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风华绝代的大女主。
她说,已为我选好了最强的干爹团,从此天下任我闯。
有痴痴守候她的深情王公,有温润如玉的羸弱君子,还有病娇疯批的少年将军。
母亲说,人人都爱她。
可她不知道,人人都想杀她。
1
「谢都督,好人妻。入青州,见刺史妇,掠之。后妇曝于荒野,刺史恸之,究起发兵,斩都督于马下。」
这便是我父母的一生。
表面上的一生。
实际上,谢都督与刺史妇,隐居深林十六载,生有一女谢蛮蛮。
我,谢蛮蛮,因与野猪搏斗无果,带着一身泥正要回去跟母亲嚎啕大哭,却撞见了决然下山的父亲。
已过不惑之年的父亲腰间佩着都督令牌,望着我神情复杂,最后对我只有四个字——好好陪她。
而我的母亲,接受不了父亲的离开,郁郁而终。
这次她是真的死了。
我在母亲坟前呆坐七日,理清了一件事,原来我的父亲,真的是当年名动天下的都督谢含之。
但父亲不知道,母亲在教我伪造一术时,就是拿他令牌做的模子。
我那时不知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便没提醒他,他带走的那枚令牌,是我学成时懒的换回来的,假令牌。
于是我带着真令牌,也下了山。
母亲临终前,幽怨不止,泛黄的瞳孔里尽是不甘:「蛮蛮、蛮蛮!问他,帮我问他……」
我总要找到父亲的,要帮母亲问问他。虽然我也不知道,她要问什么。
2
下山第一日,我夜宿城隍庙。
雷雨夜,风声不止。我听见骏马嘶鸣,穿破风雨而来。
一身蓑衣的暗卫跃马而下,带着水汽跪在我脚下:「我家大人请您过府一聚。」
「你家大人是?」
「贾南望。」
我知道这个人。
母亲教我诗书时,与我笑言过:
「当初的天下四公子之一,贾南望,可喜欢可喜欢我了,喜欢到为了我,心甘情愿结庐山下。可惜啊,真是应了这名字,他只能在南边孤单望我一辈子喽。」
我在马车上一路颠簸,终于在日光熹微时,到了贾家。
说实话,我很难将母亲口中的那个「庐」,与眼前恢宏的贾宅联系到一起去。
贾南望高坐明堂,他慢条斯理地饮茶,眉目依旧俊美,望向我时说的话犹如玉石坠地。
他的第一句话是,「在京城时,你母亲曾是我府上婢女。」
第二句话带着惘然:「我与她,也曾是良配。」
最后一句话,是问我:「你母亲手上的那把钥匙,可是传给你了?」
后来的话没来得及说下去,因为下一秒,他的儿子女儿们就纷纷闯了进来。
为首的姑娘掐着腰,脆生生道:「父亲,你带了什么孽种回来!」
说完解下腰间长鞭就要朝我狠狠劈过来。
除了野猪,我还没怕过谁。
3
这姑娘明显只学了个皮毛,我瞬间拆解出她的出招方向,反夺过长鞭,正要给她来一个皮开肉绽时,一直端坐的贾南望出了手,掷出茶盏打红了我的手腕。
他淡淡道:「你比你母亲,要心狠的多。」
我摸着隐隐作痛的手腕,笑着回敬:「您也比我母亲形容的,要薄情多。」
回程的马车上,我便大概摸清了山下的地理形势。
四周是险峻山峰,易守难攻,城中却是开阔平原,土壤肥沃。也难怪母亲最后选择此处隐居。
贾南望根本就不是为了我母亲结庐在此十六年,而是为了,屯兵马粮草。
贾南望的声音终于有了丝失控,他看着我,仿佛在看我母亲残留下的影子,一派深情:「她如何与你说我的?」
我想了想,道:「长得没我父亲好看的,妈宝男。」
