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好……」
伊勐邪快睡着了,转过身揽住我,模模糊糊道:「你应该跟着我叫她舅母,不要叫夫人。」
「嗯,好。」
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带上了点哭腔,還好,他已经睡着了。
8
次日我们起了个大早。
恰逢晴朗,塞外的秋空,万里无云,碧蓝通透,随着辽阔无垠的荒原连绵无尽。
跟我在宫里看到小小天地截然不同。
伊勐邪一手牵着马,一手牽著我,带我穿梭在无数帐篷间,引得周围的人们纷纷侧目。
他们好奇地朝我俩观望,想看又不敢看,眼神躲躲闪闪。只有天真的孩子们直白地盯着我,笑得能看到他们缺失的门牙。
我摸摸自己的脸,小声问伊勐邪。
「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伊勐邪笑笑,跟那些匈奴人打招呼,告訴我:「你来了半个月,只听传闻不见人,他们好奇而已,没有恶意。」
见那些小孩子越聚越多,伊勐邪捡起颗小石子朝他们扔去,吓得他们一哄而散。
小孩们冲伊勐邪做鬼脸,嘻嘻哈哈跑个没影儿。
「小孩子调皮,吓吓他们。」
我看,他才像个孩子。
我曾对帐外的世界心存恐惧,我不知道踏出营帐后,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可伊勐邪亲自牵着我的手,讓我知道,这里平淡、溫暖,远远超乎我的想象。
我挽住伊勐邪的手臂,心底对这个清晨充满感激。
一阵马的嘶鸣声响起,一女子策马而来,停在我们面前。
神采奕奕,秀丽中带着股匈奴姑娘特有的英气。
她横腿下马,动作洒脱干净。
「表哥!」
她的眼神盯着伊勐邪,闪烁出雀跃的光。
「木和雅,好久不見。」
木和雅望着伊勐邪的眼神,写满了一个女子对男子的仰慕。
眼神飘到我这边时,也很好懂——你已经死了。
我望着他俩,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表哥和表妹,天生是一对。
它来了,它来了,属于我的宫斗戏份终于骑着马奔来了!
9
伊勐邪向我介绍,这是他的表妹,木和雅公主。
「她是汉朝的……」
正要介绍我,木和雅打断他,白眼翻上天。
「汉朝女人,明珠公主。不用表哥介绍,久仰大名。我早就想过来拜见下咱们这位把大单于勾得魂不守舍的汉朝公主,可我爹总说外面不太平,不放我出来,才拖到现在。」
修饰词真长,一口气讲完,攻击力满满。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冲木和雅行礼问安。
她哼了一聲,不买账,只同伊勐邪说话。
「表哥,你一直忙着,我们好久没痛痛快快策马奔驰。今日我们来赛马吧,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讲。」
木和雅握住他的手,顺便打落我的手。
我有些尷尬,要不你俩聊,我先走?
