年到頭都見不了幾次龍顏的妃嬪們,看著林貞那張天真的笑臉,我唯有幾聲暗嘆。
但她彼時尚不明白。
她照著家信裡她母親指著她的法子,笨拙地親手做吃食、小物件,送給各宮的主事娘娘和附近相熟的嬪妃們。
討好著,終究人微禮薄,無人在意。
「月梁姑姑,你說,可是程妃娘娘厭惡我? 」秋夜溟溟,她倚著桌邊繡荷包,眉眼皆低垂。
我搖搖頭,回說是程妃位高事忙,並非刻意冷落。
但我並未明說:人家作為本宮的主事娘娘,忙著交權貴,並不將你放心上,自然無瑕厭惡。
林貞掐著手裡的荷包,不知在瞎想些什麼。
好一會兒,她才舒展眉眼,似是自己勸慰住了自己,喃喃道:「程妃娘娘喜歡芙蓉,我該繡幾朵芙蓉花的。」
「月梁姑姑,你道如何呢? 」她驀地仰起頭看我,那雙杏眼圓圓的,亮得像四方天上的星星。
我那執意也要進宮的廬妹,也有雙同樣亮晶晶的眼睛。
我帶大了么妹,她視我這長姐如母,與我本是最親最近的。
一直到五年前,我佔了她心心念念的名額進了宮,她便再也不那麼親切地望著我了。
2
事實上,我和廬妹月河,這五年也只見過一面。
還是我逼我爹帶她來的,全藉著冊封新後的恩典。
她那時也這麼靠著桌邊坐,手裡玩著一個石青的絡子。
打眼一看,便是配男子的玉墜兒的,我問她是要送誰。
「長姐,我早到了出閣的年紀,打個絡子送人,又當如何呢? 」月河嗆著聲,怎麼都放不下我頂了她進宮的事。
之後,我便在陶妃處,看見了那個絡子。
陶妃私下喚我「表妹」,但我分得清三品大員和五品官家裡的女兒的差別。
何況我娘雖為正室,卻是庶出,而她父親則是嫡出的長子,兄妹兩個不親近。
所以我忙行禮,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給她奉茶。
「照理說,都是表親,她求到本宮這兒來,本宮也不好不呈上去。」
我心頭一驚,沒想到月河為攀附皇權,走投無路至此,竟想了這樣的歪法子來。
我連磕了幾個頭,向陶妃請罪:「小妹妹胡鬧慣了,還請娘娘贖罪。」
我伸出雙手,將頭低垂在兩臂間:「奴才瞧江公公的玉佩還缺個絡子,娘娘不如將月河的這件兒退給奴才,奴才為江公公改做一個。」
我們姊妹,頂天配給你宮裡掌事的公公做物件,自然不敢肖想皇上。
3
陶妃見我識趣,這才徐徐飲了口我遞的茶。
「倒也不必了。前幾日季統領跟著他姊姊來,眼尖兒瞧上了那絡子,本宮說是從你這頭得到的,他便想要去,本宮也不好回絕。」
我知道她在打量我的神色,我只能做個低眉順眼的模樣,聽她繼續說:「倒是忘了知會表妹。」
「瞧娘娘說的,奴才的物件,能讓季統領瞧上是奴才的福氣,何況娘娘如今也知會奴才了。」
我特意在她那裡多待了一會兒,幫她宮裡的掌事姑姑做了些活計才回去。
林貞問我可是出了什麼事,我未多言,只說是欠一個男子配的玉絡子。
不承想,我只是隨口一說,林貞便記下了。
第二日難得秋晴,她頂著烏青的眼窩拉我坐下,從枕頭旁邊摸出了一個玉絡子來。
她的眼睛依舊亮晶晶的,玉絡子掛在她纖長蔥白的食指上,迎著暖陽緩緩擺動。
「姑姑,我連夜趕出來的,你瞧著可能用? 」
一陣心酸與愧疚,我不敢再直視她的笑臉。
「主子,你可知這是送什麼人的? 」
