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争流自己冲开了穴道,一通发泄后发现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冷着脸带着争气就要走。
孟舸伯伯啊,你再仁善也不该被这么霍霍啊。
「我有兵。」
孟争流止住了步子。
我再次强调:「我手上有兵马,父亲的错当女儿的来赔。你不要自怨自艾,明日卯时,带着争气来大营。」
硬的说完我开始说软的:「你想证明给程姨他们看吗?想的话就来。」
软的说完我开始吹牛:「想打爆沈危止的狗头吗?你来的话我给你找机会。」
听到最后一句话,孟争流眼睛一亮。
星辉漫天,一派静谧之象,但此情此景我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我撩起衣袍,坐在阶前看着星空发呆:「對不起。我为我父亲道歉。」
孟争流目有动容,我紧接着道:「不然你就能一直当个小傻子开开心心生活下去了。」
我以为孟争流又要与我吵嘴,但他只是放争气去撒欢,而后屈着一条腿坐在我旁边,「师父啊,你太天真了,就算青州安然无事,我也不可能一直开心下去的。人們吶,只要担上责任,哪怕轻如鸿毛,都不会彻底开心了。」
「你像个哲学家。」
「什么是哲学家?」
「我母亲告诉我的,大概意思就是……算了,看星星吧。」
我解开腰间酒壶,撒了几滴在地上,争气摇着尾巴就来了,十分雀跃。
孟争流忽然盯住我笑,笑的我浑身发毛,皱着眉正要一掌挥上他肩膀时,被他轻松捉住。
他放下我的手,靠着我近了点,头挪了回去,笑得愈发开心:「好,看星星。看星星好啊。」
傻里傻气,沒救了。
20
第二日卯时,我看着眼前睡眼惺忪,特别是以孟争流为首,站也站不直,表情写满了「天塌了我也要睡觉」的兵士们,我在身后的木板上,洋洋洒洒写上「特种兵训练」五个大字。
「俗。」
天光熹微中,坐在营帐前的沈危止眯着眼,扫了眼我连夜准备好的一连串道具:「这套训练体系你母亲用过。我还以为会有什么新奇玩意儿。」
「招不在新,好用就行。否则沈大人干嘛急吼吼要来此处观一观呢?」
怼沈危止,我是專業的。
「好!」
沈危止吃瘪是让孟争流清醒的最好办法,他双眼晶亮,在队伍中领起掌来。
「力气来了不能浪费,小孟公子,你先上去示范一下。」
孟争流:……
虽然孟争流活脱脱一个纨绔臭弟弟,但孟舸与程舒这些年予他的教导半分没落,他动作利索干脆,不多时就轻松过关。
沈危止瞧了一阵,吝啬又欣赏地鼓了鼓掌。
孟争流暂时不想打爆沈危止的狗头了,他更想得到沈危止的承认。
看着孟争流兴致勃勃的依照我的教法去指导士兵们,我悄悄问沈危止:「在你估算中,青州还有多久的安宁?」
沈危止伸出三根手指:「不到三月。士气不足,银钱不余,青州危险了。」
「你父亲放心你来这个火坑里?」
沈危止目光难得长久地落在了我身上,他似笑非笑道:「在你母亲的形容的中,沈别是怎样的人?」
奇怪的,我想起了贾怀然:「像我的一位故人,和孟争流的结合体。」
「能入你的眼,应该都是好人。但巧了,沈别不是好人。」
沈危止向来都是直呼沈别名讳,此前我便觉得他们关系微妙,如今看來,不止微妙那么简单。
在母亲的故事中,沈别在母亲与父亲情定时便退了场,当了个意难平的少年郎男三,独身守在京城,此后母亲在青州的种种纠葛俱与他无关,直至故事落幕,才登场与母亲告别。
从前我将其当一段唏嘘往事,但瞧着沈危止,我忽然品出些不对来:「你說,我要喊你『哥哥』,所以其實,你父亲早在我母亲怀孕前,就与人有了你?」
沈危止笑着,眼睛里却没什么温度:「男人为女人守身如玉一辈子,本就是个笑话。遇见你母亲之前,沈别就有通房丫头了。你母亲让他觉得有趣、好奇,进而是心动,但这不影响他,继续去过公子王孙的快活日子。」
「他好笑的很,我母亲因为肖似你母亲,换来了一夜恩泽。可转而之间,他又找到了更像你母亲的。所以除了沈二,还有沈三、沈四……只是我恰好出众了些,有了自己的名字。」
