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水韵不卑不亢地应了:「自然。」
她写的?
唬鬼呢。
这诗中的意象,大开大合,豪气万丈。
绝对不是宋水韵能写出来的。
她说她来自未来,约莫是盗了哪位诗人的诗作。
但我没有戳破她。
反而从手上摘下一只莹润剔透的玉镯。
「赏。」
「再将我库里的缠枝金步摇、宝石头面、东珠耳珰,一并赏给禧嫔。」
宋水韵接了镯子,又听到我赏了她这么多珍奇珠宝。
微微怔住,脸上浮起讶然之色。
她狐疑地抬头看向我。
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赏她。
我端坐上首,雍容冲她一笑:「禧嫔做得这诗,本宫也极喜欢。」
「才华这样好,以后要多多作诗才是。」
有些大臣惯会拍马屁,忙不迭出来恭贺。
鲜花着锦。
烈火烹油。
宋水韵从未听过这么多溢美之辞。
被夸得飘飘然,笑容里带了几分傲气。
我舉杯,掩住唇畔的笑意。
捧得好。
捧得高些,再高些。
這樣,摔下来的时候,才最惨。
恰逢初一,皇后要为众妃宣讲《女德》和《女诫》。
我执了书卷,還未開口。
便听下面嗤的一声笑。
是宋水韵。
她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面露不屑。
「什么女德女诫,都是封建糟粕。」
「只有你们这些古代人,才视若珍宝。」
「真是愚不可及。」
「做不到一夫一妻就算了,还甘愿学这些东西。」
很好。
她蠢得甚合我心意。
果不其然,恭妃唰地起身,怒目直视宋水韵。
「禧嫔,你说的什么疯话。」
「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宋水韵与她针锋相对。
「你自小学的这些东西,都是糟粕,知道糟粕是什么吗?」
宋水韵牙尖嘴利:「陛下都说我才情高,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来质疑我,还说我是疯话。」
「你。」
恭妃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捂着心口。
宋水韵意犹未尽,轻瞥了我一眼。
复宠后,她越发骄纵,冷哼一聲:「大魏的皇后,脑子里就是这些东西?夫为妻纲?」
我啞然失笑:「那你脑子里又是什么?」
「自然是……」
宋水韵昂起头,颇为骄傲。
「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反正,我能为明鹤做的,远比你能做得多。」
顾翎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药,
让她如此一往情深。
宋水韵走到我身边,微微躬身。
她双眸间恶意满满。
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笑著說。
「谢嘉,我說過,你的皇后之位,迟早是我的。」
說完,她一甩袖,径直走了。
我捏紧了提花缎的袖口。
恭妃颇为不忿:「禧嫔这样顶撞,娘娘也不罚她,照我說,往死了打板子才好。」
我嘆了口氣。
擺擺手:「本宫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宋水韵当众顶撞皇后的事,以及她的每一句话,雪花般飞满了宫闱。
甚至传向宫外。
「禧嫔说的那些,你知道嗎? 」
「她一口一个古代人,莫非她不是……?」
「还说什么才女,要我看,是妖女才对。」
「你们都不知,那位磋磨宫人的功夫可是一等一。」
“說謊,慎言慎言。」
流言甚嚣尘上。
但谁也不敢到宋水韵面前去说。她一无所知,仍然我行我素。
流言最凶最盛之时,
一道暗色身影悄然跪在我床畔。
「元郁,」我单手支颐,若有所思地开口。
「裴远钧是不是身患痼疾?」
「是,娘娘。」
元郁道,「裴大人一直身子不好,年初更是得了消渴之症,想来也就是这几年了。」
「那好。」
我悠悠然看向帐顶。
「那他应该会喜欢,这段流芳青史的美名。」
元郁深深俯首。
「是。」
第二天,早朝。
中书舍人裴远钧手持笏板,越众而出。
他声若洪钟:「臣裴远钧,参后宫禧嫔。」
朝堂一片哗然。
顾翎更是不悦地眯起眼:「裴卿的手伸得好远哪,都管起朕的妃嫔了。」
裴远钧置若罔闻。
「陛下,禧嫔出身烟花之地,是为贱籍女子,然而改换头面,冒充大家闺秀,混进后宫。」
「一介娼妓,怎可能做出那样豪气的诗词?还不知是从哪里偷来的。」
「禧嫔狐媚惑主,祸乱后宫,顶撞皇后娘娘。」
「还满口胡言,说什么封建糟粕之类的话,实乃妖女。」
「陛下专宠这样的妖女,我大魏列祖列宗,都在天上看着呢。」
「他们安然不痛心?安然不愤怒?」
裴远钧越说越激动,叩头在地,砰砰直响。
「臣请陛下赐死妖女,还我大魏江山一个太平。」
鴉雀無聲。
顾翎气得鼻子都歪了。
他勃然大怒,从龙椅上站起,指着裴远钧:「你,你……」
你是怎么知道禧嫔出身青楼的?
