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慕非开口的瞬间,我手脚冰凉,几乎站不住了。
在听见他替许知萤求的是侧妃,我才稍稍冷静。
安王急了:「父皇,儿臣尚未成亲,听闻许二小姐盼一生一世一双人,此亦为儿臣所愿。」
皇上饶有兴趣地看着许知萤:「朕的两个儿子都想娶你,许知萤,你本事不小啊。」
许知萤的目光没有再投向那两个求娶男人的任何一方,她行至殿中,从容下跪:「臣女所愿,唯有天下太平,万民安康,请陛下成全。」
此话一出,气氛凝滞。
「你的意思是,要朕把嘉宜嫁去北翟,以求太平?」皇上双眸微闭,「可朕好像听闻,你与嘉宜相交甚密啊。」
38
近来,朝中主战派和主和派正吵得不可开交,北翟点名要有宁都第一美人之称的嘉宜公主和亲。
「不,恰恰相反。」许知萤大胆抬眸,直视天子,毫不怯懦,「陛下,如今大宁兵强马壮,正是开战立威的大好时机,妥协只会换来北翟更加放肆的侵略。时移世易,今非昔比,一战扬国威,方可安享太平!」
许知萤磕头请旨:「臣女自幼学习医术,小有所成,愿往前线,救治受伤的战士,保我大宁百姓,和乐安康!」
一言既出,掷地有声。
我也对她刮目相看了。
我原以为这个孤魂野鬼,附身许知萤,只是贪恋人间繁华,未曾想她还颇有壮志,能说出这般豪迈之语。
殿内的其他人,似乎也都惊呆了,无人多言,只能听见此起彼伏呼吸声。
所有人都等着皇上的金口玉言。
「许知萤,你有见识,有胆魄,朕须得替北境的将士,谢谢你。」皇上过了许久方才开口,脸色晦暗不明,看不出心情。
又过了大约十息,高台上传来一句厚重的:「朕,准了。」
39
江慕非的话,我心里是在意的,可江慕非却像一切没发生过,并不打算哄我,我于是只好也忘了。
我告诉自己,他是太子,我是他的太子妃,这就够了。
「萤月争辉」的结局是,许知萤离京,我的婚事搁置,一时难断输赢,庄家干脆卷钱跑路了。
我有些可惜,毕竟那里面,还有我的十两银子呢。
三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江慕非因着守孝,与我见面的次数少了,每每相见,也是发乎情止乎礼,绝不逾矩。
我对京中的生意没什么兴致了,打着替太子殿下考察民情的幌子,出京玩了几趟。
40
我的脾气变得越来越不好。
燕儿不愿跟着许知萤去前线吃苦,留在了府上,被我磋磨了几回,生了大病,没多久就去了。
京郊庄子里的一个婆子冲撞了我,我重罚了十几个人。
阿络在我手下也吃了不少苦,总算学会了谨言慎行。
府上的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都小心伺候着,唯恐我一个不高兴要打他们板子。
其实准太子妃比太子妃还自在,父亲不敢管我,太子又不能天天管着我,只要不闹大,都随我高兴。
越来越多的人在背后说我心肠狠毒。
41
三年之期,很快就到了。
许知萤在我出嫁的当日回来了。
她这几年的经历颇为传奇。
起初,她确实是作为军医救死扶伤,但在一次孤身辗转百里救下主帅宋青云之后,她便开始披挂上阵,屡立奇功。
她此番回京,是带着大捷的消息回来的。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因为她首先把捷报传给了我。
那是一颗人头。
敌军主将的,项上人头。
她一手托着盒子,一手攥着头发把人头送到我的面前。
我被吓得惊叫出声,面色如纸。
血已经干涸,我却总感觉有什么脏东西要从那里掉下来,下意识地把我的大红嫁衣往里收了收。
「不过是一颗人头,大姐姐都不敢看,太子府龙潭虎穴,大姐姐凭什么觉得自己能闯?」
我惊诧地看向许知萤,我感觉她好像看穿了什么。
她松手,人头在地上滚了起来,屋里的丫鬟惊叫一片,好在没有弄脏我的嫁衣。
丫鬟们互相推诿着让人去捡。
我深吸了一口气,在众人的目视之下走了过去。
弯腰,学许知萤的模样拎起人头,我的面色还是难看得紧,我害怕,可我没有发抖,我把人头稳稳地放进了许知萤托着的盒子里:「多谢二妹妹的贺礼,我收下了。」
阿络打来水为我洗手,我只静静地看着许知萤。
许知萤笑了:「那就祝大姐姐,新婚和乐。我还要沐浴更衣去见陛下,失陪了。」
她好像,只是想来同我恶作剧一番。
我松了口气。
这一天,我等了太久,绝不能出任何差池。
42
完美隐藏在凤冠里的杀人凶器,此刻正插在江慕非的脖子上,我拔出利刃,鲜血汩汩流出。
「为……什……么……」他捂着脖子,艰难地说出了最后三个字。
为什么啊,这种事,你怎么会,要来问我呢?