我沉默著,最后也露出了与沈危止一样的笑容:「沈别喜欢的不是我母亲,是年轻。」
「所以我并不喜欢他。青州虽危险,但危险之中,可自立。我来此,要的便是自立。谢姑娘,要与我合作吗?」
沈危止盯着我,笑着递来一盏茶:“我想,我们会是最好的盟友。」
我冷冷看着眼前清茶,沒有說話。
「师父!」
孟争流喊着从高台之上跳下。
原来是一众士兵抢最后一关高台上的绣球时,使的劲大了些,四边红绸便被扯乱了,一方布子不偏不倚落在我头上。
尘烟四起,喧闹刹那间被隔绝,朦朦胧胧的夺目艳色下,我看见沈危止本欲说的话也尽数换为沉默。
「砰。」
是孟争流稳稳落地的声音。
隔着红绸,我看着眼前的两双锦靴,诡异的,竟觉得这红布有些像盖头。
孟争流的靴尖动了动,好似要来掀起我的红绸。
我想也沒想,自己揭开了「盖头」。
孟争流收回动作,上下看了我一眼,笑道:「师父顶着这红绸,还挺好看。」
而沈危止的手没来得及收回去,指尖犹在颤抖,映着他微微失神的模样,像是丢了娘子的新郎官。
我们俱有一瞬的失言,继而我扔了红绸,向前方高台之上还在争夺的士兵们走去:「力道,注意力道!对,說的就是你,注意……」
餘光裡,我瞥见沈危止捡起地上的红绸。
21
训练正如火如荼时,程姨派人来请我去一趟孟府。
孟舸正在书房重新绘制青州地形图。
我奉茶进门第一句,便是温声的拒绝:「孟伯伯,我不会带争流离开青州的,他也不想当逃兵。」
「同样的,我也不会离开。我与你们,生死一处。」
孟舸似是想到我会这么说,但眉目间还是因为我那句「生死一处」而惘然许多,他笑道:「你与你母亲,果真是像了十成十。」
我忽然觉得很累。
自下山以来,我时时紧绷,刻刻算计,极少时候能真正放松,但看孟舸手执狼毫,笑著望向我,不知怎的,我好似瞧见了母亲的影子。
那是一个很寻常的午后,母亲采到了一朵新花,便兴冲冲越过门槛,笑着簪到我鬓边:「好看,我得画下来。以后让你爹拿着我这些大作与你说亲去,一定一谈一个准。」
可那时的父亲在何处呢?
他日日坐在山头,瞧着山下人烟。他眼中渐渐看不到已消瘦枯萎的母亲了。
哪怕只有分毫母亲的影子,再与孟舸说话时,我语气不自觉地隐有撒娇抱怨:「可父亲说,我与母亲这么像,不好。孟伯伯,我好像一点也不了解父亲,甚至于不了解世情,我这样的性子,真的不好吗?」
孟舸在地图上落下最后一笔,眉目舒和,笑著搖搖頭:「你若像了谢含之,才是真的不好。」
末了,他语气忡忡,像在劝诫我,却又更像是在劝诫当年未曾停进去的母亲:「谢含之面热心冷,一辈子了约莫只把你母亲短暂地放进心里过。但你母亲面冷心热,让自己扛了太多的担子。那是人啊,担子太多,会被压死的。」
我抬眸望向孟舸:「短暂?」
意外的,孟舸将地形图交给了我,「知道内情的人,皆言谢都督情深似海,愿为心上人隐居一生。或许只有我知晓,谢含之那不叫遁隐,叫蛰伏。」
「你母亲是谢含之唯一的软肋,是以谢含之轻易便被做局,权利被瓜分的干干净净。为等来日之机,他干脆将手上剩余权利三分,与你母亲隐居蛰伏,等待东山再起。」
「谢含之那个人,被算计过一次,就绝不会有第二次。」
我看着递过来的地形图,怔愣许久未接下。
这是母亲都不曾告诉过我的真相。
又或許,这是母亲都不知道的真相。
「你母亲并不知道这些,只当心上人要美人不要江山。我劝不了也不能劝。」
孟舸握住我的手腕,亲手将地形图交给我:「我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你的性子很好,不用改。第二,那些钱本该是你父亲的,拿走便是,你不要多想。」
我不禁望向孟舸。
原以为是过分善良宽和的滥好人,但他不愧是从当年烽烟诡计中走出来的刺史,果然无法让人一眼看透。
「这份青州地形图,是沈危止都没有的,接下来任你去发挥。你是她的女儿,我相信你的能力。就算天塌了,我也会帮你们小辈撑住。」
「英雄不老,但小辈还是要登场的。」我笑着收好地图,先前的茫然一扫而空:「再不济,天就算离您只剩一寸了,还有争气挡着。」
孟争气:汪汪汪!
