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晨沉默了下,嘆息:「數學題解出來的那刻,誰不是醍醐灌頂,但解題的過程總是要花時間。」
夜裡十一點,我和程晨到達了李家村。
村西的那條路,漆黑一片,隔好遠才能看到一盞光線昏暗的路燈。
自從國中時搬走,我已經很多年沒回來過了,李家村的變化應該很大。
但我沒心思去探究它的變化,這裡帶給我的恐懼遠比情懷更重。
鄉野萬籟俱寂,只有蟲鳴。
那座廢棄的磚窯,如記憶中一樣,巍峨聳立,在黑暗之中隆起,更加顯得恐怖與詭異。
程晨問我怕不怕?
我咬了咬牙:「我都要死了,怕她個鬼! 」
程晨忍不住笑了出來,遞給我一個手電筒:「嗯,沒有比現在更糟的情況了,豁出去就完了。」
真正的蛻變是無所畏懼。
真理需要我們豁出命去。
我想我的恐懼,早就在這些時日被消磨得差不多了。
廢棄的磚窯裡面,多年未變,竟跟記憶中一樣。
手電筒照耀的地方,廢磚斑駁破舊,雜草叢生。
我和程晨還看到了一窩蛇。
饒是有見鬼的準備,我還是被蛇嚇了一跳,差點叫出了聲。
程晨拍了拍我的肩膀,乾脆伸出手來,握住了我的一隻手。
窯洞裡陰冷無比,越往裡面走,陰氣越重。
即便穿得很厚,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終於,如記憶中一樣,我們走到了最後一間。
那面破舊不堪的磚牆,斑駁累累,血漬濃稠。
程晨拿出人形玩偶,放在了那面牆下。
然後他拉著我退後了幾步,靜靜等待。
手電筒的燈光在黑暗中並不很亮,我們沒等太久,那面牆便顯露出一個女人的影子。
緊接著一隻乾枯腐朽的手,緩緩從牆上伸了出來。
披頭散發的女人,穿著老式的盤扣黑衣,像電影裡的貞子爬出電視機一樣,雙手著地,猙獰出來。
她的目標確實是那人形玩偶,駭人的手將它握住,直接碾碎成渣。
可是接下來,她又朝我們抬起了頭。
披散的長髮下,我依稀看到了她的眼睛,分明就是死氣沉沉的兩個黑洞。
她站起身來,搖搖晃晃,發出怨毒的嘩啦聲,一步步走了過來。
這情況使我和程晨都有些懵。
我們倆步步後退,我結結巴巴道:“不是,不是無心生大用嗎? 」
程晨握緊了我的手:「這時候可能六字大明咒更管用。」
“什麼?”
我還沒回過神來,程晨神情堅毅,丟下一句“嘛呢哄”,然後拽著我轉身就跑。
我被他拉得一個踉蹌,反應過來,跑得比他還快。
求生的慾望驅使著我,跑出了百米衝刺的速度,一時間程晨反而落後我幾步。
進窯洞時靜若處子,跑出去時動若瘋兔。
直到跑出了窯,氣喘吁籲地站在農作物地頭,程晨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我道:「艹,跑這麼快,你得的壓根不是腦瘤吧,是瘋瘤。」
「別貧了,回去再說。「我喘得厲害,不太想搭理他。
程晨見我臉色不好,沒再說話,兩個心情低落的人,失望而歸。
車停在莊稼地的另一頭,此時正是快要秋收的時候,田裡種的小麥在夜幕下影影綽綽。
我和程晨一路無話,朝著車子的方向走去。
很快我們的臉就白了。
程晨的車不見了。
8
準確地說,我們遇到鬼打牆了。
一畝地的麥田,硬走不到頭。
倘若回頭,會看到漆黑的夜幕下,廢棄磚窯似詭異的城堡,無聲地向我們嘲笑。
而我們身後,不遠的距離,永遠站著那個披頭散發的女人。
我和程晨不敢停,因為她一直朝著我們的方向前進。
這真是讓人崩潰的一件事。
我已經不敢用手電筒照她了,太瘆人了。
累得實在走不動了,但我又不願坐以待斃,喘著氣問程晨:「你,你還是處男嗎? 」
程晨攙扶著我,神情一滯:“你幹嗎?”
