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皇城,我已經走過七、八年,除了高煥的寢殿,每個角落都是熟悉的。
至於裡面的人。
有多少是他的,又有多少是我的,也分隔得十分清楚。
一個月後。
我與阿純核對訊息。
宮內宮外無任何收穫。
唯一可疑的就是高煥。
「得想辦法,再來請他拿一封信回來。」
「可是我二哥每次寫信都是在中秋節前後,如今才二月。」
9
我們沒理由向高煥要何昱的信。
但我們有計謀。
這次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件事弄清。
要么高煥拿信回來。
要么,我把他的寢宮翻了。
與阿嫻商量好對策,我們分頭行動。
各項準備就緒。
時間定在踏青節。
高煥有一個習慣,每年踏青節這天,他不祭天地,不祭父母,卻會踏上高高的城牆,站在上面半日。
沒人知道,他那時在想什麼。
但今年,我會與他同行。
踏青節前,我備上吃食和薄酒,去長信殿找高煥。
這裡為朝臣議事殿,也是高煥批閱奏摺的地方。
我到時,戶部和吏部皆在殿內。
似乎在論今年春閩事議。
內官把我引入偏殿:「皇后娘娘先稍作歇息,聖上已知您到了。」
我賞了他一把銀稞子。
一盞茶工夫,高煥進來。
帶著滿面怒容。
「連科考的銀子都擠不出來了,那幫窮酸書生,能用多少錢? 」
去歲夏有旱災,冬有雪殃。
不知有多少百姓餓死凍死。
賑災的銀子是送了出去,可有多少進入百姓的手裡,沒人知道。
總之,國庫是空了。
我打開食盒,給他斟酒。
然後又繞到他身後,給他壓頭上的穴位。
手剛按下去,便被他捉住。
「虞卿怎麼看?」
「內宮不得妄議朝政,臣妾記得聖上訓示。」
他略一使力,便把我從後拉到前面,且跌倒在他腿上。
手指摸到我脖頸處。
好像稍一使力,就會把我脖子掐斷一樣。
「皇后連死都不怕,還怕說兩句話? 」
既然這樣。
我便把準備好的話說出來。
「戶部說沒錢,可朝中官員的俸祿一點沒少,每年都準時送到。」
「連宮裡嬪妃的月錢,也是一點不少。」
「吏部說這次春閡花費大,原因是春寒,要備炭火和棉被。」
「可春閡是踏春之後的事,雖然近幾日是冷了些,然而天氣不會一直冷下去。」
我觀察著高煥的臉色,繼續說:
「讀書人,也未必扛不住那點寒氣。」
「往年聖上在踏春節這天,總會去城門,那裡風大寒冷。」
「今年,讓臣妾陪您同去,共沐寒風。」
「若還有人說天氣冷,就告訴他,難道連我一個婦人也比不了? 」
高煥“哈哈哈”大笑。
「很好,虞卿說得有理,朕這就告訴他們去。」
但在起身前,他說:
「虞卿陪朕去城樓就免了,讓嫻兒去吧。」
10
春闈的事很快就解決。
但誰要陪高煥去城樓,卻三波五折。
他一天能有十個主意。
中間摻著挑撥我和阿嫻。
我們兩個當高煥的面,自是鬧得沸沸揚揚,讓他滿意。
背後早已定好,去城樓的人要如何,留在宮中的人又要如何。
踏青節前一晚。
高煥先去阿嫻宮裡。
一個時辰後,他又來到我宮裡。
臉色不好,唇色亦有些發青。
我知道,阿嫻給他加量了。
所以他看起來更為癲狂。
一進來就把我抱住,連床榻都沒走到,就近推倒在一張桌子上。
我看著他氣喘吁籲、欲生欲死的樣子。
內心只有一件事:何昱的書信。
「聖上可記得今日是什麼日子?」
高煥汗濕的頭髮垂在鬢角,茫然抬頭。
我朝他笑了一下:「十一年前,聖上就是今天去的虞家。」
他的興致瞬間消散。
穿好衣服喝茶時,才把後話續上。