正要告辞,伊勐邪却抢先一步开口。
他微微皱眉,扯出自己的手,表情嚴肅。
「木和雅,阏氏跟你打招呼,你也该跟她行礼,越大越不懂规矩。」
「你——」
木和雅不高兴,却不敢发作。
伊勐邪严肃起来,那双眼立刻变得锋利,不怒而威。
她忍着怒火跟我行礼,双手敷衍地在胸前交叉下,立马放下。
我點點頭,对她笑笑。
伊勐邪脸色这才和缓了些。
她哼一声,望着伊勐邪嘟囔。
「表哥当了大单于,架子大得很,连跟我都要摆谱。」
「我本就是单于,这不是架子,是匈奴主人该有的威仪。你以后也别叫我表哥,又不是小孩子了,不像话。」
木和雅忍无可忍,又气又委屈,眼泪窝窝。
「人家大老远跑过来,你就这么对我!表哥表哥表哥!我就叫!」
伊勐邪叹口气,让我往后退退,自己走到木和雅旁边。
「行了行了,不就骑个马,这点小事也要哭要闹。」伊勐邪叹口气,朝她伸出手,「我陪你便是。」
木和雅扶着他的手,踩镫上马,拉着缰绳,居然临下地瞥我一眼,那叫一个意气风发。
哭闹可耻但有用,立竿见影。
她高高兴兴,嘴里说着表哥总是这样,嘴硬心软,其实最疼她啦云云,边说边瞄我。
反正就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俩情谊深厚呗。
行叭,我可以撤了。
人家表哥表妹要再续前缘,今天没我什么事儿。
待木和雅坐稳后,伊勐邪忽然一鞭子抽到马屁股上,力度之大,生生抽出条血痕。
倒霉的马痛得疯狂嘶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出老远。
空中只余下木和雅公主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伊勐邪我恨你!表哥!我恨你——救命啊表哥——」
伊勐邪冲着远方挥手告别,笑得跟朵向日葵似的。
看得我目瞪口呆。
没料到,我的宫斗戏份,来得快,去得更快。
伊勐邪直接替我演完了。
我就是个看戏的。
10
待木和雅没了影子,伊勐邪朝我伸出手,扶我上马。
「你……她……」
我还没缓过来,伊勐邪也太损了,这么哄人玩儿。
咳嗽,雖然,我不得不承認,挺解气。
但我有些担心木和雅,毕竟是个小姑娘。
「马跑得那样急,木和雅公主会不会有事啊?」
伊勐邪翻身上马,坐在我身后,将我围绕怀中。
「放心,我等她坐稳才抽鞭子的。木和雅骑术好得很,一般的勇士都比不过她,马跑死了她都不会有事。」
我忍不住笑出声。
「木和雅公主一看就是喜欢你,你还这样作弄她。」我想想,或许是伊勐邪心思粗糙,「你看不出她对你有意思吗?」
「我又不傻。」
伊勐邪立刻反驳我。
「木和雅从小就喜欢我,我跟她说过我对她毫无男女之情,她就是不听。再說,喜欢我的姑娘多了去,从小我们家就不需要自己酿马奶酒,我阿娘说全是姑娘们送给我的,喝都喝不完。」
塞北的风清澈舒爽,伊勐邪缓缓策马,跟我聊天,言语里带着骄傲。
有点不符合他年纪的幼稚,又有点可爱。
「那么多姑娘喜欢你,你还一位阏氏都没有?」
「我又不喜欢她们。姑娘们麻烦死了,哪儿有骑马打猎来得快活。」
說完這話,伊勐邪顿了会儿。
「我不是说你,你跟她们不一样。」
「我?」听到这话,我的心怦怦跳,「我很普通,沒什麼特別的。」
伊勐邪笑笑,告诉我一件事。
11
他们攻入王庭前一晚,全军喝酒立誓,吹牛聊天,谈起和亲的汉朝公主。
汉朝公主,不知道是什么模样,大家都很好奇。
不過嘛,老单于亲自看上的人……不好说。
他那人口味杂得很,后宫上百个阏氏里,漂亮若天仙,丑陋赛鬼怪,什麼人都有。
伊勐邪的弟兄们知道他对女人兴致不大,特意嘱咐他千万别随手杀了那公主。
商量过后决定,若那公主漂亮,就赏赐给伊勐邪麾下最英勇的猛士。
若是长得太难看,畢竟是個女人,还是个公主,长得丑已经很可怜了,就扔回他们汉朝地界去,权当积德行善。
后来尘埃落定,伊勐邪进到营帐中,在一片赤红的喜色里,走到我面前,掀开我的面纱。
我望著他,眼里全是慌乱,嘴上却硬气。
「我可是大單於的女人,敢動我你就死定了! 」
他听来有趣,大概是觉得我傻,连外面发生了叛乱都不知道,还敢狐假虎威。
老单于的首级,是伊勐邪亲自砍下的,就在走进我营帐的前一刻。
「巧了,我就是單於。」
望着台下将士们的欢呼,再看看怀里的我,伊勐邪忽然就不想践行诺言。
他转念一想,自古以來,老单于的阏氏就该属于下一任单于,况且论起勇猛,整个草原上,谁能猛过他?
