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那天,梁時正在領獎。
他驕傲地揚起臉,透過攝影機遙遙地向某個人開口:「看到了嗎?我做到了。」
我沒看到。
我死了。
1
「樑時先生,身為獲得『春雲獎』提名最年輕的作家,你最得意的一部作品是什么呢?”
英俊的青年偏著頭想了一會兒,最終道:
「大概是一封情書吧。」
記者來了興趣:
「喔?那收到的女孩一定很感動。」
「不。」他搖頭,“她說,幼稚、愚蠢、下游、自以為是。」
“啊……”记者有些意外,找補道,「那她現在一定很後悔。」
“后悔吗?未必。」他嘲諷地輕嘩,“她大概,正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吧。」
我躺在床上,費力地發出「咯咯」的笑聲。
這笑聲很快地變成了愈演愈烈的咳嗽,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文老師!」小如過來的時候,正趕上我往帕子上吐了一大口血。
她手忙腳亂地替我收拾,抬頭看到螢幕中樑時的俊臉,臉色一下子變了。
「您不是不喜歡他嗎?我換個台。」
我按住她的手。
「春雲獎…讓我看看。」
小如又是忧心又是无奈地看着我。
「那您別激動了。」
其實,電視裡吵吵嚷嚷的,我也分不清誰是誰,只是聽個熱鬧罷了。
手機忽然傳來「嗡嗡」的震動聲。
小如替我打開,是一則訊息,來自一個沒有備註的號碼。【6 月 26 天,春雲頒獎。】
我又忍不住笑了。
一個月,不久。
也許,我能看見。
小如替我去洗帕子了,我把那隻手機捏在手心裡,反覆地摩挲。
輕車熟路地摳開早已經泛黃的卡通手機殼,翻過來,裡面有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且惜良時。」
良时。我的良時。
2
我真的很討厭梁時。
因為他幼稚、愚蠢、下游、自以為是。
他給我寫了一封情書。
以他樑大才子的名頭,沒過一天就傳遍了全系。
全係都在傳誦他的金句。
「你就像遙遠的天狼星,高高地掛在我的天上。」
天狼星,主災禍,醜聞。
作為中文系的著名人物,他自然不會不知道天狼星代表什麼意思。
所以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在諷刺我。
諷刺我刻薄、冷漠、不吉祥。
為什麼諷刺?當然是因為舊仇。
入學前,我發表了一篇文學批評的文章,在系上產生了很大影響。
然而不久,相同的版面上刊登了一篇針鋒相對的文章,對我的論點逐一進行了批駁。用詞精美,行文流暢。
——但道理全是胡攪蠻纏。
我立刻又寫了篇文章反駁回去,但係報的編輯說系報不是打筆仗的地方,不發。
我捏著寫好的文稿氣了一整夜沒睡著覺。腦海裡一直盤旋著「梁時」這個名字。第二天,我直接去漢語言的教室門口塞人。
「找梁時嗎?」坐在門口的男生曖昧地一笑。
「啊對,我找他。」
男生熟稔地往后叫了一声:
「樑時,有美女找!”
末了又补充一句:
“今天第五个!”
周围传来一阵低低的哄笑。
教室後排走過來一個男生。高瘦,穿著潮流的黑 T 卹。
「來找我?」他彎起一雙桃花眼,「我們昨天見過的,对不对?你是那个……”
“我们没见过。「我對眼前人的印像差到極點,冷硬地打斷了他,“我是文歆。我來找你討論你的那篇文章。」
“文……歆……”他艰难地托着腮想了好久,終於福到心靈,“哦!”
“原来是文大批评家——”
周围又传来一阵音量更大些的哄笑声。
我和梁時的第一次見面,不歡而散
。
從那以後,梁時一直半陰陽怪氣地叫我“文大批評家”。
譬如現在。
即便我對他破口大罵,他依然風度翩翩地站在我面前,笑瞇瞇地聽完了全篇。
他將情書一折一折,妥帖地放進衣袋裡,笑道:
「多謝文大批評家指教。」
3
精神好些的時候,我會去書架上找些書來看。
書架被小如重新整理過,有些書我一時也忘了放在哪裡。
東翻西找,竟然不小心把一排書都弄到了地上。小如聽到巨響著急忙慌地跑過來,一面責怪我不小心一面幫我收拾。
我看到一本不曾看過的書,是本新書。
名字叫《天狼》。
心弦好像被輕輕撥了一下,我翻開扉頁。
「獻給她。」
作者:樑時。
我怔怔地看著前言。
「天狼星其實是個雙星系統。兩顆星星一顆在明,一顆在暗,隔著天河遙遙相望。它們互相吸引、互相環繞,卻從不靠近。
「傳說當天狼星在天際出現,尼羅河就會氾濫。它會帶來無盡的傷痛與眼淚。但尼羅河氾濫之後,又會是個豐年。就好像千帆過後,真摯的愛也會讓我們收穫內心的豐盈。」
“对不起文老师!”小如急急地从我手中抽走了那本书,聲音抱歉。
「是朋友送給我的,我顺手放在这儿了……您不高兴了我立刻拿走!”