「那時虞家似乎在與何家議親。」
「對,議的是我二妹與何家二郎的婚事。」
「什麼?」高煥不信。
但他想聽。
這麼多年,他一直為何昱來看我的事耿耿於懷。
以前不是沒給解釋。
他從來不相信。
今天的說法新鮮了。
我向自己的妹妹潑髒水。
「當年,我二妹與何家二郎私訂終身,還暗結珠胎,我家覺得丟臉之極,把二妹關了起來。」
「何家二郎為了婚事能成,只能向我求助。」
“他以為,我入宮為後,一定能幫得上他。」
「可他沒想到,我一樣恨他無恥。」
「如今我二妹去了北疆,彼地天寒,前陣子捎信回來,似染上重疾,恐不久於世。」
「她一生苦悶,唯何家二郎為她月光,便懇求於我,想見他一面。」
不知高煥信沒信。
只是面色陰鬱,盯著我的目光像兩把淬了毒的箭:「想見何昱?」
「我知這樣不合聖上規矩,只是臣妾自入宮來,親緣漸薄,如今連兩個孩子也離我而去…」
高煥恢復我的後位時,就派人去接兩個孩子。
但得到的結果是,他派去盯著孩子的暗衛全部死亡。
兩個孩子也死了。
他所懷疑的孩子的身世,所憎恨的我與孩子間的感情。
在那一刻,不復存在。
我如今再提,就為了達到刺痛他的目的。
11
我二妹要見何昱,是不可能的。
她在北疆,回不來。
高煥也不會放了何昱。
但有這個前提,高煥答應讓何昱寫一封信,或給一件信物,送於我二妹。
好讓她死得瞑目。
另外,隔天去城樓,又換成我陪同。
當晚我把消息傳給阿嫻。
第二天,我和高煥站在高高的城牆上。
極目遠眺,青山綠水間,是城外的駐軍大營。
營帳旁邊,還有一大片桃林。
此時桃花漸開,遠遠望去,一片粉紅。
高煥問:「知道朕今日為什麼讓你陪同嗎?」
我搖頭。
已然被那些駐軍驚到。
阿嫻入宮時,說城外的駐軍不過七八萬。
可七八萬人,哪需要這麼多的營帳?
「因為朕不想讓虞卿死在宮裡。」
我心頭猛地跳了一下。
「聖上什麼意思?」
高煥笑得陰森。
「朕的意思是,今日永壽宮會很熱鬧。」
永壽宮是高煥的寢殿。
今日阿嫻要去那裡找何昱。
接下來城外有什麼,我完全看不進去。
連天空意外飄雨,都沒感覺到。
我急著回去,想看看阿嫻如何。
可高煥不走。
還強行拉住我的手,讓我在雨裡淋到午時。
從城樓上下來,我不顧一身濕衣,狂奔回宮。
卻在宮門口,看到迎接我們的阿嫻。
我以眼神訊問她,發生了何事。
她向我身後行禮。
龍輒上,高煥坐得像一堆石像。
許久,石像才抬了抬手。
阿嫻意會,向龍輦走去。
經過我身邊時,塞了一個紙團在我手上。
回宮打開。
我手腳立時失去溫度,人如死屍。
「二哥已死。」
這是阿嫻的字條。
12
我不相信何昱死了。
他每一封信裡,「吾安好」三字,都格外用力。
我還記得他說過的話。
「將來如果我去遠方,寫信給你們時,如果這三個字正常寫,說明我肯定不太好了。」
「但如果我把力道加重,再把這個點這個橫給它挪一下,那才是真的好。」
何昱的信,明明每一封都是真的好。
他怎麼可能死?
阿嫻留在永壽宮,一夜未歸。
我焦急整宿。
隔天一早便讓宮女帶著食盒往永壽殿去。
內官把我攔在門外。
說聖上和何皇后還未起身。
早朝的臣子已經在外殿急了,讓人來一探究竟。
然宮門未開,誰也不敢貿然進去。
13
我在高煥寢殿外,等足一個時辰。
立刻差人喚來各宮妃嬪,和太醫院眾人。
為了穩妥起見,把朝中重臣和大內侍衛,一同叫到永壽宮前。
「去敲門。」
我吩咐高煥的內宮。
他瑟瑟發抖。
沒有上前,反而往後退。
我的目光掃過眾人。
所有人都往後退了一步。
瞧見沒?