伊勐邪将我抱着炫耀一圈后,直接又将我扛回营帐,徒留望眼欲穿的弟兄们在风中凌乱。
第二天晨会前,他们还为此打了一架。
伊勐邪一大早去猎狐狸,被怨气满满的弟兄们围攻,他一个单挑他们一群。晨会时看着脸上挂彩的弟兄们,他更得意了。
典型的,由见色起意引起的一见钟情。
「老单于其他不行,眼光倒是好得很,将你选了来,也算是他唯一的贡献。」
我聽了,心里直发虚。
老单于看上的人,其实并不是我,而是我姐姐,真正的明珠公主。
12
姐姐同我长得一模一样。
我们是一对双生子,命运却从出生那刻起,便天差地别。
母后怀有身孕时,肚子奇大,一看便是怀了双生子。
父皇请来道士算命,道士算完后,恭贺父皇母后,此次是龙凤胎,为我大汉之福。
整个宫里喜气洋洋,尤其是父皇母后,父皇甚至为此大赦天下。
到了那天,姐姐先出生,非常顺利。
但我就没那么幸运。
生下姐姐后,母后又受了一天一夜的折磨才剩下我。
一生顺遂优雅如她,因我的出生,受尽了折磨,身体也落下病根。
她再也无法生育了。
若能诞下大汉未来的太子,这么拼,倒也值得。
等我生出来后,众人一看,却依旧是个女孩。
我个子比姐姐大了一圈,难怪会导致母后难产。
母后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太医们束手无策。
父皇急命那个道士进宫。
道士算命,说我天生妨人,克父母夫君,克兄弟姐妹,克子女儿孙。肚子里那个男胎,是被我活生生夺走了性命。
我和姐姐全然不同的命途,由此开启。
她是父皇母后的掌上明珠,是整个大汉最尊贵的公主。
錦衣玉食,受盡寵愛。
而我,叫小燕,道士给取的名,说取个弱小的名字,杀杀煞气。
只有一个嬷嬷贴身伺候我,她也是我的奶妈,整个宫里,只有她会叫我小燕。
其他人提及我,都称我为「那位」或「那个谁」。
因为我是不祥之人,属于宫中禁语。
我被安置在宫里最偏僻的一座小院里,未经允许不得踏出半步。小院的墙里墙外贴着各种黄底红字的符咒,用来镇压我的煞气。
该死的道士,我恨他一辈子。
我曾经这么想。
后来人人都说我命里带煞,受的磋磨多了,连我自己都对此深信不疑。
或许这当真就是我的命,怨不得别人。
我第一次被称为公主,是在父皇母后决定让我替姐出嫁之时。
匈奴日益猖獗,大汉招架不住,处处受到钳制。老单于去长安,说是议事,实则为耀武扬威,要求大汉增加对匈奴的供奉。
好巧不巧,老单于看到了在御花园里踢毽子的明珠公主。
绝世容颜,鲜艳明媚,惊鸿一面。
老单于指定,就要她。
娶个绝色美人,享受美人恩;美人还是皇帝最心爱、整个大汉最尊贵的公主,简直是对这个国家最好的羞辱。
世间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
母后哭得肝肠寸断,绝不允许姐姐去和亲。
他們,终于想起了我。
父皇母后觉得,这是他们当初没直接杀掉我带来的福报。
上天出于对他们慈悲心的感动,终于让我这个丧门星有了去处。
我顶替姐姐,成了明珠公主。
我就这么匆匆出嫁。
宫里为我准备了华服珠宝,因为这些代表大汉的颜面。
但从没人教我如何侍奉单于,如何在复杂的王庭中明哲保身。关于塞外那个遥远世界的一切,我全靠道听途说。
一个前去送死的弃子罢了,没有人在乎她是否会害怕。
丧门星嫁出塞外,妨人克夫算什么?最好克死那老东西。
老单于,真的死了,横死在娶我的那个夜晚。