「童,童子軍尿,滋她……”
“王琳琳!”
程晨咬牙切齒,臉有些黑。
我急道:「怎麼了,有什麼不好意思,性命攸關啊!她又不是人!你要是的話就去滋她,不是的話就算了…”
大概是我語氣太嚴肅,還有些煩躁,程晨沉默了幾秒,對我道:「你別回頭,不准看。」
我哭死,這個節骨眼上,誰有心情偷看他尿尿!
我有些崩潰地蹲在了地上:“我想回家,你快去吧。」
我後悔了,真的後悔了。
橫豎是死,不如死在醫院或家裡,最起碼能見我爸媽最後一面。
我都不敢想像他們如果連我的屍體都找不到,會崩潰成什麼樣?
腦子裡亂七八糟地想著,我的眼淚止不住就流了出來。
感覺時間差不多了,程晨也該尿完了,而我身後一點動靜也沒有,我站起來回了頭。
“程晨?”
四下無人。
也無鬼。
身處的麥田像黑海裡的浪,無邊無際,席捲來陣陣恐懼。
除了夜幕下廢棄的磚窯,四周只有我一個人,被吞噬在黑暗中。
程晨不見了。
那個披頭散發的女鬼也不見了。
我的身子抖得厲害,拿出手電筒,照個不停。
麥田的盡頭,我看到了程晨的車。
孤零零,似鬼影一般。
我哭了。
我還有力氣,車子已經出現了,只需要上前走,我即將能回到爸媽身邊。
可是程晨回不去了。
我的腿抖個不停,一步也邁不出去。
咬牙,再咬牙。
眼淚噼裡啪啦。
然後我握著手電筒,回了頭,快步朝磚窯的方向走去。
我又進了那座窯。
不再害怕,豁出命去,瘋子一般地大喊大叫——
“出來!你 TM 給我出來!”
“誰害了你你找誰去!關我屁事!關我屁事!”
「管我們屁事!我的朋友都被你害死了!你出來,勞資不怕你!勞資跟你拼了! 」
一腔孤勇,滿腔怒火,使我再次來到了那間窯洞。
那面血跡斑駁的牆,我喘息著走過去,惡狠狠地用腳踹。
也不知喪失理智地踹了多久,牆裡突然伸出一截乾枯腐朽的手,一把握住我的腳踝,將我拉了進去。
我瞪大了眼睛,因為失重而尖叫出聲。
隨即畫面一轉,人已經身處另一時空。
是六十年代的李家村。
磚窯廠熱火朝天,一片熱鬧,很多村民在忙活。
一個綁著麻花辮,眉清目秀的姑娘,正站在院裡的爐灶前炒菜。
她衣著樸素,笑容靦腆。
一旁忙著洗菜的一位胖大娘,喋喋不休地和她說話:「我那姪子在鎮上的紡織廠上班,家裡條件蠻好,說想找個老實本分的,我瞅小靜你就合適。」
我站在活生生的小靜面前,在她眼前揮了下手。
她看不見我,只笑了笑,溫聲細語地同胖大娘說話——
「不了大娘,奶奶過世沒多久呢,我現在沒心思想別的。」
小靜手腳勤快,長相溫柔,晌午吃飯的時候,挨個給大家打菜,分量很足。
磚窯廠的村民,看似都很喜歡她,一個個臉上掛著純樸的笑。
在給一個皮膚黝黑,模樣俊俏的小夥打菜時,我看到小靜多舀了幾塊肉。
她故意低著頭,掩蓋自己羞澀的臉頰。
小夥同樣有些不好意思看她,用手搔頭,眼睛黑亮亮的。
大家都叫他啞巴。