我低头笑笑。
「沒關係的。我都這個樣子了,還有什麼高不高興的。」
小如立刻红了眼。
“瞎说什么!您肯定会好的!”
她瞪大眼睛仔细地看书架上还有没有梁时的书,準備一網打盡。
突然發現角落裡還有一本很不起眼的小冊子。
《城外柳》。梁時的處女作。
她皺起眉頭抽出那本書:
“这本书是谁放在这儿的?”
书里掉出一张纸,悠悠地飄到我的腳邊。
是鉛筆畫的一張小像,一個女孩的側臉。
女孩盤著頭髮抬頭,神情認真。
「這是……」小如彎腰撿起來。
「這畫上的人,好像文老師你啊。」4
“文同学!文同学!”
剛下課,梁时的脑袋就从教室门口探进
來,聲音洪亮,中氣十足。
周圍的同學都看我,我恨不得鑽進地底下去。
我只好不情不願地走出去。
「幹什麼?」我瞪他。
「上次的事是我不對。那個,「他不知從哪裡拿出一張花花綠綠的紙來,「學校附近新開了家西餐廳,口味不錯,我們去吃吧。就當……給你賠了。」
「不用。「我冷硬地推開那張漂亮得有些炫目的宣傳單,「我下午還有課。沒空吃那些花俏的東西。」
“你也太……”梁时苦了一张脸,「我好不容易訂上的位置啊。」
我不理他,自顧自地到食堂吃飯。
好不容易擠到窗口,點到的餐卻被撞灑了,湯汁濺了我一身。
撞我的運動生十分不好意思:“你等我一下,我再給你打一份。」
我看着长长的队伍,還是轉買了兩個饅頭。
我抓緊時間啃著饅頭。
“文同学?!”
我浑身一凛,一口饅頭差點兒噎住。
緩緩地抬起頭。
對上樑時一雙彎彎的笑眼。
「好巧好巧。我剛想在這裡坐下,就看見你了。」
我埋头继续啃馒头。
「你中午就吃饅頭嗎?這怎麼行?」梁時一口飯沒吃,話倒是說了一籮筐,「我說你們這些女孩啊,可不能為了身材連身體都不顧。我看你身材挺好的,不用減肥。」
“我给你打几个菜去。「樑時放下筷子,站起來。
“不……”
「來了來了,隊好長,我排了好久才排到,害你久等了。「男生把滿滿一盤的飯菜放到我面前,筷子塞到我手裡,「熱乎的,快吃點兒。「梁時怔住了。
難以置信地站在原地,看看他,又看看我。
「你不跟我一起吃西餐,是为了和他一起吃食堂?
“我比不上他吗?!”
……
「文同學,文同学……文歆!”
我大步地在前面走,梁時追得氣喘吁籲。
轉彎處,被他堵住了。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梁时难得地有点慌张。他拉住我的手腕,急急道: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跟人打架?”我猛地甩开他的手。
“你没跟我说嘛……”
“你……”我努力地抑制飞快地
上涨的怒气值。
「那天在食堂我就說了,我跟他沒關係。我衣服上那麼大的污漬,你瞎了看不见?”
“没看见。」他老實巴交道,「光看你臉了。」
「……」
“就算你没看见。你也可以來問我,而不是自以為是地去找人約架! 「我努力耐心地跟他講道理,“听明白没有?”
「嗯嗯。」他點頭。
這時,路邊晃過一個二流子,朝這邊吹了個口哨。
梁時揮拳頭就準備衝過去。
我拉著他的領子把他猛地拉回來。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巴掌堪堪地停在他的脸上方半寸。他左臉微微地有些腫,被那群體育生打的。跟他宛如雕刻的右臉形成鮮明的對比。看起來有點可笑。
他眨眨眼,不閃不避。
「算了。」我垂下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瓶子,丟到他身上,「自己上藥。」
他接住,咧嘴笑了。
「你帶藥。你心裡果然有我。」
“你果然有病!”我转头走了。
……
我们和汉语言有一节共同的专业课,古代文學。
我早早來到教室坐下自習。沒多久,右邊果然湊過來一個人。
「這座位有人。「我頭也不回。
「嗯,是我。「梁時臉皮很厚地接茬。
我也沒指望他會識趣。識趣就不是梁時了。
我把自己的東西往左邊挪了挪,劃出一條無形的楚河漢界。
梁時撇撇嘴,但到底沒說什麼。
上課了。
這堂課的老師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講課風趣幽默,我聽得入了迷。
講到《詩》,他一口氣講了好幾個名篇,抑揚頓挫、慷慨激昂,我一面沉醉著,一面奮筆疾書,卻仍然漏掉了一些內容。
我望向梁時的筆記本:
「重章复沓,老师举的例子是哪个来着?”
