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给我撒娇!
孟舸在站定看清我的面容后,臉色大變,有似是故人来的慨然惊喜,兼有世事无常的无奈悲哀。
在我来青州之前,一定发生了什么,否则孟舸情绪不会如此汹涌。
但看孟舸的态度,我不由在想,程舒是否早就认出了我。
横竖也暴露了,我也不再编着瞒着,上去向孟舸就是挥手一笑:「你好,前夫爹。」
孟舸:?
孟争流:!
一片诡异寂静中,沈危止上前握住了我的手腕。
他掌心微凉,盯住我,淡淡道:「谢姑娘预备怎么赔我的衣袍?」
16
孟舸横在我身前,接下沈危止略带寒意的目光:「她是我的义女,沈大人需要怎么赔,与我说就好。」
沈危止轻笑出声:「孟舸,你还没资格与本官说这个话。」
末了目光逡巡到我身上,似探究似衅然:「我在孟舸之上,你既是他的义女,是不是任本官处置?」
沈别卸甲多年,悉心培养出一个和他一样混不吝的儿子。
我不由看向和孟舸两模两样的孟争流。
孟争流搞不清楚状况,只听到自己父亲又被沈危止讥讽了,撸起袖子就要干。
还不忘朝我努努嘴,彷彿在說:师父这你能忍?你先上,我殿后。
我挡到孟舸身前,按住他欲争执的衣袖,另一只手将弓箭递给沈危止:「看你引弓姿势,你父亲当年自创的那套箭术,看来半点没授予你。不如我来教你?包教包会,平掉烧你衣袍的事。」
沈危止直直盯着我,手开始解外袍的扣子。
他脱了外袍,扬手扔在我眼前,衣袍与他的话音一齐坠地:「明日此时,我在此处等你。」
另撂了一句话给孟舸:「赔罪的银两,本官等着你送到我的府邸去。」
待到沈危止走远,孟争流才敢啐几声:「呸,心肠坏透了,前前后后从我爹这儿搜刮去了几百两!」
我一掌挥上他的脑袋:「真坏心肠的人,你喊一句『沈二』,他就会借机揍你一顿。」
“蠻蠻。」极轻又似情意极浓的一声,有思绪万千。
与母亲有过纠葛的男人,唤起我的名字来,多少都带着些复杂的情感,「蛮蛮」二字都是向我汹涌而来。
便似贾南望。
但孟舸不同,他唤着我,像是只在喊我这个人。他未借由我思念母亲,孟舸真挚地将我当成了母亲的女儿。
他似看穿了我的脾气,慈爱笑道:「浑称就别喊了,你以后喊我『伯伯』就好。若想跃争流一头,喊我『叔父』也可。」
孟争流:???
我笑着摇摇头:「母亲跟我说,以后若有缘遇到您,您担得起我喊您一声,爸。」
当年京城暗涌四起,母亲是大都督谢含之的心上人,可大做文章。沈别与贾南望自顾不暇,因时任青州刺史是父亲至交,怀着身孕的母亲便带着程舒前往青州避祸。
后来反倒是母亲与孟舸的成了刎颈之交,情谊比之父亲更甚,最后还将妹妹程舒嫁给了他。
母亲教我认「仁」这个字时,便是拿孟舸举例,与我说了不少他在青州的事迹。
最後道:「其实说起来,孟舸是最尊重我所带去的思想的人,他是真正的君子,甚至比你父亲要霁月光风的多。他尽力让我去做想做的事情,给我发挥的空间,这一点不得不说,比你那个傲娇父亲好的多。但在乱世之下,君子总是会吃亏的。唉,他当初庇佑我,间接等于救了你一命。以后若碰见了,高低喊他一声『前夫爹』。」
孟舸笑着望向我,眉目舒和:「好好好,只要你喜歡,怎么喊都行。」
我不解:「您什么都不问我?」
「问你什么?」
初遇见我,贾南望恨不得天天来我这儿试探,孟舸却什么都不问,结合前头程舒的态度,我眉頭一皺。
我沉声问孟舸:「我父亲,是不是早就来过青州了?」
孟舸不答话。
母亲说过,孟舸一旦沉默超过十秒钟,便是答案了。
「咕咕~」
寂然又略尴尬的时刻,孟争流的肚子更尴尬的响了。
他饿的想走,但又觉着我与孟舸在谈论严肃又重要的事情,自己得在这儿补个人头的仪式感。
孟舸牵起我的手,转身对儿子笑道:「这就是我一直对你提起的,谢家女儿。」
孟争流惊掉了下巴,看向我的眼神多少带点怨气:「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咕咕!」
他肚子叫得更响了。
17
孟家大宅内,程舒一个劲地给我布菜:「起初便见你眼熟,后来想着横竖大营那儿有他爹打底,你跟这小兔崽子再胡闹也不碍事。」
「真好啊真好,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我知道如何面对诡计人心,却不知怎么招架十成十的真心。
见我不知所措,程舒一瞪孟舸,掐腰清脆道:「蛮蛮到底是个姑娘家,父母又……争流胡闹你也不拦着点,那个沈二我看着就眼皮直跳。」
原来孟争流一口一个「沈二」不是没有原因的……
彼时孟争流正翘着脚,悠哉给小黄狗喂骨头。
據說,这小黄狗,叫争气。
孟争气。