「唉,他妥妥一个深情男二啊。其实本来我也很喜欢他的,但他太听他母亲话了,人家都恨不得弑子夺权了,他还傻傻的言听计从,几次三番将我推入火坑,幸而你父亲相救。蛮蛮啊,一定要记住,妈宝男不能要。」
在我母亲的讲述里,她与贾南望缘起京城,那时她只是一介卑微婢女,因一场诗会大放异彩,引起了贾南望的注意,二人先后几番经历,贾南望便对她暗生情愫。
后来天下大乱,贾南望亦是雄踞一方,但他与我母亲理念不合,渐行渐远,最后更是亲眼看着她另嫁他人。
母亲告诉我的结局,是贾南望抛却功名,只愿在山下守着她,孤单一生。
但她没有见到,故事外的男人,大宅子住着,儿子女儿们生着。
似乎母亲也对贾南望解释过「妈宝男」的意思,他眼眉一蹙,似是听到了什么恶心至极的东西。
「而今天下风云再起,你们父女接连下山,各地都收到了消息,因着与你母亲的旧情,你在我这儿是最安全的。」
难怪贾南望那么快找到了城隍庙的我,看来父亲母亲说是隐居,但估计这十六年山下的各方监视根本没有停过。
贾南望徐徐说着,像是缓慢的引诱:「我不知为何你母亲没有下山,但你是她女儿,我一定会把你当我亲生孩子看待的。」
我看着一众不服气的少男少女们,摇摇头:「我母亲没有下山,是因为,她死了。」
「你知道我父亲去哪儿了吗?我不用假意当谁的孩子,我找到他就好了。」
座上的贾南望手死死攥着扶椅,指尖都洇出了血渍,他深深望着我,寂然不语。
直至他终于承受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儿女们纷纷上前,簇拥中的贾南望,蓦然流了一滴泪。
我忽觉欣慰,南望,倒也不负此名。
我母亲,到底让他终生难忘了。
5
贾南望将我软禁了起来。
他逼我穿母亲穿过的衣裳,簪母亲簪过的宫花,逼我言笑晏晏地唤他,南望。
「幸好你长得像你父亲,就算只有三分像你母亲,以那般美貌,往后日子都会很艰难。」
我不以为然:「我虽只有十六岁,来不及学透母亲几十年的积淀,但我觉得已经够用了,日子不会很难的。」
贾南望眼中悲戚愈甚:「你的这分狂妄,与她也是一等一的像。你母亲的墓在何处?我会常去祭拜的。」
「只有衣冠冢。我遵母亲遗愿将其火化扬灰了,她说要跟着风回到家乡。」
贾南望勃然大怒,留下一句「孽障」后拂袖离开了。
果然所有的白月光,只有死了才会得到升华。
晚间时,有人扣响轩窗,探出清俊一张面庞,像是林间走失的麋鹿,「谢姑娘,我带你逃出去。」
6
我认得他。
是贾南望最小的儿子,曾拦了拦当初要挥鞭向我的长姐。
他将一串钥匙扔到我怀中,嗓音犹有朝气:「快跑,城东有一家铁匠铺,是我的私人生意,没人知道,你可以先躲在那边。」
「为何帮我?」
他想了想,认真道:「长姐与你打架,鞭子差点误伤我时,长姐没有收力,是你控制住了鞭子的方向。我记着的。」
我轻巧跳出窗外:「你叫什么?」
「贾怀然。」
我刚跑出府门,便听得里头人声攒动,搜寻动静逐渐而来。
几列人鱼贯而出,举着火把在城中大肆搜寻。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躲在贾府暗处,预备等动静小些再逃,却听见里头杖刑的声音。
我趴在墙头,看惶惶火把下,贾怀然的长姐指挥刁奴十板子十板子地打的他皮开肉绽。
贾南望立在阶上,神情阴鸷。
贾怀然腰都快被打断了,依旧没有供出我的去处。
贾南望便命人在贾怀然的伤口浇上盐巴,而后不管其死活,领着众人去寻我。