他忽然猛地一激灵,下意識地伸手摀住了筆記本。
「怎麼了?」我有點摸不著頭腦,頭仍然往右邊伸,「我沒記下,借我看……”
……
梁时根本没有好好地记笔记。
除了第一行,寫了開頭第一句「候人兮猗」外,沒有別的字。
他「唰唰」地忙了一整堂課的,是一幅素描小像。高高挽起的長髮,認真的眉眼。
一個女孩的側臉。
梁時的臉有些紅。
他有點不自在地把筆記本挪回去。
“畫得不好。你、你別生氣。」
我的手动了动。梁時立刻把筆記本護在懷裡。
“别撕!
“让我留着吧……”
“我看起来有这么暴力?”我挑挑眉。伸手。
「給我看看。」
5
“都收拾好了吗?”
“都好了。」小如把箱子推出來,還是有些猶豫地問我,「文老師,你的身体真的撑得住吗?”
「這幾天,我覺得精神好多了。說不定真的快好了。」我朝她笑笑,「小南村中學是我的家,我當然要回去看看。」
小南村,是西南一個偏遠的小山村。大概十年前才通的公路,五年前,這裡的中小學還一度面臨因為沒有老師而停課的困境。
我是小南村走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
我還在襁褓之中就被遺棄了,當時還是小南村中學校長的文媽媽撿到了我。
她帶著我給孩子上課,給我講各種各樣的故事。
她總跟我講山外面的世界。她說,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走出去,看看更廣闊的天地。
她說,我們歆兒,生來就是要在天上飛的。
於是,同齡的女孩們在家幹農活的時候,我在讀書;她們嫁人生子的時候,我在讀書。
最後我終於考上了大城市的學校,成了山溝裡飛出的金鳳凰。
總和文媽媽說我是賠錢貨的徐嬸終於偃旗息鼓了一回。但還是不服氣,說女孩子讀那麼多書,最後還不是要嫁人,也賺不了兩個錢。
文媽媽不跟她爭吵,拍著我的肩膀語重心長:
「文歆,以後你還會遇到很多很多的質疑與嘲笑。有些是因為你的出身,有些是因為你的性別,但它們都不過是愚昧的偏見。你要記得,你永遠是媽媽的驕傲。「為了不讓文媽媽失望,我拼了命地學習。
宣布我獲得了中文系最高獎學金的瞬間,我立刻飛奔去寫信給文媽媽。
去郵局的路上,被輔導員叫走了。
她告訴我,文媽媽生了急病,去世了。
那個牽著我的手跟我說故事的文媽媽,那個指著重重山外告訴我一定要飛出去的文媽媽,那个总是温柔地说我是她的骄傲的文妈妈……
不在了。
我愣愣地看著手上的信封,從心底生出一種茫然。
我是中文系最優秀的學生了。
可是,我又是谁的骄傲呢?
……
经过近十个小时的颠簸,我們終於又回到小南村。
昔日荒涼破敗的村莊已然呈現出欣欣向榮的景象。村村通修到了家門口,村裡的中小學也修繕一新。
我摸著小南村中學的課桌椅,有些欣慰,有些遺憾。
「這景象,要是她能看到,該多好啊。」
小如为我倒了杯水,坐在座位上,也露出懷念的神色。
“說起來,當時文老師你就是在這間教室給我們的第一堂課吧。沒想到變化這麼大。」
「是啊。」
“我们这些孩子,都很感激您。」小如說,“要不是您,也許我早就已經死了。」
……
小如那时候不叫小如,叫招娣。
我去學校的第一天,她還認真地跟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課文,第二天就沒來上課。
我去她家找她。身形臃腫的婦人擋在門口。
「女孩子家的讀什麼書?現在我懷孕了,她就得在家幹農活,上什么课?”
我和她在门口掰扯,聽見屋裡的小如隱忍的哭聲。
不一會兒,她男人回來了,帶著渾身的酒氣,還有幾個債主。債主凶神惡煞:
「再寬限你們三天,三天後,再拿不出來錢,别怪我不客气!”
男人和女人嘀嘀咕咕,似乎在說村東頭的老光棍還沒娶媳婦。
我上前拉住他們。
「賣給誰不是賣,要不然賣給我。」
6
「文同學,文同学?”
我在座位上看书,梁時趴在前面煩我。
“幹什麼?”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什麼?”
“我喜欢女孩。嘿嘿。「梁時美滋滋道,「長得像你一樣好看就好了。」
“啊??”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臉頓時又紅又白。
我把書往桌上一丟,罵道:「流氓。」
梁时又追出来。
他作勢打了自己一巴掌,告罪道:
“對不起對不起,我嘴上沒個把門兒,又惹你生氣了。」
见我没搭话,又忙不迭地拿出一張五顏六色的紙來。
「我來找你,是想問你,週日有空嗎? 」他指著花花綠綠的傳單,「西餐廳出新菜式了,我們一起去吃,好不好? 」
……
週六。
我做賊似的溜進西餐廳。手裡捏著剛發的稿費,二百塊。
我找了個角落的位置,點了最小份的牛排,然後觀察周圍人的動作。左手拿叉,右手拿刀,把肉切成一块一块……
“欢迎光临两位,请问要用些什么?”