但他不能说。
顾翎拂袖,聲音陰沉:「裴远钧!你妄议朕的家事,污蔑朕的嫔妃,还拿先祖来压朕。」
「你好大的胆子。」
裴远钧不卑不亢:「臣不是污蔑,臣有证据呈于陛下。」
顾翎怒不可遏:「证据,什么证据?你伪造的证据吗。」
「來人,堵了他的嘴,拖下去,杖责五十。」
「陛下!臣一片赤心,全然为了大魏。」
裴远钧一声嘶吼。
这个年过花甲的老臣用尽了所有力气,声声泣血。
「您已经被妖女蒙了心了。」
「臣,愿以死明志!」
話音剛落,裴远钧一头撞在大殿的御柱上。
血溅当场。
金銮殿寂静得针落可闻。
顾翎气得发懵,頭嗡嗡作響。
「他以死威胁朕,真觉得朕是面团捏的吗。」
「來人,把裴远钧尸体拖出去喂狗。」
但此時。
又一个大臣站了出来:「臣,附议裴大人。」
「臣附议。」
「臣附议。」
无数声的「臣附议」。
顾翎双眼血红,指着众人大喊:「你们这是要反了天了。」
而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也汹汹然拉开了帷幕。
有時候,死是最好的武器。
裴远钧用一死以及禧嫔出身青楼的确切证据。
换来了六科给事中、十三道监察御史齐齐上疏,请求顾翎处死宋水韵。
奏疏在顾翎案头足足压了五日。
他流放了一批,贬了一批。
也挡不住前赴后继地上奏。
他们有些是忠肝义胆,一片赤诚。
有些是为了博取清名;有些则是受我指使。
但無論如何,目的都是一样的。
处死宋水韵。
大魏的后宫里,绝不能存在一个妖女。
事态愈演愈烈。
八百太学生,跪在了太学。
宋水韵慌了。
前朝发生的事,早就流到了她耳中。
她知道,泰半大臣都想要她的命。
甚至,她看到了太学门口跪着的学生。
他们群情激奋,振臂高呼,一聲又一聲。
「求陛下处死妖妃。」
宋水韵慌得不得了,再没心情出来宫斗。
终日窝在宫殿里闭门不出。
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对策。
宝华宫内。
绿珠轻轻为我按揉着头:「娘娘不喜禧嫔,暗杀掉就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我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我这般,并不是为了宫斗。
顾翎薄幸而多情,杀掉一个宋水韵,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宋水韵。
身為女子,只着眼于宫斗,就算斗出花来,斗成宠妃。
也无异于戴着镣铐跳舞。
但我不想苛责宫斗宅斗的每一个女子。
就如我从来不曾苛责恭妃。
她们不比宋水韵,她们一生下来,便被灌输「夫君为天」和「男尊女卑」。
她们被人强行戴上了枷锁。
从生至死,一刻不曾摘下。
我要做的,
是打碎这枷锁。
宋水韵没有坐以待毙。
顾翎的万寿宴上,她信心满满呈上一物。
顾翎最近正为她的事忙得焦头烂额,皱眉问道:「这是何物?」
「盐。」
宋水韵昂首笑道。
「但不是粗盐,而是我提炼出来的细盐。」
「明鹤,你一尝便知,这细盐的味道比粗盐好上万万倍。」
說完,她罕见地双膝跪地,放声道。
「我知道前朝有人说我是妖女,说我出身烟花之地。」
「我确实出身不好,但我不是妖女。」
「之前所作的《将进酒》,确实不是我所作,而是梦里一个老者告诉我的。」
「包括这制盐之法,也是他告知。」
「他说,他是三清之一的太清仙尊,而我是他座下神女,来凡间历劫。」
宋水韵骄傲地环视四周。
大臣们都怔了。
「好,好。」顾翎大笑,「有韵儿,实乃我大魏之福。」