啞巴年齡不大,看起來十八九歲的樣子,嘴裡還有一顆明顯的小虎牙。
他笑起來的樣子特別好看,明朗乾淨,與小靜站在一起郎才女貌,無比登對。
天色漸晚的時候,兩人在磚窯廠無人的角落見了一面。
就是規規矩矩的見面,各自站在一邊,小靜輕聲細語地說話,啞巴眼眸深深地看著她。
小靜說:「等這次發了工錢,我們差不多就存夠擺酒的錢了,到時候我們一起去找村長,讓他做個見證,再買些糖,分給大家吃。」
啞巴笑容燦爛,連連點頭。
小靜皮膚白淨,不是頂漂亮的女孩,但是五官耐看,是丹鳳眼。
磚窯廠裡的年輕小伙子不只啞巴一個,可是啞巴,真心喜歡她。
她十三歲來到李家村,啞巴十四,父母雙亡,早就在這裡搬磚了。
一開始他領了工錢,給小靜買頭繩,買手帕,買好吃的糕點。
再後來領了工錢,全部交到小靜手中。
小靜不肯要,他就急了,擺著手勢告訴她:「我不用錢,你是女孩子,想買啥買啥。」
小靜的臉頓時便紅了。
存夠擺酒錢的時候,小靜打算跟啞巴正式在一起了。
豈料這時,磚窯廠裡發生了大事。
一筆賣磚的貨錢被偷了,看廠的張大爺還被人一磚頭拍在了頭上,性命堪憂。
小靜整日內心惶惶,因為她知道是誰幹的。
村支書的兒子李超,在工廠掛了個閑職,整天在外吃喝玩樂,欠了不少債。
他還騷擾過小靜,要帶她一起出去玩。
小靜看不上他,從來不搭理。
她住在磚窯廠西面的一間屋子,那晚她聽到了動靜,看李超的身影。
她心裡很害怕,想著要將此事告訴村長。
豈料李超不知為何察覺出了她的異樣,半路將人攔下,拖到玉米田裡給糟蹋了。
隨後趕來的啞巴,瘋了一般地同李超廝打,反被他身邊的同夥毆打到昏迷。
小靜被李超綁了起來,拴在了一處野瓜棚。
李超打算放一把火燒死她。
但她命不該絕,在他離開後拼命掙扎,逃出生天。
她咬牙想回磚廠,要討回公道。
結果半路便被抓了。
回去後才知道,她和啞巴成了偷錢的賊,還被人誣陷要攜款私奔。
啞巴再也沒有見到。
而小靜被割了舌頭,成了女啞巴。
發話割她舌頭的,正是村支書。
他們說她死不悔改,辱罵黨員。
小靜突然想明白了。
什麼公道,什麼天理,沒人想聽,都是狗屁。
她死心了,被人諮詢,苟延殘喘,只想知道啞巴的下落。
她後來經歷了許多,看透了人心的險惡和髕齜。
曾經慈眉善目的伯伯,對她頗多關照的叔叔,關係和睦的任何人,都按壓過她。
人性徹底淪喪,牲畜不如。
即便如此,她仍舊噁心地活著。
她在等她的啞巴。
可是她等不到了,李超等人後來把她丟進了燒著的窯洞。
世上再也沒有小靜了,小靜成了冤死的鬼。
9
我知道她為什麼陰魂不散了。
即便事情已經過了六、七十年,當初那些人都已經遭了報應。
她的怨氣持久不散,害了許多無辜的性命。
真可憐,又真該死。
也許她也早就想解脫了。
但她還沒等到她的啞巴。
我知道她什麼意思。
她把程晨帶走了,等著我拿啞巴來換。
可是我去哪裡找她的啞巴?