臨走前,我替孟舸说出了他不忍说出的话:「孟伯伯,我与父亲唯一像的约莫就是,不会让自己有软肋。」
沉默良久后,孟舸与我详细说了青州的境况,甚至于敌人是谁,他都很清楚了。
冀州的藩王顾方势大已久,蠢蠢欲动之下要拿青州打响第一枪,但据孟舸分析,顾方本人更想拿下的,是豫州。
是以这次来青州的,要么是他的亲信,要么是子女,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孟舸看着我,似是顾方在瞧着他最欣赏的儿女。
「顾方有三子一女,不知这次来的会是谁。」
22
在顾方露出危险气息时,孟舸便有意整治军队,恰巧沈危止来了,孟舸便乐得做个人情给他。
他同样清楚沈危止自立的想法,小打小闹地要点银子不是问题,但若触及核心军力问题,孟舸万万不会放手。起先比武输给沈危止,要的也是隐于幕后看看他的真实想法。
二人一番你来我往的试探后,我正正来了青州。
天下风云大势,从青州的暗流涌动已可见一斑。
母亲说过谋划一方已是劳心劳力殚精竭虑,更消说天下。
只有父亲这样「狼子野心」的人,才会以此为乐。
从前我不信,现在完完全全明白了。
好累,还不如在山上跟野猪搏斗好玩。
同時,程姨也没有歇着,风风火火地安顿城中老弱妇孺。
一切都顺顺遂遂的当口,孟争流又跟人吵起来了。
有三名兵士在训练中极为突出,孟争流便代孟舸去犒赏其家人,离开时正撞见邻家孤女受人欺负,孟争流性子使然,牵着争气就上去了。
为我带路的士兵匆匆讲了大概,那名孤女林琅性子怯懦,平时便不爱与人打交道,但因为容貌出众,难免受到混混们惦记。前头她能躲则躲,今日不知怎的,惹恼了一个地痞,直接上门砸摔。林琅弱质女流,自然不敌,被拳打脚踢之时,孟争流出现了。
兵士忧心道:「小公子脾气上来了谁也拦不住,大人他们又分身乏术,小的只能来请您了。」
我到的時候,孟争流正将人踩在脚下,争气小爪一踹,在地痞脸上就是一脚。
而那名孤女,瑟缩着角落里。衣衫破旧,嘴角还汩汩流着血。
孟争流一身黄衫,在贫穷的小巷里显得尤为扎眼。
他下巴一昂,语音清亮,眉目炯傲地问询,温和却又掷地有声:
「我数过了,他打了你两巴掌一拳,外加踹了三脚,一共六下,我凑个整,要他还你六十下。多的那五十四下,你想落哪儿?」
争气跟着亦是一声:「汪汪汪!」
林琅娇弱抬眸,楚楚可怜之下,犹见惊艳。
「那我就心肝脾肺肾,慢慢打了。」
「住手!」
我一边脱下外袍给林琅披上,一边呵斥住孟争流。
身旁兵士是个稳重的,看到孟争流下意识收了脚,便立马上前摁住那名地痞,押往州衙。
孟争流气不过要来跟我辩一辩,待瞧见衣衫不整的林琅,面色尴尬地转身。
「師父,那个混蛋我揍他是应该的!」
我正要开口时,林琅轻轻摁住了我的手,似是鼓起勇气。
她温声道:「一则,小公子您若方才出了手,依照刺史大人的脾气,必是要依照律法惩治。您在青州代表了孟大人的颜面,不必为了我一介平民如此。二则,那名地痞既被押往州衙,定会受到惩罚,杀一儆百,夠了。林琅多谢公子为我出头……」
林琅力有不逮,说完便昏在我怀中。
看着被砸的七七八八的茅屋,「好徒儿,给人抱回去吧。」
孟争流的背影沉默片刻,仿佛在回味林琅的话,末了闷声问我:「抱回哪里?」
「你家。」
23
孟争流偶尔会捡些流浪的猫儿狗儿回家,程姨早已见怪不怪。
但她想不通孟争流为何会捡个孤女回来。
待明白事情原委,又瞧了眼昏在孟争流臂弯里的林琅,程姨风风火火离开:「让她在府衙住下,那几个地痞我亲自去审。」
夤夜时分,林琅终于醒来。她在大宅中不知所措,又不想无端受人恩惠,便要偷偷离开。
孟争流越过好几道长廊才找到迷失在西院的林琅,她差点直接闯进孟家书房。
「林小姐,你逾矩了哦。」
孟争流掌灯,斜斜倚在雕花窗下,隔着松风树影,语带清亮地止住林琅推门的动作。
林琅收回手,盈盈回身,低眉瞧着逐渐走近的孟争流,鹅黄的衫子像是灯笼里熏染出的火光,衬的他眉目亦如灯火。
从前只觉得孟争流是个臭弟弟,没想到在林琅面前,有难掩的冷冽。
我隐在树后,思量这二人发展。
林琅站在阶上,低低赔礼:“是我不好,迷了路便在乱走。孟公子,可以送我回家吗?我不想无端受惠于人。」
孟争流向来是用下巴看人,这一回他走到台阶之下,昂起头凑到林琅近前,好奇打量她的神情:「你家被砸的太厉害了,修葺好也得三五日。你还蛮厉害的,直接迷路到了我家秘密最多的地方。」
他将灯笼递给林琅,「我带你回屋。」
语罢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双绣鞋,看起来像是去过了林琅屋内:「急着离开也不要忘记穿鞋,寒从脚起。」
一直讷言文静的林琅看着老妈子似的孟争流,轻声笑了出来:「孟公子像是个百宝箱。」
孟争流躬下身,「我家没那些个臭规矩,你是自己穿还是我帮你?」
我以为照林琅的性子定会拒绝,孟争流也以为林琅会拒绝,但没成想林琅亦是俯下身,发丝擦着孟争流的面庞,她纤纤撩开衣裙一角,嗓音既明媚又好奇:「请公子为我穿鞋。」
我为林琅的动作而恍惚,孟争流为林琅一霎绽开的笑颜而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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