我忍不住大笑出声。
我的手终于开始颤抖,我用尽全力把江慕非推到一边,自己也跌下了床。
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大口地喘着粗气。
手上染着鲜血,面上满是泪痕。
我总说许知萤笨,可我又聪明到哪里去呢?
我只能算清,我的命,换尊贵的太子殿下的命,怎么都不亏的。
43
我进了天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知道过了几个昼夜。
除了疼痛,我什么也不能想了。
该说的,胡说的,我都说了,可他们从没准备放过我。
我等着被处以极刑,却等来了许知萤带来的一杯鸩酒。
「陛下仁慈,留你全尸,喝完这杯酒,便上路吧。」
终于等来了解脱,我好像没有那么痛了。
我和许知萤第一次有了默契,默契地把对方当作旧友。
她怜悯我,我感激她。
许知萤给我带来了侯府的消息,阿络随我嫁进了太子府,也被处死了。
皇上差点要诛我九族,还是群臣进谏劝阻勿大开杀戒,再加上念许氏先祖有功,皇上才没有下此旨意,只是抄没了平川侯府。
侯府的所有人,包括许知萤,都已经在牢里走了一趟了。
我不关心别人,只问许知萤:「你往后当如何?」
她道:「陛下赏识我,尚肯留我为将。」
许知萤问我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我想了想:「不如,我给你讲讲,以前的事吧。」
关于,我和许知萤的,以前。
44
我是许知月,平川侯府唯一的嫡小姐。
我代为管家,还继承了我母亲留下来的大笔生意,府上的收入一大半是经我手的。
在府上,除了父亲,便数我最大。
我有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可一切,并非一开始就是如此。
45
母亲去得早,那时我还不能记事。
因我与母亲生得太像,父亲恐触景生情,忧思过度,便将我送去了京郊的庄子上住着。
我便是在那里认识的许知萤。
也许说认识并不恰当。
我只知道,自我有记忆起,许知萤就一直在我身边了。
庄子里不比府上,吃的住的都很是粗糙,名义上来伺候我的妇人最会拜高踩低,我那时年纪小,再加上一年一年过去,父亲也不曾来接我回府,她们便越来越苛待我。
好在许知萤的生母柳姨娘还一直关照着我,我那几年才能吃饱穿暖。
柳姨娘温柔和善,待我极好。
后来我听说,柳姨娘是得罪了我母亲,才连着女儿一起被打发到庄子上来的。
我听说这说法的时候,觉得很难过,却不敢去问她。
还是她瞧出了我不太高兴,问出了我的心结。
她安慰我:「庄子里的人说什么都不要往心里去,有什么话直接来问我便是。你且安心,我被送到这里,与你母亲无关。」
那一刻,我好高兴。
46
我与许知萤年纪相仿,性格却大不相同。
许知萤最是活泼,能和庄子上的小孩玩在一处。
我却喜欢安静,爱跟着柳姨娘读书写字。
虽然如此,我们日日吃在一处,睡在一处,总是有讲不完的话。
她跟我说今日拿炮仗整了人好生有趣,我告诉她书里说江南很美我们该去看看。
有一日,她带着伤回来,哭着说再也不和他们玩了。
我问了好久,她才肯说。
是因为他们说我的坏话。
许知萤憋了两天不出门,整个人都蔫了。
我劝她:「你不必在意我,不过是些小孩子的胡话。」
「才不。」
过了两天,许知萤又高兴了起来。
她偷偷和我说,发现了一个可以钻出去的狗洞,她有新朋友了。
我忧心她在外面会出事,她便拉着我:「没事的,我带你出去看看。」
那双眼睛太亮,我没有忍心拒绝。
那之后,我便帮着许知萤打掩护。
那时的我还太小了,不知道轻重,只是希望她能玩得开心。
好在,也没有出什么事。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我们十岁那一年,柳姨娘因病去世了。
她去世前,庄里的婆子们不肯花钱去请大夫,硬说撑着就好了。
我和许知萤偷偷从狗洞里钻出去,走了五里路,终于请来了大夫。
回来时,柳姨娘已咽了气。
我们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这成了许知萤的一块心病。
47
柳姨娘逝后,我们的待遇好了一阵子,大概是怕侯府派人来接走我们。
可等了半年,侯府半点没有要来接人的意思,还把我们新一年的份例送到了庄子上。
婆子们没了忌惮,欺负起两个小孩子自是简单。
我们的份例被克扣到三餐都是咸菜窝窝头,长了个子也不给制新衣新鞋。
许知萤想去跟人理论,却反被关到了柴房饿着。
等她被放出来,我说:「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柳姨娘生前还存了些私房钱,她嘱咐我们万万不可以让旁人知晓,否则必定是保不住的。
我们不敢背着包袱大张旗鼓地跑,只能尽量在身上多穿些衣服,胸前袖里都塞得鼓鼓囊囊的,差点就爬不过去狗洞了。
我的计划是去孟州找我外祖父。
孟州离京城有三百里,但我们才走了三十里就出了大问题。