我在暗处躲了一个时辰,贾怀然也昏了一个时辰。
我静静看着他,不知怎的,想起去年冬夜,一只麻雀翅膀受伤跌在我窗前,活活冻死。
我跳下树杈,蹲在贾怀然跟前:「这个家不适合你,不如你与我一道去找父亲吧。」
听到我的声音,贾怀然竟然醒了。
血肉模糊之下,他的双眼依旧清澈,用劲且艰难地告诉我,好。
7
许是想要我的境况更艰难些,我将将把贾怀然带到铁匠铺,忽起风雨。
他腰上的伤耽误不得,我在行囊里翻出药粉,麻利脱去他的衣裳,一点点帮他上药。
贾怀然因剧痛冷汗涔涔,他咬着牙一声不吭,我去外头趁着雨水清洗刀柄,正在烛火前消去污渍时,贾怀然半披外袍,在灯火下愣愣唤了我一句:「谢姑娘……」
我在半明半灭的火光中回眸,绽出笑容问他:「怎么了吗?」
贾怀然指着我脸上半掉不掉的人皮,呼吸一滞:「你的脸?」
我后知后觉,因着奔波加之雨水,原先一直带着的人皮面具已处于半脱落状态。
我干脆一起揭了,坐到贾怀然身边,小心翼翼为他清理伤口:「我母亲教过我,永远不要以真面貌示人。」
贾怀然眼中惊艳之色愈发浓:「原来你是这般模样,真美……」
我颊上忽然一温。
是怔怔的贾怀然。
他不自禁伸出手抚摸上我的脸颊,我与他不过方寸之距,随着眼睫轻颤,我们的呼吸便粗重一分。
中间隔着摇曳烛火,外头风雨大作,里头暧昧不止。
我咽着口水,脸颊朝他掌心里蹭了蹭:「你对我很好,我愿以最真实的面容面对你。」
贾怀然掌心微微一颤,仿若亵渎了什么:「从前我不懂父亲为何会对你母亲念念不忘,而今,好像明白了。」
而后像是清醒了一般,迅速收回手,局促不堪:「君、君子有言,非……非礼勿摸。唐突姑娘,实在抱歉抱歉。」
或许贾怀然并不像麋鹿,更不像鸟雀。
他是呆傻的君子。
8
贾怀然告诉我,我父亲约莫是去京城了。
那儿是群雄逐鹿之处,但此地距离京城千里之遥,我一个女儿家,前路凶险不可知,有个照应也好。
说这些话似乎用劲了他毕生的勇气,毕竟怎么听怎么像在死乞白赖缠着姑娘家。
「你为什么愿意跟我走呢?这可是你的家啊。」
明明身体都被我看光了,贾怀然仍守着君子之礼,他认认真真告诉我:「因为我也要去找你父亲。」
「嗯?」
他看着我的眼睛,字字如千钧坠地:「你母亲不在了,那么亲事只能找父亲提了。别说是千里,万里我都是要去的。」
我自小在山上长大,没听过这些话,更不知道这些话,原来会让人听得心脏砰砰跳。
跳得比被父亲押着练武时还厉害。
「贾家人人可欺我,那不叫家。」贾怀然鼓足勇气,轻轻覆住我的手:「但是,只要与你在一起,我就有新的家了。」
我脸一红。
没忍住,啄了贾怀然一口,像是宣示主权的小雀。
贾怀然怔住了,不是那种书生般的羞涩,相反的,有那么一瞬,他双目清明且灼灼,看着我,眼中竟有惋惜与失神。
「我真的没有见过你这般性子的姑娘。」
我笑嘻嘻补着:「是没见过我这般好看的姑娘。」
我与贾怀然朝夕相处了十日。
白日里我偷偷去帮他寻药,夜间则是紧盯贾南望的布防。
我们在彼此交换了当下的情报。
贾怀然对他父亲的兵力和粮草知之不多,但了解到的已尽数告诉我。他的伤已好的差不多,我们便规划好路线预备明日动身。
我没什么情报好告诉贾怀然的,但他倒是很好奇贾南望口中的「钥匙」是什么意思。
「那个啊,我父母隐居前,留了一大批银钱、兵书、军马,其实也不多,用我母亲的话来说,那些就是给我备的嫁妆而已。但不知怎的,大家传着传着就变成了无可估量的宝藏,所谓钥匙,就是这些东西的具体位置。」