一男一女走进了西餐厅。
男生穿著一套剪裁細緻的西裝,光彩照人。女生穿著白色長裙,露出雪白纖細的脖頸。
他們一路說說笑笑地走到了窗邊的位置。女生幾次笑得摀住嘴,笑意仍然從眼睛裡跑出來。男生紳士地為她拉開座椅。
樑時。
我扔下叉子,站起身。
座椅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我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西餐廳。
我怎么能对梁时有期望呢?
我真傻,真的。
……
在我连续十天拒绝和梁时说话之后,他終於不再來找我了。
我的世界清靜了。
但有人不想讓我清靜。
我出去一趟,回來時,整个座位“滴答滴答”地向下滴着水。
我的课本,连带着我记了半个学期的厚厚的笔记本,被浸得透湿。
有人告訴我,似乎隔壁班的魏然来过。
我隔著窗戶,看到她白皙的肌肤和明艳的笑容时,一切都了然了。
魏然,上个月她父亲刚给学校捐献一批课桌椅的魏然,从小和梁时住在一个大院里的魏然。
她是白天鹅,我是丑小鸭。我理当自惭形秽。
我径直地走向她。
看到我的一瞬间,魏然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慌乱。然而她很快地又镇定下来,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什么事?”她微笑着,语气中带着丝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你上次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歡。”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微笑,扬起手中的水杯。“来而不往非礼也。我特地来谢谢你。」
“啊——”
水杯扣上了她微卷的长发,骄傲的公主成了落汤鸡。
她浑身湿透了,头发湿漉漉地挂在胸前,“滴答滴答”地向下滴
着水。
周围的女生尖叫着四散奔逃。
“你有病吧!”魏然尖叫着伸手打我,被我躲開了。
我一把扭住她的胳膊。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这个贱人!你……”
她忽然变了声调,大哭起来。
“救、救命啊……梁时哥哥……”
我猛地抬起頭。
梁时正站在门口,阳光从他身后洒进来,他的脸隐没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我不想和他们纠缠,于是放开了魏然的手。拿起水杯,转头向教室后门走去。
「等等。」
梁时的声音出现在我的身后。
「道歉。」
他的声音和平时的很不一样。生硬冷漠,带着微微的怒气。我想起來,自认识梁时以来,好像一直是我单方面地对他生气。他从没有对我生过气。
原来他也是会生气的。为了他那个被宠坏了的小青梅。
我轉過身去,剛要開口,就听见魏然一声委屈而不可置信的尖叫:
“我凭什么道歉?!”
我讶异地看向梁时。却发现他的怒火真的不是对我。
“你凭什么?人家没招你惹你,你跑去把她的东西都弄坏了,你说你凭什么道歉?”梁时皱着眉,耐心告罄,「我告訴你,就算今天她不来,我也要押着你去道歉!”
“可我被她浇了一身水!”魏然哭着朝梁时吼,“那一点不值钱的东西,我赔她就是了!她怎么敢浇我的?!”她从书包里一下子掏出好几张百元大钞,扔在我的脸上。
“你那点破东西,我赔你啊!两百、三百,够不够?你接近梁时哥哥不就是为了钱吗?你们这些穷鬼,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够了!”梁时大吼一声。
他捡起那几张钞票,扔回魏然的桌上。
“你既然叫我一声哥哥,我也有必要好好地教育教育你。
“是你欺负同学在先,现在又恶语相向。给别人造成的伤害,不是用钱就能弥补的。
「現在,道歉。」
魏然梗着脖子,一言不發。
“我說,道歉!”
梁时真的生气了。
他整个脸都红了,额头青筋迸出,声音冷冽到极点。
魏然看着他的表情,吓得又快要落下泪来。
“对……对不起。」
梁时这才缓和了脸色,转过头来的时候,神情又变得有些无措起来。
我咬牙,轉頭就跑。
……
我在长长的走廊上狂奔。
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只觉得胸中有股郁结之气横冲直撞,仿佛只有不停地跑,把胸中的空气都挤压出来,这样才会好受一些。
我一口气就跑上了三层楼。面前没有路了,于是我推开尽头的门,上了天台。
天台的風很大,我趴在栏杆上,喘著氣。
还没喘匀,身后就传来一声大吼。
“不要!!!”
紧接着一股大力抱住了我的腰,将我狠狠地箍在了怀里。
身后的心跳声急促得要命,男生在我耳边大声地叫。
「你,你别做傻事!“你别听魏然瞎说!没有人看不起你的!大家都觉得你特别好!你又漂亮,又聰明,又努力,人又好,真的,没有人不喜欢你的,你千万别想不开……
“魏然被惯坏了,性格恶劣得很。要是知道她对你敌意这么大,我根本不会让她帮我参谋怎么追你……我说怎么这几天你都不理我了……我以后再也不理她了……”
梁时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忽然发现我已经离开了他的怀抱,正抬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他的脸突然间像熟透了的大虾一样红。
“我,我我我……你别做傻事……”
“我没有想不开。」我道,“我只是来吹吹风。」
我問他:“我又漂亮,又聰明,又努力,人又好?”