再是個位分底下的採女,她也是皇帝的妃嬪,怎麼可給一個太監打絡子。
但林貞只是笑著搖了搖頭。
她把絡子塞進我手中,她的指節很涼。
“我不問,姑姑也不必講,只管拿去用吧。以後我與姑姑的日子還長著呢。」
她自顧自起身,鬢發落在她如紙皮薄的頰邊。
她實在太消瘦了。
我該多要些吃食來幫她補身子的。
4
一個御膳房,一個太醫院,是最不好相與的地方。
那裡的人極度捧高踩低不說,我們去討東西和討飯一般,討半晌也看不見給。
好在我家常寄錢給我,我有的打點。
我父親也常年在都城裡,與宮裡的幾個管事的內監說得上話,所以我不致於被過分為難。
因此但凡煙柳軒裡缺藥少食了,小宮女和小太監們都求我去討要。
尤其輪到白芍值守的一天。
她本就膽小怕事,連到我跟前說話也怕,大老遠還未與我搭上話,就先眼淚汪汪的。
我前後伺候過三個主子,煙柳軒是最破落的一處。
我一面瞧不上他們,一面又總忍不住生出幾分憐憫,便主動把白芍召到跟前來。
我問她有何事,她掐著個素白小碗,小聲說瞧著林貞來月事難受,想去御膳房討些紅糖與薑片。
我笑了,讓她跟著我一起去。
白芍聞言也跟著展顏,整個人和卸下千斤重的石擔子一樣,跟著我一路碎步,開心得要跳起來似的。
我問她:「你倒待林主子很熱心?」
白芍回我:「姑姑,我進宮前,常聽說有的主子凶狠,拿宮奴們不當人,打死奴才都是常有的事。」
「我命好,攤上我們這主子性子好,也體貼人。前些日子她知道我姊姊在謙衣局傷了手,還託人送了藥去,我定是要記著這份恩情的。」
小小的煙柳軒,倒淨是些熱心的老實人。
我感慨著,不免就想起我最初入宮時,伺候過的季妃娘娘。
5
季霏玉是鎮國侯府的嫡女。
她的四個親兄弟,都領著朝廷的要職,母親雖去得早,但外公尚在,還是工部尚書。
家世顯赫,可惜一身病症。
病嬌嬌的美人,寒冬酷暑天都昏昏沉沉躺著,春天不見風,秋天難得好些,又常有陰雨天,出不得門。
如此,在我進宮的第二年、她入宮為妃的第八年,她才艱難有了身孕。
皇上也很重視,太醫前腳診了出來,他後腳就為她升了貴妃之位。
我跟著掌事姑姑幾乎不眠不休地照顧著,卻仍舊在我累到發高熱昏睡的第三日,聽聞她小產了。
那時我踉踉蹌地跑過去,看到血紅的水,一盆接一盆地被端出來。
是個成了形狀的男胎,幾家歡喜幾家愁。
我說不上難過,只是覺得惶劇與憐憫。
那是個未見青天的孩子,那是個豁了命卻也沒能留住孩子的母親。
因我生著病,怕傳給季霏玉,最冷的寒冬臘月天,我只守在外門處。
那天原不該我守夜的,我只是心慌得睡不著,就陪小太監門裡門外地守著。
一縷青煙冒起來時,小太監在打瞌睡,只有我在火勢變大前註意到了。
我剛剛喊了句「走水了」,便被季霏玉一聲喝止。
帶著病腔,卻難掩威儀:「你且悄悄撲了火,再來聽本宮說話。」
她身上痛,也未眠,像對誰都有幾分忌憚,連守在她榻邊的大宮女都未叫醒。
那一晚我思緒繁雜,想捋清,又不敢捋清。
所以季貴妃問我要看什麼、知道什麼時,我只能搖搖頭回她:「奴才未看見何人縱火,近些日子病著,也未與人說過話。」
她定睛盯了我好一會兒。
不知位高權重者皆如此心硬,還是就季霏玉從來無堅不摧,她竟在這樣的關頭笑出了聲。
她誇我:「好聰明的奴才。」
6