13
「你在想什么?」
伊勐邪的话将我从回忆中拉出。
我搖搖頭,靠在他怀里,他的怀抱很温暖。
笑意自他胸膛中漫出。
远处出现一汪碧水,在湛蓝的天空下恍若稀世美玉。
伊勐邪扶我下马,让我在小坡上坐着歇息。他拿出水袋,去取泉水,自己喝个饱,又灌了一袋,递给我喝。
「这里的泉水最为甘洌,嚐嚐。」
我接過,当真很甜,我从未喝过这么清冽的水。
伊勐邪坐在我身旁,指着无边无际、荒芜的草地。
「现在快入冬了,到处光秃秃,不好看。等来年夏天,这里漫山遍野都盛开着金莲花,特别美,你们汉朝可没有这种花,到時候,我再带你来看花。」
我笑着点头,仿佛眼前荒芜的大地上,金莲花已盛开。
伊勐邪跟我说了很多话,说草原上的人们如何逐水草而居,战争的厮杀如何残酷,他以后想让汉匈关系和缓下来,让匈奴人民过上太平的生活。
侍女们说他心怀天下,雄才大略,很对。
但有些也不对。
伊勐邪并不可怕,厮杀只是他的手段,不是目的。
他的骨子里流淌着温柔和悲悯。
我相信他会是个出色的君王。
他望着远方,这是他的天下,他的江山。
我望著他。
草原上的姑娘,怎么能不喜欢他呢?
木和雅怎能不为他如痴如醉呢?
我的心告诉我,伊勐邪就是这么令人心动。
14
我们回去时,伊勐邪见我适应了骑马,便快马加鞭,让我体验了一把飞驰的感觉。
說來也神奇,我从未骑过马,胆子也小。但有他在,我一點都不怕,反而有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好像我当真变成了会飞的燕子。
回到营帐时,一堆大臣堵在我们营帐门口,等着伊勐邪议事。
他们看向我的眼神,写着四个字,红颜祸水。
我抢了他们大单于一上午,让他抛下政务陪我游山玩水,罪孽深重。
正好到饭点,伊勐邪不理会他们,陪我吃完午饭才去忙他的事。
他走後,我无事可做,便让侍女去厨房拿些材料过来,我想做些糕点,伊勐邪回来时可以尝尝。
刚做好,听到帐外一阵喧哗,木和雅公主闯进来,侍女们直说拦不住。
木和雅一脸怒火,两眼通红,顯然是哭過。
她乌黑的长发上沾满了草屑,漂亮的衣裳也撕开了一道道口子,满身狼狈。
我屏退侍女,请木和雅坐下说话。
「你少跟我装好人,从前表哥从未这般对我,定是你指使他这么做的!」
我打来热水,将浸得温热的手帕递给她。
「公主先擦擦脸吧。」
她扔到一旁,我重新弄条干净的递给她。
「若是单于忽然进来,看到你这样,你会难过吧?」
她接过毛巾,擦着擦着就哭起来,诉说着自己对伊勐邪多年的爱恋,以及对我夺其所爱的恨意。
我静静听着,拿过梳子,替她梳掉发上草屑。
她瞧见桌上的糕点,拿起来吃,兴许是觉着味道新奇,接连吃了好多块。
邊哭,边吃,边打嗝。
看着可怜又滑稽,更多的是可爱,带着少女的娇俏。
吃飽喝足,木和雅也哭得差不多了。
她平静了许多。
「你别以为小恩小惠能收买本公主,这笔仇我记着。」
我問她:「如果没有我,单于就一定会娶你吗?你当真有这份信心?」
木和雅不说话,眼睛再次泛红。
「其实你心里早就有答案,找我发泄,不过是安慰自己。单于那样的性子,谁能左右得了?他若想要你,我没本事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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