他點頭:「嗯。」
“我每天骂你,人还好?”
他用力地点头:「好。」
我没忍住低头笑了一下。
“后面那句是什么?”
“是什么……”梁时想了想,“没有人不喜欢你的……”
“嗯?”
“我也喜欢你。」
梁时抬头,眼睛亮晶晶的。
“我也喜欢你,文歆。」
7
小如和我一起去听小南村中学的公开课。
「同學們,这就是五年前,在最艰难的时期,来我们小南村中学支教的文老师。是文老师的坚持和市里的重视,才让我们小南村中学坚持办下来,成了现在
的样子。
“让我们一起说,谢谢文老师!”
“谢——谢——文——老——师——”
孩子们的声音震耳欲聋,每个字都拖长了音。我和小如坐在后面听了一节公开课。
下課後,孩子们把我们团团地围住了。
“文老师文老师,听说你是金城大学的呀?”
「是呀。”我笑着。
“好厉害呀!”赞叹的声音此起彼伏。
一旁的老师适时地说:
“当时的金城大学比现在还要难考哦。文老师是为了大家才回来的哦,真的很伟大。」
孩子们点头。
忽然,又有一个孩子叫道:
“那文老师你是不是认识梁时呀!就是那个作家!你们是同学吧!”
一双双眼睛顿时瞪得大大的。
不愧是梁时。無論什麼時候,都这么受欢迎。
我笑着安抚了想岔开话题的小如。
“认识吧……不算很熟。」
“哦哦哦……”孩子们瞬间有了兴趣,继续七嘴八舌地问我。
“梁时是不是真的这么好看呀?”
「是呀。」
“哇……”孩子们又吵开了。
“那文老师你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谁吗?”
“什麼?”
“就是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呀!”孩子们七嘴八舌,“他自己说,每本书都是写给她的!”
“还有这次的春云奖,他也说是因为她才要争取的!”
“我……我不知道啊。”我的声音低下去,“我跟他不太熟啊。」
“哦……”孩子们有些失望的样子。
小如说:“文老师有些累了,我们今天先聊到这里啊。”我和小如到学校后的山坡上晒太阳。
“您为什么要跟他们聊……”
“孩子们感兴趣嘛,多聊几句也没什么。」
“可是那个梁时,明明对您很不尊重……”小如为我打抱不平,“结果现在他混得风生水起。您却……”
“小如。」我說,“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但,我的确不太想听到他的消息。」
“我死后,就说我去国外旅游了吧。如果有人认为我已经结婚了,就由他们误会吧。」
小如的眼神里有一丝疑问。但没等她开口,我指着面前的天空,對她說:
“看云!”
现在已经是傍晚了。夕阳的光透过云层照出来,折射出绚丽的色彩,铺满整个天宇。
“好美啊……”小如看了一眼,也被震撼到了。
“我们小时候,总是埋着头看地里的庄稼,以至于错过了无数次这样美的风景。”我在山坡上躺下来,枕着脑袋,抬头静静地看着漂浮的云层。「現在,终于有闲情,多看一看身边的美好了。」
晓看天色暮看云。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8
我和梁时在天台上接吻。
分開之後,我趴到栏杆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梁时凑过来,我斜睨他一眼:“挺有经验啊。」
梁时还有些荡漾的表情当即就垮了。
「文歆,你真会破坏气氛。」
我靠在栏杆上,挑衅地笑:「怎麼,说中了?恼羞成怒了?”
“我沒有。」
梁时咬牙切齿:“只抱过你。只给你写过情书。只和你接过吻。」
說完,他又吻了上來。
……梁时一定要拉着我去郊外。我问他干什么,他神神秘秘地不肯说。
郊外的空气果然清新,芳草碧連天。让我想起千里之外的家乡。
他牵着我爬上山坡,然后往下一坐,躺倒了。
双臂往脑袋后一枕,欢欢喜喜地抬头:
“看云啊。」
我语塞。
“你现代汉语背完了吗就看云?”
“那东西,明白不就好了?有什么可背的?”
他滿不在乎,又笑着伸手拉我的衣角。
“文大诗人,你就陪我一会儿嘛。」
我不情不愿地在他旁边坐下来,也仰着头看云。
此时有风,云层像轻絮似的被吹动,在高高的天上变换着各种形态。
「文歆。」
“嗯?”
“你要记得多看云。尤其是在傍晚的时候。」
“為什麼?”
“因为——”
“晓看天色暮看云。」
“少贫!”
……
「樑時,你的理想是什么?”我扭头问他。
“当然是成为全国最好的小说家。”他骄傲地一仰头。
我笑笑,點點頭。
“你一定会成功的。」
“那你呢?成为厉害的文艺批评家?”梁时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说得头头是道,「到時候,我写一篇,你就骂一篇,就像当时骂我写的情书一样。」
「哈哈哈,你说得好像我有病一样。那叫批评,正常的评论!”