他大笑着环顾四周:「众卿家都看到了吗?韵儿不是那裴远钧所说妖女,而是实打实的神女。」
我呼吸一窒。
掌心渐渐沁出汗来。
我沒有想到,宋水韵会搞这一出。
提炼细盐,再假借自己是神仙投胎,她这一步棋走得很妙。
还是我低估了她。
顾翎十分激动,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细盐带来的收益。
他笑得開懷:「这是朕收到过最好的生辰礼物,韵儿,朕要封你为贵……不,皇貴妃。」
皇贵妃?
他疯了?
我還沒死呢。
下方也有大臣道:「陛下,皇后娘娘仍在,怎可设皇贵妃……」
「嗯?」顾翎眯起眼,语气甚为不悦。
「你也要插手朕的家事?」
他回首看我:「梓童以为如何?」
「你,也不同意朕将韵儿立为皇贵妃吗?」
我能不同意吗?
我心里咬着牙。
面上仍然是温柔如水,敛首施礼。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还是皇后懂朕。」
顾翎颇为开怀。
「传旨,晋禧嫔为禧皇贵妃。」
宋水韵吃到了建言献策的甜头,愈加张扬。
她打扮得富丽堂皇。
娉娉婷婷坐在我身侧。
傲然道:「谢嘉,我早说过了,只有我才能给明鹤助力。」
「而你,」她笑了,笑得颇为不怀好意。
「你这个出卖亲生父亲得来的皇后之位,也终究是我的。」
她对后位真的很执着。
绿珠压不住怒气,出言训斥:「好生无礼,竟敢出言顶撞皇后娘娘。」
「顶撞又如何?」
宋水韵气焰嚣张。
「我是皇贵妃,协理六宫,陛下赐我凤辇鸾驾,待遇与皇后并无不同。」
她直勾勾看着绿珠:「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来教训我?」
绿珠还想再说些什么。
我示意她退下。
而后看向宋水韵:「你今日就是来说这些的?」
「当日你命令宫人将我掌嘴。」宋水韵咬牙切齿。
「这仇,我永世不会忘,等你被废后,那些巴掌,我要一个一个打回来。」
她盛气凌人。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决定赌一把。
「宋水韵,」我干脆利落地承认了:「在这方面,本宫是不如你。」
宋水韵挑高眉毛,樂不可支。
「你怕了?哈哈哈……」
我垂眸,不去看她的神情。
「这局是你赢了。」
「若陛下废后,本宫会自请出宫,长伴青灯古佛。到時候,希望你——」
我艰难地,一個字一個字地。
「手下留情。」
宋水韵笑得步摇乱晃。
她伸手,毫不客气地从我头上摘走了一支凤钗。
这是莫大的折辱。
我低垂着眉眼,繼續道:「我知道你能为大魏做很多。」
「陛下最近,正在忧心民生之事。」
我缓缓道来:「地方豪强贪腐,坐拥千顷良田,还想着法儿避税,百姓过得苦不堪言。」
宋水韵兴冲冲地打断了我:「这不简单?」
「只要打土豪……」
她眸光流转,睨了我一眼,适时止住了话头,转而笑道。
「看在你说了这些的份上,我不会要你性命的。」
她意得志满,飘然而去。
宝华宫回散着她钗环的叮当声。
我以手抚髻,轻轻抚过被宋水韵拔了凤钗那处。
缓缓闭上眼。
果然。
宋水韵挑了个前朝大臣俱在的好时候,公然献策。
她骄傲得如同开屏孔雀:「我知道,陛下苦于天下民生。」
「这事若要解决,那也简单,只要——」
她重重吐出三个字。
「分田地。」
我長舒一口氣。
心中大石倏然落地。
在场所有人的眼神,猝然变了。
宋水韵浑然不觉。
她笑得颇为自得。
「只要把地主老财的土地,重新分割,再分给农民,便可解这一难题。」
她细细说完,还忙不迭地补充:「这也是神仙说的。」
她也不看看,在场的所有大臣。
哪个家里没有百顷千顷良田?