而后程舒牵着我,孟争流牵着争气,一道去了祠堂。
层叠的祖宗牌位之下,赫然一块写着母亲的名字。没有冠父亲的姓,她就是她,静立此处,受孟家香火。
看到母亲的灵位,我更坚信父亲已经来过此地。
争气乖乖趴在一旁孟舸引燃一炷香,肃然长拜。,寻常没个正形的孟争流也收了神色,递给我一根香,而后掀起衣袍,对着我母亲的灵位三叩拜。
「你父亲,确实来过青州了。」孟舸温声道。
意料之中。香烟轻袅,我在母亲故人的目光下,向她的灵位拜了拜,像是隔世经年,我淌过许多烟水,触摸到了一丝丝她当年的波澜壮阔。
程舒语有惘然:「当年几番大的周折,几乎拖垮了小姐的身子,原以为调理十六年会转好,不曾想还是……」
末了鼻尖哼出一声:「算谢含之有良心,在小姐死后才下了山。」
不對,并不是这样的。
在程舒与孟舸的描述中,父亲是在母亲死后听闻天下大乱,思量再三才下了山。他原本安顿好了我,却发现令牌是假的后,才知是我的手笔,便又回到山林中,却发现已是人去楼空。
父亲猜到我必然也下了山,也定会来到青州,是以在叙完旧话离开前让孟舸留了两句话给我。
——蛮蛮,诸事小心。
——蛮蛮,我们终会相见。
而父亲笃定我会来青州,是因为银钱、兵書、軍馬,这其中之一的银钱,便是由孟舸保管。
天下熙攘,不过为利为钱。而母亲知晓孟舸的性子,便把最易蛊惑人心的大量钱财宝藏交给了孟舸夫妇。
母亲曾戏言,她这叫请了三位值得相信的职业经理人。
「他没有令牌在身,你们还是把银钱给了他?」
孟舸思量片刻,只笑着与我道:「他是谢含之啊。只要他出现,令牌在不在,又如何呢?」
这话只得孟舸说出,若是贾南望跟我这般说,再真诚我都觉得他在胡扯。父亲约莫也了解这位至交的性子,是以并没有去找贾南望应约,只来了青州。
「但他拿走的只是他自己的,小姐自己挣下来的那些银钱,我都替你保管的好好的,谁也拿不走。」
程舒站在我身后,望着母亲的灵位,像是在瞧往事风烟:「小姐拼了命换来的东西,只有她的子女可动,就算是谢含之也不可以。蛮蛮,你何时想要拿走去与你父亲汇合,随时可取。」
较为煽情的场合,我看向角落里没事人一样的孟争流,「你没意见吗?」
孟争流掏了掏耳朵:「你母亲的故事,我从小耳朵都要听得起茧子了,她是个人物,孟家甘心为她保管这些。而且这些也不是我挣的啊,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只要师父别忘了教我武功就好。那个什么引弓招式,我也要学。」
十成十的真心,让我到底没有说出父亲下山的真相。
我一直不愿承认的一件事,便是美人迟暮。
话本故事里,就算英雄美人隐居去了,可哪怕过十六年、二十六年,他们都该是容颜绝世的模样,永远青春。
过往传奇里,母亲好像是永远明媚自由、率性健康的那个。
可事實是,十六年来,母亲形容愈发枯槁,积重难返之下,容颜快速枯萎。
而父亲只是叹气,他风采依旧、傲气依旧、心性依旧。
有时明明他们相拥着,我却能觉得他们越来越远。
我想,母亲自己也知道的。
她时常会与我念叨一些我至今都不明白的词汇——「阶级」「价值观」「重度抑郁」……
到后来渐渐地,话也变得少了。
父亲临走前,其实还对我说了一句话。
他說,蛮蛮,你与你母亲越来越像了。我不喜歡。
18
父亲或许是期待着我与他见面的。
为人父母,对子女都是有希冀的。
但我不知道,沈别教养沈危止时,给他定的目标是什么。
难道是做狗?不然为何他这么狗。
我去到大营时,他正命令士兵们打架玩。
众人圈起一道演武场,士兵们来回额上,鼻青脸肿的下。沈危止则是坐在一旁,长腿一翘,闲闲道:「你们青州人,太弱了。以后若有战事,靠不住的。」
越平静的语气,越是蔑视。
我看不出沈危止的武功底子,若真打起来,我约莫不是他的对手。
我抱拳观望一阵打架的士兵们,借来纸笔,从正午写到暮色四合。
沈危止早就看到了我,但也只是一挑眉,继续看他的「好戏」。我與他,横隔一道热闹人墙,兀自干着自己的事情。
期间有士兵为我送来茶水,我抬眸时,正撞见沈危止的摇摇一碰杯。
大营士兵众多,沈危止只挑了那么一批人,都打到了夕阳斜坠。
而我也洋洋洒洒了许多纸张,今日教习是上不成了,我正欲起身请一个士兵将纸张们交给沈危止时,我似是被一人笼住,篝火之下,有清冽香气萦绕鼻尖。而后来人倾身,双手环住我似的拿起小桌上的纸张。
我有一瞬的窘迫,连忙钻出他的臂弯:「沈危止,你走路不带声的吗?」
沈危止认真看着一页页纸,语气依旧平静无波:「是你太专注,我在你身后站了许久了。」
直至最后一张纸看完,我难得地看到沈危止笑了,发自肺腑地那种。