那晚季霏玉說,是我救了她。畢竟她體虛至此,吸些煙氣都夠要命的了。
她問我作為報答,想要些什麼。
當時我也不過十七歲,饒是聽了許多宮閩秘事,親眼見了這些還是怕得很。
所以我說了和後來林貞給我說的同樣的話:「娘娘,奴才想求一個平安順遂。」
那是季霏玉第一次觸碰我,她伸手,居高臨下,輕拂了拂我的額發。
那之後,她便把我安排到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何昭儀處。
承她授意,說是要我清閒些好好養病,是故何昭儀縱有些跋扈的性子,終究不曾為難過我。
胡思亂想著,我便帶著白芍到了御膳房。
正巧季統領交班,順道來領皇帝給他的菜。
季統領季君喬,便是季貴妃的弟弟。雖是庶出的,但兩人常來常往,看著很親近。
我一眼便看見了他腰間玉墜子上的石青色絡子。
我沒敢相認,候得遠遠的,等那個霞姿月韻的青年走了,才往屋裡去。
禦膳房管事的鄭公公,和我在御林軍當差的三弟相熟,很快便命人給我備齊了物件。
鄭公公還來跟我搭話:「姑姑屈才了,擔著位房門沖哪裡開都不知道的主兒。咱哪個不是看著你的面子,才肯配這些東西的。」
我把一點碎銀子塞給他,笑說:「煙柳軒的門沖南開,鄭總管得閒了總要來轉轉才好。」
他提起我前些日子,給陶妃宮裡的江公公送的玉絡子。我順他的話,說給他也打一個。
我頓一下,刻意湊近他:「奴才給鄭總管打個更好的,您待我總是更親些的。」
鄭公公果然笑開了,順手端了碗燕窩粥贈我。
這些人,只要有機會,就得踩著旁人顯一場威風。
進了宮就沒了家,沒了家就沒了根,人與人之間,自此只分高低貴賤,不分遠近親疏。
臨走時,秋風蕭瑟,鄭公公對我說,最好還是瞅準了機會回季霏玉宮裡去。
他還說:「方才季統領來,還跟我打聽姑姑呢,怕是貴妃娘娘的意思。」
他暗暗指了指東北方皇后宮的位置。
季霏玉與這位新後鬥了許多年,終究沒能搶到寶座。
這個鄭公公長得像廟裡的笑面佛,話裡話外聽著都在為我著想,可我知道,他內裡是個狠厲人。
那麼多妃嬪,無緣無故一身病,誰知道是真在「犯衝」,還是吃壞了東西。
罷了、罷了。
我又何故想這些。
7
林貞很勤快。
下個月第三天堂,剛能掙扎著下地,就去練舞了。
後院放著一面舊鼓——那還是一個昭儀不要了的,被我們千辛萬苦地搬回來,放在老柳樹前。
纖腰不盈一握,她身上有著宮裡女子少見的清俊氣質。
才舞了一小會兒,她的臉色便發白了。
饒是忍著痛,她還是扯出一抹笑問我:「月梁姑姑,我跳得好看嗎?你說,若皇上看了,他能喜歡嗎? 」
我想了半晌。
「自是好看的,較之宮裡的舞姬都好,「我想起從跳舞的宮女被提拔上去的那幾個美人,安慰著她,「皇上若看了,自然會喜歡。」
她累得喘不上氣,定定站在鼓面上,枯了的柳葉依偎在她的肩頭。
「月梁姑姑,你是看過皇上的,那皇上長什麼樣子啊? 」
她問著,像月河小時候指著月亮問我:「姐姐,嫦娥住在月亮上,那她住的房子長什麼樣子?和我們住的一樣嗎? 」
廣寒宮是書裡的神話,皇上倒是實實在在的人。
但能有什麼差別呢。
林貞和皇上,煙柳軒與朝暉殿,隔著幾重樓宇宮道,卻如隔著幾個人世一般。
皆是盼不到、摸不著的。
而皇上長什麼樣子呢?