這就是高煥身邊的人。
我大步上前,用力往門上拍。
門板震得「嗡嗡」作響,但裡面卻毫無動靜。
等不了了。
我抽了大內侍衛的寶劍。
一劍刺進門縫…
眾人與我一同湧進內殿。
滿室狼藉,桌凳帳衣服,撒得到處都是。
裡面還夾雜著血跡。
可高煥不在。
阿嫻也不在。
人群頓時亂了起來。
有幾個人想趁機溜出去。
我大聲吩咐大內侍衛首領:「抓住他!」
我站上最高的台階,環視眾人:「今日誰離開永壽宮,格殺勿論。」
大臣與內官宮女,分成堆縮到牆角。
大內侍衛則分成幾路人馬。
有人控制永壽宮,有人去往宮門。
也有人出城去了。
我帶著一隊人,內心焦急,表面上卻不得不冷靜地在宮內找了一圈。
沒有。
兩個人像是從人間消失了,找不到任何蹤跡。
再回到永壽殿,我讓大內侍衛安排大臣去另一個院子。
宮女內官則關到偏殿去。
我獨自進入高煥寢殿內側。
人均八百個心眼的後宮,我不信高煥的後宮,沒個暗格或密道。
在外的面子已經做足。
我現在找到他,就算一刀嗄了,也不會有人知道。
只是要快。
我最擔心的就是阿純。
床板掀開,桌子挪走,撕下畫,敲掉磚。
我的目光終於落在一件玉壺上。
太過眼熟,以至於我在看到的瞬間,眼眶便熱了。
這是我十歲那年,阿嫻送我的生辰禮物。
我視如珍寶,時常帶在身邊。
高煥卻認為是何昱送我的,氣憤拿走。
我以為他早已丟掉。
沒想到會出現在這裡。
挪動玉壺,面前好好的牆,緩緩打開。
我面前出現了另一個空間。
與高煥寢殿風格完全不同的空間。
裡面全是關於我的物件。
有我們初定婚約時,我被迫送他的荷包。
有我入宮那年,封後禮畢為他繡的遊龍腰帶。
還有平常我宮裡莫名遺失的小玩意兒。
甚至有幾套幼兒的衣服。
老式的。
是我兒子和女兒穿過的。
我的指尖發抖,弄不懂高煥得了什麼病,會這麼變態。
我絕不相信,高煥是心悅我的。
因為我最重視的家人,被他以各種手段傷害。
包括我自己。
拿這些無用的東西,珍藏於此,大概是作為戰利品炫耀吧。
噁心至極!
14
這間暗室再無其它路徑。
但方法我已經摸透。
回到內殿,接連在牆上又找到幾個暗鈕。
打開最後一個時,我聽到裡面有人說話。
聲音太小,聽不清楚說什麼,但給了我希望。
我提起裙擺,快步下台階,往暗室的深處走。
剛走到一半,一把冰冷的匕首便刺在我脖子上。
沒用太大力,只刺破了皮。
但足夠讓我止步。
身後是個沙啞的聲音:「誰?」
「虞卿。」
匕首拿下,有人幫我摀住脖子上的傷口。
但他手指發涼,比傷痛更難受。
我躲掉他,自己摀住。
裡面說話的聲音也停了。
有人向這邊走來。
藉著甬道裡昏暗的燈光,我看到了阿嫻。
她一身玄衣,去了頭上的金釵鳳冠,只簡單將秀髮束起,別了一根玉釵。
「姐姐?!」
她跑過來,握住我的手:「我正與二哥商量要怎麼辦?」
我這才往側邊的陰影裡看。
八年未見,何昱高了許多。
我要抬起臉,才能勉強看清他的面容。
很狼狽,也很邋遢。
整張臉都顯出一種病態的白,連唇上都沒有顏色。
「商量出結果了嗎?」
我往裡面走。
阿嫻跟在我身邊:「還沒有,狗皇帝已經被我們抓了,但外面該怎麼辦? 」
我看到了高煥。
他被繩子綁住手腳,倒在地上。
不知是不是聽到我的聲音,腦袋極力往這邊扭著。
在看到我的一瞬間,他挪動了一下。
但毫無用處。
不過嘴沒封。
「虞卿,你來救我的?我就知道,只有你能來到這裡。」
我冷冷看他:「你弄錯了,我不是來救你的,我跟他們是一夥的。」
高煥的臉有一瞬間的怔忪。
