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有个功课十足好的少年,只是说话细声细语,脾性软弱,敏感多疑又细腻得很……刚开始大家只图新鲜,后来书院里人人笑他,说他为何不投胎做女子,偏是一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
「但他确实心仪林府千金,还写了不少情诗。不过后来没过多久,他便在众目睽睽下,投河自尽了……」
「据村民们说,他跳河之际,含恨说,来世不愿生于这荒唐世代,只愿下一世堂堂正正是自己。」
「当时和他同窗的人自这件事后,便都搬离宁城了。他也只有一个妹妹相依为命,也不知所终,现在要找消息,怕是很难。」
「虽说具体发生了什么不清楚,但据宁城人说,林、梁、杜三家千金,嚣张跋扈,盛气凌人是出了名的。大家都轻易不敢得罪……」
付良在汇报消息的时候,我便也有了个大概了解。
这次连环弑女案,想必是有人为楚星报仇。
凶手能将前两个现场处理得如此干净,能张罗一群武功高强的人从林府掳走郁巧,却偏偏在第三个现场留下痕迹,怕就是希望我能查出楚星此人吧。
还他什么呢?
还他身为男儿,可以不必顶天立地、气吞山河,可像女子那样温柔似水的公道吗?
到底是谁呢?是他的亲人、朋友?
「付良。」
「属下在。」
烛火明明灭灭,我把玩着从天水林捡回来的断箭矢,犹豫几分,还是附在他耳边轻声吩咐。
「查查这支箭,还有,郁巧的来历。」
【郁巧视角】
被闻琰算计抓捕的那一夜,不知怎的,我竟觉得浑身畅快。
闻琰看着我,一向冷静的他眼尾竟有些泛红。
我对连杀三人的罪行供认不讳。
他吩咐付良将我收监,声音颤抖。
监牢狭窄,没有窗户。成日成日的昏暗里,只有老鼠在身边吱呀乱叫。
在度过几个暗日后,闻琰终于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一身墨色锦袍,仿若我第一次见他那样,神色淡淡地睥睨着我。半晌后,听他轻声开口:
「林府千金的那个婢女,收押在了你的隔壁。」
他无视我眼里稍纵即逝的讶异,继续道:「从一开始的万春楼,就是你们的一个局。对吗?」
我闭上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只是缓缓地,给他讲我的故事。
我是郁巧,也是楚瑜。
爹娘死得早,一直都是我和我哥相依为命。
八年前,天禄书院特招,告示上写,不论贫富贵贱,凡天资过人者,皆可入学。
他便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书院。
却不想,这是噩梦的开始。
我哥生得清秀漂亮,说话温声细语,待人诚挚友善。许是从小就像娘一样照顾我,他身上总有几分母亲的婉约与细腻。
第一次见我哥被欺负,是在他入学的第一个月。男男女女将他围在通往我家的巷子里,推搡、嗤笑、讽刺、质问他这样扭捏,为何不索性入宫做太监。
他眉眼哀哀,咬着下唇不说话,任凭他们欺凌。
分明眼里有恨,却连反抗都不会。
十岁的我抄起扫帚就冲向人群,将他揽在身后,凶恶又急迫地追着他们打。
那群人却以此为乐,一边躲闪一边笑话:「楚星,你妹妹都比你像个男人!」
家里穷,我资质平平,不爱读书。但幸好邻村的王夫人喜欢我的绣面,我便三天两头就得出趟远门,给王夫人送新样式。
这群人便经常趁我不在家,以捉弄我哥为乐。
尤其是林清月那几个嚣张跋扈的大小姐。
她们带着几个纨绔将他的书包扔进河里;学他细声细气地说话,事态发展到后来,他们甚至用拳头伤人,试图用这个方法激他还手。
从一开始的磕碰,到后来的瘀青红肿,愈发严重,人也愈发怯懦。我见他身上的伤愈发严重,提出离开宁城。
可他支支吾吾,抱着他的包只是摇头。
我一边气这些作恶的权贵,一边愤懑我哥的懦弱。
气愤间,我夺过他的麻布包,里面成团的情诗,洋洋洒洒地落在破旧木地板上……
他不是喜欢林清月,而是喜欢她的贴身丫鬟,翠儿。
不知是无父无母的同病相怜,还是在我哥受欺负后,她偷摸着用手绢给他包扎,我哥十分倾慕翠儿。
他偷摸着教她认字,还拿我绣的鸳鸯荷包哄她开心。
我哥过得这么苦,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喜欢的姑娘,为了她甘愿受罪,我也不得说什么,只是希望翠儿能对我哥好。
希望他们俩能有结果。
可偏偏事与愿违。
在我如往常去给王夫人送绣面的日子里,林清月发现了那鸳鸯荷包,令翠儿在林府外罚跪,说若不供出那奸夫,就要卖她去青楼。
翠儿胆小,将事情和盘托出。林清月便如之前一样,带着她那些喽啰将我哥堵在了下学必经的巷子里。
「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竟然还懂情爱。」
「那我们兄弟几个就为翠儿姑娘检验一下,这厮到底是男是女。」
「是啊,省得日后成亲,膝下无子,也落个笑话不是——」
翠儿说,那天的巷子里,只有狞笑与凄戾的叫喊……
第二日,我哥投河。
那些权贵,举家搬迁。宁城真如其名,一片宁静。
只是这宁静下的尸骨亡魂,是贫苦百姓的挚爱之人。
苦痛压垮了地府的奈何桥,人间却是金灿灿一片。
欺凌来去如此匆匆,快到好像,我不曾有过一个哥哥……
此后,我入墨如阁学武,化名郁巧。
直到在云州,再次见到当年梦魇——
我哥是如何含辱受冤而死,我便要她们报以同样的下场!