天亮了,我獨自走出麥田,開了程晨的車回家。
見到了我爸,我實在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我顫抖不止,感到惡寒。
當初知道啞巴下落的人,如今早就死光了。
想來這種事,他們也沒臉告訴子孫後代。
還有沒有子孫後代,都很難說。
我在醫院的病床上躺了一天,跟我爸喋喋不休。
我爸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他一直在說:「有病咱就治,瘤子挖掉保留腦子。」
我最後真的生氣了:「爸,為什麼你不能相信我呢? 」
爸爸沒說話,最後嘆息道:「行,你要我做什麼直說,只要你開心。」
我和我爸媽全副武裝,又殺回了李家村。
聯繫了挖機和鏟車。
我尋找小靜記憶裡的方向,找到了當年李超等人糟蹋她的那處田地。
正是在這裡,他們將啞巴打得半死。
李超等人如此狠毒,當下都要燒死小靜了,又怎麼可能放過啞巴。
啞巴當時昏迷了,他們應該不會拖著他走太遠。
他們會怎麼做呢?
就地掩埋?
那就需要埋得很深了。
我看著那片田地,陷入了沉思。
李家村來了很多村民,他們有的還認識我爸媽,這塊田地剛好是趙大爺家的。
他倒是很大方,說隨便挖,反正麥子該收了,我們剛好可以先幫他割完。
我:「……」
秋收的麥田,金燦燦一片。
我爸媽當真拿著鐮刀,和趙大爺一起下地割麥子去了。
我站在地頭,忍不住哀嚎:“用收割機不行嗎?”
趙大爺連連擺手:「收割機還沒進莊呢,得等幾天。」
我看著他們下地,默默地拿起手機了——
「餵,姥姥姥爺,舅舅舅媽,來李家村一趟,帶上鐮刀。」
大家忙著下地割麥子捆麥子的時候, 我和趙大爺坐在地頭聊天。
我問他:「這塊地你種了多少年了?」
趙大爺回答:「大隊分地的時候就種了, 有二三十年。」
“那以前誰種的?”
「我大大(爸爸)。」
「……」
“小丫頭, 你到底想挖什麼,這地裡可沒寶藏,你白折騰。」
「沒事, 挖不到寶藏我幫你挖口井出來。」
我跟趙大爺開玩笑,他卻一擺手, 對我道:「大可不必, 聽我大大說這地裡原來有一口井,後來給填平了。」
……
聽我說, 謝謝趙大爺。
啞巴的屍骨還真被我挖出來了, 雖然挖的不是全部。
直到此刻,我才真的信了程晨那句話──無心生大用。
我衰得不行的運氣, 終於開始好轉了。
地頭此刻圍滿了李家村的人, 還有專門從別的村跑來看熱鬧的。
趙大爺也打電話把他兒子叫回來了, 他兒子是一名警察。
我爸爸找來的鏟車, 已經停在那座磚窯前。
我們要拆窯了, 這消息震驚了附近好幾個村子。
有人來阻止, 說指定要出事。
鏟車師傅不肯幹,給再多錢也不願意開。
關鍵時刻,我爸爸站了出來——我來開。
我爸爸年輕時是木工, 其實不會開鏟車。
但他會學, 專門請教了一旁的鏟車師傅。
一旁的趙大爺, 看著我長長地嘆息一聲:“你這孩子,有點費爹啊。」
我給了他一記白眼, 跟我爸爸一起上了鏟車。
鏟車發動的時候, 我將身體探出窗外, 在機械式的轟鳴聲中, 衝著磚窯吶喊——
“開工大吉!”
「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
魯迅先生說得好,什麼是路?就是從沒路的地方踐踏出來的,從只有荊棘的地方開闢出來的。以前早有路了, 以後也該永遠有路。
萬物更新, 老劍客。
……
一個月後, 我就要進手術室動我的腦瘤了。
李家村的窯已經被拆了,如今我的腦瘤, 是純腦瘤, 與怪力亂神無關。
程晨也回來了,一個月前他是在走回家的路上突然昏迷倒地, 被人報警送到醫院的。
這傢伙對那晚的記憶果然只停留在“用尿滋她”。
他身體沒什麼大礙, 不過順便住院治療了下他的腰龍。
嗯,剛好和我同一家醫院。
他出院的時候,我還沒開始手術。
手術前,他又常回醫院看我。
挺大的帥小夥,一本正經地問我:“王琳琳, 等你手術做完了, 我能追你嗎? 」
「不能。」
文章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