难道都是拿俸禄买的吗?
这一方法,无异于在朝臣、世家大族怀里,把肉全部抢走,
还要反手给他们一个大嘴巴子。
「妖女。」
顾翎一声怒吼,打断了宋水韵的话。
她茫然。
顾翎从上首下来,三两步走到宋水韵面前,一掌狠狠打在她脸上。
宋水韵跌倒在地,一手捂着脸,眼神驚慌。
「怎么了?有,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了。
顾翎能坐稳帝位,本身就离不开世家大族的支持、朝臣的拥趸。
他的兄弟姐妹,那些皇室宗亲。
手中的土地比起朝臣手里的,更是不遑多让。
你让他从自己手里分蛋糕出去?
不可能。
宋水韵公开提出这些,她的下场只会有一个。
那就是死。
别说她是太清座下神女了。
就算她是太清本人转世,说了这些话,也得死。
顾翎若是公开赞同她,也是取乱之道。
別的不說,天潢贵胄们第一个跳起来就反。
她不知道。
在這種情況下,所有的改革都不能一蹴而就。
需要徐徐图之。
「來人。」
顾翎指着宋水韵,目光中没有丝毫感情。
「把这妖女打入天牢,秋后问斩。」
「什麼?」
宋水韵浑身瘫软,死死拽住顾翎的袍裾
「明鹤,你不爱我了吗?为什么要处死我?」
「你明明还为我对抗大臣们的,你还封我为贵妃,明鹤!」
她疯了一样哭喊。
她真以为顾翎爱她爱到骨子里,为她才处置那些大臣?
笑話。
顾翎是为了他的皇权。
顾翎厌恶地踢开她:「滾,朕从未爱过你。」
宋水韵倒在地上。
一臉不可置信,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她被侍卫拖了下去。
我手抚额角,心中漾起些许涟漪。
一场大戏,终于要开始了。
行刑的前一天晚上,我进了大牢。
一路暢通無阻。
宋水韵被关押在尽头。
她蓬头垢面,囚衣已成黄黑的颜色。
看見我來,她紧紧抓住栏杆,嗓子已然哑了:「皇后娘娘,救救我吧。」
「我再也不敢跟您争后位了,求您救救我吧。」
宋水韵哑着嗓子哭。
我拎着灯笼,在她身前站定。
深深凝视她年轻的脸庞。
「你說,你是穿越而来的?」
「我錯了,我錯了。」宋水韵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我該死,我,我真的该死,我只想活下去。」
「你看不上寻常妃嫔的位子,眼中只有皇后之位。」
我輕聲開口:「你知晓我们都不知道的事。」
「读过那样豪气万丈的诗,想必也见过更广阔的天地。」
「你会制盐,懂得分田地,甚至更多。」
「那麼,你为什么只把眼界放在后宅阴私?」
「即使是皇后,母儀天下,也不过是依附男人而生。」
「你为什么不想……当皇帝?」
宋水韵愣了。
她的眼泪还没干,挂在脸上,十分滑稽。
「我不想当啊。」
她惶惶然地哭。
文章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