我要复仇。
【闻琰视角】
郁巧在说她的故事,眉眼猩红,满是恨意。
我只觉得喉咙哽咽,不知如何安慰。
这世间这么多人,本应百花齐放,却被狭隘心胸、短浅见识还有人生来的劣根性搅得稀烂,真真是荒诞至极。
「大人,我想再去见见我哥哥。」她泪眼盈盈,轻声请求。
按理说这不合规矩,但我却鬼使神差般应声说好。
因我一念悲悯,抑或是还未捅破的心仪。
——
天水林。
郁巧给楚星上了香,往后退了两步,静静看着。半晌后,她才缓缓开口:
「大人,虽然事已至此,但我还想问,您为何会怀疑我。」
付良按照我的吩咐,扩大了搜索范围。最终在临县查到有人近日定做过一批短箭,其样式、材质与此案出现的别无二样。
「掌柜的说,那位客官,是一名男子。不过蒙着面纱,看不出样貌。大概这么高,体型如此……」
我在心里暗自思量,论身形,倒确实有几分相似。
但光凭这些,根本不足以证明什么。
让我确定是郁巧设局的,是她教青荷写的字。
我想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因为帮我挡箭上了右手,只能用左手写。
可偏偏,她当初为了不从字迹露馅,写话本和信条的时候,也用的左手。
这几者之间,字迹皆是一致。
但我始终都觉得,最后林清月这个案子,光是郁巧一个人,根本完成不了。
从最初设局要我选上万春楼的说书娘子,将郁巧成功塞入这整件事情,再到迷晕林清月,杀了她,再置于天水林。
环环计划,定是还有一个人。
熟悉一开始的替身计划,又亲近林清月。
便只有林清月的婢女,翠儿。
于是我与付良做了出戏,引她二人相见。
那夜,郁巧一反往日甜美模样,眉眼间是狠戾与决绝。
很久很久以后,我多次在梦里梦见她,身子单薄的少女在沙场与男子过招,在林间穿梭,在马背上驰骋,反手便甩出排排短箭,动作干净,目光锐利。
我好像确实心悦郁巧。
【郁巧视角】
云州连环弑女案凶手落网,引得全城百姓唏嘘不已。
在斩首示众的前一夜,闻琰又来牢里看我,与我说了许多话。
临走时,他英挺的身子总是莫名怔住,我知道他还有话想问我。
「若大人还有话要问,直说便是。」
昏暗的牢房内,烛火明明灭灭,捎带他的脸都有些虚晃。
可偏偏声音清晰无比,我听见他问:「为何是我?」
为何?
是啊,为何一开始我选中了他,成为我计划里的一部分。
明明知道将刑狱官扯进来,几乎没有退路。
我没看他,但明确感觉到他将目光停留在我的发顶,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
我垂着眸,望着落在我腿间的细碎月光。
「听闻大理寺卿闻琰上任四年,公正严明、明察秋毫、铁面无私、不畏权贵……」我抬眼,直直撞进闻琰漆黑幽深的眸子,「不知为何,我觉得你是唯一一个能听我讲故事的刑狱官。」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里竟不觉有了泪意,「杀人偿命,是你处决我,我认。」
【闻琰视角】
郁巧死了,没撑到斩首那天。
据当晚值班的狱卒说,我走以后,郁巧趁着最后一次送饭的工夫,抽了狱卒的配刀自尽了。
动作干脆利落,一丝留恋也无。
狱卒们抬她的遗体出来的时候,我只觉恍若隔世,仿佛她跪伏在我脚边讨巧的样子就在昨日。
林、梁、杜三家纷纷上府,请命将她的尸体挂在城门曝尸三日,以此泄愤。
「三位该清楚,若不是当日令千金们的无知与偏见,作恶后利用权势隐瞒、逃离责任,八年后的今日,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闻琰你——」
「付良,送客。」我沉声吩咐,付良便也架着刀将这些聒精赶出去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她,也命人将她抬下去安葬了。她在世上无依无靠,如今,也可以去找寻她的亲人们团聚了。
「大人,这便是郁姑娘留下的东西了。」
青荷捧着一堆东西,在我面前摆开。
那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里摆着洗净的狼毫笔,堆叠整齐的青绿衣裳上,有一块单独的绣面。
「郁姑娘绣工了得,您看这鸳鸯,真真是栩栩如生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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