“好好好!批评批评,恳请文大批评家多批评我,敦促我进步。」
梁时给我摘了一束野花,编成了花环戴在我的头上。
温和不刺眼的阳光落在我们身上,周围的一切都是鲜艳的、明亮的,让我紧绷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
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是我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最后的阳光了。
……
“分手吧,樑時。」
“为什么?!”梁时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樑時,别小孩子气。」我說,“快毕业了。」
“快毕业……怎么了吗?”
「別裝傻。”我点点他的肩膀,“你不是申请了英国留学吗?以你的条件,一定能够通过。」
“你说的就是这事儿啊,我刚想跟你说呢。”梁时的脸色多云转晴,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我跟我爸妈说了,我们俩一起去英国。学费的事你不用担心,申请材料你只要照着我的做就好了。到時候,我们就一起去英国……”
「樑時。「我打斷他。
“我是连学费都需要助学金才能交得起的人。」
“我知道啊,別擔心,学费我会帮你解决的。生活费我们可以一起勤工俭学,你要是不够,我还能饿着你不成?你就放心吧。」
我静静地看着梁时。
「哎呀,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嘛,以后结婚了,我的不就是你的?而且,我爸妈也很欣赏你,你不用有什么负担的。」
在我的眼神下,他的语气越来越弱。
“好吧……你也可以先欠着,等将来工作了再还我……”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拍拍他的肩膀,“你这么为我着想,真的谢谢你,樑時。」
“可是抱歉啊,不能跟你一起去啦。」
我拿出手中的表单,上面签了我的名字、辅导员的名字,还有一个红艳艳的印章。
“毕业生山区支教表?!”梁时震惊地念出它的名字。
“不是,你为什么要去那么偏远的地方啊?你、你不是一直很想快点儿工作挣钱吗?”“别那么惊讶。」我朝他笑笑,“我的家乡,就在小南村。」
……
听完我的故事,梁时看起来似乎是被震惊到了,向来笑着的眉眼深深地皱成了一团。
「文歆,我……文歆……”
我“扑哧”一声笑了。
「別犯傻了,你不会还想说,要跟我一起去吧?
“放弃你英国的大好前程,跟我一起去深山老林里吃苦?
“就算我同意,你父母也不会同意的。況且,我也捨不得。
「就這樣吧,樑時。」
我笑着向他挥手,然后决绝地转头。
……
“文歆!文歆!!!”
分手之后,梁时足足地有三天没来找过我。
第四天,他又出现了。还张牙舞爪的,很是高兴的样子。
他拿着一张单子,蹿到我面前上下挥舞。
“我看到啦,我看到啦!今年小南村招到了一个新老师!”
我接过那张单子,看见小南村一栏,确确实实写着一个名字。
李恪,二十六歲。是隔壁村的师范生。
梁时兴奋地抓着我的手臂:
“你看,小南村有新老师了!你不用担心孩子们没有书读了!”
他絮絮叨叨:
「我問了,以后每年都会招新老师去的。你看,你本来也不是学师范的。你支教的这两年不过是暂时地顶个缺。你支教完,我也差不多从英国回来了,到時候,我们再一起找一个城市工作,好不好?如果你挂念孩子们,我们也可以找一个南边的城市。
“我等你的。我们不分手,好不好? 」
看着他激动的期待的表情,我似乎沒有理由拒絕。
畢竟,小南村的确有了新老师。我點點頭,說好。
9
从小南村回来之后,我的病情明显地恶化了。
咳血越来越频繁,还总是头晕恶心,四肢无力。
上次检查的时候医生就说,我剩下的生命,最多不超过一年。
那时候我们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钱像水一样地往外倒,可依旧一点儿效果也没有。人哪能跟天斗。
我当即决定出院。这一年与其在医院里蹉跎掉,还不如回来走一走看一看,把这辈子的心事都了结了。
我看着手里的单子,一项一项都地打了勾。
只剩下最后两项了。
手機響了。
“您好,请问是文歆女士吗?”
「是的。」
“您的探监申请通过了,一周之后过来就可以。」
「好的。」
凉城监狱。
我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和铁窗里的男人四目相对。
还是他先开口了。
“文歆?”里面的人笑笑,「別說,我都认不出来了。看起來,你过得也不怎么样嘛。被梁时甩了?”
“与你无关。」
“嘁,还是这么不解风情。」
“看起来监狱没把你改造好嘛。”我冷冷道,“你的刑期还剩多久?”
“大概五年。这还得多谢你。」他冷笑,“要不是山村女教师在庭上慷慨陈词,估计也没办法顶格判。」
“那你还得再谢我一次。”我把手里一沓厚厚的材料扔在面前,“我前几天回了一趟小南村,又收集到一些新的举报材料,你又可以免费续期了。」
「文歆,你! 」
他还没站起来,旁边的狱警就又将他按了下去。「哦,對了,还有个好消息。」
“最早被你侵害的女生已经进入了政法系统工作,在她的提案下,全国将联通教育工作黑名单。有过性侵、猥亵前科的,终身不能进入教育系统。
“也算你为教育事业做了一点贡献吧,李恪。」
“……”面前人的表情逐渐地变得阴鸷。
「文歆,无论再怎么加刑,我也是判不了死刑的。”他盯着我,“再过十几年放出来,我依旧年富力强。」
“你想威胁我?”我轻轻地笑了声,摘下兜帽。
“我不怕的。
“我马上,就要死了。」
他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笑了。
笑得越来越癫狂,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哈哈哈哈,你要死了,你居然要死了。
“我真是不明白,文歆。
“你一辈子积德行善,做过一件坏事没有?居然不到三十岁,就要死了,哈哈哈哈……”
10
我抵达小南村的时候,村长和李恪一起来接我。村长握着我的手,激动得快哭了。
「好啊,好啊。小南村的孩子们有学上了!”