之後他再不說話。
他的唇色已經變成青紫色。
以我之前計算的藥量,活不長了。
所以,我必須為大盛朝的下一步做打算。
「外面已知道他消失,位子就傳給昶兒吧。」我說。
高煥在地上發出一聲笑。
「虞卿,你如果想要昶兒繼位,跟我說便是,何必用這種方法? 」
我懶得理他。
繼續跟阿嫻道:「只是要委屈你,暫時也不能出去。」
高煥又插話:「昶兒即使不是我兒子,但他只要是你的,便是給他再多,我也願意。」
我一個沒忍住,過去甩了他一耳朵。
這個耳光憋太久,所以打出去時,我用了全身的力量。
指甲刮傷高煥的臉,同時也打出了他嘴角的血。
他慢吞吞把血舔回去,張嘴朝我笑時,牙都是紅的。
「怎麼,我說得不對嗎?這麼多年,你一直在找他,難道不是在幫孩子找爸爸? 」
「啪!」
我又打了他一耳光。
這次把自己手臂都震麻了。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麼齲齒齪,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懷疑。」
高煥像聽到了笑話。
「你說昶兒是我兒子?哈哈哈哈,虞卿,我現在不是皇帝,是你們綁住的階下囚,不必再費心騙我的。」
此人已無救。
我再不想看他一眼。
「我們換一個地方說話。」
將高煥綁結實,我們三人移到甬道裡的一盞燈下。
到此時,我才真正注意到。
何昱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對。
15
太過黏膩。
比高煥看我時還要讓人不舒服。
我想盡量忽略,同阿嫻說話。
但那目光盯在我身上,讓我生出一種蛇目的感覺。
我不得不面對他,問出疑惑:「二公子,是我哪裡不對嗎? 」
何昱立刻往後縮:「沒,你沒有不對。」
「那你為何一直盯著我看?」
他說不出來。
不過垂下了眼皮。
沒有乾擾,我很快就跟阿嫻說清楚,並且拿到聯絡昶兒的辦法。
從暗房出來,我把一切恢復如初。
又叫來宮人,把永壽宮收拾妥當。
然後回宣慈宮,換上朝會時穿的宮服。
部長先召集,告訴他們大盛不可一日無君,如今聖上不在,問他們有何高見。
在他們思考之時,我見了大內侍衛首領。
這個人,是我宮裡的內應。
讓他往宮外傳消息,送昶兒回來。
大臣被我關在宮內三日。
家人不見,訊息不通,個個如熱鍋上的螞蟻。
看到昶兒的一瞬間,立刻兩眼放光。
「皇后娘娘說得對,國不可一日無君! 」
不過幾日,新皇登基大典便辦完了。
昶兒年幼,我理應輔政。
把高煥留下的爛攤子處理完,春閡已經結束,時節也進入夏季。
是該瞅瞅暗室裡的男人了。
16
永壽宮改成了我的宮殿。
裡面所有伺候的內官和宮人,只可在外殿活動。
內殿,包括內殿所屬的一整個院落,沒有我的命令,進去一隻蒼蠅都得被斬成兩截。
守門的,是大內侍衛首領。
所以阿純早就被我放出暗室,有吃有喝有玩。
她也說過要把何昱放出來。
但我沒想好要給他何種安排,又怕別人撞見,便沒馬上同意。
才一開後殿的門,阿純便跳了過來。
「姐姐,你回來了。」
「嗯,今天我讓人送來的烤羊肉,你可喜歡? 」
「喜歡,很有邊疆的味道,我全部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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