我们迷路了。
48
我和许知萤藏在草丛里,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有人在杀人。
血泊里已经倒了无数人,可那些人的刀剑仍然没有停下,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一个接连着一个惨死。
我一只手捂着许知萤的嘴,一只手捂着自己的。
而冷眼看着手下宰割人命的那位「主子」的脸,印在我的脑海里再也抹不去了。
那是我和许知萤第一次见江慕非,我们的太子殿下。
等那些人拖着尸体离开。
等天黑了。
我才终于敢挪动。
全身都是麻的。
许知萤已经睡着了,我推她也推不醒,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发现烫得惊人。
49
我背着许知萤去镇上找大夫。
她发了热,意识模模糊糊的,等清醒过来时,已全不记得和我一起看到了什么。
我们在镇上歇了两日,听闻近来附近出了山匪,好在太子殿下神武不凡,将那伙贼人一网打尽了,只是可惜,被劫上山的路人都已遇害了。
当时的我,没有多想。
在猎场上见到江慕非后,我才把这件事同我见到的血腥场景联系在一起的。
人质分明是他杀的。
就连贼人是不是真贼人,也还未可知。
但那时的我只觉得,说这事的人似乎消息灵通,我立刻向他打听起了孟州陆家。
他却嗤笑:「哪还有什么孟州陆家,自陆老爷子死后,家财没两年就被败光了,连府邸都被卖了。」
50
都说医者仁心,我遇到的文大夫也是个仁善之人,我说我们本想去投奔在孟州陆家做事的亲人,如今举目无亲,他便收留我们在医馆住下了。
许知萤难得沉下心来想学点东西,学了许久却连包扎都包不好。
一日我们在山上捡柴,我被枯枝划伤了腿,她替我包扎,差点把我腿废了。
那日她挨了文大夫的骂,哭着扑在我身上:「对不起,我太笨了,我什么都做不好。」
我安慰她:「没事的阿萤,有我在呢,以后,你做不到的事情都由我来做,我会保护你。」
我们想过就这样留下来,平静地生活着。
可终究人心难测。
我们带着的钱财被文大夫的儿子看见了,逼着我们把钱都拿出来报恩。
文大夫护着我们,却有心无力,最后只能赶我们走。
在镇子上逗留了一个月后,我和许知萤又回到了庄子上。
可是我变得不一样了,许知萤说我的眼里多了一股锐气。
从前总想着依靠旁人,如今是当真一无所依了。
那我便只能自己强大起来。
回去前,我带着许知萤去买新衣,又好生吃了一顿,然后把大部分钱埋在了一棵老槐树下。
我们离了庄子许久,婆子们也吓坏了,一直瞒着不敢告诉主家,只偷摸着找。
我们不受宠照看不好也无妨,可人没了这就是大罪过。
她们越心虚,便越是要打要骂。
很奇怪,这一刻我无比镇定。
我冷眼看着即将下来的棍棒:「汤婆子,你可想好了,我母亲的面子无论如何父亲是要给的。你这一棒下去,我死了,你也没命。」
「你胡说什……」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我拿发簪抵上了自己的喉咙。
「我不信你敢……」
话音未落,我已把自己刺出了血。
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
51
她们果真是欺软怕硬,我强硬起来,她们便不敢硬来了。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我花钱买了些吃的,专门施给年纪小的乞丐。
还同他们玩耍,谈天。
不久,城里便传出了消息,说陆家为我母亲藏了一批宝藏,如今宝藏的钥匙就在我的身上。
这引来了几波贼人,好在每回都有惊无险地度过去了。
再没过多久,父亲就来接我们回府了。
大概十年生死,他终于没什么亡妻之痛了。
52
我十二岁,才真正地成了侯府的大小姐。
侯府的日子,不比庄子里轻松。
为了能多打探些消息,我和许知萤装作不和。
这样,府上定会有人在我们面前说对方的坏话,我们就可以互通消息。
我的大丫鬟阿络和许知萤的大丫鬟燕儿都不是好相与的。
阿络对我的嫌弃根本就写在脸上,不仅常对着我发脾气,还总是抱怨,要不是我,她该去伺候大少爷的。
燕儿则更过分,许知萤初来,府上的礼仪不太懂,常有错处,燕儿便借机打骂她。
这些委屈,我受着,却都记在了心里。
53
我回府后的第三天知道了一件事,母亲的嫁妆已经被败得差不多了。
母亲留下的产业颇多,有几家铺子的管事对我母亲忠心不移,不肯依附侯府,坚称只愿听从于我。
从前家大业大,父亲就随他们去了,后来侯府管着的其他生意都变得凄凄凉凉,父亲才对这些在意起来。
我刚回府,父亲就把我身上的玉佩、首饰都拿去了,说给我换新的。
我想,我放出去的传言,他大概也信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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