李恪也伸出手来和我握手。他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文静内向。
和梁时完全是相反的类型。
挺好的,至少不像他那样烦人。
一到学校,我就紧锣密鼓地开始给孩子们上
课。
孩子们的基础都很差,我只能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地给他们讲。有时候也会着急上火。
這時候,李恪就会出来劝我。
他是个很难得的很有耐心的年轻人,很愿意跟孩子们沟通。即便一个简单的二元一次方程讲了十遍,面对孩子们懵懂的眼神,他也能很快地从挫败感中打起精神,再讲第十一遍。
他也很温柔。当我讲课讲得开始咳嗽,他会泡一杯蜂蜜水来给我。他妈妈寄给他的,很珍贵的蜂蜜水。
我和梁时说这些的时候,他总是嗤之以鼻,酸溜溜地问我:
“你该不会移情别恋了吧?
「我告訴你,不准看上他!”
我来小南村之前,梁时送了我一个手机,附带个卡通的手机壳,上面洋洋洒洒地写了四个大字:
“且惜良时”。
他送给我的时候酸溜溜地说,一别两年,某个没良心的多半要把他给忘了。写在手机壳上,每看到一次,就要想起他一次。
但他沒想到,小南村连手机信号也不是很好。我也不舍得花那么多钱打国际长途。所以我们都还是书信联系。偶尔会短信交流。
日子平淡得像水一样慢慢地过去了。
一天,梁时突然打了个电话给我。
“有个惊喜在路上了,记得查收哦!”
午安,小如突然问我,能不能让李老师也给她补习一下数学。
“李老师每天上课那么晚,还给同学补习?”
「對呀。”小如点点头,“曼曼、婷婷,她们都找李老师补习呢。我学得不好,我也想补习。」
“在哪里?什么时候补习?”我怎么没有听说?
“就在下课后呀。在李老师家。」
我皺了皺眉頭。
夜裡。
我带着一根木棍,蹑手蹑脚地来到李恪的家门口。
果然还亮着灯。
我贴近窗户。
一阵声响传来,似乎还夹杂着女孩的哭声。
我的心往下一沉。
果然……如我的猜想一样。
李恪这个禽兽!“李恪,你在干什么!”
我踹开了窗户,翻身进了屋,把女孩拽起来护在身后。
李恪被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发现是我,却更加有恃无恐。
「喲,这不是文老师吗?我还在想怎么把你拿下呢,怎么这
么主动,送上门来了?”
他直直地朝我扑过来。
我让女孩快跑去叫人,自己拿着棍子和李恪缠斗。
但力量悬殊太大,没过几下,他就抢走了棍子,将我压在墙上。
「怎麼,不是很能吗?”
他挑着我的下巴。
“叫啊,叫你那个男朋友来救你啊?”他打了我一巴掌,「賤貨。」
接着他的手不安分地在我身上游走,开始扒我的衣服。
我瞅准机会,咬了他的手一口,又狠狠地踢上他的小腹,向外跑去。
他追了上来,往我背后踹了一脚。
我栽倒在地。
李恪揪着我的头发,要把我的头往墙上撞。
這時,他的力道忽然一松。
“不许动,警察!”
我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
镇上的警察终于赶到了。
……
我蹲在警局门口,手里捏着手机,发着抖。
到現在,我才后知后觉地觉得惊险。
要是警察再来晚一些,要是……
也许我也会成为村里偶尔出现的无名女尸中的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拨过去,却一直是无人接听状态。
还想再打一个,“嘟”刚响了一声,我就挂了。
没有接电话,应该是有事吧。
我把头埋在膝盖上。全身发冷。
怎么办啊?梁时。我把小南村唯一的老师,送进监狱了。
……
医生给我做了个全身检查,我一觉睡到了下午。
拿起手機,发现几百个陌生来电,还有无数条短信。
都来自同一个号码。
“我刚刚在开会,没接到。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你没事吧??你在哪里?!!
「文歆,看到立刻给我回电话!!!”
我刚要拨回去,医生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片子,表情凝重。
“昨天的伤倒没有什么问题,好好休息就好了。只不过……”他指着手中的片子,“你的肺部有一个不明肿块。我们初步怀疑……是肺癌。」
……
手机又响了。
我木木地接起来。
「文歆,你没事吧?你在哪儿?我已经买了机票,明天就回国。」
「不用了。”我悄悄地擦了一下眼角的
泪花,“我打给你是想跟你说,我們分手吧。」
“啊?!”