他指尖捏着那些纸张,目有欣赏:「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第五批士兵打架的时候。」
沈危止不是单纯的让他们一打一,到了后头一对三、五对三,諸如此類,颇有排兵布阵的感觉,我便看了出来。
沈危止不是在作弄士兵玩儿,是在点兵。
我便结合每个阵型以及每个士兵的所长,写了点兵法策略。
「因材施教。」
我与沈危止不约而同说出了这个词。
拣出几张纸丢掉,沈危止叠好其余纸张放进衣袖,淡淡道:「这些东西够抵烧我衣袍的罪过了,两清。」
我看着地上不被理会的那些纸张,上面是士兵里体质较差的一批人。
「这些人呢?母亲教过我体能训练的技法,假以时日他们应该能大有不同,不该被放弃的。」
「弱者就是弱者,我没有时间等他们成长。」
不對,事情有些不对。
篝火仍在燃烧,却无端有肃杀之意:「硝烟四起,朝廷怎还有空派你来巡视青州?还是,你其实是被贬谪,而青州,不日将有战事?」
沈危止望了我许久,唇畔释出一丝真实的笑意:「你和孟舸一样,不算太笨。」
「练兵可以,你老问人家要钱干什么?再下去就要千两了。」
沈危止只是望着我,笑著道:“謝蠻蠻,你知道为什么的。」
好傢伙。
父亲母亲以为将银钱权利三分,天下人不会猜到的,但偏偏我下山后,遇到的都是故人之子,他们一猜就知道,那三分分别在谁手里。
沈别用脚趾头也能想到母亲将银钱交给了孟舸保管,是以沈危止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探孟舸的底。
孟伯伯,你好惨。
时夜擦黑,虽然用孟争流的话说,这青州能打趴我的根本没几个,但沈危止还是执拗地要送我回孟府。
「你们京城人都这么讲究吗?」
「不是你谢蛮蛮,是张蛮蛮、李蛮蛮,我都会安然送回去。女子赶夜路终归危险,我不知战事会在哪一个瞬间就爆发,或许就是从杀了你这个夜路人开始。」
「我真的是借你吉言……」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沈危止闲聊:「他们喊你沈二,你还有哥哥或者姐姐吗?」
诡异的,沈危止沉默了许久,像是揭开了什么羞耻的往事:「沈别有臆想症,觉得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一定是要跟你母亲的,即便是个空壳子也要留位置给她,所以我就算是嫡子,在家也得排行老二。」
「這樣啊,」我笑开:「沈二,叫姐姐。」
星空漫天,沈危止忽然止住步子,他本就走在前头,蓦然一停,我猝不及防就撞了上去。
我捂着鼻子抬眸的瞬间,正撞入沈危止眼眸,星辰在他身后璀璨,月华轻拂他身,我甚至能听到夜露滴垂声。
最后周遭一切寂静,让我只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
而后沈危止的话语与我的呼吸声纠缠在一起,在我心上鼓噪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他說。
“謝蠻蠻,是你该喊我一声『哥哥』。」
我迅速敛去心上恍惚,正色问沈危止:「那是不是我喊一声『哥哥』,那些被你放弃了的士兵,你能交给我来训练?」
沈危止似乎也很意外我的回答,末了朗声笑道:「好,这批人我交给你,你向我证明,弱者能走到哪一步。谢姑娘。」
最后三个字生生被他说出点余韵悠长的味道来。
19
孟府门前,孟争流牵着争气百无聊赖地等着我。
「孟、争、流。」
我念着他的名字,从头到脚好好打量了他一番。
孟争流察觉不妙,牵着争气就要进门,我拽住他鹅黄的衣领:「跑什么,有个强身健体又好玩的事,要不要来?」
孟争流虽然傻里傻气,但看我这架势就知道等着他的不是好事,脚底一个预备动作就要挣脱我。
我直接定住孟争流的穴道,绕到他身前,难得认真与他说:「你爹娘为你好,什么事都不说。但你没觉着青州人越来越少了吗?百姓尚有觉悟,先逃了,你身为刺史之子,不要再浑浑噩噩了。」
孟争流眼神一震,随即黯然下去,不敢再直视我。
我火头一下窜起,「合着你知道青州的情况是吧,那你还这么不争气!……孟争气你趴下,我不是在喊你!」
「是!都是我不对!你那个一来就要走我爹手上大半银钱,半点不顾青州情况的父亲没一点不对,一切都是我不争气!……孟争气你趴下,这次也不是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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