在我的印象裡,其實是個很普通的模樣。
五十多歲,當得起絕大多數嬪妃的爹。他多年不曾騎射了,凸起的腹肚,把龍袍撐得如同掐金絲的圓盤。
那些英雄英雄的形容,都在史書裡,至少現在入宮的新人們,永遠不會得見。
我只好回她:「天子威嚴穩重,奴才也從不敢細看,只知各宮娘娘們都很愛重聖上。」
我沒想到,她會問我:「姑姑現在看不到皇上了,可會心慌嗎? 」
那張小羊一樣無辜的臉,掛著一雙滿是愧疚的眼睛。
那副神情,後來成了我經年揮之不去的夢魘。
如若不是因為我的那點子於心不忍,我想林貞不致於走上死路。
名條寺,出自我手。
是我把她推上絕路的。
8
林貞的那個問題,讓我細思了片刻。
一陣寒風起,將要將比紙薄的林貞吹走,我只好先扶她下來,才對她輕聲道:
「奴才守好主子,便是盡本分。見不見得到聖上,都不心慌。何況常得見天顏,也未必是好事,主子該聽說了些閒言碎語的……」
可我做奴才,只需伺候她,而她做妃嬪,非得圍著帝後,耗盡她那一生不可。
所以她蹙著柳眉,對我說道:「可我卻實在心慌。我怕我某一日死在這煙柳軒裡,都無人問津。」
歲聿雲暮,大年夜,並四個太監、兩個小丫鬟,我們統共只有八個人淒清守歲。
主子不得恩寵,奴才們便也懈怠,守火的小太監貪睡偷懶,林貞的凍瘡便是那一年留下的。
之後交夜時分,皇后宮的煙火,照亮了我們抬頭看見的四方天。
白芍話淺直言:「好美的煙火,我爹娘遠在邊城,可是瞧不到了。」
一句話便引出了林貞的氐惆,惹得她用一串無聲的眼淚,迎接新的一年。
她在煙火消散、陷入戚戚黑夜後,續上了先前對我說的話。
她懷著答案問我:「月梁姑姑,若我死了,消息傳到我娘那裡時,我的屍身也早該涼透了吧? 」
林貞那通身的靈氣,只消這一個寒冬,便盡數熬成了哀愁。
我終究長嘆了一聲,指點她:「主子,程妃娘娘一年到頭也見不了聖上幾次,你巴著她,倒不如往綺霞宮走。」
那是季貴妃的住所。
而我推她去找季霏玉,也自然有我的私心。
說到底是在這吃人的地方,各求自保罷了。
我知道林貞猜不透我的私心,所以她睜著透亮的眼睛,只單純地問我為何不去求皇后。
我拉過她的手,在她的掌心畫了一個「子」字。
新後膝下一子兩女,生的還是二皇子,瞄準了東宮之位,怎可能再給其他妃嬪產下皇子的機會。
而林貞若真想有點盼頭,非得生個皇子不可。
閔宮盡知季貴妃和新後不對付,平日總在想著法子拉攏人,她自己沒孩子,自然會保自己手下的妃嬪有孩子。
可以說目前宮中統共五個皇子,除了皇后的二皇子和先後有些癡傻的大皇子,其他三個都是季貴妃護著出生的。
林貞恍然大悟,那雙眼中終於有了些生機。
我看著那張笑臉,聽著她滿是歡喜的感謝,只能緊緊咬住後槽牙。
她當然想不到之後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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