“我說,我們分手吧。」
“你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对不对!文歆,你听着,我不同意。」
“没什么事情。我移情别恋了。就這樣。」
掛了電話,梁时的惊喜到了。他出版的第一部小说,《城外柳》,扉页是:
献给最爱的人。
里面夹着一张画,和一封特别肉麻的信。
我笑了笑,然后哭了。
11
距离春云颁奖还有不到十天了。
但我已经连下床都很费劲了。
我让小如把电视的声音开到最大,以便不错过与颁奖有关的任何信息。
小如红着眼睛说我现在需要的是休息,但还是拗不过我,开了电视。
我隐约地看到,電視裡,英俊的青年在台上侃侃而谈。
看啊,我已经行将就木了,他却还是这样光彩照人。
像这样就很好。
……
最后分手的时候,我朝着梁时说尽了平生知晓的恶毒词汇。
我说我本来就不喜欢他,只是烦他死缠烂打,才勉强地答应和他在一起。
我说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他这种富家子弟,一切成就不过是家里的钱堆出来的,哪有什么真才实学。
如今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真爱,自然不愿意再和他蹉跎。
他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他为了找我,熬了两个通宵赶回来的。
听到的却是这些。
他是从小到大众星捧月、留洋英国、年纪轻轻就出版了小说的天之骄子啊,就这样卑微地在我面前祈求,让我不要离开他。
可无论他怎么哀求,我的态度始终没有松动一点。
最後,他终于放弃了。
他說:
“就当我这么多年真心喂了狗。
「文歆,你等着瞧。」…
後來,我开始频繁地听到他的消息。
又出版了什么小说,卖出了多少多少的销量。
又参加了什么论坛,被狂热的粉丝围追堵截。
作为最年轻的作家被提名文学界最具分量的奖项……
後來有一次,我和小如在一家书店里,遇到了梁时。
他对我的厌恶溢于言表。
以至于小如到
现在都很讨厌他。
我想,也许他有心在春云奖的颁奖典礼上羞辱我,正如好几年前,我曾对他做的那样。
我很期待。
期待他成为文学界一颗真正的明星。
也期待着他要对我说的话。
梁时啊,继续恨我吧。
比爱我要好。
……
“今天是第三十四届春云奖的颁奖典礼,让我们欢迎到场的嘉宾……”
眼皮好重啊,快要睁不开了。
“让我们有请作协主席发言……”
痛,侵入四肢百骸的疼。
“接下来介绍本次『春云奖』的各位候选人……”
喘不上气了……
「接下來,我宣布,本届『春云奖』的得主是……”
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睜開眼睛。
“梁时!”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众星捧月的青年有些激动,但依旧稳重从容。
他微笑着向众人点头致意,走上领奖台,看向镜头。
在這一瞬間,层层的烟花在眼前绽开,好像大块大块的云层将我包裹了,我的身体轻得像飞。
是五颜六色的、傍晚的云层。柔软得像棉花糖一样。
我迷失在层层叠叠的云里找不到去路。恍惚間,一只手牵住了我。
顿时云销雨霁。面前是广阔的、湛蓝如洗的天空。
更近一些的,是很熟悉的一张眉眼弯弯的笑脸。
他将我牵得紧紧的,我们一起向前跑去。
“你是誰?”
“是你的爱人。」
“我们要去哪儿?”
“去看云。」
12.小如
我进屋的时候,文老师已经闭上了眼。
她很安详的样子,嘴角还挂着笑意。
电视上正播放着春云奖的颁奖典礼。
梁时正在演讲。
“我获得这个奖项,还要感谢一个特别的人。
“她占据了我整个青春的梦。是她让我从幼稚到成熟,学会爱人。也是她让我时时自省,鞭策我奋力前行。
“她曾经说,我不过是依靠家境,才取得了些许成就。曾经的我很不服气。但是这些年,我走访了很多贫困山区,看到了很多被迫辍学的孩子、走十里山路才能上学的孩子,我才發現,从前我所知的世界,实在是太过狭窄。
「現在
,我终于懂了她的世界,懂了她的坚持。
「我不知道,她是否正在看这场典礼。但我要在这里宣布一个决定。
“将我获得『春云奖』的奖金,以及新书《天狼》的所有收入,建立贫困助学基金。帮助所有和她、和她家乡的孩子们一样的孩子,没有后顾之忧地上学。」
他举着奖杯直视着镜头,露出一个骄傲的笑脸,眼里却有泪光盈盈。“我做到了,你看到了吗?”
我蓦然觉得,這句話,他只是对某个特定的人说的。
那个他传说中的爱人。
从未在公众面前露面的爱人。
——那个每次听到他的消息,都会黯然神伤的女孩。
不一會兒,文老师的手机响起来。
又是没有备注的手机号发来的短信。
【你看到了吗?
【对不起。
【祝好。】
文老师,她看到了吗?
我不知道。
今天,窗外的阳光格外盛大。
一朵看起来像棉花糖一样柔软的云升起在窗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