「嫁妆?这么厉害的东西,竟然只是你的嫁妆。」贾怀然含笑看着我:「那我得更努力了,这一路艰险难言,不如你取出部分来,我们也好打点。」
我想想也是,「好。本来是想着找到我爹,完成我娘遗愿就回来的。但我不想你跟着我受苦,你等着我,我今夜便去取些来。」
9
更深露重。
我喝到第三杯茶时,听见了来自泥泞草地的窸窣前进声。
屋门打开,我亲眼看着二人高坐马匹上,身后跟着黑压压的士兵。寒光伴随着冷夜微风,步步向我逼近。
这一刻,我仿佛回到了初见贾南望时,他高坐明堂的模样。
只是这次,多了一身黑衣劲装兜帽加身,再不是君子如玉模样的,贾怀然。
我看着神情冷然的他,走出门与他一揖,立在马下笑道:「我就说嘛,还是黑色适合你。就像那夜在城隍庙一样。」
马上的贾怀然微微蹙眉,他目光凝在我身上,慢慢摘下兜帽,露出这些日子朝夕相处的,温润脸庞。
「谢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城隍庙的雨夜,除了来接我的侍卫,我也看到躲在暗处的你了。下次再要躲,记得把头上的玉饰摘了,否则了打雷了一看一个准。」
贾怀然不是贾家最不受宠的孩子,相反的,他是地位仅次于贾南望的才对。
贾怀然看我坦然的模样,后知后觉可能此番前来有诈,脸色骤变,正要跟贾南望说什么时,贾南望却看着我的面容,怔然失语。
「是你回来了吗……」
贾怀然不解:「父亲?」
我指指自己的脸,笑道:「这个吗?你也是傻,既然要用美男计,怎么自己不过来看看呢?这样就知道,你儿子一直喜欢的,其实是,我母亲的面容啊。」
我再次摘下面具,露出我原原本本的样子,就是城隍庙雨夜,我与贾怀然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悄然对视的模样。
也是他一直知道的模样。
只是他对更好看的皮囊动了心罢了。
母亲是与我说过,永远不要以真面貌示人。但她还有一句——
「蛮蛮啊,我说的不是面容,是心。你的面容是父母给的,无需自卑自傲。但你的心,是完完全全属于你自己的,要保护好自己的前提是,永远不要让他人看穿你的心。」
我将面具扔在贾怀然脚下:「美男计?告诉你,是美人计才对。你们男人,总是小瞧女人。」
「我和我爹朝夕相处十六年,你这般样貌,还入不了我的眼。」
10
贾怀然纵马来到我近前,他居高临下望着我,眼中情绪复杂:「什么时候猜到的?」
「我能在城隍庙被轻易找到,怎么可能带着一个你拖油瓶安生躲这么久。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这个拖油瓶,是贾府的人。」
贾怀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我。
时光似乎回到了那十日。
他也经常这样瞧我,可那时他脸上大多带着半真半假的笑容。只有此时此地的这一份冷然,才是真实。
贾怀然跳下马,他敛去先前刻意营造的温润气质,步步逼近我,带着玩味儿:「谢蛮蛮,你好样的。既然如此,那你不如就待在贾府,好好陪我吧。」
他话音落地的一瞬,山下由远及近传来烈烈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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